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综武侠]故国神游》 作者:城里老鼠 文案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综武侠,变种无限流,有男主,男主也姓苏 金手指开的很大,非常大,特别大,不喜勿入 内容标签:武侠 穿越时空 系统 快穿 主角:苏夜 ┃ 配角:让我们荡起双桨 ┃ 其它:综武侠,综穿,无限流 金牌编辑推荐 苏夜死后一睁眼,已经投胎到北宋末年。她的师父叫红袖神尼,师兄叫苏梦枕。京城有四大名捕,边关有九现神龙。然而,当她发现自己身上的金手指时,这一切就成了浮云。昏君奸臣沆瀣一气,靖康之难步步逼近,还是个萝莉的她来到江南,开始创业…… 作者使用无限流的经典设定,将不同武侠世界糅合在一起。本文文笔老道,剧情流畅,既有轮回世界的新颖有趣,也有主位面世界的波澜壮阔,走正剧路线的同时,也不忘用幽默吐槽调节气氛。王朝末年的背景,更体现出女主敢爱敢恨,果断坚决的性格。 ===================== 第一章 “湖主,雨越下越大了。” “是吗?” 苏夜顺口应道,伸手支起木窗,瞥向窗外奔流不息的大江。 西风夜雨,雾锁长江,雨线倾泻而下,溅落江中,发出簌簌雨声。雨势越来越大,雨声也愈来愈急,几乎分不出前后顺序。雨线连成了白茫茫的雨帘,将世界笼在一片混沌中。 天边江云低暗,无星,无月,无雷也无电。江面上,水雾不断涌动着,就算大白天,可见度也低的吓人。此时正值午夜子时,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令人睁目如盲。 掌舵船工遇到大雨,多半要主动放慢船速,以免与其他船只碰撞,同时点亮灯火,安排船夫不停长声呼叫,使对面、后面的船能够听音辨位,及时躲避。这些方法对人有效,对江底礁石却毫无用处。遇上急流险滩,他们只能听天由命,凭经验躲避暗礁。 然而,面对如此雨势,苏夜所在的小船竟一如平常。舱中一灯如豆,在桌上忽闪忽闪,发出微弱的光芒,好像很怕被人发现。 除她之外,舱中还有五人,均生就异相,并非寻常平民百姓。她年纪最轻,又是女子,反而担任着首领之责,想想也真奇怪。但这些人已被她收服,对她只有畏惧敬佩,绝不会违逆她的意思。纵有宵小之辈,在“三尸脑神丹”的威胁下,也得乖乖听令。 刚才说话的人就站在她身边。他年纪在四十岁上,身材魁梧健壮,精悍中透出精明,乃是她的得力助手,“十二连环坞”的副帮主,人称“二湖主”的夏侯清。 其余四人均为下属坞主,分掌长江南北不同帮派。他们虽然没说话,却目光灼灼,紧盯着她,想要看出这位神秘龙头的想法。 今夜有雨无风,有云无电,正是水贼打劫的绝好机会。他们早就做惯了这种事,却因目标地位非比寻常,居然如小辈般紧张起来。 苏夜目光清澈至极,穿过船窗,投向远方。以她现在的内功修为,区区黑云密雨,全然无法造成影响。她将江面风光一览无余,也看到了江下的礁石黑影、座船后面紧紧跟上的小船,还有前方数里开外,灯火通明的大船。 她说话时,口气温柔平和,充满安抚之意,“雨下的再大,农人也得干农活,工匠也得理生计,学子要应试,县官要开衙。那些船……仍会载满金银贡物,渡江而去。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在意这场雨?” 说完之后,她慢慢转过头来,让灯光照着自己的脸。刹那间,船舱似乎被她的美丽照亮了。 十二连环坞乃是江南黑道魁首,统领众多水上帮派,势力遍布南方水路。因此,很少有人猜到,它的龙头老大竟然如此年轻美貌。 灯火照映下,苏夜容貌明雅秀丽,五官宛然如画,唇角向上微微翘起,天然笑靥生晕。两道黛眉如含春山,飞扬将近鬓边。眉下眼眸清冽如秋水,眼神坚定明净。盯着人看的时候,漆黑的瞳仁神采照人,仿佛漫不经心,又似乎随时在凝神倾听。 她身穿杏色衫裙,殊不在意这是夜间行动。衣物色彩和花纹都配的很合适,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袖口露出皓腕纤手,玉一样晶莹洁白。这双手应该持花枝,执纨扇,或者握着丹青妙笔,在长卷上轻描细画,可就算持刀弄剑,也一样好看。 他们经常和她见面,仍会被她的容貌迷惑,忘了她武功多么可怕。 忽然之间,海沙派掌门聂鹏说:“湖主,我们可不是临阵退缩的人。但你老人家……难道真要杀官造反,以后当女皇帝吗?” 苏夜悠然道:“以后怎么样,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看看那四只船上载了什么宝贝,将它们据为己有。你海沙派过去恶名昭彰,长年欺压贫穷百姓,如今要与官兵为敌,便腿软了么?” 夏侯清听她语气渐趋严峻,在旁代为转圜道:“明教白眉鹰王未去光明顶时,也是江南鼎鼎有名的好汉。他敢以一己之力,在长江上刺杀赴任的奸贼。湖主武功只会更胜鹰王,势力只会比鹰王更大,几位兄弟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夜凝视聂鹏,见他喏喏连声,才又望向江面,在心中暗自叹息。 这并非她第一次干这种勾当,甚至不是第二次、第三次。在她经历过的所有世界里,在她本体生存着的特殊世界里,只要条件允许,她都会建立个人势力,称霸长江水道,然后得到“湖主”、“龙头”之类的美称。 她每到一个新世界,就得从头开始,招揽陌生下属,采取不同手段,让他们心服口服。如果把她的人生比作一个游戏,那么这些世界就是游戏副本。如今的她,已经下过多次副本,堪称通关熟练工了。 以眼前这些人为例,虽然无法与她真正的心腹相比,但世世代代在水路上讨生活,水性精熟,业务熟练,用起来也算得心应手。他们受她统领管辖,她从他们身上得到称雄武林的经验。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又会把经验和财富用在真正的人生里。 这一年乃是大元泰定四年,离元末动乱还有四十年时光,但民心始终不曾顺服元帝。北方还好,南方时常爆发动乱。江湖英雄更不买蒙古人的帐,一有机会,便要抢夺官银,刺杀奸臣,令朝廷极为头疼。 即使她顺利得手,也只是无数类似事件中的一件,算不上惊世骇俗。 她很清楚,自己年纪太轻,威信不如年长的武林前辈。倘若武当掌门、明教教主亲至,率领这批属下作案,他们绝对不会有任何疑虑。 苏夜想到这里,不由横了他们一眼,淡淡说:“元朝开国五十年,已经文恬武嬉。元兵只知欺压百姓,不知道奋勇作战。就算我一人前去,也未必对付不了护船官兵。若把我换成武当张真人,你们就不会东一句‘如何收场’,西一句‘后患无穷’了吧?” 十二连环坞帮规森严,帮众一旦触犯帮规,必定严惩不贷。但苏夜平时温和宽厚,不禁帮众和自己说笑。十二位坞主都已摸清她的脾气,知道她底线何在。此时,巫山帮帮主见她嗔多怒少,便笑道:“也许吧,但湖主不是张真人啊!” 夏侯清笑道:“除非天降雷雨大风,否则对我们有利无害。几位都是此中行家,何必瞻前顾后。十二连环坞严禁劫掠民财,严禁欺男霸女,若不挑朝廷的官儿,贪暴的富户下手,拿什么养活帮中上万兄弟?” 五人中年纪最大的老者挑开舱帘,目光如电一闪,恭恭敬敬地说:“湖主,他们快到困龙峡了。” 苏夜千挑万选,结果挑中一个名字犯忌的险地,被这些下属疯狂腹诽。这个时候,她想起他们的苦劝,不由微笑道:“很好。” 以夏侯清为首,舱中人纷纷取出蒙面黑巾和斗笠,严实遮住自己的容貌。苏夜依样画葫芦,又顺手拿起一件黑斗篷,穿在身上,全身上下顿时只露一对眼睛。她整理着斗笠,淡然说:“按商定好的办吧。” 大雨倾盆而下,带来阵阵寒意。天地间,两岸猿声已绝,长空飞鸟不见,仿佛只剩下这场无穷无尽的暴雨。众人离开船舱后,都不用费心避雨,反正早晚要全身湿透。 小船头尾,各站着两名掌舵水手,见她出来,连忙行礼道:“湖主。” 这些人外功精强,体质健壮,专门负责掌管船舵,追踪官府贡船。苏夜向他们一笑,走向船头,拾起两支又长又宽的铁桨,轻声道:“看着。” 铁桨做的长,正是为了让她站在任何地方,都能把桨伸入水中。她一试之下,只觉水下潜流纷乱劲急,其中暗藏江水奔流的规律,并非真正的杂乱无章,便顺势扳动铁桨。 她容貌美过韩小莹,但扳桨之力,顶得上十个泗水鱼隐。泗水鱼隐能以铁桨借力,从瀑布底下逆流而上。这里没有瀑布,只能体现在船行速度上。双桨一动,搭乘了近十条大汉的小船竟似没有重量,几乎从水面上弹了起来,离弦利箭般射向前方。 这正是数十年玄门内功的威力,兼有对水性的熟悉,绝不可能投机取巧。小船方动,苏夜身后便传来低低的喝彩声。 船行速度骤增,显的极为轻巧灵活。她划桨时几无声息,被雨声掩盖后,更是谁都听不出来。这只通体漆黑的小船如同水上幽灵,飞驰向前方目标。 双方距离迅速接近,不过盏茶时分,苏夜已能看到船上忙碌的船工,四处走动的护船兵士。船身和船帆画有特殊标记,代表这是官府运货用的贡船,并非普通民间船只。这支船队共有四只船,均满载货物,准备到江北渡口卸货,再沿陆路北上。 苏夜看中了困龙峡的暗礁,知道普通船工一到这里,就会小心行事,放慢船速,有利于己方帮众进行围堵。她行动之前,已经打探清楚,负责押运贡物的官员在第二条船上起居,而那条船守卫也最为严密。 想要以少胜多,最好擒贼先擒王。只要她擒下船队的押运使,便胜利在望。 寒雨仍然没有停歇之意。两岸青山险峰犹如重重鬼影,随时都会扑向江面。苏夜手上不停,一派从容自若,旋即微笑道:“要到了。” 她不惧大船附近的涡流,更不怕被人发现,用最轻巧自然的动作拨弄船桨。小船就像孩子手中的玩具,让它怎样,它便怎样。须臾间,它竟轻松绕过了后面的两只船,直奔倒数第三只。 第二章 无论南北,江贼水寇都喜欢用坚固的小型船只,因为小船行动灵活,便于寻隙进攻,平日又方便寻找隐匿地点。他们给船头船尾包上铁皮,安置尖利的铁锥,行动时,用小船撞击大型木船,先将船底撞破,再慢慢围攻不幸的受害者。 这只小船也是这样。苏夜眼见目标近在咫尺,船上的人还懵然无知,笑意更深,瞬间将功力提升至巅峰。 桨上力道惊天动地,江水剧震,陡然升起两道冲天水柱。小船被水柱托起,当真离开了水面,如同滑出水雾的天外来客,越过数丈距离,重重撞在大船上。这一撞的威力就像一记重锤,连续撞断大量木板铁条,撞开比船头大出一倍的破洞。 贡船上天翻地覆,船上兵员这才发觉遭遇水贼,顿时乱成一团。 苏夜眼都不眨,抛下铁桨,右手轻描淡写地挥出。她袖中笼着一把铁爪飞索,随她一挥之力,十来只精钢所制的爪钩凌空飞起,天女散花般散开。只听“夺夺”之声陆续不绝,这些爪钩全都深深嵌入了船身。 爪钩与爪钩之间,相隔距离竟完全相同,仿佛被工匠刻意嵌上去的。这手功力堪称惊世骇俗,不输当世任何一位成名高人。 苏夜一言不发,将绳索扔给看的目眩神迷的下属,自己提气跃起,攀向贡船上方。 她的轻功名为“瞬息千里”,身法美妙至极,难以用言语形容,美妙中,又带着说不尽的凌厉之态。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她人已如飞鸟,不着痕迹地落在甲板上,只听雨中利箭破空,来势劲急。 在此危急时刻,船上有人及时作出反应,弯弓搭箭,向她射了一箭。 苏夜稍微侧身,利箭顿时擦身而过。她反手一抄,将箭抄在手中,顺手甩向弓箭手的方位。对方发箭声如铜哨,她甩出的箭却无声无息,迅如闪电。那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愣之下,顿时被那支箭穿胸而过。他胸口一痛,眼前一花,身不由己地飞了起来,一路飞出甲板,摔落长江。 这人乃是船上武功最高的军官,却依然挡不住她一击。此时,总算有人亡羊补牢,大喝出一句废话:“什么人!” 十来个护船兵丁反应较快,各持刀剑抢上,口中呐喊示威。苏夜看都不看一眼,袍袖拂出,姿势优雅飘逸,力道却极为雄浑柔和,让人不知如何抵抗。袖风所过之处,中者无不筋断骨折,倒在地上,按着伤处大声呼叫。 纵然元军精锐亲临,也难以抵挡她先天功的威力,何况这些杂牌官军。苏夜见他们如此不济,在斗笠下嫣然一笑,劈手从旁夺过一支长矛,以矛尖在地上轻点,再度借力纵起。半空中,她满手银针暗器激射而出,打向官兵最多的地方。 她以达成目的为首要原则,不愿多伤人命,所以并未用毒。这些暗器上,淬的是极为珍贵罕见的麻药。对手一中招,立即全身麻软,失去行动能力,和死了没有太大区别。 袖风暗器过后,这只贡船终于陷入难以挽回的大乱。 直到这时,夏侯清等人才成功攀上了船,杀向离自己最近的敌人。苏夜竟无需落地,凌空转折,风驰电掣地扑向最为显眼的船舱。她人未到,掌力先至,三丈方圆之内,雨箭向外激射,人人透不过气来。五六个人来不及躲避,被那股巨力当胸一冲,顿时闭气晕厥。 官兵死的死,伤的伤,惊慌中夹杂着恐惧,仿佛一群失去蜂王的野蜂,毫无头绪地乱窜着。大部分人不知她是人是鬼,连她如何行动都看不清楚,只见一团黑色影子在雨中一闪,掠进了押运使大人所在的主舱。 舱外夜雨连江,冷风刺骨,舱内却珠帘绣幕,温暖如春。房间正中,摆着一只青烟袅袅的兽头铜炉。铜炉中炭火通红,烧灼藏有香料的香囊,芳香之气醺人欲醉。 苏夜手中执着那支长矛,黑衣蒙面,外表极为骇人。押运使姓李,是个文官,一直缩在床上,不敢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见她进来,顿时惊叫起来,“你是谁!” 亏他脑筋转得够快,下一句便是:“大王饶命!” 苏夜嗤的一笑,运功改变了声音,笑道:“放心吧,我本来就只想要货,不想要命。可我丑话说在前面,你若轻举妄动,休要怪我心狠手辣。”她说话时,双肘忽地向身体两侧抬起,向右迈出一小步。两支长矛从破损的舱门外刺了进来,被她双手抓个正着。长矛忽地灼热滚烫,犹如火炭。持矛之人大叫一声,只觉胸口如遭重击,不由坐倒在地,手中长矛也脆然两断。 那姓李的押运使见她断矛如断筷子,吓的脸色苍白,只顾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苏夜也不和他啰嗦,伸手将他从被子里拎了出来,推向门外。 她的计划十分简单,却十分有效。她本人率先上船,擒下地位最高的官员,让官兵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这么一来,贡船必将混乱不堪,将所有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不会注意接踵而来的其他小船。 主力一到,船上水鬼马上就会跃下长江,手持峨眉刺、分水锥,凿透贡船船底,让四只贡船缓慢下沉。 她作出大胆判断,认为官兵见到主官遭人挟持,又不知雨夜中,有多少敌人前来袭击,绝不会拼死作战。万一李大人不幸身亡,他们不仅拿不到奖赏,可能还要被上官追究责任,不如让这位大人活着。哪怕贡物被盗匪劫走,也应由押运使承担朝廷的斥责。 水军巡查船或许会发现异常,赶来救援。但苏夜相信自己的实力,认为能在援军抵达前,成功转移大部分贡物。今夜恰好大雨滂沱,更大大降低了被人发现的可能。 事实证明,这些想法正确无误。她扔掉手中长矛,捡起一把腰刀,架在这位押运使脖子上,逼他走出舱门,命令护船官兵停手。 其实,另外三只贡船上,各有一位官员驻守,并非真的无人。但他们官职都没李大人高,生怕需要承担责任,装模作样抵抗一阵,也就放弃了。在那个时候,押运使大人已经叫的声嘶力竭,怒斥他们居然为了功劳,不顾上官性命。 此时,还有几位武功不弱的帮众攀上船来,与夏侯清等人会合。他们慢慢围拢到苏夜身边,警惕地看着船中敌人。 双方扯皮之时,十二连环坞帮众已经下水,动手凿出大洞,让江水灌入底舱。这么做,除了恐吓之外,还能阻拦对方事后追踪。 苏夜见押运使极为配合,便要求船工下锚,停在这个左右不靠的地方,并命令各坞主分头行事,将货舱中放着的贡物运到小船上。这些人手脚十分麻利,转眼间,几十只小船装的满满当当,扬帆顺水而下,飞快奔向计划中的分舵。 直到帮众撤的干干净净,只剩她孤身在此,苏夜才像大梦初醒,缓缓说:“我之前还在担心,若你们拼死反抗,我今日可能要大开杀戒。还好,我白担心了一场。” 贡船少说也载了几百人,将她围的水泄不通。在几百双眼睛注视下,她态度仍然那么从容,随意抓住人质的肩膀,将他掷向人群。 与此同时,她肩不动,足不抬,如同雨中鬼魅,飘到了甲板边缘。人人看的清楚,她竟然还举起手,向他们挥了挥手作为告别,忽地身形一沉,向江面坠下。 夏侯清不愧为她亲眼看中,亲手培养的副帮主,做事十分沉稳妥当。贡船已经下沉过半,因此她一眼就看见,他将小船安置在极为妥当的地方,远离贡船下沉时的漩涡,又没有远到让她难以企及。 “有个称心的下属,工作压力马上减少一半啊。”苏夜收紧斗笠,不为人知地嘟囔道。 她当空跃下,再次顺手一拂。水面散落的木板被袖风催动,平平滑出,正好移动到她脚下。这块木板大小有限,仅能够一个人坐在上面。可她踩上它的时候,已经和它浑然一体,借水力急速滑向下游,平稳至极。 夏侯清正拿着铁桨,在小船中等候,见她乘风冒雨而至,轻松一跃上船,便将铁桨递给了她,赞叹道:“湖主好武功。” 苏夜笑道:“过奖!” 铁桨再度入水,带出两道飞溅的浪花。这只小船更加轻便,速度也更胜一筹。贡船上的人还在试图拦截,不断射来箭矢,都被她随手拨开。转瞬之间,小船已经去的远了。 十二连环坞将总舵设于太湖,为长江水道枢纽之一,靠近江南繁华之地。此地偏向西南,离太湖距离尚远。苏夜不愿冒险回太湖,便选取可靠的分舵为集合地点。她想先清点此行收获,再将赃物分开,从水陆两路运回去,以免被官府查个正着。 她没费什么力气,便追上了先行退走的主力帮众,与他们共赴红叶渡。 所有人、所有船成功回到分舵时,天还没有亮。其实更深露重,原应酣甜入梦,但参与此事的人无比兴奋,又有着触犯朝廷颜面的快感,竟没一人想去休息。 苏夜也怕夜长梦多,不及处理其他事情,先令帮众统计死伤情况,还有贡品数量和种类,进行详细记录,自己则带着几位重要的下属,一批批查看。 她连看几箱,都是些衣料金银,江南特产之类,并无值得注意的东西,却听巫山帮帮主梅石坚咦了一声,叫道:“湖主,这里有一个剑匣!” 苏夜微微一惊,心想难道这么巧,连忙走到他身边,只见那是一个雕花木制剑匣,扁而狭长。剑匣开启之后,露出一柄四尺来长的长剑。 剑鞘并无花哨之处,但隐约浮现一层青气,可见不凡,其上用金丝镶嵌着两个字——“倚天”。 第三章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 苏夜双眸如月下寒潭,深沉冷冽。她死死盯着这把剑,盯着“倚天”二字,盯了许久,才伸手拿起了它。长剑甫入手,她便感到刺骨锋寒。剑鞘根本无法掩盖它的锋利,只会让它犹抱琵琶半遮面,更美丽,更诱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身边的人也都哑口无声,傻乎乎地看着它。 苏夜握住剑柄,将剑锋轻轻抽出鞘外,只觉寒气扑面而来,令人毛发森立。剑锋犹如一泓秋水,清澈明净,不带半点瑕疵。她一看就知道,这正是那把绝世的倚天剑。 她自恃心志坚定,淡泊名利,从不为外物引诱而动心。可是,一旦她确认此剑真是倚天,又想起围绕它蔓延的血雨腥风,顿时心潮澎湃,竟有些难以自持。 她只把剑拔出一半,又插回鞘中,傲然环视一圈,淡然说道:“相信你们也看出来了,这把剑锋利绝伦,是难得的宝物。” 直到那泓秋水隐于鞘内,她这群丢人现眼的属下才恢复了说话能力。梅石坚傻子一样问:“您老人家可知道它的来历?” 苏夜不愿在手下面前说谎,向他点了点头,“自然知道,其实你们看这剑鞘上的字,就该明白它是什么。可惜它几经波折,落进了官府手中,不被庸人重视,竟和一堆绫罗绸缎放在一起,被装船送往大都。” 自古以来,名剑宝刀就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大部分江湖人终其一生,武功也难以达到顶峰。若他们得到一把神兵,那实力可能会陡增两倍、三倍,甚至十倍。 倚天剑锋利到无剑可挡,本身就会引发多数人的贪欲。何况,世间还流传着倚天屠龙的传说,更会引发贪念,为使人争夺宝物而送了性命。 苏夜腰间悬着她常用的宝刀,同样是一柄神兵利器,论锋利也不会输给倚天剑。她并不真正贪图这件宝物,只是追慕它的风采,产生悠然神往的感觉。 她掌握十二连环坞,说一不二,一身修为直追武当张三丰,自然高傲自许,并不担心惹来麻烦,直接说出了倚天之名。 此时,她身边共有六人,全是十二连环坞中的重要人物,出去便是一方霸主。他们凝视着着她手中的宝剑,神色各异,似乎忘了同伴还在身边。苏夜再清楚不过,他们绝对不会当真这么平静,只因她积威甚重,武功太高,才及时遏制了他们的贪欲。 这些人中,有的听过倚天屠龙的传说,有的没有,可就算没有,也不代表他们不想要这柄剑。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便听梅石坚毫不犹豫地说:“既然如此,这柄宝剑理应归湖主所有。俗话说的话,宝剑配英雄,难道还有比湖主更合适的主人吗?” 苏夜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淡然一笑,说:“你们都知道,我向来用刀不用剑。不过,无论将此剑奖赏给谁,都容易引起他人的不满,所以梅坞主说的不错。就把它暂时放在我这里,让我为它找个合适的主人好了。” 夏侯清忽然问道:“湖主也不知道原主是谁吗?” 若说对倚天剑和屠龙刀的了解,还没有人能够胜过苏夜。但她不愿意在这里长篇大论,便笑而不答,绕开话题道:“继续看吧,也许还有第二把宝剑呢。” 她一击成功,拦下朝廷贡船,将船上财物尽归自己所有,难免稍稍有了得意之情。然而,倚天剑到手后,她便忘了自己还需要得意一阵子,专心思考此剑的问题。 她将倚天剑带在身边,带到红叶渡的分舵水寨,从不离身。她坐在最上等的客房中时,仍然在琢磨这件事。 事实上,她在三个月前,已经意外得悉屠龙刀的下落。听说那把宝刀被当朝重臣所得,挂在书房里,成为镇宅之宝。 要说她没动心,当然是骗人的。不过她喜欢的是屠龙刀本身,而非刀中藏宝。她本已做好计划,想在时机合适时,前往大都,刺杀那位重臣,夺取他书房中的刀。但世事就是这么离奇,屠龙刀影踪不见,倚天剑反而先落到了她手中。 红叶渡地如其名,风景清幽雅致,每到金秋时节,红叶便落满渡口,带来满江灿烂。苏夜伫立小窗前,看了看窗外景致,忽地抬手,从衣服里面拽出了一枚玉佩。 这枚玉佩雪白温润,雕满神秘花纹,不像寻常饰物。她将玉佩握在手中,贯入内劲,同时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房间都发生了变化,变成一条无比宽敞,无比古老,又具有无比威严感的甬道。甬道两边的石壁上,排列着一扇扇古色古香的青铜门。 有些门旁边,被她用笔标注上了名字,因为她已知道该世界是什么,但更多的门没有。它们材质完全相同,只有花纹不同。花纹风格和玉佩上的一模一样。她想,花纹越复杂,就代表门中世界难度越高。 甬道里,堆满了金银珠宝,兵器暗器,还有些乱七八糟,难以归类的杂物。由于甬道空旷宽广,堆了这么多东西,也不显拥挤,完全可以当仓库使用。她小心绕开它们,来到其中一扇门前面,出神地打量着它。 门上花纹已然消失,被字迹代替,表示她正在这个世界当中。那些字的内容非常简单:“江湖路线,与朝廷对立,完成度:百分之五十。期限倒计时:一百五十三天。期限到来时,将直接进行结算,若完成度不足一半,进入者立即死亡。” 苏夜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已经一半了啊。” 完成度达到一半,就代表她免除了死亡的风险,可以自由奔放地行事。然而,每个世界都有名为“轮回点”的奖励。完成度越高,获得的轮回点也越高。因此,除非她有更重要的目的,否则都会沿着自己选择的路线,一条路走到黑。 她思索了一会儿,又向甬道末端走去。哪里有一扇雄伟壮丽的青铜巨门,花纹繁复典雅,显然正是这个地方的终点,也可以叫“旅程尽头”,或者“最终目的”之类。 她实力每达到新的高度,就会被强迫进入一个新世界。从那个世界中出来后,她如同一个练到了规定等级的游戏玩家,得以随意选择新等级才开启的副本,在里面升级打怪,直到她的实力再次提升。 凭良心说,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游戏。她正是依靠着它,才有了如今的武功和地位。想来,到她够资格进入青铜巨门时,就是这个游戏结束的时候了。 苏夜没去研究那扇被她私下称呼为“仙门”的巨门。她走到巨门前方,停在门前石台旁边,伸手轻轻按在台子上。 石台表面平滑如镜,一接触她的手掌,便幻化出无数文字和数据。苏夜查阅了其中几项,仔细看了看它们的兑换条件,才满意地拍了拍它,让它回到什么都不显示的状态。 台面显示的内容虽多,却只有典籍和药物两种,且只能用轮回点购买,价格不甚亲民。苏夜一向具有生意头脑,也能管住自己的手。她可是传说中,在双十一那天都不会冲动消费的女子。迄今为止,她坚拒了各种稀奇神功的诱惑,就买了一本先天功,独自修炼到现在。 她始终认为,这个选择是明智的,因为她可以在各个世界中取得武功秘籍。至于其他轮回点,她都花在了药物上,同样效果喜人。 然后,她站在那里,静静思考了一会儿,理清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又把倚天剑放在武器堆里,才在心中默念道:“让我出去吧。” 只一眨眼,她就又站在了那间舒适的卧室中,仿佛从未离开。从现在开始,除非有人杀了她,发现她身上的奥秘,否则倚天剑便等同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无人可以找到。 还有一百五十余天,她就得离开这个世界,回到被她称为“主位面”的现实世界中。那里,她拥有比现在更庞大的势力,更狠毒的敌人,以及名为“历史车轮”的未来命运。她必须小心行事,才能与未来对抗。 她不仅得为主位面的属下负责,也要对这里的人负责。离开之前,她必须要为他们安排最为合适的未来,以免他们毁在朝廷的围剿中。 还好,她心里已经再恰当不过的人选,所以并不着急。 在倚天剑到手的第二天,苏夜入定一个时辰,然后爬了起来,开始安排分批运走贡物的问题。然而,她刚刚布置完毕,让手下人依言分装货物,便见夏侯清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份拜帖。 “出了什么事吗?”她问道。 夏侯清脸上似有怒意,将拜帖递给她,肃容道:“今天早上,太湖那边传来消息,说三天前,有一位少年高手上门叫阵,约战本帮龙头。韩兄弟亲自出面接待,表明龙头不在太湖,请他改日再来。他便写了这封战帖,要韩兄弟送过来,说……说如果湖主不出面,就每隔十天,挑掉本帮一个分舵,直到湖主同意赴约为止。” 苏夜愣了愣,不怒反笑,摇摇头道:“幸亏这种中二……我是说,这种年轻人凤毛麟角。不然的话,我倒也算了,武当张真人恐怕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光应付想要成名的挑战者,就够他烦心的了。”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那张拜帖。 帖上字迹龙飞凤舞,潇洒不羁,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又十分好看。此人措辞还算客气,其实就是张普通的战帖而已。苏夜未读之时,已决定前去赴约,所以不太在意对方语气如何。但她看到末尾署名时,蓦地脸色微变。 那个名字是“明教杨逍”。 第四章 夏侯清见她神色不虞,猜想她正为“明教”二字心烦,皱眉道:“这小子当真好大口气。明教中人在西域横行,还嫌不够威风吗,居然跑到中原撒野?韩兄弟遍查帮中资料,也没见过杨逍这名字。不知他是真正的高手,还是一心想出名的无名小卒。” 苏夜微微一笑,将战帖折好,塞进怀里,才柔声道:“帖子上没写约战地点,想必他一直在太湖附近逗留,等候我的消息。若十天过去,我还不肯给他答复,他就去挑十二连环坞的分舵?” 夏侯清道:“是。” 他本以为,苏夜位高权重,必然瞧不起这等轻狂之辈,此时听她语气中没有怒意,只有笑意,心里还颇为奇怪。 其实按照江湖规矩,无论挑战者是什么人,十二连环坞都不能置之不理,否则会被旁人嘲笑。倘若帮主不愿出手,就要安排得力下属,出面打发了对方,顺带抬高自己身份。但苏夜秀丽绝伦的面容上,始终梨涡浅现,哪像不愿出手的模样。 她沉吟片刻,笑道:“好,那么叫这个姓杨的来找我。我在红叶渡等他。” 夏侯清愣了愣,皱眉问道:“湖主,莫非你知道这人的来历?” 苏夜对他十分信任,又没必要为杨逍隐瞒身份,见堂上只剩他们两人,便说:“此人年纪尚轻,但武功极高,博览众家之长,足以胜过正教中的成名高手。如果我没弄错,他前些日子刚刚约战了峨眉派孤鸿子。孤鸿子向峨眉掌门借倚天剑应战,结果输给了他。” 她态度闲闲,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夏侯清却大吃一惊,讶然道:“那柄宝剑是峨眉掌门的佩剑?” 苏夜颔首道:“不错。” 峨眉派名列正教六大门派之中,每代掌门都是出了家的女子,门中清规森严,严禁弟子随便行走江湖。就算同为六大门派的人,也摸不清峨眉武功的家数背景。更没有人知道,倚天屠龙的传说与峨眉有关。 数月之前,峨眉掌门风陵师太逝世,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一位法号为“灭绝”的女弟子。因灭绝师太年仅二十来岁,很多江湖中人都不以为然。此时,夏侯清听说杨逍招惹孤鸿子,削了峨眉派的面子,心里竟然毫无惊讶之情。他所惊讶的,仅仅是倚天剑的归宿而已。 他外貌粗豪,但心思极为细致,转眼便发现一个矛盾,问道:“既然这姓杨的小子赢了,倚天剑又怎会落在官府手中?” 苏夜笑道:“杨逍孤高自许,桀骜不驯,行事与常人迥异。孤鸿子自恃宝剑锋利,必能取胜,他就偏偏不要这柄宝剑。他得胜后,将倚天剑弃之于地,嘲笑它是破铜烂铁,然后扬长而去。孤鸿子身受沉重内伤,又被他一激,没能回到峨眉山,就在途中活活气病身亡。” 她只用短短几句话,便将杨逍的性格勾勒出来,让对他有了个大致印象。夏侯清也不问她的消息来源,只默默思索,半晌方道:“孤鸿子号称峨眉派第一高手,心胸竟如此狭小。输就输了,大可以回山练几年武功,再去光明顶找回场子。难道这杨逍一见倚天剑便如获至宝,当场抢走,他才不生气吗?” 苏夜淡然道:“别问我,我也不明白。这大概就叫高手的气节吧。” 夏侯清不愧是她选中的副帮主,将杨逍忘到了脑后,紧追一句,“倚天剑既然是峨眉掌门之物,湖主打算怎么做?若被峨眉派的人得知此事,只怕会对本帮不利。”苏夜道:“我还没想好,所以先放在身边。你们不必关心这事,由我一人定夺。就算灭绝师太亲自下山来要,难道我会怕她吗?” 正值初春时节,气候尚未回暖,风中带着冰冷的水意,和冬天不差什么。但江南春早,连绵春雨过后,枝头便绽出了嫩绿的新芽,想必不用多久,又会碧湖荷叶翻卷,江畔柳丝拂面了。 苏夜并无伤春悲秋的心思,全心关注官军动向,打探他们如何搜查失盗贡品。她本就没打算返回太湖总舵,只等风平浪静,官府搜索力度减小,就从红叶渡动身北上,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忽然杀出一只杨逍,也无法影响她的计划。 如果一个人惊才绝艳,英雄年少,难免有些别的毛病,比如说,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虚荣心,总想挑战已经成名的前辈。尤其明教与正教结怨多年,始终被称为“魔教”,更给了杨逍前来中原找事的理由。 而且杨逍绝非善男信女,从来不懂什么叫“留有余地”,反倒心狠手辣,什么坏事都做过。他性格如此,击败正教高手后,得到的满足感只怕比常人更高。 苏夜当然不怕他,感慨之余,并未把他放在心上。明教中,除非教主阳顶天亲至,否则都还不够资格让她如临大敌。这时的杨逍也就二十来岁,欺负欺负普通高手还行,想打她的主意,未免过于自信。 即使如此,她也必须承认,被这么一个高手盯着帮中分舵,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能将事情一次解决,尽量不留后患。 太湖位于长江下游,离红叶渡自然不太远。对江湖高手来说,最多只需几天,就能赶到这里。她不知道杨逍何时现身,一边处理帮中事务,为远行做准备,一边吩咐分舵舵主,要他们无论何时何地,一听来人自称杨逍,便把他带来见她。 这一天,她恰好闲暇无事,便来到分舵中的僻静树林,负手站在小溪旁,静静看着溪中清澈的流水,心中什么都不想。 在这种时候,她觉得自己远离了尘世喧嚣,无比孤独,却又无比宁静,仿佛进入了神妙空灵的状态,连近在咫尺的水寨也变的很遥远了。 这对心境修养很有好处,所以她平时再忙,也会尽量找出空闲时间,享受只有一个人的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无声叹息了一下,只听背后有人吟道:“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便缓缓转身。 她对面站着一个年少的白衣书生,形容俊雅,神情孤傲,在她转身时,眼中精光冷电般一闪。他身上未携兵器,但呼吸绵长,行路几近无声,显然武功极高。 苏夜见到他这身打扮,才想起杨逍爱穿文士衣袍,到老还做书生装束,不禁微微一笑,淡然道:“你放着大门不走,偷偷潜入十二连环坞分舵,胆子倒是不小。” 十二连环坞彗星般崛起,三年以来雄踞江南,大小帮派莫敢违逆,在中原名声响亮。但是,古代信息流通不畅,连带帮众在内,很少有人见过苏夜本人,就算见过,也未必知道她是水道龙头。 杨逍固然聪明,可此时乍然相逢,根本想不到她的真实身份。他见她敢主动开口,又添了几分欣赏之意,脸上也微露笑容,说道:“我杨逍是何等人物,难道和世间庸人一样,规规矩矩地报上姓名,等着别人领我进来?你容貌如此美丽,常人难以消受,必定是龙王的姬妾,可知道他人在哪里?” 苏夜待他说完,从容伸出手去,轻轻折下一根带着嫩芽的树枝,笑道:“阁下武功高强,何必来问我,不会自己去找么?” 杨逍冷笑道:“我早已四处找过,可笑那些人如同土鸡瓦犬,全没发觉我的行踪。姑娘,你若再推诿不答,莫怪杨逍对你无礼。” 苏夜不惊反笑,从容说道:“敝帮帮众是土鸡瓦犬,对面不相识的又是什么?明教杨逍杨先生,苏某等你很久了。” 此话一出,如晴空霹雳,使人目瞪口呆。杨逍脸色遽变,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但苏夜神情轻松,意态自如,绝对不像说谎,何况这种事也无法说谎。他心念电转,仍觉难以置信,冷声道:“这不可能,你明明是女子。” 苏夜笑道:“谁规定龙头不能由女人来当?杨先生,你之前和峨眉派孤鸿子比武,轻松取胜,觉得正教中人不过如此,又来找我的麻烦?你在帖子中说,想领教十二连环坞龙头老大的武功。我人就在这里,你为何犹豫不决,迟迟不动手?” 她说到“迟迟不动手”五字时,身形不动如山,气凝丹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出来。每个字中都蕴藏着极为浑厚的内劲,震的身旁树木簌簌摇动,说到最后一字,竟像春雷绽于舌尖,瞬间震断了树上较脆的枯枝。 杨逍暗自心惊,双手微抬,左掌竖于胸前,右掌当胸推出,掌力虚实不定,令人难以捉摸。苏夜凝神看时,但见白衣身影一纵一跃,迅如闪电,转瞬已至眼前,那只右掌也拍向了她胸口。 这一掌无声无息,似乎毫无劲力,姿势飘逸轻灵,论美妙无可挑剔,一望即知是第一流的武功。尤其杨逍身法飘忽,变招诡异绝伦,一掌拍出之后,续接漫天掌影,如同风飘柳絮,仍不知哪招是虚,哪招是实。孤鸿子正是被他虚招骗过,倚天剑脱手飞出,人也含恨落败。 苏夜轻笑一声,以不变应万变,手中树枝弹起,化作千道灰色影子,射入掌风之内。 树枝柔韧,稍微用力便会弯曲变形,但在她手中,却像天下最锋利的兵器。杨逍手掌尚未碰到枝梢,便觉劲风如刀,急忙变招。苏夜身意合一,身随意转,变招只会更快。无论他招数虚实,那根小小树枝总能接踵而来,轻巧点在他掌势之中,让他招式无法用老。 在他眼中,苏夜早就不是令人心动的美女,而是生平仅见的大敌。除了阳教主之外,他从没见过第二人有这等功力。 他精通诸般兵器套路,忽柔忽刚,变幻无方,指、掌、拳、爪层出不穷,却没有一招能对付得了她。偶尔手掌拍中树枝,掌力便像泥牛入海,半点也无法撼动敌人。 两人越打越快,转眼间交手数十招。杨逍身为明教后起之秀,武功与鹰王、狮王在伯仲之间,竟已被逼的以攻代守,落在下风。 忽然之间,苏夜微微一笑,树枝从绝不可能的弯角横扫出去,恰恰搭上杨逍手臂。枝上传来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沛然莫之能御,带得他立足不定,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 第五章 千钧一发之际,杨逍含胸缩腰,借势向后纵开,须臾间连退数丈。他仍无狼狈之色,慌乱之情,退至一半,忽地屈指三弹,三道气劲从他指尖射出,劲急精准,正是武林绝技“弹指神通”。 苏夜之前静立原地,以树枝护住周身,此时见他暂时退避,毫不犹豫地飘身而起,追了过去。两道人影在林中四下游走,姿态翩然如两只飞鸟,煞是好看。但好看之中,又带着无尽的凶险。 杨逍武学天份极高,幼年得遇名师,得传南宋末年绝情谷一脉的武学。他年方弱冠,已经跻身当世高手之列,后来远赴西域,结识了明教教主阳顶天,因敬佩仰慕阳顶天的为人,遂加入明教。 他年纪甚轻,资历又浅,本来不该担任重要职务。但阳顶天雄才大略,用人不拘一格,竟破格提拔他和范遥,任命他们为明教左右光明使者,地位仅次于教主。 杨逍一向自视极高,认为自己足够资格,但其他人不见得这么想,对教主此举颇有微词。他想当世武学名家中,除阳教主、张三丰等寥寥几人,别人大多徒有其表,遂返回中原,想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让明教教众心服口服。 不想刚入中原,他便听说六大门派之外,又出现一个名为十二连环坞的水上帮派,便前来见识其帮主的本领。 十二连环坞与峨眉派不同,乃是黑道势力,并非隐居修行的世外门派。若他能一举成功,说不定可以逼迫全帮加入明教,连阳顶天都会刮目相看。 然而,如此美梦,在眼前片片化为泡影。苏夜武功之高,才叫当世罕见。尤其她以树枝为兵器,化出神妙招数,似乎随手拈来,却招招指向他的破绽之处。 两人身法虽均轻灵绝伦,但过招时,难免带出巨力狂风,让刚刚发出新芽的花木遭殃。只听游走之处,咔嚓之声响个不绝,均是枝叶折断时发出的声音。 苏夜内心深处,其实也在暗暗赞叹。杨逍乍逢强敌,难免气馁,感觉自己技不如人。但他在这个年纪,练成如此武功,的确称的上惊世骇俗,虽然无法与二十多岁就成为当世第一高手的张无忌相比,也足够惊人的了。她暗自掂量,认为六大门派之中,除了少林寺的几位神僧和张三丰,几乎没人能够稳胜他。 这份感慨转瞬即逝,她心灵又归空明。她手中树枝柔韧细长,微带绿意,此时忽然笔直如刀剑,力道凝于一点,如细针刺破大象皮肤,瞬间破开杨逍天女散花般的掌力,直奔他左肩而去。 杨逍心下骇然,却拉不开和她的距离,只见枝梢摇动,轻巧划出数个圈子,仿佛被春风拂动,带出若有若无的力道。那力道特异到了极点,时轻时重,若有若无,似乎衰弱到快要消失,又无处不在,犹如日出时的漫天云霞。 他与它甫一接触,便觉云霞化作海潮,拍向他肩头。这一击不痛不痒,却蕴含着惊人巨力。他试图化解,竟全然无法做到,只觉被海上巨浪击中,顿时胸口一窒,身不由己地从空中摔落,当场摔了个仰面朝天。 苏夜并不追击,轻飘飘地向后退去,再看手中树枝时,那根枝条已经被完全震碎,簌簌落下。杨逍最后拼尽全力,无孔不入地展开反击。她无法完美掌控如此脆弱的武器,只能任其被两人内力拉扯折断。 即使如此,她也赢的极为漂亮,没受半点损伤。她拍拍手,将周中最后一小截枝条扔掉,笑道:“还打吗?” 杨逍背脊一着地,便立即弹起,算不上狼狈。但他白衣背后,已然沾上了林中湿润的泥土,颇似失败的纪念。而且他心中清楚,苏夜一直手下留情,不想赶尽杀绝,否则他四仰八叉地倒下去,只怕再也爬不起来。 他出道以来,从未受过这么大的挫折,当日败在阳顶天手中,阳顶天却是明教教主,名声与张三丰相差无几,绝非丢人的事。此时他又败一次,不知该把苏夜看作水道龙头,还是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武林侠客,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见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又不知怎么的,竟然生不出恨意。 苏夜见他不答,略一思索,已明其意,摇头笑道:“你不久前才气死了孤鸿子,切勿重蹈覆辙。倘若你气死在这里,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和阳教主交待。” 杨逍毕竟还年轻,不像日后那么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闻言大怒道:“你竟把我和那心胸狭窄的家伙相比,果然是一丘之貉。” 苏夜笑道:“孤鸿子借来倚天剑,才敢应战,我却连佩刀都没用,怎么就成了一丘之貉?” 她一笑,脸上现出梨涡,比平常更加清丽动人。杨逍却彻底没了欣赏的心情,望向她腰间绣带。她腰上佩着一把黑色的刀,约长二尺许,比常用的腰刀短,却还算不上短刀。刀鞘又扁又直,漆黑如夜,带有神秘之意,使他不由猜想她拔刀出鞘时,刀刃也有着相同的颜色。 苏夜若用此刀,他多半输的更快。可他一向擅长强词夺理,明明落于下风,仍冷笑道:“你没用兵器,难道我用了?” 苏夜顿时无言以对,只觉自己跟不上他的思路,只好说:“好吧,你也没用。不然你去取把刀剑来,我们再打过?” 他们交手时,并未发出太大声响,不曾惊扰他人。当时苏夜舌绽春雷,内力却凝而不散,聚在方圆三丈之内,外面的人反而听不到。她的属下均知她在这里,无事不敢前来打扰。直到这时,还没有人发现她和杨逍的交手。 杨逍恍若不闻,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目光中有气愤,有羞恼,更多的却是惊异。他之前像只骄傲的公鸡,那现在就像只斗败了又不好意思认输的公鸡,半晌方道:“若输了不认,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此战是我杨逍输了,佩服。请问龙头师承什么门派,令师是谁?” 苏夜也不隐瞒,微微一笑,淡然道:“小寒山,报地狱寺,红袖神尼。白马寺,药王庄,无嗔大师。” 她语音丝丝颤动,若有金石之音,闻之使人惊心动魄。区区两个名字,被她说的充满了威严与杀气。她见杨逍茫然不知所对,便好心地继续解释道:“我刀法根基来自第一位师父,治病和下毒来自第二个。我一生所学的武功不少,但只有这两位是我的授业恩师。” 杨逍自幼行遍天下,见多识广,自恃没有不知道的势力门派,却从未听说红袖神尼与无嗔大师之名。就连小寒山、药王庄这两个名字,听起来也陌生至极,明显并不出名。他再三思索,仍然毫无头绪,冷笑道:“看来杨某见识短浅,竟从没听过这两位佛门高人。” 苏夜放声大笑,说道:“没听说就对了。你若听说过他们两位,便能看到我目瞪口呆的蠢样。他们均不在这世上,你不必费心打听。” 她说“不在这世上”,杨逍自然以为她这两位师父已经过世,终于神情稍霁,向她拱了拱手,道:“是我多有得罪。苏龙头,你以女子之身,收服江南诸多帮派,建立偌大基业,的确不愧龙头之名。我明教阳教主顶天立地,教中有四法王、五散人,均为当世豪杰。若你率众肯加入明教,那么世上更无可惧之人,只怕武当少林也要退避三舍。” 他起初还有些许尴尬,后来越说越顺畅,语气也极为诚恳,居然已把个人恩怨抛到一边,诚心正意地邀她加入明教。 至此,苏夜终于拿他当个人物,肃容以对,缓缓道:“杨兄,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我统率长江水道,辖制万余帮众,雄踞江南,本就不怕任何人,怎会甘心成为他人下属,听从阳教主的号令?不瞒你说,我还要请你为我带信给阳教主。” 杨逍绝非蠢人,早就知道她会拒绝,但开口一试,纵然不成功,也让苏夜记着明教的好处,以免日后相帮正教,与明教作对。因此,他并不失望,笑道:“哦?” 苏夜觉得只带口信,太不尊重对方,便笑道:“阳教主与武当张真人,少林空见神僧齐名,自然神功盖世,打遍天下无敌手。我这些年忙于帮会事务,无暇分心,如今总算稍有起色,便动了与前辈高人讨教武功的心思。且待我修书一封,就说我久仰明教教主大名,半年之内,必定远赴光明顶,向他讨教乾坤大挪移神功。” 杨逍脸色微变,不知她真有此意,还是“打上光明顶”的委婉说辞。苏夜正要详细解说,却咦了一声,转身望向这片林荫的入口。 红叶渡舵主杨挺走进林中,东张西望,一看苏夜真在这里,连忙走了过来。他狐疑地看了杨逍一眼,却不多问,只道:“湖主,武当俞二侠上门拜望。” “武当俞二侠”指的是张三丰的二弟子俞莲舟,地位只次于张三丰本人和大师兄宋远桥,今年尚不到三十岁,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高手。武当和十二连环坞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仇怨,不知俞莲舟为什么赶来求见。 苏夜大奇,心想今天必定利于出行,所以每个人都挑了同一天上门。问道:“他怎么知道我在红叶渡?” 杨挺答道:“俞二侠根本就不知道。他有重要事情告知湖主,要我帮忙传信。你老人家说过,遇到武当门下时,能客气就尽量客气些,所以我告诉他,湖主就在此地。俞二侠大喜,正在厅上等着。” 他顿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问:“您要不要出去见他?” 苏夜大为无奈,失笑道:“你都说了我在这里,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 第六章 当今武林,武当掌门张三丰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数十年名垂宇内,无人可比。苏夜敬重他的为人,又知道武当弟子均行侠仗义,乐善好施,从无仗势欺人之事,才令下属不准得罪他们。 武当大弟子宋远桥掌管武当派门内事务,在张三丰隐退清修后,已成为实际上的主事者。二弟子俞莲舟职位不如师兄,但武功修为在师兄弟中最高。这两位足可以与普通门派的掌门、帮主平起平坐,所以苏夜一听俞莲舟到访,便打算亲自出面接待。 杨逍闲闲站在一旁,全然不知道什么叫“给人方便”,更不想知情识趣地离开。苏夜见杨挺大有好奇神色,无奈摇头,转身问道:“杨兄,你也想见俞二侠吗?” 若说杨逍在中原还有不敢撒野的地方,那必然是武当山紫霄宫。他本来无意招惹武当派,以免惹出张三丰,但俞莲舟正好在这里,见上一面也没什么,遂爽快地答道:“多谢龙头,杨某确有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 杨逍忽然一笑,神态潇洒至极,从容道:“我是明教里的重要人物,绝不肯藏头露尾,隐瞒自己的身份。若俞二侠问我是谁,我势必坦言相告,恐怕会引起贵帮和武当之间的误会。” 苏夜心知他言语厉害,此时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他刚听到俞莲舟的消息,便想埋下两派之间的嫌隙,暗指武当中人可能会干涉别的帮派。若非他品行不端,难以服众,恐怕阳顶天会默定他为下任教主,而非谢逊。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十二连环坞与武当井水不犯河水,相信俞二侠不至于如此无礼。杨兄,请吧。” 张三丰自幼出家,但几个弟子都是俗世中人,从来不穿道袍。俞莲舟身着普通布衣,坐在水寨待客的大堂上。他容貌普通,身材高瘦,但眼神极为明亮,一见便知身负上乘内功。 他见杨舵主和苏夜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得知苏夜便是龙头老大时,脸上诧异之情一闪而逝,旋即平静自若,拱手道:“苏龙头。” 杨逍不知在什么时候暗运内力,将白衣沾染的泥土震落,又成了个全身雪白的翩翩佳公子。俞莲舟与苏夜见礼毕,又看向了他,问道:“这位是……?” 苏夜笑道:“西域明教,光明左使,杨逍。” 明教是六大门派的心腹大患。俞莲舟倏然变色,反应远比得悉苏夜身份时剧烈。但武当心法重在修心,推崇凝神静气,冲淡平和,武功越高,心境就越皎如明月,无物可染。此时,魔教中的大魔头就在眼前,他竟硬是把惊讶和怒意压了下来,点了点头道:“久仰。” 杨逍微笑不答,态度甚为倨傲。苏夜不愿他有机会开口,抢先道:“两位请坐。俞二侠今日忽然造访,指名要见我,不知是为了什么?” 俞莲舟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递给她道:“龙头请看。” 苏夜不明所以,依言拆开,读了起来。书信封皮并无署名,信中也没写发信人和收信人的名字,像是封匿名信,但她刚看到一半,便眉峰一挑,心中大感惊讶。 行文内容写的很清楚,似乎写给官府中人。此人与官府勾结,出卖十二连环坞,言及湖主曾经调兵遣将,十有八九是为了劫掠官府贡船,还汇报了数位坞主的行踪动向,帮中何事值得注意。 她读完后,将这张纸扣在旁边的小桌上,含笑问道:“不知俞二侠从哪里拿到了这件密信,可知是谁写的?” 俞莲舟沉声道:“一个月前,汉口莫老拳师全家被人杀死,血溅满门。莫老拳师是武当的朋友,与我等交情莫逆。家师本来打算把他的儿子收入门下,作为关门弟子,不想却遇上了如此惨事。俞某与师弟奉命下山,追查此事,发觉凶手是汉水帮的辛捷辛帮主,并在监视汉水帮时,截下了他们的信鸽,取得鸽子脚上绑着的信。” 辛捷久居汉水,为当地一霸,也是十二连环坞的坞主。苏夜听完后,不惊不怒,笑道:“所以,你来见我,想让我清理门户?” 俞莲舟道:“辛帮主为争夺当铺地产,不惜灭人满门,又买通当地官府,与官家狼狈为奸。我们本想独自解决这事,但人尽皆知,汉水帮投靠了十二连环坞。龙头平日处事公道,从不与官府同流合污。俞某认为,若将这事告知于你,必然能够得到公正的结果。” 杨逍听到这里,忽然轻笑出声,缓缓说:“原来武当门下不仅功夫了得,口头上的功夫也如此厉害。”这话涉及武当派,且略带讥刺。俞莲舟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龙头意下如何?” 苏夜问道:“那位莫老拳师的孩子呢?可曾侥幸活了下来?” 俞莲舟答道:“他藏在衣柜里,没被敌人发觉。师弟已经将他送往武当山,从此以后,他便是武当第七位弟子了。” 他见苏夜关心那个孩子,不由对她生出好感,却更加疑惑,不知十二连环坞和明教混在一起,是否在筹谋对正教不利的计划。苏夜却不理会他的心思,温言道:“本帮近年来扩张极快,帮中人物难免良莠不齐。有些时候,我知道加入本帮的人居心不良,绝非侠义之士,却不得不继续任用他们,以便尽快控制各帮派。想不到,任我如何严令约束,仍然出了这种事情。” 她轻叹一声,又拿起那张薄薄的纸,微笑道:“对于令师弟的事,我深表遗憾,请你代我向他致歉。不过,十二连环坞良莠不齐,也不代表我会让莠草生长下去,危及本帮利益。俞二侠,你今日来的好巧。” 俞莲舟道:“何巧之有?” “我早知辛捷此人狼子野心,无法抵抗本帮的吞并,又不想放弃同流合污得来的富贵。日前,帮中兄弟已奉我之令,将他拿下,送来红叶渡。” 此话一出,不仅俞莲舟大为惊讶,连杨逍都愕然望向她,似乎没想到她有着霹雳手段。俞莲舟脱口问道:“那他人呢?” 苏夜淡然说:“他出卖我的行踪,是本帮叛徒,难道我还能容他活着?昨日,我已经开设刑堂,公开将他处死,并将尸体下葬。你若想看,我可以让人把棺材挖出来,只过了一天时间,尸体想必尚未腐烂。” 她容貌美丽,谈笑自若,待人十分和气。俞莲舟起初还有怀疑之意,认为也许她不是龙头老大,是被人派来,试探自己的来意的重要帮众,直到此时才心惊不已,没想到她轻描淡写间,便说出了处理叛徒的重要大事。尤其她说话时语气平和,反而让人觉得冷酷果断。 杨逍笑道:“俞二侠不信?” 俞莲舟轻哼一声,道:“龙头既然这么说了,俞某岂有不信的道理?杨左使,你明教久居西域,始终觊觎中原武林。如今你们两位公然来往,难道已有合作之意?” 杨逍仰天长笑,冷冷道:“原来中原门派如此忌惮明教,杨逍只不过恰好在这里出现,便让武当名侠如临大敌,怀疑中原武林是否要大难临头了。阳教主若听说这件事,不知该有多么高兴。” 苏夜笑道:“两位若要吵架,请先去水寨外面,想领教武当的纯阳无极功也好,想领教杨兄的弹指神通也好,悉随尊便。俞二侠,你可以放心,本帮暂且不想和任何人合作,也不想听命于任何人。不过,苏某喜欢和谁来往,喜欢招待什么人,都不关别人的事。” 她脸上并无怒意,语气却渐渐低沉。杨逍深知她的武功,不愿得罪她。俞莲舟则较为谦和有礼,听出她的不悦,拱手道:“冒犯了。” 苏夜道:“冒犯不敢当。实不相瞒,我的武功心法是道门同流,又一向敬重张真人的为人……” 十二连环坞起家以来,帮主武功来历成谜。江湖上人人都说,这位龙头老大武功极高,神龙见首不见尾,却没几个人见识过她的武功,因此传言不停改头换面,说她是什么的都有。俞莲舟也刚刚才知道,她练的是道家内功,不禁一愣。 杨逍讥刺道:“你又要修书一封,让俞二侠带回去,告诉张真人,你想前往武当山讨教武功?” 苏夜终于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的确如此。既然两位都各退一步,不想在这里动手,那么不妨吃顿晚饭,让我将信写完。” 俞莲舟的反应竟和杨逍一模一样,惊疑不定,不知她此话有没有其他含义。杨逍此言意味深长,隐约露出她要去拜访阳顶天的意思,似乎表示她当真只想讨教武功,别无他意。但十二连环坞绝非正教门派,谁能保证苏夜言行合一? 杨逍不以为意,只问:“你先见张三丰,还是先见阳教主?” 苏夜笑道:“不怕告诉你们,近日我要动身北上,也许去大都,也许去其他地方,然后直接前往西域昆仑。只怕要等我返回中原,才有机会拜望张真人。” 俞莲舟肃然道:“俞某定然将书信带给家师,希望能在武当山上,一睹水道龙头的风采。” 苏夜含笑点头,又想起一件事来,便说:“杨兄,我想和你打听一件事。明教中,有一位名叫胡青牛的神医。如今他在光明顶居住,还是定居中原?” 第七章 杨逍愣了一愣,才道:“胡先生一直居于昆仑,多年在山中种药采药,悠游自在。不过,他和他师妹成婚在即,似乎想请阳教主主婚,然后带着他妹子游历天下,寻找珍稀药物,并沿路治病救人。你要找他,恐怕不太容易,因为教中兄弟也大多不知他的行踪。” 苏夜笑道:“胡先生还很年轻吧,不知他医术如何,是否当真不负神医之名?” 杨逍脸色微沉,淡淡道:“他在医术上的天赋,和阳教主在武学上的相差无几。龙头若不信,又何必找他问诊?” 他和俞莲舟心思相同,均以为十二连环坞有重要人物受伤得病,所以苏夜急于寻求名医。但她问完后,竟不再关心胡青牛,笑道:“请恕我言语轻狂。其实我对医道也略知一二,难免容易怀疑人家的本事。既然胡先生行踪不定,那就算了,有缘再见吧。杨舵主,取笔墨给我。” 她亲自出言款待,俞莲舟不便拒绝,遂留下吃了一顿晚饭。席间气氛十分诡异,杨逍数次用言语试探,想打压正教弟子的气势,都被他一一化解,流露出武当非凡的修心养性功夫。苏夜冷眼旁观,知道这种心性与武功息息相关,对张三丰更为佩服。 两位客人离开之后,再无不速之客上门。她仍然留在红叶渡,等了几天,才等到从太湖回来的夏侯清。他刚回来,她便召来他和两位信得过的坞主,告知他们自己即将远行,数月即回,并亲口说出此行路线。 自她建立十二连环坞以来,始终留在江南,还是第一次离开这么久,未免使人不安。但她有意培养独当一面的副手,正是为了这一天。夏侯清年过四十,早已成家立业,比寻常帮众沉稳的多,适合继任龙头的位置。 果不其然,他诧异之余,并不多问,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苏夜收拾行装,见官府对贡物的追查渐渐松懈下来,官兵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断定这事再无后患,才动身北上。她渡过长江,暂时不去北方大都,反而朝着西北方向走,日夜兼程,不过用了七八天时间,便从江南晴暖之地,来到了清幽秀美的终南山。 昔年王重阳创全真教于终南山,盛极一时,但百多年过去,全真教早已风流云散。道士死的死,散的散,连重阳宫也被朝廷征为己用,成为祭祀礼拜之地。苏夜深知重阳宫人才凋零,对它毫无兴趣,绕过上山大路,来到终南后山,沿后山小路上山。 这条小路蜿蜒弯曲,地势崎岖,显然是猎户走出的土路。苏夜也不嫌弃它简陋,回想终南古墓的位置,在林中东绕西绕,不过半天时间,便找到了一条汩汩流动的溪流。 江南很少下雪,就算下雪,这时也早就化了。但终南山比南方更冷,白雪尚未完全化尽,溪水冰冷刺骨,探手进去,便有赶紧把手伸出来的冲动。 苏夜站在溪边,估摸了一下小溪和古墓的距离,认定自己记忆无误,沿着溪水流动的方向,走向下游,过不多时便一跃而下,沉入水底。 王重阳曾为当年的天下第一高手,全真教托庇在他盛名之下,成为武林正道魁首。但他一死,门下弟子一代不如一代,到尹志平、李志常那一代,全都沦为普普通通的高手,谈不上什么名气。 然而,当世无人知道,重阳宫后山,有一座大馒头般的古墓。古墓传人世代隐居,不问世事,反而将前辈的武功传了下来。 苏夜来过古墓,知道古墓正门的“断龙石”已经放下,想要出入,只能从水底走。幸亏她往来多次,得以从山上诸多溪流中辨出这条小溪。而且她玄功已成,不畏寒暑,溪水再冷也只当寻常。 小溪看似普通,水深却不停上涨,最终涨到一人多高。苏夜像在陆地上一样,走在溪底松软的泥土上,专心辨认方向,并闭气以免窒息。 过了两三刻钟,她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地下水域,又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找出一条水下密道,进入密道后,地势逐渐升高,水也浅了下去。她没再走多久,就扑的一声,从水上露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多年后的古墓。 古墓黑暗幽深,原是王重阳放置抗金兵器物资的仓库,其中没有任何照明工具,通道错综复杂,布满机关。她一边运功蒸干衣服,一边在没水的地方停住,吐气开声,柔声道:“神雕大侠故人前来拜望,求见古墓主人。” 既然故主后代还住在这里,她不愿失礼,因此主动开口求见。古墓穹顶低矮,房间又多,到处都是厚厚的岩石墙壁,本不应产生任何回声。但她运功说话时,声音竟然穿透了重重石壁,回荡在整个古墓之中。 她连续说了三遍,便停下了,静等对方反应。过不多时,只见前方遥遥一点灯火,逡巡而来。手持灯笼的人是个年老女子,面目柔和,想来年轻时必是一位美人。她并非独自前来,手中竟还拉着一个黄衫女童,身后跟着四名仆妇,四名少女,腰间各悬长剑。 那名女童也就三四岁年纪,容貌如同明珠美玉,令人望而称奇。四名少女都各有风姿,却无法与这小女孩相比。 苏夜凝视着她们,只见那老妇走到离她三丈处,问道:“小姑娘,你说你是杨祖师的故人?” 其实,她的确是神雕大侠杨过的故人,但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任谁见了她的年纪,都不会相信她认识杨过。她心知自己说的不周全,连忙弥补道:“是故人的后人。” 杨过昔年交游满天下,三教九流无不为友,有个把故人之子之女,那绝不稀奇。而且苏夜容貌明丽绰约,又客客气气,主动开口求见,怎么都不像心怀恶意之人。老妇看了她几眼,已然对她心生好感,淡淡道:“老身姓杨,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和杨祖师有什么渊源?是谁告诉你古墓入口所在?” 苏夜自报姓名后,便开始乱编故事,胡诌“祖师”姓陆名无双,是神雕大侠的结义妹妹。她对杨过和小龙女知之甚详,又见过古墓派的武功,为了取信于人,甚至还耍了一套美女拳法。 那老妇名为杨幽,是这一代的古墓派传人。每代传人若无子女,便需要收养孤儿,将本派武功传下去。自从杨过和小龙女成婚之后,派中的规矩便被一律废除。然而,连年兵戎战祸,古墓传人又都生性淡泊,竟然继续隐居深山,自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这些少女都是杨幽抱回来的孤儿,等她们长大成人,便去留自便。 苏夜与她攀谈一阵,觉得对方通情达理,很好说话,便直言自己的来意,笑道:“婆婆,我武功已经有了小成。但俗话说,百尺竿头,难做寸进,只有博采众家之长,才有进步可能,所以不得不周游四海,向各派高手请教。我贸然拜访,是想看看古墓中是否还有人住着,顺便请求一观神雕大侠的玄铁剑法和黯然销魂掌。” 杨过归隐古墓后,将生平所学一一誊写清楚,记录成册。他一生所学极为驳杂,从全真剑法到蛤蟆功无所不包,甚至还有打狗棒法。古墓弟子虽不用竹棒,却将打狗棒法珍重存放,以免丐帮的传承中断。 古墓弟子可以任意挑选自己想学的武功,比江湖上任何门派都要自由。 此时,杨幽看出她内力浑厚,武功极高,心中暗暗称奇,倒也不认为她想要抢夺古墓派的绝学。何况苏夜知道古墓入口,懂得美女拳法,又对神雕大侠生平了如指掌,并说出陆无双之名。她再多心,也不会对她的身份起疑。 她本来想要点头允准,却听苏夜笑道:“婆婆若准我看,那我也用两套武功作为报答,如何?” 杨幽奇道:“什么武功?” 苏夜微笑道:“惊鸿剑谱,天山六阳掌。” 古墓武功典籍存放在练功厅附近,设下重重机关保护。杨幽坐拥宝山,并不需要她拿什么武功来交换,但见她态度诚恳,也就答应下来,亲自带她进入书室,任她随意观看。 苏夜学了先天功后,内功越练越深,又从这本功法中,领悟了道家武学的本质。先天功如璞玉浑金,又如一张未曾着画的白纸,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才可以幻作世间万物,开启道家“先天生太极,太极生两仪”的奥秘,然后无止尽地演化下去。 因此,它无所不容,无所不包,可以融合天下所有门派的武功,有海纳百川的功效。练此功者武功如何,全看个人造化,见识越广,眼光越开阔,就越容易学习他人的长处,最终成功化出先天八卦,号称“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杨幽承认她故人后代的身份,任她观看古墓典籍,对她的武功修为大为有利。如今她已不需要死记硬背招式,只需琢磨招式背后的本质,融合创造者的心境,再将它化为己用。 玄铁剑法无坚不摧,黯然销魂掌凄恻缠绵,除了威力极强,又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一看就知道是杨过的武功。前者可弥补她动不动刀走轻灵的弊端,后者则充满了她暂时没机会体验的感情,均具有极高价值。 与此相比,她反而不太在意九阴真经、蛤蟆功等名气更大的武功,因为她的内功早已成形,再去觊觎其他神功,只会弄出四不像的后果。 苏夜说到做到,并不贪图书室中的典籍,仔细看完那两套武功后,便主动退出门外,将自己许诺的交换条件取出,交给杨幽。在这个时候,她才知道那个黄衫萝莉名叫杨璧,今年不过四岁,正是杨幽预订的古墓派下一代传人。 第八章 苏夜看着这一老一小,心下大为感慨,觉得自己正在目睹世代更替。也许几十年后,眼前这个黄衫萝莉武功大成,将在恰当之时出场,为武林解决一场危机。然而,她也可能不问世事,彻底做个隐居古墓的佳人,继续绝迹江湖。 她见到她们之前,还曾想过,是否要将倚天剑托付给古墓后人,此时已经改变主意,绝口不提倚天屠龙的事。 杨幽既然相信她和陆无双的关系,便想留她住几天,尽一尽地主之谊。但苏夜急欲去大都,只好婉拒她的好意。离开前,她与杨幽谈及江湖诸般事务,发觉她们对外界并非一无所知,尤为关心武当、少林、峨眉、丐帮等门派的情况,只因生活重心不在江湖,所以消息更新的不够及时。 倘若这些门派出事,只怕要等人家上山求援,她们才能得到消息。 杨幽见她刚从外面进入古墓,显的很有兴趣,仔细问过各派情势,便点头微笑道:“既然他们平安无恙,老身也可以放心了。” 苏夜对她心存感激,一一详细解释完毕,这才开口辞行。杨幽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再挽留,重新拿起灯笼,亲自送她出去,还赠给她一瓶玉蜂浆。 直到离别在即,苏夜才知道,其实古墓已经重新修出一条密道,通往终南后山。密道仍然十分隐秘,却比水底通道方便的多。 杨幽解释道,这是因为战乱年间,过来避难的女子大多不会武功,才不得不重修通道,便于她们出外办事。虽然古墓主人不禁止弟子出去,但比起外界战火连天,墓中日子尤显平和安宁。渐渐的,大多数女子都变成了宅女,除非必要,否则不想外出生活。 苏夜出墓下山时,回首一望,但见暮色苍茫,群山隽远,飞鸟时起时落,令人怅然若失。古墓隐在密林中,略微向山下多走几步,就会失去它的踪迹。 它不仅地处偏僻,外表还阴森可怖,能够有效制止闲杂人等前来骚扰。外面的人认为古墓生活气闷无聊,但对墓中人来说,这里何尝不是个远离风波和血腥的世外桃源。 她回头看了几次,注视一阵天边云霞,便沿着来时小路下山,从官道折返北上,前往位于北方的元朝首都——大都。 这一路上,她抛开对古墓派的印象,专心于新见到的武学要旨,反复在脑中思考演练,直至确认融会贯通,才觉得心情舒畅,对此行充满了信心。 当她进入副本世界时,常见到青铜门上出现两种路线选择,偶尔有三种,甚至多种,例如“朝廷路线”和“江湖路线”,或者“五岳剑派路线”、“日月神教路线”和“中立江湖路线”。这些并非强制选择,但为了活着出去,她必须至少完成其中一种的百分之五十。 因此理论上,她可以同时进行多种路线,可以一边为朝廷打工,压制江湖豪杰,一边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位居高位,最后拿到双份任务奖励。但这种做法束缚太多,又耗费大量心血,耽搁她练武的时间,通常来说,并不值得一试。 玉佩没有名字,因为她觉得玉佩上的花纹很像盘龙,便称其为龙纹玉佩。她向玉佩贯注内力,只要达到一定程度,便可进入其中的空间。那空间倒是有个名字,被石台显示为“洞天福地”。 她每进入一个副本世界,少则经历数年时光,多则十年以上,但出去之后,会发现现实世界只过了三个月。只要利用得当,那么她的三个月时间,相当于他人的几年或者十几年,足以保证她少年成名,凭高深武功建立基业。 由于武学修为达到一定程度,才能发现玉佩的特别之处,所以她起先不知内情,后来被红袖神尼收养,练了两年内功,突然就被玉佩扯入空间,强制进行第一个副本世界。 自此之后,她深深庆幸命运对她不错,让她成为传说中“自带金手指的穿越者”,一扫曾经沦为小乞丐的凄惨遭遇。而且,她拥有这么大的优势,若不能做出一番事业,那可当真愧对这枚玉佩了。 即使如此,她也花了不少时间,走了不少弯路,研究如何完成副本世界中的路线。在格局较小的世界里,她可以安心当个一鸣惊人的高手,靠武功解决一切。然而,倘若遇到比较麻烦的世界,譬如现在这个,那么她最好迅速建立势力,尽快挣出江湖中的一席之地。 她本人也需要丰富经验,应对主位面层出不穷的高人和门派,所以一进副本世界,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她就熟练地来到长江以南,用武功和毒药控制一个小帮派,自此开始白手起家。 以眼下的世界为例,朝廷路线当然是指投靠元朝廷,获取荣华富贵,帮忙对付江湖上心存异志的义士;江湖路线则需要招兵买马,招募心存异志的义士,与朝廷作对,并从中获利。她可以腐蚀贿赂,也可以公开反抗,总之,她手下的势力越强大,完成度也越高。 完成度到达一半之前,青铜门上还会浮现出任务指示,要她去刺杀某人,夺取某物,或者完成某事。她没必要非得执行这些要求,但一旦执行,就会发现完成度上涨了不少。只要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仍会优先听取指示,以便争取更多时间练武。 此时离期限只有一百多天,她才离开十二连环坞,进行筹划好的计划。倘若她的想法没错,那么不仅有好处可拿,完成度也会继续上涨。 当今天子为元朝的“泰定帝”,年纪只有三十多岁,是一位比较年轻的帝王。由于时代正处在元朝中期,民生还算安定,并未出现大批百姓活不下去的情况。 苏夜在几个月前,得知某位天子近臣趁着同僚获罪的机会,从其家中获得一柄绝世宝刀。 所谓绝世宝刀,并不一定是与倚天剑齐名的屠龙刀。然而,据说这把刀得之于襄阳。那位将军的先人拿到它后,将它代代相传,视为传世珍宝。那么,它是屠龙刀的可能便大大增加了。 苏夜本人对刀极感兴趣,便在十二连环坞平稳发展后,离去之前,赶来大都夺取这把宝刀。武侠世界有个好处,那就是武功越高,能做的事情也越多,甚至可以睥睨王侯,在皇宫中自由来去。何况,她这次要去的地方并非皇宫大内,而是位于皇城外城的权臣府邸。这位权臣名叫燕帖木尔,时任太仆卿、同签枢密院事,位高权重,与未来的汝阳王察罕帖木尔有几分相似。除他之外,也没多少人敢把宝刀悬挂在书房之内,无惧江湖好汉上门偷盗。 苏夜此去既为刀,也为人,已预先收买江南官员,得悉目标居住地点。如果时机合适,她不介意刺杀燕帖木尔本人,看看能否加点完成度。她总觉得,像他这种人,应该具有影响朝政局势的能力,一旦死亡,说不定会带来意外之喜。即使不能成功,那也没关系,宝刀已经足够令她满意。 元朝开国日久,大都早就成为最繁华的城市。城中气象不凡,常有高官厚禄者,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随从,往来大道之上。苏夜从未来过这里,很觉新鲜。她见皇城气度森严,守卫严密,便耐心等待,直至深更半夜,才换上一身夜行衣,大着胆子潜入皇城,在外城寻找燕帖木尔的巨宅。 此人虽非权倾天下,仍然称得上权势灼人。他的府邸轩昂宏伟,占地面积很广,门前更是车水马龙,绝不难找。普通官员在夜间偷偷上门拜访,试图趁无人得见之时,贿赂于他,换取升官发财的机会。 苏夜找准地方后,一直潜伏至凌晨时分,才见来客逐渐散去,便微微一笑,跃入围墙之内。 她的轻功也许不算登峰造极,但比绝大部分江湖人都好,行动时轻捷无声,如鬼似魅。皇城守卫往来巡逻,精神十足。燕帖木尔府中还另有侍卫、家丁、自行聘请的武林高手保护。然而,他们竟像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半点没察觉两班侍卫交接之时,有个黑衣身影悄然越墙而过。 这座宅院和普通园林的大小差不多,一眼望去,只能见到园中山石湖泊,还有远处的灯火。苏夜常有夜行做贼的经验,并不犹豫,隐身于黑暗当中,仿佛一个隐形人,走向府中正堂。只要认出正堂方位,再沿直线前往后宅,就能找到主人日常起居的书房。 她知道,权臣府邸必然有高手驻扎,但并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然而,她刚刚举步,便是眉头一皱。 远处房屋精致美观,连绵成片,不知住有多少家眷。此时,借着府中灯笼火把的光亮,她清楚地看到一个人影从那片屋子里闪身出来,直奔花园后墙,看样子不像住在这里的人,估计目的和她一样,也前来做贼。 那人身法十分灵活,在假山花木之间,随意穿插绕行,每绕一次,都能成功躲开守卫的视线。但他的轻功与苏夜差着一截,最后大概不甚耐烦,竟冒险潜行到守卫身后,双手向前一抱,同时勒住两人脖子,用力一勒,便悄无声息地将他们杀死。 苏夜心中大为好奇,干脆放弃踩点大业,跟着那人越过高墙,重新回到外城。她小心保持距离,遥遥缀在那人身后,直到出了皇城,又跟着他进入幽暗小巷,前往大都中的贫民居住区。那人武功高强,也算胆大心细,但自始而终,从未发现自己被人跟踪。 她实在想知道他的身份,确认四下无人后,加紧几步,赶上了他,在他身后阴森森地一笑,说:“壮士,你好啊。” 第九章 那人身材异常魁伟,连施展轻功时都迈着大步,更显威武雄壮,所以苏夜称他“壮士”。 壮士听到身后突发异声,顿时吓了一跳,全身一震,竟不回头看她,反手便是一拳。反手击拳的姿势非常别扭,很难用上力道。但这一拳劲力沉雄,隐含风雷之声,似乎有着数十年功力,且出拳角度刁钻至极,令人难以抵挡。 苏夜无声笑笑,也不还手,径直向后飘去,任凭拳风擦过身畔。那人一击不中,倏地回头,双眼犹如冷电,照在她脸上,见她身材婀娜,长发垂肩,这才想起背后低语者是个女子。他愣了愣,问道:“你是谁?” 苏夜离开十二连环坞后,打算能不说全名就不说,免的连累帮派,便微笑道:“和你一样的人。我看你的身手,当非无名之辈。不如你先说出你的姓名,我再回答你?” 那人似乎被杨逍传染了相同的症状,也先冷哼一声,才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明教谢逊。” “……” 苏夜顿时有种冲动,想问明教中人在说话时,是否都经常哼唧两声。但她当然不可能这么说,只点头道:“原来是明教的谢狮王。我姓苏,方才潜进那座宅子,想要偷件东西,却发现你从那里溜了出来,一时好奇,才跟在你身后,请不要见怪。” 谢逊年纪和杨逍相差无几,只略大几岁,气质更为沉稳。他生有一头黄发,又担任明教法王,得了个美名叫“金毛狮王”,所以戴着一整个黑布头罩,连头发一并遮掩起来,只露出眼睛。 他本就不喜欢藏头露尾,见苏夜一口叫破,索性将头套扯了下来,以证明自己的确是金毛狮王,然后冷冷道:“不敢当,姑娘好俊的轻功。如今你已知道了谢某身份,又想做什么?” 苏夜见他爽快干脆,便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打听点消息。那座大宅是朝廷权臣燕帖木尔的居处,听说他书房之中,悬挂着一口绝世宝刀,这才产生夺宝的念头。明教向来和朝廷作对,想必狮王此去,也想盗取宅中之物,或者杀几个人。那你可曾见过那把刀?” 谢逊脸色微微一变,又打量了她几眼,才说:“我正为此事而来。敝教阳教主在三个月后过寿,若能得一柄宝刀为寿礼,他必定十分高兴。” 苏夜笑道:“你两手空空,代表无功而返。没找到下手的机会么?” 谢逊师从“混元霹雳手”成昆,自幼修炼混元一气功和霹雳拳,全是手上功夫,不常用兵器。这时,他全身上下没一件东西长的像刀,难怪苏夜作此一问。 她这么问他,谢逊难免觉得丢了面子,脸色当场黑了下来。即使如此,他也不作掩饰,冷声说:“没错,我本来以为那地方又不是皇宫,没什么像样的高手。但那狗官新请了一个道士,一个喇嘛,为他炼丹炼药。那两人武功十分惊人,炼丹房又离书房不远。我到那里走了一趟,险些被他们发现,自觉不是他们两人联手之敌,只好先退出来,再做打算。” 苏夜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那两位是谁,奇道:“什么道士喇嘛?燕帖木尔又要炼什么丹?” 自古以来,帝王将相常做长生美梦,请人炼出含有重金属元素的“金丹”之后,便吃个不停,最后因为吃的太多,慢性中毒而死。但在武侠世界中,这种金丹常常真有延年益寿,增强内力的作用。 苏夜本来还想,如果燕帖木尔真弄到了什么宝贝丹药,那她偷一件东西也是偷,偷两件东西也是偷,不如一起偷走算了。 谢逊之前觉得受到她的鄙视,神色中没什么好气,此时却突然尴尬起来,支吾道:“就是那个,那个……” “……哪个?” 谢逊道:“他为人好色,听说连朝廷官员的家眷都不放过。请道士炼丹,当然是为了那个……你一个年轻女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苏夜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房中所用,壮阳助兴的丹药。” 时辰过了午夜,月下中天,渐渐向东移去。这条小巷本就偏僻,明月东去,便更为黑暗。谢逊愈发尴尬,不接她的话头,只道:“那两个出家人干这等勾当,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喇嘛自然来自藏边,道士或许是中原人氏。我本想多去几次,摸清他们起居规律,以便动手盗刀,没想到先被你发现。” 苏夜并无机会接触那数百间房屋,闻言不答,思索片刻方道:“你觉得,杀掉屋主比较容易,还是盗走宝刀比较容易?” 她想了半天,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令谢逊大为惊讶。他也低头沉思,才说:“自然是盗刀,宝刀乃身外之物,任谁都不会把它看的比性命更重要。” 苏夜心想那可不一定,口中淡淡道:“谢狮王,我久闻你的大名。今夜既与你在此相逢,便是有缘。我现在要返回燕帖木尔的宅院,杀人夺刀,若有机会,顺便杀了那两个助纣为虐的出家人。你意下如何?敢不敢和我一起去?” 此去当然具有极大风险。她看不上府中的侍卫武士,但那些人绝非吃白饭的,全部训练有素,擅长围攻捉拿侵入府中的盗贼。苏夜若与府中高人交上了手,势必引起混乱。那是皇城重地,非寻常百姓家可比,极有可能引起封城大搜查。若他们不能及时离开大都,就有些危险了。 谢逊自出生到现在,还不知什么叫害怕。他听苏夜问他“敢不敢”,想都不想,便冷笑道:“有何不敢?” 然后,他忽然想起这事事关重大,顿了一顿,又问:“你打算怎么做?” 苏夜笑道:“我知道的事情还没你多,又能怎么做?先回去看看,有机会下手就下手,没机会就再说吧。” 谢逊听她信心十足,还以为她有什么好主意,结果却是这样。其实苏夜跟在他身后许久,居然没被他发现,武功多半比他还高。但她声音过于年轻,又使谢逊心生怀疑,认为她轻功练的好,不代表武功也好,谁知能派上多大用场? 不过,他既然答应了,就问都不问,重新把头套戴回头上,点点头道:“如此甚好,苏姑娘,我们走吧!” 他们两人素未谋面,此时却心有灵犀,绝口不提宝刀归属之事。苏夜武功胜过谢逊,自然胜算在握。谢逊则聪明过人,懂得审时度势。既然宝刀没到手,他就不会像江湖上那些蠢透了的蠢人,先为瓜分利益而自相残杀。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重新飘进了大都皇城。所谓一次生,二次熟,这次他们的行动均比第一次更为熟练,甚至不需要特意停下观察,便轻易抓住武士的疏漏,返回巨宅之中。 直到进了后花园,谢逊才低声说:“跟我来,主人日常起居之地都在一处,很容易寻找。不过他至少有十几个小妾,不知道晚上歇在哪里。” 苏夜亦低声说:“这没关系,等我们动起手,惊动了整个府邸中的人。他就会从睡梦中醒来,出门领死了。” 谢逊又是一愣,不知道该夸她几句,还是先表达自己难以形容的心情。苏夜正好催他带路,他只好闭口不言,往书房方向走去。 道家炼丹讲究天时地利,尤为注重炼丹时辰。苏夜跟在谢逊身后,只见有一排屋子灯火通明,隐约有人影在屋中晃动,想必就是炼丹房。炼丹房东边,又有建有一排房屋,更高大气派。但屋中灯火已经熄灭,正是屋主平常读书办事的书房。 书房大门由蒙古武士轮班看守,更体现出主人对此地的重视。两处房屋距离又近,若轻功不好,的确容易被高人察觉。 苏夜没见过道士和喇嘛,不敢轻视他们,遂向谢逊传音道:“想要发觉你的行踪,可不太容易。难道你趴在人家炼丹房窗户外,偷偷往里看?” 谢逊没想到她只凭推测,便像亲眼所见一般准确,郁闷了半天,老老实实道:“不错。” 苏夜心想如果他不幸被人打死,就叫好奇心杀死狮王,摇了摇头,右手拈起路上摘下的两小段松针,运劲射出。 谢逊凝神看时,只见松针挺的笔直,去势如电,如同精钢所铸的暗器。两段松针分打两名武士咽喉,准头极佳。那两人尚未看清直逼眼前的是什么东西,便觉咽喉一凉,被松针割破了喉咙上的大血管。 苏夜掠到他们身边,双手轻轻托住两人身体,将他们放倒在地,避免发出引人注意的摔倒声。她向谢逊看了一眼,示意可以了,转身推开书房大门,踏入房中。 月光从窗中照了进来,照出满室清冷。此地乃朝廷重臣办公的地方,没什么机关陷阱。谢逊转过一道屏风,便看到书房正堂墙上,居中悬挂着一把乌沉沉的单刀。那单刀外表毫无出奇之处,约四尺来长,比常见的单刀稍长,但郑重其事地挂在这里,必定十分珍贵。 谢逊大喜,向苏夜传音道:“想不到防卫如此松懈!”说着纵上前去,伸手从墙上摘下了这把刀。 单刀入手时,竟有百来斤重,压的他手臂微微一沉。与此同时,挂刀的两只枢纽失去重量,向上弹起,引发警报机关。刹那间,书房中钟声铛铛不绝,在深夜中传出老远。 苏夜仍然站在谢逊身后,冷冷看着他,冷冷说:“我就知道。” 第十章 谢逊对朝廷官吏家中情况并不熟悉,总觉得应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上、屋顶上、四壁之中都隐藏着陷阱,才符合位高权重的身份。但书房本为办事之地,主人常与亲信官员在此会面。若布满弩箭毒水,刀戟森立,那成何体统?要设机关,必然会设在摆放着珍贵物事的地方。 谢逊冷笑道:“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让我先行拿刀。” 苏夜失笑,柔声道:“你把我看得忒小气了。我既然邀你同行,就不会怕你夺刀。我只想看看,你拿起宝刀之后,地上是否会开出一个大洞,洞里喂养着千万条毒蛇。然后你掉了下去,在下面大喊救命。若真是这样,肯定挺有趣的。” 谢逊仔细想想她的话,居然又无言以对,只好不加理会。他已将刀拿在手中,细看刀锋,仍然不见什么出奇之处。不过寻常单刀对他来说,重量未免太轻。此刀虽然沉重,却恰好趁手。 两人斗口之余,并不想被人拦在房间中,话音未落,已经各展轻功,向门外掠了出去。示警钟声铛铛不绝,早已惊起府中侍从。他们刚出门,便见外面夜风习习中,长青松柏下,静静站着两个人。 此二人均在五十岁上下,一人红袍黄冠,是个面相慈和的喇嘛;另一人羽衣鹤氅,身材高瘦,容貌颇为英俊,显然来自道门。远处灯火映射过来,照的喇嘛的僧袍如血般鲜红。寻常守卫拿着灯笼,嘈杂吵嚷。但他们站在暗处,面无表情,反而更有令人忌惮的感觉。 苏夜从未见过他们,但一见他们站立姿态,立刻大为警惕,心知对手不凡。 其实这两人在朝廷中极为有名,分别为藏边密宗上师萨班和中原三清派掌教李守真,深受朝中权贵信任。密宗有欢喜禅之说,道教亦有房中术。燕帖木尔听说如此奇技,大为欣喜,厚礼聘请他们为他炼制金丹。 他们身为当世绝顶高手,武功尚在将来的玄冥二老之上,对自己十分自负,接到守卫被人勒死的消息后,觉得小贼无处下手,愤而杀人逃脱,于是要等主人早上起床,再做禀报。不久后,书房警钟忽然震响,他们心中也十分惊讶,径直赶来拦截。 双方刚打了个照面,苏夜瞬间掠出四五丈远近,举掌拍向萨班。对方不闪不避,同时发掌相迎,一人拍出一掌,半空中霹雳也似一声轰鸣,正是他们联手接下了她凌厉无俦的掌力。三人齐齐向后飞跌,落地时劲力未曾全消,连退数步,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之情。 六大门派总以为明教将觑机东渡,吞并中原武林。阳顶天却无如此想法,见教中人才凋零,只想趁现在提拔出众的年轻人才,加以培养,让他们树立威信,这样才能在义军遍起之时,颠覆蒙元朝廷。 杨逍和谢逊年纪均不大,但谢逊武功略逊一筹,才屈居狮王之位,难做当代玄冥二老的对手。 即使如此,若把谢逊放在江湖上,也是一流高手。他刚刚拿到屠龙刀,正想试试它的威力,眼见苏夜以一对二,势均力敌,便当空挥出一刀。他功力本就沉厚刚烈,这时又添宝刀之威,更是势不可挡。刀风猎猎,眨眼间,已卷到李守真身畔。 他们两人初次见面,谈不上什么配合,不过每人出手一次,已经尽显实力非凡。就算谢逊比不上苏夜,也不是寻常好手。李守真神情肃然,手中拂尘带出柔和至极的劲力,卷进刀风之中,竟将烈风化为虚有。 与此同时,他看出苏夜实力足以挡住他们两人,谢逊才是两人中的弱点,身形一展,鹤行鱼跃,竟已绕到了谢逊身后,拂尘拂向他后心。谢逊回身一带,只见眼前万缕柔丝,搭在屠龙刀的刀锋上。 柔丝似乎无法着力,附着的气劲仍然柔和到极点,隐隐将拂尘与刀锋隔开。然而,他功力如此高深巧妙,仍未克制屠龙之利。只听噌的一声,拂尘丝断开了一半,被气流托住,竟没飘落于地。谢逊手臂剧震,屠龙刀险些脱手飞出。 就他功力而言,其实与敌人相去甚远。倘若今夜苏夜没有恰好出现,那么就算他继续前来打探情况,最后也难以成功。此时强援在旁,自然另当别论。他也知道,自己若能缠住道士,苏夜便有机会击杀喇嘛。若因为他的缘故,他们无法杀死敌人就仓皇而逃,就算成功脱身,他又要如何向她交待? 李守真慑于宝刀之威,立刻退开,防止刀身横掠,趁势扫向自己身体。谢逊一念及此,立即精神大振,以双手握住屠龙刀柄,连续攻上。刹那间,刀影凌空不绝,刀势变化万千。刀风过处,花木奇石立刻断开。尚带着霜冻的枯枝簌簌落地,看上去极为凄惨。 苏夜一试他们实力,便知没有机会杀死燕帖木尔。但这两人武功高明至极,甘心助纣为虐,想必会对江湖势力造成极大打击,又可能自降身份,参与追捕捉拿仁人义士。如果她能杀了他们,对武林也是一件好事。 李守真的内功名为“弱水九转”,甚合道家柔和清静之理。但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休想逃脱心性影响。任他外表道骨仙风,一出手便鬼气森森,更像鬼魅而非道家仙人。萨班则身具密宗秘术,双臂化作金刚明王之状,仿佛生出八条手臂,水银泻地般封挡着苏夜的掌力。 府中侍卫已经赶到这里,想将他们围住,但他们最多只是普通武林好手,根本无法阻住这四人交手,只见场中攻势犹如狂风暴雨,都快的出奇。四人须臾而动,不停变化脚下位置,以移动来化解对方的掌力。他们就算想拦,又如何能拦得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人看的目眩神迷。谢逊平时不用刀,但一法通,万法通,刀法之精同样出乎意料,灵活猛烈。屠龙刀外表不起眼,但刀上已经贯满内劲,碰到什么,便像利刃切豆腐,轻而易举地一挥两断。 若非弱水九转天生适合卸力化力,李守真利用谢逊功力不够精纯醇正的弱点,多次将刀锋带偏,只怕拂尘已经成为一个光秃秃的拂尘柄。 即使如此,谢逊终究不如他,只觉自身内力仿佛被什么东西化解销蚀,竟一刀比一刀沉重,每一次与拂尘的接触,就是一次对自身内力的削弱。几十招过去,他暗自心惊,不得不将刀势内收,攻少守多,以免被对方诡异阴谲的内力伤到。 萨班封挡如水银泻地,偶尔突出奇招,击向苏夜,却像真的金刚明王一般,有着千百斤的明王降魔之力。且他拳法极精,常常能从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方发动攻击,若想在拳术上胜过他,只怕并不容易。 苏夜见谢逊有屠龙刀在手,仍然渐落下风,知道他年纪尚轻,武功尚未大成,无法与真正的绝世高手相比。此时已不容她细细研究武功,掌握琢磨对方武学中的道理。她无声轻叹一下,以左掌掌缘形成刀锋之势,劈进看也看不清的漫天拳影,准确架住了萨班击来的一拳,同时右手握住腰间刀柄。 她攻势始终如行云流水,舒展自然,绝对没有半点生硬的意思,快也可,慢也可,均深谙自然之理,随势而为,因势而行。只看她和别人动手,就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但作为她的敌人,可没心思享受什么。 萨班再没想到,江湖上有这等高手,前来龙潭虎穴,明知行踪被人发现,还果断与他们交手。须知当今泰定帝都对他们十分客气,只等为燕帖木尔炼丹完毕,便重召他们入宫,成为贴身保护皇帝的御前高人,自此可以挟势弄权,享受说不尽的荣华富贵。 李守真被谢逊缠上,无力与他并肩拒敌。苏夜出手姿态潇洒好看,却把他逼的喘不过气来。明王伏魔拳以龙象波若功为根本,每一拳击出,均如明王降伏邪魔,可以让敌人粉身碎骨。但面对苏夜之时,他的拳力却像打进了空气,收也收不回,打也打不上。偶尔与对方内力一触,立刻有种空茫奥妙的感觉,竟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力。 他正要纵声呼啸,招呼府中其他客卿共同围攻,却见面前黑光闪动,仿佛绽出了一道黑色闪电。苏夜急催先天功,将其在丹田中化为太极两仪之状,然后推演出最为擅长攻击的雷卦。夜刀在她手中迅如烈电,猛如风雷,果真变成长空烈电,毫不犹豫地直劈而下。 她自认此刀锋利不输倚天剑,有她内功为助,更是所向披靡。这一刀避无可避,重重落在萨班小臂上,劲力犹如刀锋,薄的就像一根细线,直透进去,将他手臂一削两断。夜刀去势不绝,续劈进他肩头,震断他奇经八脉。刀刃抽出之时,他已经成了一个废人。 就在这时,李守真只听萨班闷哼一声,鼻端闻到一股极淡极淡的清香。 他武功高明,人也极为狡诈,知道这淡香中包含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意。然而,他尚未避开,却发觉右臂发麻,居然运转不灵,连拂尘都握不住。第十一章 李守真臂上中针处,皮肤呈现冻伤之状,乃是被“雪洞冰蚕针”刺入的迹象。此针细如牛毛,约常人虎口长短,淬有冰蚕涎液,见血封喉。中针后,要么立刻用内力裹住毒液,将它慢慢从伤口中排出,要么直接倒地等死。李守真既然做不到前者,就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这一针无声无息,迅捷至极,又看准了敌人破绽,当真避无可避。谢逊见对手面现古怪神色,出招也慢了下来,不由一愣,手中屠龙刀却收不回来,一刀嵌入李守真腰腹,顿时血染道袍。 苏夜丹田中,内息化为先天八卦形状,大部分非常模糊,几乎不能成形。但只这一瞬间,先天功已从震卦转为巽卦,运功轻灵巧妙,顿时脚下生风。她几乎足不沾地,掠到谢逊身畔,伸手托住他的腰,笑道:“走吧!” 所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世上却没一只兔子能有这样的速度。巽卦一出,苏夜速度又增三分,在常人眼里,只剩一团模糊的影子,绝不逊于练了葵花宝典的东方不败。她手上带着谢逊,谢逊还拿着屠龙刀,却像空身疾奔。 众人眼前一花,耳边听到数声惨叫。苏夜撞进人群,将五六名府中卫士撞飞出去,眨眼间已经去的远了。 先天功对内力要求极高,不同卦象转换之时,可耗尽寻常高手所有内力,更不用提维持卦象成形的功力。苏夜手握先天功典籍,无时无刻不在细心斟酌,至此仍未摸到乾卦、坤卦两个最重要的卦象,更别提以八卦推演六十四卦,进行对天地万物的模拟了。 还好先天功一经练成,直接进入先天境界,能将天地灵气化为自身内力,总算没出现跑到一半内力全无,坐等敌人宰割的窘况。 但她手上终究多了近三百斤重量,速度不减,不代表能够永无休止地奔跑下去。 两人一路奔出皇城,直奔大都城门而去。这时城门早已关闭,城门处、城墙上都有兵士巡逻。谢逊自忖轻功有限,难以跃上这高大坚实的城墙,可刚到城墙之下,苏夜托着他的手上,再度传来一股浩然巨力。 他只觉身轻如燕,身体竟不像是自己的,腾云驾雾般向上升去。成昆并不擅长轻功,教出的徒儿自然也是如此,远远比不上武当派的梯云纵,更比不上青翼蝠王的神乎其技。谢逊若自行攀登城墙,只提气跃上一两丈,就得借助工具之力。但苏夜轻轻一托他,两人便并肩飘上了城头。 城头守军还在发愣,不知自己看到了两个人影,还是眼花了,竟没有人做出任何反应。他们伸手揉眼,认为自己深夜守城,困的眼花缭乱,才会觉得有人跳上城墙。就这一忽儿的时间,苏夜早已一跃而下,奔向大都郊外的茫茫山野。 两人晃入离大都最近的密林时,她的内力终于难以为继,必须停下歇息。她只好停了下来,松开抓着谢逊的手,笑道:“如何?” 若只比武功,谢逊还觉得有胜过她的一天。然而,方才苏夜风驰电掣般地奔行,此时骤然停步,仍然气息绵长,呼吸均匀,毫无疲累的表现。他再也无话可说,拱手道:“佩服。” 他拱手之时,手中仍然拿着屠龙刀,只听苏夜一声轻笑,右手已轻搭在屠龙刀上。这柄刀本来就沉重异常,也就比谢逊本人轻些,被她一搭,竟足有千斤之重。谢逊猝不及防,刀柄脱手滑出,已被苏夜顺势取在手中。 倘若旁人这么做,谢逊必定心生恚怒。但他很清楚,自己前往燕帖木尔的宅院,就算能够成功接触到这把宝刀,也绝对带不走它,反而要遇上两个罕见的强敌,未必能成功脱身。如此一想,他顿时气平,淡淡道:“谢逊说了佩服,这把刀自然是姑娘的了。” 苏夜用刀,又数十年如一日,辛苦磨练刀法,自然对宝刀有着超越常人的兴趣。但她并非真正贪图宝刀,只是想拿来把玩一番而已,又不愿见宝刀落入朝廷权臣之手,这才抽空走了一趟。 此时,她轻轻握着屠龙刀,毫不费力地挥舞几下,只觉它沉重锋利,刀刃看似发钝,实则寒气逼人,威势还要胜过倚天剑,果然是把绝世神兵。 可惜神兵再多也是无用,她一人只能用一把刀。她有了相伴多年的夜刀,以及红袖神尼赠给她的“青罗刀”,足够平常使用。屠龙刀落在她手上,根本无法大展神威,只好待在洞天福地里,等她为它找一个合适的主人。 她轻叹一声,将屠龙刀递向谢逊,淡然道:“谢狮王,我也已经说过了。既然请你和我一起去,就不怕你夺刀。我已经有了趁手兵器,不愿再换。此刀虽然好,我却用不上。你拿去吧,我见过的人里,的确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它。” 其实,谢逊至今不知这就是屠龙刀,有着“屠龙宝刀,号令天下”的传说。但就算知道,以他的傲性,也不愿随随便便接受陌生人的馈赠。他心底大为可惜,却坚持道:“我不要。今夜若你不在,我一个人绝对无法拿到此刀。除非有朝一日,我的武功胜过了你,才会光明正大地取刀。” 苏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谢逊年纪还轻,武功未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同为明教年轻一代高手,他的气度比杨逍恢弘的多,眼光似乎也更开阔。难怪阳顶天传了杨逍乾坤大挪移,却在遗嘱中指定谢逊暂摄教主之位。 她本想劝他几句,转念一想,又觉得屠龙刀每每引起血雨腥风,随便就断送十几条人命。它价值再高,也只会给拥有者带来灾难。更讽刺的是,真需要它的人往往实力不足,刚得宝刀,便丢性命。 她犹豫一下,便将刀收回,摇头道:“你不要,那就算了。今晚杀了一个妖僧,一个妖道士,就算刀未到手,也算赚回了本钱。” 谢逊哈哈一笑,说道:“不错。既然如此,我与姑娘就此告别,希望日后还有相见之期。” 他们公开现身,杀死深受皇帝信任的两位“神仙高人”,必然成为通缉重犯。也许大都城中,已经处处戒严,挨家搜索。谁知苏夜武功超凡脱俗,竟已带着谢逊逃出城外,任城中天翻地覆,也和他们没有关系。 苏夜回头遥望一眼大都,亦笑道:“我正要西去光明顶,此去路途遥远,又人生地不熟。谢狮王若不弃,我们同行如何?” 谢逊正在心中暗自掂量,猜测她和阳顶天谁的武功更高,听她这么说,愣了一愣,皱眉道:“我才辞别教中兄弟,下山来看我妻子,待教主大寿方回,怎能与你同行?也许三个月后,我和姑娘还能在光明顶上再见。” 苏夜估算时间,心想果然如此,便说:“那时我多半已经离开了,且看缘分吧。你师父是否名叫成昆,绰号混元霹雳手?” 谢逊奇道:“正是家师。怎么,姑娘竟能认出本门武功?” 直到此时,苏夜仍未把蒙面黑布解下来,所以谢逊见不到她的容貌,也见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月光下,她明眸一弯,似乎正在微笑。他又一愣,却听苏夜淡然道:“我久仰令师大名,听说他的武功也极为高强,不知可否有幸识荆?” 谢逊听她夸赞师父,固然喜悦,但喜悦之情一闪而逝,无奈道:“家师云游四海,居无定所,我也好几年没见过他老人家了。不过他若知道姑娘想与他结识,必然十分高兴。” 苏夜又轻笑一声,道:“言重了。也许成昆前辈和我八字不合,见了我就讨厌也未可知。这样看来,贵教胡青牛先生的行踪,狮王也不太清楚?” 胡青牛和成昆一样,有出门乱跑的毛病,从来不会长期住在同个地方。谢逊对师父都不甚了解,更不会特意留心胡青牛。他坦言不知,苏夜也不意外,直接出言告辞。 两人在大都城中萍水相逢,又在大都城外分手。谢逊南下回家,苏夜却往西行,踏上前往昆仑山的旅途。她对中原地理十分熟悉,知道去昆仑山怎么走,外加她轻功高妙,精力远胜常人,行一日的路程,比得上普通人连行三五天,想必不需太长时间,便能抵达昆仑山。 途中,她再度握住玉佩,将屠龙刀放入洞天福地。事实上,她并不需要每次亲自拿着东西,只需要一手握玉佩,一手按在要放进去的物品上,将内力贯通流转,便可将物品放置进去。但她正想看看完成度的情况,便手持屠龙刀,亲身进入那个奇妙的空间。 青铜门上,完成度果然已有了变化。喇嘛和道士一死,竟瞬间多了十点,变成百分之六十,可见他们地位何等重要。若他们不死,江湖势力可能会大受打击。 苏夜看到这个变化时,喜悦之余,又想:“不知杀了成昆,比这两人又会如何?” 她对成昆下落并无绝对把握,正如对胡青牛那样。然而,她将到西面玉门关时,在一座小镇里歇息,却见街上有座药堂人头攒动,围的水泄不通,好像大降价的超市。她好奇心起,走到人群之外,扯住一个中年女子,问道:“大姐,这里的药物莫非不要钱?” 那女子正往里面挤,被她扯住,顿时没好气地说:“你定然是从外地来的,否则怎会不知,这里来了一位胡神医,手到病除不说,还除了药钱之外,不另收诊费。他三天后就走,若不趁机让他瞧上一瞧,又要到哪里去找这等神医?” 话音方落,苏夜二话不说,当先挤进了人群。 第十二章 药堂中人再多,也难不住苏夜。旁人只觉旁边有东西擦了一下,她便仿若无事,从人群缝隙中钻了过去,比游鱼飞鸟还要灵活。 胡青牛与谢逊、杨逍等人年纪相仿,不过二三十岁年纪,自觉艺成,可以下山行医,才会在这里出现。苏夜一进大堂,便见堂上坐着个容貌古雅的青年,身穿青色长袍,满脸不耐烦,正坐在柜台后面为人切脉。 他人到中年时,是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如今还年轻,容貌自然不错,但脾气略嫌暴躁。苏夜在角落里站了一会儿,只见他处理病患如砍瓜切菜,动不动咆哮一声“你肝气衰竭,还天天饮酒,莫非存心找死”、“区区烫火伤,为何把自己说的像濒死之人”。 然而,他每咆哮一次,就会同时说出原因,并非胡乱发脾气。苏夜仔细看看求医的人,便发现他的坏脾气所来有因。这些人绝大多数没什么重病,向普通大夫求医也可以,自己回家躺两天也可以,根本不必特意求访名医。她若处在他的位置上,也难免失去耐性。 他身边还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俏丽,也穿一身青衣,默默替他书写药方。 胡青牛武功不错,虽未潜心修炼武学,也非常人可比。这种小地方没什么武林高手,有些人仗着有钱有势,想要排在前面,都被他伸手拎住衣襟,从旁边大开着的窗户中扔了出去。 苏夜还以为那少女是他妻子,仔细一看,才发现两人眉目颇为相似,当为兄妹而非夫妻。当然,那中年女子只说姓胡的神医,又没说人家名叫胡青牛。但当世之中,姓胡、医术精湛、有个同胞妹妹的年轻神医,除了胡青牛还有谁? 苏夜在旁观察他切脉时的手法、问症时的问题、诊断时的凭据,确认他医术绝非虚言后,才笑吟吟地走上前去,微笑道:“胡先生,我想找你谈谈。” 胡青牛瞥了她一眼,微微一愣,似没想到此地会出这等人物。但他并未把她的美貌放在心上,只看了这么一眼,便冷冷说道:“到外面等着。” 苏夜笑道:“是找你谈谈,不是请你看病。我与贵教杨左使、谢狮王都有交情,如今正要前往光明顶,先生连这点面子都不买吗?” 直到她提起明教中人,胡青牛才重新认真看了看她,皱眉道:“本教兄弟在中原还有旧识?” “……” 苏夜不知他如何看待明教兄弟的,只好微笑不答,装作没听到。 那少女正是胡青牛之妹胡青羊,此时抬头看了看苏夜,向她吐吐舌头,仿佛代兄长致歉。苏夜还以一笑,便听胡青牛道:“也罢,那你日落之后再来。我晚上只炼药,不行医,现在没空和你说话。” 苏夜很少被人这么嫌弃,也拿他没办法,正要往外走,忽然突发奇想,笑道:“在下粗通医术,如今闲着也是闲着,可否帮先生一把?我看这些人里,有伤风感冒的,有着凉发热的,还有跌了一跤,看见伤口肿了就赶过来的,不如交给我处置?” 习武之士多少懂一些医术药理,又擅长处理跌搭伤。胡青牛听她提及明教,已经信了她的话,并不和她客气,淡淡道:“你自己找把椅子坐吧。” 想要成为名医,除了学习过去的医药典籍之外,还必须要有自己独到的发现,即不停治病救人,从实际病例中收集总结经验。胡青牛下山游历,既为寻找昆仑山没有的药物、毒物,也为把满腹知识用到实际当中。 可惜大部分人得的都是小病,而非疑难杂症,未免降低了广撒网的质量。苏夜坐到胡青牛旁边,刚搭上第一个人的脉象,便皱眉道:“你吃坏了肚子,自己去找黄连服下就行了,为何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胡青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胡青牛冷冷道:“看到了吧,不是我脾气不好,任谁见到这么一群活宝,脾气都很难好的起来。” 苏夜这才知道,此时胡青牛名声仅限于明教之内,尚未声名满天下。他的工作方式也不像蝶谷医仙,而像个刷经验值的民工,什么都看什么都治。由于他身边没带药材,只开出药方,让人依方抓药,因此几乎不收诊金。有些病、伤可以用内力疗治,他就顺手给人家治了。 他从吃过早饭开始,一直工作到日落时分,才闭门谢客,不见任何外人。苏夜听过这条规矩,只好陪着他治到天黑,见他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回到药堂内堂,便也跟着进去。 胡青牛兄妹租住药堂,不住小镇的客栈。苏夜走到窗前,往窗外看了看,见沉沉暮霭中,街上还有人散去的背影,不由笑道:“去关内繁华之地行医不好么?为何非要帮这些人看病?” 胡青牛正在喝茶,闻言叹了口气,说道:“贫苦百姓无钱看病,无钱买药,一旦病重了,只能听天由命,岂不比大富大贵人家可怜的多?二来……他们既没钱寻医觅药,即使患了缓症,也有发展成重症急症的可能。这些在医书中都实例甚少,我愿意碰碰运气。” 他又饮一口茶,才招呼道:“请恕胡某失礼。姑娘高姓大名?缘何认得我教中兄弟?” 苏夜认识杨逍,源于杨逍主动下战帖挑战;认识谢逊,是走着走着就认识了。她仍不想提及自己身份,便含糊道:“那两位近日都在中原,恰好和我遇上,相谈甚欢。胡先生同为明教中人,倍受他们推崇,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胡青牛性格有些急躁,但心肠甚软,从小喜欢学习医术,反倒是同门师妹王难姑爱学毒术。他态度恶劣,只因忙碌终日,难以长期维持笑容。何况他若不板起脸来,只怕难以令求诊之人乖乖听话。 病人一去,他已恢复平和,笑道:“过奖了,方才胡某听的很细,姑娘医术恐怕不在我之下,何必如此自谦?你说有事相谈,那就请吧。” 胡青羊端了杯茶给苏夜。苏夜接在手中,道了声谢,才答道:“先生高明。若遇到普通伤病,我可自行诊断治疗,只因碰上极为棘手的医案,才急着前来寻找先生,希望借助你在医道上的发明创见,解决我多年心事。” 胡青牛一听疑难杂症,立刻见猎心喜,连腹中饥饿都忘了,急忙问道:“什么医案?想必一定为难至极,竟令你也束手无策?” 胡青羊低声道:“我去外面拿饭菜。”便走了出去。 苏夜本来斜倚窗边,此时走回斗室之中,坐在胡青牛对面,苦笑道:“如果有一个婴孩,在襁褓中被阴寒掌力震成严重内伤,十二经常脉、奇经八脉皆受重创,掌力附在丹田之内,难以尽除,自此体质阴寒虚弱,长大后百病缠身,可有良方相救?” 胡青牛怒道:“亏我见你医术不错,才和你对坐相谈,你竟来消遣于我。这等伤势就算落在武学高强之士身上,也难以痊愈,就算侥幸拖上几年,终会越拖越严重,最终死于非命,何况小小婴孩?婴儿脆弱至极,又不能练出内力保护脏腑,只怕没几天就死了,何来长大后一说?” 苏夜其实并未抱太大希望,可听他这么一说,依然觉得失望。她静静望着桌上油灯,半晌方道:“我并非存心消遣你。以前有位‘杀人名医’平一指,也是这么说的……” “平一指?” 胡青牛久居西域,对中原人物不甚了解,思索半天,记不得有位姓平的名医,只好冷笑道:“他也这么答复你,你又怎么跟他说的?” 苏夜忽然笑了,无奈道:“我对他说,我早知你连令狐冲都救不了,又何必指望你呢?哎呀,胡先生,平先生当日的表情和你现在一模一样,都很想把我赶出去,又怕我武功太高,在你们头上敲出几个洞。” 胡青牛冷冷说道:“你精通医理,当知这是不治之症。看你难受成这样,也许当真没说假话。受伤的孩子是你家子侄么?我劝你一句,就算你玄功通神,勉强延续他性命,也该早早放弃,何苦让那孩儿挣扎着活下去,受尽折磨?” 苏夜摇头道:“不是我的子侄,是我师兄。” 胡青牛大为意外,问道:“难道你入门太晚,所以比他大十几岁,还得叫他师兄?” 苏夜再次摇头,微笑道:“他比我大八岁,今年已经二十七岁,若论本门刀法,应该在我之上。而且他号令群雄,一呼百应,终年和对手斗智斗力,是京师第一大帮的总瓢把子。” 胡青羊正提着一个食盒进来,只听兄长大怒道:“你果然在胡言乱语。京城大都从来都是蒙古人的天下,何来京师第一大帮之说?这人受此重伤,被高人保住性命也就算了,如何能够练武,还练成绝世武功?” 她看了看胡青牛,暗自咋舌,笑道:“哥哥,你又为什么事和这位姑娘吵啊?” 胡青牛摆了摆手,让她别插话。苏夜并不生气,缓缓道:“我不知道,也许他的伤势激发了生命潜能,能够做出常人想都想不到的成就,也许他的求生欲望太强,拼命练功,才保住了自己的命。以我的医术,如何不知这是不治之症,难救之伤,只因他活了二十七年,比大多数人活的都要精彩。我才心生希望,期盼再出现一个奇迹。” 胡青牛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她言语诚恳,怒气不觉又消了,思索良久,摇头道:“你二十年后来问我,说不定我能想出方法,但现在不行。你若没说假话,我给你指一条路。这人的问题在于元气大伤,体质极为寒弱,不在他得的病上。你去武当山求见张三丰,问他能不能救。” 第十三章 苏夜点头笑道:“我早有此意,只等拜见了阳教主,便去武当山走一趟。” 胡青牛又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伤势,只好凭空想象。你师兄体质阴寒虚弱,无法抵抗寻常人能够抵抗的恶疾,武功再高也无用。他既然活到二十岁以上,想必已经患上了几种致命的病症?” 苏夜道:“从他十八岁起,我就没再见过他了,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不过,我和他分别时,他身上至少得了十来种病,其中确有致命之疾。但病与病之间,相互冲突克制,反而导致任何一种都不能立刻致命,得以慢慢拖延下去。” 胡青牛见猜想得到印证,很是高兴,笑道:“这就对了,若非如此,他肯定活不到现在。若当真如此,这必定是一位武林奇人,运气更是不差。不如把你师兄带来给我看看,也让我见识见识这等困难至极的病例?” 苏夜微微一笑,淡然道:“有缘的话,我定会将他带过来。如今空谈无用,闲话休要再提了,两位是要东入中原吗?” 他们说话时,胡青羊已经将饭菜摆好。她倒也真体贴,特意取了三人份的饭菜,意思就是让苏夜留下来吃饭。胡青牛谈兴上来,不顾访客想吃饭还是想喝酒,一边入座,一边说:“不错,其实本来还想与我夫人同行。但她嫌我每到一个地方,总要行医几天,无聊的很,便先去附近的深山野岭,寻找药草毒物,然后才来与我们汇合。” 苏夜笑道:“那么,尊夫人一定也精于医术了?”胡青牛一提到师妹兼妻子王难姑,立刻满面笑容,将烦恼抛到九霄云外,连连摇头道:“她可比我聪明的多,不学医,只学毒,下毒的功夫也极为高明。我活到现在,还没见过比她更有天赋的人。” 苏夜嘴角顿时一抽,却见胡青牛笑完了,又继续对她说道:“我们不一定必须要去什么地方,但中原、苗疆、东海、南粤一带,都有西域找不到的稀罕药物。我兄妹夫妻相伴,一处处地游历过去,岂不逍遥自在。” 苏夜问道:“中原乃是六大门派的地盘,先生不怕泄露身份,引出麻烦?” 胡青牛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脸上不以为然,说道:“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泄露身份。何况阳教主曾说,六大门派中尽有英雄人物,只因本教和它们冲突多年,仇怨难解,才成了解不开的冤家对头。难道我治治病,救救人,他们也要来找我的麻烦吗?” 话说到这里,苏夜又瞥了胡青羊一眼,见她仍然满脸懵懂,不由生出同情心思。 她略一沉吟,随即笑道:“这话难说,就算名门正派,一样有狼心狗肺之徒。我最近听说,华山派出了个年轻弟子,容貌英俊潇洒,精通本门武功,因此深受师长看重。但他贪花好色,喜欢勾引女子,再将她们始乱终弃。由于六大门派同气连枝,他不敢得罪其他门派的女弟子,就专挑不知他身份的女子下手。令妹长的这么美貌,路上可要小心。” 胡青牛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妹妹,一听中原有这等淫贼,果然大怒,怒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鲜于通,华山鲜于通。他有个姓白的师兄,武功比他高,人品比他好,也深受他嫉恨。他口蜜腹剑,阴险狡诈,很懂得哄骗师长朋友。如果你们遇上这人,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将鲜于少侠卖了个干净。胡青牛本就不熟中原人物,连忙点头称是,把这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苏夜知道他未经世事,仍有几分天真,怀医者济世之心,好心对待遇上的每一个人,反复叮嘱他们后,才算有些放心。即使如此,在返回中原后,只要她能抽出空来,就会去杀了鲜于通。如今她所做的,不过是让他兄妹多加提防而已。 第二天,她便离开了这里,与胡青牛兄正式妹分手。胡氏兄妹要入关,她却要出关。双方背道而驰,日后难以相见。 出关之后,中原门派的势力日渐式微,行人口音也有了变化,带有明显的关外土音。再往西走,便进入明教的势力范围。明教自从国破之后,在西域扎根多年,根基深厚,教众数千。自从阳顶天接任教主后,事业做的蒸蒸日上,在此地已无敌手。 即使如此,昆仑山广袤无垠,仍有明教之外的势力建基于此,例如昆仑派和朱武连环庄。昆仑派创派就在昆仑,自然不肯为明教移山,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住在明教总坛隔壁。 好在阳顶天谋划与六大门派和解,并无攻打昆仑派的意思,才让他们平平安安活了这么多年。 杨逍败于苏夜手下,不愿在中原多待。况且十二连环坞势力非同小可,为中原重要帮派。水道龙头要挑战明教教主,自然是他无法轻视的大事。 他脚程既快,中途又不需耽搁,早在苏夜之前,回到光明顶的明教总坛,将书信交给阳顶天。阳顶天起初微觉吃惊,反复问过杨逍,确认苏夜只有领教武功的意思,并非在说反话,不由心下大喜,表示只要她来,便待以上宾之礼。 然后,他又问起她的武功,以及她年纪如何,性格如何,十二连环坞的行事态度又如何。 杨逍一来不敢隐瞒教主,二来考虑到自己败的极惨,把对手说的强些,更有利于找回面子,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苏夜用树枝击败他的事情和盘托出。说到最后,他习性不改,大力夸赞这位龙头老大的美貌,并拿她和黛绮丝相提并论,说她们各有各的风情。 他这样一说,反倒闹得总坛上上下下,人人心生好奇,急欲亲眼得见苏夜真人。阳顶天听说她同时给张三丰下了帖子,更想到可以借此机会,向武当派示好。毕竟武当派创派最晚,与明教中人从无冲突,而苏夜在江湖上地位甚高,若她肯代为传达善意,只怕张三丰也得给几分面子。 然而明教中人猜测纷纷时,苏夜正在昆仑山的山谷里,和一群猴子大眼瞪小眼。 准确地说,是猴子们在瞪她。她则旁若无人,悉心抄写着一本经书。经书看似由梵文写成,是佛家的《楞伽经》。其实书中别有玄机,用小字在行与行之间,写着一份内功典籍。 这套内功名为《九阳真经》,地位至高无上。昔年峨眉派祖师郭襄、少林无色禅师、武当张三丰都曾听取此经的一部分,创立三派独有的九阳功。若能得到经书全文,当然可以练成绝世武功,自此称雄江湖。 但世上无人得知,经书被人缝在一只巨大猿猴的腹部。后来猿猴主人双双死去,它在昆仑山中找到气候晴暖的世外桃源,定居下来,至此已近百年,自己也变成了白猿。 苏夜仗着武功好,四处寻找这个翠谷,偶然发现被欺负的小猴子逃出悬崖下的山洞,攀上山壁向她求援,这才机缘巧合,来到目标地点。她一见白猿,立刻动手将它打晕,为它取出腹中异物。 她取得经书,并不着急翻阅,先取出纸笔,将整本内容详详细细的抄了下来。抄写途中,她默默念诵,已将经文内容阅读清楚,记诵明白,并得以深切了解九阳功的修炼方法,还有功法后面叙述的武学道理。 先天功与天地相合,循自然之理,不输任何一种内功,虽然修炼困难,但练成后,威力之大也可想而知。它号称“夺天地之造化”,看似胡乱吹牛。可她练到现在,发现这极可能并非虚言。因此,九阳真经再珍贵,也和屠龙刀一样,难以引起她的贪欲。 她所需求的,只是广阅天下武学,补足不足之处,如同前往古墓时那样。 苏夜自幼修习小寒山一脉的武学,刀法、步法、内功多走轻灵阴柔一路。尤其红袖刀乃至阴至柔的武功,对使用者气质性情要求极高,偏偏与她个性不合。后来她练了先天功,迟迟摸不到阴阳调和、刚柔并济的窍门,其中就有过去武功遗留下的影响。 她一读之下,便发现九阳神功与先天功颇为相似。练到后来,丹田中都能练出“氤氲紫气”,进可攻,退可守,驱除百毒,令血肉之躯刀枪不入,对阴寒内力和寒毒有奇效。然而,练出氤氲紫气后,又当如何再进一步,著书人却没有写,不知是不是卡在了这里。 九阳真经尚有一个弊端,那就是练成之后,有着泄气过度的危险。修炼者将会全身燥热,感觉自己不停膨胀,苦不堪言,要由旁人相助打通穴道,才能度过这一劫。从这一点上看,此功并未真正完善。 苏夜翻阅良久,叹了口气,转头望向旁边的巨大白猿。那只白猿已从昏晕中醒来,看了看腹部包着绷带的伤口,也看向了她,目光中流露出感激之情。它活了这么多年,早就具有灵性,知道她的举动对它有益无害。 她有事在身,见它醒来,也不多做耽搁,学着经书的真正主人那样,深挖了一个洞,将原本深深埋进去,并在那一处山壁上方,深深刻下“此处有宝”,附带一个向下的箭头。做完这件事,她才将誊抄好的副本塞进怀里,准备先去光明顶,路上有空再细细参悟。 此地四面环山,雪峰入云,寒风吹不进谷中,所以极为暖和。猴子可从山壁上的小洞溜出去,但外界天寒地冻,又有猛兽出没,只好死了心溜回来。 苏夜望着直耸入云的峭壁,陡然好胜心起,打算攀登峭壁,从这悬崖绝壁上翻出谷外。反正以她现在的功力,即使一时失手,也不可能像常人那样,从高空中直坠下地,活活摔死。 她一时兴起,说做就做,挑选了一个较为好爬的地方,正要一跃而上。就在此时,那只被其他猴子追出山谷,四处乱爬的小猴子忽然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腿。 第十四章 苏夜一愣,审视它良久,见它吱吱哀鸣,知道猴群中等级森严,弱小的猴子常常受到欺负。这只小猴子刚才被她救下,这时又抱着她的腿,估计深具灵性,想要她把它带走。 她倒没什么可犹豫的,拍了拍左肩,示意它到她肩上来。猴子连忙窜上她肩膀,左顾右盼,似乎很是得意。但她纵身跃起,沿山壁向上攀去时,它又像受了很大惊吓,死死抓住她头发不放。她就这么顶着一只猴子,沿常人绝不可能成功的路径,开始翻越这座雪峰。 要去明教总坛,从光明顶山脚上山较为省力,不然必须于深山艰难跋涉,平白浪费时间。然而从山下走,又要先经过一片广袤的沙漠,若不识路径,极易迷失方向。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时,就在沙漠中连续受到明教偷袭,吃了大亏。 苏夜自恃轻功上佳,登险峰如履平地,并不介意走高山还是走沙漠。但杨逍指给她的,自然是由正常渠道上山的路子。何况她有把握,认为阳顶天正密切关注她的动向,肯定已经传下号令,让明教教众见到她时,马上把她带到总坛。 因此,她从雪峰上翻出翠谷后,又老老实实下山,绕了个圈子,走进那片离光明顶最近的沙漠。她刻意放慢速度,让明教的人能够跟得上她,果然只过了半天,便有五行旗下属前来查问。他们听她自报身份,便按照阳顶天的吩咐,待她以上宾之礼,请她先到明教据点暂行歇息,由他们禀报教主。 苏夜若想以十二连环坞龙头的身份出现,便不会孤身前来。阳顶天如此大费周章,只为迎接她一人,未免太过多礼。以其他门派为例,张三丰去过少林,六大门派的人也去过武当,并不见这两派摆大礼迎接。她不愿装腔作势,婉拒了他们的好意,执意跟随信使直接上山。 途中,她又怕阳顶天误会,将猴子交给身边教众,硬顶着他们诡异的眼神,请求人家帮忙找个地方放掉。 阳顶天等候已久,想不到她单枪匹马,就这么孤零零地来了,连忙亲自迎出总坛大堂。护教光明使者、法王、散人、旗主都跟在他身边,想要看看杨逍虚言与否。 如此一来,双方见面之时,明教那边有一大群人,苏夜这边却只有她自己,难免有些滑稽。 她向来低调行事,但知道阳顶天敬重她的身份武功,并无恶意,便以礼相见,缓缓道:“此次我并非以帮主身份上山,只想前来切磋武艺,领教教主的绝世神功。教主如此郑重,倒让我难以承受。” 明教总坛中,并无特别年老的人物。其中,白眉鹰王殷天正年纪最大,也不过四十来岁,正值壮年。但他天生两道白眉,显的比实际年龄更老。 要说引人注目,当然要数紫衫龙王黛绮丝。她一袭紫衣,绝艳惊人,有着异域女子的风情,但神情中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和身边同伴格格不入。 阳顶天本人则和殷天正年纪差不多,身材魁梧,面貌威猛,双目精光如电,一看便知内功炉火纯青,不加掩饰地流露于外。但他神情并不狞恶,反而修养颇佳,举止十分有礼,不像传说中凶狠残暴的魔教教主。 若论武功修为,阳顶天固然纵横当世,不惧任何一名高手。但他最可贵之处并非武功,而是统御帮众的管理能力,以及看待天下大势的眼光。他着力提拔年轻人才,为将来可能的大动乱做充分准备,称得上高瞻远瞩。 但是,天不遂人愿,明教正兴旺时,他被在总坛密道中偷情的夫人气成走火入魔,当场身亡。他一失踪,他亲自培养的俊杰谁都不服谁。有些人不想当教主,也不甘心被别人当上,所以明教陷入四分五裂的绝境,自此一蹶不振。 如今他活蹦乱跳,明教仍处于蒸蒸日上的时期。高傲如杨逍、范遥,一样对阳顶天无条件服从,普通教众更加团结一致,共御外敌。苏夜好歹做了多年的龙头老大,一见这帮人的气势,就知道中原门派很难做他们的对手。 阳顶天闻言,不以为意,笑道:“龙头太客气了。贵帮雄踞江南,控制长江水道,又能约束统辖原来的水上帮派,令他们不得胡作非为。阳某向来佩服你的谋略手段,与你神交已久,不想今日得见尊容,尊驾居然如此年轻。” 他可以说“神交已久”,苏夜却不能说“我小时候就读过你的故事”,只好微笑以对。她亲口表明并非帮主身份,代表这次会面并非正式。杨逍在旁笑道:“听说你上光明顶,身边不带礼物,只带了一只猴子,又算怎么回事?难道你知道教主大寿在即,拿猴子当寿礼吗?” 苏夜横了他一眼,微笑道:“我让杨兄你全须全尾的回来,就是给阳教主最好的寿礼。否则,凭你要挑我分舵的狂言,我当场杀了你,阳教主也没得话说吧?” 她的话虽然不客气,但面带笑容,显见只是随口说笑。何况,男人面对美貌女子时,总会在不经意间放下戒心。除了杨逍后悔和她斗口之外,其他人并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阳顶天哈哈一笑,说:“龙头莫怪,其实杨左使对你推崇备至,说了你不少好话。请进来。” 不久之前,总坛发生了一件令人很不愉快的大事。阳顶天的仇家之子韩千叶从海外远道而来,独自上光明顶挑战他,却提出在碧水寒潭中相斗。 由于阳顶天不识水性,黛绮丝挺身而出,代阳顶天应战,最终顺利取胜,并得到“紫衫龙王”的美称。但她竟对韩千叶动了心,坚持要嫁给他。阳顶天答允这桩婚事,却因男方是教主仇人,光明右使范遥又心仪黛绮丝,惹得总坛上下人人不快,只有他本人和谢逊坚持参加婚礼,才勉强保住了黛绮丝的颜面。 值此敏感时刻,倘若苏夜是个男人,还指名挑战阳顶天,那她受到的极有可能是怒目而视,而非众多欣赏的目光。 阳顶天设大宴款待,因为她的身份,特意叫上夫人在席间相陪。可不知为什么,无论是温婉秀丽的阳夫人,还是艳丽妩媚的黛绮丝,神色都不甚开心,笑也笑的很勉强。若非她们只做陪客,气氛早就尴尬起来了。 苏夜暗暗忖度她们的心思,也不以为意,只笑着与阳顶天说话。两人除却武学,难免谈及朝廷动向,以及江湖上的种种人物事迹。 阳顶天数年前,曾与少林三名神僧火并一场,打瞎了其中一人的眼睛,之后再也没有去过中原。但他对中原动向了若指掌,显然时时关心,准备伺机而动。 他将大元朝廷列为心腹大患,因而准备和正教修好,共同对付这个难惹的强敌。然而,这并不表示他害怕正教联手,与明教作对,更不表示他会屈尊纡贵,胡乱推崇六大门派中的平庸人物。他语气虽然谦和,尽量用好话评价他人。可说来说去,他真正佩服的人,也就少林、武当的几位高人而已。 苏夜自然清楚,以他们的身份地位,不可能完全避开这些话题。何况,阳顶天武功极高,见识又广,连极为难练的乾坤大挪移也练到了第四层。与他相谈,对她本人也是一种助益,因此她绝对不介意。 话说到后面,她又慢慢谈到五行旗水车毒龙、硫磺火弹、挖掘地道陷阱的奇技,对这些东西很有兴趣。十二连环坞从水道起家,在陆地上的手段未免少了一些。她研究类似攻城武器的器械,原因可想而知。 众所周知,十二连环坞向来与官府作对,纵使学去了,也不会助纣为虐。苏夜侃侃而谈时,又流露出她对奇技十分了解,多有锦上添花的妙语。阳顶天见状,也不打算对她藏私,慨然承诺,待切磋过后,会亲自带她去见识这些兵器。 将至宴毕时,阳顶天放主动问道:“阳某虽不才,在武学之道上,还算有些心得。而龙头轻易击败杨左使,想必武功不在本人之下,不知交手时,可否让敝教兄弟在旁观看,令他们能够一饱眼福?” 他武功越练越高,多年未曾遇到敌手,连少林三神僧合力围攻,也败在他手上。如今他遇到苏夜这种强敌,自然见猎心喜,又欣赏她以帮会领袖之尊,孤身独上光明顶的勇气,不知不觉间,对她已经颇有好感。 他想让帮众观看这场决战,认为高手过招,机会难得,每每能使旁观者恍然大悟。既然他无意东去挑战张三丰,那么想等下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但他又担心苏夜落败,甚至败的很惨,会觉得大失颜面,因羞生怒,最终将好事变作坏事,令明教失去一个潜在的盟友。 苏夜听出他言外之意,心想他给足自己面子,不能不做回报,便坦然微笑道:“自然可以,横竖我现在不是什么帮主龙头,输就输了吧,最多被人嘲笑一番,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十五章 在他们两人之中,阳顶天所冒的风险比苏夜更大。苏夜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低调至隐姓埋名的地步,除亲信下属外,很少有人见过她和人交手。她本人并非以绝世武功扬名江湖,也就无所谓输赢成败。 但阳顶天神功盖世,向来是教众心目中的天下第一。若他在一对一的公平比试中落败,难免于颜面有损。 苏夜能考虑到这些,阳顶天何尝不能。他依然坚持公开比试,并非只是因为对自己有信心,也因为不愿偷偷摸摸,进行一场连看都不敢让人看的决战。 他见苏夜一派坦然,丝毫不在意俗人最在意的颜面,正中下怀,笑道:“好,那么请龙头移步,前往总坛中的演武厅。” 光明顶上,有给普通教众使用的练武场,也有教主指导麾下高手的演武厅。这个大厅面积极大,四边放满了兵器架,靠近便觉寒气袭人。因为地方十分宽敞,无论交手的两人轻功多高,都能随意纵跃腾挪,不会因房间太小而束手束脚。 即使身在总坛之中,有资格观看教主动手的人也不多,几乎全是苏夜见过的面孔。他们进入演武厅后,各选位置站好,紧张地看着即将交手的两个人。 苏夜先拜访阳顶天,又将前去拜访张三丰,无形中,让这两位高手也能隔空交一次手。习武之人无不觊觎天下第一的名号。由于苏夜胜败如何,隐约牵扯到这个名号的归属,显然会引起众人最强烈的兴趣。 若她败给阳顶天,赢了张三丰,阳顶天将稳坐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反之亦然。当然,绝大多数人想都不想,认为教主一定能赢,最多手下留情,使苏夜输的不太难堪而已。 阳顶天缓步走到演武场正中,叹道:“可惜狮王下山去了。” 苏夜尚未提及谢逊和屠龙刀的事,闻言笑道:“实不相瞒,我和谢狮王已经见过了面。他的武功独树一帜,与其他门派都有极大差异,明明练的拳脚功夫,用刀时,刀法亦能变化自如。明教人才济济,当真可喜可贺。” 阳顶天微微一愣,却不想在这时细问,从容道:“请吧。” 苏夜冲他嫣然一笑,翩然下场,右手握住刀柄,将夜刀从鞘中抽出。此时人人看的清楚,夜刀不过两尺多长,刀鞘漆黑,刀身更是黑的连光都反射不出,仿佛一段黑沉沉的乌木。唯有在主人运刀时,刀锋反射日光或火光,才能让人看见黑光一闪,意识到它是一把罕见的宝刀。 对她而言,用刀、用剑,甚至棍棒枪戟,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但她自幼练刀,不愿再换,便一直用了下去,更将一半精力用在刀势变幻上。夜刀方出鞘,她的人便与之前不同,从一个明丽秀雅的美貌少女,陡然变作神情肃穆的绝世高手。 她双唇微抿,致使颊边再度现出浅浅的酒涡,不笑也像在笑。但阳顶天肃然以对,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只觉对方屹立如山,与手中宝刀化为一体,根本寻不出站姿中的破绽。 他们身份相仿,但阳顶天年纪比苏夜大了一倍,自然不会抢先出手。苏夜明白他必然相让,也不客气,柔声道:“得罪了。” 话音方落,夜刀骤然化作一条蜿蜒矫捷的黑龙,直奔阳顶天而去。刀气从刀上激射而出,擦过空气,发出龙吟之声,更增夜刀威势。她的速度并未快到让人看不清,可每个人都被这声势所夺,目光情不自禁地凝注在夜刀上,哪还顾得上去看苏夜的动作。 按理说,苏夜手持宝刀,阳顶天空手,是她占了便宜。但阳顶天从来不用兵器,谈不上吃亏。龙吟声曼妙悠长,转瞬即至,他人已凌空跃起,居高临下地盯视着那把邪异的刀。 与此同时,他袖中手臂绽出青筋,足足粗了一圈,皮肤颜色因运功而改变,正是“大九天手”发动时的迹象。凭借这项绝学,他才使竞争对手心服口服,最终坐上教主之位。它并非掌法、拳法或者指法,而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只要能空手使用的武功,都可被大九天手融为己用。 苏夜一击不中,刀势现出长江滚滚奔流的气象,至柔又至刚。黑色刀锋席卷而上,如瀑布倒悬。她变招时,绝对没有任何空隙,仿佛两招就是同一招,流畅自然到了极点。 不知是谁在旁发出一声惊呼,阳顶天却已一掌拍在夜刀之上。他的眼光犀利至极,须臾间,已经判断出哪里是刀身,哪里是刀锋,以肉掌对宝刀,竟然毫无惧色。 这一掌的威力足以开山裂石,倘若苏夜不会武功,将被震的骨骼寸断,缩成肉团而死。然而,她本人面色如常,似乎并未感到那排山倒海般压向自己的巨力。 阳顶天的手掌甫一接触夜刀,便觉触感无比柔软空洞,根本使不上力气。对招过后,他才发觉刀势那正是一条水龙。龙只是刀法表象,水才是其本质。 苏夜既为水道龙头,武功与江河湖海有关,当然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她居然当真做到了这一点。夜刀中凸显水象,洋洋乎流水,看似司空见惯,实则势不可挡,任由船只何等坚固,都要被风浪卷入水底。 数十年来,他的大九天手从未遇过敌手,此时竟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苏夜虽然敬重他的为人,却从没想过手下留情。夜刀斜斜拖了出去,犹如水面上的涟漪,拖到尽头时,陡然爆发千钧之力,由涟漪化为钱塘怒潮。刹那间,旁观的人只见黑光倏然闪动,已难看清两人身形。刀气不住向外扩散,好像被刀锋染上了颜色,有种雾里看花的美感。 直到这个时候,杨逍终于放弃了侥幸之心,明白自己与苏夜的差距,也明白能活着回到光明顶何等侥幸。他的武功仅次于教主,在诸位同僚之上。连他都这么想,别人更加只能惊叹赞赏,看的挢舌不下。 连绵刀气蓦地分开,铮铮声接续不断。阳顶天使用乾坤大挪移,刀上苏夜奔腾不息的巨力。乾坤大挪移是波斯明教最为神奇的武功,在转换敌人攻击上,唯有尚未出世的太极功可以和它相比。他抢出空隙,立刻连续三指点向夜刀,与苏夜正面硬碰。 到了这一刻,两人已然尽现绝学。倘若谢逊在演武厅中,应该会非常奇怪,因为苏夜杀喇嘛时,刀势如紫电惊雷,倏出倏没,仿佛上天降下的闪电。这时夜刀同样气势十足,速度奇快,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这两次的区别仅在于,前一次演化震卦,这一次却是坎卦。 这个世界的江湖上,能看懂她刀法的人寥寥无几,遑论与她相提并论。她体悟天地之威,将自然意象体现在武功中,又用内功模拟自然意象,成功之后,当然威不可挡。 大九天手刚猛霸道,诡异奇特,和天山折梅手有相似之处。使用者武功越高,大九天手的威力也越强,往往三招两式,就能把对手打的吐血跪地,毫无还手之力。 明教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教主最得意的武学,却第一次见他将这门功夫发挥的淋漓尽致。夜刀无孔不入,忽而平和妩媚如西子湖,忽而汹涌翻覆如海上巨浪,看一眼就令人胆战心惊。阳顶天始终从容以对,用乾坤大挪移化解对方攻势,再借着刀势受阻的一瞬,招招抢攻,双手化作天下最奇妙的兵器。只要苏夜稍有疏忽,他便有机会反败为胜。 然而,他的努力注定白费。苏夜猜想大九天手必具风雨雷电之威,用练的最熟的坎卦与其相斗,能借其势,却不会被他招式中的力量所伤。阳顶天想找她的破绽,想法当然没错,但“水”从来没有破绽。 两人僵持的局面并未持续太久,胜负便已分出。 龙吟刀声始终没有断绝,代表苏夜的攻势也没停下。她一步步加重手上的力道,最终形成长江潮涌般的气象。潮来天地青,夜刀激起的潮水却黑暗如夜。众人正目不暇接时,只听数声奇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割裂开来。 这声音一响,潮水立刻退去,让演武厅回到了平日的平静。苏夜与阳顶天同时飞退,又同时轻飘飘地落地。阳顶天右手衣袖已被割成一条一条,披垂下来,说不出的狼狈。尽管他身上并无受伤痕迹,但每个人都知道,的确是他输了。 演武厅中死一般寂静。明教中人见教主落败,本该大为悲愤,或者满脸不可思议。可他们心里全是刚才那惊人的刀气,竟没人能说出一句话,全都愣愣地站在旁边,如同十来个呆掉的木偶。 阳顶天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苏龙头,请随我来。” 他没叫别人跟上,就没有人敢擅自跟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出门,互相交换着眼色,不知教主这是什么意思。 苏夜默然无语,只静静跟在阳顶天身后。阳顶天越走越快,回到总坛大堂,转入内堂,直至迈进内堂的门,才忽然停步,喷出一口鲜血。 第十六章 他武功极高,内力亦十分深厚,一旦吐血,便表示受了不轻的内伤。还好那血并非鲜血,而是血气流转不畅时形成的淤血,并未伤及真元。 苏夜心里对他十分抱歉,却不能在脸上表露出来,淡淡道:“是我刀法不精,无法收放自如,最后竟然收不住手。我绝非有意如此,请教主莫怪。” 她对阳顶天这么说,看似高傲,其实并无轻慢之意,因为旁边没有半个外人,不会影响堂堂明教教主的颜面。 阳顶天对敌之时,经常一招大九天手,把对方打的吐血跪地。但天下没有只能他打人,别人不可以打他的道理。他自然不会把内伤放在心上,摇头道:“无妨。龙头正值双十妙龄,能够创立偌大基业,果然拥有惊人的武艺。” 两人交手到最后,夜刀上的劲力尽被阳顶天激发出来。苏夜收之不及,终究震伤了他,才有方才吐血的一幕。其实阳顶天仅受内伤,并未被刀刃直接斩中,已经极为不容易了。若他能把乾坤大挪移练下去,战绩恐怕会更好。 他不愿在下属面前吐血,立即离开演武厅,直至无人之地,才敢将淤血喷出。刚说完这句话,他又吐了第二口。这两口鲜血一出,他胸口的窒闷感顿时大为减轻,吐息随之恢复为平时的流畅。 纵使如此,他的内伤还在,恐怕短时间内无法痊愈。苏夜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旁边,默默等他调息完毕。 谁都没有想到,明教教主会败在她手上,只有她自己知道结果多半如此。她在现实世界中的势力颇为强大,绝不在明教之下,甚至超过了她所见的任何一个帮派。如果武功不够高,她早就被人暗算身亡,根本活不到现在。 阳顶天呼吸吐纳,缓缓调匀内息,只觉奇经八脉隐隐震颤,似乎仍未从刀势的威力下解脱。夜刀如江河怒潮,几乎避无可避,挡无可挡,真不知苏夜从何处练出这等武功。 他曾经听过,当年神雕大侠一剑之威,可以与海潮相抗。这让他忍不住暗自猜测,夜刀是否同样出自与长江风浪的对抗? 他并非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惊讶过后,便承认苏夜以真实武功胜过了自己,绝对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地方。常人可能会恼羞成怒,但他不会。他苦笑一声,从容道:“龙头不必心怀歉疚,阳某深深佩服你的武功。听说你回中原后,将去和武当张真人切磋武艺,那么可否将结果传回明教,令我也听上一听?” 苏夜笑道:“教主既然想知道,何不和我一起去见张真人?我看明教近日没什么大动作,教主总不会因为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吧。” 阳顶天一愣,被她说的怦然心动。但苏夜身为黑道首领,从未与武当起过冲突,当然有底气公开拜山。他则威名赫赫,无人不识,贸然去见正教掌教,谁知道会带来何等后果。 他思量到这里,已是摇了摇头,说道:“本教与正教之间诸多误会,非一日可以解开的。如今我需要闭关数日,才能彻底痊愈。这几日中,龙头不妨在光明顶上暂住,与我教中兄弟攀谈一番。他们武功不如你,但来自五湖四海,武功差异极大,也许会有少许帮助。” 苏夜饮宴之时,对他透露自己想遍阅天下武功的野心,因此阳顶天会这么说。两名光明使者博览众长,见识广博,身怀无数稀奇古怪的武功。几位法王各有绝技,来历诡秘,非常人所能知晓。就连五行旗的旗主,都各生异相,以此练成极为特殊的武学,有其独特之处。 正因如此,明教才是一个聚集了四海群雄的“教”,而非武功单调无变化的独立门派。 她早就有这个意思,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并再三向阳顶天道歉,承诺他疗伤出关之后,再与他深谈一次。阳顶天调息过后,随即召来诸位重要属下,号称自己要闭关几天,参悟武学,让他们不可怠慢了苏夜。 可惜就算苏夜不声不响,阳顶天避而不谈,明教里有的是聪明人,猜得出教主因她而受伤。他们见教主不计较,大多一笑置之,另一批人脾气则比较暴躁,例如五散人之一的周颠。他向来性情急躁,冲动行事,一听阳顶天闭关疗伤,居然无视她能一只手打十个他,对她态度极不客气。 苏夜知道,这只是出于他们对阳顶天的信服和敬重,全然不以为意,根本不想和对方计较。她每日出门,只和法王以上的人谈谈说说,问问白眉鹰王的鹰爪擒拿手,抑或青翼蝠王平日如何修炼轻功,倒也逍遥自在。 然而,阳顶天怎么都猜不到,苏夜同意留在这里,交流探讨武学只是次要原因,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光明顶为昆仑群峰之一,高度只算一般,并非终年积满白雪。但它毕竟是高山地形,气候颇为寒冷,满山尽是耐寒的松柏巨树,一整年都郁郁青青,从无枯叶萧萧而落的凄凉之状。无论站在总坛山崖上,遍览山中风光,还是登上峰顶,瞭望远处的平原,都能看到壮丽辽阔的景色,令人心神一爽。 众所周知,阳顶天闭关时,要么在总坛静室,要么在秘道之中。明教秘道乃教中庄严圣境,外人不知入口,教众不敢进去,因此他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打扰。他将教务暂时交给杨逍和范遥,便独自进入秘道,等内伤痊愈后再出来。 苏夜白天去找几位高手说话,晚上在客房中打坐,眼观鼻,鼻观心,飞快进入虚室生白的境界。她合眼打坐,眼前当然一片漆黑,但随着内功流转,行遍大小周天,黑暗中便生出微弱光芒,渐渐满室皆白。 这是因为她内力无比充沛,又进入先天境界,自然产生“天悬日月”的效果。她能够感受到天地灵气的运行,用灵气来培养自身元神,极为缓慢地进行道家的“结丹”过程。所谓的“丹”,先是一团朦胧模糊的雾气,然后就会逐步变成水银态、丹药态,最终在丹田中自行模拟出一个小天地,达成先天八卦生成万物的目的。 在这种状态下,她的耳鼻舌身意都敏锐到了极点,可以听到常人根本无法觉察的最微小声音。尽管这些声音嘈杂无比,有着扰乱心神的功效,但她经过多年练习,已能马上分辨哪些是自然界的声音,哪些出自其他生灵之手。 譬如树上趴着一个人,准备对她进行偷袭。即使他控制心脏脉搏不跳,呼吸全部消失,和块石头毫无差别,也会因为压住了树叶,使风吹过那里的声音与平时不同,导致苏夜发现那个地方压着异物。 阳顶天夫妇的住处离客房不远,中间仅仅隔着一个小花园。他离开之后,苏夜很少真正睡去,夜夜静观日升月落,感悟日月星辰运行之理。与此同时,她还不停感知花园里面,以及阳夫人卧房中的情况,等待一件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终于,在她等候的第三个晚上,一个陌生人影穿过花园,直奔阳夫人卧房而去。这人轻功甚高,武功多半同样高强,既然目标如此明确,那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苏夜微微一笑,旋即飘身出门,鬼魅般掠向那排房屋。她曾想偷听对方说话,但转念再一想,无论他们说些什么,都无法影响她最后的决定。因此,她只静静站在附近,等着那个人影从阳夫人卧房中出来,再做下一步计划。 奇怪的是,她等了很久,还没有任何人出来的迹象。若说阳顶天不在,对方就敢在他卧房中待一整夜,那未免太过狂妄了。 苏夜微微皱眉,又向前走了几步。阳夫人武功有限,另外一人也远远不如阳顶天,大可不必担心他们发现她的探查。然而,她一探之下,却发现那间亮着灯光的大屋中只有夫人一个人。而且她长吁短叹,语气幽怨至极,似乎正独坐桌旁,默然想着心事。 她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不知不觉间,行事已略带霸道。即使两人同在屋中,她也不怕,何况只剩了阳夫人。阳顶天不在,便是最好的机会,既然亲眼见到证据,那就无需再等。 苏夜沉吟一下,不想耽误时间,光明正大地走到卧房窗下,伸手轻轻在窗上一拍。窗闩无声无息地被她震断,自动向外打开,露出阳夫人那张美丽绝伦,却又充满忧愁的脸。 她见木窗无风自开,大吃一惊,霍然站起身来。她起身之时,苏夜已经跃进了房里,回手将两扇木窗带上,轻笑道:“嘘。” 阳夫人看见是她,才松了口气,立即又紧张起来,皱眉问道:“苏姑娘,如今已经过了午夜。你为什么突然来我房中?” 苏夜倾听四周的声音,确认阳夫人早已将侍女、仆役等远远遣开,四下无人,这才说:“我只想问夫人一句,刚才和你私会的男人是谁?” 阳夫人惊声叫道:“你说什么?” 她比阳顶天小着二十多岁,和杨逍等人年纪相仿,还有些沉不住气,脸色瞬间煞白。苏夜安抚地笑了一下,淡然道:“夫人不要担心,我与这事无关,不会因此为难你。但我已经亲眼见到那个人影,才敢过来相问。你不如趁早将实情说出,也省了我的力气。” 第十七章 阳夫人脸上血色尽退,再也没能恢复正常。她性格向来十分软弱,一遇困境,立马犹豫不决,难以做出正确的决定。此时,阳顶天不在身边,她必须独自面对苏夜,顿时心慌意乱,想编句说得过去的谎话,竟然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捂着胸口,眼泪夺眶而出,目光中充满哀求。苏夜却冷淡依旧,绝无怜香惜玉之意,反而催促道:“那人是你的情人,趁阳教主不在,冒险前来与你私会,对不对?”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不容阳夫人不承认。何况,阳顶天知道成昆和她是同门师兄妹,还曾来喝过婚礼喜酒,却不知他们有青梅竹马之好。她一直认为,世上绝对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个秘密,因此一听苏夜揭破天机,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呜咽道:“你怎么知道?” 苏夜无奈道:“猜都能猜到吧。不然那人半夜进入教主夫人的卧房,难道是为了请你为他做顿夜宵吗?只是,我在外面等了许久,并未发现他沿原路折返,想必已从另一侧的门出去?难道直接去了总坛秘道?” 阳夫人又惊又怕又无计可施,只能哭道:“是啊,秘道共有三个入口,侧门开在半山腰,另外两个都在山顶。普通教众只知其中之一,第二个在总坛最大的花园中。” 苏夜无意偷听他们柔情蜜意的交谈,因而将功力散入四肢百骸,不再密切关注屋中情况。然而,成昆私会过后,竟直接离开后面,进入大花园,从一口枯井中爬了下去。这个入口出来难,进入时却很容易,又能和阳顶天常用的通道区分开来,正好方便他偷情。 阳夫人肯交待对方行踪,便很难隐藏其他秘密。苏夜紧追一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此话一出,阳夫人的眼泪掉的更急了,“是我同门师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但后来我嫁给了顶天,他就来光明顶找我,提出过分的要求。我不忍心拒绝他,所以就……” “你们一向在秘道中私会?但阳教主经常进入秘道,你们就不怕被他发现?” 阳夫人又呜咽了一声,才说:“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顶天再聪明十倍,也想不到我们有这么大的胆子。而且秘道范围极广,几乎覆盖半座山峰,到处是岔路和石头房间,哪有那么容易碰上。” 苏夜想叹气,又按捺下来,只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涉及情人自身安危时,阳夫人终于犹豫不决,嗫嚅着说不出话。苏夜冷笑道:“夫人,你莫忘了我是什么人,岂容你对我推三阻四?我要做什么,凭你的本事根本拦不住。你若不说,我大可去问阳教主,反正不过多等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她一向温文有礼,对谁都十分客气,此时语气冰冷异常,有着不容置疑的感觉,仿佛惯于发号施令,一听便知她说到做到。阳夫人最怕的就是阳顶天知道这事,连忙回答道:“成昆,混元霹雳手成昆。” 苏夜虽然心里有数,这时听她亲口承认,仍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同时还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阳夫人到底瞒下了一件事没说,那就是成昆为了侮辱明教和阳顶天,宁可冒险,也要在秘道中与教主夫人相会。但她不说,苏夜同样猜想的到,倒也没有强逼她说出来。。 她并非明教中人,最多算明教的座上贵宾。就常理而言,即使阳夫人与成昆联手,谋杀亲夫,也和十二连环坞的龙头无关。但她虑及成昆的心性和人品,不得不防患于未然,亲手解决这事。她选择先和阳夫人谈谈,只因同情她的遭遇,绝非顾忌任何人。 她沉吟片刻,始终难以决定,不知该当头棒喝,还是采用委婉态度,对她晓之以理。可阳夫人眼见守不住秘密,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她当成救命稻草,居然主动开了口,将长久以来的委屈和恐惧一吐为快。 她遣走贴身侍女,因此不怕别人听到,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道:“苏姑娘,你必然十分小看我的为人。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但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见到顶天,就觉得对不起他,见到成师兄,也觉得对不起他。他们两人对我都有一片真情,我却没有一天快活。” 苏夜微微皱眉,问道:“我与明教并无关联,你大可对我说出真实想法。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刚开口,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若阳夫人知道“怎么样”,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果不其然,阳夫人说是说了,却没能解决任何麻烦。 她和成昆出自同门,从小一起学艺,是谢逊的师姑。但谢逊并不知道这层关系,成昆同样不知谢逊当了明教法王。他们两人本有婚姻之约,日子过的十分顺心。后来阳顶天爱上了阳夫人,当上教主后,亲自前往她家提亲。她父母为人十分势利,问都不问一句,便答应了这桩婚事。 成昆听说后,愤怒到几乎发狂,极力鼓动阳夫人拒绝这桩婚事。但阳夫人天性优柔寡断,很怕激怒明教教主,惹来严重后果,又觉得师兄对自己没有过去那么好了,一直犹豫到婚礼当天,也没答应成昆的要求。 期间她数次犹疑不决,心想既然嫁了阳顶天,就不该再和成昆来往。可成昆不肯放弃,对她纠缠不休。她总觉得自己辜负了他,心中深感愧疚,因而不忍拒绝他的求欢,与他维持不能见人的情人关系。等成昆一走,她与阳顶天相见,又日夜心虚,笑都笑不出来。 阳顶天和成昆都对她百依百顺,从无违拗,她却时时不安,郁郁寡欢,虽然不甘心,又不知如何才能走出这个困境。 苏夜恐吓了几句,阳夫人不但不恼怒,反倒开诚布公,可见她的确煎熬了很久,不惜听取任何人的意见。她听完之后,沉吟道:“恕我直言,这个问题十分简单。你只需在两人之间选择一个,断绝与另外一人的关系,就可以了。” 阳夫人哭道:“可我做不到啊。若你是我,你又能怎么办?” 苏夜不由一笑,又觉得不太妥当,忙把笑容收起,冷冷说:“首先,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就不会答应和另外一个人成婚,这样对三个人都不公平。但你早已自找麻烦,那我只能劝你,不要再和你师兄来往了。” 阳夫人愣住,连哭声都停了,问道:“为什么?” 苏夜拉着她坐了下来,拍拍她肩膀,才温和地说:“你犯了很多女子都会犯的毛病,见师兄冒着被阳教主打死的风险,屡次前来和你相会,想要再续前缘,就觉得他肯定非常爱你,心一软,然后什么要求都肯答应。但我不认识你师兄,对这事有着和你截然不同的看法。” 两人交谈至今,屋外依然万籁俱寂,只有比山下稀疏许多的虫鸣声,在长夜中此起彼伏。阳夫人总算听进去了她的话,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问道:“你都不认识他,又能有什么看法?” 苏夜笑道:“他不敢前去与阳顶天见面,公开挑明你们的关系,正大光明争夺你,也不肯为你低声下气,哀求阳教主莫要横刀夺爱。他若这么做,想必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阳教主心胸宽阔,只要知道内情,必定不会强逼你嫁给他。” 阳夫人又抽泣了一声,低声道:“那个时候,我们哪里知道顶天是这样的人?” “是啊,你们不知道。他惜命如金,只会逼你取消婚约,却不肯亲自与阳教主交涉,自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旁人。你嫁人之后,他仍然有更为恰当的选择,那就是果断放手,任你成为阳顶天的妻子。这样一来,就算你总觉得阳教主不如师兄,也不会这么痛苦。” 苏夜说到这里,语气再度冰冷起来,似乎有着慑人的力量。她冷冷说道:“可他没这么做,反倒与你偷情私会,选择最令人瞧不起的一条路,明明鄙陋猥琐,还自以为占到了明教和阳教主的便宜。如果我猜的没错,他还想要借此机会暗算阳教主,从此和你双宿双飞,对不对?夫人,你究竟为什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 若非顾及阳夫人的颜面,她会拿成昆和韩千叶相比,旁证她的判断。这几天里,阳夫人有时也来看她,提过一两句紫衫龙王的事情,说黛绮丝只是心情不好,并非有意怠慢,从而引出黛绮丝和韩千叶的婚事问题。 苏夜曾见过韩千叶一面,认为他的确其貌不扬,难怪风流倜傥的范遥心中不服。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明教上下对阳顶天奉若神明,韩千叶却敢孤身来到光明顶,当众挑战阳顶天,宁可明教中人把自己斩成肉酱,也要报父亲受辱之仇。 黛绮丝向来眼高于顶,见到这么一位与众不同的奇男子,难免觉得他比任何教众都有勇气,爱上他也算意料之中。 阳夫人本来已经不哭了,听她言语如此刻薄,顿时又用手捂住了嘴,泪珠不停从眸中滚落下来。 苏夜微觉后悔,心想也许不该先来和阳夫人谈话。可她既然来了,就不会半途而废,极为耐心地劝说道:“夫人,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事对你们三人都糟糕透顶,早晚有一天会瞒不过去。到了那时,你又把自己带进了没有退路的境地,不如当机立断,现在就选择一边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阳夫人擦干净眼泪,低声说:“我既然嫁给了顶天,就是我的命。我去……我去告诉师兄,让他不要再来光明顶,从今以后忘了我,就当我死了好了。可是,我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能不能陪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事,我就非常害怕。”第十八章 苏夜大为意外,没想到她当年害怕阳顶天,这时又害怕成昆。她一向觉得,成昆对阳夫人情深意重,绝非伪装。若说世上还有一个他不忍心伤害的人,那定然是阳夫人无疑。但阳夫人的恐惧之情同样真挚,不知在害怕什么。 她因此心生疑虑,又有旁听两人对话的打算,所以正中下怀,想都不想就答应下来。 近年来,阳顶天将别的武学搁置不理,一门心思修炼乾坤大挪移,每隔数月就要闭关一次。成昆如鱼得水,每每趁机前来与阳夫人相会,有时过夜便走,有时潜入秘道中,一住就是几天。至于阳夫人如何骗开明教教众,不为人知地进入秘道,苏夜并不清楚,也没去问。 她和阳夫人商量过后,决定在第二天晚上坦白,让成昆马上离开光明顶,以后不要再来纠缠。当然,她自己另有打算,只等阳夫人结束关系,便偷偷跟上他,在光明顶下斩草除根。 成昆武功固然高强,却无法与阳顶天相提并论,不可能是她对手。这样一来,她便为未来的江湖铲除了一个心腹大患,同时也可以避免几桩惨剧的发生。 当晚,阳夫人焦虑不安,均被她耐心安抚下来,听她解释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阳夫人想让她钻进床底,以免被成昆发现。苏夜哭笑不得,坚决不肯这么做,只端端正正坐在内室之中,屏住呼吸,将脉搏控制在他人无法察觉的程度,静静等待正主出现。 成昆出现之后,阳夫人会挑选时机前往秘道,次次如此。因此,只要她没出现,成昆必定心生忐忑,主动出来找她,看看她这边是否发生了意外。 两人一直等到子时三刻,苏夜正觉无聊,突然精神一振,发觉昨夜的人影重现花园,依旧轻车熟路,飞一般地赶来这里。 他一到窗下,便推开窗子,无所顾忌地翻了进来。阳夫人仍然坐在平时坐的位置,见他进来,下意识叫了一声:“师兄!” 苏夜坐在内室,阳夫人坐在外间,所以她看不到成昆容貌如何,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比阳顶天年轻不少,声音甚为清朗,还带着笑意,显然很高兴见到阳夫人。由于四下无人,他并未刻意压低说话声,一声声,一句句,清晰地传入苏夜耳中。 他神采飞扬,心情极佳,阳夫人却哆哆嗦嗦,仿佛突然结巴了。苏夜听着听着,不得不做她临阵退缩的准备。 所幸阳夫人并不想继续维持这关系,又怕苏夜告诉阳顶天,终究还是鼓足勇气,向成昆说出了她的决定。她一说之下,居然又哭了起来,说一句话,停几秒钟,最终说的越来越流畅,绝对不会让对方误会。 外间只有阳夫人的抽泣声,此外,死一般寂静。若非苏夜能听到成昆的心跳和呼吸,真会以为他被活活气死,正等着自己出去收拾残局。 也不知过了多久,成昆忽地冷冷道:“果然如此。” 苏夜听他语气冷静到了极点,反而担心起来,慢慢站起,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 阳夫人问道:“什么果然如此?” 成昆冷笑一声,带着无尽讥讽之意,缓缓说道:“我早知你心志不坚,当年看到提亲的是魔教教主,就什么都不敢做,委委屈屈地嫁了他。嫁给他后,你又不断想起我的好处,天天愁容满面。如今魔教好生兴旺,阳顶天在西域说一不二,连六大派都不敢把他怎么样。你终于还是变了心,觉得他才是你的良配,做教主夫人才真正风光。哼,我成昆至今无家无业,无权无势,怎能和阳顶天相比?你这么做,倒也是人之常情。” 他之前还算平静,后来终于忍耐不住,语气愈发尖酸凌厉,听的苏夜不断皱眉。 苏夜都觉得不对,阳夫人面对成昆,还能看到他狰狞的表情。之前她深深歉疚,这时陡然害怕起来,一步步向后退去。 她平时就不擅长言词,心里一怕,连话都说不清楚,费尽力气想要安慰成昆,结果适得其反。成昆看似温和多情,其实性格极为偏激,一遇到坏事,立刻往最不堪的地方想。他听到阳夫人的决定,心里惊怒交集,认为情人和奸夫合谋,背叛了他,顿时将过去的好处一笔抹消。 七八句话过去,两人越说越僵。阳夫人拼命回想苏夜的话,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成昆从来不是和人讲理的人,这些话听在耳中,只觉难以反驳,更是恼羞成怒。 不知不觉间,阳夫人已经退到卧房门口,震惊之情甚至远大于害怕。她做梦都没想到,成昆平时对她说尽甜言蜜语,甚至要为她暗算阳顶天,现在却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她碰到身后墙壁,才发觉无路可退,哭求道:“师兄,都是我不好,我先对不起你,后来又对不起他……” 话音未落,成昆大步抢上,右手闪电般伸出,抓住了她手臂,硬将她向房外拖去,厉声说:“就算你不肯跟我,我也不能容你和别人一心一意!” 谢逊只是他徒弟,尚能名列明教四法王之一,位居五散人之上,何况他本人出手。苏夜见到谢逊时,谢逊深得霹雳拳的精义,出手如雷似电。而成昆外号就叫“混元霹雳手”,更是动如霹雳惊雷,令人难以防备。阳夫人眼前一花,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地被他扯出老远。 苏夜知道成昆说翻脸就翻脸,对爱徒和恩师都能痛下杀手,却没想到他对阳夫人也这样。成昆扑上来拉扯阳夫人,她立即从内室抢出,到他二人即将跃出窗口时,她已经掠到了成昆身边,纤纤五指如钩,抓向他拉着阳夫人的右边手臂。 这并非任何招式,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抓而已,可一旦抓住,就算成昆手臂由精铁铸成,也会被她当场抓断。他若想要这只手,就必须先放开手中的人,才有机会躲避。 然而,直到她手上抓实,劲力尽吐,成昆仍然死死抓着阳夫人,绝对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只听阳夫人一声痛呼,正是成昆臂骨被苏夜抓断,手上力道失去控制,让她受了不轻的伤。 苏夜本拟直接震断成昆经脉,可成昆忍痛不松手,大出她意料之外。她若继续运功,仓促之间难免伤到阳夫人,只得将走到一半的的劲力硬生生收回。 成昆反应何等迅捷,在她撤回内力的一瞬间,立即向后飞退。阳夫人眼前再度一花,竟已换了个姿势,被成昆当作盾牌挡在身前。他未受伤的左手也扣上了她咽喉。 由此可见,成昆的确出类拔萃,仅逊色于阳顶天。明教任何一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无法及时作出应对。他盛怒惊愕中,仍能当机立断,不管敌人是何等人物,都先把教主夫人当成人质,阻止对方继续出手。 苏夜不愿拿阳夫人的命开玩笑,只得停步,冷笑道:“深情到你这地步,当真罕见。” 成昆以前绝对不可能这么做,哪怕杀了他,他也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取阳夫人活命。但他一心认为阳夫人贪恋权势,这才决意投入阳顶天怀抱,正在妒火煎心,觉得全天下都和自己过不去。苏夜现身救援,令他更增疑心。 他当然想不明白,是他要强行带走一个不情愿的女人,才引得苏夜出手。在他心里,只觉得师妹果然变了,抛弃他还嫌不够,又怕他一怒之下去和阳顶天坦白,竟在房中埋伏高手,想要杀人灭口。 直至苏夜原地站定,他才看清她的容貌和年纪,微微一愣,厉声问道:“你是魔教的人?阳顶天叫你来的,还是我师妹?” 苏夜听他这么说,明白他以最坏的恶意揣测阳夫人,笑了笑道:“阳顶天焉有命令我的本事?我乃十二连环坞的帮主,恰巧在明教总坛做客,见你想要劫走夫人,才现身阻拦。此事和阳顶天无关,和夫人也无关。成昆你若还要脸面,就先把人放下。” 她所言句句是真,但成昆哪里听得进去。他强忍着伤处剧痛,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我若松手,必定当场死于非命。哼,你埋伏在这里暗算我,替阳顶天挣回脸面。我自然能以教主夫人的命作为回报。你敢上前一步,我就先杀了她。” 阳夫人重重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来就在哭,这时更是哭的喘不过气来,只因被成昆捏住了喉咙,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夜淡淡道:“那你想怎样?” 成昆冷笑不绝,昂然道:“我要带她走,她和我有婚姻之约,就不能再嫁别人。否则,你我就在这里僵持吧。等魔教的法王、使者来了,我再告诉他们,阳顶天如何横刀夺爱,我又如何和他们教主夫人私会偷情的。嘿嘿,阳顶天违反教规,将秘道告诉我师妹,本来就不能再当教主,我看他们如何处理此事。” 他右臂被苏夜抓中,筋断骨折,经脉损毁过半,已经彻底废了,即便筋骨外伤痊愈,也无法运使力道。但他用左手一样能扼死阳夫人,苏夜轻功再好,也不敢保证定能救人。 她见成昆变脸如翻书,丝毫不念旧情,还在迁怒阳顶天,不怒反笑,缓缓说道:“你一向爱惜性命,若敢说出私会之事,早就四处宣扬,传的江湖人人皆知了。放开夫人,我任你下山,否则今天你性命难保。” 第十九章 成昆容貌的确比阳顶天俊秀,不及逍遥二仙,却具有相似的风流儒雅气质,更容易讨女性喜欢。 苏夜曾暗自猜测,觉得阳顶天犯了和苗人凤相同的毛病,在夫妻相处时,不懂得软款温柔,讨好妻子。即使他对阳夫人死心塌地,把秘道入口都告诉了她,并带她进去游览,可能也比不上几句甜言蜜语。 不过,成昆外表再出色,也已经被狰狞表情扭曲,很难发挥什么作用。她面带微笑,凝视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成昆犹如走投无路的野兽,想拼死一搏,没有实力,想与负心的师妹同归于尽,又缺乏勇气,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苏夜反复衡量双方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完全把握,便道:“我言出必践,驷马难追。你若放弃这逃生的机会,可未必会有第二次。” 她清澈如秋水的眼眸中,忽有寒光一闪,周身上下,涌出一股无可抵御的气势,仿佛变成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让人看她一眼,便被气势所夺,情不自禁地感到害怕。 人在遇险之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拼死奋战,要么转身逃走。成昆看出她武功远胜于自己,早就失去拼命的勇气,此时又被她气机锁定,更觉心颤神惊,不由问道:“你要怎么保证?” 苏夜冷笑道:“我杀你不比杀蚂蚁困难,为何要向你保证。你仔细想想,我和阳顶天没有交情,能保下夫人,自然最好不过。若保不下,他将罪责尽数归在我身上,那我也愿意担着。只可惜你武功高强,正当盛年,糊里糊涂死在这里,岂不令人痛心。” 成昆听到这里,居然又追问了一句,“你当真放我下山?” 苏夜笑道:“当真。” “以后呢?” 他步步逼问,苏夜却不动声色。她微笑时,笑容清冷淡漠,似乎对面前的人十分不屑,但这清冷中,又带着动人心弦的妩媚,“以后的事自然以后再说。天下这么大,难道你运气真这么差,再次被我找到?你只要找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躲着,便能平安无恙。” 她肯与成昆讨价还价到现在,已证明她并非必须现在杀他。既便谈判破裂,她强行救援阳夫人,其实也有六七分把握。何况她医术不在胡青牛之下,担当的起阳夫人受伤责任。 她有恃无恐,成昆却得孤注一掷。他听她语气笃定,终于相信了她,更不愿继续逗留,惹来明教中人甚至阳顶天本人。他紧绷的情绪一松,苏夜立即心有所感,也暗中松了口气。 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师妹,我们的缘分终于尽了。恭喜你心愿得偿,当上魔教教主夫人。哼,阳顶天有你做妻子,真是幸运之至。。” 阳夫人只是哭,一句话都答不出来。苏夜笑道:“你究竟说够了没有?” 这一刻,成昆与她目光相对,又迅速垂下了眼睛,竟不敢直视她的脸。他心念百转,想在离去的同时,下重手杀了阳夫人,再去找个地方自尽,以殉今日之情。然而,苏夜轻功远胜于他,武功出神入化,绝对不在阳顶天之下。她随便扫一眼,便会知道阳夫人重伤难救,必然不肯给他逃走的机会。 所谓无毒不丈夫,两权相害取其轻,成昆慑于她武功太高,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怨毒地瞪了她一眼,冷笑道:“好,我认栽。” 他左手用力前推,将阳夫人推向苏夜,顺手在她背上点了一指。阳夫人猝不及防,当场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几步,已被苏夜稳稳扶住。转瞬间,她周身寒冷如冰,冻的不停打颤,想要自行运气抵抗,情况居然比不抵抗时更糟。 苏夜面沉如水,将手掌贴上她肩头,一探之下,发觉阳夫人并无生命危险。但是,成昆的“幻阴指”指力阴毒,又点在她后心要穴之上,想要驱毒,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 不过,一两个时辰足够她追上去,杀成昆一百次,回来救阳夫人十次了。她足不点地,把阳夫人拖进卧房,往床上一扔,便道:“我去追他。” 她话音方落,便要移步,忽然察觉屋外又有人来,侧耳一听,顿时气急败坏,怒道:“怎么所有的事都挤在一起!” 来者是敌非友,正是前往秘道闭关疗伤的阳顶天。秘道中不见天日,也没有计时工具,分不清白昼黑夜。但他身为明教教主,其实并不需要计时。反正他大功告成后,就得迅速离开秘道,回归总坛中,不可能继续住在那里。 苏夜想暂行避开,转念又一想,觉得自己无法置身事外,只好肃立当地,静等阳顶天进门。 今夜子时已过,教主卧房中还点着灯,已经令阳顶天十分奇怪。他满心狐疑,刚转进内室,便见夫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苏夜面无表情站在旁边,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饶是他心志坚定,也不由愣在门里,沉声道:“怎么回事?” 他口中说话,心里却记挂着阳夫人,一句话说完,立马来到床边,俯身查看她的情况。他武功何等高明,刚一把脉,就发觉阳夫人伤势颇为沉重,再转向苏夜时,态度已和过去大为不同。 这也难怪他起疑心,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会觉得首要嫌疑人是她。苏夜不胜郁卒地叹了口气,说道:“阳教主切勿心急,你听我解释。” 阳顶天自然不会回答“我不听,我不听”,点了点头,缓缓道:“你说吧。” 苏夜久经风浪,刹那间,心中出现了几十个理由,却没一个有用。而且,阳夫人正横在床上,总有痊愈的时候。就算要说出真相,也由当事人来说比较好。幸亏阳夫人很有良心,重伤之际,仍然记得出言为她说话,有气无力地说:“顶天,这事和苏姑娘无关。” 说完这句话后,她充分发挥了性格特点,觉得难以出口,就直接没了下文。苏夜顶着阳顶天锐利如刀的目光,无奈道:“对不住,我没办法解释。若问我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只能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都是我心软的过错。以后我必定先杀人,再办事,永不相信任何恶棍。” 阳顶天皱眉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苏夜一笑,摇了摇头,“阳教主,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我现在要离开光明顶,下山追杀一个人。今夜发生的事非常尴尬,外人不便置喙,更不便在场,待我走后,你去问你夫人好了。但我离开前,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阳顶天再蠢,也听出她和阳夫人的伤没关系,虽极为不解,仍尽可能平静地回答道:“请讲。” “金毛狮王谢逊家在中原,我有急事要找他。请你帮我的忙,把他的居处告诉我。” 阳顶天身为教主,自然知道法王的家人身在何处,以便遇到意外时,能够及时传信过去。他犹豫一阵,最终选择相信苏夜的人品,依她所言,取纸笔写下地址。 谢逊妻子出身江南,也住在江南。只因江南与西域气候相差太大,谢逊怕她难以适应,迟迟没把家搬来。但他们分居两地,终非长久之策,恐怕再过一两年,谢夫人就会被送上光明顶了。 这对苏夜来说,自然是个好消息。十二连环坞控制江南帮派,与江南世家大族、地方豪强都有密切联系,想要打探消息,远比北方方便。倘若谢逊不走运,真遇上了仓皇逃回中原,恨透了明教的师父,她也能及时作出应对。 阳夫人伤势虽重,却未超出阳顶天的能力范围。苏夜深恨自己把大反派当成情圣,惹出这么一场麻烦,决定不再耽搁时间,向阳顶天再三致歉,客客气气地辞别,便毫不犹豫地下了山。 成昆熟悉光明顶的路途,知道明教设下重重关卡,为安全脱身,必定再次使用明教秘道。他和阳顶天分别从两个入口出入,居然没碰上彼此。苏夜则没有这个方便,只能原路返回。阳顶天在她离去之前,给她写了一份教主手令,命令沿路关卡不得为难。 苏夜一来为自己考虑,二来也被成昆激起了怒气,已经非杀他不可。她曾经想过,成昆那人极易做出极端选择,没准心生不忿,会大胆埋伏在秘道里,偷袭阳顶天或者阳夫人。而她如果蹲守秘道出口,便等同于昭告天下,表明阳顶天犯了教规。 不过,以她对阳夫人的了解,退路已经被彻底掐断,阳夫人反倒更有可能坦白交待。如果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要说假话隐瞒,那任何人都没办法救她。 她决意釜底抽薪,不去搜索成昆行踪,更不在路上耽搁,按照原定计划,一离开西域昆仑,便踏上归途,没事人似的回归中原。一入中原,她便急奔江南,将至长江时,放出十二连环坞中特有的联络讯号,急召离此地最近的坞主和舵主前来相见。 五年以来,由于她积威甚重,命令均能得到迅速准确的执行。下属刚刚才到,她便令他们传递她的命令,下令各个分舵严加防守,日夜不停巡逻,防备一个名叫成昆的人。除此之外,她又亲自画出成昆肖像,以便按图索骥。只要成昆敢来江南一带进行报复,她就有信心将他找出来。 做完这些事情后,她搭乘水上最快的小船,沿长江而下,在水道上与二湖主夏侯清见面,一一解决重要事务,并说出自己接下来的行踪。 在此之后,她乘船抵达长江南岸,由水路转陆路,向谢逊所居之处行去。 第二十章 苏夜东归途中,时常琢磨成昆的性格为人,以此推断他将作出什么举动。 西域乃明教势力范围,想找一个受伤的人,显然非常容易。他可能有过同归于尽之心,等逃下光明顶后,头脑一冷静,就会觉得性命极为宝贵,应该想都不想,掉头折返中原。他身受重伤,当务之急为找到安全地方疗伤,一旦发觉伤势难以痊愈,必然焦急烦躁,想要寻求他人帮助。 她非常了解成昆,也许比任何人都了解。此人文武全才,心狠手辣,做起坏事来如鱼得水。只要他认为自己实力不足,就会投靠、借用更强大的势力,然后借力打力,甚至直接利用同情他的好心人,挑起更了不得的争端。这样一个人,绝无可能甘心蛰伏,非要竭尽所能报仇不可。如今阳顶天还活着,明教像铁板一块,难以撼动。十二连环坞势力浩大,把持水道命脉。她在江上振臂一呼,立即一呼百应。成昆即便再有报复之心,也是有心无力。 然而,她和阳顶天不同,顾及不了日后之事。时间一到,她必须返回自己的世界,眼前种种风光,立即化为梦幻泡影。她离开前,势必要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她一向认为,好的下属等于成功了一半,但什么才算“好下属”,需要因势而定。 五年中,倘若十二连环坞吞并一个帮派,而其帮主又没有可杀的罪行,她往往不加黜落,而是采取其他手段控制他们,让他们直接为她效命。譬如巫山帮帮主、神女峰掌门这些颇为可疑的人物,都成了十二连环坞的坞主。 这种做法确实方便,缺点也显而易见。她并未定下百年大计,却也不想让十二连环坞风流云散,便倾尽全力,亲自培养出了一批亲信,帮忙掌握帮中大权。其中佼佼者有十余人之多,又以夏侯清最为出色,足以托付重任。 他年纪也许有些大了,但阳顶天年近五十,张三丰已是八十岁的高寿老人。对于一个帮派而言,年纪大的领导者反而更具优势。何况,夏侯清武学天赋不错,头脑冷静清晰,性格沉稳笃定,很难找到比他更好的守成者。 她这次回来,确认不再离开中原,便对他稍露口风,表示即将一去不回。其实这一天早晚要来,所以她过去曾多次提到这事。但她年纪轻轻,号令群雄,中原武林无人比她更风光,导致听到的人最多摇摇头,陪着她说笑几句,才不会相信她愿意抛下权势。 因此,夏侯清确认她并非说笑时,简直惊愕诧异到了极点。但他不愧是被命运选中的人,见湖主心意不可挽回,便将惊讶之情收起,一心辅助她完成收尾事宜。 苏夜急于与谢逊见面,并非觉得成昆能突破生理极限,在她之前赶回中原。但她知道,谢逊自幼拜进成昆门下,没有什么事是成昆不知道的。她担心天意弄人,让他刚回来,就碰上满头雾水的谢逊,生出禽兽不如的想法。即使事情没这么发展,成昆也有可能前来投奔徒弟。 所幸她的担忧落了空,一切都十分顺利。谢逊家住江南小镇,离鄱阳湖很近,风景清幽秀美,乘马车走上一个时辰,便能进城购买镇上缺乏的东西。附近设有十二连环坞的重要分舵,又有鄱阳湖这个分坞,使她行事极为方便。 谢逊师父与教主夫人偷情,恩怨牵连多年。他若知道这件事,尴尬程度恐怕只逊于当事人。无论师父杀了教主,还是教主杀了师父,都会成为他难以承受的惨事。就算大家都活了下来,以他的性格,未必再有颜面回到光明顶。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有必要将事情告知谢逊,也最好由阳顶天开口,而非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她。 苏夜考虑过后,全不打算现身和他相见,确认那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人后,便直接离开,前往鄱阳湖住下。她一进分坞,便又布下重重布置,再次确认各分舵的守卫情况,并命令暗桩监视谢逊住处,只要发现可疑人物,立刻回报给她。 这些暗桩大多不会武功,擅长刺探打听,外表看去只是普通平民百姓,很难引起旁人疑心。纵使谢逊才智过人,察觉了不对,那也没什么要紧。反正她并无恶意,最多公开现身,告诉他自己就是十二连环坞之主。 至此她心中已有把握,认为成昆只有几个可能的去处。若他未曾受伤,还有可能凭着超卓武功,投靠元朝廷,为官府出谋划策。如今他右臂已废,实力大打折扣,未必能够取信于人。这样一来,可选范围就更小了。 她既知谢逊无恙,也不着急去追踪成昆下落,顺便命人放出消息,说她人在鄱阳湖。这自然是为了防止仇家蓄意报复,若有阴谋,可以针对她本人发动,减少伤及无辜分舵的机会。此外,她命人购买兵器粮食,向铁匠铺订购暗器和弓箭,清点十二连环坞的库存钱粮资源,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 如今元朝气数未尽,并无大厦将倾,无可挽回的迹象。她在时,还有可能拼命一搏,等她离开,凭十二连环坞的实力,尚无法与朝廷相抗。明教远在西域,能够避开官军追捕,安心壮大自身实力。可江南本为富庶之地,官府中人只要发现十二连环坞群龙无首,必定蠢蠢欲动,想要击溃甚至接管这个水上黑帮。 也许还没到元末乱世,十二连环坞便在江湖中销声匿迹。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发展,因此,比起无限制的扩张膨胀,最终引来朝廷水军全力围剿,她更希望他们以守成代替崛起,守住眼前基业,等待恰当时机。 她留在鄱阳湖中,命各舵主送来资料和密报,一一查看,选出品行败坏的帮众,准备加以剔除。她一直在做类似的事情,只因还用得着他们,力度一直不大。到了这个时候,她开始采取雷霆手段,专心处理他们,以免自己离去之后,这些人成为帮派中的毒瘤,一发不可收拾。 由于时间相当紧迫,十二连环坞成员又错综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苏夜时常需要忙到下半夜,才能将预计的工作完成。 但她并不在意,反倒有不少成就感,心知等她大功告成,十二连环坞可能不如过去那么气焰熏天,却足以自保延续,直至数十年后。 与此同时,她已经有了准备,预计这番雷霆之举将引起下属不满,乃至一整个帮派的反扑。她虽然将各帮派的原始力量打散,分别编入各个分坞,却知道这些人生长江南,同气连枝,即使这么做了,也难以遏制他们私下来往。 事实上,她对十二坞坞主的品行都心里有数,明白何人值得信任,何人两面三刀。这些人都已服过三尸脑神丹,性命捏在她手中,哪怕铁了心反抗她,也必须像成昆那样,借助外人的力量,否则只是送死而已。 也许因为这恐怖剧毒,她迟迟没有等来预计中的反扑。到了本月十五,她看完当日送来的急报,抬头一看,只见窗外月白风清,不由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湖光峰影,银光粼粼,若有所失地一笑。 她很喜欢笑,面对任何情况时,都能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让人觉得她脾气必然很好。这是真的,但有些时候不太适用。 其实无论在什么时代,一个人长大之后,即使面对家人、朋友,也最好控制住情绪。她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很乐意身体力行。此时,她的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期待,还有隐藏的很深的忐忑。 她想起了真正的十二连环坞,想起了她真正的身份权势,想起了正等待她回去的帮派总管,还想起了她即将要做的事情。从江南到北方,应该是段十分漫长的路程。她准备了接近十年,总算要踏上这条前途未卜的路。 想到这些时,投胎之前的生活就变的很飘渺了。在那个时候,她地位很普通,能力很普通,过着和别人没有差异的普通生活,似乎没给这辈子带来多少好处。但她仍然十分感激过往经历,自己保留了记忆,依靠成年人的头脑和判断力,才能连续几年颠沛流离,成功地活了下去,一直撑到被路过的红袖神尼收养。 “同样衔玉而生,真庆幸我没被命名为苏宝玉啊……”她摸了摸玉佩,喃喃自语道。 鄱阳湖分坞坞主本为三江帮帮主,名叫周无畏,投靠十二连环坞后,成为坞主之一。苏夜住进鄱阳湖后,一任起居事宜由他亲自安排,传话也由他亲传。 他走进书房,恰好听见湖主一声幽然长叹,顿时一愣,差点又跨了出去。但苏夜已经转过身来,皱眉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周无畏施礼道:“本来不敢打扰湖主,但聂鹏兄弟、梅石坚兄弟、盛魁山兄弟联袂求见,可能有重要事务,所以才来请湖主示下。” 苏夜听到这三个名字,忽地又笑了笑,笑道:“都这么晚了……也罢,让他们进来。” 第二十一章 苏夜行事肆无忌惮,爱见谁就见谁,从来没有半点顾忌。只要她乐意,可以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出门会见外来房客。此时,她一声令下,分坞关卡轰然洞开,守卫自觉收起刀枪,让三位深夜来访的坞主进入水寨深处。 他们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还带着三个陌生人。这三人老的极老,年轻的在三十岁左右,都穿着道袍,似乎是道家人物。老道士长眉白须,鹤发童颜,脸上没半点皱纹,从肌肤深处,隐隐渗出一层青色,使皮肤更为光滑。若说他是张三丰,恐怕会有不少人相信。 两位年轻道士多半是他的弟子,高鼻深目,显然来自西域。他们身着道装,宽袍大袖,身上未携兵器。年纪大的那位较为沉稳,有高手风范。年轻点的却目光闪烁不定,一见苏夜,便再不肯移开眼睛,盯着她看个没完没了。 苏夜见到这个阵势,难免有些意外,秀眉略略一挑,脸上再次泛出微笑。三位坞主中,以盛魁山年纪最大,地位最高。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说:“湖主,我等有要事禀报。” 他这么说,有着让苏夜遣走外人的意思,以便与湖主单独谈话。周无畏心中不由十分恼怒,刚要说话,便见苏夜缓缓挥手,温声道:“周坞主,你带人下去,撤掉此地的暗哨。几位兄弟既要和我密谈,那就给他们密谈的机会。” 周无畏不敢违逆她的命令,虽觉不满,仍然喏喏连声,退了下去。苏夜见他带人退出门外,这才请访客分宾主坐下,抬眼扫视一圈,微笑道:“怎么不见姚坞主?如果她也来了,你们四人才叫凑的整齐呢。” “姚坞主”便是原来神女峰的掌门,人称“姚婆婆”。她占着神女峰的好地方,却爱做下三滥的买卖妇女生意,专门派弟子去拐卖无知幼女,加以培养,送进青楼赚钱。她归顺十二连环坞后,和聂鹏等人臭味相投,只因害怕苏夜,才不敢再做任何坏事。 盛魁山面露不解之色,答道:“湖主何出此言?今夜之事,可与姚坞主毫无关系。这三位是玄冥派的高手,来自西域武林,因为明教气焰嚣张,打压教外势力,愤而来到中原。他们听说十二连环坞势力极大,您老人家又是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特意前来投奔。别看百损道长年纪老迈,却是神仙人物,和武当张真人不相上下。” 苏夜恍然大悟,微笑道:“请恕我孤陋寡闻,没有认出这位高人。” 百损道人开口答话,声如洪钟,显见内力极为充沛,“敝派百年前被迫离开中原,迁往西域,自此再也没回来过。龙头不知道,那也没什么奇怪。” 他自重身份,说了句客气话,便不再说话,等着她的下文。周无畏遵奉苏夜的命令,将这间大寨附近的帮众调走,没了屋外的口令声,以及湖上时常出现的摇橹声,外间屋内,均是万籁俱寂。 这片寂静充满生机,又危机四伏。苏夜缓缓说道:“三位既想加入敝帮,那是最好不过。苏某不才,想多问一句,为何天下之大,你们唯独挑中了十二连环坞?譬如西域明教,人多势众,未必比敝帮差到哪里。” 百损道人冷冷说:“阳顶天为人霸道,明教中人行事百无禁忌。老道虽然老的快要死了,却还不想听那种人的号令。” 苏夜笑道:“原来如此。” 梅石坚在旁凑趣道:“百损道长武功出神入化,那是不用说的。就连他门下两位高足,也有‘玄冥二少’的美称,绝对不输给六大门派的门人。三位诚心诚意,甘愿把在西域得来的宝物献给湖主,聊表崇敬之心。” 他急于取信苏夜,话说的未免过了。百损道人咳嗽一声,用目光示意。他的大弟子手中正抱着一个很大的木匣,见到师父的眼光,便站起身来,用还不甚熟练的华语说道:“请龙头过目。” 这句话刚说完,他师弟也站了起来。此人比师兄浮躁的多,看着苏夜时,情不自禁地露出垂涎之意,虽不至于像平常的好色之徒那样,把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但目光不离她身上,很容易使人发现不对。 他手中抱着第二只木匣。匣子形状狭长,仿佛用来盛装书画卷轴,而非放置刀剑。 苏夜俨然笑道:“这可真是太客气了,不必如此破费。”却在椅子上坐着不动。 大徒弟手捧木匣,走到苏夜身前,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打开匣子。木匣中流光溢彩,宝气灿然,居然装满了西域特有的猫儿眼、碧玉、明珠、各色彩色宝石。其中摆有十几种金饰,全部工艺精湛,款式优雅华美,极有异域风格。想来他们三人知道十二连环坞龙头是个女子,因此特意投其所好。 苏夜伸手探向一只金镯,指尖碰到镯子时,微微一滞,旋即将它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赞道:“不说此镯本身的技艺,就是镯子上镶嵌的宝石,也值几百两银子了。” 几个人见她伸手触摸饰品,并连连赞扬,脸上都有喜色。大徒弟将木匣放到旁边的小桌上,退到她身边,让师弟带着那个较长的木匣,走到她面前。 百损道人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很觉惋惜,然后才说:“这只匣子里,放的是中原因战乱而流落入西域的珍贵字画。老道听说龙头平日常以书画自娱,斗胆献上。” 苏夜微笑之时,简直如杏花初绽,清艳妩媚。二徒弟从近处见到她的笑容,不禁看的出神,先愣了一下,才下意识按住匣子侧旁的按钮。 刹那间,木匣盖子骤然开启,从中射出数排细如牛毛的毒针,直奔苏夜面门而去。与此同时,大弟子霍然而动,举掌拍向她后心灵台穴。二弟子动作丝毫不比师兄慢,一样掌出如风,拍的却是她的头顶。 苏夜前后左右去路都被封死,只能乖乖坐在椅子上,迎接自己死期的到来。 然而,她半点也不动声色,举掌轻按向二弟子手中那只木匣。这一掌速度看似缓慢,实际后发而先至,抢先截住了那排细针。细针刺在她柔嫩的掌心上,也像刺进了水中,不仅速度骤减,还被水中潜流裹住,身不由己地涌向相反方向。 两人手掌尚未落下,苏夜已结结实实地按在木匣之上。只听一声震响,木匣炸成碎片,匣中机关本为金属制成,竟被她怒潮般的掌力打成了金属薄片,跟着无数木屑一起飞了出去。 二徒弟生平好色,之前还在打如意算盘,心想师父好权,师兄好酒,那么得手之后,这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必定会成为他的猎物。没想到下一瞬间,他就觉得被潮水当头拍中,练了近三十年的玄冥神掌还没来得及发力,便被这股巨力弹了出去。 他并没感到疼痛,只觉得控制不住四肢百骸,直至背心着地,全身上下痛不可当,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被她击飞。 苏夜见强敌在旁,出手有所保留,并未当场要了他的性命。此时,大弟子的手掌恰好拍到了灵台穴上。他掌力阴寒狠辣,带起劲风,却没带起她头上的一根发丝。他尚未觉察有异,还以为自己得手,却在碰上她衣服之时,觉得右掌没入了一大堆炽红的火炭,烫的大叫一声。 苏夜一声长笑,笑道:“离卦为火,难为你了!” 在场的人中,只有百损道人跟的上她的速度。他年纪和张三丰差不多,修为比张三丰差,心境也远远不如。但玄冥神掌天生阴毒狠辣,面对寻常对手时,足以弥补任何修为上的差距。 二弟子被她掌力震飞,百损道人正从座位上跃起,双掌化作万千掌影,当头向苏夜罩下。他掌法繁复精妙之处,还在杨逍之上,而掌力沉雄冰寒,也是杨逍远远无法比拟的。 旁人若使用这种掌法,往往虚实相间,以虚实转化,影响敌人的判断。他却掌掌是实,拼尽全身功力,恨不得一掌把苏夜立毙当场。 由于苏夜要接玄冥神掌的掌力,大徒弟手掌受伤,玄冥真气被先天离卦的炙热之气消解少许,此外再未有伤损之处。但百损道人掌风一到,可不会顾及徒弟还站在旁边。他被寒冷至极的掌风一逼,顿时喘不过气来,急忙向后飞退。 就在这个时候,斜刺里一声清越龙吟,夜刀离鞘而出,挡住了他的去路。苏夜对自身实力,以及敌人实力都很清楚。但玄冥神掌非同小可,对方又在和她生死相拼,她绝不敢掉以轻心。 绝大多数坞主并非一流高手,根本没资格让她出刀。他们也是第一次领略夜刀的威力,就像在旁观看决战的明教中人一样,只有赞叹惊讶的力气,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夜刀一出,由黑光带出血光,将站在苏夜座位旁边的人一刀两断。血光飞溅中,刺骨冰寒的寒气弥漫开来,一半来自玄冥神掌的威力,一半是夜刀受到内劲激发,从刀锋上迸射出的寒意。 室内黑光滚滚,掌风刀气所及处,木制桌椅全被拍碎削断。三位坞主方才明白,下在首饰上的毒对苏夜全无效果。她武功之高,已经到了百毒不侵的地步。 他们呆呆瞪视着,忽地想起自己还能逃,不约而同,拔腿向门外逃去。然而,龙吟声忽地逼近,转瞬近在眼前。劲风割面如刀,竟硬生生将他们逼回屋里。 百损道人知道今天绝对讨不了好,趁苏夜撤刀的机会,不顾还在地上躺着的徒弟,夺路而逃。他不从正门走,一掌拍碎两扇纱窗,急急掠向窗外,逃到半路,忽见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月过中天,映的湖面澄净如素练,天地表里澄澈。月色湖光照在这人脸上,清清楚楚照出了他的容貌。 百损道人喜怒不形于色,一见这人,竟是悚然一惊,叱喝道:“阳顶天!” 他反应倒也真快,避过迎面而来的“大九天手”,人已经坠向鄱阳湖中,深深没入了水底,眼见就要泅水而去。阳顶天不谙水性,正没办法,却听苏夜笑道:“劳烦教主帮我看着这群不成器的属下!” 话音未落,苏夜越窗而出,跃进湖中,身影在水上闪动一下,便游鱼般潜了下去。如镜般平滑的水面忽然波纹骤起,出现一条笔直的水线,直奔百损道人。 阳顶天第一次见她泅水的功夫,虽然依照她的请求,进入这间大寨之内,防止还活着的人逃走,却始终站在窗边,望着湖面上的情况。 第二十二章 过不多时,苏夜蓦地冒上水面,竟没发出半点声响,犹如生于水中的幽灵。她纵身跃起,踏水而至,掠上水寨长廊,轻轻甩了甩湿透的头发,笑道:“好费力气。” 阳顶天亲眼目睹她踩在水上,微觉愕然,奇道:“久闻达摩禅师有一苇渡江的神技,北宋黄裳能登萍渡水。想不到龙头年纪轻轻,也练成了这等轻功。” 苏夜失笑道:“教主有所不知,我踏足之处,湖水会凝成一块浮冰,借以托身。今夜鄱阳湖风平浪静,才容易施展这项本领。若放到潮起潮落的大江上,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你没看到水中的冰,自然误以为我轻功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大寨之中。这时,其他帮众早已被惊动,纷纷赶来查看,因为没有得到她的号令,不敢随意进门,只把这间木屋围的水泄不通。苏夜示意他们稍候,又看了看阳顶天,微笑道:“阳教主,你果然还是知道了。” 阳顶天神情漠然,冷冷道:“请恕阳某不想谈这件事情,只想要成昆的性命。” 苏夜点点头道:“这个自然。周坞主,潘舵主,你们带人下去吧,等我叫你们再来。这里的事由我独自处理,无需关心。” 她投胎前后都生长江南,水性精熟,后来创立十二连环坞,更把水当作了家乡,在水中时,灵活如游鱼,却没有任何一条游鱼能比她更快。因此,百损道人跃入水中,想要深潜下湖底,借着雄厚无比的内功逃走,实在是太小看了她。 百损道人死后,只剩一个半死的二徒弟,以及毫发未伤的三名坞主。四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满脸恐惧,因为被她点了穴道,动都没办法动一下。 苏夜坐回椅子上,运功蒸干头发和衣裳,沉吟片刻,笑道:“教主必然听说我在鄱阳湖,才匆匆赶来?” 那天晚上,阳夫人无路可走,只能对丈夫坦白交代。阳顶天如同五雷轰顶,至今还有不敢置信的感觉。还好他内伤已然痊愈,虽然气的半死,终究没什么事情。他一向深爱阳夫人,直到这个时候,心中对她也没什么恨意,反倒觉得成亲以来,阳夫人终日郁郁不乐,也算受够了罪。 然而,他不恨阳夫人,却绝对不可能放过成昆。他心绪杂乱至极,不知道该怎么与夫人相处,更不能对他人倾吐,数日后,便动身下了光明顶,打算去中原寻找成昆。来到中原后,他又恰好听到苏夜的消息,便找上了门,口称明教阳顶天前来拜访。 周无畏当然不敢小看他,正在请他安坐,好让自己前去禀报湖主,却听大寨中传来长笑之声,还有龙吟细细。两个声音均清越无比,在湖面上借着水声,远远漾开。阳顶天向来百无避忌,听出那是苏夜的长笑声,知道她遇上了强敌,便赶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苏夜听完之后,心想果然如此,脸上却不露出,笑道:“原来如此,那么请教主在旁稍候,等我处置了帮中事务,再来谈这件事情。”她转向地上的人,悠然道:“我不奇怪你们聚在一起,合谋反抗于我。这些年来,我不许你们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恐怕你们早就牢骚满腹了。虽说身在十二连环坞,衣食无愁,终究不如让人害怕来的痛快。不过,你们居然勾上了玄冥派的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梅石坚冷笑道:“我等长江帮派,名为帮派,其实就是水上的盗匪。若不打家劫舍,掠夺客船,要以何为生?你真以为我们甘心规规矩矩,从武林中人变成商铺掌柜,一心研究如何做生意,如何聚财、生财、生发产业吗?何况,我们几个都知道,你向来对我们不满,早晚要找个机会拿掉了我们,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苏夜道:“我问的是你们为何与玄冥派勾结,你却说这么一通。那位老道武功确实非同寻常,我虽杀了他,却也中了他一掌,到现在还有经脉壅塞之感。像他这种人物,你们请的动吗?” 她稍微一想,又笑道:“如今该死的人已经死去,你们何须保守秘密?只要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我自然会给你们一个痛快,不然……” 几名坞主跟她已久,知道她确实是这个脾气。他们犹豫片刻,心想到了这个地步,的确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索性豁出去实言相告。 原来,并非他们找上百损道人,而是百损道人找上了他们。苏夜得到倚天剑后,并未刻意保守秘密,于是消息已在十二连环坞中传了开来。大部分人认为,宝剑就该配英雄,因此没什么想法。但对奸邪之徒来说,宝剑等于武功,等于地位,等于权势滚滚而来,有着难以忽视的价值。 他们曾想暗算苏夜,逼她交出倚天剑。但苏夜劫镖过后,行踪飘忽不定,让所有的阴谋都失去了发动机会。他们反而因为筹划不够缜密,被玄冥二少窃听到密议内容,得悉苏夜手中有把绝世神兵。 百损道人本拟带徒儿北上,投靠朝廷,也换个“得道高人”的位置坐坐,一听倚天剑的名号,便动了心。 他对自己武功极为自负,听说苏夜向来防备松懈,什么人都见,便觉得区区一个年轻女子,武功再高,能高到哪里去,还不是因为这帮人武功太差,就故意把她的武功说高一点。他威逼利诱,逼着他们将玄冥派三人引荐给她,当面发难。 与此同时,他还以三尸脑神丹的解方为诱饵,堪称双管齐下,将这帮蠢货随意拿捏在手中。 苏夜素知三尸脑神丹何等珍贵,听说百损道人有办法,一愣之下,已经大致猜出了这个办法,笑道:“解方?” 盛魁山脸向下趴着,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从容不迫的声音。他已经不再妄想,老实回答道:“不是真正的解药。那老道说……他们的玄冥神掌神妙绝伦,可以用寒冰内力冻毙我们脑中的尸虫。” 苏夜笑道:“你们当真蠢到极点。尸虫名为尸虫,却是活物。这个方法自然可能生效,只不过以他的功力,怕是还欠缺了点。你们就不怕施救之时,把你们的小命和虫子一起冻死?” 聂鹏怒道:“那也比当你的俎上鱼肉好!” 苏夜淡淡道:“你可以成为我的得力助手,却非要当俎上鱼肉,我也救不了你啊!” 剩下的事不用他们说,苏夜也能推的七七八八。百损道人既想要倚天剑,又觉得杀了十二连环坞之主,就能兴风作浪,从中取利。倘若他将这些散乱势力收为己有,再去见朝中贵族重臣,自然更有说话的底气。 他的如意算盘打的很好,却忘了苏夜敢防备松懈,对陌生人毫不戒备,自然有不戒备的理由。如今师徒三人同时丧命于此,只能说是死得其所,没什么好说的。 苏夜问完话之后,重新把周无畏叫进来,令他把人带下去监禁,待明日开刑堂,公开处置。她做完了这些事,才再度转向阳顶天,轻叹道:“既然雄霸一方,就有许多为难之事。你说是么,阳教主?” 阳顶天听过玄冥派的名字,知道他们仗着武功高,时常无法无天,包括杀人放火,强抢妇女。但明教势力一大,难免也有仗势欺人的问题。阳顶天再雄才大略,也只是一个人,无法管到每一名教众。他听苏夜如此感叹,顿时心有戚戚然,答道:“不错,遇上这种事,只能尽力而为。” 苏夜叹道:“不说这些了。教主这次下山,主要还是为了杀掉成昆,对不对?其实我也有着相同的想法,不过要给成昆一点时间,容他逃到他想到的地方去。” 阳顶天听她语气笃定,料非谎言,不由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你已经知道了,可你又是为了什么?” 苏夜自然是为了完成度,也为了帮派日后着想。但她不能明说,只好含糊答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那你为何不在光明顶上,直接杀了他?” 阳顶天的疑问所来有因,毕竟苏夜武功尚在他之上,真铁了心要杀成昆,成昆决计难逃毒手。苏夜早知道他会这么问,虽觉难以启齿,仍然淡淡道:“因为我同情你夫人。她没有权势,没有钱财,没有出色的武功,婚姻大事要承父母之命,不是对不起成昆,就是对不起你。不管怎么做,她都是理亏的一方。我认为,如果能让她自己想清楚,那还是想清楚的好。” 说到这里,她不由又叹了口气,微笑道:“结果我还是高看了成昆,惹出后续麻烦。此乃我的过错,自然由我负责。” 阳顶天内心深处,对阳夫人仍有一分希望,一分真情。他不愿与妻子见面,但一想到她懊悔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号称顶天立地,那就该负起责任,不应一出事,就把责任全部推到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身上。 他听了苏夜所言,顿时有所触动,缓缓道:“不提成昆和我的恩怨,就说他知道明教秘道的出入口,我也不能容他活下去。但是,我始终有着顾忌,不知该不该亲手杀了他。” 苏夜道:“哦?莫非为了谢狮王?” 第二十三章 阳顶天所顾忌的,当然只有谢逊。阳夫人被成昆当作挡箭牌,又被他亲手打伤,终于放下最后一点幻想。她不怪这个师兄,却真的不想再见到他,表示自此以后,成昆的死活与她无关。 但阳夫人身为师妹,可以与师兄一刀两断,谢逊身为徒弟,却不能不认这个师父。如今师徒不知彼此身份,一旦知道,必将引起一场大风波。就算此事是成昆理亏,但阳顶天杀了成昆后,谢逊也不可能再回光明顶。 他念及兄弟下属情谊,犹豫再三,担心伤了狮王之心。然而,若留成昆活在人间,无疑是为明教留下极大的隐患。他作为明教教主,即使付出损失法王的代价,也必须做到未雨绸缪。 对苏夜而言,阳顶天不该把秘道入口告知阳夫人,除此之外,倒也没做错什么。他就犯了这么一个错,就惹来如此恐怖的麻烦,只好说天意弄人。 此时,阳顶天对她倾吐内情,坦言相告。她难免心有感触,遂笑道:“为上位者,难免要做点儿自己不乐意做的事情。阳教主,依你之见,成昆会在哪里?” 阳顶天难得地苦笑一下,说:“我对中原不比对西域熟悉,就常理而言,他在中原只认识谢逊,若要逃亡,想必会到谢逊那里。龙头这么问,难道已经有了他的下落?” 苏夜淡淡道:“我没有,但我猜他得罪了你和我之后,将认为中原难有他的容身之地,必定寻找合适后台,以便隐藏行动。” 阳顶天不愧是明教教主,转念便道:“他要投靠朝廷?” “未必,他身受难以痊愈的重伤,必然想治疗伤势,恢复武功,”苏夜说到这里时,语气已经冷了下来,“中原武林中,不惧本帮势力,又有可能治愈他重伤的门派只有两个,一为少林,一为武当。众所周知,张真人对收徒一事极为谨慎,不比少林寺僧众数千,广施法门。若要我说,他多半避入空门,出家当了和尚。” 阳顶天眸中发出奇异的光芒,问道:“若龙头是我,又会怎么做?” 苏夜笑道:“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反正我必定要杀此人,教主何妨暂且交由我处理?你莫忘了,贵派和少林早有嫌隙,且短时期内无法化解。成昆倘若真在少林,你现身杀了他,不肯说出内幕,又不肯隐姓埋名,一定会引来更大的误会。到时候消息传开,六大派又要指责魔教滥杀无辜,谢狮王那里又要如何处理?” 阳顶天并非暴躁滥杀之人,只要成昆毙命,那就够了,倒也不必非死在他手下不可。他心知苏夜所说句句是实,又觉得没必要为这么一个人,赔上教中法王,本来已经有所犹豫,听完她的话,心中更加动摇。 他沉思了好一阵,才说:“也好,我可以不亲自下手。但事有轻重缓急,如果成昆不在少林,我就得做出下一步行动。哪怕与中原门派再增嫌隙,也得把他找出来。”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苏夜继续雷厉风行,继续着手于对十二连环坞的整合。到了这个时候,已有不少流言在帮中传开。她却无动于衷,反而一力提拔夏侯清。不过,因为她早有这个意愿,铺路少说也铺了一年,所以并未引起真正的动荡。 杀死成昆时,也许会有变数。但这项任务和劫取贡船不一样,并非显示于青铜门上的指示任务。完成它后,也不会达到百分之五十的完成度。 对她而言,能杀他自然最好,就算杀不掉他,那也没什么要紧。阳顶天已经知道成昆的存在,也知道他尚在人间。在这种情况下,明教不太可能继续吃成昆的亏,必将尽心竭力,把他从藏身处挖出来。 玄冥二少只活了一个,却没得到她的饶恕,被她和背叛者一同处置。玄冥派三人死去之后,她再度进入洞天福地,发现完成度果然又向上跳了十,代表他们和那两个出家人同等重要。若他们不死,二三十年后,将成为大元汝阳王的心腹客卿,在中原武林耀武扬威,带来严重后果。 苏夜确认完毕,便离开这个空间,满意地进行下一步计划。 十二连环坞有多个储存物资的重地,其中不但有寻常帮派的金银财物,还有不那么常见的粮食,曾在旱灾时,拿出来赈济江南百姓。粮食之外,尚有金铁木石。活死人墓曾是王重阳存放兵器的地方,明教秘道也有相同的功能。他们能那么做,苏夜自然也可以。 她下令将每个仓库中的物资调出一半,运往太湖,却没说是为了什么,只让夏侯清在那里接收清点,并给她找到妥善的地方存放。 做完这些事后,她才从鄱阳湖动身,赶往中岳嵩山,打听少林寺的动向。阳顶天与她同行,许诺不到危急关头不出手,也不表露自己身份。倘若她真杀了成昆,那他自愿接受这件事,不会找少林寺的麻烦,自当启程返回西域。 苏夜在过往的世界中,曾多次来过少林寺,可说人生地很熟,知道少林寺的达摩堂、罗汉堂、藏经阁、碑塔石林的位置。以她和阳顶天的轻功,想要趁夜潜入寺中,其实毫无问题。但阳顶天既然答应了她,就不会多此一举,跟在她身后,只在寺外等待。 本代少林门下,有“见闻智性”四大神僧,以及他们的师叔,“渡”字辈的三位老僧。阳顶天除了顾及谢逊,也因自己是三位老僧的大仇人,一旦被人察觉身份,极有可能引来全寺围剿。他并不惧怕围剿,但因此失去杀死成昆的良机,未免可惜。 四大神僧中,又以空见性情最慈和,武功最高深,已练成金刚不坏神功。他身居达摩堂首座,每日却读经多,练武少,一心济世度人。他的二师弟空闻身任少林方丈,名气比空见大,但武学素养没有空见那么深。 除了这七名神僧之外,苏夜无需顾忌任何人。她待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大地,才悄悄越过少林寺后墙,躲开巡逻守寺的僧众,摸向位于寺中东方的达摩堂。 寺中和尚吃完晚饭,就要修习晚课,直到入睡,因此寺中处处响着木鱼声、诵经声、还有每隔一个时辰鸣响的钟声。 达摩堂为少林寺精研武学佛法之地,非有大智慧者不能进入。苏夜心想成昆新来乍到,未必能够进入达摩堂,便找了个在外办事走动的中年僧人,从背后击了他一针,轻轻放倒了他,问道:“少林寺里,最近是不是新进了一位身上带伤的和尚?” 中年僧人一愣,虽然没有回答她,但表情有些惊讶,明显奇怪她怎么知道。苏夜微微一笑,又问道:“他法号为圆真,拜在空见神僧门下,对不对?” 她的推测没有半点错误。成昆发现右臂伤势极重,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后,只能来打少林神功的主意。佛门广大,无人不可度,只要诚心拜入少林,那么无论什么人,少林寺都会接纳。成昆文武全才,能言善辩,极其擅长伪饰自己,身上又带着重伤,一副落难之人的模样,自然易于引起和尚们的同情。 他巧舌如簧,表示自己对佛法也颇有了解,并展现出过人的悟性,竟被空见神僧挑中,亲自为他剃度,并用少林九阳功替他疗伤,教导他“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的道理。 空见开门收徒,乃是寺中人人皆知的大事。这名中年僧人自然也知道,兼之他为人老实,居然脱口而出道:“女施主是什么人,为什么打听我们圆真师弟?” 苏夜仍以黑布蒙面,莞尔一笑,笑道:“大师歇歇吧。” 她点了中年僧人穴道,将他藏到一丛花木中,继续掠向达摩堂。达摩堂中,尽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僧,很少理会俗事,成为少林寺最为神秘的地方,也是高手最多之处。但苏夜意随神凝,屏息静气,几乎化作了随风而行的一道影子。全寺上下,竟无一人知道她潜了进来。 她一路来到达摩堂外,见窗户开着,却不从窗外窥视,反而将耳朵贴到墙上,悉心倾听堂中整齐划一的诵经声。这些和尚每天都要做晚课,诵经时,声音整齐划一,中气十足,仿佛发自同一人之口。这声音回荡在佛堂里,庄严肃穆,又有佛门特有的慈悲感。 然而,在苏夜听来,每个僧人的声音都清晰可辨,各有特色。这个时候,堂上共有一百二十七名和尚在念经,其中上首的白眉老僧声音最低,却让她听的最为清楚,多半就是达摩堂座师空见。 令她失望的是,这一百二十七人中,没有一个人听起来像成昆。 但她并不气馁,只在外面等着,直到钟声响起,晚课结束,空见起身向僧众合十行礼。她见他缓步走出达摩堂外,踏上房屋后面的小路,连忙藏身于阴影之中,悄没声地跟了上去。 第二十四章 苏夜见到他时,便出现一种直觉,知道这次不会无功而返。 果然,空见缓缓前行,在石子路上拐了几个弯,穿过一道洞门,便到了普通和尚所居的僧舍。他并未觉察苏夜跟在身后,缓步走上石阶,在门上敲了几下,唤道:“圆真。” 只要苏夜不动手,少林寺中,根本无人能发现她的行踪。她故技重施,凑到墙边,去偷听房中人说话,只听空见以苍老慈和的声音道:“今日伤势似乎比昨日好些。唉,伤你的人究竟是谁,下手居然如此狠毒,这是存心要废你的武功啊。若非你躲的快,只怕主脉已被他震断了。” 那个名为“圆真”的和尚说话时,果真和成昆的口音一模一样。他不但不向空见抱怨,反而低声说:“都是弟子的过错,但弟子已经悔不当初,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只怕那人不依不饶,给寺中带来大祸。” 苏夜听他这么说,不由一笑,只听空见说道:“这些天来,老衲潜心思索,认为当世能把你打成这样的人,不超过五个。其中张真人是得道高人,必然不会下此辣手。又有两人功力阴柔,与你的创伤不符。你实话告诉我,伤你的人是否是明教阳顶天?” 成昆与阳顶天有大仇,但这伤还真不是出自阳顶天之手。苏夜正屏息凝神,等他说出“十二连环坞”五字,却听成昆再度开口。他语气中,已带上了惨然之意,嗫嚅道:“师父明鉴,徒儿不该对您老人家隐瞒,正是那个大魔头。” 至此,苏夜愣了一愣,终于勃然大怒。 成昆深谙他人心理,先反复申述自己的痛苦和懊悔,暗合佛门“回头是岸”的道理,让空见对他心软,再将重伤示于人前,博取同情。等空见说出阳顶天之名时,他抛开真正的仇人不提,直指阳顶天才是真凶,挑起正教对魔教的天然仇恨。 空见一生居于少林寺中,从来没有接触过心思恶毒之人,怎可能是他的对手。 事到如今,可没有第二个阳夫人让苏夜收手。她无声冷哼,从暗处飘身而出,拂开僧房木门,跃进房内,顺手将房门带上。 房中卧榻上,正坐着一个光头和尚,右臂打着绷带,头剃的油光铮亮,却无法改变他的容貌。他脸面容长,五官清秀,神情凄凉悲痛,充满了懊悔之意,正是逃下光明顶的成昆。 空见站在榻旁,仔细审视圆真的伤口,见门外突然跃进一个黑衣人,居然毫不惊讶,口中念道:“阿弥陀佛,施主是谁?”右手一拂,作菩萨拈花之状,向苏夜点出一指。 成昆畏惧苏夜,其实不下于畏惧阳顶天。他自忖少林寺立山数百年,为中原武林魁首。十二连环坞不过是个黑道帮派,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少林寺搜索他。没想到苏夜知道他投入少林门下不说,还说走就走,在他伤势尚未痊愈时,连夜潜入少林,敢当着空见神僧的面取他性命。 空见为人厚道,即使见到敌人忽地出现,也不肯高声示警,想让对方知难而退。成昆却不管这么多,一见苏夜袅娜的身形,立刻冷汗淋漓,张口就要大喊出声。 然而,他一声没出,便觉寒气扑面,劲风席卷了整张木榻,刚到口边的话竟被逼了回去。苏夜知道空见武功为少林众僧之首,不愿和他力拼,先以流风般的身法,从空见身旁绕过,躲开拈花指力,轻而易举来到了木榻前方。 她想杀空见,恐怕要打到百招以上才有可能,面对成昆时却毫不费力。 刹那间,她丹田中的内力由风势转为雷势。夜刀雷电般搠了出去,直刺成昆心口。刀锋极薄,仿佛最薄的宣纸,刺进肌肤时,绝对没有半点声息。她唯恐成昆不死,被少林高僧再续性命,这一刀命中时,已经暗运劲力,瞬间震断了成昆的心脉。 这种死法绝对没有任何痛苦,不过瞬息之间的事。夜刀毫不停留,抽出时,刃上竟无血迹,迎向空见的“大慈大悲千叶般若掌”。 饶是空见性格慈和,眼见新收的爱徒在眼前死于非命,也不禁稍动无明。即使如此,这套般若掌由他使出,仍然空明灵动,不带半点火气,有种寂灭清静的感觉。夜刀纵有雷电之威,至此受到“空”的克制,空荡荡的使不出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挡住般若掌力。 苏夜心知空见武功高明,又有金刚不坏神功护体,真打起来,短时间内难以收手。然而,空见仍然不发一言,亦没呼唤旁人前来援手。苏夜连续接他十招以上,才听他在出掌之际,缓缓说道:“女施主下手如此狠辣,不知是何方高人。我这劣徒有何得罪之处,还望施主明示。” 般若掌缓急不定,大有观世音千手姿态,比玄冥神掌更为玄妙。他施展高明武功,还有余力开口说话,可见功力高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而他等待苏夜回答时,竟然将掌力稍微放松,使她有说话的机会,并没一心想置她于死地。 苏夜见他如此,又觉得金刚不坏神功难以破除,索性收回夜刀,立在原地,低声笑道:“我冒险杀他,当然是因为过往恩怨。大师,你被这人骗的好惨。他刚才说,伤他之人是明教阳顶天,其实就是句彻头彻尾的大谎话。” 空见平生没和无耻之人相处过,听成昆说什么,想都不想地相信,此时听苏夜这么说,立刻又信了。他右掌眼见就能拍到苏夜头顶,却因她主动收刀,忙不迭地收掌回身,犹豫道:“这……既然并非阳顶天所为,那又是谁?” 他为人诚恳朴厚,让苏夜实在不好意思骗他。她伸手解开蒙面黑巾,露出真实容貌,看了看榻上的成昆,冷然道:“大师是朴诚君子,所以不知人心叵测。伤他的人是我,我姓苏,忝居十二连环坞龙头之位。” 空见大为意外,合掌道:“原来是苏龙头。老衲长居山林,却也知道你的大名。” 别人知道苏夜身份时,往往投来怀疑的目光。空见却说信就信,令她大为无奈。她微笑道:“大师见到重伤求援的人,心先软了几分,却不知这人也有可能罪有应得。我杀成昆,必然有可杀的理由。大师若要问,也不是不行,我只能先让你看看这张纸条。” 空见眼睁睁看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他。纸上却写着一句词:“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他很少读这种诗词,看完之后,仍然不解其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苏夜笑道:“这是南唐李后主的一首词,写的是女子与情人偷情后,悄悄溜回自己房间的情景。我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师应该明白了吧?这事涉及到旁人隐私,我不便把话说的太清楚。不过,如果大师硬要追究下去,那我信任你的为人,告诉你也无所谓。” 空见只是少经俗事,并非真正愚蠢,明白她在说什么后,面上顿时微露尴尬之色。 事实上,以苏夜的武功,纵使杀不了他,想要逃走也非难事。她留了下来,亮明身份,并耐心解释,立即取信了这位有道高僧。他再没想到,这个“颇具灵根慧性”的徒弟竟会做出这种事,遭人追杀至少林寺中。 苏夜向窗外看了一眼,发觉仍然没有人警觉,便笑道:“怎么样,大师想留下我吗?” 空见再度向她合十为礼,缓缓道:“既然事情如此尴尬,女施主不必多说了,可以自行离开。你光明正大地现身,而非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给圆真一刀,让敝寺上下蒙在鼓里,老衲已经足感盛情。” 苏夜回了一礼,淡淡道:“言重。我想领教少林武学精髓,试试金刚不坏神功,这才斗胆现身。我今夜所来之缘由,还望大师代为向空闻方丈解释。” 空见道:“老衲只有一事不解。女施主是打伤圆真的人,那他为何要嫁祸于阳顶天?” 对常人而言,只要稍作联想,就能明白他嫁祸的原因。但空见在这方面毫无经验,十分不解。苏夜一时语塞,想了想才说:“这我可不知道。也许他和阳顶天有仇,觉得能以一人之力对付我,也未可知。” 空见仍觉得说不过去,却不想追问,只好说:“原来如此,夜深了,女施主请便。” 苏夜离开少林寺,与阳顶天在寺外会合。阳顶天之前没抱多大希望,听她说成昆已经伏诛,神情当即一松,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哪怕他亲手杀了成昆,那也不见得是“赢了”。他真正的麻烦还在以后,还在光明顶上。 苏夜能够理解他的想法,见他身为一代豪杰,领袖群雄,却在月下黯然神伤,出言劝道:“这个隐患既除,以后什么都好说。阳教主,你切勿犯了和尊夫人一样的错误,左摇右摆,举棋不定。若你想和她重归于好,那就去做,若不想,自然还有别的法子。” 阳顶天终于长叹一声,淡淡道:“世间道理,谁都明白,但究竟能不能按照道理去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苏龙头,你要折返江南么?还是直接去武当山?” 苏夜摇头,笑道:“不,我得去华山走一趟。” 第二十五章 阳顶天独自下山,自然也独自返回。苏夜见他形影相吊,本想送他一程,却在此时接到消息,说明教白眉鹰王前来迎接教主。 白眉鹰王殷天正出身江南,对中原最为熟悉。他发觉阳顶天下山时神情有异,不带任何随从,又没说为了什么,未免担忧教主出事。明教教众不奉教主之命,不可擅自行动,但他带上儿子、女儿,说自己想回故乡看看,谁都挑不出他的不是。 苏夜因帮中事务,耽搁了几天才去少林。他们动身时,殷天正全家其实已经抵达中原。他的耳目也真灵动,听十二连环坞的人说,龙头和明教教主同行,前往嵩山少林,不由大吃一惊,想到阳顶天与少林的恩怨,急忙赶来相会。 他的长子殷野王还是少年,长身玉立,风流俊朗,只鼻子略带鹰钩,与父亲颇为相似;女儿殷素素不到十岁,整天跟在兄长身边,对什么都很有兴趣。殷天正和阳顶天在房间里说话,外人不便在场。苏夜就带上殷素素,到客栈后院去玩。 殷天正说返乡一行,不全是托词。倘若阳顶天无事,让儿女看看中原大地的风光,也未尝不可。殷素素年幼,还没有故乡之思,可说不知人间疾苦。但她容貌玉雪可爱,说起话来酷似成人,一看就令人喜欢。 然而,苏夜见到她的时候,竟没多注意她的长相,反倒紧盯着她肩上的小猴子,半晌无语。 虽然猴子神态冷淡,装作不认识她,可她眼光何等厉害,自然认得出来。它就是那只被她带出昆仑翠谷,一路带到明教总坛,然后放生的倒霉蛋。没想到它擅长抱人家大腿,没搭上她,就搭上了白眉鹰王的爱女。看殷素素和它亲热的模样,他们应该已经接触了一段时间。 苏夜在旁边看的嘴角乱抽,深深佩服猴子的能力,心想光明顶上没好玩东西,殷素素找只猴子当宠物,也无可厚非。 这个时候,殷野王恰好不在旁边。她见殷素素乌溜溜的双眼不停转动,透着聪慧灵敏,知道她长大之后,将会深具心机,聪明伶俐,比正道中的女侠有用一百倍。因此,她对她十分喜爱,忍不住蹲下身去,逗着她说:“小妹妹,要不要跟姐姐一起走啊。” 殷素素正在和猴子玩耍,闻言看了她一眼,神态虽然天真,却有着成人特有的睿智,皱眉问道:“去哪里?你也要跟我们回光明顶?” 苏夜笑道:“去个很远的地方。我收你为徒,悉心教导你十年,保准你回来后,比阳……比你杨逍叔叔武功还高。” 殷素素居然不怕她,也不羞涩,手上仍抚着猴子的毛,问道:“哦?你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苏夜道:“什么都有,还有几位漂亮姐姐。无论你想玩什么,要什么,她们都有办法给你弄来。” 其实她只想逗逗殷素素,并无他意。人家父母兄长都在这个世界,年纪又小,怎可能跟她离开。即使武林中人常把儿女送到大门派,也没有十年不见的道理。 然而,殷素素不知是太幼稚还是太成熟,竟把她的话当了真。她的大眼睛中,顿时充满了狐疑的光芒,凝视她片刻,忽然大声叫道:“爹爹!哥哥!这个女人要拐我!” “……” 殷野王飞奔赶来时,发觉只有苏夜,没有拐卖幼童的拐子,顿时哭笑不得。苏夜极为尴尬,站起身来,笑道:“我见令妹可爱,逗逗她而已,想不到她当了真。” 殷野王听到妹妹嘴里嚷着“收徒弟”什么的,已经猜出了一大半。他和殷素素不同,未免有些心动,觉得苏夜武功更胜教主,把殷素素送到她门下,也许不是件坏事。但苏夜既然没有再提的打算,他也不可能自说自话,便笑道:“原来如此。” 苏夜扭头往客栈前面走,还听见那个萝莉在身后叫嚷:“哥哥,就是这个人!” 其实,倘若殷素素父母双亡,孤单无依,或者情伤难愈,想暂时离开自己的世界,那跟她走自然是个很好的选择。反正不过十年,这扇青铜门就会再度开启,容许离开的人返回。但是殷天正未必舍得,即使舍得,苏夜平常事务繁忙,又即将动身前往北宋京城,投身于更复杂的局面,恐怕难以亲自教导她。 想到这里,她便提也不提,权当一个拙劣的玩笑,让它随风而去了。 殷天正接到阳顶天后,决定再去探探谢逊,便动身返回西域。苏夜与他们在嵩山脚下辞别,赶往西岳华山,打听鲜于通鲜于少侠的行踪。 她在少林寺中大功告成,在华山却无功而返。她光明正大,上门拜访,说请鲜于少侠出来一晤,出来见她的却是华山掌门首徒白垣。他告诉苏夜,鲜于通曾承过宋远桥的人情,恰好于此时去了武当山,一为向宋远桥送礼道谢,二为拜见张三丰。 六大派中,唯有少林底蕴最厚,又以张三丰的恩主自居,不在意武当武学。剩余五派对张三丰十分敬重,倘若门下弟子得到这位宗师的点拨,必定十分感激庆幸。鲜于通想与张三丰见面,听他只言片语,也是人之常情。 苏夜险些一口血喷出来,心想幸好他去了武当,没去苗疆。她向白垣道谢,再次动身南下,赶往长江北岸的武当山。 嵩山、华山、武当山恰好形成一个三角形,本可同气连枝,却因为张三丰曾是少林逃徒,两派关系素来不太亲近。华山派夹在其中,只能秉持中立,对两大门派一视同仁。 苏夜一路向南,路上继续接取飞鹰密报,并予以回信,数天后,风尘仆仆地到了武当山脚下。 武当第二代弟子仅有七人,成年的仅有四人,被称为武当四侠。它不像武林大派,倒像普通的道家宫观。苏夜去光明顶时,人在大漠之中,就受到明教五行旗的监视,轻功若不够好,将会寸步难行。少林寺中,虽然和尚们戒律精严,与世无争,守卫却明松实紧,堪称龙潭虎穴。 武当派与这两者均大有不同。派中固然有火工道人和道童,只负责洒扫清洁之事,并非真正的武当弟子,大部分甚至不会武功。从张三丰以降,全无排场可言。 任何人都能来到紫霄宫门前,求见张三丰一面。只因武当四侠名动宇内,身后又有一位旷古绝今的大宗师师父,才无人敢上门挑衅。 苏夜对他们颇有好感,按照对明教的规矩,将拜帖递了上去。事实上,就算她想摆架子,也没人可以配合她。武当派从没把武当山当作自己的“地盘”,必须走到紫霄宫那里,才能找到传信的火工道人。 拜帖刚递上去,宋远桥、俞莲舟二人便亲迎出紫霄宫大门,将她带去张三丰平时见客的静室。他们知道她为何而来,是以双方一见面,两人便自行离开,让师父与她单独相谈。 张三丰已经接近八十岁了,身材高大,衣着普通,长相更没有出奇之处。但他精神健旺,双目炯炯,纵然头发胡子都白了,给人的感觉也不像垂暮老人。 人年纪大了之后,武功再高,脉象也将出现衰败之象,不像少年人那么生机勃勃。但张三丰抱神守一,元气极为浑厚旺盛,难说更像老人还是少年。 苏夜与他互叙寒温,又互相夸奖了几句,这才入座。她注目杯中清茶,凝视那袅袅升起的白气,微笑道:“相信俞二侠已将我的书信带到,请张真人莫要笑话我不自量力。” 她打量张三丰时,张三丰当然也在打量她。他对十二连环坞留心已久,因几个徒弟都说,他们对武当相当客气,又从不肆意妄为,所以有着些许好感。 后来,俞莲舟因莫家的事,上门求见苏夜,结果拿回了一封信。他说苏夜年轻美貌,天资灵秀,并非常人想象中的彪形大汉,或白发老人。张三丰已对她十分好奇,很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江湖上最为出色的后起之秀。 他听苏夜自谦,便道:“老道为方外之人,老朽衰迈,不敢当‘真人’的称呼。我的徒儿说,龙头年纪虽轻,武学修为却居江南群雄之首,对本门的纯阳无极功颇有兴趣。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苏夜将茶杯放回小几上,笑道:“其实苏某此来,并非只为了切磋武艺。还有一件事,想要听取真人的告诫,另外一件事,需要托付给真人本人。” 张三丰从容自若,不露讶异之情,道:“龙头办不到的事,老道又何德何能,替你办到?但不妨说来听听,老道能帮上的地方,就一定会帮。” 张三丰和空见一样,性格慈和,心肠热络。旁人这么说,是用“不妨说来听听”做推脱言辞,给自己预留后路。张三丰却真心实意,言出必践,从不知道什么叫推脱。 苏夜敬佩他的人品,便直截了当地说:“第一件事乃是一件出奇的伤情病例,我已问过明教中的神医,他说他没办法。” 她重复了对胡青牛说过的话,然后便殷切地望着张三丰。张三丰听完后,长眉紧皱,半晌方道:“其实老道对医术并不精通,仗着有些内功根基,才敢治病救人。你说的这孩子……既然能从如此严重的内伤中活下来,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苏夜问道:“要怎么做?” 张三丰道:“你把他带上山来,老道亲自施救,日夜看护,从小传他武当九阳功,或者可以保他长大成人。” “……” 这是苏夜预料之中的答案,因此不失望也不激动。她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家师便是这么做的,当然,传的可不是武当九阳功。” 张三丰苦笑道:“老道果然帮不上忙。” 苏夜道:“话不是这么说,帮上了,是我的福气,帮不上,那也没什么。至于第二件事,要等我领教了张真人独步天下的功夫,才好意思说出口。” 张三丰平时只用一个小道童服侍,室内并没第三个人。他目光霍地一闪,似乎在思索苏夜的言外之意,并缓缓道:“老道近年来闭关参悟武学,想创一门亘古没有的功夫,将其命名为太极功。此功出世后,可延伸发散,生出太极拳、太极剑。我正要请龙头帮忙参考探讨。莲舟曾说,你同为道家一脉,不知上承哪家旁支?” 苏夜笑道:“我只练道家功夫,并非道门中人。我的内功名为先天功,号称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先机。但在我看来,这就像招徕客人的夸张言语,不过是本不错的内功而已。” 张三丰曼声吟道:“先天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顾名思义,先天功似乎与老道想要悟出的那门功夫颇为相似。所谓先天者,需要返璞归真,破一切虚妄表象。不知龙头是否达到了这种境界,让老道一开眼界?” 苏夜轻笑出声,摇头道:“真人未免太看得起我。你所说的,乃先天功的最高境界,我能达到‘虚妄表象’,就该谢天谢地了。” 第二十六章 张三丰隐居清修之地位于紫霄宫后,深隐在茂密幽深的竹林中。每逢春夏季节,竹林清幽寂静,万竿翠竹随风轻轻摆动,令人见之忘俗。此时,冬天降下的雪已经化了,泥土里开始冒出竹笋,有着万物生发的繁荣迹象。 他若有所悟,便推开茅屋木门,来到竹林深处,或打一套拳,或运一套掌,肃静己心,将心得慢慢琢磨透彻,才回到茅屋中继续面壁。 苏夜跟他来到竹林空地上,只见空地仍然草色初青,丝毫不像被人踩踏过的样子。她知道,张三丰功力收发自如,讲究空、灵、虚、妙,就算在这里打上十二个时辰的拳,也不会踩死一株青草。若论刚猛霸道,也许没人比的上阳顶天。但讲到出手的随心所欲,张三丰的确独步天下。 张三丰在空地中站定,轻轻一掸道袍,温和地说:“此番我们只为切磋,并非生死相拼。龙头可要用刀?” 苏夜淡淡道:“刀剑乃锋利刚强之物,我的根基偏偏极尽阴柔。如何在两者间取得平衡,自由转化阴阳,一直是我颇为心烦的事。如今我便以手代刀,领教真人的太极功夫。” 张三丰江湖地位只会比阳顶天更高,自然不肯率先进招。而且太极功讲究后发先至,若她逼着张三丰抢先出手,无异于硬行破坏这项绝学的精义。因此,她见张三丰气定神闲,静立当地等候,便不再多话,拱手一礼,明明正要躬身下拜,身形却倏然展动,转眼已至张三丰身畔,一掌拍向他肩头。 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合逍遥自在的道理,让人觉得她正御风而行,如柳絮般浑不借力,在天地浩然气中飘摇移动。 张三丰思索太极功已经数年,苦于无人探讨,只能在心中自行推测完善,见她一出手便有庄子《逍遥游》的风范,不禁暗暗称赞。他双手弯向身前,做出怀中抱月的姿势,形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大圆,将苏夜击向他的手掌牢牢套住。 他右手轻挥,搭上苏夜手臂,劲力浑然圆融,向另外一个方向吐去。这与乾坤大挪移的道理全然不同,作用却大同小异。掌风从他身侧擦过,激的他道袍猎猎作响。 苏夜只需要领教张三丰对太极的理解,并非想要偷学太极功,竟同样以太极之理还击。两人不约而同,脚下开始踏出圈子,步法时缓时急,绕着对方不停转动。 张三丰以柔克刚,以虚御实,双手不做其他动作,只画着大小不一的圆。圆中劲气柔韧到了极点,带起地上草屑枯叶。草叶凌空悬浮,并不下落,反而翻翻滚滚,不停向中心靠拢,眼见组成了一个外紧内松的叶球。 太极分为阴阳二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两者相辅相成,将后天之精化为先天之气。没过多久,这片空地就被他们踏出一个大圆。苏夜站阳极,张三丰站阴极,隐合太极两仪图。 张三丰以慢打快,出手不疾不徐,每画一个圈,手上劲力便像水纹漾开,以他双手为中心,自内而发,笼罩范围越来越大。这股劲力柔和无害,碰到空地旁的竹竿时,只能使竹竿微微摇晃。但竹竿摇晃之后,竟不停止,摇动幅度越来越大,不停有枯叶从枝梢落下来,被浑圆劲气裹住,变成更大的叶球。 苏夜正站在阳极上,起了好胜之心,也双手环抱,每一招出手,都暗运环形劲力。但她出手比张三丰迅捷的多,力道更偏刚猛,不像风云,倒像雷电,口中笑道:“这就是太极拳吗?” 张三丰正色道:“老衲暂且称它为太极云手,因为两手交互旋转,用意不用力,有似画云笔法。” 苏夜道:“我明白张真人的用意了。只是大道渊深如海,无所不包,能够演化天地万物的所有意象,如同武学中的千变万化。你取道法之清微空灵,想创一门四两拨千斤的奇功。我却觉得,可以四两拨千斤,自然也可以千斤拨四两,可以宁定如水,自然也可以变幻如虹,能以云之空灵为要旨,自然也能模仿雷之暴烈。” 两人说话时,仍然一个缓一个急,一个快一个慢,似乎走着相同的步子,手法也大同小异。但明眼人一看便能看出,他们招式中的道理并不相同。 张三丰笑道:“这是自然,万物皆有阴阳,无论阴盛阳衰,还是阳盛阴衰,都逃不过太极之笼罩。若将阴阳二气转化自如,当然所向披靡。龙头年纪尚轻,想必总有一日,能够达到这个境界。” 苏夜道:“那就借真人吉言了。” 忽然之间,她双手一错,掌中劲力如春雷初绽,爆出一声惊天鸣响,直奔那只枯叶组成的圆球,气势狂暴至极。她无论如何腾挪变化,始终站在太极图中,正是借着先天太极之力,作此雷霆一击。 张三丰云手内收,依旧从容不迫,脸上带着慈和的微笑。刹那间,雷霆巨力在枯叶间炸开,却被水一般的力量托住,竟没能将叶片炸散。只见两股力量相互冲撞,相互挤压,最终还是雷电之力占了上风。枯叶被狂风裹挟,冲天而起,如漫天花雨,自两人头顶上方缓慢降下,簌簌落至地面。 地上的大圆明明是被两个人合力踏出,却像出自一人之手,挑不出半点破绽。这一击过后,他们已经交换了位置,正因阳尽生阴,阴尽生阳。 苏夜知道,这场交手远远没有她和阳顶天打的那么好看,那么惊心动魄,却对她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张三丰对武学和道法均有追求,不去完善九阳功,反而独辟蹊径,创出这门神奇绝学,将一生对武学的领悟融合在了太极功中。 他和苏夜合踏太极的时间有限,又被苏夜强行推动卦象,终结此战。但双方都有不少领悟,一时之间,竟没一个人说话。 良久,苏夜才微微一笑,诚心诚意地夸奖道:“果真不凡!” 张三丰捋了捋胡须,也哈哈笑道:“老道该把这话原封不动还给你。你我二人均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不必在这地方呆站着了,请回茅舍小坐。” 苏夜返回静室坐定,见道童重新沏上热茶,正要开口,便听张三丰道:“龙头方才所说的伤势,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疾病只是表象。你可以用先天功为病患固本培元,渡入先天之气,壮大其元气,以外力令他神完气足。老道听过一句武学要旨,叫作‘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若他元神健旺,自然能够慢慢排出脏腑经脉中的寒毒,纵有邪魔外引,又能奈他何?”苏夜想不到张三丰如此热心,至今还在为她盘算,连忙答道:“多谢真人挂念着,其实如果别无他法,我也会打这个主意。不过,真人居然认为我有这等能力吗?” 张三丰笑道:“这要看你先天功练到何种地步,是只顾自身呢,还是能够点拨他人。” 苏夜略一沉吟,亦笑道:“大概和真人的纯阳功不相上下?” “那就还不行。” “……” 张三丰呵呵一笑,安慰她道:“莫要心急。以你的年纪,练成这等武功,足以笑傲天下。武学一道急是急不来的,要记得缓缓图之。对了,之前你说,有件事要等与老道交手过后,才肯说出来,不知又有什么要紧事?” 方才竹林中雷鸣传出老远,引起宋远桥的疑心。他赶来看了看,见师父无事,又重新返回紫霄宫。苏夜待他离去,才从容道:“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远行异乡,再也不回来。真人应当知道,十二连环坞以黑道起家,并非与世无争的世外修行门派,若无约束,非常容易和官府沆瀣一气,助纣为虐。” 当今江湖上,张三丰是第二个知道她即将离去的人,不觉心下吃惊,顺口接道:“这……忽然远行倒也平常,但你竟然不再返回中原了吗?那你又何必……” 他说到这里时,不愿干涉十二连环坞的事务,骤然停口。苏夜微笑道:“那我又何必一手建立十二连环坞,与官府作对,是么?我有难以启齿的苦衷,对人说了,也徒劳无益。我只担心我走之后,这桩基业遭人利用,变成朝廷欺压良善,为祸武林的帮凶。” 张三丰何等聪明,已明白她想说什么。但这事堪称惊世骇俗,让这位久经风雨的宗师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听她说道:“我会把龙头之位传给副帮主夏侯清。万一发生意外,夏侯清他遇上难以解决的难题,还请真人念着武林同道的面子,出手帮忙。” 她见张三丰犹豫不决,便又详细解释,说明并非要他当“张龙头”。用现代术语来说,张三丰可称作名誉主席,但真正的管理者仍为夏侯清。这既有利于十二连环坞的发展,又能尽可能保证它不改初衷。 张三丰心想苏夜一去,的确很难继续约束水道群雄,又见她意志坚决,还说什么他不管就交给阳顶天,只好答应下来。但他心里仍十分奇怪,不住猜测她突然撒手,要到哪儿去。 苏夜见他点头答应,才算松了口气,笑道:“听说华山鲜于通少侠正在武当山上,怎么不见他的踪影?” 张三丰道:“鲜于少侠远来是客,我让松溪带他到后山游览一番。龙头若要见他,晚饭之时自然能够见到。难道你们两位之前认识,想再聊聊吗?” 苏夜的笑意愈来愈深,缓缓道:“不,我不认识他,只听说他是六大派中的年轻人才,所以有些兴趣罢了。” 第二十七章 苏夜沿着青石台阶,缓步向武当山下走去,中途回头一望,只见满天绛红晚霞,映出远方山头剪影。群鸦如同许多小黑点儿,时起时落,在夕阳旁打转,发出嘶哑叫声。张三丰负手立在半山亭中,已经不再看她,只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犹如一尊铜铸的人像。 他亲自送她下山,目送她离开,一如她目送鲜于通那样。 那天晚上,她见到了那位华山少侠,发觉他果然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和成昆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后,她一边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他,一边暗中给他下了致命剧毒。 这种毒名叫“醉乡”,在体内潜伏时间越长,毒性就越剧烈。十多天后,毒性升至顶点,骤然爆发,令受害者药石罔效 无嗔大师晚年收了两个小徒弟,一个是她师姐程灵素,一个是她。毒手药王门下,从不用无药可解的毒物,更不肯轻易伤人。程灵素从来谨遵师训,绝不违背。但苏夜身份不同,想法不同,做法更加不同。 别说程灵素,就算天王老子,一样管不了她。鲜于通毒发之后,必然无救。到那个时候,他离开武当山已久,不可能有人怀疑武当派,更不可能怀疑她。 如果后人评点江湖人物,谈及红颜薄命的鲜于通,恐怕只会说一句话,“鲜于少侠好人哪,可惜突然就死了,真是上天不佑俊杰。” 她在临行前一天,将九阳真经、武穆遗书和三尸脑神丹的解方交给张三丰。张三丰见九阳现世,极为惊讶,居然和俗人一样,先推辞了几句,才怪不好意思地收下。不过,他心中十分清楚,这是苏夜对他的答谢,感激他承诺照顾十二连环坞。 既然有来有往,那他也处之淡然,反正他决不会让人家吃亏。他少年时,受过峨眉派开山祖师郭襄的好处,数十年来对峨眉门下处处容让,这时又受苏夜的丰厚谢礼,自会竭尽所能,妥善照顾她的下属。 可惜,他现在还万万想不到,未来的夏侯帮主拜见他时,竟会一脸苦恼地说:“真人,我们龙头带着十二连环坞的一半财物走了。” 苏夜走在下山路上,心情已经很好,回到太湖总舵时,更是满面春风。她在外游荡已久,至今才正式回归水寨,安抚了不少蠢蠢欲动的人。 她对十二连环坞的整顿将近尾声,歇息一天后,将所有坞主召来,召开了一次规模罕见的会议。会议刚开始,她安然坐在那张龙纹座椅上,宣布了自己即将离开的消息。 经过数次清理,十二名坞主恰好还剩一半。分坞被她整合聚拢,并重新安排每处分舵的势力。经她仔细梳理后,帮中事务顿时清晰干净,脉络分明,更容易被帮主掌控。但说到影响力,未免有所减弱。 这些人性格沉稳,并未大惊失色,最多睁大眼睛,发出几声惊叹,就开始追问她是否在开玩笑。等她作出肯定回答,他们又纷纷皱起眉头,望向坐在她身边的夏侯清,似在盘算这位新湖主够不够资格。 然而,夏侯清武功乃苏夜亲自传授,位居群雄之首,又多年协助她管理帮务,轮资格、论实力,尚未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 最要紧的是,苏夜为了稳妥起见,不想帮他们解开三尸脑神丹,只说解药一份在夏侯清手中,一份在张三丰手中,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六坞主面面相觑,将彼此脸上的表情看了个清楚,看完之后,也就按照她的意思办了。 苏夜东奔西走,浪费了不少时间,至此离结算日期已然不远。她索性将所有事务移交给夏侯清,自己袖手不管,每天在静室中研习武学,偶尔过问两句,但不进行任何干涉。与此同时,她前往存放金银财物的地底仓库,挥退看守的帮众,慢慢将这些财产移进洞天福地。 很多人都非常好奇,猜测十二连环坞崛起如此之快,究竟从哪里得来的老本。难道幕后之人得到了前朝宝藏,突然发达起来了吗?可是,任他们聪明绝顶,也想不到她经常前往其他世界,没日没夜地工作,只为将赚来的钱财带回现实世界,供十二连环坞使用。 此处的十二连环坞由她亲手所建,早就生出感情。许多人对她忠心耿耿,更让她狠不下心来,昧着良心将所有财产一卷而空。即使如此,她带走的东西也够相当一段时间的花销了。 日子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再没发生任何意外。她亲眼看到帮派交接平稳,没有后顾之忧,才算彻底放下心中责任。到了临行那天,她确认结算期即将到来,便叫来还在太湖的重要人物,和他们正式告别,并在他们眼前无声无息地化为虚无。 古人大多迷信,目睹这幕场景后,要么认为她有着神仙手段,要么认为她是凶鬼恶灵,反正就没有“金手指”的概念。每到此时,苏夜总是特别想念那几位真正的总管。她们对她这个能力已经司空见惯,并集体表示,当她被高手追杀时,这将是一种耍赖到了极点的逃命手段。 结算期刚到,苏夜便身不由己,返回玉佩的洞天福地之中。 空间还是那个空间,却发生了很多细节上的变化。代表元朝世界的青铜门变成铁灰色,给人以冰冷的感觉。门上文字再度发生变化,显现出完成度和路线价值。将两者相乘,便可算出她获得的最终奖励,即“轮回点”。 轮回点可以用来购买物品,更重要的是,能够换取将副本世界人物带回现实的道具。 苏夜之所以只兑换先天功,然后勤学苦练,并非只因为有机会在副本世界中获得神功,也因为钱应该花在刀刃上。 她活在北宋末期,宋徽宗在位的时代。但奇怪的是,那并非历史上真正的北宋末年,而是一个充满了高人、神功、谋杀、暗算和神转折的世界。它危机重重,毫无道理可讲,更不会像副本世界那样,容许她依靠对剧情和角色的预知,获得种种好处。 在那个地方,她几乎只能相信自己。多次被人卧底背叛后,她痛定思痛,努力攒了若干轮回点,开启了“你要不要跟我走啊,给你钱和武功哦”的诱拐之路。 对她而言,武功可以练,秘籍可以抢,“信任”才是最难得的。她努力了许久,总算勾搭上了几位好人,让人家点头答应,自愿过来帮她的忙。无奈这种道具价值奇高,纵使她殚精竭虑,拼命节省轮回点,也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 甬道畅通无阻,一端是那扇花纹极为繁复的巨门,另一端则出现了一扇新的小门。如果她从那扇小门中走出去,就能回到现实世界。不过,如果她不想回去,也可以进入其他青铜门,前往别的世界。这些门都已经被激活,闪烁着金属光泽,似在引诱她一探门后世界。 “如果我能预先知道世界的名字,那一定方便很多。”她又一次这么想着,然后抽出夜刀,在这扇冷却了的门旁边,刻上“倚天屠龙”四个大字。 洞天福地并非唯一发生改变的东西。她本人也在变,尽管变化不很明显。她的身高稍稍缩水,骨架也略微纤细了一点,五官虽未变化,却显得比之前更为年轻,或者说,年幼,更像一个刚到双十年华的女子,而非二十多岁。 她身上衣物丝毫没动,随身物品丝毫没动,武功更加毫无变化,依旧是苦修五年后的成就。由于体型改变,原本合身的衣裙不再贴身,略显宽松。 苏夜对此司空见惯,微微一笑,伸手贴上灰色铜门。门上文字接触到她的手掌,开始扭曲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她清楚地看到,结算后的完成度是百分之八十,而江湖路线价值五百轮回点,合计四百。这个成绩不算差,也不算特别好。只能说,她花费现实世界的三个月,捞了一笔巨额财产回来,仍然很合算。 她回想起殷素素天真中透着聪明的小脸,无声叹了口气,并不去石台那边购物,直接转身举步,往甬道出口走去。 出口那一侧,正是她的私人卧室,位于金陵玄武湖湖心的朱雀楼。朱雀楼白虎堂,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有着“不受深恩者,难入白虎堂”的说法。她在此地进入副本世界,当然万无一失。 苏夜眼前一片模糊,短暂到不可觉察的时间后,视野蓦然清晰,映出熟悉环境。虽说现实只过去三个月,但在她看来,已经五年未见这地方了,难免有些感慨。 她举目四顾,扫视房中清雅简单的装饰,再次微微一笑,从正门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踏上外面的抄手游廊。 朱雀楼为十二连环坞龙头所居之处,被她经营的铁桶一般,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湖心岛风景极为优美,一年四季都有不同景致,树木长青不断,让人一住进来,恨不得伸开四肢在床上躺着,再也不起床。 但无边美景中,暗藏无数杀机,迄今已有不少人试图侵入朱雀楼,其中不乏高手,却没一个能活着回去。 苏夜面带微笑,沿着回廊快步前行。说来也巧,倚天屠龙里冬天刚过,这里却正要进入冬季。回廊架在小湖上,水面枯荷随风摇曳,别有凄清寂寥的美感。 走过回廊,便出现一排五座轩昂房屋,正是朱雀楼内部的议事之处。她和几位总管有事就来这里聚聚,没事就各干个的,工作态度十分随意。 她踏进议事厅正堂,又从正堂拐进西侧的暖阁,便见暖阁书桌旁边,坐着两名美貌女子,一持玉箫,一持瑶琴,正在喁喁细语。两人姿容均十分出众,衣物首饰亦非凡品。青衣女子清丽雅致,蓝衣女子秀丽绝伦,如同暖阁中两株袅袅盛开的水仙。 她们见她进来,并不吃惊,反而同时转过头来,笑道:“算算日子,你也该回来了。” 苏夜亦笑道:“我想死你们啦。” 青衣女子年纪稍大,是十二连环坞的二总管,“朱雀丹青”程英。蓝衣女子则是三总管,“日月经天”任盈盈。她们以加入时间排序,职责各有差别,地位则无高下之分。 任盈盈嗔怪似地横了她一眼,笑道:“才过了三个月,哪来的想死?你这次怎么孤身一人,没再巧舌如簧,诱骗一个倒霉家伙过来,心甘情愿为你出力?” 苏夜但笑不语,忽然问道:“师姐呢?她怎么不来等我?” 第二十八章 倘若外人足够幸运,能进到朱雀楼最深处,一定十分奇怪,因为从湖主卧室到议事厅的路上,竟然没有婢女仆役侍候。相较于外堂的守卫森严,暗桩林立,这地方尤为疏落,很像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 议事厅每日都有人洒扫,但清理时间雷打不动,平时不可随意进入。 就连程英和任盈盈,也会先挥退身边丫头,从不把人往这里带。她们早已习惯这项规矩,只要到附近来,就独自一人行动,这才出现两人相对坐在暖阁中的场景。如果她们有事吩咐,便会送出特殊讯号,召来朱雀阴兵,要他们去办。 这是朱雀楼防御最空白的地方,却也是禁地中的禁地。 程英听着阁外风吹过枯荷的声音,忽地掩口一笑,学着程灵素的淡然语气,缓缓说道:“她又不是小孩子,为何非要人等?她回来之后,让人去叫我就是了。” 程灵素身为苏夜师姐,排名位于诸总管之首。但她个性有几分古怪,更喜欢侍弄那些花花草草,蛇虫毒物,还和师妹一个风格,不露真容,不说真实姓名,被苏夜戏称为“科学怪人”。 待程英来到十二连环坞,帮忙管理财政内务后,程灵素更加无事一身轻,每日隐于药王庄中,很少出面干涉事务。 然而,她的地位从未因此而动摇。 当今江湖上高手如云,更有岭南温家、蜀中唐门这种精于制毒用毒的势力。这些势力中,从来不乏不肖子弟。他们贪慕富贵权势,与朝中奸党勾结,帮忙残害仁人志士。 程灵素外冷内热,看似冷漠孤僻,实则聪敏善良,极有原则却又热心助人。她听说不少因“毒”而生的惨剧,便四处收集资料,每日精研各种奇毒,配置解药,又将这些新内容书写成册,加进师门的《药王神篇》中。苏夜本人只换过先天功,倒给这位师姐换了七八次施毒秘籍。 由于程灵素用毒如神,解毒亦神乎其技,“毒手药王”之名早就遍传天下。但几乎无人知道毒手药王的身份,甚至不太清楚她和十二连环坞有何等关系。 苏夜听程英这么说,并不意外,笑道:“她就是这样的脾气。那么,无双也在她那里?” 程英笑道:“还能在哪儿?” 迄今为止,十二连环坞只有三位总管,即程灵素、程英、任盈盈三人。她们一见如故,关系极为亲密,能够毫无嫌隙芥蒂地共事,起码为苏夜减轻了一半重担。 程英自幼父母双亡,长大之后,才寻到了失散多年的表妹陆无双,自此相依为命。苏夜既然请她帮忙,自然也会带来陆无双,免除她的后顾之忧。 陆无双聪明伶俐,论机变还在程英之上,但心性不如程英,不适合独自掌管重要事务。她曾是“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徒弟,学到了一点点师父用毒的本事,见到程灵素后,对这位“大总管”极有好感,索性跟她学起了毒术,建立起半师半友的情谊。 她没事就和程灵素混在一起,帮她配药种花,所以苏夜才有此一问。 任盈盈本来正和程英讲究乐理,尚未谈及正事,见苏夜回来,就先把那张古琴放到一边,说道:“你先避一避,我叫人请大姐过来。” 苏夜正要点头,却微微一顿,笑道:“不必了,她们正在往这里走。” 其他两人均为一流高手,耳力眼力远超常人,但终究比不上她。苏夜听到足音之后,又过了几秒钟,她们两人才有所察觉。程英微笑道:“不愧是师姐师妹,果然心有灵犀。” 程灵素削肩纤腰,身量不高,容貌也不出奇,最多算的上清秀。如果一个人见到程英,就认为程灵素必然比她还美,肯定大失所望。但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漆黑如点漆,仿佛深不见底,气质轻盈沉静,不似凡世中人,自有其动人之处。 陆无双则娇美俏丽,腰间佩着柳叶刀,伴在程灵素身边,一见苏夜,便笑嘻嘻地说:“哎呀,我们的龙王回来了。” 在这四人面前,苏夜并无秘密可言。她咳嗽一声,正要回答,却听程灵素淡淡道:“怎么,居然没再拐人回来?” 苏夜道:“本来看中了一个,不过人家年纪还小,又有家人在身边,一听我要她跟我走,就大喊我要拐她。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干笑着站起来,解释这一切都是误会。” 程灵素忍不住笑了,也横了她一眼,笑道:“你以前拐人,拐的好歹都是成年女子,如今连小女孩也不放过。我说你丧心病狂,你还不服气。” 至此,十二连环坞最重要的五人已经聚齐。 这些人中,程英用剑,任盈盈用双短剑,程灵素偏爱暗器,唯有陆无双用刀。她职位不如别人那么重要,但谈到受苏夜信任的程度,并不输给表姐等人。 其实,李莫愁出自古墓派,平时使用剑法、掌法,只因陆无双的父母死在她手上,所以十分猜疑这个徒儿,让她用柳叶刀使剑招,练些似是而非的刀法。陆无双武功平平,吃过不少亏,却因此得到苏夜最多指点,武功已经突飞猛进。 她与阴兵之首叶愁红合称“风刀雨剑”,在武林中拥有不小名气。她听程灵素挤兑苏夜,不由笑出声来,说道:“也许下一次,龙王会从街上抱回一个孤儿,让大家轮流养活。只不过,我们全部年纪轻轻,现在就收徒,未免早了点儿吧?” 苏夜笑道:“我这不是没拐成吗,你们说够了没有!” 任盈盈性格较为腼腆,不太喜欢与外人打交道,平日侧重于训练人才、处理内务,一任外事由程英负责。程英有表妹为助手,起初还有些不习惯,这几年来愈发得心应手,发挥出谨慎细密的特长。 何况她性情温和,聪明过人,很容易降低对方戒心。而任盈盈出身于日月神教,行事带着几分邪气,懂得恩威并济,必要时亦可心狠手辣,的确更适合管理内部人员。 她们几个来自不同的世界,身世却有共同之处。 程灵素自幼父母双亡,被无嗔大师收养,后来无嗔大师过世。她师门中人除苏夜之外,死的一干二净,包括她的师叔石万嗔。她自此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心想自己无牵无绊,在哪里过活都是一样,还不如来帮师妹的忙。 程英和陆无双同样自幼失怙,身世坎坷,后来又爱上了同一个男人,情场失意,想要远行一段时间,以遣伤感之情。对程英而言,十年虽然漫长,却也可以接受,正好在十年之后,回乡探望师父黄药师。 任盈盈地位最高,为日月神教前教主任我行之女。后来任我行脱出牢笼,与东方不败相争,死于东方不败手下。东方不败则被苏夜和华山派首徒令狐冲所杀。她失落悲伤之余,心情与程灵素不谋而合,将教主之位交给父亲生前的重要属下,答应了苏夜的请求。 苏夜开口说话后,旁人便不再打岔。她稍微提及倚天屠龙中的经历,将准备好的清单拿出来,交给她们观看。这份清单还是夏侯清给她写的,归纳的整整齐齐,全然不像她那样不羁,四处乱放东西。 洞天福地唯一的坏处在于,放东西时十分方便,取东西时却要她亲自进去搬。她得在仓库里忙活一段时间,才能将搜刮来的财物全部运走。 她善于敛财,经验又十分丰富,每次获得的金银总以“万”为单位,奇珍异宝也不计其数。可惜她们都习惯了她的成果,并无一人夸她能干。 程灵素第一个看完,笑道:“这趟收获倒也还好。按照老规矩,你拿走一百两银子当辛苦钱,剩下的我们分了。” “……什么时候的老规矩?” 苏夜知道她们在开玩笑,可听了这句话,仍然忍不住出声抗议。任盈盈笑道:“你在那什么……那什么副本世界里耀武扬威,我们却辛辛苦苦替你管事,当然要多拿一点。而且,一百两为数不少,你这次去京城找师兄,路上花的完吗?就算花完了,当师兄的难道会不给师妹脂粉钱?” 十二连环坞掌握长江命脉,在江南威势显赫,说一不二,其龙头老大被人称为“五湖龙王”。 苏夜每次公开现身,必然进行无比严密的易容,身披黑斗篷掩盖身材,戴上斗笠,装作十分衰老的模样,以防被人看出她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下属不知其名,每每以“龙头”、“龙王”称呼她,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更有许多人在私下里,给她取了个绰号叫作“江南王”,以此形容她的豪富与势力。 然而,任谁都想不到,五湖龙王在她的总管面前,经常只有苦笑的份儿。 苏夜心中清楚,如果自己反驳,看起来必定很像讨薪民工,只好一笑置之,笑道:“一百两就一百两。也不知我师兄变成了怎样的人,若我碰了钉子,再找你们要钱就是了。” 程英这才正色道:“这张单子上列有不少火器火药,正好我们急需。难道你又派人去了海外,在海外列国大肆采购?” 苏夜淡淡道:“并非如此。我只在中原收购,也尽够用的了。我们研制火器的时间毕竟太短,这一趟我又学了硫磺火弹的新配方,希望派的上用场。” 程灵素笑道:“我们先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你,让你心里有数。等愁红一过来,你又得装成老头子模样,未免太麻烦。好在这三个月里,要紧事并不多。” 程英道:“你临走之前,要我们做上京的布置。我和三妹商议过后,决定由她留守江南,处理江南的一切事务,同时也商量好了人员名单,过会儿拿给你看。金银财物还好说,弓箭刀枪、火药火器等东西较为麻烦,需要一批批送过去,以免惹来麻烦。具体要怎么做,由谁护送,还得你拿主意处置。” 苏夜点了点头,笑道:“这几年来,霹雳堂的势力虽然大为缩水,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和朱勔等人勾结在一起,仍然很棘手啊。” 任盈盈道:“我心里有数,你无需忧心。对了,四大名捕中的铁手铁二爷正在江南缉凶。我们按照你的意思,为他大开方便之门,让他办事顺风顺水。但你当真不想表露身份,使神侯府承我们的情吗?” 第二十九章 “神侯府”指代开封府中,诸葛神侯的门下势力。诸葛神侯又称诸葛先生,大名叫作诸葛小花,因为当年拥戴有功,且救过天子性命,于徽宗登基后得封侯位。 他亲手培养出四个徒弟,便是常人口中的“四大名捕”,专门负责追凶缉盗之事,武功智谋耐性人品均为上佳,因此师徒五人在六扇门中地位尊崇。不过,四大名捕均称呼他为“世叔”,而非师父,不知是什么奇怪规矩。 十二连环坞通讯灵便,善于打探窃听各方秘密,早就得知诸葛小花出身于“自在门”韦青青青门下,名列第三,与三位师兄弟合称“老四大名捕”。可惜他们之间曾经生出严重误会,最终分崩离析,好像还结过大仇。 苏夜听到铁手二字,秀眉顿时一扬,脸上似笑非笑。任盈盈微觉讶异,顺口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为何我们提到这四位捕头的时候,你的神色总不太对劲?” 程灵素轻笑出声,也不给苏夜留情面,直接回答了她,“因为她总认为无情是女子,而且是个非常美貌的年轻女子,所以一想到他们,脸上就难免有些古怪。” “……为什么?” 苏夜无奈道:“别问为什么,不过一场误会而已。我想,蓄意卖人情就不必了。我敬重他们的为人,才让十二连环坞尽力配合他们,并非为了取得好处。他们身在公门,处处受到律法约束,未必乐意和黑道扯上关系,更未必能给出多大好处。倘若有朝一日,我需要神侯府的支持,再亲自对他们将事情挑明不迟。” 任盈盈点了点头,将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又提及十二连环坞中的人事变动、收入开支,并问她处理的是否妥当。 苏夜一一听完,正在盘算,却听程英道:“你走的三个月里,外六坞来了一位十分杰出的人物。这人形容俊雅,文武双全,在危急时出手,救下巳坞的舵主,流露出想要加入的意思,可惜……可惜为人太过狂傲。” 苏夜道:“哦?” “虽然他并未明说,但我看他自视甚高,不耐烦混在内外十二坞中,自恃文采武功均高妙非常,想要直接加入白虎堂。我不愿失去这个人才,通过坞主向他委婉解释,说白虎堂为十二连环坞的核心,地位重要至极,未经一两年的考察,恐怕他难以如愿。” 苏夜笑道:“他怎么回应的?” 程英先向任盈盈望了一眼,见任盈盈无奈微笑,才苦笑道:“他心高气傲,自然难以接受,三个月不到便走了。你曾说,若无充分理由,不可为难想要离开的人,所以我不便留他。” “他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陆无双在表姐之前答道:“白玉京。” 苏夜仔细回想,却想不出江湖上有个名叫白玉京的人。程英看出了她的疑惑,便说:“你心里一定奇怪,这等人物怎会默默无闻?他倒也提过,说大丈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也许他蛰伏多年,只等一飞冲天。可我不能完全放心,正在调派人手查探,希望别查出坏消息。” 陆无双笑道:“更可能什么都查不出吧。要说咱们楼里,没有其他帮派的卧底内奸,打死我也不信,可惜他们平时装模作样,大概表现的比谁都忠心。” 任盈盈先叹了口气,才悠然道:“且不说我们和霹雳堂水火不能相容,彻底得罪了京城里的‘六分半堂’,注定和它们是敌非友,也不必说苏州应奉局的‘东南王’朱勔,恨五湖龙王恨到骨子里。就说你师兄的‘金风细雨楼’,若他们没想方设法在这边插几个人,那可真有愧于他的名声了。” 苏夜听她提及金风细雨楼,唯有苦笑。事实上,她内心深处,无比同意任盈盈的说法,所以只好模棱两可道:“大家半斤八两,难道我们没去打探他们的事?江湖就是这样,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永远没有了局。” 陆无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大姐说的真没错,一提到你那大师兄,你总要说几句好话。如果光提雷损和朱勔,你大概比谁都狠辣。” 她们谈及这些事时,口中说笑,心中却不约而同升起一个名字——金风细雨楼的总瓢把子,“梦枕红袖第一刀”,苏梦枕苏公子。 他正是苏夜同门师兄,小寒山红袖神尼的首徒,也是当今江湖上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他重疾缠身,却智计天纵,孤漠寒傲,有着极为强烈的个人魅力,能令江湖群雄归心,又能和朝廷人物交好,硬生生将金风细雨楼发展为呼风唤雨的大势力。 京城之中,原来的老大是六分半堂。等金风细雨楼急速崛起,双方多次冲突,都想要吞并对方,以便独霸天下。中原武林中,有着“六成雷,四成苏”的说法,由此可见苏梦枕和雷损的手段。 当然,她们均未见过苏梦枕本人,只能从信息资料中,对他进行分析,窥视他的为人秉性。 苏夜决意北上京城,认为那里龙盘虎踞,乃兵家必争之地,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若她满足于蜗居江南,乖乖当个江南王,恐怕十二连环坞难有突破性的发展。 而且,她与师兄别离近十年,每每在心中担忧挂念他,很想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模样,是否还是小寒山上的苏梦枕。 当年她被红袖神尼带回小寒山,打小就认识了苏梦枕,没过几年,竟从满心怜惜照顾,发展到把他当作人生偶像、励志标杆的地步。 她总觉得,苏梦枕病的七死八活,都能毅然离开师门,前往京师协助父亲,自己健康活泼,又有洞天福地相伴,为何就甘心窝在小寒山上,不下山做一番事业?即使她在江南折腾半天,没成什么气候,至少也可以带着下属,前去投奔金风细雨楼啊! 结果,她创业创的很成功,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没办法投奔师兄了。其中种种天意弄人,并非她能够想到的。 程灵素淡淡道:“我早就想亲眼一见苏公子,如今机会近在眼前,倒令我很开心。师妹,除了寻常的临行准备,你离开江南前,还有没有要做的事?” 苏夜本来神色柔和,一听这话,眉峰一凝,顿时漾出了锐利的杀气。但她还在微笑,笑的又温柔又动人,仿佛在说一个美梦。 她说:“有,当然有。朱勔亲自护送花石纲运船进京,准备领天子官家的赏。我便要趁此机会,动手杀了他弟弟朱厉月,再从苏州前往汴梁。我要让朱勔知道,纵使他有蔡京童贯撑腰,江南一带还远远不是他的天下。” 她随意说出刺杀朝廷命官,并未引起半点惊讶,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在总管面前,毫无脾气可言,面对外来强敌时,却可怕的像换了个人。她可以隐于幕后指挥,将一切交给手下去做,也可以亲履险地,全然不顾龙头老大地位何等重要。 若非如此,只怕她根本练不成如此高深的武功。 程英叹道:“我们就猜你会这么做,只可惜孙青霞先杀了他的两个儿子,使他惶然终日,不知该怎么保护这条性命。他那几座大宅中,虽然有我们的人当内应,却还不能确定内应是否有用。你要去就去,切记小心行事。” 苏夜微笑道:“我自有分寸。” 朱勔名列北宋末年的“六贼”之一,父子一起谄媚蔡京,以堆山造园之术,讨得蔡京和徽宗的欢心,得以掌管负责花石纲的苏州应奉局。 他为人贪婪凶暴,拼命搜刮江南百姓,一边中饱私囊,仗势欺人,专做破家灭门之事,攫夺十万亩以上的良田,一边将大笔金银、奇花异石送去汴梁,让皇帝认为他忠心能干。 这些年来,苏夜对抗霹雳堂,也要对抗这位东南王,所幸都取得优势。朱勔的势力比之历史上缩水不少,再也不能说一不二,在江南随心所欲。 尤其苏夜起初暗中行事,从应奉局内部下手,半收买,半控制,让朱勔失去对帮凶的控制力,从根本上削弱他作恶的能力。她就像潜伏肌肤下的溃疡,表面看不出异样,等朱勔惊觉时,溃烂已经蔓延开来,再也无法痊愈。 十二连环坞现世之后,旁人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它居然已在长江两岸深深扎根,成为一个难以拔除的硕大毒瘤,并且深得江南江北民众之心。 再怎么说,在十二连环坞手下讨生活,总比在朱勔手下惬意许多,不用担心家里有块奇石,就被官兵破门而入,敲诈勒索。衙门中的胥吏、衙役均出身本地,深恐不幸之事落在家人身上,也暗中听从五湖龙王的吩咐,对蔡京派来的官员阴奉阳违,惫懒行事。 朱勔不敢让天子知道自己无能,暗中向蔡京求援,派过官兵围剿,也派过高手刺杀,却都被十二连环坞一一接下,没讨到半点便宜。苏夜又派人收买不少官员,请他们帮自己说话,减轻来自朝廷的压力。 朱勔、朱厉月兄弟狼狈为奸,要对付视他们为寇仇的绿林豪杰,又要防备十二连环坞,还得兢兢业业为蔡京做事,日子过的其实也没太惬意。 然而,苏夜没想到,他们自己也没想到,率先进行刺杀的人,居然是一个名叫孙青霞的剑客,而非十二连环坞。 朱厉月连丧两子,悬赏十万黄金买孙青霞人头,但去一个,死一个,没有人能拿到这笔赏钱。他只能花钱买些毫无节操的武林高手,日夜守在自己身边。苏夜生怕夜长梦多,他当真请来了什么隐士高人,已经决定不惜一切杀掉他。 在她的盘算中,她亲自出手才叫万无一失。哪怕朱勔勃然大怒,硬指是十二连环坞干的,也缺乏证据,未必能得到多少人支持。她在朝中,也有一位地位稳固的盟友,已经合作数年,彼此都相当愉快。朱厉月死去,对方只会啧啧称赏,不会感觉受到威胁 十二连环坞中,真正厉害的隐藏势力叫作“朱雀阴兵”,取“难知如阴”的意思,地位还在白虎堂众之上。阴兵之首叶愁红由她亲手培育教导,对她忠心耿耿,一如倚天屠龙世界中的夏侯清。但是,即使是叶愁红,也从未有机会见到五湖龙王真容。 苏夜有此强助在手,却能控制住自己,绝不没事就拿出来用用。她决意刺杀朱厉月后,打算只靠自己的本事,全没打算动用阴兵。 事实上,孙青霞便是孤身一人,闯进朱厉月之子朱仙震的住宅,全歼他的家丁护卫,最后一剑杀了他。她好歹是五湖龙王,一呼百应,胆气焉能不如一位独自闯荡江湖的剑客? 第三十章 朱勔兄弟久居苏州,是苏州本地人氏。父亲朱冲少时贫贱,后来发家,成为出了名的大商人,才有机会向蔡京献媚邀宠,为儿子博取官位。 他们得势后,把应奉局建在苏州,又搜刮民脂民膏,建了一座太真阁,摆满奇珍异宝,专供天子王侯游玩时居住。 两兄弟拥有多处宅院,全都位于苏杭一带最好的地角,还在湖泊附近筑起园林,建造别庄,号称要在公务繁忙之余,领略山水风光。 苏州紧邻太湖,因此,太湖湖畔亦有朱家产业。但没过多久,十二连环坞占据太湖,成为五湖龙王的五湖之一。苏夜从未主动招惹他们,那几座宅院始终安然无恙。但他们疑神疑鬼,总觉得自己再住下去,肯定会被十二连环坞的王八蛋刺杀,因此再也不肯来住。 苏夜看完情报,得悉朱厉月带着三个妾侍,住在苏州运河边上的庭园里。 那个园子是他的主要住处之一。园中遍布奇花异石,由朱勔亲手设计安插,修有高达五层的“摘星阁”,使他能在拥美作乐的同时,将运河上千盏灯、万缕柳的美景一览无余。 她将事务与总管交接完毕,一一指定确认办事的人选,就动身前来苏州。 这一次,具体行程十分麻烦。除了武器火药最要紧,还有程灵素手上的千余种毒物。她在江南有四处山庄园林,专门培育这些东西,但到了汴梁后,不见得能便宜行事。她只为带什么去,怎么带去,就费尽了心思,更别谈还得亲自护送了。 每到这种时候,苏夜就觉得当领导有大大的好处。 她们路上需要和她持续联系,负责确认车队安然无恙,没被别的势力劫走,又要继续听取内外十二坞的汇报,做出及时反馈,自然十分辛苦。 因此,她人在苏州城,成了最为清闲惬意的那个。 她做书生打扮,将夜刀藏在衣袖中,腰间只佩了一支玉笛。程灵素易容本领最高,但她也不差,在脸上稍作修饰,掩住属于女子的绝丽容光,又略略改动五官的形状,顿时成了个清俊的少年书生。 到了苏州之后,她始终一人独行,从未和下属亮明身份。苏州本来就是朱勔的地盘,难说究竟谁占了上风。她既然想孤身行动,就不必惊动更多的人,导致消息泄露。 苏州比金陵更晴更暖,即使快入冬了,拂面而来的风也只有凉意,没有寒意。街上的人将衣服穿的厚了些,依然寻欢作乐,吃酒吟诗,仿佛还活在春日。 她来到运河之畔,买了一条小画舫,独自撑着船,向河的上游划去。 苏州与金陵不同,更像一位婉约的水乡佳人。金陵毕竟是六朝古都,气派摆在那里,虽有“金陵王气黯然收”的说法,仍保持着相当强烈的王者气度。苏夜将十二连环坞总舵定于金陵,也是出于这一层考量。 她曾多次来过苏州,对这里相当熟悉,以竹篙划开河水时,眼中看着运河两岸的酒楼、青楼,满眼柔丽富贵,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霹雳堂和十二连环坞竞争时,大半时间落于下风,被她一步步进逼,有条不紊地挤压,势力早已大为衰落,难以和她抗衡。更讽刺的是,“封刀挂剑雷家堡“中,还有过内讧分裂。若干年前,雷震雷、雷损等人带着精英离开江南,在京城建立六分半堂,成为霹雳堂捧出的京城势力。 其他子弟看到他们风生水起,大权在握,难免生出艳羡之心。年轻一代觉得老一代僵化古板,只会摆弄祖传火药,让武林中人瞧不起。老一代却觉得后生小子轻狂叛逆,嫌弃祖宗留下的绝学,十分大逆不道。 雷家堡和唐家堡一样,建立于血亲基础上。两派人马各持己见,终究未到流血冲突的地步,裂隙却渐渐大了起来。继雷损之后,又有出色的雷家子弟离开,在江湖上建立各种势力,不肯听从雷家堡老头子吩咐。 再后来,苏夜看中霹雳堂对火器的研究,欣赏他们在火器上花的心力。她认为只要利用得当,悉心发展,将会成为超越这个时代的战斗力,所以把霹雳堂看的比任何势力都重要。 但霹雳堂成员良莠不齐,有侠客义士,却也多的是心术不正之徒。她考虑到六分半堂尚在,时常与朝中奸党来往,又是金风细雨楼之敌,因此放弃了与霹雳堂联盟的想法,全力和它杠上,不断挤压吞并它。 近十年以来,十二连环坞势力蔓延到长江以北,却难以继续北进,正因六分半堂和霹雳堂两相呼应,给她带来极大的麻烦。 好在她吃了亏,霹雳堂吃的亏更大。雷损势力虽强,却要全心对付金风细雨楼,实在难以全力支持雷家,一切仍得靠霹雳堂自己。 不少人见十二连环坞来势汹汹,居然又内讧了第二次。他们互相指责,说这个没有用处,那个不听话,嫌弃大家不能同心同力,共同抗拒外敌。等嫌弃完了,他们就又谁都不服谁,再次出现精英离开的局面。 一批人去了京师,投靠雷损,认为这么做更有前途。一批人自愿跟随朱勔兄弟,利用东南王的权势,逃避江南王的追杀,又可以用本事换取荣华富贵。另有一批人不愿与这些人为伍,或者散居江湖,或者去了雷家人建立的势力, 至于心志更高,本事更大的那些人,自以为普通势力没资格号令他们,索性直接投入到朝中“六贼”麾下,心想若时机成熟,说不定可以取雷损而代之呢。 苏夜见霹雳堂败势已定,这才绝了后顾之忧,打算先观察苏梦枕的为人秉性,若无意外,再与金风细雨楼合作,尝试合力击溃六分半堂。 这样一来,霹雳堂失去最后一点希望,必将彻底四分五裂。就算他们心高气傲到了极点,不愿服从十二连环坞,她也能收留更多放弃了的雷门弟子,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专心制作开发火器。 她心中恰好想到投靠朱勔的几个雷家高手,开始回顾他们的武功、性格和擅长的火药暗器。这些人实力虽高,却还拦不住夜刀,只不知朱厉月这段日子以来,有没有从朝廷或者宫中求得更多保镖。 忽然之间,她骤然将竹篙从水中收回,眼里露出无比诧异的神色,望向远处河岸上的一点红光。 那里正是朱家庭院所在之处,草民一旦接近,就会被护院打走。从这里看去,摘星楼飞檐斗拱,铺着琉璃竹瓦,十分巍峨华丽,简直像王侯之家。然而,这座十分有名的楼阁正在燃烧。火光由小极大,让远处的人都能看见。 像朱厉月这种人,绝不可能家里“意外失火”。这表示有人正在那里动手,点燃了摘星阁。那人也许是孙青霞,也许是其他人。只要他和朱厉月作对,苏夜就愿意暂时将他划为盟友。 竹篙再度划入河波,轻轻一扳,轻而易举改变了附近河水的流向和速度。小画舫被巨力一激,笔直地向前窜去,飞鱼般在运河上前行。 她早就习惯于发生意外,却没想到意外没临到自己,反而临到了敌人。摘星阁被烧,针对的必然是长居阁中的朱厉月。 江湖上,有很多人想要亲手锄奸,为江南除此一害,却没有相应的本事。敢这么做,能这么做,并且做得到的人,其实并不多。 苏夜伸手,将斗笠两侧的面纱放下,遮住了易容之后的容颜。她的眼睛在面纱后灼灼闪亮,带着讶异又好奇的光芒。 水乡人家傍河而居,家中都有一道侧门,出门即到河边,可以在河中打水洗衣。朱厉月则做的更彻底些,在侧门外修了个小小码头,以便抬腿就能上船。 火势愈演愈烈,最终冲天而起。滚滚黑烟笔直上涌,冲击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和一轮明月,仿佛也为星月罩上了一层黑蒙蒙的轻纱。摘星阁中虽有防火布置,但这火源于霹雳堂的雷火弹,还有硝油助燃,竟难以扑灭。 很快,庭院两旁的人家也被惊动。这些人非富即贵,在自家院子里望着这场大火,未免有些胆战心惊。 苏夜趁着他们不知所措,飞快赶到目的地,看了一眼那扇紧紧关上的门,再抬头时,便见摘星阁顶,有刀光一闪。 她不仅认出了刀光,还看到刀光闪动之后,带出一泼血色,吃惊之余,功聚双目,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无论朱厉月身上发生了什么,园中守卫都已被惊动,时而传出惊呼声。楼阁顶上就像另外一个世界,既有烈火黑烟,又沐浴在星月光辉下,异常凄凉诡艳。 刀光连续闪动,森寒如青霜,又如青色火焰,更像一道清冷月光,竟似把所有的光融合在一起,共同聚在了刀锋上。 苏夜从未见过这样的刀法,不觉被它吸引,凝神望着刀和用刀的人。结果她还没看多久,刀光忽然暴涨。一条人影如天神降世,从阁顶掠了下来。 刹那间,她放弃进去帮忙的想法,收回正在涌动的真气,重新捡起竹篙,从容等待着。 杀人容易,逃走难。无论这人是盗,是贼,是匪,还是同样去杀朱厉月的杀手,她都乐意等在运河上,准备助他一臂之力。 那人果然如她所料,选择运河为逃脱地点,而非直入苏州城。他掠下摘星阁后,立刻翻身飞跃,纵身掠向后墙外奔流不息的运河。 苏夜伫立在画舫上,轻握着那根竹篙,仿佛被园子里的喧闹吓破了胆子,动也不敢动一下。但她的六感已经提升到巅峰,灵识也在扩散,将附近情形一览无遗。她知道园中每个人的位置,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等机会来临,便进行蓄力一击。 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粉墙发出一声闷响,轰然洞开,顿时砂石四溅,竟被人一刀斩破。那人从破洞中飞身而出,毫不犹豫地跃下运河,同时还向苏夜瞥了一眼。 他身材不算高大,体格虽然结实,却也没到超越常人的地步,似乎只是个普通武人。苏夜目光倾注在他脸上,只见他脸容清俊,双眉如刀,唇上的髭须比眉毛还像刀,眼神利的也像他刚才用出的刀。 刀已经收回鞘中。刀鞘为木制,雕了很多朱符篆书,颇有古意。刀柄足有刀身的一半长,和平常见到的刀都有所不同。刀上散发着淡淡的旃檀木香气,仿佛被常年供于佛前。 他入水同时,苏夜身边,那扇漆着红漆,镶着铜钉的侧门忽然开了。 一把菱角般的黑色暗器从门里撒了出来。 第三十一章 这些当然不是菱角,而是雷门火器。出手的人少说也是雷门“辟”字弟子,远胜江湖寻常好手。 同一把铁菱,可以轻重不同,大小不同,速度不同,飞射路线更不同,就像死神撒出的一把夺魂镖,将跃进水中的人牢牢罩住,罩在这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下。 没有人知道铁菱接触水面后,会发生什么,也绝对没有人想知道。门边那只手一击即退,似乎也很害怕看到之后发生的事。 可他将手缩到眼前时,忽然发现手背上扎了一支细长的针。他借着侧门上挂着的灯,看到中针处出现了瘀斑,却急切间看不清颜色。他只眨了眨眼,就觉得这只手被冻僵了,彻底失去了知觉。 而外面,并未发出他预料中的震天巨响。 苏夜把竹篙当成长刀,看似随便地扫了出去,划出极为完美的圆。竹篙上,劲力如水,如雾,如云,将所有铁菱裹了起来,丝丝化解它们飞旋时的力道。 这股柔劲简直柔的过分。铁菱陷入其中时,完全没有爆炸的意思,反而慢慢停了下来,犹如受到竹篙控制。苏夜微微一笑,顺手抖开竹篙,劲力骤然转向,将铁菱弹入粉墙上的破洞。 那人从水中浮了起来,扒住画舫边缘,连问都不问一句,径直翻身上了船。他的脸色本应很健康,这时却蜡黄无血色,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铁菱在园中爆开,竟摧毁了整整一片后墙,连带那扇红漆铁门也炸开了。铁门门轴脱落,门扉扭曲,毫无生气地拍向河面。然而,那只神秘的小画舫已然不见。 船上多了个大男人,但苏夜仍轻松扳动着竹篙,全不在意增加的这点重量。她心中自有把握,知道这条运河上,几乎不存在能追的上他们的人。 摘星阁的火离他们越来越远,如同一只怨毒的红色眼睛,死死盯着他们。苏夜回头瞥了一眼,忽然问道:“你是谁?” 那人答得很快,也很干脆,“我是沈虎禅。” 苏夜面色不变,手中竹篙微微一顿,“……沈虎禅?七大寇之首沈虎禅?自在门首徒沈虎禅?懒残大师的唯一高徒沈虎禅?” 沈虎禅已经把刀插回了背后,刀鞘牢牢插进腰带,刀柄却略高于他头顶。他盘膝坐在苏夜身后,神色居然非常悠逸淡然,缓缓说:“我是不是应该反问一句,你又是谁?” 苏夜笑道:“你的确应该。” 沈虎禅说:“可我认为没有必要这么做。你救了我,我不该打探救人者的隐私。以及,你必定是五湖龙王的人。” 竹篙停顿了第二次,“为什么?” “因为在江南一带,只有五湖龙王敢招惹东南王。更别提你一个孤身女子,竟有这样的胆量和武功。我看到你击开雷家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就猜你是‘日月经天’任姑娘。” 程英等人与她商议之后,决定不隐瞒进京的事,反而光明正大昭告天下。反正五湖龙王本人就极富隐蔽性,实在不必整个帮会偷偷摸摸,正好借此引出十二连环坞的敌人。 沈虎禅知道两位程总管已经动身,看了她三眼,猜的就十分接近事实真相,可见他名副其实,不愧为七大寇的首领。 苏夜与他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七大寇中的女侠温柔,便是红袖神尼的关门弟子,她和苏梦枕的小师妹。也就是说,沈虎禅是她师妹的结义大哥。但温柔根本没见过苏夜,沈虎禅更不可能知道这层关系。 她说:“我很想说你猜对了,但我不能。我并非任姑娘,也不是五湖龙王的人。不过,我今夜等在那园子的侧门,的确是为了杀死朱厉月。你既然抢在我前头,那么你得手了吗?” 沈虎禅慢慢说:“朱厉月已经死了,死在我的阿难刀下。” 阿难刀就是那柄散发着檀香气的刀。沈虎禅说这话时,檀香中仿佛混杂了血气。苏夜却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因为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朱厉月的贴身护卫中,其实就有她派进去的卧底。有人来杀朱厉月时,他们不会反水,只会突然玩忽职守,轻功也弱了,刀法也慢了,眼神也不好使了,非把刺客放到主子面前不可。 然后她又听到沈虎禅说:“我没想到,雷门排行廷字的高手也在这里,所以朱厉月死了,那个高手死了,我的伤却也不轻。” 直到这时,他脸上也没有因杀戮而产生的得意,只有一派平静。苏夜见过不少传奇人物,像他这样的当真凤毛麟角,不禁生出好感,微笑道:“不知朱勔听了这消息,会有什么想法。他依靠蔡京发家,得势后又傍上梁师成,也许会从宫中调来高手,四处围剿七大寇。” 她早已接受这并非真实历史,而是武侠世界的事实。但她对这世界所知极少,在前世偶然见到《四大名捕》的电影海报,那无情还由知名美貌女演员饰演。因此,她听说无情其实是个年轻公子时,顿时又风中凌乱了。 这对她来说,既是好事又是坏事。由于这是武侠世界,武功越高,地位越高,能做的事情就越多。武林中人也可封侯拜相,诸葛神侯便是明证。若把她放到真正的徽宗时期,那她一介小孤女,没准还没活到成年,就在街头死于非命了,那还谈得上雄心壮志?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江湖侠客能身负神功,纵横天下,反派人物自然也可以。譬如说,蔡京本人不会武功,身边却布满了为他效命的绝世高手。他们臭味相投,蛇鼠一窝,要钱的收钱,要权的拿权,要色的得色,别提多么风光得意了。 正因如此,天下百姓对“六贼”恨之入骨,却无可奈何。多次有人甘冒奇险,刺杀这六个奸臣,都功亏一篑,得到比死惨烈的多的下场。 宋徽宗在位二十五年,国力疲弱至极,空有个吓人的大架子笼在外头,后来又联金抗辽,连续吃了败仗,让金国发觉宋军不堪一击。最终,金军扬鞭南下。宋徽宗和他心爱的臣子眼见国难当头,竟无法应对,把帝位禅让给了不受宠的太子,内外交攻之下,引发靖康之难。 如果世上只有苏夜练成绝顶武功,那她当然可以闯入大内禁宫,想杀谁就杀谁,怎么威胁皇帝都行。偏偏这地方高人层出不穷,动不动就听说某某前辈又出山了,某某名人又现身了,致使她一直小心警惕,最后连真实身份都讳莫如深。 七大寇恰好就是一个被朝廷鹰犬憎恨的小团体。他们名为“寇”,实为“侠”,专门打抱不平,行侠仗义,自然时时与奸党势力冲突。若非这些人各有绝技和后台,只怕早已身遭不幸。 沈虎禅笑了笑,淡淡说:“自然如此。我只担心朱勔寻不到我,会把怒火发泄在旁人身上。” 所谓“旁人”,其实就是江南百姓。花石纲实施以来,因勒索而破家灭门者,何止千百家。若非十二连环坞急速扩展,遏制朱勔气焰,这个数字恐怕还要翻几番。 苏夜听出他语气中的忧虑,不由再次回头,向他望了一眼。她忽然觉得,沈虎禅不但名副其实,而且人如其名,既有虎的霸道英风,又有禅的慈悲为怀。温柔有苏梦枕作师兄,有沈虎禅作大哥,倒也很有运气。 她没有接这个话,因为朱勔一旦回归江南,就会成为任盈盈的对手。他即便要展开报复,也将由十二连环坞接下。既然如此,她并无必要与沈虎禅多说。 前方似乎到了偏僻处,两岸景色平平,游船渐渐稀少,小画舫的速度也降了下来。苏夜快一下,慢一下地划着船,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沈虎禅因此行凶险,并未招呼结义兄弟同来。何况他们各自天南海北,并非日日跟在他身边,只有唐宝牛、方恨少二人潜在苏州城中,准备接应他。 若在平时,他愿意把他们介绍给这位神秘的女子,毕竟知己难寻。但他一上船,苏夜便把斗笠压低,可见不愿和别人接触。 他说:“就在前面渡口处,将我放下,已经足感盛情。” 画舫徐徐滑行,在河上漾出两道浅浅的暗色波纹。它靠近渡口时,船上一轻,沈虎禅飞掠上岸,对苏夜抱一抱拳,道:“希望后会有期。” 苏夜笑道:“必然后会有期。” 她被人家抢了人头,心中却很愉快。其实朱厉月死去,苏州很容易群龙无首,先考虑如何推卸责任,再去搜捕杀死南面王的凶手。到那个时候,她也好,沈虎禅也好,早就远走高飞,任谁都搜捕不着。 以沈虎禅之豪侠,必定不会让十二连环坞帮着背黑锅。这结果比她想象中更高,因此她才这么高兴。 她也找了个僻静处上岸,避开行人,在任何人心生怀疑前,匆匆离开了苏州。然而,她并没直接往南走,而是以这副书生打扮,先向东行,来到长江入海口,才卸去身上所有伪装,换上女子衣裙,用真实模样公开现身。 她将夜刀藏进洞天福地,换了青罗刀出来,依旧笼在衣袖之中,背负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钱和换洗衣裳。她的神气聪慧而坚定,仿佛初入江湖的女侠。她一会儿走水路,一会儿走陆路,显见不太了解中原地形,在水上几乎漂到金陵,才下定决心似的,登上江岸一路北行,直奔开封而去。 这是苏夜早就拟定的计划,将五湖龙王身份隐藏在“苏梦枕师妹”之下。当年,苏梦枕离开小寒山,前往京师。不久后她不告而别,就给红袖神尼留了个条子,上面写着“我被父母接走了,请不要担心我”。 她并非自恋之人,却知道自己年纪尚轻,容貌极为出色,会引来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更比普通女子容易受到江湖势力的瞩目,遇上许多麻烦。然而,只要处理得当,年轻和美貌都能成为障眼法。她正是要依靠这手段,深深隐藏起来,让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放松警惕。 相信在她进入开封之前,各路探子便会发觉她是谁,更打探到十二连环坞两位总管的消息,急急送往京城。 到那个时候,哪怕她和“程大总管,程二总管”同日进京,也没有人能把她和五湖龙王联系到一起。 第三十二章 苏夜既然要作伪装,自然要装的像些。外人不知道,她的下属更不知道。她登岸之后,便买了匹马,也不计较马匹优劣,乘马沿着官道前行,在马上左顾右盼,看起来很是惬意。 但她每做一件事,都会想想前因后果。她行程暗合十二连环坞的镖车路线,以免第一批货车刚上路,就被别人劫走,沦为整个武林的笑柄。出于这个目的,她走的不快也不慢,很符合进京投奔师兄的形象。 北渡长江之后,越往北方走,十二连环坞势力越弱,只能隐身暗处,伺机兴风作浪。她暗中从西夏买马,都得与边关绿林山寨合作,才能平安运进关内。 一旦离开紧邻金陵的三个州,便由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说了算。双方笼络天下英雄,竞争极为激烈,为了争地盘,无所不用其极。各州县势力经常易主,不是我灭了你的分舵,就是你杀了我的堂主。投毒、刺杀、收买手段层出不穷,比任何黑帮电影都惊心动魄。苏夜无法随时关注动向,只能在事后收到情报,得知某地又换了主人。但当她真正来到某地时,这个主人可能再次变换。她本人吃过类似的亏,才竭力经营金陵大本营,使十二连环坞没有后顾之忧。 她只能确定一件事,即六分半堂以奸党为后盾,常为蔡京等人清除异己,换取在京师方便行事。金风细雨楼则更为独立,不看任何人眼色,倾向于神侯府派系,更易吸纳洁身自爱的江湖好汉。 她认为苏梦枕心怀大志,孤僻寒傲,所以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他的风格。但是,蔡京一党权势熏天。金风细雨楼不买他的帐,日子绝对不会特别好过。 苏夜注定与蔡京势不两立,对六分半堂的态度可想而知。她已经做好决定,就不会再行犹豫,在路上投宿打尖时,时常关注风吹草动,想亲眼观看江北武林的动向。 北方气候终究比南方寒冷,风中带着凄清气息,昭告寒冬即将来临。官道两旁,枝头枯叶落的差不多了,露着干干的树枝。只等银絮乱舞,便会雪满枝头,成为别有趣味的美景。 苏夜进入庐州后,很合时宜地披了一件斗篷,告诉别人她也怕冷。不过,就算她表现的再像普通人,也会受到所有行人瞩目。百姓见她骑马,就把她想象成飞天遁地的女侠。江湖中人见她孤身一人,就盯着她看个不停,目光时常闪烁不定。 讽刺的是,只要有人做主,无论六分半堂还是金风细雨楼,他们都得先请示“上面的”意思,才敢对她下手。不知是幸运,还是别的原因,她暂时还没碰上麻烦事。 又过了三天,她来到庐州北部的慎县,找了家客栈投宿休息。此地名叫白石乡,是慎县中较为繁华的大村镇,所以客栈收拾的整洁干净,很合她心意。 她本来以为,这一天犹如过去的若干天,又会风平浪静,安安稳稳地过去。她甚至观察了所有住店客人,发现虽有几个会武功的,却都和平民一样,吃完饭便返回客房,并未恃勇生事。 然而,意外便在今夜发生。 刚过下半夜,客栈前院灯火通明,门外传来咚咚撞击声。一群持刀带剑的人敲开大门,毫不客气地冲了进来,直奔客人住宿的后院小楼。敲门声震天般响亮,若非不怕官府,就是得到了官府的支持。 他们登上小楼时,苏夜早已惊觉。她仍然盘膝坐在床上,手里却摆弄着那个小包袱。房间昏暗,唯有她双眼晶莹透亮,仿佛倒映着天上星光。 她住过客店,自然知道官兵时常前来盘查,借此机会勒索金银,成为这方面的“常例钱”。若只冲着钱财来,那就算了,更有甚者与黑道勾结,抑或本身就是黑道,见住客中有美貌妇女,难免要讨些便宜。 苏夜刚听他们出现,还以为是查夜衙役,没放在心上,此时却发觉不对。对方脚步声错综纷乱,却均比常人轻快迅捷,显然身怀武功,而且武功不弱,绝非衙门里的捕快听差。 为首者功力最高,但脚步声有点奇怪。他左脚较为沉重,右脚则很正常,落地时轻重不一。依苏夜之见,他似乎患有足部疾病,也有可能因某事失去左腿,换了金属制的假腿。 在武侠小说里,客栈、酒楼经常遭殃,一旦遇上江湖人寻仇,地板和桌椅往往就保不住了。主角一方的人物会赔银子,反派则什么都不给,让掌柜自认倒霉。如今看来,这家客店也难逃劫难。 她尚未弄清慎县属于谁的势力范围,只静观其变,等待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但事情巧到极点,简直自行送上门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停在她右边那间客房门前,只听一声闷响,房门被那人单掌震开。屋中传出女子惊叫声,以及小儿受到惊吓的大哭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中。 苏夜之前知道,对面住的是一家四口。夫妇二人带着两个孩子,家中下人另住便宜房间。他们都不会武功,半夜被恶客破门而入,当然大为惊恐。 对方行事如此霸道,注定不可能是善良之辈。但苏夜想听的更清楚些,轻轻下了床,走到自己房门处,侧耳静听。 她下地时,那家的男主人见大难临头,已经开口说话。他语气十分镇定,态度从容斯文,似乎是个读书人,问道:“几位是什么人,官府派来拿我的么?” 跛足人亦开口,声音低沉厚实,听的出内功颇佳,“我们是六分半堂的人,与官府无关。” 那男人愣了一愣,然后哈的一笑,冷冷说:“谁不知六分半堂与蔡太师同流合污,一个在暗,一个在明。你们说自己与官府无关,未免太可笑了。” 跛足人淡淡道:“看来,足下已经明白了。其实我周角倒很敬佩你的骨气,但你这点骨气用错了地方。你得罪了蔡相爷,不过贬官还乡,把我们堂中兄弟送进大狱,我们可饶不过你。” 奇怪的是,客栈中遭逢大变,掌柜和小二无影无踪,全然没有劝解之意。苏夜微微皱眉,已经大致明白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她还在皱眉,便听那男人说道:“我知道今日在劫难逃。但我妻子儿女无辜,还请几位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幼儿啼哭声本就响亮,这时又添上了女子的大哭声,令人闻之恻然。跛足人却哈的笑了一声,仿佛觉得这场面很有意思。 他嗓音本来还算好听,笑出声时,却像鹤的厉唳。他冷冷说:“这不成,你老婆年纪虽然大些,容貌却很标致。你女儿更是个美人坯子,谁见了都喜欢。至于你这小儿子……他哭的我心烦,我可以开恩不带他,就让他留在店里吧!” 苏夜心中恚怒,心想这家客店听从六分半堂的号令,怎么可能真留下那个孩子,不是任他冻饿而死,就是卖给拐子。 她一向认为,杀人不过头点地,仇怨再大,一死也可以偿还了。由于她有这项原则,十二连环坞平日做事,向来十分克制,一切依照帮规办事。跛足人所为,已经触及她的底线。 事到如今,那男人居然还算镇定,说话声却在微微颤抖,“那么,我家的下人总……” 跛足人忽然哈哈大笑,讥讽道:“你家下人?贵府大管家通风报信,我们才能对你的行程路线了如指掌。唉,我心里很是抱歉,真的很抱歉。但你招惹在先,我们若轻易放过你,堂中兄弟如何能够服气?放心吧,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只会把你送到卖艺的那里,让你尝尝民间疾苦。” 他们并非第一次干这勾当,下手十分利落。那女子尚未穿上外衣,就被点了穴道,从床上一路拖出门外。 两个人提着油灯,恭恭敬敬跟在跛足人身后,为他照亮道路。可是,跛足人刚要踏出房门,竟陡然周身一震,满脸不敢置信之色。 他看到灯光之下,有个他平生仅见的,比三堂主雷媚、六堂主雷娇都美的年轻女子,直挺挺站在门外。那对秋水明眸大睁着,紧盯在他脸上,像要把他的脸盯出个洞。 她的美貌实在有点惊人,又生动又明媚,活色生香,让人忍不住咽口水。此时谁都不敢为那家人说一句话,唯有她悄无声息地堵在门口,不像活人,更像一个忽然出现的鬼魂。 周角心中明白,自己喉头滚动了一下,绝非因为她的美丽。可究竟为了什么,他也想不清楚。 苏夜道:“你们太过分了。” 右边持灯人见周角不答,冷冷说:“这是六分半堂的十三堂主,‘独角铜鹤’周先生在办事。小姑娘,你要么马上滚开,要么和这家人有难同当。” 苏夜咦了一声,奇道:“六分半堂里,只有十二个堂口,十二位堂主,哪来的十三堂主?” 此话一出,只见周角脸上肌肉颤动,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侮辱。与此同时,苏夜目光恰好落在他右手的断指处,更令他感到莫名羞愧。 其实,他本来真是六分半堂的正式堂主之一,只因一时放纵,不小心将手按在了总堂主雷损的一口棺材上,雷损便将他按着棺材的两只手指砍断,贬为第十三位堂主。他没有实权,失去往日地位后,武功亦打了不少折扣,日日承受旁人的异样眼光。 他为了重获雷损青睐,不惜争着抢着干肮脏活计,例如今夜这事,便是他的拿手好戏。 苏夜踩中他痛脚,令他心中充满忿怒。他的理智便被这股怒气蒙蔽,忘了苏夜敢拦着房门,当众挡住他的去路,很可能有足够底气。就算他还记得,也不可能退缩。 他因为断指之事,早就饱受歧视,焉能再对一个年轻女子退让。他的下属都在身后,等着他像往常那样,将敢和六分半堂作对的人碾成灰烬。他不能后退,只能厉声道:“滚开!休要管闲事,每个得罪本堂的人,都将死于非命!” 苏夜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把刀。 刀已从鞘中抽出,长约二尺余,刀背有着美丽的弧度,似弯刀而非弯刀。刀身呈现琉璃青色,暗沉沉的,似乎由琉璃烧制而成。刀刃薄而锋利,刀尖接近透明,发射出一点青光,颜色比刀身更浅。 她握着这把刀,微微笑道:“我偏不滚开,偏要管闲事。你要怎样?” 第三十三章 雷损凭窗临风,极目眺望,脸容如石像一般,丝毫没有表情。 从这扇窗望出去,可以遥遥望见金风细雨楼。青、红、黄、白四色楼,以及四楼中央的玉塔,全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他一脸平静,紧紧盯着它们,一直盯到狄飞惊走进来,在他背后唤道:“总堂主。” 雷损在江湖上的名气,那是说都不用说的。但他本人外貌没什么特殊之处,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笑起来的时候,可以笑的很慈祥。他衣着打扮也很随意,身穿灰袍宽衣,被窗外寒风一激,衣袂随风飘扬,颇为闲适洒脱。 狄飞惊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亦是雷损最得力的助手。只看外表,这两个人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不知为何会扯到一起去。 他名号为“低首神龙”,无论何时,总是低着头,仿佛一个大家闺秀,不敢抬头看人。他容貌非常好看,秀丽、出尘、孤寞、沉静,气质更是遗世独立,从未沾过俗世中半点喧嚣浮华。如玉般凝定的脸上,双眉微微上扬,眸子明净至极,既锐利明亮,又不会使人受到触犯。 很少有人见过狄飞惊本人,包括金风细雨楼的总瓢把子苏梦枕。他们甚至认为,狄飞惊根本不会武功,只以出众的智谋、超卓的能力辅佐雷损,助其成就霸业。 也许,真正知道狄飞惊有多可怕的人,只有雷损和他自己。 他唤了雷损一声,雷损却没回头。狄飞惊并不在意,只道:“朱厉月死了,是沈虎禅下的手。” 他说前半句时,雷损毫无反应,说后半句时,雷损微微一愣,回过头来。两道目光如烈电般,照在狄飞惊脸上,“居然不是十二连环坞?” 狄飞惊很小心地摇了摇头,好像怕牵动脖颈似的,“不排除十二连环坞嫁祸给沈虎禅,但五湖龙王和东南王作对多年,犯不上要外人背这黑锅。这么做,只会得罪沈虎禅,没有半点好处。” 他声如其人,温和悦耳,任谁听了,都会心间如清泉流过,烦恼一扫而空。这几句话说的从容自若,不疾不徐,更容易令人生出好感。 这个消息的确出人意料,但只让雷损愣了一下。狄飞惊通过他的一愣,已看出他心中真正忧虑的问题,便道:“朱厉月到底是朝廷大臣,既然死在‘草寇’之手,朱勔就没有理由上疏,奏请朝廷发兵围剿十二连环坞。” 雷损淡淡道:“以前也不是没有围剿过,何曾讨的了好?只不知五湖龙王与七大寇早有来往,还是事出巧合。我本以为他北上之前,必然亲手杀死朱厉月,居然料错了。” 狄飞惊并未回答,因为他知道雷损不需要他回答。 十二连环坞的两位总管进京,虽未大张旗鼓,却绝对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这头猛虎始终在江南蛰伏,如今终于有了进一步的动作,自然引起各方关注。 这些天来,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之间的斗争亦有降温之势。苏梦枕收到消息后,肯定想静观其变,等候五湖龙王给京师局势带来的改变。 但他可以静观,雷损不可以。十二连环坞与霹雳堂多年为敌,与蔡京党派势不两立。若说五湖龙王突然改变主意,找上六分半堂,要求化干戈为玉帛,那么还不如指望当今天子励精图治,自此成为一代贤君。 六分半堂已经采取行动,拟在半路劫夺十二连环坞的货物,有一次甚至与程英打了照面。但对方总是更胜一筹,迄今竟只得手一次,收获刚够赔偿堂子里的损失。 狄飞惊一如既往地低着头,以这姿势,从秀气的双眉下瞥着雷损,似不经意地道:“其实霹雳堂是霹雳堂,六分半堂是六分半堂。” “是,”雷损平静地道,“但蔡太师永远是蔡太师。” 狄飞惊又道:“那么苏公子和小姐的婚约……” 这是个预知答案的好问题,因为雷损也在心里盘算这事,盘算了几天。 他听到这句话,几乎立刻笑了,边笑边摇头,道:“这绝无可能。有句俗语,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五湖龙王离开长江老巢,前来人生地不熟的京师,没准连蛇都不如,是虫,是鼠。他一动,我就吓的把纯儿嫁给苏公子,徒惹人笑罢了!” 狄飞惊温和地道:“潜龙出渊,足以掀起江湖风雨。” 雷损笑笑,淡然道:“是潜龙出渊,还是草蛇离洞,那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狄飞惊浅浅笑着,似乎发自内心欣赏这答案,温声应道:“不错,五湖龙王一直得罪相爷,从不肯和相府虚与委蛇。相府碍着江南路远,鞭长莫及。我想相爷可能有所安排,打算让龙困浅滩。但我担心……” 他话说到这里,便停下了。雷损脸上,忽地露出玩味笑容,“可惜迄今为止,我们对五湖龙王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个爱好美色的黑衣老者。” 他也是老者,也爱美色,曾留下前堂主雷震雷的独女雷媚不杀,当自己的秘密情妇,并委以第三堂重任。因此,他很理解五湖龙王的心情,说这话时,笑容中多了几分了然之意。 然而,提到五湖龙王的身份,难免令英雄气短。他们的密探都算能干,可以传回可靠情报。听说相府密探不知怎么的,得出五湖龙王平时蹲着走路的结论,让蔡京大笑了一场。 笑完之后,他们心中都豁然洞明。这代表五湖龙王连身高都未必可靠,日常需要伪装,才会出现高度稍有差距的情况。 这只证明一件事——五湖龙王另有身份。若他只是十二连环坞龙头老大,金陵朱雀楼之主,又何必隐瞒到这个地步? 须知隐姓埋名乃是一柄双刃剑,麻痹敌人之时,也难免损害在手下眼中的形象。 不知怎么的,雷损说出对五湖龙王的态度后,狄飞惊神色也更轻松,更温和。他正要说话,却突然将话凝在嘴边,慢慢转过身去。 门外走进一个娇小玲珑,纤腰不足一握,带着柔弱美态的女子,正是六堂主雷娇。她平时露出楚楚可怜之态,就使男子心旌摇动,产生怜爱之情。可现在,她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先向他们躬身行礼,才急匆匆地道:“有急报,两位堂主身亡。” 雷损和狄飞惊眉梢都没动一下,就像没听到这桩消息。雷损很随意地伸出手,接过雷娇递来的密报,打开看了两眼,脸上便出现愕然神色。 他仍没说什么,又读了一遍,才将密报转递给狄飞惊,道:“老二,你看。” 密报内容十分简单,只有寥寥几行字。信中说,十三堂主周角遇上意外,死于任务途中,自己落败身亡,还丢失了六分半堂的仇家。 周角遭雷损贬到那个位置,颜面全无,却还是六分半堂的人。九堂主霍董听说了这件事,又得悉凶手不太会隐藏行踪,很容易跟踪,便带人去围捕她,然后成为第二个死于非命的人。 信中还说,杀人者自称苏梦枕的师妹。 这个身份犹如一声惊雷,连雷损都为此动容。狄飞惊看到这行字时,恰好听雷损奇道:“苏公子的师妹……洛阳温晚的独生爱女,温柔?” 狄飞惊立即否认,“不可能,温大小姐没有这样的武功。” 他顿了一顿,雷损也顿了顿。雷损再开口时,口气比之前还要犹疑,“不是温柔,是苏公子一直在找的那个?” 狄飞惊脸容静水无波,“苏公子只有两个师妹,大多数人只知最小的那一位。既然温柔女侠做不到,那就只剩唯一可能。” 雷娇见他们读完密报,便转述出更为详细的情况,“十二堂主赵铁冷派出密探,装作平民百姓,打听她的出身来历。这女子好像没什么江湖经验,别人问了,她就回答,也不怎么懂得逃避敌人追踪。她说自己父母双亡,正要到京城投靠师兄。” 此人既然敢去见苏梦枕,是假货的可能性便很小。 雷损沉吟不语,很有兴趣似的。狄飞惊缓缓问道:“她身手如何?” 雷娇道:“还不清楚,听说周、霍两人被一刀断头,与红袖刀确实十分相似。其实……只要她有苏梦枕的五六分本事,就足以扬名江湖了。” 狄飞惊没再说话,眼神既明锐,又温和,倾注在这封密报上,好像从中看出了更多东西。雷损轻轻叹了口气,悠然道:“世上的事便是这样,好事赶在一起来,坏事也是。正要操心五湖龙王的事,又来这么一出。” 苏梦枕还没当上楼主,便利用楼中势力,寻找那个失踪了的师妹下落。这事持续多年,并非什么秘密,因此雷损也有耳闻。他仔细一想,觉得起码也有七八年了,虽说从未得过什么消息,风雨楼却没有取消这个命令。 雷娇见狄飞惊毫无表示,便试探着问道:“总堂主,我要如何回信?” 雷损口气简捷的像一道刀光,“生擒她,查她之前的行踪。” “如果生擒不了……” “那就杀了她。” 狄飞惊皱了皱眉,仍然一言不发。他皱眉之时,居然比平常还好看一倍。雷娇在旁边瞧着,只觉看上自己的人不是狄大堂主,而是那粗莽放荡的五堂主雷滚,当真天道不公。 这时,雷损也发现这命令的疏漏之处。他沉吟片刻,淡淡道:“我亲自关注五湖龙王的消息,你来对付这女娃娃。她江湖经验尚浅,必定容易受骗上当。若能把她拿在手中,说不定会有意料之外的结果。” 第三十四章 苏夜发现,得罪六分半堂后,想在北方过上平静生活,接近于不可能。 她可以投靠金风细雨楼,也可以投靠江湖散人的联盟。但是,这都需要付出一定代价。若坚持独立自主,自由行动,那她必须具备相当高明的武功,譬如孙青霞,譬如沈虎禅。 她不奇怪这后果,反而觉得理所应当。在霸道方面,十二连环坞也不遑多让。 又一个凄清安静的夜晚,又一度月过中天,她也又一次投宿客栈,等白天继续赶路。她的马被赶进客栈马厩里,由烧火师傅兼职照顾。这家店历史似乎已经很久,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但等客人都睡下了,四周寂静无声,她却睁开了眼睛,冲着房顶微笑,然后翻身下床,捏捏袖子里的青罗刀,缓步走出门外。 后院里,店主种下了许多花草。它们连续被数代人照顾,枝叶苍劲浓翠,枝干虬结曲折,半点做不了假,所以苏夜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家百年老字号。 今晚月色很好,月光澄净清澈,将所有东西镀上浅浅的银霜。她出门之后,以右手扶住栏杆,向下看去,便见满院罩着银色轻纱,令人心神宁定。 如果那里没站着五个大煞风景的人,就更好了。 一个人当先而立,另外四个跟在他身后,一望可知主次关系。为首的人可以用“四四方方”形容,脑袋方,脸盘方,身体也很方,连眼神都好像带着棱角。他的身躯自然十分结实,整个人冷硬坚挺,犹如铁方块组成。有了这个对比,他身后那四个手下顿时不值一提。 苏夜看着他们,心中仍未感到奇怪。奇怪的是,店中掌柜、小二、厨子、打工小厮、烧火师傅兼马夫,还有同一日投宿的客人,已经全部消失了。 这么说也许不太准确,因为老掌柜和马夫正站在铁块人背后,放肆地盯着她看。 她第一眼看到铁块人时,觉得他很面熟,像乐高积木小人,等看了第二眼,顿时恍然大悟,笑道:“兄台,你的名字莫非叫作马云?” 马云四方的眼睛眯了起来,然后摇头道:“我不姓马,也不叫马云。你还没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苏夜毫不犹豫,立即决定用马云来指代他。她又往前倾了倾身体,道:“你们很惊讶吧,我走进了这家特意为我安排的客栈,撑到就寝时,仍然安然无恙。” 马云冷冷道:“你比情报中写的更聪明。顺便说一句,下在菜里的东西不是剧毒,而是让人失去意识的特殊毒药。” “我不聪明,也猜不出你们这么多弯弯绕,”苏夜恬不知耻地答道,“可我懂武功,懂用毒,还稍微懂一点医术。饭菜里,茶里,洗脸水里,被褥上,哪里没有猫腻?” 马云声音如金石交击,铿锵有力,“我早就警告过我的朋友,让他别动这么多手脚,他偏偏不听。这下好了,我们还没动手,你就知道事情不对。” “你的朋友,还是你的同伴?” “有什么区别?” 苏夜凝神观察这五个人,发现背后那四位简直不堪一击,也不知六分半堂势力如斯庞大,马云为何要带四个废物下属过来。 离开江南前,她从未亲自与六分半堂的堂主交过手,也不了解金风细雨楼的重要角色。她想隐藏真实武功,让旁人不起疑心,又想尽量将武功调的高一些,以免自戴枷锁,什么都做不成。因此,她只能边走边打,放手一试,希望抵达开封府后,能够调整到一个合适的程度。 不过,她预设身份时,绝对没考虑被“独角铜鹤”周角、“金手印”霍董这种人杀死的可能。马云同志武功应该比他们都高,只不知在自己人眼中,属于什么水准。 她接近柔顺地说:“好吧,没有区别。你们的手法倒很巧妙,居然能做出这样的布置。如果我没在这里投宿,那你们又要怎么样?” 马云道:“这是蔡州,本堂在这里势力向来雄厚。你运气不好,又不熟悉中原江湖,才会撞进虎口。若你走亳州,就是金风细雨楼的地盘,应该没人为难你。可惜啊可惜,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苏夜既没被迷昏,也没躺到床上一睡不起,那就代表她破解了暗算手段。马云只能进行下一步计划,即强行擒下她,抑或杀死她。 客栈中每个人都有独特定位,只等苏夜掠下二楼,夺路向外面逃走,就发动针对她的天罗地网。 更深露重,栏杆虽为木制,却也触手生寒。苏夜自觉不必和对方多说,微笑道:“的确太晚了。一想到以后连觉都睡不好,我就不由心惊胆战。但我听说,我的大师兄权势也很大,并不输给你们。想必我到了京师,就不必担心住店问题了吧?” 她话音未落,人竟已飘身而起,犹如一团轻盈流动的豆绿色云雾,飘向这二层小楼的檐角。旁观者齐齐一惊,只见这团云雾陡然晃动了一下。苏夜闪电般伸出手,扳住屋檐,借力上纵,须臾间已翻上楼顶。 楼顶当然有人,一个戴着铜制头盔,气度如带兵将军般的人。他脸上胡须浓密,团团蜷曲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苏夜看不见他的容貌,只能看到他瘦长的脸型,脸颊两边颧骨高高凸出,还有当胸袭来的三支连环冷箭。 此人手持铁胎弓,弯弓搭箭,在她刚露头时,便向她连射三箭。倘若她如他们所想,掠向客栈正门逃走,那这些箭就会对准她的后心。最要命的是,利箭飞到一半,竟然还能再生变化,飞行轨迹骤然弯曲,箭头裂开,打出一蓬牛毛细针,还有一团稀薄到接近看不见的粉末。 小楼房间里,忽地抢出三十个拿着弩的人,却因屋檐阻住了视线,不得不再行移动,才举起弩弓对准屋顶,准备抽冷子来上一箭。 楼顶上忽然亮起了青色萤火。流萤绕着苏夜身边转动,正是青罗刀尖最为透明的部分。旁人只能看到青萤飞舞,划出无数曲线,将她护的水泼不进。 这刀法犀利灵动,却又清丽端正,如同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佳人。若用风雨比拟,那么不是黄昏细雨,也不是惊风疾雨,而是子规声里雨如烟,没有半点凄凉气象。即便不懂武功的平民来看,也会觉得这柄刀非常美丽。 三箭断开,青罗刀已逼近持弓人,一痕青光近在眼前。而在苏夜眼中,这人一只蒲扇般的恐怖大掌,同样近在眼前。 刀光不住明灭,昭示着主人功力流转变化。持弓人步步后退,亟待同伴的救援。但他和苏夜离的太近,手下若发箭,都不知第一个中箭的是谁。 老掌柜急声问道:“赵堂主,我们一起上?” 马云平整方正的前额上,已出现难以察觉的皱纹。他实在没想到,苏夜刀法已经到了“意境”的地步,比密报中描述的更加惊人,人又如此机变沉着,足以弥补其经验之不足。这让他感到一阵轻松,就像卸下了肩头重担。但下一瞬,他就开始担心更重要的事情。 以他的武功,跃上楼顶帮手不难,难的是后续处理。待老掌柜急问第二声,他蓦地暴喝道:“放箭!” 劲弩靠机关驱动,只要使用得当,小孩都能用它杀人。他一声令下,三十张弩弓同时启动。刹那间,院中满是利箭裂空而至的呼啸声,组成小小的箭网,涌向那兀自流动着的青色萤火。 持弓人,六分半堂的十堂主“三箭将军”鲁三箭发出一声厉叱,“赵铁冷,你他妈……” 他话音未落,便听脚下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苏夜不愿以刀封挡利箭,腿上用力,踩穿了这不甚结实的屋顶,向下直直落去。落到一半,青罗刀上扬,划了个圆弧,将这个洞又扩大了一倍,使后退不及的鲁三箭也掉了下来。 鲁三箭心中满是忿怒。他说要带一百个弩手,埋伏在树林里面,赵铁冷说人数太多,不好安排,野外太容易逃亡,而且大部分弩手被调去拦截十二连环坞,短时期内抽调不开。他说要下毒下药,赵铁冷说手段越多破绽就越多,怕那女子瞧出不对,预先有了防范。他在房间顶上,装了挂满利刃倒刺的铁网,结果不知怎么的,机关忽然失灵,铁网无法掉落。 就算赵铁冷说的都对,那么他现在大呼放箭,就不怕把他也扎成刺猬? 在他心中,自己是要负责刺杀苏梦枕的人,如今来对付他师妹,已然大材小用,结果连这个师妹都对付不了,堪称平生最挫败之事。 然而,他很快就不必为任何事沮丧了,因为苏夜已不想继续浪费时间。 她从这间客房中冲出,左手一扬,打出扣着的满手暗器。这些弩手精通箭技,却没什么高深武功可言,所以才能装成普通投宿客人。苏夜暗器分打五个人,中了四个,立刻多了四具满脸黑气的死尸。 起初她还在想,是否要装成不忍杀人的雏儿模样。但对方一环扣一环,安排严密,对她势在必得。若她当真初出茅庐,少不得要吃上大亏。她到这时还要饶恕他们性命,未免有悖情理。何况,她无需对这些人赶尽杀绝,只需擒贼先擒王,杀了带头人,什么都好说。 她身影再度化成绿云,冉冉而落,半空青光不住闪动,青虹般越空而至,直击赵铁冷。 老掌柜等四人正眼花缭乱,却发现他们的十二堂主动了,不向前冲,倒向后退。他的人像铁,跑起来却像风。后院大门本来关着,被他直直撞上,立即撞出一个人形破洞。赵铁冷穿过这破洞,直奔客店之外。 苏夜想都不想,紧随其后,转眼就没了踪影。她杀人越多,程英那边的压力就越小。马云既然选择了逃走,就表示他武功不如她,那么此时不杀,还等着他重整队伍,带三百个弓箭手回来追捕她吗? 赵铁冷轻功不弱,却无法与小寒山的“瞬息千里”相比。苏夜见店外没有埋伏,又已将客店远远甩在身后,速度更增三分,迅速追上了他。此时四下无人,月华当空而落,正是杀人灭口的好时机。 青罗刀横在她眉间,映的她眉毛都成了碧青色,似有青色刀气从刃上涌出。这一刀挥出,必有怒潮之力,雷霆之威。马云能挡五湖龙王多少刀,只能看他的造化。 就在此时,马云仿佛知道死神就在背后,居然猛地回身,大声道:“我是令师兄的人,你不可杀我!” 碧色刀刃当头而落,刀气先发后收,及时收住了这一刀,在他方盒子般的脸容正中,留下一道汩汩出血的细缝。苏夜手腕一转,刀刃变作刀锋,向旁滑开,重击在他肩膀上。 她能在这时收刀,已经算赵铁冷命大。但刀意未尽,尽管他运功抵御,肩骨仍被刀背击裂。 苏夜眨着眼睛,将青罗刀架在他脖子上,狐疑问道:“你说什么?” 赵铁冷无比庆幸自己说话够快,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笑容,与那铁铸般的脸殊不相称。他道:“姑娘刚回中原吧?” “是。” “我是令师兄苏公子的人,名叫赵铁冷,在六分半堂卧底,当上了第十二堂堂主。姑娘也许不知道,金风细雨楼有五大神煞,我就是薛西神。” 苏夜脸上一寒,似天真似嗔怒地问道:“那你为什么和那放箭的同流合污,合力围攻于我?” “这是苏公子的意思。” 至此,苏夜终于真的愣了一下,怒道:“大师兄让你来杀我?” 第三十五章 赵铁冷一向不爱笑,这时更加维持不住笑容,道:“你听我解释。” 苏夜似笑非笑地问道:“若我说我不听,你是不是吓都吓死了?” 赵铁冷真怕她年轻冲动,将手中刀向里侧一勾,要了他的命,连忙答道:“我们换个僻静地方,这里太宽旷,任谁过来,都能看到我们面对面站着说话。” 当时鲁三箭身亡,他不想留在客店里,当着手下的面与苏夜生死相拼。且不说他一见苏夜的刀,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就算是,他明知故犯,杀了苏公子的师妹,以后天下虽大,亦无容身之处。俗话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无奈之下,只好转身撞开大门,一路疾奔渺无人烟之处,找机会和她说清真相。 苏夜倒也没为难他,笑吟吟地收刀回袖,跟着他来到他认为安全的谈话处。这地方确实偏僻,四下里愈发静了,渐渐的寒气侵人。她瞥一眼满地白霜,只听赵铁冷低声道:“苏女侠,苏公子已知消息,安排我来接应,否则你遇上的麻烦绝不止于此。你想想,那家客店乃是六分半堂的产业。我们冲出大门时,外面居然没有伏击的人,岂不很奇怪?” 苏夜听到他第一句话,便微微一笑。赵铁冷见她笑了,连忙又道:“你刀法如此犀利,应敌时如此敏锐,苏公子见了,必然十分高兴。不怕告诉你,公子曾严命我们,务要把你平安送进开封府。只要你能顺利进京,我身份曝露,前功尽弃都没关系。” 他接到这命令之时,愁的头发都要白了,心想这姑娘一进中原,先彻底得罪六分半堂,又到处乱说师兄是谁。她自己找死,用什么办法能保住她?谁知事与愿违,她刀法竟高的出奇。他得自行曝露身份,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他声音又冷又硬,即便拼命解释,也显得无趣。苏夜认真听着,却没放在心上,至此才略有动容,缓缓道:“原来师兄还记得我。” 赵铁冷道:“自然记得。” 苏夜沉吟一阵,状似无意地问:“我听说,师兄如今很有权势。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虎相争,都想吞并对方。那我杀了六分半堂的堂主,也算帮了他忙吧?” 事实上,六分半堂中,只有前五位堂主格外重要,一旦身故,很难找到合适的人代替。剩下七位,在江湖上虽有名声,却只不过是冲锋陷阵的普通战将。唯有“三箭将军”鲁三箭精通射术箭技,能得到雷损青眼而已。 赵铁冷觉得她想法格外天真,又不敢再次激怒她,只得顺着她的话头,尽可能温和道:“这还用问吗?” 苏夜微笑道:“好吧,算你有理。可你说了这么多,仍然没有拿出证据。” 赵铁冷大为无奈,苦笑道:“我没法证明,我没有证据。” “像你这样的人多吗?” 苏夜顺口一问,其实态度极为随便。但赵铁冷人在险境之中,仍不肯回答这个问题,语气亦变的含糊不清,“只能说彼此彼此。” 他这么回答,反而令苏夜高看他一眼。她注视他半晌,两道明净的目光在他脸上滚来滚去。赵铁冷当然不心虚,却被她看的莫名心虚,只得使出铁脸功夫,硬顶她的逼视。 他正搜肠刮肚,想着还有什么好话可说,却听苏夜问道:“既然如此,我和师兄近十年没见了,他就不怕我是敌人送来的冒牌货?” 赵铁冷的答复愈发简略,“苏公子什么都不怕。” 苏夜秀眉微挑,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赵铁冷道:“我说姑娘聪明,姑娘还在自谦。苏公子何等人物,会让我们去检验他的师妹?他就算怀疑,也要先亲眼见你再做判断,岂有外人插手余地。” 他又道:“苏女侠,你要杀我,我大概在劫难逃。但听我一句劝,你先向东走,进入亳州地面,自然有人接应你,再从从亳州赶往开封府,可保万无一失。” 苏夜听完,已知道他语意真诚,绝非说假话换取逃生机会。若在平时,她自然依言行动,省的住个店还要处理饭菜。但她尚需照顾十二连环坞的车队,保证它们进入金风细雨楼地盘,才能安心去京城。 她问:“还有哪里安全?” 赵铁冷不解,仍老实报出了几个地名,希望她千万听话,不要自找麻烦。苏夜一边与情报印证,一边淡淡道:“赵堂主……我就叫你赵堂主吧。我已经见识了六分半堂的手段,对任何人都不敢全信。去不去亳州,由我自行决定,我也不会将行程告诉你。”赵铁冷心想你有何行程可言,正要开口,只听苏夜又道:“放心,我虽不聪明,可也不傻。从此以后,我会小心隐藏行踪,不被任何人发现。” 幸亏她刀气收的快,赵铁冷只受了外伤,内里无忧,不然非气到吐血不可。苏夜看起来哪里都舒服,一说话却哪里都不舒服。他道:“你隐藏……” 苏夜笑道:“赵堂主,你若真是我师兄的人,为了你们好,劝你们以后不要再这么做。否则,我遇到敌人,好不容易取胜,人家来一句‘我是令师兄的人’,我杀还是不杀?我从小不靠别人,现在也不需要。你若怕我师兄怪罪,把我的话传回去就行,就说空口无凭,我不敢相信,也不用你们担当责任。” 她说话之时,眉峰上扬,呈现出异样强烈的自信。她容貌当然很美,但这神情一出现,立刻让人忽略了她的长相。 赵铁冷心头微凛,突然察觉她路见不平,直接拔刀相助,也许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就算没有,苏梦枕也定然更欣赏她,而非路见惨案,连个屁都不敢放的“高手”。 话说到这里,其实不必再说了。他见苏夜心意已决,不愿继续唠叨,心想有你这句话,苏公子须怪不到我头上,便喏喏连声,道:“那么苏女侠自行保重。我猜六分半堂两次失利,暂时不会继续出手。你只要尽快赶到京城,别人想欺负你就没那么容易。” 苏夜笑道:“你回去之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你那些手下……” 赵铁冷总算不必和她打交道,面上神色顿时轻松许多,先笑了笑,才诡异地道:“不劳姑娘费心,我有我的办法。” 苏夜一听便知他可能杀人灭口。即便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也有可能觉得赵铁冷行动有异,譬如只带四个手下来擒她。 只要有一个人怀疑,赵铁冷的处境便非常危险。她已相信他薛西神的身份,自然由他去了。 赵铁冷的判断相当正确,而六分半堂幕后的主使者也头脑清楚,当真没有继续向她下手。她小心平衡着行动,既不想再被宵小之辈拦截,又要为其他人吸引火力,并未就此无影无踪。然而,六分半堂似乎铁了心,不再找她麻烦,只全力狙击十二连环坞,希望能够造成尽可能大的损耗,倒省了她不少力气。 离开之前,她已与她们合计过损失可能,确认出可以接受的范围。如今损失伤亡都在这范围中,看来运气不算太坏。然后,她收到了程英转送而来的一封书信。 书信由朱雀楼的神鹰送到,直扑而下,落在她肩上。她解下它爪上的金属小筒,从中抽出信纸。纸上只有一句话,“岁暮天寒世界,与君同看冰雪。” 字迹清隽、贵气、端正好看,又棱角分明,代表写信人出身良好。信末并无署名,用草字花押代替,颇为神秘。 苏夜盯着它,盯视良久,才叹了口气,用火折将纸烧掉。灰烬随风而逝,她心中却出现了一张脸。这张脸浓眉星目,面如冠玉,前额、鼻梁、下颌无不端正高贵,眉宇间亦透出勃勃英气。他的英俊极为正统,是一种王侯贵族特有的英气,令人一见,就心生愉快。 他的笑容天真纯洁,斯文有礼。没有人不喜欢他,没有人不尊敬他。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位称职的盟友,不错的后台,强大的助力。 但苏夜想到他时,心情永远不是安心,而是忌惮。 如果她有第二个选择,恐怕不会与他扯上任何关系,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在与猛虎携手合作。这只猛虎可以温顺的和小猫一样,任她抚摸揉搓,但若有丝毫不对,她的下场只怕比孤军奋战还惨。 “岁暮天寒,还真是岁暮天寒,”她喃喃道,“不知这一次,他又会提出怎样的条件?” 苏夜单人匹马,马鞍上还载着那个小包袱,施施然走进了开封府,似乎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东京汴梁开封府,时常在后世文艺作品中出现,动不动上演“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但包龙图早已去世,开封府则更为繁华,其富贵迫人处远胜江南,甚至可以称作世界上最繁荣的城市之一。 这一天,汴梁恰好气温骤降,下了第一场大雪,天阴着,风也很大。风雪漫天,在行人耳边席卷呼啸。鹅毛雪片纷纷扬扬,苍苍茫茫。北风卷过雪地,便带起白雾似的雪尘。天上黑云压城,让正午暗的如同黄昏。许多民户拥炉观雪,不以这寒冷天气为意。除非有急事,常人才不会在这时里出门。 苏夜也没想到,自己进城就遇上大雪。她第一次来京城,本想放慢速度,先在城里转转,如今已经改了主意,打算直接去天泉山上的金风细雨楼,面见苏梦枕。 但她暂时做不到这件事。 她冒着风雪,在街上策马疾行,忽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这是一条两边森立着酒楼和店铺的青石大道。她前方后方的街角处,忽然转出两队身穿黄衣,打着伞的少女。她们身姿轻盈,容貌姣好,手中雨伞任凭北风吹打,晃都不晃一下。 她们身后,还跟着一顶同色的暖轿。为首的少女走到离苏夜三丈时,同样就此站定,用清脆动听的声音道:“苏公子派我们来迎接姑娘。” 第三十六章 苏夜伸手解开风兜,凝神打量着她们。风实在太大,她的头发在风中猎猎飞舞,与鹅毛雪片纠缠在一起。她先看了看这些黄衣少女,又看了看那轿子,缓缓道:“不用这么麻烦,我有腿有马,可以自己走过去。” 黄衣少女柔声劝道:“今天大雪,天气又冷,姑娘还是上轿吧。” 她话说的客气,人却一动不动,根本不给苏夜商量的余地,竟似要逼她进入那顶暖轿。苏夜看着她们手中的伞,猜测有武器藏在其中。只要她们顺手一抽,便能从伞柄中抽出一柄利刃,组成剑阵,将敌人牢牢困住。 她留心每个人的步法和战力姿态,但没发现值得注意的人。以此看来,她们仅仅是小喽啰,真正的头目尚未出场。幕后主使者大概也不会认为,凭这些娇美可人的少女,就能拦得住她。 苏夜笑道:“我说了,我要自己走过去。” 话音方落,她人已经从马上飘了起来,踩上旁边米店的店招,借力再一拔,轻飘飘窜上米店二层楼顶。像这种当街开店的商家,通常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二楼做仓库使用。她跃上房顶,正打算故技重施,沿着房脊跑掉,却忽然向后飘去。 前方瓦片哗啦一声掀开,如同有条无形毒龙冲开了屋顶,现出敌人的狂暴攻击。屋顶之下,赫然飞出两只水火流星锤,左边重,右边轻,来势凶猛却又变幻不定,径直卷向她双腿。 双流星重的近百斤,轻的也有五十多斤,却灵活至极,丝毫不显笨重呆滞。但被它们打上一下,后果可想而知。 苏夜退了多少步,双流星就追了多少步。屋里那人只需要向上甩动精钢链子,摧毁屋瓦,自然能让她疲于应对。她却必须弯下身,才有可能击中对手。 苏夜微微一笑,也不和他纠缠,眼见黄衣伞阵正不停移动,等着她被逼回街心,便毫不犹豫,转身跃下米店另外一侧的小巷。 她若不想与屋中高手纠缠,就只能选择离开房顶。她跃回伞阵中,敌人必将接踵而至,与伞阵联为一体,共同发动攻击。她若跃入两边都是民宅后门的小巷,自然会有另外的伏兵。 这套安排简洁流畅,看似给了她选择,其实暗藏杀机,必是高人所为。她认为小巷当中,更有可能出现堂主之类的人物,所以选择了这条路。 不出所料,她尚未踩上地面,背后巷角黑暗处,便闪出一个幽灵般的紫衣女子。她脸色苍白,看似娇弱无依,但整个人就像只会发射倒刺的豪猪,也不见有什么动作,便有百十点乌光,从她双手、腰腹、口中、乃至头发中打了出来。 小巷的风没那么急,却也够人受的。这些暗器来势急如星火,竟然不受半点影响。 那女子就跟在暗器之后,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笑,准备得空捅她一刀。 苏夜瞬间抽刀在手,只见青光绽放,连成一片水泼不进的光幕。她边舞边退,不敢让任何一枚暗器沾身。这时,那个藏在米店二楼的袭击者破屋而出,狂奔追逐而来。 他使用流星锤那种奇门重兵器,人也虎虎生威,乱发、戟髯,两只大眼如铜铃一般,简直像座门神。 苏夜不知道那紫衣的娇弱美女是谁,却一瞥之下,想起了这个人的资料。此人出身于雷门嫡系,名叫雷滚,现任六分半堂第五位堂主,与二、三、四、六堂主同气连枝,形成堂中雷门势力。这几位有着香火之情,动手时经常相互帮忙,惹事时也彼此转圜,因此非常难惹。 暗器来的虽快,但都击在青罗刀的刀锋上,被她悉数挡下。紫衣女子轻功不如她,在她将至小巷出口时,已经有些追不上了。 然而,苏夜不继续后退,也不理会大踏步追赶而来的雷滚,反倒飞快转身。青罗刀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恰恰架住了从她背后刺来的一柄利剑。 刀剑相击,声音清越激昂。持剑人身穿男装,头梳书生髻,但粉脸如玉,容貌清艳绝伦,明显是个女子。她剑法已至极高境界,剑气隐隐浮动,凌厉绝伦,眼见这一剑无功而返,居然还对她妩媚一笑。 苏夜成功挡开她的剑,却险些马失前蹄,被她试出真实实力,心中亦觉愕然。她心念电转,已经明白了来人是谁。 江湖上,常有好事之徒对女子评头论足。其中有人说,六分半堂的三堂主雷媚乃是武林中最有权力的女子之一。她外号“无剑神剑手”,剑术之高,可以和“洛阳王”温晚温嵩阳相提并论。 她本是六分半堂创始人雷震雷的女儿,自愿将堂主之位让给父亲的得力助手雷损,也因此得到雷损的看重,最终练成高深剑法。 六分半堂的主力好手都在京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他们绝对不像那几个下层堂主一样,心血来潮,想袭击就袭击,想逃命就逃命。只凭雷滚、雷娇、雷媚的三人合击,就没有多少人能安全脱身。 苏夜与雷媚交手之后,心中已有结论,决意将她当成武功标准。从此之后,她要以何等武功,何种面目公然现身,已经有了决定。 红袖神尼曾告诉她,即使刀法练不好,也要把轻功练好。小寒山的“瞬息千里”冠绝当世,只要练到两三成火候,就没什么人拦得住她了。苏夜那时候年纪还小,对武功一知半解,但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决定把它当作人生格言。 即便她从对方剑下轻易逃脱,联想到红袖神尼的威名,估计也不会有人生疑。 雷媚居然还有心思说笑,讶然笑道:“果然是红袖刀!” 苏夜回敬道:“还骗你们不成?” 她们只说了两句话,刀剑却相击了数十次以上,铮铮声鸣响不绝。兵器上的气劲不停鼓荡震动,将周围的风雪都荡了开来,形成一片小小的空地。 苏夜心中有数,知道雷媚的确称的上剑术大家,一个不好,极易处理失当。她本来想伺机杀了雷媚,但雷滚来的奇快,竟从她们头上越过,跳下雪地,双流星裂风而至,击向她后心衣衫。 苏梦枕身为一方霸主,却从不惮于冲锋陷阵,因而不少人见过他的红袖刀。然而,真正的红袖刀凄艳寒厉,将他多病多劫难,又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气质发挥到极限。苏夜手中刀却风流清雅,与“凄”这个字毫无关系,怎样都不露狼狈之态,就像从诗中、从画中走出来的武功。 他们并不知道,红袖刀法对使用者要求极高,悟性、天赋、气质不可或缺。苏夜性格与这刀法并不相符,难以发挥它的真正威力。但她武学素养到了这个地步,已可自成一派。她的刀法既是红袖刀,又不是红袖刀,令雷媚似曾相识,却发觉有极大不同。 双流星轨迹不可捉摸,通常分击敌人身前后心,彻底封锁敌人去路。苏夜身影闪动,硬生生从长剑和双流星的截击下闪了出去。雷滚右手回收,将较轻的流星收回,正要再来一击,却听流星锤上一声闷响。苏夜用刀背重重击中了它,顿时使他手臂发麻,不能运转自如。 雷娇恰好赶到雷滚身边,纤手一扬,再度打出数不清的暗器。 苏夜将身上斗篷卸下,迎风一展。那件大红斗篷霍然张开,像朵炽红的云,劈头盖脸罩向雷娇。暗器悉数打在斗篷上,力道顿时弱了一大半。雷媚长剑一颤,将它裂为两半,却见苏夜已掠向另外一个方向。 苏夜下定决心,今日事毕之前,后面追逐她的三个人中,至少得死一个。但雷娇轻功比之同伴稍逊,竟然无法跟上他们的速度,再次落在后方。 雷媚美而清的脸上全无表情,似乎对这猎物势在必得。雷滚则更为焦急,怕之前的布置落了空。毕竟普通好手根本跟不上她,只能靠他们出手。 在这场追逐中,苏夜绕过了两个箭阵,数次伏击,比伏击更多的陷阱。很多好手从街旁、屋中闪出来,想要偷袭她,但没有一人成功。这场伏击如行云流水,她的应对也是。如果无视其中的残酷感觉,其实称的上赏心悦目。 还好,她本人也因这些拦截而慢了下来。在她逃离六分半堂地盘前,三人再度交手。 雷滚眼中已露出喜意。 越靠近双方势力边缘的地方,伏兵就越多。这里是三合楼一带,离三合楼不远,离苦水铺不远,离他平日驻守的破板门不远,离势力交界处更不远。 他真希望苏夜无头苍蝇般乱撞,撞进破板门。那时他就可以一声令下,命令部属一拥而上,彻底断掉她逃向金风细雨楼的可能。 然而,苏夜仍无落败迹象,甚至不太焦急。她回身与他们交手,刀法仍然灵动犀利,一丝不乱。三条身影此起彼落,如飞鸟般翱翔不定,煞是好看。 这也是一条长街,两边同样商铺林立,只因今日天降大雪,除了酒楼、饭堂之外,各家都没什么生意。风雪愈发大了,扯棉堆絮一般,想要迷住所有人的眼。很多店家见客人不上门,索性关上了大门,等雪停再说。 苏夜身上的雪早已融化,拦着雷媚的剑,看似势均力敌,却更关注雷滚。这人比起雷媚,实力大为不如,且性情也更凶暴。她若想寻找突破口,从他身上下手最为简单。 街道左边,忽然打开了许多扇窗户,露出其中闪着银光的箭头,黑洞洞的弩机口,还有从蜀中唐门买来的奇门暗器。雷媚刻意将她逼来这里,想要来一场天降箭雨,却因离她太近,导致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青罗刀尖上一点光芒,亮了又亮,始终没被呼啸的风雪淹没。三人都已经竭尽全力,没有一点飞雪能够靠近他们身畔。 忽然之间,苏夜身上爆出一团淡灰色的烟雾,受她内力一激,箭般射向四面八方。灰烟夹杂在雪霰中,视力只要稍微弱一点,都不会发现有什么异常。 雷媚脸色遽变,抽身急退。她人比真正的鸟还要轻巧,翩然腾空,又无比轻巧地落地。长剑上剑气激荡,已将灰烟挡了回去。那烟雾被北风一刮,立刻消失了。 但是,雷滚身法远没这么轻灵,当场被一道烟箭射中胸口。烟雾在胸口散开,尽管他立刻闭气,仍有几缕钻进了他的鼻子。 雷滚大喝一声,声音中充满了狂暴,也充满了惶恐。 街左民居的窗棱骤然碎裂,扑下了一个枯瘦的汉子。他左手拳,右手掌,双手一合,发出晴空霹雳般的巨响,凌空击向苏夜头顶。 就在此时,长街右边的酒肆二楼,亦有人影闪电般掠出。他身法太快,快到让人看不到他的容貌和身形,只见当空飞出一道绯色刀光,拦住了雷恨的“五雷轰顶”。 刀光凄而冷,烈而艳,仿佛一柄魔刀,刹那间动人心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人一出手,就像发出了无声号令。右边的所有窗户也轰然打开,亮出几乎和六分半堂一模一样的配置,立刻将长街带入真正肃杀的气氛。 第三十七章 苏夜同样不认识雷恨,见他出手,才看出他也是雷门的人。“五雷轰顶”为霹雳堂绝学之一,威力仅次于“五雷天心”。雷恨能将它练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 他和人动手时,总是满怀忿怒憎恨,恨不得把对手撕成碎片,将轰天雷、掌心雷等暴烈绝学发挥的淋漓尽致。此时,雷滚中了苏夜暗算,木雕泥塑般立在那里。雷恨大怒,破窗而出,一出手便是五雷轰顶,想将她毙于拳下。 在场的所有人中,他的武功最刚猛、最狂暴,单凭掌风激起的劲力,就可将人的身体活活撕碎。拳掌未至,风雪已因拳风而回流。苏夜立在他正下方,满头青丝随风飞舞,仿佛不堪一击。 她可以抽身躲避,也可以正面相拦。何况,雷媚避开她的毒烟,须臾间又掠了回来。剑光骤然亮起,向她身畔霍霍闪动。她若不作反应,难免要伤在拳剑之下。 但她什么动作都没有,反而仰头上望,出神地望着那道刀光。 刀光一出,雷霆爆响声便蓦地中断,活像被人硬生生掐住了脖子。半空中,绯色流光转瞬明灭,忽地由淡红变为深红,飘零四散,瞬间化作深秋时节的落花,夹杂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美到让人不忍呼吸。 落红纷飞如雪乱,凄艳到了极点。雷恨身体向下直坠,咚地一声落在地面上,人毫发无伤,神色却极为狼狈。他落地后拿桩不定,又腾腾往后退了四五步,才怒喝道:“苏梦枕!” 他大喝出声,如雷贯耳。这条长街也像个舞台,正在演出无比荒诞的剧目。舞台之上,演员、布景、道具全部开始移动。 苏夜耳畔,不停传来惊呼声,大多都在念叨着同一个名字——苏梦枕!一瞬间,她尘封了许久的记忆再度鲜活起来。森寒剑气冲近时,雷媚难以置信地发觉,她眉宇间竟浮现几分怀念,几分追忆,好像根本没把她的剑放在心上。 长街两边都在发生变化。每一扇窗、每一扇门都开了,从中涌出不少伏击者。又有许多人从街角转出,缓缓前行,却以长街正中为界限,绝不越雷池一步。两方人马保持着这态度,隔着无形屏障,无声等待主使者的命令。 剑尖指向苏夜胸口,眼见就要穿胸而过。苏夜飞一般向后退开,让出雷媚正前方的位置。刹那间电光石火,艳红刀光破空而至,与长剑硬碰一招。雷媚手臂剧震,自觉不是对手,不得不骇然后退。 刀光的主人却没有追击,静静站在原地,任凭她退回本方阵营之中。 直到此时,众人才能亲眼看清他的模样。 他本人和“英豪”两字毫无关系,满脸病容,瘦骨嶙峋,竟是个病弱公子。练武之人不畏寒暑,无需应季换衣。他却披着厚厚的狐裘,站的笔直,有种不胜寒冷的姿态。 他容貌毫无出奇之处,不丑陋,也绝对不英俊,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引人注目,似寒星,如鬼火,又像冰山下深埋着的两簇幽暗火种,透出孤寞冷淡。因为这双眼睛,他的神情寒傲至极,让人一看,就忽略了他容貌的平凡。 他右手握刀,仿佛用力过度,青筋条条绽起,在苍白的肌肤上尤为鲜明。那柄刀刀锋透明,刀身绯红,刀光漾映一片水红。 刀是“金风细雨红袖刀”。人则是统管黑白两道,统摄正邪两派,统领官民两路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苏夜正好看到他侧脸,只觉他容貌没有大变,人却比十年前更加消瘦,连颧骨都凸了出来,不由脱口叫道:“师兄!” 苏梦枕没理她,仅仅用眼角瞥了她一眼,似乎一愣,又将目光收了回去。他无意与苏夜交谈,正对着六分半堂的人,淡淡道:“你们走吧。” 雷滚中了毒烟后,便木然立在那里,尽管满脸愤恨,却动都不动一下,像个被这鬼天气冻住了的雪人。雷媚用贝齿咬着下唇,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眨啊眨的,似乎拿不定主意。雷恨森冷地看了苏梦枕一眼,然后望向苏夜,冷冷道:“你用毒。” 苏夜道:“嗯?” 雷恨语气森然,道:“我是雷恨。你今天这么做,以后我就要从你身上讨回这笔债。” 苏梦枕面无表情,目光似有不屑之意,却一言不发。苏夜笑道:“好,捡日不如撞日。你出来,和我单打独斗。” 雷恨当然不敢,只好当没听见。他自己一个人,绝不可能是苏夜的对手。何况那边还有个刀法号称天下第一,人称“梦枕红袖第一刀”的苏梦枕。 雷媚咬着嘴唇,他也在咬。但他神色狰狞至极,好像要把自己的下唇吞进去,看的苏夜都有些不忍心了。 忽然之间,雷媚笑了,笑声如银铃般动听。风再大,也掩盖不住那撩人之意,“有了师兄撑腰,连口气都不一样。” 苏夜道:“我一直都是这个口气。但你们方才追我追的太紧,我没有机会说话。” 雷媚风情万种地瞥了她一眼,笑容愈盛。苏梦枕不等苏夜开口,已冷然道:“你们还要我说第二次?” 他唇边,忽地浮现出一丝傲慢到了极点的笑意,“雷动天不在,狄飞惊不在,雷损不在,只凭你们几人,就要在这里与我展开决战?” 雷媚不惊不怒,笑道:“苏公子,你亲自赶来这里,亲自接走令师妹,还不惜动用‘无发无天’,那我们又有什么说的?即便狄大堂主在这里,只怕也得暂避锋芒。今日就算我们栽了,老四,我们走吧!” 这些人来时毫无预兆,去时也迅捷利落,转眼间,居然就走的干干净净。他们一离开,街上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松懈。 绯红刀光又一闪,敛进袖中。苏梦枕的手也拢进了袖子里。也许他真的很怕冷,也许他习惯了这个姿势,总之,他转身望向苏夜时,苏夜也已收回青罗刀。 两人站在漫天大雪中,默然对视,任凭雪花落满肩头,都有种熟悉又陌生、五味杂陈的感觉。 几个人从旁缓步走了过来,一个是精悍健壮的大汉,一个是账房先生般的中年人,一个是阴阳脸的汉子,手中握着一把龙行大刀。另外一个则更年轻些,是个满脸呆滞迷糊的年轻人,眼睛像没睡醒似的眯着,偶尔一翻,便见眸中精光四射。 账房先生和善地冲她微笑,显然在表达欢迎之情。其他人则面无表情,同时望向苏梦枕,等着他的示下。 苏夜很熟悉这个师兄,知道他从少年时就这样,能用一句话说完的事,绝对不肯用两句,好像用了两句话,就会浪费他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似的。如今时隔多年,他这脾气竟半点没变,真让她感慨万千。 那大汉为他拂去肩上的雪,手中拿着一把油伞,罩在他头上。苏梦枕不动声色,简短地吐出一个字:“走。” 四匹马拉着一辆大马车,从前方街角转上长街。马车装饰华丽,描金嵌银,车帘上垂着璎珞,木质铮然生光,一看就知道主人身份不凡。马车前后,都有精壮武士骑马陪伴,充当马车护卫,同时组成显赫排场,使人不敢小觑车中人。 苏夜一看便知,这是风雨楼楼主的车马队,顿时生出些许感动。她跟在苏梦枕身后,走近马车,看着大汉为他撩起车帘,请他上车。 她还在等人家给自己牵匹马,却听苏梦枕冷淡低沉的声音从车中传出,“上来。” 她下意识望了大汉一眼,却见他也在冲自己笑,笑容中只有友善,没有不耐。不知为什么,她心中感动之余,还有几分温馨感觉,便不再犹豫,道了声谢,轻盈地跃上马车,钻进车厢中。 车中地方宽敞,布置的十分舒适,有软榻,有小几,还有让仆役侍立伺候的位置。车厢中央放有一只铜炉,炭火烧的十分旺盛,一进去,便觉热气扑面而来。但苏梦枕仍穿着狐裘,毫无脱下来的意思,好像不知道这地方温度已经很高。 苏夜坐到他对面,刚刚坐定,便觉大汉攀上车辕位置,低喝一声。 马车启动了,下方传来车轮辚辚滚动的声音。车轮也经过特别处理,不曾发出半点震动。 她踌躇着正要开口,却看到他脸色大变。 苏梦枕本来面色苍白,隐隐透出暗青色泽,令每个人都知道他身患重疾,此时被车中火炭之气一激,总算添上了几分血色。但血色尚未褪尽,他便从衣襟里取出一方手帕,捂在嘴上,剧烈呛咳起来。 苏梦枕饱受痼疾所苦,经常咳嗽,随时随地咳嗽,有时咳嗽到整夜睡不着觉。甚至在他性命攸关时,喉咙处仍会传来那要命的麻痒感。但是,很少有人忍心听完他的咳嗽。 他咳嗽起来的样子,就像要把五脏六腑一并咳出来似的。他的双眼充满血丝,满脸青筋浮动,连太阳穴都在一鼓一鼓,既撕心裂肺,又狰狞可怖。咳完之后,帕子上经常沾满他咳出来的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以苏夜的定力,哪怕泰山崩于面前,程英忽然变成马云,她也可以眼都不眨。然而,一听这熟悉的咳嗽声,她双手已不自觉地抓住了衣摆,忘了刚才要说的话。 苏梦枕咳完一抬头,便见她脸上满是忧虑与怜惜,关切地凝视着他。这一刻,他清清楚楚记起了小寒山上,那个永远用这种目光看着他的小女孩。 本来还隐约存在的一丝隔阂,忽然就这么消散无踪。 苏夜看着他咳完,看着他将手帕塞回衣服里,才慢慢道:“看来,过了这么多年,你病情并未好转。” 苏梦枕摇摇头,淡淡道:“更重了。” 他仍陷在那团狐裘里,声音因剧咳而嘶哑。苏夜垂下眼睛,又抬起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苏梦枕一边喘息,一边打量她,忽然道:“你晚了一年。” 话甫入耳,苏夜终于动容。 在苏梦枕离开小寒山时,她曾说过,等她满了十八岁,就去京城帮他的忙。那时,苏梦枕并未拒绝,只说到时候,他会派人去小寒山接她。 她当然还记得这件事,却没想到,苏梦枕已成一方霸主,权倾京城,居然也还记得这个承诺。 第三十八章 苏梦枕喘息渐渐平复,胸膛不再一起一伏。苏夜方道:“是这样的,我十八岁时从家乡出发,路上耽搁了很多时间,一口气走了一年多,所以这个时候才到……” 苏梦枕瞟了她一眼,也不和她认真计较,只道:“回来了就好。”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望向那铜炉,“你的刀练的很好,逃跑的本领更好。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都在打探你,竟没一人能找到你的下落。” 苏夜笑道:“是吗?你也不错。” 她想苏梦枕可能懒得理她,因为他又看了她一眼,似有无奈之意,却什么都没说。她只好理了理头发,以此表示自己非常无辜。雪水沾在她发间,如同许多晶莹透亮的珠子,闪着点点晶光。由于炭火热力够足,这些水珠很快就蒸发干净,仿佛刚才那场鸡飞狗跳的追杀。 她忽然问道:“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苏梦枕笑了几声,微微笑道:“没有,你没给我惹麻烦。我每天都要处理麻烦事,你在里面还排不上号。” 苏夜道:“我才不信。你又试图轻描淡写,将大事说的微不足道。如果六分半堂每天都死几个堂主,那又怎会和你势均力敌。” 她在师父师兄面前,说话向来十分直接,有什么就说什么。即使师兄身份变了,只要人还是那个人,她的态度就永远不变。苏梦枕又笑了,笑道:“好吧,你算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但在六分半堂眼中,你却是个令人头疼的麻烦。相比之下,我还占了便宜。” 他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却还倚在软榻上,又问道:“你把雷滚怎么了?” “……雷滚?” “就是那个使水火双流星的莽夫。” 苏夜摇了摇头,坦然道:“我不知道,要看他内功如何。” 苏梦枕道:“只能算一般。” “那他的下场也就一般,”苏夜声音很低,也很平静,“我用的毒药有些特别,对没有内力的常人毫无效果,但内力越强,发作得就越快。” 她自有打算,不介意在苏梦枕面前展现医术,所以畅所欲言,“你肯定注意到了,他中毒之后,站在原地不动。那是因为他运功化解时,毒质趁机侵入脏腑,感觉五脏被冻成冰块,难以移动。如果他立刻收功,后果可能没这么糟糕。” 苏梦枕八风不动,绝无惊讶之色,淡然道:“这是你父母教你的本事?” 苏夜这一世的父母早已逝世,所以说什么都行。她随口应道:“是啊。” 谈话又进入僵局,好像已无话可说。但事实上,他们心里都千头万绪,急于找到一个共同话题,急切间又找不出来,只好做出沉吟模样。苏夜发了一会儿呆,才再度开口道:“我的行李和马都丢了。” 苏梦枕讶然道:“里面有什么重要东西?” “什么都没有,不过有九十多两银子。” 如果旁人说这些废话,苏梦枕早已不再理会。然而,他从少年时期起,就拿苏夜毫无办法,任凭她胡说八道,自己装作没听见。这时苏夜没话找话,反倒更令他觉得熟悉。他眼中的寒冰已彻底融化,却没答话,只把手捂在嘴上,轻咳了几声。 他咳嗽完了,慢慢道:“据我所知,六分半堂死在你手里的成名人物已有三人。雷滚虽然未死,也算死了一半。” 他不说“重要”,只说“成名”,说明这些人在他心中,实在还算不上重要。 苏夜总结道:“所以是三个半人?” 苏梦枕摇头道:“别打岔。你现在来了京城,有雷损和狄飞惊坐镇,休想以一人之力招惹他们,否则吃亏的人只会是你。方才我不发动攻击,正因那里是六分半堂的地面。真动起手来,我也没有多大把握。” 苏夜见他如此关照自己,也露出严肃神色,应道:“我知道,而且我本就没想招惹他们,是他们先欺负别人,我看不过去,才动的手。” 苏梦枕笑道:“这还不叫招惹?” 他寒星般的双眼中,始终带着些许暖意,紧接一句道:“我没说你不该招惹,你招惹的很好。” 苏夜上车之后,才过了这么一会儿,得到的夸赞就比整个风雨楼加在一起还多。可她本人毫无自觉,还笑道:“我见过你那位薛西神了,希望他不是冒牌货。” 苏梦枕简短地道:“他不是。”顿了顿,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他倒是被你吓的不轻。” 苏夜远在江南,但对金风细雨楼的几位要紧角色,依旧时有耳闻。她试探着问道:“他说,你楼中有五大神煞?” 苏梦枕道:“不错,五大神煞负责外务,专门带人冲锋陷阵。除此之外,我还有四名亲信,称为‘四无’,等到了楼子里,再向你介绍。” 苏夜忽地扭头望向车外,笑问道:“那么这位赶车的兄台……” 苏梦枕道:“他叫茶花,和沃夫子一样,都是我的贴身护卫。” 苏夜道:“我能看出来,那么沃夫子就是那位打扮的像账房先生一样的大叔?” 他们说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被茶花听的清清楚楚。他听完这话,和沃夫子交换一个眼色,都看到对方神情中的惊讶。只可惜,苏夜看不到他正脸,所以无法领会他的心情。 对她而言,苏梦枕还是苏梦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成从“大师兄”到“金风细雨楼楼主”的身份转化。但其他人不这么想,只会认为苏公子对她另眼相看,另眼到过了分。 苏梦枕道:“嗯。在此之前,我需要弄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 他的目光陡然又寒了起来,简直能把人活生生冻住。他幽深的瞳仁仍像两点幽火,在双眸深处静静燃烧着,就像燃烧他生命的病火。 苏夜叹了口气,道:“你要问就问,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挺害怕的。” 苏梦枕面无表情,道:“你若懂得害怕,那就好了。你如今无依无靠,又得罪了六分半堂。若你愿意,我可以把你送回小寒山,与师父作伴。或者,你也可以留下来。但留下来,连我也不能绝对保证你的安全,除非……你答应不出金风细雨楼,不独自进入开封府。” 苏夜听完苏梦枕的话,居然微微一笑,毫无惧色地道:“师兄你真的了解我吗?得罪都得罪了,何妨得罪到底。我来投奔你,那就是投奔你,干吗要回小寒山找师父?你要是觉得我无权无势,把投奔换成投靠,也行。” 苏梦枕注目她片刻,仍然拿她毫无办法。但与此同时,他也隐约感到难以遏制的喜悦。 他看着苏夜时,总情不自禁,想起当年那个小小的身影。但苏夜已经长大了,刀法灵动犀利,自成一派,人也脱去了童稚之气,皎丽如月悬中天,明媚如露润杏花。她有少女的天真,也有成年女子特有的风情,与他记忆中的印象一碰,竟令他感到无所适从。 还好,就算无所适从,也是好的无所适从。他向来想的很多,认为江湖上的腥风血雨,早晚要摧毁苏夜还保留着的纯真。可她终究为他而来,让他不忍之余,按捺不住期待的心情。到这时他方惊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期待过任何事情了。 因此,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你要不要试试我的武功,你还给我定了个标准,先接你十刀,”苏夜道,“才肯带我去京城。” 苏梦枕缓缓道:“我已亲眼看到,雷媚、雷恨、雷滚没有一人是你对手,又何必再试?” 说完这句话,他竟不再理会苏夜,合上了眼睛,倚着车厢内壁,似在合目养神。苏夜只觉他不堪忧劳,叹了口气,也安静下来。 马车密不透风,要打起车帘或窗帘,才能看到外界景象。她无意观看风土人情,只默默出神,记下从汴梁城内,前往天泉山金风细雨楼的路线。她心中自有开封府的全城地图,只要稍稍回想,便洞若观火。 程灵素等人速度比她慢,恐怕还要几天,才能平安到达。到了那个时候,苏梦枕又会有何评价? 马车终于抵达天泉山,路上再无其他风波。苏梦枕下了车,苏夜跟在他身后,也钻出了车外。马车旁边的骑士各归其位,无需苏梦枕多话,便马蹄笃笃,自行离去,留下他和从不离开他身边的亲信。 苏夜眼前,是一排整齐宽大的石阶,通向上方的四座古雅高楼,还有被四座楼围绕在中央的一座七层玉塔。塔下有泉,泉水尚未结冰,清的就像她的眼睛。 雪下的这么大,已将地面、楼顶、塔顶全部覆盖住了。但她仍能看到,四座高楼为青、红、白、黄四色,风格则各不相同。她仍跟着苏梦枕,一步步踏上石阶,离那地方越近,就越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惊人气势。 这里的风比山下更大,将雪尘彻底吹散,在她裙底飞扬弥散。远远望去,一行人仿佛身在云雾之中。 她的朱雀楼亦建于风水极好的地方,占尽金陵王气风流。但她亲眼目睹金风细雨楼的总舵,仍难免衷心赞叹,认为只从外表上看,它绝不负武林中的地位。 风雪中,苏梦枕的声音也愈发飘渺,“这就是金风细雨楼。” 说话之时,他已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回头望着苏夜,神色虽然比平时柔和,却蕴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傲之意。苏夜不语,直至与他并肩而立时,才发自内心地叹息道:“果然气象万千。” 苏梦枕冰冷的脸上,再度露出笑容,仿佛很满意她的反应。他也不顾天气寒冷,就站在原处,向她解说道:“你看,那四座楼颜色不同,职能也不同,彼此间又能呼应牵连。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宁死也要一探这里的秘密。” 苏夜问道:“中间那座塔呢?” 苏梦枕傲然一笑,淡淡道:“那座塔叫作玉峰塔,也有人直接叫它玉塔。我就住在塔里。” 苏夜正要问他,怎么才能做到一个人住七层塔,却见前方有人迎了上来。 那人是个年轻人,身穿长衫,身量高而瘦,容貌英朗俊秀,额上有颗黑痣。他走到近前,拱手道:“公子,苏姑娘。” 第三十九章 他的笑容非常好看,一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显的天真无邪,自有一种温暖的意味,令人一见,就对他心生好感。 苏夜知道,此人必定是金风细雨楼的重要人物。她正这么想着,果然便听苏梦枕道:“这是杨无邪,金风细雨楼的总管,主管白楼所有资料情报。风雨楼情报系统的建立,他出力甚多。” 杨无邪恭敬道:“公子过誉了。” 因为苏梦枕停住,其他所有人也都停住。茶花手中的伞又遮在了苏梦枕头上。苏夜看着杨无邪,忽然笑道:“资料情报?有没有我的资料?” 杨无邪也在看她,笑道:“有。” 苏夜道:“哦?” 杨无邪又微微一笑,方道:“有是有,可惜,只有你在苏州出现之后的行踪。在此之前,你的一切都是空白。苏姑娘,听说你曾被父母带往东海居住,想必是真的了?” 苏夜报以一笑,答道:“是真的,看来你们还打听不到海外的事。” 苏梦枕缓缓道:“杨无邪、师无愧、花无错、余无语,这四人便是我说过的‘四无’。” 那个阴阳脸的汉子在旁道:“我是师无愧。” 然后,苏梦枕又一一指向那四座楼,像在指点自己的天下般,冷声说:“白楼是资料重地,地位至关重要。红楼是武备重地,可以将它看作本楼武库。青楼是发号施令的中心,我有事,自会和他们在青楼会面。至于黄楼,那是宴饮娱乐的场所。你觉得无聊时,可以去那里解闷。” 苏夜随着他的指点,目光亦飘移不定,随口笑道:“听起来,黄楼是最热闹的地方,可你很少去那里吧?” 苏梦枕道:“是。” 杨无邪在旁道:“公子,这场雪也许得下到明天,不如先带苏姑娘到楼里坐坐。” 苏夜说话时,头上肩上,又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犹如天生发饰,别有风情。但她身体健康,内功深厚,也没有人多事给她撑伞,任凭她直直站在雪中,就像一株平地拔起的梅。 苏梦枕瞥她一眼,道:“你们去吧,无邪陪我们到黄楼坐坐。” 苏夜一边走,一边观察金风细雨楼的布置和关防,并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好奇。事实上,她最关注的并非任何一座楼,而是苏梦枕住的那座洁白玉塔。 她曾听过传言,说苏梦枕生性孤寒,不喜热闹,很少参与楼中子弟的欢饮纵乐,总是一个人独居在玉塔上。他本人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便自嘲似的,给这塔取了个别名,叫做“象牙塔”。 在四色楼的映衬下,象牙塔愈发素洁,总让人觉得它孤寂清冷,却也因此鹤立鸡群,气魄比四楼更足。 黄楼既用来欢庆排宴,也用来招待客人。楼中装饰金碧辉煌,四处都放着值钱摆设,风格甚为华丽。苏梦枕坐定后,忽然又咳嗽了起来,边咳边说:“你若想看这些楼的情况,等天气晴朗,再看不迟。我……” 苏夜皱眉道:“我暂时不想看,我想把把你的脉。” 杨无邪见她居然无视苏梦枕的话,微微一愣,又见苏梦枕二话没说,伸出右手放在桌上,更是大有惊讶之色。但这讶异在他脸上一闪而逝,若不刻意关注,就难以发觉。 苏夜见识过当世的用毒高手,心中对他们极为忌惮。即便有程灵素陪伴,她也在毒、医两道上,下了极大功夫。此时,她两根手指刚搭上苏梦枕脉门,便在心里叫了一声苦,等细细探查下去,更恨不得马上惊叹道:“我的天啊!” 苏梦枕见她脸色不虞,心情倒似很好,笑道:“如何?” 苏夜随即松开手,却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色道:“我只能说,如果我自恃医术高明,夸下海口要治愈你的病,那么刚才一切脉,就是我丢人现眼的时候了。你没好转也就算了,竟又添了近十种病。难道你一直失于保养,又没有好好诊治吗?” 苏梦枕笑道:“你以为我有时间去保养,去治病?” 苏夜道:“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我只知道,你再这么下去,倒是很有时间死掉。” 苏梦枕大笑,旋即收声,淡淡道:“我没有。需要我做的事情太多,能帮我的人太少,我没有时间好好诊治。” 苏夜因杨无邪在旁,不便出言讽刺,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又从荷包里拿出一粒药丸,捏碎蜡封,递了过去,同时说道:“难怪你咳嗽成这样,我粗略一算,引发呛咳的诱因要在二十种以上。我没什么好主意,不过这里有种药,你可以试一下,过几天再看效果。” 这药丸色泽碧绿,清香扑鼻,犹如一颗圆形翡翠,摊在她洁白如玉的掌心上。苏梦枕并无疑忌,顺手拿过去,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吞下,丝毫没怀疑这药有问题。杨无邪却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药?” “治咳嗽的小丸子。”苏夜回答道。 从苏梦枕的举动来看,她面前这位杨无邪杨总管,和始终陪侍在旁的茶花,算是苏梦枕最为信任的两个人。其中,又以杨无邪最得她的关注。 她才刚刚开始观察,便被对方察觉。他侧过头来,微笑道:“苏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四个人,连带茶花和沃夫子,从楼子初建时起,就为苏公子效忠卖命了。就连五大神煞,地位也在我们六人之下。” 苏夜知道他在为自己解释,点点头道:“久仰了。” 其实在别人看来,她初入中原,什么都不知道,哪来的“久仰”。但杨无邪脾气极好,欣然领了她的好意,道:“白楼那里,虽然没有姑娘的资料,但江湖上大部分人,都逃不过本楼监察。这也是我唯一值得说嘴的地方。倒是姑娘你,以后会留在风雨楼,不再离开了吗?” 苏夜苦笑道:“我不知道,但我能去哪里?” 苏梦枕将药丸服下,又饮下一盅茶,脸色居然有了些许好转。他却不着急问这药的事情,只淡淡道:“我给过你两次机会,你都说要留下。那么从此以后,你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我不知你想做什么,你有没有要求?” 苏夜奇道:“我没说我要加入金风细雨楼,我不加入。” 这句话语气柔弱,听上去毫无主见。然而,杨无邪和茶花同时一惊。苏梦枕的脸色已沉了下来,怪眼一翻,冷冷道:“你不是来帮我的?” 苏夜道:“是,但帮你和加入风雨楼是两回事。难道不这么做,就不能帮你的忙了吗?” 自苏梦枕成名以来,只有他拒绝别人,少有别人拒绝他。尤其苏夜当面拒绝加入风雨楼,更是绝无仅有的事。杨无邪并不担心他把苏夜怎么样,却担心他动了气,再度咳嗽不止。 苏梦枕却只鬼火般看着她,问道:“为什么?” “加入金风细雨楼,就等于要无条件听从你的命令?” “不错。” 苏夜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不就得了?我不想无条件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如果我觉得别人说的不对,那么无论那人是谁,都别想让我乖乖听话。这样一来,我若成了你的下属,然后和你发生冲突,一定有损你的威信。” 苏梦枕冷冷道:“你是我师妹,不是我下属。” 苏夜笑道:“还不都一样?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是这个脾气,我不愿意听别人的吩咐。但你要我去做事,去帮忙,我仍然会去。” 苏梦枕死死盯着她,脸上毫无表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冷声问道:“倘若我说,你不加入就不能留下,你又要怎么样?” “那我住到六分半堂那里去。” 茶花不知为什么,一听这话,差点笑了出来,急忙强忍下去。杨无邪手中正捏着一只茶杯,此时杯子一晃,险些将茶水泼到了手上。 他们把自己放在苏梦枕的位置上去想,也觉得难以应对。苏夜偏偏还一脸严肃,看不出是否在开玩笑。杨无邪不由担心起来,觉得她年轻气盛,见师兄这么冰冷无情,一怒之下,说不定真那么办了。 苏梦枕紧绷着脸,紧抿着唇,两道鬼眉更是紧紧皱起,看不出失望还是恼怒。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问道:“罢了,你想做什么?” 苏夜已经进入状态,不需要再刻意隐藏自己。她微微笑道:“有没有能挂靠在你们这里,为你们办事,但大家都知道我没有正式加入的职位?” 苏梦枕向来是个敢想敢做的人,只要看中一个人,哪怕萍水相逢,也敢委以重任。而且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绝不肯怀疑兄弟。在他心中,苏夜自然属于“兄弟”的范畴。何况她刀法极高,人又机灵,焉有闲置之理? 由于五大神煞中的“中神”上官悠云已死,他本想让苏夜继承这个位置,再慢慢提拔。可苏夜一口拒绝,说的又全是真话。饶是他心计深沉,也先愣了一下,才疑惑道:“你想和树大夫一样?” “树大夫?” 杨无邪代为解释道:“宫中最有名气的御医,为金风细雨楼的医堂供奉,专门处理公子的病情。” 苏夜奇道:“然后处理成这样子?” 杨无邪体会到苏梦枕的感觉,又想大笑出声,又觉得无奈,摇头道:“不说这些,你既然提出这么多要求,恐怕符合你要求的,只有供奉的位置了。” 苏夜毫不犹豫地道:“没关系。” 短短几分钟内,她从苏梦枕心中选定的中神,变成了和树大夫一样的外来供奉。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还觉得这是个无比合适的选择,简直令人扼腕。 但无论苏夜怎么选择,他也不可能认真和她计较。况且他一向认为,名份并非重点。她已经选择留下,那么只要他悉心栽培,逐渐将重要的任务交给她,早晚有一天,她与金风细雨楼会无法划清界限。 他还有事要做,便不再耽搁,道:“无邪,你带她去白楼住下,给她讲讲江湖局势,免得她什么都不知道,又撞进人家的地盘。” 杨无邪道:“是。” 苏夜却问道:“如果我要找你……” 苏梦枕已经站起身来,此时又看了她一眼,随口道:“你可以去玉峰塔,我住在塔上第七层。” 第四十章 “所以,你们不晓得五湖龙王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的大总管是谁?” 苏夜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在一方砚台中磨着墨。砚是古砚,墨是香墨,根本不用什么力气,就可磨出黑亮光泽,又带着香气的上好墨汁。 她正准备给住处起个名字,然后将写好的名字交给杨无邪,让他拿去制成匾额。 很少有人够资格住进白楼,因此她得以随意挑选房间。她选了第七层,因为这里视野最开阔,看到的风光最好。虽然隔壁有三十二个会计天天打算盘,算盘珠子噼啪乱响,这项优势也足以弥补劣势。 杨无邪执行苏梦枕的命令时,丝毫不打折扣,对她有问必答,只要有空,就过来陪她,解决她的疑问,立志要将她突击强化为江湖百晓生。 此时,他面上带着些许无奈之色,坦承道:“不错,五湖龙王是当世身份最为神秘的人之一。他性格狠辣,武功高绝,又上了年纪,极有可能是成名人物。许多人都在猜测他的真实身份,却没一人有确凿证据。” 苏夜缓缓道:“那么程大总管呢?” 杨无邪今日首次露出苦笑,摇头道:“这人和五湖龙王还不一样。我们知道她姓程,是因为她和程英合称‘双程’,被水道中人称为程大总管,程大姑娘。她极少露面,露面时往往易容改装,掩藏真实面目。程英平时称呼她为大姐,所以也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不过……”砚中墨汁越来越多,墨光粼粼,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苏夜却不停手,笑道:“不过什么?” “我猜,她就是纵横江南的毒手药王。” 杨无邪介绍用毒名家时,曾着重点出毒手药王之名。因此,苏夜不必装作茫然无知,可以兴致勃勃地问道:“何以见得呢?” 杨无邪道:“我没有证据,我只是这么觉得。毒手药王鲜少现身,一旦出手,往往能够解决最为棘手的奇毒。何况死在他手上的人,全都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与十二连环坞的风格有所契合。” “这岂不是说,十二连环坞凡事由大总管在幕后控制,其他两位都是台前的摆设?” 她与旁人交谈时,往往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详细询问他们对某人的看法。杨无邪早就习惯了,只道:“听说这三位总管只有职位之别,没有高低之分。程英外号‘朱雀丹青’,形容她精擅丹青图画,也形容她的灵心慧质。任盈盈剑法似乎还在程英之上,出手时双剑剑气横空,才有‘日月经天’之称。要说她们与程大总管的具体差异,白楼中没有资料,我也不愿擅自推测。” 苏夜终于放开那块墨,笑道:“你说了这么多,连我都好奇起来了。她们进京之后,如果方便,能不能带我去瞧瞧?” 杨无邪道:“这要看苏公子的安排。” “话说回来,十二连环坞来历成谜,建立时间还不到十年,发展速度又快的惊人,想必根基很浅吧,”苏夜提笔蘸墨时,不经意地问道,“师兄和雷损都这么重视它,甚至要静观其变,是否大惊小怪了?” 杨无邪忍不住一笑,摇头道:“只有根深势大,才能崛起得快。姑娘勿要小看十二连环坞,就凭它正面对抗官府水军,自始至终占着上风,就没有人敢轻视它。况且他们事后竟能巧为转圜,将弥天大祸化为虚有,可见在宫中、朝中亦有助力。” 他见苏夜有兴趣,索性多说了几句,“苏公子向来重视五湖龙王,也很欣赏此人。六分半堂行事不择手段,为了维持组织开支,难免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风雨楼却从来不这么做,只做正经生意买卖,又购买农田桑林,让人耕种纺织。如此一来,进项难免没有六分半堂那么多,来钱也没那么容易。” 苏夜忽地一笑,抢先道:“我明白了。正经生意中,以漕运、盐业利润最高,最容易赚钱。但五湖龙王立足江南,控制长江水道,不容他人插手。那么金风细雨楼就要吃亏,收入就要减少。哎呀,若我是师兄,一定非常讨厌他。” 杨无邪笑道:“姑娘果然聪明。五湖龙王行事霸道,岂止漕运盐矿而已,什么买卖都要握在手里,任谁都别想碰一碰。南方三十六条水路,除了粤南一带,几乎都被十二连环坞掌控。而且这人行止有度,从不横征暴敛,有时还自掏腰包,在天灾年间救济平民百姓,买出极高的声名。我们想了不少方法,都难以将地盘夺回,只好先放在一边。” 苏夜自然知道,十二连环坞财源来自何处,为何源源不断,滔滔不绝。但她便宜占尽,不好再卖乖,听完杨无邪对五湖龙王的评价,这才手腕一抖,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宿舍。” 她人如湖中素月,溪畔姣花,写出来的字却孤峭峻拔,清隽硬挺,笔笔尽是寂寥之意,与她的人殊不相称。 杨无邪打眼一看,竟然微微一震,惊道:“这……这是公子的笔迹!” 苏夜心中亦有感慨,脸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我上小寒山后,是师兄教我读书写字。我既然跟着他学,笔迹自然和他差不多,有什么稀奇?” 杨无邪只觉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只好托着那张纸,问道:“你当真要叫这地方为宿舍?” “真的。” “……” 金风细雨楼中,许多人都羡慕杨无邪,认为他深受苏公子信任,才得以照顾这个人见人爱的活宝贝。只有杨无邪自己知道,所谓活宝贝,有时也会变成烫手山芋。苏公子时常说着说着,突然就不理会她了,其实并非生性孤傲,不愿与他人闲谈,而是的确无话可说。 他捏着那张纸,想劝她换个名字,又觉得这名字也很有意思,想来想去,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告了声罪,匆匆离去。 苏夜凝视他背影,注目良久,久到早就看不见人影,才微微一笑,将笔洗干净,挂回笔架上。 她隐匿于金风细雨楼,相当于将五湖龙王的身份牢牢藏住,反而更便于打探消息。苏梦枕问过她几次,确认她知道什么地方属于什么势力,便任她自由行动,从不进行任何限制。 他面对她的时候,总是更具耐心,解释的更多一些,曾明确告诉她,她可以做任何事情,但要自行承担后果,休想把金风细雨楼当成后台。但说完之后,他好像又觉得口气太重,硬邦邦地加上几句,说这是为了她好。 苏夜与温柔同为红袖神尼的女徒,出身却大不相同。苏夜自幼颠簸流离,后来“被父母带走”,又不幸“父母双亡”,再度失去可以依靠的亲人。温柔则是洛阳王温晚温嵩阳的掌上明珠,饱受父亲、师父的娇宠溺爱。任谁见了她,都会怦然心动,大献殷勤。 温柔得罪了人,对方反而先忌惮三分,胜了都不敢要她的命。苏夜却没这个便宜,而且,苏梦枕也不想让她有。 他总认为,她应该凭借自身本领,闯出名气威望,不要与“苏梦枕师妹”这身份扯上关系。在真正残酷的争斗中,他本人尚且自身难保,又怎能确保苏夜的安全? 他能一笔一划教她写字,自然也能以相同耐性,将她培育成她自己想要的模样。 苏夜无需他解释,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当然,她暂时不想做什么,最多离开天泉山,去城里转一圈,观察几个感兴趣的地方,全无惹是生非之意,更没傻到去六分半堂那里挑衅。 苏梦枕师妹忽然出现,引起了京师中沸沸扬扬的流言。大部分人打听她的资料,听说她没有背景可言,便兴趣缺缺地丢开了手。过了几天,十二连环坞的两位总管联袂而至,便成为旁人最新的瞩目焦点,将苏夜彻底压了下去。 按照预定计划,她们平安抵达,便代表十二连环坞最为重要的物资运到。在此之前,苏夜早已有所布置,以他人之名抛出巨资,买下京城中大片地皮。哪怕那地皮属于蔡京一党,她也捏着鼻子认了。 因此,程英似乎缺乏外来者的自觉,不高调也不卑微,很自然地移居进京城分舵,随即进行布置,以暗记召来早已进入城中的帮众,在数天之内,将这个分舵打造成一个不可小觑的地方。 程灵素依旧隐于幕后,唯有必要时,才会以大总管的身份现身。她与程英一起,外加陆无双和叶愁红,便可应付绝大多数意外事件。 苏夜深深担心,生怕有人蓄谋已久,趁着她立足不稳时,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反复叮嘱她们,遇到危险时,可以毫不犹豫求救。但她的担忧并未成真,直到程英主动发出拜帖,请求与雷损、苏梦枕两人会面,分舵始终安然无恙,并无任何人上门挑衅。 她先见雷损,再见苏梦枕,绝非因为对两人态度有差,而是因为苏夜人在金风细雨楼,可以公然见面,从席上交谈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与雷损会面时的消息。 雷损并未为难程英,在六分半堂中排设筵席,听说宾主尽欢,席间气氛十分友好,根本看不出两个月前,十二连环坞还在江南对抗霹雳堂。而程英也未露出任何值得一提的口风,只婉转推诿,表示这趟只为“做生意”而来,不想惹出其他事端。 会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说辞?也许有,但那人肯定不是雷损。 苏梦枕亦相当重视程英,决定亲自与她见面,也算给足了十二连环坞面子。苏夜刚开口提要求,他便点头应允,答应把她带在身边,共同赴宴。 第四十一章 这场筵席仍然设在黄楼。 京城的雪尚未化尽,但青石大路上,积雪已被扫的干干净净,堆成路边雪堆,让达官贵人的马匹车轿畅通无阻。有些孩子在玩雪,又被大人赶开,以免弄脏了好不容易扫完的地面。 雪一停,所有买卖生意均回归正常。寒冷天气挡不住万缕繁华,更挡不住人们寻欢作乐的心。在下一场大雪降落之前,这里仍是纸醉金迷地,温柔富贵乡。 当今天子赵佶看着这座都城时,只会觉得自己垂拱而治,万众归心,万难看出豺狼大隐于朝,四方隐患众多,暗中已经埋下山河破碎的诱因。 苏夜习惯了江南生活,平日从未亏待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用生活水平为评价标准,汴梁的确他处难及。就连花街柳巷里面,女子容貌之美居然也压过了江南佳丽,可见京中贵人生活何等奢靡。 天气放晴后的第十五天,程英终于来到金风细雨楼。 她乘马车而来,到了山下,又换成两人抬着的小轿。小轿布置的精雅舒适,既不惹眼,又能彰显主人身份非同一般。她本人身着青衣,腰佩玉箫,容貌清丽脱俗,如同桃花飘零在清溪上,又有着江湖女子特有的英气。但她说话时,言辞典雅,处处为他人着想,体现出其温雅体贴的性格,好像出身书香世家。 论讨人喜欢,她全然不输给号称“童叟无欺”的杨无邪。 很多人心怀疑惑,不知五湖龙王是否色迷心窍,居然让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掌握十二连环坞大权。等他们亲眼见到程英,才发觉她足以承担这个重任。若把雷滚之类的人换到总管位置上,十二连环坞早就遍地树敌了。 除她之外,还有三名女子同行,和她一样引人注目。其中,唯有陆无双未曾易容,并主动告知别人,说她是程英表妹。程灵素与叶愁红都隐藏了身份,自称二总管的侍女,无意报上名号。 然而,程灵素沉静中兼有灵动,表面不声不响,实则满腹智谋。叶愁红艳如桃李,冷若冰霜,有种不近人情的艳丽感觉。她们举手投足间,难免与寻常女子不大相同。 苏夜坐在苏梦枕下首,偶尔瞟他一眼,想知道他能不能猜出她们的身份。但苏梦枕始终平静以待,令她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 由于这是招待客人,他面上的笑容比平时更多些,口气也客气许多,不像对她说话时,直截了当到近乎刻薄。他身上有二十多种病,每种病都不容许他饮酒,所以他从不饮酒,如果需要,便让身边的“四无”代为敬酒。 不过,苏梦枕无意让人窥见金风细雨楼的重要干部。六分半堂中,狄飞惊、雷动天等人不曾出席。他也只带了杨无邪和师无愧,权作对程英的回敬。 无论如何,谁都很难在程英面前,长时间保持忌惮之心。她甚至问起苏夜,听说她是苏梦枕师妹,还随口夸赞了几句,并主动提起她近期做下的事情,评价她不愧与苏梦枕师出同门。 双方互道寒暄,互相问候,说完了客气话,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欣赏,话题才渐渐严肃起来,严肃到几乎尴尬。 苏梦枕率先开门见山,在苏夜预料不及之时,忽然笑道:“五湖龙王人在何处?” 他对面坐着的四名女子,竟没有一人目光扫向苏夜,均望向了他。程英柔声道:“说来奇怪,雷老总设宴时,问了和公子完全相同的问题。” 苏梦枕道:“是吗?” 程英道:“我怎样回答雷老总,就怎样回答苏公子。本帮龙头就在京城之中。” 她顿了一顿,又微笑道:“可惜,她人在哪里,准备何时露面,我们也不太清楚。” 从苏夜的位置看去,苏梦枕低垂着眼睛,也微微低着头,似乎根本没听见这桩令人心悸的消息。但他一抬眼,眼中就似有阴寒火光跃出,会把对方盯的心虚,情不自禁低下头去。 程英并未低头,陆无双也没有。陆无双仿佛觉得很有趣,笑容又俏丽,又顽皮,还带着三分挑衅之意。她们笑的如此好看,与苏梦枕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苏夜自我介绍后,始终一言不发,上什么菜就吃什么菜,看起来特立独行。唯有双方谈到尴尬问题时,她才投去充满好奇的目光。 在旁人眼中,她非常懂事,虽说对师兄做出无理要求,得以参加这场颇为重要的会面,却自知没有必要开口。但她只是担忧说的越多,错的越多,难以逃脱苏梦枕那敏锐到了极点的洞察力。 苏梦枕点了点头,好像真听出了一些重要内情,又问道:“贵帮的毒手药王,与五湖龙王同行,还是与你们同行?” 程英笑道:“苏公子当真厉害。如今我若拒不承认,便是我的不是了。但我没有得到药王的允许,不可泄露她行踪,还望公子见谅。” 苏夜本以为,苏梦枕必当追问下去,查问毒手药王是否是十二连环坞的大总管。但他竟直接绕开了此事,冷冷道:“五湖龙王已在京中,毒手药王也来了。程二总管,你说贵帮别无他意,只想做几桩大买卖,岂非当面相欺?” 他言辞陡然犀利起来,句句如寒冰,如钢钉,每吐一个字,就像要钉进人心里,挖出最深的秘密。 程英自幼遭遇巨变,已经历过几次生死大事,均能从容以对,绝不会慌张失态。她心惊于苏梦枕的气势,却还保持着平静态度,柔声答道:“我们只有处事权,没有决策权。龙头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复述。公子若真想知道,不如等我们回去问问。只要龙头点头,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无邪同样极少说话,此时缓缓插言道:“买卖与买卖也有不同。不知几位想做的,是什么样的买卖?” 陆无双以手掩口,似乎想把笑声掩回去,然后娇笑道:“粮食、布匹、马匹、铜铁、木材、药材,岭南收甘蔗茶叶,江南收丝绸绢帛。反正水上陆上有的生意,我们都做,也可以代为保镖、运输官府私人货物、帮忙剿匪除贼。金风细雨楼能做的,十二连环坞也可以。杨总管你这么问,难道是不准我们在这儿做买卖?” 她性情与程英颇为不同,说话直白的多,却将杨无邪堵的严严实实,再难问出第二句。 苏梦枕笑了笑,不计较她的无礼,只笑道:“五湖龙王不愧为水道出身,深深懂得一个道理。” 程英道:“愿闻其详。” 苏梦枕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龙王厌倦了三江五湖,现在想洗手上岸,做江边垂钓的老钓翁。” 他的笑容突然产生变化,从之前的冷淡客气,变为傲然自信。他并未对程英虚言恫吓,更未放话警告,反而极有兴致地道:“苏某真心希望,龙王能够在京城站稳脚跟,打破如今的僵局,更希望可以与他会面。程二总管若方便,不妨为我带去这个口信。” 程英在座上欠身为礼,笑道:“公子请放心。” 筵席比预计中更长,直到月上枝头,清辉遍地,程英才起身告辞,再三道谢,带着侍女随从离开天泉山。苏梦枕不喜热闹,径直离开设宴的大厅,来到侧厅暂行歇息。 苏夜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厚着脸皮跟了进来。苏梦枕没怎么理她,却也没让她离开,落座后,脸上居然泛出无奈神色,摇头道:“也许等不到他们主动,我们就得和六分半堂再次翻脸。” 师无愧皱眉道:“何以见得?” 苏梦枕不答,苏夜也没说话。杨无邪苦笑一声,代为解释道:“因为这位程姑娘太沉得住气了。总管尚且如此,龙王本人还用问吗?” 也不知怎么回事,其实只换了个房间,就像把所有浮华喧嚣隔绝了似的,使人从觥筹交错的气氛中,倏地落到冰冷无味的现实世界。苏梦枕已收起笑容,重披一身寂寥,缓缓道:“你可知他们为何不在进京之初,便找出合适契机,马上立一个下马威?” 苏夜继续没把自己当外人,盯向师无愧,等待他的回答。直到师无愧疑惑地回望过来,她才霍然惊觉,“谁?我?” 苏梦枕耐心地确认道:“对,就是你。” 最近一段时间里,苏梦枕常拿这些问题问她,查看她能否深入思考某件事情。但苏夜不习惯被人问如此浅显的问题,每每要等别人提醒,才意识到苏梦枕再问自己。 她见杨无邪笑了,才道:“因为十二连环坞是京城中的外来者,毫无根基可言。倘若他们沉不住气,想要先行立威,只会引起京城势力的反弹,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你也许会和雷损联手,先把这个不安定的敌人清除出去。” 苏梦枕总算露出笑容,摇头道:“他们注定是六分半堂的敌人,所以我不会,其他人倒有这个可能。但你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杨无邪道:“因此,他们最紧要的是顺势而行,而非刻意做什么。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蔡太师、雷总堂主亦不会坐视他们发展壮大。只要在恰当时机,漂亮地解决一两件事,就能借着那股势头,正式抢夺京城地盘。” 苏夜平静地望着他们两人,全然不露心中惊讶。 事实上,苏梦枕的猜测并非完全正确,因为她能沉住气,她的盟友却做出要求,认为她应该拿出证据,证明她有在京中立足的手段。 若她成功,那么合作可以继续。否则五湖龙王能否回到五湖之中,还是未知之数。当然,对方并未刻意为难她,让她随心所欲行事。但她可不愿故意拖延,以此试探对方的耐性。 她这么想的时候,恰好听杨无邪道:“如果五湖龙王下决心与六分半堂对抗到底,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发展。” 苏梦枕笑道:“这可未必。” 第四十二章十二连环坞财力雄厚,必要时,可以挥金如土,用钱买下所有能买下的东西。 它的京城分舵占地颇广,横跨落花巷、藏猫巷、西三大街等数条街道。帮众花费短到不能再短的时间,将分舵主楼整修完毕,再缓慢向外修建。 由于分舵身处天子脚下,又不像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那样,在朝中大人那里过了明路,程灵素与程英行事从来极为谨慎。说是整修,其实并未大张旗鼓,搬山动土,就只修正了房屋园林的不足之处,安排帮中人手,设下种种机关,尽可能完善分舵抵御外敌的能力。 她们抵达京城后,仍有属于十二连环坞的势力,源源不断地从江南那边赶来。 这批人对五湖龙王死心塌地,将背叛可能降到最小,其中便有朱雀阴兵和白虎堂众。苏夜留了一部分给任盈盈,将剩下的人悉数带了过来。他们地位相当高,意义也非常重大,地位便相当于金风细雨楼的“无发无天”。 除南方豪杰之外,这两年来,她还通过与京师行商贸易的机会,尽可能招兵买马,希望有人看她财大气粗的份上,顶着京中两虎相斗的压力,自愿投入十二连环坞。 她的想法看似渺茫,其实亦有可行之处,因为开封府中卧虎藏龙,并非所有人都得在两大势力中选一个。更有些人目光较为长远,把十二连环坞当成潜力股,心想一朝潜龙出渊,没准自己运气好,可以随龙升天。 苏夜趁着寒冬夜色深沉,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分舵。 只要她想易容,就能做到惟妙惟肖。她身穿黑袍,披着黑色斗篷,连斗笠也用黑布遮住,伸出袖口的双手修长、枯瘦、皮肤干燥,犹如根根枯枝,正是老人家的特征。她平常像雷损那样,将手笼在袖子里,免得激动时露出马脚。 迄今为止,尚未有人看出她的破绽,也没有人打掉那顶斗笠。就算某位高手做到了这件事,也只会看到斗笠下白发梳理整齐,还有一张平凡苍老的脸。 程灵素等人聚在一起,等待她大摇大摆现身。她刚进门,便收到数道无奈的目光。程灵素手中正摆弄着一个药臼,见她来了,拿药杵轻轻捣了一下,才说:“你不过来这么一趟,又要花心思易容,不如悄悄潜进来,横竖没人能发觉你的行踪。” 程英笑道:“如今你住在金风细雨楼,天黑了才回去,不怕苏公子问你去了哪儿?若他让人跟着你,发觉你突然失去踪迹,岂不多心?” 陆无双也笑道:“我可受够了你这身打扮,你到底什么时候告诉愁红他们?” 苏夜声音嘶哑老迈,偏又中气十足,“放心吧,我那师兄号称从不怀疑兄弟,既然接纳了我,就不会派探子打探我。哪怕我再可疑十倍,他也不管不问。但京城中多的是金风细雨楼眼线,我仍有可能被人看见,所以必须小心行事。” 她们已听过无数次她的声音,仍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很想打趣几句,听她提及苏梦枕,更是人人都笑了。事实上,在她过来之前,她们早已取得了对苏梦枕和雷损的共识,也都认为苏梦枕果真是武林奇人,难怪苏夜对他与众不同。 程灵素面前有药臼,程英面前却有玉箫。不到万不得已,箫中利剑绝不现身。程英将它拿在手中,叹了口气道:“你既然如此高看苏公子,那么为何不直接亮明身份,与他暗中订下盟约?” 苏夜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们已感受到苏梦枕的慑人魅力,同意她的看法。她却摇了摇头,笃定道:“我已经仔细考虑过,有三个不可行的理由。” 三双各有风情的明眸转了过来,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苏夜道:“第一,知人知面难知心。若只看外表,雷损何尝不雄才大略,有着联盟潜力?师兄对我很好,什么都答应我,似乎有意将我培养成他的得力助手。但一到危急关头,谁能保证他不会翻脸无情,变的和雷损一样阴狠?” 陆无双忽然笑道:“你答应了没有?倘若有朝一日,你当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那才好玩呢。” 程英道:“无双,你别打岔。” 苏夜苦笑道:“怎么可能答应。我若答应,那就得参与金风细雨楼内务,说不定还会手握大权。到了那一天,我再说我就是五湖龙王,岂非难以交待?我已经有了个难以应付的盟友,不想再没事找事。” 程灵素道:“下一个理由呢?” 苏夜早已理清头绪,因而不紧不慢地答道:“我是想寻求联盟,不是投靠师兄。一个人只有先证明了实力,才有说话的底气。否则,十二连环坞要靠金风细雨楼在京中立稳,那以后也别想抬起头来。我身为一帮之主,那就要对帮中上下负责,不得不先把私情抛开。” 这话措辞委婉,意思却很明白。她可以向苏梦枕挑明实情,却很难取得平等地位。毕竟谁都不知道,五湖龙王能否在京师翻起风浪。十二连环坞要做什么,难免要承受对方人情。 当然,她同样可以卖萌撒娇,以师门情谊打动苏梦枕,为自己多弄点好处。但她那么做了,自己就得先瞧不起自己。 她想起苏梦枕对她的信任,白楼、红楼、玉塔任她来去,先叹了口气,又道:“至于第三个理由……你们都知道,我上次进入洞天福地,花了五年时间,仍未能成功突破。不想到了京城,丹田中的先天真气却开始自行流动,有凝结出兑卦的可能。” 推演先天八卦,所需时间长短不一,却都逆天而行,困难到了极点。苏夜被它折腾的苦不堪言,也只能咬着牙走到最后。她们深知先天功的神奇与困难,均为她高兴,但这同时表示,她需要更多时间。 在此期间,她能不力战就不力战,能不冒险就不冒险,恨不得立即躲到洞天福地中,过三个月再回来。 程英下意识摩挲着玉箫,一时摸不清她的想法。程灵素向来畅所欲言,声音却也带上了些许犹疑,“我们平安抵达,后头的大批辎重却还在路上。你想怎么做?现在抢先对迷天盟下手?那可太仓促了。” 苏夜缓缓道:“这就是我要说的下一件事情。” 此时,她终于不再轻松,反而忧心忡忡,语气也变的深谋远虑,充满了深沉意味。她低声念出一个名字,“翻手为云覆手雨,神枪血剑小侯爷。如果要我选唯一一个我害怕的人,那我一定选他。” 当今神通侯方应看,出身大侠方歌吟门下,为方歌吟义子。方歌吟已成江湖上的一个传说,因功受封侯位,却无意功名利禄,便让方应看继承了这个位置。 此人年轻俊秀,温文尔雅,武功深不可测,兼具贵气、英气、正气,手持武林至宝“血河神剑”。他长的好,武功好,做人亦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谁都不讨好,却没有谁敢轻视于他。 苏夜心高气傲之处,实在不下于苏梦枕。但她早已承认方应看的能力,还承认当年的十二连环坞能搭上他,算是高攀,而非低就。 她们能在京中顺利置产,也有这位小侯爷出的力。按理说,她应该对他心存感激,可她根本做不到。在她见过的人里,方应看最能令她生出忌惮之情。她一想起他,心里就沉甸甸的,脸色也瞬间凝重起来。 “解决迷天盟”,正是方应看对五湖龙王提出的要求。 他的原话自然十分客气,态度堪称彬彬有礼。他说,不建议她与六分半堂硬碰,也不建议她得罪金风细雨楼,倒可以打打迷天盟的主意。他还说,如果五湖龙王失败了,那么必然难以与那两位争竞。这将说明,十二连环坞也许不太适应北方生活,不如三思而后行。 迷天盟亦是京城势力之一,历史比六分半堂更久。盟中共有七位首领,被称为“圣主”,以七圣主关七为首,当年叱咤风云,威不可挡,严密控制京城中的江湖人物。雷震雷、雷损等人创立六分半堂时,不得不在迷天盟身旁艰难挣扎,险些无法生存下去。 雷损娶了关七的妹妹关昭弟为妻,才逐渐扭转了形势。后来,关七身上突生异变,导致他精神失常,疯疯癫癫,亲手杀死多名亲信手下,被敌人趁虚而入。 迷天盟自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是六分半堂的对手。等苏梦枕接手金风细雨楼,飞速崛起后,他们愈发难以容身,便转为暗中活动的秘密帮派,谈不上什么影响力。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迷天盟虽然没落,手中仍有一些地盘和力量。方应看要苏夜对付他们,取而代之,看起来似乎是颇为明智的选择。 程灵素见她神情凝重,反而微微一笑,问道:“方小侯爷又怎么啦,难道你突然发现了他的秘密?” 苏夜道:“不,我最近一直在想,关七只是疯了,并没有死,也没失去武功……方应看想对付迷天盟,早就可以自行出手,何必等到现在,让我来做这项工作?他一定另有打算,但我看不出他的打算。” 程英终于再度开口,秀眉微蹙,温声道:“想要对付一个帮派,只有软硬两种手段。我一向希望和和气气解决,但真要动武,那也没办法。苏姐姐,你突然提到关七,难道是在担心要和关七交手?” 苏夜笑道:“我不担心和任何人交手,要是这么想,那就必输无疑。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心里没底。尤其我内功如今要进不进,要退不退,时机稍纵即逝,并不适合和人拼命。因此,只要有可能,我就进一次洞天福地,将兑卦推演完毕再回来。” 她又苦笑了一下,方道:“这一次,我可不会弄什么门派帮会了。” 第四十三章 她们面对她的决定时,态度从容自若,甚至有说有笑,并未因为她之前刚消失了三个月,很快又要消失而不满。不客气地说,苏夜若非经常不在,也未必需要她们帮忙。 而且,十二连环坞是一个帮派,一个整体。每一名成员都该发挥作用,而非寄希望于寥寥无几的高手。五湖龙王威震长江两岸,人人闻风丧胆。但如果十二连环坞只依靠五湖龙王,那离解散的日子也不远了。苏夜暂时离开,能够提供相应机会,查看帮派根基不稳时的反应能力。 程英还微笑道:“你尽管放心,你离开后,万一我们被人家暗算,情况太糟糕,那必定和你一样,二话不说奔向金风细雨楼,投靠你师兄。” 程灵素道:“何况我们不见得不如别人。” 陆无双道:“我们已经研究过好几次,话题都说烂了,分析过所有潜在敌手,应当不至于措手不及。倒是你,你有没有着急要做的事?” 她们来京路上,已与六分半堂的人交过手。由于六分半堂精英均在汴梁,几乎没能讨得任何便宜,看不出实力差距。苏夜只好估摸双方重要人物,认为雷媚与程英在伯仲之间,比不上任盈盈和叶愁红。纵使进行一对一的挑战,程英也未必会吃亏。 那句话虽是玩笑,也有几分真诚。即便事情坏到极点,京中还有苏梦枕,还有金风细雨楼,绝不可能一垮到底。 苏夜轻叹道:“当然有,你们不都知道吗,就是那件小事。” 她回到天泉山上,恰见夜空繁星无数,闪着清冷的银光,四楼华灯高悬,映着周围纯白雪海,尽现肃杀气派,又美的像一幅色彩鲜明的画。楼中子弟见到她时,几乎都会点点头,或者问声好。 苏夜心中再清楚不过,自己拥有这种身份,又拥有苏梦枕的看重,只要行事得当,地位只会水涨船高。她还说到做到,答应做医堂供奉,就不肯白领工资,开始专心致志为人诊病。 御医树大夫医术固然高强,却在宫中做事,每次应召而来,只治苏梦枕一个人。苏夜医术不在他之下,又毫无架子,谁找来都肯接待,手到病除不说,除的时候还附赠满脸笑容。 须知江湖中人在刀口上讨生活,最害怕的是受伤战死,最期盼的是神医灵药。因此,胡青牛、平一指等人脾气古怪,也没多少人真敢得罪他们,以免身受重伤,能治的大夫却早被自己砍死了。 苏夜人美,武功高,医术精湛,态度温和开朗,自然成了他们心中极为称职的医者人选。这些人见到她,就像士兵见到南丁格尔,自然乐意给她面子,并非只因苏梦枕的态度。 她回完第二十声招呼,终于走进了四楼中央的玉峰塔,准备到第七层去见苏梦枕。 塔底清泉中,还有半截残存的古塔,牵扯到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苏夜偶尔看看这口泉眼,这座残塔,再联想苏梦枕心怀大志,总有一种仰天长叹的冲动。 但她从未这么做过。 苏梦枕很少离开这座玉塔,更是很少和普通帮众同乐。他生性孤僻,早已习惯于孤零零一个人,也不觉得这种生活清冷寂寞。他身边,除了服侍他起居,照料他用药的人之外,也没有首领人物那里常见的娇俏侍女,除非她愿意把茶花当成侍女。 简单地说,越孤高,越寂寞,越寂寞,越孤高。他人很容易折服于他的人格魅力,却很难与他真正亲近起来。也许正因为这一点,他珍视每个同甘共苦的兄弟,从来不怀疑他们。 风雨楼和主人一样,具有相同的冷烈气质。可以说,苏梦枕就是金风细雨楼,金风细雨楼就是苏梦枕。这句话不仅表现在行事作风上,还表现在更微妙的事实中。 苏夜总觉得,这地方的女性比率,小于任何一座知名理工大学,可以与和尚庙一拼。她也未曾听闻,苏梦枕手下有什么女子高手,一切都冷峻而刚硬。 她见到苏梦枕时,苏梦枕正坐在他的书房里,静静看着窗外的无边星空,无垠积雪,以及山下开封府的灯火繁华。 他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居然问道:“你吃过饭了?” “吃过了。” 苏梦枕没问她在哪儿吃的,也没问她去了哪里。这句话过后,他又将目光投向远方,专注地凝视着。 苏夜刚从三位佳人那里回来,一头跌进这寂寥到了极点的书房,顿时有点不习惯。她拉开椅子坐下,问道:“我本来不想这么晚来打扰你,可我想问问,你今天呛咳了好几次,那药没用吗?” 苏梦枕道:“有用,我已七天没有咳过,然后药效过去,便又旧病复发。” 他说话之时,下意识用手按了一下胸口,又道:“就算你不问,我也得主动问你。你若还有这种药,我全要了。” “……” 苏夜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愣愣坐在那里,一脸不敢置信之色。苏梦枕却误会了她的意思,皱眉道:“莫非药材很难得,难以配置?那你把药方交给树大夫,他……” 苏夜适时开口道:“好歹你没把它当成润肺止咳丸。” 苏梦枕冷冷道:“我已试过世上所有润肺止咳的药方,没一种有用。” 苏夜苦笑道:“只可惜,我没有药方,不能告诉你我从哪里弄到的。如果你想要更多,那我只能更遗憾地告诉你,我身上也就这么一瓶,你可以等我再想想办法。”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抛给了苏梦枕。苏梦枕接在手中,没有露出任何失望神色,也没开口推辞,只默默把那瓶子放在了书桌上。 “如果树大夫真能配出相同的药丸,”苏夜恬不知耻地说,“我要求一份药方。” 苏梦枕笑了笑,点头道:“好。” 她回到白楼之后,不幸又撞上了三十二位下班的会计,只好敷衍着招呼过去。直到回到自己房间,她心中依然残存着些许失望,同时又有些微震惊。 她之前交给苏梦枕服下的那粒药丸,自然并非凡品,而是从洞天福地中买来的丹药,可以疗伤回气,也可瞬间治愈常见病症。然而,它竟只坚持了七天时间,就在病魔的攻击下败退。 那里当然也有比它高级的丹药,例如道家传说中的“七返灵砂”,有起死回生,重塑筋骨之效。但她轮回点全都花在了总管身上,根本不够兑换七返灵砂。 这并非她小气,而是她必须优先保证程灵素她们的安全。她们武功能够突飞猛进,并非只因勤学苦练之功,也因为被她喂了不少增强内功的药。 此时她想起苏梦枕咳嗽时的模样,难免有几分黯然。好在他不像马上要死,日后慢慢转圜也是一样。 她先确认房外空无一人,便从荷包中摸出一点香片,加在房里的炭炉中。刹那间,一股似梅花非梅花的清香弥漫开来,愈来愈淡,很快便失去了所有香味,变成无色无味的雾气。 苏夜满意地看了看它,随手拿起一本书,倚在床上看了起来。香味一散,人便闻不到香气,但其他动物可以。她趁夜焚香,正是打算召回之前放出去的东西。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突然有两三只甲虫从窗外飞了进来,像认出她似的,直奔床头,落在她身边。这些甲虫体型不小,长着翅膀,能够抵御严寒天气,周身泛着金属光泽,又像雨后积水上飘零的油花。但如今它们的颜色变了,变成石膏水泥般的灰白色,失去了引人注目的彩光。 这代表,它们已经找到了目标。 苏夜很了解苏梦枕,知道他对叛徒绝不容情,哪怕没有机会,也要亲履险地,亲手杀了他们。她欣赏他的做法,因为她本人也会这么做。只不过,苏梦枕杀性较烈,从不给对方苟延残喘的机会。她却按部就班,遵循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原则。 如今时候到了,她便要亲手展开报复。一个人若出卖了十二连环坞,那逃到朱勔手下没用,逃到蔡京手下没用,哪怕逃进大内禁宫,她也敢孤身进去,想办法杀了他。 她对程灵素等人说的“小事”,便是这件小事。她希望在进入洞天福地前,就将这人找出来,因而夜夜焚香,期盼甲虫尽早折回。 它们回来的比她预料中更早,令她读着书时,脸上也不由泛出笑容。 第二天上午,她又离开了金风细雨楼,独自下山。很多人都知道她有这习惯,并对她报以相当大的同情和理解。他们认为,她从未见过中原花花世界,一定很喜欢开封府,也难怪经常进城。听说她还满城乱转,不知在看些什么,估计是在大开眼界吧。没有人能想到,她脸上噙着微笑,心里却在筹谋一桩杀人事件。 苏夜重新放出甲虫,看着它们双翅振动,慢慢向前飞去。她本人跟在后面,利用锐利清明的眼神,紧盯着它们的飞行路线。 她一直在想,如果目标藏身于六分半堂地盘,又该如何处理。但她万万没想到,等她到了目的地,确认四周安全,翻墙而入后,才遇上了预计不到的事情。 这是一座很气派的巨宅,园林假山一应俱全,离十二连环坞分舵不远。主人在京城拥有这等产业,必定非富即贵。苏夜也不理主人是谁,凭着绝顶轻功掠进后墙,结果没走多久,在后园中停了步。 她面前不远处的雪地上,横倒着一具尸体。尸体俯卧着,衣着整齐,后脑却血肉模糊,血已凝结成血块。 “我便是料不到啊。”苏夜喃喃道。 第四十四章 苏夜盯着那具尸体,伸手轻招。甲虫仿佛收到主人召唤,迅速飞回,停在她手上,又被她收进袖子里。 她缓步走到尸体旁边,将这人的头侧了过来。这张脸早已变了形,肌肉扭曲,带着死鱼肉般的死白色。她一看正脸,便大失所望,因为死者并非她要找的叛徒。 当今江湖上,时时发生着怪诞惊怖的奇事。她听过闹鬼山庄,中邪古宅,山僧吃掉整座村子的人,也听过东北那边,有人创出了酷似生化兵器的怪物。某座宅院看似鸟语花香,雕梁画栋,却有可能正在上演惨案。若她不亲眼一看,决计猜不出这群江湖枭雄,当世人杰又导演出了何种悲剧。 如今她追踪叛徒,然后追到了一具陌生尸体,不过是千百桩奇事中的一件。 苏夜站在雪地中,积雪并未被压出痕迹。即便在她蹲身时,雪面也只微微下陷,要视力极佳的人,拼命凑近了看,才能看得出。 她松开手,目光又掠到了死者后脑的伤口。这地方已被打的像个砸烂了的西瓜。事情看似毫无疑问——此人从背后挨了一记重击,当场身亡。 但她看第二眼时,已经看出伤口不对劲。西瓜完整与否,影响到被砸烂后的品相。她觉得这片血肉模糊之中,存在着些许疑点。在她看来,他先被小箭样式的暗器一箭贯脑,射出细柱形创伤。凶手又将暗器拔出,给他后面来了一下,试图掩盖自己的来历。 苏夜立刻想到此行目标。那人名叫唐纵,为唐家堡子弟,暗器功夫出神入化,最知名的一种名为“十殿阎魔箭”,粗细大小与伤口别无二致。 她已可以确定凶手,却想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 要知道,唐纵出卖十二连环坞后,直接躲到朱勔麾下,却仍扛不住任盈盈的报复,只得亡命北上,脱离江南江北区域。最近龙王进京,在附近置办地产,设立十二连环坞分舵。他不赶紧远走高飞,反而潜藏在这户人家,并杀了一个人,简直愚蠢至极。 更可疑的是,尸体周围散落凌乱脚印,大小轻重不一,显然有人查看过尸体。但他们既没隐藏它,也没向官府报案,就这么把它扔在原地。 苏夜从翻进后墙,到看出死因,不过几弹指过去。她正在思索原因,却陡然眉头一皱。 这地方血腥气太浓了,还连绵不断,悠游自在地从宅中房屋那边飘过来,与尸体伤口的血气混在一起,让她大为警惕。由于宅子布局十分正统,她随便扫一眼,就认出那地方是后厅大堂,通常被主人家用来招待客人,摆设宴席。 她不由站起身,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忽地听见数声微弱到极点,也凄惨到极点的呼叫。惨呼配上血腥气息,顿时将她带进毛骨悚然的气氛,犹如身处恐怖电影。 “京畿重地,竟有人敢白日行凶?” 苏夜心中闪电般划过如此念头。她经历过比这更诡异的情况,毫不畏惧,一听惨呼声,立即展开身形,如离弦之箭,连穿两座花园拱门,奔向本宅后厅。 无论何人行凶作案,她都有把握拿下,要么当场格杀,要么扭送开封府。这里毕竟是一国都城,又有四大名捕坐镇。若非受逼不过,她也不想随意杀人。 她身法何等之快,起落间,已经掠进后厅侧门,却在看到厅中景象的一刹那,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这根本不是人间应有的景象,而是活生生的地狱。她视力越好,看的就越清楚。她看到,厅中站着六个人,却还有十几个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站着的六个人中,四人身上带刀,容貌气质则各不相同,哪怕长相不甚好看,也目光锐利,神情冷漠中杂着冷笑,一见便知均为用刀名家。然而,他们好像只是随从,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以站在花厅中心的一老一少为首。 乍一看,那对老少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老人容貌平常,老的牙都要掉光了,平时无精打采,笑起来没羞没躁。青年也算不上特别英俊,神情却羞怯内敛,像个未出闺阁的大姑娘。 如果苏夜在街边碰上他们,给她一百次机会,她也猜不出他们能做下这么残忍的事。 他们正在活剥人皮。 苏夜历练了这么久,碰上再凶的凶徒,也能从容一笑,想都不想地拔刀应战。可她眼前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她的预计范围,让她心头一阵阵作呕。 尤其对方还不是刚刚开始,身边已经有了两个受害者。这两个血团正在地上蠕动,还没死,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死去。他们得经过漫长煎熬,忍受非人痛苦,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青年手中的人是个女子,只被剥掉了一条手臂的皮,便哭的没有力气再哭。苏夜方才听到惨呼声,正是出自她口中。她很可能中了麻药、迷药一类的药物,软瘫在地,全然动弹不得。。 厅中还摆放着腊梅、水仙等盆景,在炭火热气催动下,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那青年嗅着花木香气,仿佛很满意,露出比之前更害羞、更温柔的微笑。 然后,他就看到了掠进后堂的一个身影。 苏夜头一次见到变态杀人犯,难免愣了一愣,扬声叱道:“停手!” 敌人来势奇快,在她叱喝之时,四道刀光已交错而出,铺天盖地地向她斩落。苏夜手中青光一闪,只听一声长而清越的鸣响。青罗刀划出一道浅浅弧线,比女子黛眉还要美丽,看似漫不经心,却同时挡住了这四柄刀。 青年和老人反应更快,竟抛下手头猎物,迅速后退,退向花厅正门,用上前的四刀客作为屏障,将自己牢牢护住。苏夜纵能突破四刀围攻,也难以拦住他们夺路而逃。 这四人实力非同小可,地位更非同一般,虽称不上她的对手,拦一下她却毫无问题。苏夜冷笑一声,声音中尽是不屑之意。青罗刀刀芒陡然暴涨,脱尽秀丽飘逸之气,尽显霸道澎湃,自小溪化作海上怒潮,又与四刀客每人硬碰一招。 他们成名已久,顶着偌大名气,与另外四人合称“八大刀王”,自然不会太过不济,被她一招击败。可无论是长刀、短刀、大刀、小刀,只要与青罗刀刀身相触,立马触电般地震颤起来,令主人手臂发麻,只能急速后退,防止被苏夜追击至死。 八大刀王只来其四,无法发挥最大威力。但四人同行,已足够在京城耀武扬威。此时他们竟同时后退,呈现败象,实在是极为罕见的经历。 那老人蓦地喝道:“刑部六扇门在此办事,来者何人!” 刀芒暴涨暴收,如同从未存在过,转瞬回到苏夜手中。直到此时,他们才看清青罗刀。这柄短刀碧沉晦暗,被她细滑如白玉的手轻轻握着,怎么都看不出方才的犀利暴烈。 她和每人交手一次,心中已有了底,知道四人齐上也是无用。结果老人大叫六扇门在此,使她半信半疑。她心想反正他们逃不掉,便停住刀势,冷笑道:“你们是六扇门的人?我看你们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她一边说,一边随手一掌,拍在那可怜女子的肩膀处,顿时截断她肩臂经脉,让她手臂麻木无力,无法感受任何疼痛麻痒。这本是制住对手的点穴截脉手法,用来止痛止痒,亦有奇效。 她又看了看那两个颤动的血人,暗自叹了口气,射出两缕凌厉指风,彻底封住他们身上重穴,令他们陷入昏迷状态。 老人道:“我是任劳。” 青年似乎羞于开口说话。任劳替他介绍道:“他是任怨。” 苏夜恍然大悟,正等他们继续介绍那四位刀客,却已没了下文。她微微一笑,缓缓道:“虎行雪地梅花五,鹤立霜田竹叶三,原来是你们两位。” 十二连环坞与六扇门素无来往,仅在必要时,为在江南办案的捕快提供方便。但任劳、任怨两人的恶名,绝不下于四大名捕的侠名,听的她恨不得洗洗耳朵。 这两人师出同门,年纪小的任怨是师兄,年纪大的任劳是师弟。他们武功并没什么出奇的,却特别精通折磨拷问人的法子,且天性残忍狠毒,没有半点人性。刑部刑房中,也不知折磨死了多少英雄好汉。偏偏他们深受天子宠信,又得蔡京一党重用,更是刑部老总朱月明的亲信,从未有人扳的倒他们。 他们下手时,随意指使刑部、六扇门、开封府的势力,还从蔡京那里得到诸多援助,足以代表官府。但若按律追究,却会发现他们并无刑部正式职位,号称自己只是朱月明的朋友,谁都管不着他们。 迄今为止,恨他们的人可以绕汴梁城一圈。但他们自知太招人恨,从不独自行动,每次露面,身边必有高人护送随行。别人越憎恨,他们活的就越精神。 苏夜撞上他们,然后得悉他们身份,心中马上动了杀意,却不着急出手,想要摸清那四名刀客的身份。 任劳又道:“你是谁?既然知道我们名号,就该知趣退开,否则治你一个妨碍办案之罪。像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进了天牢,恐怕不怎么好受吧。” 苏夜冷冷一笑,自报家门,“我姓苏,名夜,是个无名小卒。二位可能从未听过我的名字。” 她说话时,仍未停止救人举动,随手一把脉,就发现这满地的人果然中了麻药,急切间也不及问谁是主人,只能挨个按住脉门,以自身内力为其解除药性。 任怨忽然说话了,声音柔而细,“原来你就是苏梦枕苏公子的宝贝师妹。苏公子亲自带人,将你从六分半堂的重围中接走,京城中还有谁不知道呢?” 苏夜道:“我和你说话时,若你不特意提到我师兄,我会非常感激。” 她顿了顿,口气陡然转为严肃冷厉,“今天你们做下这事,堪称人神共愤。无论你们是不是六扇门的人,我都管定了。我先废了你们武功,再将你们送去神侯府,请诸葛神侯定夺。” 任劳露齿一笑,却没露出任何牙齿,嘶哑着声音道:“这里死了人,我们奉命追查办案。办案过程中,稍微用点小小手段,又犯了哪条律法?你敢对我们动手,就会变成朝廷钦犯,连带你师兄的金风细雨楼都要吃挂落。” 苏夜笑道:“我并非金风细雨楼的人。就算你要株连九族,也没有株连师门上下的道理。何况,我成为钦犯前,你们两位先得死于非命,这么一算,我可没亏本。” 第四十五章 满厅倒地的人中,没一个武功值得一提。任劳任怨这次出来,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只请了四位刀王同行。然而,办事办到一半,苏夜忽然出现,使得他们无所适从,均在犹豫继续硬顶,还是看在苏梦枕的面子上,对她客气些。 任怨忽道:“你怎会进入这座宅院,难道你认识这家人?” “不认识。” “哦?” “你们太猖狂,血腥味太浓,我过路时闻到了,就进来打抱不平。” 苏夜打穴解穴,只需轻轻一掌,惟因药力有些麻烦,所以以内力驱毒时,所需时间稍微长些。任怨盯着她,明知她半蹲在那里,全身都是破绽,却不敢上前一步。 直到此时,他仍未露出异样神情。任劳年老,却不如他这么沉得住气,冷笑道:“你信口胡说什么,这地方与外面隔着一个园子,你从哪儿闻到血腥?” “你们问,我就回答,你们信不信,与我无关,”苏夜又松开一人手腕,示意她去照料那受了伤的女人,“你们若不信我说的话,为何还要问我?” 旁边一名刀客冷然道:“你仗着苏梦枕的势力,得罪办案公差,强行与六扇门结仇,不怕后患无穷?” 苏夜笑道:“我说我代表我自己,你们用师兄压我低头。我提到师兄,又成了我仗着他的势。师兄若在此地,你们早已死于非命,还有机会和我说话?” 这几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纷纷露出笑容。笑容里有不屑,有讥讽,有傲慢,唯独没有认同。任劳依然冷笑,然后缓缓道:“果然是个天真的小女孩。你今天断条胳膊断条腿,不知苏梦枕可会为你认真计较。” “我也不知道啊,不如试试看吧。但你们两个今天死在这里,朱刑总会不会打上金风细雨楼,公然捉拿我呢?” 苏夜杀意已浓,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恰好驱走一名老者身上的药力,觉得他不会武功,但奇经八脉均受重伤,竟已受过极为惨烈的折磨,不由微微一愣,只听这老人低声道:“多谢。” 任怨道:“这里死了一名六扇门的捕头,我们誓要追究到底。凶手必然是这家的人,所以我们才刑求拷问。” 其实他们二人出去办事,一向手到擒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向任何人解释任何内情。但苏夜一刀逼退四刀王,令他暗自吃惊,不由自主改变了态度。 那老人怒斥道:“你们若要破案,那就破呀!为什么先问我家放着金银财宝的密室如何开启!为什么我说都说了,你们还要下这种毒手!我又如何知道杀死廖捕头的凶手是谁!我本来就要报官,你们却……” 任怨不答,只柔声细气地说:“我已很久没有见过敢当众得罪朱老总和刑部的人。苏女侠,我最后劝你一句,你初入京师,还什么都不懂,不如速速离去,回家请教苏梦枕,问问他刑部刑总朱月明是何等人物,你该不该这么对待我兄弟二人。” 此时,苏夜恰好移动到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边,理都没理他们。这少年容貌极为俊秀,唇红齿白,清秀文雅,给人以玉树临风的感觉。但他已吓的面如土色,哀求似的望着她,用眼神求她相救。 苏夜扫他一眼,却见他双目晶然生光,居然身负上乘武功,也不知怎么回事,会和别人一起中毒。她在心里摇摇头,将手掌贴上他背后大椎穴,继续保持着一膝跪地的半跪姿势,同样柔声道:“你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任怨道:“什么错误?” “但凡为虎作伥的走狗,往往志得意满,耀武扬威,最后忘记自己身份,产生很不应该的想法。” 任劳又咧开那张没了牙的嘴,冷笑道:“什么想法?” 苏夜慢悠悠地道:“你们认为,别人应该怕你们,哀求你们,不敢得罪你们,见到你们就得绕着走。哪怕我武功比你们高,也得忌惮你们的后台,对你们客客气气的,装作没看到你们在做什么。对了,你们的后台是谁来着,朱月明?蔡太师?梁太傅?” 任怨终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没反驳她的话。任劳道:“我们勤恳办差,竭力为朝廷铲除奸党,自然受到大人们的关照。” 苏夜不理会,只轻笑几声,冷然道:“你们忘了,你们不是朱老总,不是蔡太师,更不是梁太傅啊,兄台!我怕得罪朱老总,这不假,但我今天在得罪你们,不是他!他知道你们把自己和他相提并论,提拔到同一地位上吗?” 先天真气如山洪爆发,冲开路上一切水坝闸门,瞬间化解那少年体内药力,并将他被点住的穴道悉数冲开。她做完这件事,旋即站起身,向前踏了一步。 她踏出这一步,对方立即面露忌惮神色,竟不约而同,向后齐齐退出两步。 任怨脸色微微一变,直觉一股锐利如刀的危险直逼面前,需要强撑着自己,才没夺门而逃。苏夜睨他一眼,声音比她手中的刀还要冰冷,“只可惜,你们再好用,也只是两条好用的狗,不值得人家尊重。你们死了,就变成两条死狗,谁会为你们复仇?我马上就杀掉你们,就算自此浪迹天涯,也有你们两条狗命打底!” 她站在水仙旁边,眉凝春山,眼含秋水,令盛放的琼花嫩蕊也黯然失色。任谁都想不到,她外表美到令人怦然心动,做事却如此刚硬,居然不顾后果,硬要杀这两个驰名天下的煞星。 忽然之间,一名刀客扬声道:“信阳萧煞。” “襄阳萧白。” “孟空空。”“苗八方。” 四人大声报出姓名,犹如北宋年间的银河火箭队,却没半分滑稽意味。苏夜猛地侧过了头,两道目光如屋檐下倒垂的锋利冰棱,刺在他们每个人脸上。 萧煞心头一颤,急忙说道:“我等是‘神通侯’方应看方小侯爷的护卫,京师八大刀王之四。苏女侠,你今日敢动他们一根指头,便是与小侯爷过不去!” 萧白道:“苏女侠,你须知道。令师兄苏公子与小侯爷颇有几分交情,小侯爷也很看重苏公子。” 方应看曾经游历江南,到金陵与苏夜见了一面。但那时他并未带上八大刀王,因此苏夜对他们只闻其名,从未见面。萧煞见她顷刻间便要动手,急忙自报家门,总算成功地让苏夜吃了一惊。 她仿佛不信似的,一寸一寸审视着他们,活像要在他们身上盯出洞来。她当然知道,这两人所说的乃是真话,因为没有人敢冒充方应看下属。 苏梦枕在京中地位极为重要,也因此受到太多桎梏和掣肘,连她这个远道而来的师妹,都难免受到影响。 她想要在六人围攻下,一举击杀任劳任怨,势必要显露属于五湖龙王的武功,除非将四刀王一起灭口。但是,旁边目击者这么多,难保不走漏消息。 若说这四人是六扇门派给任劳二人的保镖,那她杀就杀了。他们却语出威胁,提醒她,这将是方应看和金风细雨楼间的梁子。苏梦枕师妹杀死方应看护卫,只怕很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非她表明自己便是五湖龙王,将仇恨拉到十二连环坞身上 她斟酌过后,觉得还有办法处理。偏偏在不久之后,她就得进入洞天福地,完成泽卦的推演。这样一来,此事后果将全由苏梦枕一人承担。这是她不愿看到的,也确实不应该这么做。他毕竟待她甚厚,于情于理,均应一人做事一人当。 萧煞见她神色略微松动,总算无声松了口气,却听她道:“我有很多顾虑,却没一个和你们有关。好,相信两位任兄没这么大脸面,终日把你们带在身边,以后日子还长着,总有再遇之时。” 任劳道:“不错,总有再遇之时。” 苏夜向门外一指,道:“滚吧!” 任怨面颊肌肉微微抽动,几乎无法察觉,也向苏夜身边一指,“我们得带走这个嫌犯。他身为此地武功最高的人,有着极大嫌疑。” 苏夜望向他指的方向,发现他要的人正是那俊秀少年。他本来跳了起来,老老实实站在她身边,这时一看任怨神情,顿时打个寒颤,颤声道:“我我我……” 苏夜心知任怨临走之时,还要指名索要此人,必然有着更深一层的目的。她向旁滑出一步,挡住任怨视线,问道:“你是什么人,这家的少爷么?” 少年看着她温和的目光,明丽的容颜,总算不再发抖,脸上也慢慢恢复人色,小声道:“我叫花晴洲,来这里做客。” 苏夜皱眉,只觉这名字有点熟悉,就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花晴洲习惯了自己籍籍无名,再次小声说了一句,“我爹爹叫花枯发。” “啊……” 他说出父亲是谁,便等同于揭开了任怨的目的。苏夜听过花枯发之名,记起他和他老友温梦成二人,为京城“发党”、“梦党”的党魁。这两个势力相当于江湖散人的联盟,专门收纳那些不愿与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扯上关系,又惧怕孤身无援的市井好汉。 花、梦二人虽无特别重要的地位,却时常行侠仗义,绝不肯与奸党同流合污,堪称下层势力中的一股清流。 花晴洲既是花枯发儿子,落到任怨手中,下场可想而知。苏夜骤然转身,冷声道:“你们莫非在逗我?四位,你们都听到了,我已做出退让,两位任兄却要自行寻死。” 青罗刀尚未抬起,已发出迫人杀意。萧煞当机立断,掠向门外,同时叫道:“咱们走吧,等问过了苏楼主,再来解决这事!” 苏夜持刀站在原地,并无追踪的意思。她嘴角还噙着冷笑,似在嘲笑他们,又像在嘲讽自己。 这不是她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因担忧后续发展,而放过想杀的人。但她不会为此气馁,更不会真正放弃。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只在内心深处立下目标。 只要她不死,总有一天,她会成长到不怕任何后台的地步,无视神通侯方应看,也无视蔡京蔡元长。她等那一天,已经等了很久,还可以用最大的耐心,持续等下去。 第四十六章 以秘技追踪叛徒,成功跟上对方,又成功找到藏匿地点,却惹出这么一桩意外,是苏夜不曾预料到的。其中方应看也插了一手,更令她莫名警惕。 她收回青罗刀,转过身时,恰见花厅中碗盘狼藉,桌椅翻倒在地,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那些人正起身的起身,扶人的扶人。由于刚过生死大关,人人脸上都露出木然之色,竟无人放声大哭,也无人愤怒叫嚷。 苏夜望着花晴洲,又扫一眼那名哆哆嗦嗦,连站都站不直了的老人,缓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晴洲身为花枯发之子,发党中的“公子少爷”,本应胆识过人,口齿清晰,为她详细解释来龙去脉。但他好像毫无江湖经验,一脸懵懂,急切间,说的更是颠三倒四,还不如那不会武功的老人。 那老人硬撑着不肯倒下,非要把事情说清楚不可,此时叹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像飞来横祸,之前可没有半点预兆。” 这户人家姓周,本为陕西著名财主员外,家境豪富,后来因为佃户暴动,歇业不做了,举家搬来京城居住。他们家里与武林人士结亲,又有一女嫁给了清流门下小官,因而生活低调,从来不敢显山露水,过着富足而平静的日子。 周家家资巨万,收有不少古玩奇石,住进汴梁后,全埋在这栋宅子地底,以防花石纲悲剧重现,遭到官差陷害勒索。 他做事够小心,一直以来,倒也没什么人找他的麻烦。 今日他庆祝生日,请了几位知交好友,包括花枯发在内。因为花枯发恰好有事,所以派儿子代他走一趟。而那名死者也在席上,是客人之一。 他中途离席更衣后,再也没回来。主人发觉不对,出去寻找,然后在后花园中发现了尸体。 此人与周家为旧相识,供职于刑部,是六扇门中小有名气的捕头。他一死,无异于晴天霹雳,令主人家极为震惊,合家商量要去报官。然而,他还没确定由谁去,任劳、任怨二人就敲开大门,自称同为六扇门门下,急着找那位捕快回去办事。 如今他们再想,自然能想明白,这其实是个预设好的陷阱。但那时事出匆忙,无人产生疑心,还老老实实带着他们去了横尸地点,请求他们做主。 结果,任劳任怨先用药,再点穴,让所有人软倒在地,然后动手折磨他,逼问他密室宝库何在。逼问出来,他们还不肯罢休,硬说凶手就在这家人中,要他们自行招供。 无论是周家人,还是来做客的客人,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根本不可能招出凶手。他们一筹莫展,束手无措,只能看着对方滥施酷刑,看到一半也就明白了,他们根本就想要杀人灭口,而非破案追凶。 至于密室中的十余万金银,无数珠玉宝贝,毫无疑问会被他们带走,交给真正主使者。 地上被剥皮的两人,一人是老人的爱妾,一人是老人的儿子。他本人亦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若不及时救治,只怕活不了几天。 苏夜一听,心中便知这是一场双簧。任劳、任怨身在开封府,大概也不能随心所欲,无缘无故上门杀人,只好预先设下因由,使得别人问起来时,他们能够做出交代。 她知道,凶手正是她要找的人。他得手之后,直接出门报信,告知上司事情已经办好,召唤任氏兄弟前来,接管宅中一切。说到底,变态想要折磨人,又何须理由,更别提周家十分富裕。无论金银财宝最后流向了哪里,那位主人必定十分欣赏他们的办事能力。 苏夜向来救人救到底,在谈话过程中,继续对他们施以救治。待老人说完,她才摇了摇头,道:“你们被人盯上了,懂么,钱财便是惹祸之源。你家家产落到谁手中,都是一笔极大的助益。何况你们还和武林中人、清流官员联姻。就算要给他们下马威,也会从你们这里开刀。” 老人惨然道:“我这时已经想清楚了,只没想到世道变成这样,纵在天子脚下,也难保我一家平安。” 他忽然又指着地上那两个血团,哀求道:“姑娘,他们可怎么办?” 其实人皮被活活剥掉,并非必死伤势,但那是对武功高强的人而言。这两人全然不会武功,无法以内功抵御创伤,只能听天由命。 苏夜苦笑一声,道:“他们总会醒来,到时候,你自己问吧。如果想死,就送他们去死,如果想活,就让他们活着。我没有任何办法。”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是否还想向开封府尹报案?我劝你们打消这主意,直接去神侯府,请那四位名捕做主。我听说,蔡京、童贯等人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你们若不求人保护,逃不了一世,不久后就得重蹈覆辙。” 说完之后,她右手轻轻一抖,又将甲虫放了出去,缓缓道:“不知府上管家何在?方便的话,请随我走一趟。” 花晴洲拖着周家管家,茫然跟在她身后,见她在宅中不停穿行,转眼已离开主人所居正房,来到下人居住的院落。那几只甲虫毫不犹豫,飞进院子中的一间屋子,直扑床铺,停在了被子上,示意那就是对方的藏身处。 苏夜走进屋中,一边翻箱倒柜,一边问道:“这是谁的屋子?” 管家已经看呆了,嗫嚅道:“是唐……唐,哎呀,反正是个姓唐的杂役。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别人都叫他老唐。他来了一年多了,专门负责西院的清理洒扫。” 然而,在周家清点仆役人数,看是否还有人受害时,只发现被来客随手杀死的仆役婢女,没发现这个平凡无奇的唐姓仆役。 苏夜深深怀疑,他投靠蔡京后,奉命潜入周家,想要找出宝库入口在什么地方。但他武功受损,心中惶惶不可终日,只怕没能做出任何成就。最后,他的后台失去了耐性,决意直接粗暴下手,让他杀了那名死者,给任劳任怨提供出手的机会。 若非事出巧合,她恰于此日来到周家,那么事后再来,只会看到一地尸体,一座凶宅,还有行踪杳然的凶手。 苏夜再度催促,让他们速去神侯府求援,将这事交给专业人士。毕竟她对六扇门缺乏了解,只敢相信诸葛神侯一脉的人。她自己正要离开时,却突然改变主意,决定亲自将花晴洲送回花宅。 也不知花枯发出于何等心理,明知自己与蔡京过不去,已经成为蔡党的眼中钉,却让儿子远离江湖,导致他无法随机应变,应付危险。 只能说,当父亲的一片苦心,想要保护花晴洲,使他远离血雨腥风,不要他参与江湖争斗。但苏夜想到发梦二党的势力,不由对这个决定深表怀疑。 花晴洲见她亲自送自己回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蔫蔫地跟在她身后,问一句就答一句。苏夜屡次嘱咐他,一回府就向父亲提及此事,千万不要隐瞒。花晴洲喏喏连声,直到快到花宅,才恢复了胆气,敢于主动向她搭话,并问她是否真是苏楼主师妹,是否真住在金风细雨楼。 苏夜奇道:“你问这么清楚干啥?” 花晴洲不太好意思地道:“我得上门道谢。” “……你这几天不要出门,说真的,最好以后也别出门,”苏夜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把他当成闺阁中的大小姐,事无巨细地吩咐道,“对方不择手段,报复不了我,也许就会报复你。你在花党魁庇护下,可保平安,但孤身出门时,未必能逃过他们的毒手。” 花晴洲忽地鼓足勇气,问道:“那你呢?” 苏夜笑道:“我?我反正逃不掉责任。没准过几天,就被人家的上司找上门来。不过这样也好,我不怕他们来找,只怕不来。” 花晴洲道:“那,那么……” 但他还没说完,苏夜便已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进家门,然后转身走了。 她径直回到金风细雨楼,并未把这件事告诉给任何人,先去医堂翻找药草,煎熬药汁,将甲虫冲洗干净。冲洗过后,甲虫体色恢复原状,便可以进行下一次追踪。 她做完这件事,才将它们重新送出,目睹它们消失在一望无际的碧空中。 此法出自苗疆,本为那位被人出卖,不幸惨死的舵主的绝技。因毒手药王就在十二连环坞中,他主动将不少奇技交给程英,换取晋身资格。因此,在他死后,苏夜才能利用虫子,追踪身上带有异常气息的人。 她又离开,前往白楼的资料库,主动查阅刑部和六扇门资料。她从刑总朱月明,看到神侯诸葛先生,然后再看到三绝神捕、四大名捕、四小名捕。她反复诵读,将他们的资料牢牢记下,这才嫣然一笑,将卷宗放回原处。 她已经做好准备,决意承担任何责任。但她没想到,朱月明办事雷厉风行,前一天听说她插手案情,第二天就亲自来到金风细雨楼,求见苏梦枕。 他来的时候,苏夜正坐在苏梦枕对面,陪着他吃午饭。待杨无邪说完朱月明亲至的消息,苏梦枕皱了皱眉,问道:“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 苏夜微微一笑,安然道:“若我没想错,他是冲着我来的。” 杨无邪霍然一惊,扭头望向了她。苏梦枕却不动声色,将手中筷子轻轻搁在碟子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然后问道:“你在外面犯案了?” 苏夜想笑,却觉得不是时候,又把笑意憋了回去,正色道:“没犯案,但我打了办案公差,还打了公差的保镖。这样吧,你继续吃,我出去见他。” 苏梦枕双眼犹如鬼火,不住闪动,忽道:“你可知你打的是谁?” “任劳,任怨。” 她还以为,他必然把她一起带去,共同会见朱月明。但苏梦枕只咳嗽了一声,仿佛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长身而起,淡淡道:“你留下,过会儿我让人叫你。” 第四十七章 苏梦枕走了,杨无邪也走了。房间里顿时一片清冷,只留下她自己,还有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 苏梦枕重病缠身,随时可能被外因引发痼疾,所以有许多忌口。幸亏他自幼不喜享受,对饮食、住宿、以及其他生活条件均无要求。他甚至认为,一个人要过的艰苦些,才能永存大志,不忘初心。 他的椅子和床都很不舒服,一日三餐亦乏善可陈。他就用这种方式,时时提醒着自己,永远别忘记心中梦想。 苏夜常陪他用餐,吃的却不是同一份,全是现点现做,随她心意挑选。她若和他一起吃,没过两天,嘴里就得淡出鸟来。 他们离去后,她收起笑容,变为面无表情,扒完最后一口饭,却不着急把筷子放下,仍将它们拿在手里,转笔似的转着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抬手支开窗户。 从这里望出去,外面依然白雪茫茫。苏梦枕很喜欢雪,除了楼中必经道路,从不让任何人将雪扫掉。此时,天上细雪飘扬,撒盐堆絮一般。青山负雪,满地雪色微微泛白,犹如一张阔大无比的白色绒毯。 她深吸口气,让清寒之气充满胸臆,才满意地笑了笑。 如她所料,上门的人是朱月明,而非方应看。其实,方应看表面与蔡京同流合污,利用在朝廷中的人脉势力,通过官府护持,大肆行商获取利润,并主动向蔡京等人供应金银财物,成为人人都喜欢的“财神爷”。 这样一来,蔡京要求他动用八大刀王,为任劳、任怨保驾护航,自然不会遭到拒绝。 但苏夜亦很明白,方应看自有一派势力,从来不甘屈居蔡京之下,也绝非万家生佛的菩萨。任氏兄弟究竟是蔡京的人,还是他的人,还很难说。 她凝视着窗外细雪,将它们想象成暮春三月,江南随风飘扬的柳絮,出了好一会儿神。她出神之时,想了很多事情,想到最后才陡然惊觉,自己所有心思竟都系在苏梦枕身上。无论想起什么,终究归结成那个瘦削孤傲的身影。 她嘴角泛起苦笑,自嘲般摇了摇头。就在此时,终于有人推门进来,请她去黄楼会见客人。她本以为,来人会是与她最熟的杨无邪,却猜错了。进门那人长着一张阴阳脸,白的那边很白,黑的那边黝黑,正是师无愧。 他转达完苏梦枕的意思,居然犹豫了一下,出言安慰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们都在那里,你吃不了亏。” 师无愧经常出外办事,不比杨无邪常驻楼中。但他毕竟是苏梦枕亲信,和她亦很熟。她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哦?我们是指谁?” 师无愧道:“就……我们几个楼子里的老兄弟,姑娘都认识的。” 苏夜微微一愣,心想原来如此,笑道:“照这么说,你们是要合力保我了?” 时值寒冬腊月,但只要她一笑,便如鲜花当面盛放,娇嫩的像能掐出水来。师无愧看着她的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仍老实回答道:“其实公子就在那里,绝不会有事。我们只觉得,如果朱刑总咄咄逼人……” 苏夜知道自己人气很高,却不知高到这个地步,倒生出些许愕然,愕然之后,便微笑道:“我明白,你们怕我遭人欺负,对不对?多谢你们的好意。” 师无愧安慰她时,并未将事情想清楚,结果被他三言两语,问出楼中诸人力挺她的打算,只好苦笑道:“姑娘言重了。” 苏夜刚走进黄楼侧厅,便看到坐在客座上的一个胖子。这胖子人过中年,圆头圆脑,整个人就像个大皮球,胖的肥肉都垂了下来。他走动时,不像人在走路,而像球在滚动,感觉又沉重,又轻灵,很是奇妙。 他正是刑部一把手,掌握用刑审讯事宜,号称“笑脸刑总”的朱月明。单看他满脸堆笑,笑的肉都堆堆叠叠,便知这外号名副其实。 苏夜更听说,他能够根据面对人物不同,随时变化笑容,时而慈和,时而谄媚,时而拥有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便像他的面具,阻止他人窥视他真正想法。在她认识的人里,无人见过朱月明露出别的表情。 朱月明现身时,身边往往带着几个粉雕玉琢的美少年,抑或阴郁深沉的亲信。但是,今日站在他背后的,却是六名佩着腰刀,穿着武官服色的带刀侍卫。 楼中“四无”都在这里,还有茶花与沃夫子,却没见五大神煞。他们或坐或站,神情大多十分平静,直到苏夜走进来,才略有改变。 苏夜容貌向来引人注目,走在大街上,都有人不停回头,贪看她的美色。朱月明乍一见她,也没能做到稳如磐石,向她再三打量,陷在赘肉里的眼睛忽地针尖般闪了闪,赞赏道:“不愧是苏公子的师妹。” 他当然不是良善之辈,正直之士,否则怎会任用任氏兄弟。但苏夜看着这满脸堆笑的人,不好回以白眼,只好也向他笑了笑,走到苏梦枕右手边坐下。 苏梦枕待她落座,方淡淡道:“人已经来了,有什么话,就请讲吧。” 事实上,人人心中都是雪亮,知道苏夜不仅没杀人,甚至没伤人。朱月明若为她“干涉公务”,就亲自来金风细雨楼要人,那一定是疯了。不过她惹了蔡太师亲信,又有得罪方小侯爷的嫌疑,亦难以一笔抹消。 朱月明此来,只为当面警告她,让她知道事情何等严重,以免日后惹出更大麻烦。到那个时候,他和苏梦枕都会很难做。 若苏夜真杀了任劳、任怨,那么他反而会置身事外,等待喂养那两人的手做出行动,轻轻放过,抑或给予苏夜狠狠一击。 然而,苏夜态度极为强硬,刚开口,便拒绝承认她有错。他和和气气地叙述,告知她任氏兄弟地位何等重要,办事何等干练。她居然毫不理会,抓着他们滥用酷刑之事不放,并指出他们任由尸体躺在后园,不验尸不调查,是居心叵测。 朱月明语气逐渐转变,语意中隐含威胁。苏夜不惊反笑,痛快地道:“朱刑总,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以后他们两人的安危,由我一力承担。” 朱月明肥肉一耸,仍带着那和气笑容,问道:“什么意思?” “他们若死了,一定是我下的手。哪怕他们喝水时活活呛死,也算我的责任。如果自杀,也是我行凶逼迫所致。你不必另寻凶手,直接找我就成。” 朱月明笑容愈盛,口唇微动,似乎要说话。苏夜生怕他再叫苏公子,连忙又道:“你们休要牵扯金风细雨楼,更别扯苏师兄。说来奇怪,我遇上的人,时常一口一个令师兄,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说话。难道我有带上我师兄,去六扇门找你们的事吗?” 苏梦枕听到这里,终于微微一笑。这笑容转瞬即逝。他就那么坐在主座上,如同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偶尔以手掩口,发出短促的咳嗽声。 朱月明笑问道:“苏公子,你听听令师妹的话,这像样子吗?你至今一言不发,难道她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 苏梦枕终于开口,吐出一个如有千钧重的字,“是。” 这个字出口,顿时举座皆惊。朱月明脸色微变,却于瞬间恢复正常。其他人反应剧烈许多,几乎都愕然望向楼主,简直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但是,没有人比苏夜更吃惊。 她一直正对着朱月明,此时终于微侧过头,瞥向苏梦枕,想要看清他的神情。苏梦枕一反常态,回望了她一眼,目光中大有欣赏之意,亦有几分鼓励。若非客人当面,想必他一定会说:“你做的很好。” 朱月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无奈笑道:“哎呀,苏公子这么说了,事情可有些难办。” 苏梦枕道:“何难之有?” 他随口一句,又将问题抛回朱月明手上。朱月明依然不曾动怒,只道:“苏女侠,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自此别管六扇门的事,我们权当这是一场误会,误会过去,大家还是好朋友。” 苏夜道:“第二个呢?” 朱月明笑道:“我的伙计去办案,却被你逐走。你又号称验过尸体,知道真凶。那么我把这案子着落在你身上,应该不过分吧?限你十天时间,若不能缉拿真凶,你自行去刑部投案,认下这桩命案。” “一个月。” “……什么?” “你把时间放宽到一个月,我就接下第二个选择。” 连朱月明本人都没料到,她不但选了第二项,还要求他放宽期限,竟一副当真要去破案的模样。他以余光望向苏梦枕,却见苏梦枕眉峰微蹙,凝视大厅之外,看似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 他不动声色,仍然和气笑着,点点头道:“也好,一个月就一个月。那么我就在六扇门中,静候佳音了。” 他说完这话,便不再耽搁时间,从座位中站起身来,动作出奇的自然,还向苏梦枕拱了拱手,客气地表示告辞。 苏夜目送他出门,心想这人武功肯定深不可测,直到听到杨无邪的声音,才慢慢转过头去。 杨无邪先看了看苏梦枕,才问道:“姑娘,你……算了,为什么是一个月?” “我随口说的,他说十天,我就接受十天期限,岂非很没面子?” 她这么说,厅中诸人立刻微露笑容,笑容过后,又大多换上不太赞同的表情。杨无邪与她相处时间较长,知道她这个毛病,无奈道:“若你找不到凶手,又想怎么办?” 苏夜微笑道:“那时我恼羞成怒,他们的死期就到了。” 苏梦枕瞅她一眼,似笑又非笑,然后笑道:“我以为你成竹在胸,原来打着这种主意。” 沃夫子也先看了看他,温声道:“姑娘又何须担心呢。找不出来,那就找不出来了。你躲在楼子里,看谁敢上门抓人。” 第四十八章 沃夫子地位再高,也高不过苏梦枕。苏梦枕在场,他就抢着表明立场,有多事不敬之嫌。但他说完后,苏梦枕也没出口斥责,当场默认了他的话。 这表示,无论事情结局如何,金风细雨楼都会一力护短,甚至不惜为她开罪朱月明。 苏夜过去从没料到,这人人闻之变色的江湖险地,竟会给她带来坚实可靠的感觉。她留意观察着每一张脸,均没发现犹疑、为难、违心所言。即使他们因着苏梦枕,不得不对她多方维护,那也足够给她面子了。 她感动归感动,却微笑道:“怎么,你们几位就这么悲观,认定我找不出凶手,要被迫去六扇门投案?” 她问的是沃夫子,沃夫子却拈着山羊胡子,不再开口。她又看向杨无邪与师无愧,这两人都目视苏梦枕,继续等候他们公子的定夺。 苏梦枕恍若不见,略一沉吟,口气依然平淡至极,“你倒是说说,此事有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又为难在哪里?” 须知金风细雨楼耳目遍布京城,如蜘蛛布网,如古树扎根,只要知道了凶手的详细情况,想找出他,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这么问,足见确实在替她考虑,想要进行提点,让她得悉疑难何在。 苏夜一扬眉,诧异道:“师兄你又小看我了,居然问我如此浅显的问题。这桩凶案显然是自导自演,杀人者与审判者合谋动手,做的滴水不漏。而且我已经打听到,死者廖捕头在六扇门素有清名,一向支持四大名捕。他被人杀死,也可以小小打击一下神侯府。这更从侧面证明,凶手绝非一时冲动。” 她言语中尚有所保留,并未直指朱月明事先知情,贼喊捉贼,因为她对这个胖子持保留态度,想观察一阵,再做决断。 苏梦枕笑道:“所以呢?” “所以比起抓人,我更该担心他们蓄意藏匿凶犯,抑或杀人灭口。” 她说完这句话时,神情已从微笑变作冷笑,带着极为笃定的意味,“不过,我猜他们认为我必然失败,舍不得就此毁掉一件好用的工具。比起灭口,更有可能让他缩头乌龟似的,先藏上一段时间。” 在她面前,苏梦枕的笑容特别不值钱,比夸赞更廉价,“你既然知道,还把话说的那么满?” 苏夜一笑,“我自有我的办法,你们就不用担心啦。” 如她所料,苏梦枕没追问她有什么办法,反倒盯住看似不相关的一处,皱眉问道:“我们担心什么?” “你们楼里麻烦够多了,实在不需要我再添一件,”苏夜叹了口气,“以后我再惹事,肯定先把脸蒙上,省得人家一听我是谁,张口就喊苏公子。” 她本意想逗人放松,却适得其反。苏梦枕默然半晌,忽然道:“你当真不怕?” 苏夜道:“我为什么要怕?我回归中原后,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朱刑总想要吓到我,还得多多拿出点本事才行,像他那样子,我只好和他虚与委蛇,决不至于害怕。” 她声音虽轻,口气却极为坚定,竟真没把朱月明看在眼里。苏梦枕痛快地点了头,道:“很好,从今天起,楼中人手任由你调配。你的话,就是我的话。你想派人办事,不必预先请示我。” 他重复了朱月明的质问,同样毫不犹豫,不打折扣,再度引起厅中小小的震惊。苏夜当场愣在椅子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身为五湖龙王,有时亦会事急从权,赋予他人与自己等同的权力,但总会做出限制,并及时将权力收回。苏梦枕可比她疏狂的多,居然没给出时间期限。 也就是说,在他公开收回这话之前,苏夜在楼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与副楼主差不多的地位。饶是她反应奇快,智计百出,也只能道:“我不……” 这无疑是道石破天惊的命令,却没有人提出意见,最多惊讶皱眉。六大亲信跟随苏梦枕已久,素知他一言既出,如同白布染皂,几乎不可能撼动。他会听取旁人建言,但只要亲口说出决定,就没有人可以改变他。 而且,苏梦枕在苏夜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目的一望即知。苏夜本人亦文武双全,聪明过人,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实在犯不上为反对而反对,平白惹恼苏梦枕。 苏梦枕不等她说完,起身道:“苏师妹,你跟我来。” 苏夜一脸茫然,如同身在梦中,跟着他走出黄楼,回到玉塔第七层。今日若无其他事务,那他吃饭、办事、练功都在此地,不会再出去。下属有急事找他时,也得先向塔中守卫帮众通报,或者请杨无邪代为转达,才能见到正主。 这种生活无疑遗世独立,却也极端寂寞。其中滋味如何,唯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他又坐回了书桌后面,暂且没说话,好像正在出神。书房的窗向两侧大开,冷风从外面吹进来,经过屋中的火盆炭炉,就变成了带着暖意的风,轻轻吹拂着桌上笔墨。 苏夜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觉得那侧脸又寂寥,又凝定,有安抚情绪的奇效。她正想说点什么,先打破沉默,再力辞方才得到的恐怖权力,却听他淡淡道:“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任劳任怨?” 苏夜一愣,随口答道:“神通侯身边的四刀王在那儿,真打起来,我不一定能得手。何况,就算我可以,也不能那么做。我和你的关系太近了,会连累金风细雨楼。等以后有机会,我隐藏好身份,再去杀也不迟。” 苏梦枕淡淡一笑,道:“我可不知道,你竟会这么见外。你既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为何在意连累不连累?难道我苏梦枕是那等人,需要兄弟卖命时出面拿好处,其他时间就变成缩头乌龟?” “但我不是……” “不,你是。” 苏夜心想不带这么强买强卖的,却见苏梦枕又笑了笑,只好先把抗议吞回去。他缓缓道:“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心地如何,从神色和言语中,都看不出来。因此,我一向只看他们怎么做,而非言辞多么恭敬,举止多么谨慎。” 他一顿,又道:“我也不爱和别人解释什么,从不强求任何事情。旁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要误会就误会。他们怎么想,为何要由我决定。” 苏夜想起他少年时的模样,不禁也是一笑,点头道:“不错,你从小就这样。” 苏梦枕却道:“但我愿意向你多说几句。” 他说话时,寒电般的目光消失不见,变成悬在无边夜色中的两点寒星,“之前我说过,你不可把金风细雨楼当成后台,在开封府肆意妄为。或许其中存在误会,让你觉得,我想和你划清界限。但你须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苏夜自能体会苏梦枕的苦心,一直以来,对他心存感激,且因此大有好感,从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师兄的区别对待。 她本应抢先做出应对,告诉他,她知道他怎么想。但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听他多说几句,便闭住了嘴,老老实实坐在那里。 苏梦枕以为她听进去了,又格外温和地道:“你年少成名,一入京城就惹祸上身。我担心你有了依仗,便生出浮躁自满之心,对你并非好事。我没想到……” 苏夜微笑道:“你没想到,就算没有依仗,我依然故我,还不如将话说清楚。” 苏梦枕轻咳一声,道:“是。” 此时,苏夜心头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小寒山,看着那个寒傲孤僻的少年师兄,极具耐心地对她说话,为她讲述各方面的道理。她知道,自己脸上必然挂着天真笑容,因为苏梦枕也再度微笑起来。 他瞧了她一眼,目光深沉的令人看不透,问道:“你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吗?” 苏夜道:“师父每天都在说话。” 苏梦枕不理她,自顾自道:“师父说,以后我和你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顾,不可生出嫌隙。” 苏夜终于笑不出来,与他坦然对视,亦一字一顿答道:“我记得。我还说过,师兄以后一定能功成名就,出人头地。我呢,我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至死都是无名之辈。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不认我?”苏梦枕大笑出声,无奈道:“我可以不认的吗?” 他大笑过后,便爽快承认道:“倒是我错看了你,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志气。况且你对我……你对我的病症尽心尽力,费尽了心思,我岂能再有所保留?从此以后,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不必因为任何事情退缩。” 苏夜笑:“所以,不管我惹出什么麻烦,你都替我挡着?” 苏梦枕并不回答,只嗯了一声。 这一瞬间,苏夜真想将实情和盘托出,告诉他,她就是五湖龙王。但她久经风霜,早就学会克制冲动,只在心中反复苦笑。 接下来足有两三天时间,她心情五味杂陈,还试探着询问苏梦枕,说她对程英很感兴趣,能否前去十二连环坞的地盘,与她们多多接触。苏梦枕连问都没多问一句,便点头允可,还告诉她注意自身安全。 这并未改变双方明面上的关系,但给了她很大方便。 她为解除旁人疑惑,先到周家去了一趟,反复询问仆人管家,装模作样绘出一副肖像画。那图以炭笔画成,五官神情栩栩如生。她将图像交给杨无邪,请他帮忙查找此人。 其实她也好,程灵素也好,都能通过蛊术追踪,并不寄希望于人海战术。杨无邪因不知内情,为她尽力去办,倒让她很过意不去。 结果甲虫还没回来,又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带着一车礼物,兴冲冲来到金风细雨楼,面对楼中护卫的盘问,张口便说:“我找苏姊姊。” 苏夜既然是苏姊姊,那么苏姊姊的师兄,自然是苏哥哥了。只可惜,苏哥哥见到他时,脸上可没什么兄弟之情,唯有无奈神色,淡然道:“原来是花晴洲花公子。” 第四十九章 苏夜听说花晴洲登门求见,哭笑不得,心想刚嘱咐他没事别出门,他就匆忙跑来,不知想做什么。疑惑之余,她也只能匆匆整妆,前去黄楼会见客人。 花晴洲比她还年轻,年纪尚未满十八岁,堪称翩翩少年,又因聪敏俊秀,深受父亲疼爱。他容貌本就出众,旁边又有苏梦枕作对比,用“玉树临风”形容,丝毫不过分。可是,任何人与苏梦枕在一起,旁观者永远只能一眼看到那瘦骨嶙峋的病弱公子,绝非他身边的陪衬。 苏夜叙述事件全程时,并未刻意提及花晴洲之名,因为在她心里,莫说花晴洲,就算“发梦二党”所有成员加起来,也不值什么。从苏梦枕以降,均不知她救人之时,还顺手救了发党党魁的儿子。 苏梦枕缓缓盘问,总算问出他是来报恩,而非复仇。苏夜并未又在外打架,惹得人家登门寻衅。他见正主来了,便不再浪费时间,径直道:“我有事在身,不便相陪。你们谈吧。” 唯有接待重要人物时,黄楼正厅才会投入使用。苏梦枕亲自与花晴洲见面,用的也不过是普通侧厅。他临出门时,还淡淡看了她一眼。 苏夜这才想起,她实在应该将这事预先说出来,顿时被看的矮了三分。但她矮掉之后,迎风就长,待走到花晴洲面前,已然恢复常态,笑问道:“你有事找我?” 花晴洲连忙起身,道:“苏姊姊,你对我有救命大恩,此恩没齿难忘。那天我走得太匆忙,没能好好道谢,所以……” 他显然缺乏应对经验,这几句话说出来,已经开始结结巴巴。苏夜微微一笑,道:“花党魁未免太客气了。” 她一笑,花晴洲立马满脸通红,局促不安。他很怕在她面前失态,但越害怕,就越容易失态,只好红着脸道:“我这次来,与爹爹无关。他让我近日不要出门,一切有他照应。但我觉得不能这样,就偷偷溜了出来。” 苏夜奇道:“花党魁不知你外出?那他发现你不在家,一定会以为你被人掳走了。” 花晴洲道:“我告诉了大师兄。” 苏夜听他又是爹爹,又是大师兄,愈发确定此人毫无江湖经历,也更奇怪花枯发的育儿方针。她略一沉吟,笑道:“你有这份心意,我很感荣幸。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学武之人的本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花晴洲又道:“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其实花枯发怎么养儿子,都不关苏夜的事。在她眼中,花晴洲资质相当不错,就此成为一个两耳不闻江湖事的富家少爷,未免可惜,而且只要花枯发还活着,他就无法借此避开敌人算计。不过,也就此而已了。 她需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犯不上为别人打算。 但花晴洲竟一反常态,主动要帮她的忙,顿时大出她意料之外。她仔细看他一眼,见他满脸期待,神情诚挚到不能再诚挚,似乎已从之前的惊吓中回神,不再感到恐惧厌恶。 她有理由相信,一个从未接触江湖血腥的人,会对前日那事心存反感,加深对江湖的负面印象。对方没这么反应,反而引起了她的兴趣。 她既然生出兴趣,又反复思考发梦二党,心想他们毕竟是市井中的中流砥柱,两党党魁武功极高,若能卖个人情,抑或就此打好关系,对她、对苏梦枕都有利无害。 花晴洲自然不知道,这位“苏姊姊”眨一眨眼,就在心里想了这么多。他殷殷期待地望着她,就怕她瞧不起自己,一口拒绝,却听她道:“行啊,你主动要求帮忙,我干吗要拒绝。我这里倒还真有事,看你能不能帮上了。” 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花晴洲嘴动得比脑子还快,脱口而出道:“什么事?” 苏夜召来黄楼子弟,要他们拿来纸笔,重新绘出凶犯面貌。随她笔尖流转,纸上逐渐出现一个五十来岁老人的面貌。此人个头一般,身材偏向清瘦,长相也谈不上多么出奇,唯有面容正中的鹰钩鼻,稍能引人注目。 她着重勾勒出其五官特征,然后将这张画纸向花晴洲一推,淡淡道:“喏,这就是那桩凶案的真正凶手。他本为蜀中唐门的人,年纪已这么大,却迟迟无法突破暗器功夫,绝望之中,只好投靠蔡太师门下,想临老赚一笔可观的金银。” 她说到这里,又微笑一下,“你可听清楚了。他常年以右手收发箭形暗器,食指和中指上有凹痕。他平常坐着的时候,右脚尖总在左脚尖之前,以脚尖触地,一紧张就轻轻划动。他身后若有人说话,总是先回头,再转身。这三个特征结合在一起,便能确认此人身份。” 花晴洲受父亲刻意培养,对这些事素无兴趣。但只要从苏夜口中说出,他就听的极为认真,仿佛听到了天下最有趣的东西。 他郑重道:“我一定尽力而为。如果我不行,就让师门的兄弟姐妹帮忙。” 苏夜见他收起了那张纸,方道:“本来我无意多话,但你今日来找我,也算你我有缘。我有一句话相劝,不知花公子肯不肯听听?” 这句话问也白问。即使她从清晨讲到天黑,花晴洲也一样肯听。她见他连连点头,又缓缓道:“我劝你以后多接触江湖上的人,武林中的事,哪怕不亲身参与,也要心中有数。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时,宁可轰轰烈烈地战死,也别不明不白地死去。听不听由你,总之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她又笑了笑,“你若不明白,回去把我的话重复一遍吧,相信花党魁会为你解释。” 花晴洲满怀兴奋,又满怀迷惑地离开。苏夜这才知道,苏梦枕居然没告诉她,就替她收下了人家送来的谢礼,还让帮众将谢礼送进白楼,让她自己挑选存放。 她去问他时,去只得到一句平淡回答:“你救了他的命,拿点礼物有什么不可以?你若不收,他就要想别的方法报答,岂非挟恩图报?” 苏夜当即无言以对,默默从玉塔中败退了。但就在当天下午,杨无邪接到一份密报,让她霍然变色,不顾有可能遭到怀疑,当面向苏梦枕表示,想去十二连环坞探探情况。 苏梦枕对她仍无疑心,虽然觉得匆忙上门,对方未必有空好好接待她,但苏夜坚持之下,他也只点一点头,便让她去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以苏梦枕师妹,而非五湖龙王的身份造访十二连环坞。从此之后,她再也不需黑衣蒙面,隐藏自己身份,大可光明正大地进出此地。 她一见程英,便劈面一句,“听说你遇刺了,究竟怎么样?” 程英气色如旧,肌肤白里透红,心情似乎也很愉快。她仍像过往那样,端正坐在书桌后面,微笑道:“你未免太心急了,又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早在我来之前,你就警告过我快一百遍。我若害怕,也就不会答应你了。” 苏夜道:“这和过去又不一样。” 事情说来倒很简单。程英近期极为忙碌,日夜不得抽身,直到今日,才抽空出去,拜访开封府中极为有名的古董商家,想看看能否买到珍贵字画,结果出门后不久,便在长街上遇到埋伏。程英本人伤势不明,伏击她的十多人却无一逃生。 京城中,消息流传得极为迅速。没过多久,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包括苏夜在内。 陆无双道:“其实没什么,愁红、怜海都在表姐身边。别人想让她吃亏,恐怕不太容易。不过,伏击的人要么当场被杀,要么自行了断,不肯让我们问出口供。” 程英闲闲笑道:“他们将身份隐藏的很好,不知想嫁祸谁。但有人试图逃走时,从轻功身法上露出了破绽。苏姐姐,你这么聪明,何不猜猜是什么轻功。” 苏夜冷然道:“风雨雷电龙行千里身法?” 陆无双终于轻哼一声,不屑道:“还能是谁,不就是他们?雷门在南边待不住,北上投奔六分半堂,非要找个主子卖命才甘心。如今咱们迟迟没动作,雷滚又已毒发身亡,他们自然要先心急。” 程英摇头,柔声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也可能是私自报复。” 苏夜这才叹了口气,道:“其实这已经比我想的慢了。我曾以为,你们一进京,连行李都没整理好,就得遭到敌人围攻。不想到了今天,才等到迟迟未至的消息。这些话不必再提,我已经决定,一等迷天盟地盘落入我手,我便先向师兄表明身份,与他联手,对共同敌人发动攻击。” 程灵素许久没说话,此时终于问道:“你之前一直犹豫不决,不像今天这么果断。莫非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夜迟疑一下,看看陆无双,苦笑道:“你们猜怎么着,居然被无双说中了。师兄……苏楼主他对我着实无可挑剔。我看他的意思,只要我主动开口,金风细雨楼副楼主之位便是我的。就算我不开口,也早晚是我的。难怪这么多人乐意为他效死,连我都觉得有些应付不来。” 程灵素和她关系最近,无需绕着圈子对答,一听便微微一笑,道:“苏公子眼光果然有独到之处,任你多方隐瞒,也能看出你的潜力。由此看来,你肯定很觉惭愧,认为自己对不起他吧。” 苏夜笑道:“确实有点惭愧,却还不至于心虚。我想,我出于帮派利益,不得不瞒他,那么在私人方面补足,也就够了。” 程灵素亦笑道:“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一面和我们说话,一面坐在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药草面前,在那儿薅个不停?” 程英忍俊不禁,当场笑出声来。陆无双更是拍手大笑,笑道:“我刚才就在想,大姐何时才会向你发难,为她的宝贝草药讨回公道。你看看,三才君子、六盏金灯、八宝璎珞,专挑稀罕的下手。你倒是说说看,为啥要把人家的叶子薅秃?” 第五十章 程灵素培育出万毒之王——七心海棠,并将它带来北宋。但这世上,武林毒术奇诡变幻,单单用七心海棠,已经无法应对层出不穷的剧毒。 她潜心研究,一面由苏夜收集毒物药草,并从洞天福地中兑换药品,一面亲自动手,嫁接选育各种奇花异草,又培育出数种毒中之毒,王中之王。因七心海棠的名字由数字开头,她便延续这个特性,从“一叶紫薇”开始,种到“八宝璎珞”。 这些草木或者色彩斑斓,或者灰扑扑的不起眼,却均为世间珍品,在别处永远也找不到。除此之外,她还用毒药饲喂毒蛙、蜈蚣、带毒章鱼等东西,借此将毒素浓缩融合,再挤压毒腺,收集它们分泌出的毒液。 毒手药王声名远扬,绝大部分来自制毒用毒,根本没多少人知道,毒药亦可用来救人,程灵素医术亦出神入化,已达到为人开膛剖腹,缝合致命创伤的地步。 苏夜薅掉药草叶子,堆放在一边,显然是要拿回去。程灵素再怎么心性洒脱,看着光秃秃的枝叶,也有些心疼,便开口提醒她几句。 陆无双说完后,苏夜面露尴尬之色,笑道:“我还以为,你们问都不问就让我拿走呢。” 其实她撷取的三种药草,配在一起,有补中益气、安神止咳的神效。程灵素应她所请,花了不少心思研制“止咳小药丸”,却难以成功。药草一入炉,就会失去药性,用来泡水,又难以控制毒性。它们也无法治愈疾病,只能作用于咽喉、胸腔,抑制使用者的呛咳。 程灵素心思何等灵动,一看她动作,就知道她想做什么,遂又笑道:“它们用处有限,我平常只用来配毒配药。反正这儿又没外人,你但说何妨?” 苏夜道:“师兄晚上经常咳的睡不着觉,我想做个药枕,也许会有些效果。” 程英微觉讶异,只微微一笑,不肯对这事多作评论。陆无双和她一个心思,也只笑了笑,看程灵素有什么话说。 程灵素却道:“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仍没必要薅秃我的药草。” 苏夜赔笑道:“就这里有,别的地方买不到。我花百来个铜钱,去药店买一包现成的,不是白白费钱吗?你看,它们已经秃了,是好汉就不要啰嗦,横竖叶子和头发一样,掉了还能再长出来。” 程灵素摇了摇头,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却不肯说破,只道:“好吧。你拿师兄的钱送我们礼,拿我们的药送师兄的礼,倒也不愧是五湖龙王。” 苏夜采摘草药期间,又问及近期情况。程英始终与任盈盈保持联系,书信往来无一日中断。苏夜总挂念江南总舵,但事实上,十二连环坞不去欺负别人,别人已经谢天谢地。便有鼠目寸光之辈不安分,想趁机占点便宜,也均被任盈盈一一化解。 任盈盈还作出要求,让他们在京中多多留心朱勔动向,防止他返回江南后,不听不问不管不顾,抓着十二连环坞展开报复。 物资运输仍未停止,有条不紊地持续着,但频率有所降低。除之前的损失外,还被官府扣下一车火药武器,两车金银绸缎。幸亏镖队处理得宜,并未牵连到十二连环坞头上。 这几日以来,她们身边都换上了江南口音的护卫。这批人知根知底,相对来说可靠的多,足以使苏夜安心。 她知道,所有人都习惯了京城之中两分天下,用看待外来者的眼光,挑剔审视着她们。然而,六分半堂来自江南,苏遮幕、苏梦枕父子来自应州,就连创立迷天盟的关七,也非京城人氏。 若说换个时代,外来者就无法在京师扎根,那未免太可笑了。 苏夜确认程英无恙,才安心拎着那包药草,折返金风细雨楼。程灵素写了张药方,以便她按方抓药,最大限度地激起药性。她说,药枕填充半年一换,足以压住相当严重的呛咳。但对苏梦枕能产生多少作用,她不敢妄言。 她缩在白楼里,每天前去资料室翻阅资料,着重查找十二连环坞没有的消息。杨无邪素来被苏梦枕倚重,果然有其不凡之处。他掌管偌大一个白楼,竟将海量资料整理的井井有条,极为方便查阅。无论苏夜问他什么,他都能立刻给出答案,完全不必费心再查。 倘若只是这样,那他就相当于一个人形录音机,也没什么值得看重的。可他真正的聪明不在记性,而在基于出色记性上的分析能力。 与其说他是风雨楼总管,不如说是军师。苏夜同样看重自己那三位总管,却也得承认,在出谋划策、制定方略,乃至行军布阵方面,很少有人比得上杨无邪。她手下便无此等人物,致使迄今为止,她本人承担了相当一部分军师的工作。 若非杨无邪是苏梦枕的人,她早就想办法挖墙脚了。与此同时,她也想起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飞惊。据说那人智谋极深,才干极佳,绝对不在杨无邪之下。雷损看重他,就像看重自己的两只手一样。 苏夜表现犹如大家闺秀,龟缩闺阁不出门,默不作声做着女红,心中却不住掂量京中诸人分量,并暗中希望迷天盟中,能有差不多的人物,可以被她收入囊中。 她正在做白日梦,恰好又有消息送上门来,为她指出唐纵所在。 这消息不是甲虫传回的,也不是十二连环坞,更不是金风细雨楼,而是那个未经江湖风雨,只知要懂礼貌的花晴洲花公子。 苏夜与他闲聊时,得知他父亲想把党魁之位留给大弟子张顺泰,而非亲生儿子,心想这也难怪。但这次她再见到他,却发现他神色颇为兴奋,仿佛等着她夸奖般,急匆匆地把情报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苏梦枕默许他前来探视苏夜,让楼中护卫不得拦阻,估计把他当成了她新认识的小伙伴。他来找她,是由莫北神全程陪同。他叙述之时,莫北神半闭着那双好似永远睁不开的眼睛,没精打采地瞧着他,毫无苏梦枕的自觉,自动离开房间。 苏夜问了又问,才知道他当真找了同门帮忙。发党中,有名弟子叫赵天容,平时没有太大出息,倒有贪花好色的毛病,常常在京城四处游荡。他发觉唐纵踪迹,也是巧合使然,是在过路时认出了他,跟了他一会儿,确认就是画像上那人,便回去通知花晴洲。 据他所说,唐纵没躲在任何一个势力麾下,反而藏身于小客店。若非赵天容偶尔会去下九流的地方,也无法发现他。 苏夜并不罗嗦,直接拿上青罗刀,随他到那家客店去。莫北神问是否需要帮忙,被她婉转回绝了。花晴洲从未有过类似经验,居然觉得很有趣,尤其苏夜与他同行,简直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他来到客店门前,还问了与莫北神相同的话,“需不需要帮忙?” 苏夜淡淡道:“我出来的太匆忙,没带齐东西。你去找店家,要一堆干净的布,一壶热水,再到那间房找我。” 赵天容很可能不像同门印象中那么无用,因为他跟踪唐纵时,没被对方发现,甚至还打探清楚他住哪一号房。她办完这件事,自会封一份重礼谢他。 苏夜右手轻轻在门上一拂,门栓无声地震开了。她轻推开门,走进去,便看到她要找的人。 这房间昏暗低矮,正中桌旁,坐着一个神情颓丧的老者。他见门开了,如同见到最最可怕的事物,瞬间跳了起来,手腕一抬,一排黝黑小箭从他手腕上射了出来,直奔苏夜面门。 唐门子弟暗器造诣极深,不下于江湖任何一家门派的武功。有些时候,从他们手中打出的暗器,能够违背常识规律,飞出后转折自如,甚至打中全不相干的目标,借着一弹之力,从另外一个角度攻击敌人。 十殿阎魔箭飞到一半,忽然齐齐变了方向,在空中划出或大或小的圆弧,速度忽快忽慢,没有半点规律。箭身力道竟不因此稍减,依旧破空声劲急,随时能把她扎成个刺猬。 这当然不是他身上的唯一暗器,小箭一打出,他的人也从颓废变为鲜活,全身都在发射暗器,活像在这地方下了一场暗器雨。连那张桌子都飞了起来,充当一只巨大暗器,当面拍向苏夜。 苏夜已见过六分半堂雷娇的暗器功夫,却还比不上唐纵。她嘴角一扯,扯出一个好整以暇的冷笑,手中黑光闪动,刹那间绵延成黑色闪电,直劈那张木桌。 她并没刻意瞄准任何暗器,但一刀劈下,刀劲烈烈,将刀芒附近的暗器震飞老远。唐纵尚不及夺窗而逃,便见木桌从中裂成两半,重重摔在地板上。他耳力素来很强,却听不到桌子裂开的声音,听不到暗器被震开的声音,只能听到刀锋上的呼啸声。 苏夜正要往前走,忽然停住了,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唐纵看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忽地又生出几分希望,茫然道:“你是苏梦枕的师妹。” “不,你错了,”一个苍老,嘶哑,却十分有力的声音说,“这刀名叫夜刀,朱雀夜刀。” 她说话时,劲气内收而非外扩。声音虽响,却不会被外人听到。唐纵一听她语音变化,面容瞬间变的煞白,似乎丧失了逃走的勇气。但同时,他心中仍不敢置信,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在两种剧烈情绪交击下,她只能看着苏夜举起刀,将刀与眉峰齐平。 “我是五湖龙王。十二连环坞太小了容不下你,所以我只好亲手送你上西天!” 第五十一章 花晴洲左手托着一摞手巾,右手提着一把盛满热水的大铜壶,像个店小二似的,走进了这间普普通通,甚至有些肮脏的客房。 他脸上本来带着笑容,有种精神抖擞的意味,却在进门之时,看到满地鲜血淋漓,血泊中赫然横着一具无头尸体。人头滚落一旁,面部肌肉因恐惧而扭曲,颈中尚不断喷出鲜血。它双眼大睁,死不瞑目似的,死死瞪着他。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场残忍的凶杀案。凶手出手绝不容情,却也没让死者承受多大痛苦。 花晴洲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下意识望向苏夜,只见他心心念念的“苏姊姊”站在血泊旁,眉峰微蹙,秋水明眸眨都不眨,紧盯着那个人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她很快回过神,嫣然笑道:“东西拿来啦?来,放到这张桌子上。” 苏夜出神,并非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种种刀光剑影,残酷背叛。那时她没多少经验,也不太懂事,辨认不出卧底和内奸,曾连续数次死里逃生。虽说她武功够强,反应也足够快,最后均能险中求胜,手刃仇敌,但她辛辛苦苦培育的心腹亲信,却在这期间折损不少。 她将帮派当公司来经营,比其他势力宽松的多,几乎从不滥用私刑。即便帮众背叛,给她带来不少损失,她也至多用对方一命相抵,不会像江湖中某些高人那样,杀一个人杀个两三年,还津津乐道自己何等残忍。 唐纵死在她手上,而非十二连环坞中,专门处理对付叛徒的“巳坞”,运气已经很好了。 花晴洲不知她心事,见她一笑,总算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连忙走过去,装的若无其事,将手巾和水壶放在桌上。直到此时,他仍觉难以置信,无法将苏夜和这血腥场面联系到一起,将她认定为一刀断首的凶手。 苏夜道了声谢,伸手向下一抓。血中人头被她凌空抓起,平平飞到她手上。她面不改色,提着人头头发,轻轻甩出残存血液。待血液流尽,她才用壶中热水冲洗头颅,将血迹冲洗干净,再用手巾一层层包上。 她拎着这白色包裹,看了看,仍觉得不甚满意。房间里恰好有个衣箱,被她一眼看见。她把箱子拿到手中,放进包裹,好整以暇地指向窗外,道:“我们走吧。” 她进门、关门、抽刀得手,只在须臾之间。唐纵刚知道她是五湖龙王,便送了性命。房中血气冲天,惨不忍睹,却没惊动任何人。 花晴洲犹如身在梦中,像来时那样,看着她越窗而过,蹿进客店后的小巷。他怔忡一下,也跟着窜了出去,同时问道:“要是尸体被人发现,那怎么办?” “他们会报官,然后成为无头悬案。” 此话语带双关,尸体没了头,自然便是“无头”悬案了。花晴洲毕竟年轻脸嫩,还意识不到她在说什么,兀自懵懵懂懂,跟着她走出这条小巷。 苏夜理会不到他的心情,只能看见他满脸茫然,梦游般地跟着自己走,不由笑道:“干什么?你被吓着了么?也是我考虑不周,你前几天才见到活剥人皮,必然大受惊吓,今日确实不该再带你来。” 花晴洲忙道:“没有,不会,这是没有的事。” 苏夜道:“不管怎么说,这次多亏了你帮忙。后续自然有人处理,你就不必担心了。” 她确实不了解花晴洲,因为这话并没能安慰他。他持续沉默着,缄口不言,随她没入汴梁街头,三转两转,已离那家客店很远。但他全程都恍恍惚惚,压根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在他心中,固然有着因死亡而生的震撼,但出手之人是苏夜,便连那场面也不如何凶暴了。 他忽然问道:“你就不怕吗?” 苏夜笑道:“怕什么?是怕杀人,还是怕被杀?” 她含笑一看花晴洲,立刻又把这惨绿少年看的低下了头。但她明白他想问什么,便耐心解释道:“怕啊,怎么可能不怕。不过比起这些,我更怕人家杀上门来,我没有能力抵抗,所以有时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久而久之,也就真的不再惧怕。” 花晴洲没再说话,只低着头,似在思考什么。两人临分手时,苏夜再次道谢,并道:“替我问候花党魁。过几日,我会派人送去给你,和你那位赵师兄的谢礼。” 花晴洲很想说,他不要谢礼,只想问问有没有和她再见面的机会。但是,就像世上许许多多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样,他一见她,就失去了勇气,喏喏连声道:“好。” 然后,他就只能看着她提着那装人头的箱子,消失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这才怏怏走回花宅。 苏夜拎着箱子,一进白楼,迎面撞上正在往外走的杨无邪。杨无邪身为金风细雨楼总管,自然知道花晴洲拜访,也知道她为何匆匆离开。但苏梦枕曾说,不准任何人跟踪监视她。若她不开口,也不准任何人擅自插手帮忙。如今她这么快就回来,他心中已隐隐吃惊。 他本来要去见苏梦枕,但一看箱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反而停住脚步,迟疑道:“这……” 苏夜倒也干脆,直接将箱子托在手中,运功震开,露出里面白布裹着的东西。虽说她已经做了处理,但血水淋漓不尽,从布巾中渗了出来,晕开淡淡血色。 杨无邪并未吃惊,只苦笑一声,道:“姑娘下手可真够快的,何不留个活口,到刑部也好说话。” 苏夜要亲手处置叛徒,才选择揭露身份,让他明白究竟是谁杀了他。但她一说出真相,立刻就得杀人灭口。如今面对杨无邪,她自然不能有什么说什么,便笑道:“留活口送到刑部,还得劳烦刑部的大人们费心捂住,不如就这样吧。” 杨无邪追问道:“你确信此人便是真凶?” “确信,但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苏夜说着,将箱子递了过去,“你拿去处理一下,我回去写封书信。你派人连首级带书信一起送给朱刑总,我就不再亲自跑一趟了。劳驾你告诉他们,此事到此为止,请他们见好就收吧。” 杨无邪盯着那人头,似乎想说什么,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把箱子从她手上拿走,满脸麻木地带着它走出白楼,去玉塔与苏梦枕见面。 苏夜了结一桩心事,心情自然很好。她取来笔墨,详细写下唐纵的个人资料,背景履历,在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以及十殿阎魔箭与死者脑后伤口的关系。 其实,他既然在那小客店里出现,就代表背后之人有杀人灭口的心思。那么真将他送到朱月明那里,下场也是可想而知的。她既然知道结局如何,便不会为了走官方流程,而放弃亲手诛杀叛徒的机会。 朱月明看完这封信,自然明白她想说什么,掌握了什么。倘若到了那时,他还不依不饶,试图借此找她的麻烦。那苏梦枕都不怕了,她还会怕吗? 她出门一趟,匆匆杀了人回来,并未耽搁多少时间。当日黄昏时分,她已做完那只药枕,满意地拍了拍,抱着它前去寻找苏梦枕。 “这是给你的。”她道。 药枕针线细密,无可挑剔,还刺绣了几道花纹,散发着淡淡清香。人枕上去时,犹如枕在花草丛中,毫无普通药材的苦涩药气。但它外形与普通枕头有所不同,两边高,中间低,恰好能用边缘托住脖子,最大限度减轻颈背负担。 苏梦枕看着它,神色高深莫测,居然有点像杨无邪,良久方道:“看起来有些奇怪。” 苏夜大言不惭道:“这是东海最流行的款式。” 此话一出,苏梦枕顿时咳嗽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不能像少年时那样,让她去写一百个大字,只好以沉默应万变。 苏夜又道:“好吧,不逗你了。这是特制的药枕,其中有不少稀罕草药,也许能缓解半夜呛咳。我知道,白天咳咳就算了,晚上咳到睡不着,最为难熬。” 苏梦枕把那枕头抱在手里,没有道谢,只一脸平静地收了下来。可他抱着枕头,坐在那里,本身就有几分温暖之感。 苏夜就站在他身边,低头看去,看到他淡杏色的衣袍流水般泻下,垂在座椅旁边,一动也不动。她忽然觉得,难以启齿的事也不再困难了。 她道:“我还有件事得告诉你。” 苏梦枕声音沉静如深潭,“什么事?” “我留在你这儿过年,过年之后,我必须离开三个月。” 苏梦枕微微一震,陡然抬眼看向她,目光深沉到了极处。若说以前是鬼火,那么现在就是幽冥中才有的火焰,能烧的人全身发寒。 他问道:“三个月?你以前便消失过三个月。但你父母不是已经过世了,怎么还……” 苏夜早已天不怕地不怕,一见他眼神,却觉得有些心虚。她不肯低头,无所畏惧地与他对视,淡淡道:“所以说,我消失不消失,与我父母无关。” 苏梦枕皱眉,寒声道:“你那时对我说,你是被你父母带走了。难道这次并非如此?” 苏夜第一次开启洞天福地,状况十分狼狈。玉佩给了她三天时间,强迫她进去,时间一到,直接进入副本世界。她不知所措,既不能将实情说出口,又不知该如何处理,足足焦虑了三天,然后就在自己卧室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等她轮回结束,重新回到主世界时,还是少年的苏梦枕竟立刻发觉不对,冲了进来,怒问她之前去了哪里。她还记得他眸中燃烧着担忧,声音中满是怒气,与平日的他判若两人。就在那一刻,她当真觉得,红袖神尼与苏梦枕,是她这一生仅有的两个亲人。 苏夜心中五味杂陈,声音却一清如水,“师兄,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问了。总之三个月后,我还会回来的。” 第五十二章 苏梦枕没有再问。他一旦选择相信,便永远相信,直到自己被人背叛的那一天。 他曾道:“我永不怀疑我的兄弟。” 这句话在他人口中,也许只是伪饰,但在他口中,那便一言九鼎,有去无回。即使苏夜再可疑十倍,他也会选择相信她。何况她并非真正可疑,倒像心有苦衷,只会让他想要帮忙,而非怀疑她的用意。 苏夜回到白楼时,仍然觉得怅惘难言。她在本质上,与苏梦枕并非同一种人。除非知根知底,如程灵素等人,否则她不会相信任何人,在他人面前,永远有所保留。她没有兄弟,也不想要什么兄弟,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得做,禁不起来自身边的背叛。 她的爱毫无保留,恨也毫无保留。后者多洒一些出去无妨,前者滥施滥用,只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苏梦枕所言所行本应令她惭愧,但她没有。她不以为自己所选是错的,只觉得天意弄人。如果她十岁那年,能够缠着苏梦枕,务必要和他同去京城,是否今日一切都完全不同?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她不想欺骗他。她对他的戒心还在,不会因为厚待而改变。但她必须承认,她对他的好感尘嚣日上,突破时光限制,将九年前的小寒山和九年后的汴梁城,完美地错杂在一起。 苏梦枕依然是苏梦枕,可惜苏夜不再是那个认为小寒山派很穷的萝莉。当她想起过去种种,总觉恍然如梦,唯有师门上下的容颜依旧鲜明。 她不由想:“到了那一天,师兄究竟会怎么反应呢?我有没有可能,看到他隐藏极深的另外一面。或者说,他自始而终,从未有过另外一面?” 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对金风细雨楼而言,肯定算不上坏事。苏梦枕雄才大略,目光放的极为长远,自能看出双方联盟的利弊。无论五湖龙王是谁,只要没丧尽天良,四处迫害侠客志士,想必他不会计较她的身份,只会欣然点头答应。 此外,他身为师兄,是否会对她发脾气,就是苏夜想不出的事情了。 她怀着如此纠结的心情,度过了在大宋京城的第一个新年。苏梦枕不喜热闹,但仍会出席重要场合,例如楼子里的元宵夜宴。这种宴席不仅应该举行,而且必须举行,更易使楼中子弟产生亲切感,和这里建立情感联系,仿佛现代公司的尾牙宴。 十二连环坞亦有相同做法,历来由程英主持。龙王有时露面,有时不露,这些年过去,下属也都习惯了。 宴席中,苏夜端起酒杯,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佳酿,敬了苏梦枕一杯。这是师妹敬师兄,也是五湖龙王敬金风细雨楼楼主。 苏梦枕也许永远不知道,他给了她多少鼓励,让她从过去丢了手机只能自认晦气的普通女性,成长为号令三江五湖的水道霸主。要知道,她意识玉佩的神奇作用时,所想所求,不过是避开乱世,在桃花源中隐居一生。 直到苏梦枕离开了小寒山,她才下定决心,要利用得来的第二次生命,尽可能做一番大事业。 黄楼正厅金碧辉煌,满室珠玉铺陈,在高烧银烛下,闪动着柔和光芒。苏夜容貌之明丽秀美,却比得上任何一件稀世珍宝。她敬苏梦枕酒,其实只是私人行为。但楼中不乏偷偷注意她的人,一见她这么做,立即起哄叫好,也不知凑的什么热闹。 众所周知,苏梦枕从不饮酒。侵害他身体的病症已经够多,不需要再添上一样。因此苏夜所做的,其实是许多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他们敬重苏公子,畏惧苏公子,崇拜苏公子,却始终无法与他亲近,只能站在远处,用态度各异的目光望着他。此时有个他们颇有好感,甚至悄悄倾慕着的美人敢于敬酒,也就像他们自己敬了一般。 苏梦枕凝视杯中酒液,又注目这个分离多年的师妹,忽地微微一笑,破天荒地以口型道:“若我不喝呢?” 苏夜亦是一笑,同样用口型回答道:“咱们师父那里见。” 苏梦枕愣住,然后大笑出声,接过她手中酒杯,当众一饮而尽。苏夜旋即退开,双手一举酒杯,亦是杯到酒干,饮完后,向席上众人示意,才归座坐下。 厅中立即掀起浪潮般的叫好声。这些人中,不少都在想:“苏姑娘容貌美,武功高,医术精湛,什么病都药到病除,待人又和气,还不怕苏公子的冷脸,为什么老子就没摊上这么个师妹?” 寥寥几人想的更多,也更天花乱坠,“苏夜苏女侠尚且如此,那么温柔温女侠系出名门,想必更胜过她这个师姊了。” 只可惜他们没能见到温柔温女侠,苏夜苏女侠便先远行了三个月。 年后,十二连环坞的南北大运输终于告一段落。苏夜拿清单核对人员货物,发觉金风细雨楼当真十分配合,凡是从他们势力范围内经过的车队,大多无惊无险,安然过境。不知这是苏梦枕有意为之,还是顺其自然。 不管怎么说,她在这里有人有钱有粮有兵器,还私藏了不少火器,足以应对绝大部分威胁。此后要做的事虽多,却都属于同一范畴,即将根深深扎进京城地下,在此地拥有自己的眼线和人脉。 在这段时间里,朝廷和大内也各有繁重事务。蔡京极有可能分身乏术,迟迟抽不出手对付他们,抑或已授意其他势力代为出手。 方应看倒又下了封请帖,下给程英,请她到他侯府中一行。如果五湖龙王肯赏脸,也请一起过来。程英看过之后,请示苏夜。苏夜心想不如趁着自己还在,把这项棘手之事办完,便让她去了。 程英赴宴之后,表示方小侯爷未曾提起任何重要事情,就谈了谈最近的几笔大买卖,以及京城中紧缺何等商品。只从这场宴席上看,他和她们仍保持友好关系,并无催促她们展露实力的打算。 她曾经想过,程英这样公然露面,四处拜访京中重要人物,指不定有人临机应变,在见面接风宴上暗算于她。程英本人心思细密,也料到有可能如此,所以无论到哪里,都带着程灵素和陆无双。 但是迄今为止,尚无跳出来当出头鸟的人。十二连环坞也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单看它何时会有动作,会有什么动作。 苏夜本人情况特殊,急于演化第五个卦象,不愿冒上风险,去挑战昔年有“战神”之称的关七,所以很能沉住气。她亦十分好奇,认为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才是真正死敌,究竟谁第一个不愿等下去,发动下一轮攻势。 她要程英保持谨慎,一切等她回来再说,唯在事态紧急时,可以方便行事。处置完毕后,她又和苏梦枕打了个招呼,做出远行模样,然后无声地消失了。 她“远行”后没几天,花晴洲居然第三次上门,还带来了父亲花枯发。当然,这么说未免有瞧不起花枯发之嫌,应该是发党党魁花枯发,带着独生爱子,亲自求见苏梦枕苏公子。 发党并非金风细雨楼的敌人,因宗旨多有相合之处,偏向于同一类势力。但要说交情,两家的确也没什么交情,更谈不上私人来往。苏梦枕听说花枯发来拜,亦甚觉意外,同样亲身接待,心想莫非他觉得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感激苏夜的救命之恩? 然而,饶是苏梦枕智计天纵,也没想到花枯发的来意。他备下重礼,豁出一张老脸,居然是为了替花晴洲向苏夜求亲。 花晴洲对她一见钟情,总觉得她没有一处不好,哪怕杀人时的姿态,也硬是比别人杀的好看。他少年初识情滋味,难免有些忧愁,日夜郁郁不乐,期盼能再和苏夜见一面。 花枯发得知爱子心思后,心想自己儿子,足以配的上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师妹,且苏夜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想必一切由师父和师兄做主,不如放手一试。 他说话时,两道白眉压的低低的,面上亦无平时不羁疏狂之态,更没口出狂言,没轻没重地得罪苏梦枕。由此看来,他提亲之意颇为诚恳,竟不在意联姻后,发梦二党必将与金风细雨楼联合。 等他说完这个提议,苏梦枕沉吟片刻,没把苏夜叫出来,只摇头道:“苏师妹年幼识浅,兼之刚来京城,还谈不到嫁人的事。” 花晴洲顿时有了除低头之外的反应,愕然望着他。花枯发却道:“这是苏公子的意思,还是那位苏姑娘的意思?” 苏梦枕道:“她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 他对人向来不假辞色,即便面对大敌雷损,也能时常言语刻薄,丝毫不顾他人脸面。他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和明确拒绝别无二致。花枯发正在皱眉,便听花晴洲道:“我想见见苏姊,我要亲耳听到她说不行。” 他能在苏梦枕逼视下说出这句话,已经鼓足了勇气,并做好苏梦枕勃然大怒的准备。但苏梦枕只看了他一眼,道:“她如今不在金风细雨楼,三个月后才会回来。到那时,你自己来问她吧。” 既然正主不在,那还有什么说的?花晴洲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黯然离开。由于苏梦枕还算客气,又说他不知道苏夜去了哪儿,花枯发也无话可说,带着儿子走人。 苏梦枕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厅外,出了黄楼,仍未收回那远望的目光。 在他看来,花晴洲自然配不上苏夜,苏夜更不会喜欢这等连茅庐都没出的年轻人。但苏夜会喜欢什么人,他没想过,也不知道。 但他觉得,自己总会知道的。 第五十三章 梨花院落,柳絮池塘。 房间窗户半开着,透进满地月光,仿佛情人温柔的眼波。从屋里往外一瞥,就能看到这样一副美景。 关中珠光宝气阁,号称天下珠宝第一,豪富无比。珠光宝气阁大老板阎铁珊所居之处,占地千亩,轩昂壮丽,园林收拾的花团锦簇。只要世人能想象到的东西,都会在此地出现。 不过,这里并非阎铁珊本人的住所,而是阁中总管霍天青的独居院落。他年轻,英俊,武功高绝,心思极为缜密,出身来历成谜,向来被阎铁珊倚重。 很少有人相信,像霍天青这么一个人,会心甘情愿做别人家的总管。唯有他自己和阎铁珊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报答阎铁珊的救命之恩。等有朝一日,他也救了阎铁珊一命,两人两不相欠,他才会回到天禽门,继续做天禽门的掌门。 夜色静谧而安宁,房间里也没有点灯。霍天青正搂着一个少女,坐在窗前,同赏窗外月色。 与其说赏月,不如说赏人,因为这少女容貌美的令人心惊,令人着迷。她微笑之时,笑容纯洁天真,能够令男人大脑空白,忘却身边一切。 她说话声音亦甜蜜温柔,仿佛牛奶和蜂蜜,缓缓流淌进他人心间。更何况,她语气幽柔哀怨,满溢自怜自艾之情,不停诉说着她在家中遭遇到的不公对待,更能引起霍天青的怜惜。 世人常有先入为主的毛病,面对这样一个迷人的女子时,简直直接把脑袋拴在了裤腰上,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霍天青容貌俊美潇洒,又有绝顶高手特有的英武之气,乍一看,与她恰恰是一对璧人。但他凝视半天明月时,目光深不见底,犹如两口寒潭,黑的连月光都反射不出去。 少女长发漆黑如墨,散在他身上,正是保持着钻进他怀里的姿势。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而无从发觉,霍天青竟并未被她言语打动。 他目光仍然平静,头脑仍然清楚,偶尔对她低声软语几句,也像在完成一项任务。 他如今已经弄清楚,这女子名叫上官飞燕,是金鹏王朝王室中人,因王朝覆灭,祖父随小王子流落中原。但她的祖父只是皇叔,不是皇帝,所以她并非真正公主。金鹏皇朝的公主名为上官丹凤,乃是她的表姐。 上官飞燕自幼比上官丹凤美丽,也比她聪明,只因身份差距,永远低了上官丹凤一头。她深觉命运对她不公平,因而向霍天青倾诉不平之气,不住喁喁细语,显的既可怜,又可爱。 世上能够抵御她魅力的男人,相信不多。不知霍天青是不是其中一个? 上官飞燕一直留到子时过后,才依依不舍地撑起身来,在霍天青脸上吻了一下,甜蜜地笑笑,约好下次再见。她担心旁人发现,从来不肯过夜,每次都让霍天青调开阁中护卫,以便他们幽会结束,她能轻易离去。 她就像只轻灵的飞燕,从窗户中翩然飞了出去,身法灵活巧妙,到了外面,被夜风一吹,宽大长袍紧贴在她身上,显露出女性特有的曼妙曲线。 霍天青平日神情庄重严肃,有着与年龄殊不相称的沉稳。但此时,他始终面带温柔,目送上官飞燕穿花拂柳,离开这座院落,表情才冷凝下来。 若说上官飞燕是暗夜中的精灵,那么他就是夜晚本身,冷肃中带着杀气。 上官飞燕一走,这屋里就又进来了两个人。一个人从外面跃进来,无声无息落在地上。他体型颇为肥胖,长着一张白面团似的脸,鹰钩鼻子镶在脸正中。但他武功绝对不差,因为他穿过窗户,再落下地面,全然没发出半点声息,比捕猎时的猫还要轻巧。 另一个人就从外间施施然走进来,对他们微微一笑。她之前一直悬挂于外间房梁,从最近处听着霍天青与上官飞燕的对话。 她一身黑衣,同样眉目如画,美丽绝伦,姿态自然散漫,比起上官飞燕,少了几分诱惑之意,多了几分自然之美。霍天青在这无灯无火的屋里看到她,就感觉自己看到了一朵徐徐盛放的昙花,耳目为之一爽。 他向她随便扫了一眼,便又掉转目光,冷冷道:“大老板,苏姑娘。” 那胖子当然就是珠光宝气阁的主人,人称阎大老板的阎铁珊,平常举止庸俗粗鲁,像个山西土老帽。但他这时脸色很不好看,开口之时,声音又柔又细,却不再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原来此事竟是真的,原来他真有意要算计我们。” 苏夜微笑道:“若非如此,你们也不会相信。按理说,以疏间亲乃是做人大忌。不过等他发动阴谋,只怕难免有人死于非命。” 阎铁珊与霍天青熟的不能再熟,自然不和他客气,走到屋中座椅旁边,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他外表像个中年人,不但柔声细气,而且细皮嫩肉,显见保养的很好。 然而,他坐下之后,脸就彻底垮了下去,皮肉松松弛弛,向两旁耷拉着,活像只沙皮犬。直到此时,苏夜才能看出他年纪足有七十以上,已是个垂暮之年的老人。 他又说了一句:“我当真不敢置信。” 霍天青道:“虽说不能就此定论,但事情已经足够可疑。上官飞燕与我偶遇,装作对我一见倾心,没想到竟然别有所图。” 苏夜点头笑道:“很好,我还以为你色迷心窍,一见人家投怀送抱,就什么都忘了,转身就为她求情说话,然后把‘别有所图’四字按在我头上呢。” 霍天青瞪了她一眼,却未出言反驳。 阎铁珊不理他们说什么,忽然又道:“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苏夜在他对面坐下,淡然道:“没多少人,当事人不过你们几个,我何须多嘴多舌。” 霍天青冷笑道:“想要女人别多嘴多舌,不如要太阳永不升起。” 苏夜笑道:“你是否因为打不过我,所以打算在嘴皮子上下苦功?你努力吧,我不会在这方面与你争竞。” 其实她明白霍天青的心情,亦知他心情极度糟糕。无论是谁,邂逅了上官飞燕那种美貌少女,都会想入非非。无论是谁,邂逅后发现对方藏着一个大阴谋,都会有种受骗上当的耻辱感觉。 在霍天青看来,她突如其来出现,莫名其妙求见,又不明所以和他斗了一场,还不幸取胜,估计是另外一个耻辱源头。但她了解霍天青来历,想要领教天禽老人“凤双飞”、“凤点头”的绝学,这才刻意逼迫对方应战。 她胜过了他,亦奠定令他们相信她的基础。江湖人常有天真错觉,认为一个人武功越高,地位越尊,就越不可能说谎。但他们错了,因为某些大人物说出的谎言,可以让小角色拍马也追不上。譬如苏夜自己,就隐瞒了不少事情。 阎铁珊名为山西土豪,实际与上官飞燕有脱不开的关系。 昔年金鹏王朝逐渐没落,最终被叛军攻陷取代。末代皇叔带着小王子,以及另外三名托孤大臣逃来中原,用随身带着的王朝财宝安家立业,准备等小王子长大成人,再请求中原皇帝发兵协助,进行复国大业。 这三位大臣名字分别叫做严立本,平独鹤和上官木。他们武功高,人又极为聪明,近五十年来,居然均在中原闯下偌大名堂。 严立本便是阎铁珊,自幼净身入宫,才有这副面白无须的模样。平独鹤则是当今峨眉掌门独孤一鹤,自创“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以刀为剑,以剑为刀,名列当世绝顶高手之中。至于上官木,他化名霍休,名气或者不如前两人大。但只要有人听过这名字,无不承认他是当今最富有的人。 独孤一鹤性情高傲严肃,不喜物质享受,因而只收藏了他负责携带的那份宝物,并未利用它利滚利。剩下两人则都是赚钱高手,他们手中财富,应该已经比当年的国库宝藏多的多。 不幸的是,尽管他们做了万全准备,却没料到那小王子长大后,居然无心复国,只想在中原过日子,钻研琴棋书画。如今已经过去五十年,过去的小王子,最后一代大金鹏王也是个老人了。 皇叔上官谨死后,留下一双孙女,便是上官飞燕和她妹妹上官雪儿。由于无人约束大金鹏王,他更加胸无大志,每日只缩在那山庄里,做他喜欢的事情。 阎铁珊等人均有私心,心想王子尚且如此,自己何必多事。他们在中原过了几十年,也懈怠了回乡的心思,宁可在这里过下去。 本来这也没什么,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中原皇帝是否乐意出兵,还是未知之数。但大金鹏王毫无经济头脑,不懂赚钱,只懂坐吃山空,又要享受皇族待遇,临到老年,竟把上官谨身边那份财物花的一干二净,又向这三名臣子要钱。 一切恩怨矛盾由此开始。 霍天青蓦地又瞪她一眼,只因不习惯与女子置气,才闭口不言。苏夜笑道:“上官飞燕一直嫉妒上官丹凤,想要取而代之。霍休野心勃勃,建立了青衣一百零八楼,又想独吞金鹏王朝遗产。他们两个一拍即合,有什么难以置信?” 阎铁珊疲惫地叹了口气,嘶声道:“我以前是内库总管,如今却是个做买卖的商人。苏姑娘,你这么尽力帮我们,究竟想要什么报酬?” 他和霍天青两人的眼光,针一样刺在苏夜身上。 苏夜却如同一无所觉,轻笑道:“钱,我要钱。如果没钱,用粮食布匹和铜铁木炭火药抵也可以。” 第五十四章 有时候,话说的太明白,就会让别人无话可说。 霍天青冷笑道:“你这样的人,也有缺钱的时候?” 苏夜道:“你看我像很有钱吗?” 阎铁珊再次没听见似的,无精打采道:“你想要多少钱?” “你觉得值多少,就给我多少吧。” 苏夜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数目不能令我满意,那我说不定就要转投霍休那边。听说他是天下第一富人,在必要之时,应该不吝于花钱的吧。” 他们三人说话说到现在,居然都没去点燃桌上的灯。对高手而言,月光足以令他们看清屋中一切。但若有人经过,仍会觉得这副画面十分诡异。 霍天青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动弹了一下,却没有点灯之意,只冷冷道:“多余的话不必再说,你究竟来自哪里?为何要这么做?” 苏夜笑道:“自我露面以来,霍总管你估计花了不少力气,打听我的来历,一直一无所获,这才屈尊开口问我?” 霍天青冷哼一声,算是默认。苏夜道:“其实也没什么,但我这人最讨厌把一次能说完的话说两遍,不如等峨眉派独孤掌门来了再谈。” 阎铁珊霍然抬起头,眸子在下垂的皮肉中灼灼发亮,“你通知了他?” “没有,我在等你去请。我不是已经说过,霍休想将你们管理的财富据为己有,又怎么可能放过他?独孤掌门并不贪图享受,自律十分严格。但他手中那笔财产,仍能引起任何人垂涎。还是说,阎老板想要瞒着他,独立处理这问题?” 在金鹏王朝三名大臣中,阎铁珊个性最为软弱,难以承担太大压力。与此同时,霍休又是头脑最为聪明,意志最为坚定,武功也最强的一人。 阎铁珊一确信霍休要算计于他,先气馁了一半,额上连冷汗都渗了出来,只在那里沉默不语,盘算这事将带来什么后果。良久,他才下定决心道:“好,我去请平独鹤。我们三人逃亡之前,从无深交,来到中原后,其实也没什么接触。但我知道他为人正直,不至于逃避责任。” 他仿佛恢复了些精神,腰杆也直了起来,“请姑娘放心,在下很珍惜自己这条性命,必当付出令你满意的酬金。” 苏夜嫣然笑道:“如此甚好。” 蜀中离关中说近不近,说远也不太远。阎铁珊发出书信,请独孤一鹤来珠光宝气阁一趟。信中言语甚为模糊,并没把事情直接讲清楚。但他二人多年未有联系,只知彼此都还活着。他突然开口邀约,就算什么都不说,独孤一鹤也会来的。 没过多久,独孤一鹤便从峨眉启程,匆匆赶来山西。由于此事牵扯到过往恩怨,他不欲弟子窥破内情,便将他们留在城中,独自进入珠光宝气阁。 他赶到的时候,阎铁珊已回复平常心,只眉宇间尚有隐忧。他替苏夜重新叙述了一遍,告知他大金鹏王父女坐吃山空,向他们索要王室财物,然后引发霍休杀心。霍休一不做二不休,与上官谨孙女勾结起来,打算谋夺所有财产。 霍天青为珠光宝气阁总管。那么不先对付霍天青,就很难致阎铁珊于死地。而霍天青为武林奇人天禽老人的老来子,担任天禽门掌门,自然心高气傲,洁身自好,怎可能与他同流合污。 霍休要上官飞燕邂逅霍天青,以美人计诱惑他,正是对症下药。事实上,倘若苏夜没提前一步道破天机,那么霍天青将爱上上官飞燕,为她杀死大金鹏王父女,坐视阎铁珊与独孤一鹤被杀,最后成为霍休选择的替罪羊。 独孤一鹤年纪与阎铁珊相仿,也过了七十岁。他身材比阎铁珊高大,头发兀自乌黑,脸上却布满刀刻般的皱纹。他听着阎铁珊的话,双颊偶尔抽动一下,看不出心里作何想法。听完后,他方冷冰冰地道:“没想到上官木如此卑鄙!” 苏夜和那天晚上一样,与他们对面而坐,此时笑道:“两位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霍总管一直想弄清楚我的来历,那么我现在就吐露实情。” “我乃朝廷南王府的总管,这次奉命而来,专为铲除青衣楼,除去这个隐于幕后,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的组织。你们谢我,不如谢南王。” 霍天青眉头一挑,淡淡道:“原来你是朝廷的人。” “不,我不是朝廷的人,我为南王府做事。”苏夜加重了语气,表明自己与朝廷无关。 阎铁珊平时生意做的大,常与王府、侯府来往。独孤一鹤和霍天青没他那么敏锐,却同时想起南海上的一个武林传说。 他们对视一眼,由霍天青问道:“南王……莫非就是封地在南国,居于五羊城,离南海飞仙岛白云城极近的那一家王府?据说南王世子拜白云城主为师,不知是真是假?” 一提到剑,独孤一鹤冷漠的眼里,不禁有光彩闪动。他腰上悬着一口长剑,比平常的剑长,也更宽一些,剑柄上有个小小的八卦标志,代表这是峨眉掌门佩剑。 天下用剑的人,无不推崇当世两位最强,最有名,也最有宗师风采的大剑客。其中一位,是万梅山庄庄主西门吹雪,另外一位就是白云城主叶孤城。 苏夜笑道:“王府中的事情,我不便告诉外人。不过这又不是什么隐私,说给你们听也无妨。世子拜了两个师父,便是叶城主和我。他向叶城主学剑,向我学刀。” 霍天青终于微微一惊,没想到她能与叶孤城相提并论。独孤一鹤则收束心神,道:“看来姑娘在南王府中地位很高啊。不过,你既为青衣楼而来,又怎会发现霍休的隐秘。难道他与青衣楼也打过交道?” 青衣一百零八楼,每楼一百零八人,只要能在楼里挂上画像,就表示这人有了在江湖上横冲直撞的实力。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为利益而不择手段,行事极为阴狠恶毒。许多名侠想要查出青衣楼主是谁,均功败垂成。 他们只听说,青衣楼主极为神秘,从不露面,最亲近的下属也无缘见到他本人,只能从纸条、密信、口令上得到他的指示。 苏夜一向觉得,这风格与某湖龙王非常相似,忍不住生出几分亲切感。还好她早知青衣楼主是谁,不然的话,只怕也要投身于追查他的事业当中。 独孤一鹤作为峨眉掌门,有责任惩奸除恶,自然更关心青衣楼一事。阎铁珊虽没说话,目中亦露出疑问神色。 苏夜道:“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们还没猜到吗?霍休就是青衣楼主。” 这句话说出来时,可能太有冲击力,反而没有任何人出声。 其实一旦知道霍休的真实面目,的确不难猜。只有最贪婪的人,才能筑起青衣楼这样一个势力,源源不断地攫取钱财。 阎铁珊喃喃道:“这不可能。” 霍天青认识霍休,因此也皱了皱眉。在他心中,霍休始终是个矮小,干净,孤僻,古怪的老人。如今听说这老人便是青衣楼幕后首领,他难免觉得如在梦中。 苏夜一笑,道:“不然他那么多钱财,是从哪儿赚来的?有什么来钱的途径,能比做坏事更快?” 独孤一鹤重重吐出一口气,气息中带有浊音。峨眉掌门如此吐息,证明他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毕竟与同僚不来往是一回事,听说同僚作恶多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下意识摇摇头,追问道:“他这么做,居然只是为了钱?” 霍天青道:“有些人对钱的热爱,就好比别人对武功、对女人的热爱。如果他真的很喜爱金银,喜爱到发狂的地步,那也没什么奇怪。” 他忽然叹了口气,又道:“我之前已说过,他是我近年认识的一个朋友,对我很不错。据我所知,他平生所爱只有美酒,确实没留女人在身边。如果说,他对金钱有着不同寻常的癖好……” 苏夜向独孤一鹤笑了笑,“独孤掌门你不爱钱,因此无法领略钱财的魅力。我则与你恰好相反,我爱钱只次于爱武功。我觉得人活在世上,有了这两样东西,就能做成绝大部分想做的事情。” 霍天青道:“苏总管,我们可不可以说回正事?” 他们正坐在珠光宝气阁的水榭上,既凉快,又能欣赏四周绿柳如荫的美景,还能防止被人靠近窃听。苏夜听霍天青这么说,并不以为忤,道:“好,既然要说正事,那么我想请问,你们两位与金鹏王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续道:“恕我直言,无论是你阎大老板,还是他霍休,发家所用的都是金鹏王朝的遗物。大金鹏王来要钱,倒也无可厚非。” 独孤一鹤从未动用过那笔钱财,拜入峨眉胡道人门下后,就专心习武练功。他沉吟过后,答的最为爽快,“他们日子既不好过,那我就把钱还给他们。” 阎铁珊亦道:“还回去就还回去。我们虽然对不起先王,拿用来复国的财宝做买卖,但小王子自己不想回归故国,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早在几十年前,我们就把话说清楚了。此事过后,我们和小王子他们也该一刀两断。” 苏夜道:“霍休呢?” 阎铁珊骤然沉默了,似乎很不愿意提这个人。独孤一鹤却道:“我想亲口问问他。如果他当真执迷不悟,哼,我平独鹤也不会坐等他来杀我。” 霍天青慢慢道:“霍休的小楼,就在珠光宝气阁后山上。” 第五十五章 但他很快又加了一句,“他一年之中,只在那小楼里住一两个月。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他本就是个孤僻的人。” 苏夜笑道:“孤僻古怪,有时候是比一切都强的保护色。如果他的朋友都认为他孤僻古怪,那么无人会怀疑他平时有另外一面,只会认为他长时间独自待着,享受孤独时光。” 霍休见霍天青时,身边没有其他同伴,见陆小凤时,也孤身一人。他有很多住处,有的华丽,有的朴素,却都铺陈价值万金的摆设。他从不到别的地方与朋友见面,只肯缩在自己地盘上,这样既能加深他人对他“孤僻”的印象,又能最大限度掌握主动权。 若他发动住处中的机关,机灵如陆小凤,也难免吃上大亏。 独孤一鹤皱眉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找到小王子,告诉他身边有人包藏祸心。小王子虽然不肖,到底是先王唯一血脉。我们保他一世荣华富贵,也算对得起先王了。” 阎铁珊苦笑,“只可惜,他年轻时还愿意见见我们,说上几句话,后来彻底放弃复国心愿,便举家搬迁,就怕我们逼着他回去。若非上官飞燕突然出现,我们也不知他现在住在哪儿,生了儿子还是女儿。” 可能由于独孤一鹤赶到,他底气比过去更足,说话也更响亮,并体现出商人特有的精明。大金鹏王放弃故土,实际就等同于失去了对国库财宝的处置权,如今将钱花光,又想起这三个臣子,未免太不厚道。不过,阎铁珊说话始终很有分寸,从没一句抱怨。 他沉吟片刻,望向霍天青,道:“只怕还得委屈你几天,与上官飞燕虚与委蛇。唯有如此,才能问出小王子住在哪儿。” 苏夜叹道:“事实上,也可借此追查霍休的下落。上官飞燕年少无知,刚离家出走,就遇上霍休这等老狐狸,最后越陷越深。我倒觉得不用等太久,霍休就会来到这座小楼,从近处监视霍总管了。” 她盯着霍天青,似笑非笑道:“这个计划中,最大的阻力便是霍总管。你文武全才,又不太笨。他怎么放心将你完全交给上官飞燕,而不亲自来看看呢?” 霍天青之前就已很不愉快,现在简直面沉如水。他声音本来沉着而冷静,温文而和缓,此时却略略带上几分急躁,“我也这么想。但只要霍休现身,我的任务就结束了吧?” 苏夜笑道:“除非你还想和她继续这缘分。” 霍天青脸已黑的像锅底一般。 苏夜不惜惹人怀疑,也要提前出现,抢在霍休动手之前,揭破他的阴谋,正是因为上官飞燕。她心中很明白,爱情最能混淆人的判断,迷惑人的头脑。霍天青若爱上了上官飞燕,那么就算知道她和别人勾搭,也会相信她的话,认为她只是利用那些人,对自己才是真心的。 她费了不少力气,截获上官飞燕与霍休传递情书的黑鸽子,将书信内容展示出来,获取阎、霍两人的信任。有了这项铁证,他们甚至没有多问,就默默接受了霍休的青衣楼主身份。 当然,霍休还认识一些稀奇古怪的朋友,例如超级冤大头陆小凤之类。倘若他们提出疑问,需求进一步证据,那么她手中同样握有证据,随时可以拿给他们看。 只要预知内情,阴谋便不成为阴谋。霍天青继续与上官飞燕保持亲密关系,从她口中旁敲侧击出更多信息,同时派遣人手,跟踪于她,以防她做出更多对他不利的事。 上官飞燕引诱霍天青,本就想利用他的武功,杀了大金鹏王和丹凤公主。因此,霍天青对她顺水推舟,流露出愿意帮她出气的意思。她正中下怀,把大金鹏王父女隐居之地说了出来。同时,她最近还得回去一趟,以免引起这些亲戚的疑心。 独孤一鹤收到这个消息,认为不应再等,便联合阎铁珊,共同赶去那里。他本人是江湖绝顶高手之一,又有门下“三英四秀”七名弟子相伴,无论碰上什么困难,都不能称其为困难。更何况,阎铁珊亦非省油的灯。 独孤一鹤和阎铁珊行踪隐秘,刻意保守秘密,以免被青衣楼的人发现,引起霍休警惕。然而,也许因为上官飞燕回家一探,霍休感觉有必要加强对霍天青的控制,竟挑选他们都不在之时,现身于后山小楼。 他一来,霍天青便迅速接到一张纸条,邀他去小楼同饮一杯。 苏夜听说后,思忖半晌,并未趁此机会,与霍天青共同赴约。她一出现,立刻会让霍休感觉事情不对劲。他此时并不会对霍天青下手,只会装作若无其事,和他饮酒谈天,查探他与上官飞燕的关系。她希望霍天青能前去探探路,了解霍休计划进行到哪一步。 那天,霍天青依言赴约,她便在他房中等候。她从午后等到黄昏,才看到他面色冰冷,沿着花园小径走了回来。 “如何?”她问道。 霍天青冷冷道:“还能如何,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透露。我问他是否是上官木,他也痛快承认了,只说他不愿意将这些年辛苦赚来的钱财,交给那个毫无志气可言的小王子。听他的口气,他大概以为我被上官飞燕迷昏了头,正准备按照她的想法做事。” 苏夜道:“然后呢?” 霍天青道:“我们三天后,还有一场酒约。我想他没起疑心,若你觉得不必再等,可以和我一起去。” 他似乎很疲倦,又有些伤感,坐到椅子上时,居然叹了口气。说到底,霍休是他的朋友。朋友要暗算他,利用他,以他的命换取大笔财宝,总是令人伤心的一件事。 他英俊的面庞上,也笼罩了一层阴霾。他不太愿意继续谈这个话题,先将疑问抛给苏夜,便转换话题道:“你可曾见过白云城主?” 苏夜笑道:“自然见过。南王世子要拜我为师,怎好不让他大师父知道?” 果不其然,霍天青下一句便问到了绝大多数人都想知道的问题,“他的剑法与西门吹雪的剑法,哪个更高一些?” 苏夜道:“我没见过西门庄主,所以无从比较。” “你总和他交过手吧?” 霍天青谈到叶孤城时,才露出他年纪尚轻的本质。他急于了解白云城主的剑法,一如江湖中无数年轻人,即使他根本不用剑。 苏夜微微一笑,道:“自然有过。你一定很想知道输赢情况?” 霍天青没有做声,只用目光告诉她,她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苏夜笑道:“我们那次点到为止,并未生死相拼,所以没能分出胜负。如今白云城主正在闭关练剑,待我回到南王府,也许会再比试一次。” 霍天青半晌无语,冷冷道:“像你这样终日在外面游荡的王府总管,倒也真少见。” 苏夜点了点头,微笑道:“承蒙夸奖。我看你像是有点心事,你在想什么?” 霍天青道:“霍休既然敢暗算我霍天青,便要付出代价。但我犹豫不决,不知应不应该等大老板和独孤掌门回来。他们一定希望面见霍休,亲口和他谈谈。” 他对苏夜虽然没什么好脸色,却知道可以与她商量正事,因此心中一有疑虑,便对她说了出来。 苏夜摇头道:“你想过没有,独孤掌门性格耿直,阎大老板较易妥协。倘若他们被霍休说服,竟然饶过他一命,不肯对过去的同僚下杀手。那么以霍休的武功、权势、头脑,想要反扑,那是轻而易举。” 她瞥了他一眼,又道:“你明面上是霍总管,实际上却是霍掌门,相信很了解青衣楼势力多强。若留下这个隐患,对你,对阎铁珊均无好处。其实便没了你们,我自行解决青衣楼之事,难道就不成么?” 她的话几乎一语点醒梦中人。霍天青眸中闪过一抹厉色,淡淡道:“好,也好让他知道,我无意纵虎归山,更不会养虎为患。” 苏夜又笑一笑,然后不再说话。霍天青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没什么值得高兴。阎铁珊或者会选择不追究,但霍天青是武林中人,个性又十分高傲,怎能容许霍休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犹豫,只因考虑到阎铁珊的需求。万一阎铁珊当真什么都不做,只怕他自己就要做了。 后山上那座小楼外表十分普通,甚至有些寒酸。若里面有人,楼中便会亮起灯火,在林间忽明忽暗。若无人,那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黑暗木楼。三天之后,苏夜与霍天青一起上山时,遥遥望见楼上的灯,仿佛一只明亮的独眼,隔着若许距离,冷冷凝视着他们。 她肩上还背着一个文书袋似的包裹。霍天青连问几次,都被她轻描淡写地打发。 小楼中号称有一百零八处机关,实际自然没有这么多。但是,霍休利用思维定势,布下令人十分头疼的布置。外来者要连闯数关,走过漫长甬道,来到通往山腹的入口,沿着石阶走下去,才能看到霍休放置宝物的山洞。山洞后方有一扇门,走进那扇门,便可见到隐居在此的主人。 霍天青常来这里与霍休共饮,所以轻车熟路,几乎想都不想,便打开了门,进入山洞之后,那个真正重要的洞窟。 苏夜看到霍休时,霍休正盘膝坐在洞窟正中的石台上,小心翼翼在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他和她印象中别无二致,确实是个矮小清瘦,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小老头。他衣服破旧,看起来寒酸贫穷,神色却很悠闲。 看他这样,很难有人想到他腰缠万贯,更难有人想到他和青衣楼有什么关系。他就是一个古怪的大富翁,孤单爱清静的隐者,如此而已。 然而,即使深沉如他,发觉苏夜伴着霍天青一起进来,脸色也微微一变。这点改变微不可查,只因苏夜进门就紧盯着他,才能看出与正常脸色的不同。 他缓缓将酒壶放在一边,就像放置自己最心爱的宝贝,然后微笑道:“霍兄,你好兴致啊。居然带了一位如此美丽的女孩子来见我。”第五十六章 霍天青不经允许,就把苏夜带进此地,本身就证明了很多事情。 霍休放下酒壶之时,那种散漫悠闲的态度已然消失了。他微笑,笑容里却像藏着刀子,随时准备刺出来,杀死面前的两个人。 同时,他气息也在往内收缩,形成浑然一体的防御,犹如一只准备把自己团成球状,以尖刺防御外敌的刺猬。尽管他外表毫无异状,苏夜却本能觉得危险,同样暗暗提气,提防他陡然出手,发动雷霆一击。 但霍休竟没做任何多余举动,只笑着看他们,等待霍天青回答他。 苏夜走在霍天青右侧,步履极为从容。两人一直往前走,走到石台前方才站定。此时,苏夜已不得不佩服这老头子的定力,因为他还坐在那里,只是略略挺直腰杆,以便注视他们的脸。 霍天青终于开口,语气亦很平静,“我想和你聊聊上官飞燕。” 苏夜道:“我想拜见青衣楼主。” “青衣楼主”四字一出,霍休总算露出诧异之色。他反问道:“青衣楼主?什么青衣楼主?这里从来没有第二个人,你要去哪里找青衣楼主?” 苏夜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就是青衣楼主。你想利用上官飞燕,杀死大金鹏王父女,再陷害旧日相识。最终,他们拥有的所有金钱都会落在你手里,你也成为唯一赢家。” 霍休面色不变,缓缓道:“你定然是疯了。” 苏夜道:“你如此聪明多谋,一定很明白。我把话说的这么详细,代表我可确认此事。你一味抵赖,只会让我轻视于你。上官飞燕勾引霍总管,让他帮忙刺杀大金鹏王。只可惜,她年纪太轻,做事不甚周全。我跟踪了她几日,就捉住你和她书信往来的黑鸽子,确认你们其实有着情人关系。” 上官飞燕年轻美貌,与霍休这老头子极不相配。连陆小凤都认为,霍天青才是她死心塌地的情人。谁也想不到,这年轻美人被霍休诱惑,成为他作恶的助手。而霍休对她毫无真情,只等一切尘埃落定,便亲手杀死她以绝后患。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背后取下那文书袋,拿出几张信笺,一摞文书。其中,有些是她截获的,有些是她亲自整理的推断。 她将这些东西抛在霍休面前,柔声道:“大奸大恶之徒被揭开面目时,总缠着人家要证据,也不知他们平时做事为啥不讲道理。不过就算你要证据也无所谓,拿去吧。” 霍天青一直等她说完,才道:“若非如此,我们也没这么容易相信她。” 霍休终于不笑了,露出一种很古怪的神情,仔细翻阅着那些东西。他双手稳定而有力,拿着纸张,一点都没发抖。 他慢慢看完,问道:“为什么不带原件来?” 苏夜道:“怕你看完之后就毁掉信件,然后你的朋友找上门,我没证据给他们。” 霍休道:“原来如此。” 事实上,如果一切事情由他做主,那他绝对不会以信鸽传情。他与下属联系,都不肯揭露真实身份,何况面对一个用完即扔的女子。但上官飞燕太年轻,做事只是个任性。若不这么做,他无法安抚她。 他小心地把这些纸塞进火炉里,看着它们化为飞灰,然后又问:“霍兄,我很清楚你的本领。凭你一人,决计不能揪出青衣楼的幕后主人。那么,我只好问这位姑娘,你怎么找到这些蛛丝马迹,推断这里就是青衣第一楼?” 话音未落,他已愣在了那里,因为他看到,苏夜面部肌肉扭曲变形,每块都在重新塑形,然后组成一张远比她实际年龄为大,满面皱纹的脸。然后配合易容工具,以材料遮掩不自然之处,就变成无懈可击的易容。 “你应该已经认出了我,”苏夜以老太婆的声音道,“我就是青衣第八楼的楼主。你做事再小心,也得维持对青衣楼的完美掌控,因此只要够细致,总能找出你马脚何在。” 她预先知晓霍休乃青衣楼主,从结论倒推证据,自然占尽上风。但这样一来,她有胜之不武的嫌疑,因而点到即止,并无骄傲神态。 霍休神情肃穆,耐心听完,点了点头道:“佩服。” 他甚至都没问苏夜“你究竟是谁”,右手忽地迅速探出,在石台上一扳。如今已来不及降下笼子,可他很有自信,认为足以挡住苏夜与霍天青联手一击,从石台秘道中脱逃。 然后,他的脸色真真正正变了。 霍天青不知他有这条逃亡之路,所以见他抽风似的动作,不由感到莫名其妙。苏夜却在笑,似乎笑他不自量力,过于相信机关。 她道:“你对伪装足够满意,不肯彻底隐形,非要以古怪有钱人的身份,与这个当朋友,与那个攀交情。你都没派遣可靠心腹,管理保养你的机关。这座山山势挺秀,却不甚高大,花一点时间,总能推测到出路何在。来这儿之前,我便潜入石台下面,卡死了机簧。” 霍天青皱眉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苏夜道:“这不是正在告诉你吗?” 霍休突然咳嗽几声,十分和气地说:“方才我已说了佩服,这时还得再说一声。只是,也许你们根本想不到,我一生只喜欢金钱、权势和武功。这三样东西相辅相成,只要拥有一样,就不难获得其他两样。” 苏夜笑道:“你号称天下最有钱的人,难不成也是天下第一高手?” 霍休道:“是不是天下第一高手,我不知道。但我武功还在平独鹤之上,你阻止我离开,只怕对你们两人并非好事。” 这怪异的洞窟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无论谁死在这儿,都很难被第四人知晓。霍休表面平静如昔,潜台词里已带上了威胁,试图以独孤一鹤之名,动摇她与霍天青的信心。 苏夜也收起了笑容,很平静,又很笃定地道:“你没有把握。如果你有把握,就会抢先动手。一个人觉得自己稳胜时,不必用这些小伎俩。” 霍休杀霍天青,用的是毒酒而非武功。那时霍天青已在怀疑他,却还把他当朋友,饮下了那杯带毒的酒。由此可以看出两人为人何等不同,霍休做事又何等不择手段。 她顿了顿,看着霍休愈发难看的脸色,浅浅笑道:“不过,我做事向来特立独行,可以给你个机会。事情是我挑出来的,也该由我结束。何况我已知道,你练的乃是最为难练的童子功,很想见识一下。你数十年不近女色,总该在武功方面有可观之处。” 她动身之前,已软磨硬泡地说服霍天青,让她先出手,他只在旁掠阵。因此,霍天青听她这么说,并未感到惊讶,只沉稳地站在一旁,默认她的决定。 “只要你能杀死我,”苏夜道,“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霍休居然还不知足,居然还问道:“霍兄你呢?” 霍天青没好气地道:“我是她手下败将,她若败了,我还用说吗?你我相交一场,我不和她合力对付你,却不代表我愿意就此放过你。你又何必啰嗦。” 霍休不再说话,只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指甲很短,青筋绽露,洗的干干净净,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皱纹。但他注视它们时,双手便似乎充满了力量。 童子功可保住人身元阳,将元阳锻炼成特殊功力,产生种种奇效。随着他手指一张一握,皱纹奇迹般地消失了,使皮肤像少年人一样光滑。 霍天青对答期间,已主动向后退去,站到那扇门附近。霍休与苏夜相距很近,好像长身一抓,就能抓到她的衣袖。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这个老头子弹了起来,整个身体都在移动,而非只动弹某个部位。他矮小枯瘦的身躯中,蓦地爆发出无穷无尽的精力,就像一只撕开多年伪装的猛兽。他右手探向苏夜,无论速度,还是力量,均强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最恐怖的是,力道凝而不散,集中于一点,令拳头无坚不摧。 霍天青能听到那只右手带起劲风,劲风又被内劲压缩所发出的爆鸣声。声音沉闷短促,却十分响亮,听的人心头一悸。 他本人得天禽老人真传,又有惊人武学天赋。如果同样用独孤一鹤作为比较,那他在地位和真实武功方面,均胜过独孤一鹤。所有人得悉他出身时,都会恍然大悟,叹一声难怪如此。 他霍然发现,霍休居然并非虚言恫吓。他一拳之威,仿佛风卷云涌,雷鸣电闪,看似直来直去,实际无可抵御。此招一入眼,他立即感到难以应对,并直觉霍休可以击败自己。 这是属于青衣楼主的武功,而非隐者霍休的。 但这极为霸道的一拳却打了个空,因为它击中目标之前,苏夜已迅捷无比地退开。若说霍休的拳仿佛暴风,那么她就是风的化身。霍天青从未见过这么轻灵的身法,丝毫不带人间烟火气,轻飘飘地卷了出去。 霍休再也顾不得他那壶美酒。拳劲落空时,劲力瞬间四散,击碎地上火炉和酒壶,然后扯起草席,将这三样东西撕成碎片。 从碎片散落轨迹上,能够看出其内劲的运行原理。霍休凝力时,如尖针刺破皮革,力道散开时,又织成了一张大网,逼得人透不过气。只可惜,所有攻击都落于虚无。苏夜早用惊人高速,掠出了内劲的笼罩范围。 她和霍天青均能看出,这是纯粹的真阳内力,源自人身天生元阳,半点做不得假。霍休能将它控制到这个地步,极不容易,难怪敢语出狂妄,不把独孤一鹤放在眼里。 此时此刻,霍天青忽然有点不愉快。他清晰地记起,苏夜即便在破他“凤冲天”身法时,也没施展如此高妙的身法。这无疑代表,霍休给她的压力比他为大。 不过,苏夜轻巧避开第一击,就能避开接踵而来的后续攻击。他并不担心她,只凝神去看,果见半空中黑影一闪。 那把漆黑如夜的刀滑出她袖口,刀势展动,仿佛夜雨濛濛,正面拂向霍休。 第五十七章 夜刀如同裹挟在风中的雨丝,渗透出泥土的清泉,流淌于石间的小溪,不仅毫无气魄可言,还受到霍休内劲影响,浑若不能自主。他让它东便东,让它西便西,劲风涌到哪儿,刀气便轻飘飘地拂过去,与寻常用刀道理背道而驰。 但霍天青看得出来,这仿佛柔弱无力,轻飘流荡的刀势,竟能做到以柔克刚,以缓打急。它刚刚才出现,便成功刺进了拳风之中,对其潜移默化,让霍休难以完全控制拳上力道。 它的柔弱之下,包含着比什么都凌厉的巨力,一与敌人接触,立即原形毕露。霍休方见黑光连续闪动,便发觉刀锋蓦地沉重了十倍、百倍。刀气掠过自己身畔时,恍若冲破闸门的洪水,说不上是刚是柔,总之一触之下,拳风居然倒卷回来,逼的他胸口一阵窒闷。 外柔内刚,外圆内方,承乾坤之浑厚,履巽坎之流离,正是兑卦为泽的卦象。苏夜猜测童子功必然刚猛绝伦,放手一试,果然立下奇功。 这场战斗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夜刀一出,便奠定胜败基础。霍休惊觉事态不对,再想逃脱时,已经来不及了。莫说门前还站着一个霍天青,就算没有,他也难以摆脱夜刀的控制。 劲风呼啸戛然而止,似乎从未出现过。山洞恢复一片死寂,只有从火炉中倾泻而出的火炭,偶尔发出一声烧爆了的轻响。 苏夜倒转夜刀,以刀柄连撞霍休五处重穴,把这小老头打的背过气去,一头栽倒在地。霍休点穴功夫亦是炉火纯青,但在夜刀克制之下,全然没有展示的机会。 她还怕童子功有什么特殊功效,运指成风,连点他另外十处穴道,确认他内力无法接续,经脉多处壅塞,才转过身,向霍天青笑道:“完事了。” 霍天青重重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看的也是触目惊心。他心中满是感慨,摇头道:“佩服,我所见到的当世刀法大家中,以你为第一。” 苏夜一愣,笑道:“多谢你夸奖,只可惜第一也不值什么。以你之见,应该如何处置此人?” 在这个时候,霍休的孤僻便成为致命弱点。他的普通下属也好,心腹亲信也好,均不可能知道他出了事,更不可能展开救援行动。不过,究竟会不会有人乐意救他,也是个不解之谜。 他们打了半天,已离中央石台很远。洞窟中,没有一件物品是完整的,全被劲风撕碎。霍天青神情复杂,凝视霍休半晌方道:“我什么力都没出,自然由你做主。他和我总算曾是朋友,我不愿在他落难时落井下石。反正他再也害不了人,这就够了。” 苏夜笑道:“霍总管何必自谦。若非霍休没提防你,我焉能如此轻易就见到他?若非你没站在这山洞入口,他又怎会下意识远离此地,怕你突然出手偷袭?” 霍天青没有回答,只静静看着霍休。他过去认为,霍休是个奇人,是世上罕见的好朋友,如今才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他沉默片刻,忽然又道:“看他这么高的武功,真想不到他怕死。” 苏夜心想你根本没见过他真怕死时的模样,只道:“怕死与武功高又没有关系,我倒觉得最怕死的人,才有动力将武功练到宗师境界。” 此间事情已经结束,失去了逗留理由。苏夜见霍天青无话,就拎起霍休,与他沿原路返回,离开这座神秘又普通的小楼。 霍休倒地之时,青衣楼主的阴谋便宣告破产。她知道自己居功甚伟,决定不和别人客气,将这老头当成私人财产,严加看管。她处理完霍休,又召来陪她前来关中的王府卫士,与他们商量何时返回南王府。 霍休武功极高,又诡计多端,擅长引诱他人。她并无杀他之意,却怕交给别人会出岔子,只好亲自看守他。有她在,他头脑再聪明十倍,也难以寻隙逃走。她一气等到半个月后,阎铁珊与独孤一鹤安然返回,才正式商谈霍休的问题。 这两人都有江湖地位,同样不愿趁人之危,答应由她全权处理,连青衣楼的庞大财产都不想要。 他们此行亦十分顺利,未曾遇到任何阻力,成功见到真正的大金鹏王。大金鹏王听说上官飞燕预谋杀人,极为惊愕,紧接着勃然大怒,想要亲手处置这个侄女。而上官飞燕在这件事上,表现的比霍休更具勇气,竟当场服毒自尽,不肯受看不起的人的侮辱。 阎铁珊两人见她这样,当然没什么话好说。他们与大金鹏王扯皮半天,议定给他多少金银珠宝,待交接完毕,又表示和他一刀两断。从此以后,双方各过各的日子,再也没有主臣名份。 主谋与帮凶均已得到应有下场,且未牵连无辜之人。任何人听说这个结局,都不应感到不满。苏夜感慨之余,也告诉他们,自己即将南下,带霍休返回南王府。 霍天青和她比较熟悉,终于狐疑问道:“你打算怎么安排他?” 苏夜笑笑,矜持地吐出一个字,“钱。” 事实上,与金钱相比,她同样看重霍休手中掌握的,准备用来复兴金鹏王朝的盔甲武器。但在这些人面前,她自然不能说出所有实情。 阎铁珊与独孤一鹤双双付给她报酬,数目的确令她满意。他们听她这么坦白,顿时面面相觑,无奈接受了她就是很喜欢钱的事实。 阎铁珊想了想,总结道:“霍休本人家资巨万,连我都瞠乎其后,外加青衣楼的隐藏财产,总该有几千万两之巨。你可以慢慢敲诈,只要他贪生怕死,总有一天,能把这笔钱完全敲出来。” 苏夜笑道:“那就承蒙阎大老板的吉言了。” 她依然有所保留,不愿和他们多说。他们根本不知道,青衣楼和霍休并没有那么有钱。霍休手上的大部分财产,已经流向了另外一个组织。那个势力形如幽灵,隐藏在青衣楼背后。即使青衣楼覆灭,也不能牵连到它。 以她对青衣楼的了解,几千万两也许没有,几百万两总是有的。这个世界的钱简直不像钱,动辄以万为单位。而且,江湖中人办事极其方便,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买多少都行。这令她在隐居静修时,也不由怦然心动。 因为有霍休在手,她并未耽搁,与南王府卫士高手一起,匆匆赶回五羊城。路上投宿时,她再次进入洞天福地,查看路线的完成情况。 本世界逻辑较为简单,势力较为独立,只有江湖路线与王府路线之分。若走江湖路线,等同于站在主角陆小凤那边,合力击败心怀不轨的邪恶力量。至于王府路线,则特指南王府,需要帮南王父子完成篡位野心。 她沉思过后,出于某种目的,二话没说就选择了南王府。她先隐居了相当一段时间,完美推演出兑卦,进一步提升己身实力,这才主动找上王府毛遂自荐,最终摇身一变,成为王府总管。 王府路线之中,任务相当有意思,很符合她口味,譬如为王府筹来一百万两白银,控制五羊城的地头蛇势力,或者提升王府的江湖声望,不仅有趣,而且有钱,比穷光蛋陆小凤合算多了。 她将这些任务完成的很好,搞到大笔钱粮,因此深受南王父子信任。每当她说“我有一套富贵,当为世子取之”,世子便心知肚明,满面笑容,任她随意调遣王府卫士与宝库财物。她经常想,倘若世子发觉她最后要做的事情,究竟会露出何等神情。他会不会暴跳如雷,怒斥她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毁了他们做好人的机会? 苏夜御马进入五羊城,正值盛暑时节。木棉树、合欢树、相思树盛开的如火似荼,绽放满树淡粉火红。它们簇拥在街道两旁,点缀明朗夏日,远远看去,仿佛几簇烈火、几团轻云。街上行人口音与北方截然不同,气候也更潮湿炎热。 酒肆里,小摊上,卖的都是粥粉面饭,动辄飘出一阵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即便贩夫走卒,对饮食也十分在行,知道哪个摊子卖的东西好吃。 她在南王府中,其实和霍天青在珠光宝气阁中差不多,名为总管,实为客卿,从来没人敢无礼相待。南王世子拜她为师,对她更为敬重,听她回来,亲自迎出府邸之外,负手站在正门前,含笑看着她率车队走近。 他还是个年轻人,只比苏夜大两岁,容貌英俊潇洒,不在霍天青之下,剑法亦得白云城主真传,在朝廷诸多世子中,也算出类拔萃的了。 只可惜,徒弟年纪大过师父,总有些不同寻常。苏夜和他半师半友,维持着相当微妙的关系。她见他亲自出来,也不在意,一直走到府邸门前,方听世子笑道:“二师父,你一路辛苦了。” 苏夜笑笑,不及与他叙话,先安排人手交接囚犯,严密囚禁监视霍休。她路上怕有风险,不惜用药,让霍休大部分时间陷入沉睡,什么都做不了。不过到了南王府中,她就可以放松一些,将事情交给专业人士去做。 南王世子看到了车队,知道她收获颇丰,却无心清点,只陪着她走进府中,先嘘寒问暖,又道:“你平安回来,大师父也快出关了。想必他出关之后,会来王府一行。” 苏夜笑道:“算算日子,的确如此,不知他在剑道上有何心得。可惜我忙着对付青衣楼,没机会见到西门吹雪。否则,也许能看出他们剑法究竟孰强孰弱。小王爷,我离开期间,王府中有没有什么事?” 世子道:“没有,江重威办事向来很妥当,不劳你费心。倒是蛇王派人来打探消息,说你若回来了,希望能与你见上一面。” 第五十八章 蛇王便是五羊城的地头蛇,市井好汉的首领。他统管城中小偷、盗匪、暗巷杀手,也控制普通酒馆、茶肆、赌场。他手下共有三千兄弟,偷摸拐骗无所不为。街道越混乱,他的能量就越大。 如果得罪了蛇王,那在城中做任何事情,都会有些麻烦。 但所谓“麻烦”,只是对普通人而言。像南王世子这种人,平时都没正眼看过蛇王,又怎会把他那三千手下放在眼里?他提及他的名字,也是因为苏夜与蛇王有交情,屈尊为他向她传话。 苏夜与蛇王结交,既出于任务要求,也出于她对这人的好奇与欣赏。她武功远在蛇王之上,软硬兼施后,变相控制了蛇王势力,偶尔委托他做些王府不方便做的事。因此,她自然关注他的动向,希望了解市井中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此时她微微一愣,问道:“他找我做什么?” 南王世子极为潇洒地耸了耸肩,道:“我不知道,我也没问。” 他显然对蛇王没兴趣,对苏夜有兴趣,说完蛇王一事,便询问她对付青衣楼的手段,以及霍休如何落进她手中。在他看来,霍休深谋远虑,一直深深隐藏身份,却被苏夜轻易揭破,可见其中依然存在破绽,值得认真研究。 苏夜不厌其烦,一一向他解说,并提及金鹏王朝和大金鹏王。她边说,边仔细打量着南王世子,只见他与她离开前别无二致,仍然一身锦袍玉带的打扮,腰佩一柄宝剑。宝剑剑柄上,还以芙蓉绦系着两枚明珠,显得风流俊雅,又英气勃勃。 也许有人会认为,他佩剑只为了装个样子,实际武功很有限。但苏夜知道,世子在武学上确有天份,又肯勤奋练武,若入江湖,只怕还要强过峨眉三英四秀,抑或武当的那位“小白龙”。 他出身尊贵,又很聪明,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要,几乎可以要到任何东西。苏夜看着他时,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经常在心里大摇其头。 她于这一天上午返回王府,进府后就在处理各项事务。世子一直陪她吃完午饭,才开口告辞,让她得以一人独处。 她独处整个下午,也没什么人来打扰她。临近晚饭时分,她突然离开王府,前往羊城最混乱的长街。那条长街上,隐藏着一座小楼,乃是蛇王隐居之地,外表破烂老旧,内里却富贵华丽,可与王侯之家相比。 蛇王喝茶用白玉杯,饮酒用赤金樽,吃饭时,桌上碗盘出自大内御窑,睡觉时,卧室地面铺着波斯地毯。苏夜这次见到他,忍不住想起了盘坐在草席上的霍休,心想有钱人果然各有各的习性,不能一概而论。 然而,蛇王本人很难享受这种生活,因为他是个身患重病,被仇恨终年折磨的可怜人。他身材高大,却瘦的皮包骨头,脸色亦苍白如纸,终日倚在软榻上,仿佛弱不禁风。若他伸出手,别人会看到他双手枯瘦惨白,犹如骷髅的手爪。 苏夜一见他,便想起了苏梦枕,但蛇王并无苏梦枕那种睥睨群雄的气魄,更没有动人心魄的魅力。然而,所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只为这点相似之处,她对蛇王向来十分客气有礼,也不由生出些微好感。 至于蛇王对她抱有何种想法,就不是她能知道的了。就直觉而言,她认为蛇王不讨厌她,可能还很高兴她过来和他见面。 譬如这一次,苏夜刚进门,他就笑着坐起身来,颇为温和地招呼她,并让人奉上冰镇过的美酒,请她试饮。苏夜对酒没有特别喜好,也不排斥,只陪饮一杯,便笑道:“我今日方回王府,听说蛇王找我有事,便赶着过来了。” 蛇王亦笑道:“我知道,苏总管向来有这个习惯,不是挑午饭时间来,就是挑晚饭时间。看来我这里养的几个厨子,做饭手艺还说得过去。” 苏夜微笑道:“岂止说得过去,简直太说得过去。与他们相比,王府大厨也得甘拜下风。” 蛇王叹息一声,道:“我也只能从这些小事中,享受一点人生乐趣。否则,我这一生不过是痛苦与仇恨的结合,毫无希望可言。” 他忽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旋开它,往自己杯中倒了些粉末,稍稍一晃,便仰头将杯中残存酒液一饮而尽。 苏夜盯着他一举一动,等他喝完才道:“我希望小瓶里装的不是毒药,不然你死在我面前,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蛇王大笑,摇头道:“这是安神助眠的灵药。十年来,我必须先服用它,才能成功入睡,不然会辗转难眠到天亮,即便疲累不堪,也照样睡不着。最近发生了点小事,让我有些心烦,所以不得不加大药量,多次服用。” 如果只要安眠效果,那么苏夜想都不用想,就可随口说出十种以上配方。只可惜药效有强弱之分,若想对严重失眠者生效,简直难如登天。 她双眼一亮,脱口而出道:“哦?我有位朋友深受失眠所苦,不知可否把药方给我?” 蛇王微觉讶异,却听她又接上一句,“你卖多少钱都行,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 她平时冷静自持,见到一整块翡翠雕成的酒壶,明知是无价之宝,只拿起来看看就放下了,从未对某件东西这么感兴趣。不过,她向来就是这么坦白,没占过蛇王便宜,让他帮忙办事时,必定付出相应代价。 蛇王穿着厚袷袍,腿上还盖着一张毯子,这时慢慢坐直了,先将毯子拉到腰间,方道:“小王爷与总管向来很照应我手下兄弟,他们犯了事,你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酌情从轻处置。总管只不过要份药方,我怎会推三阻四。晚饭过后,我就把药方和现成的药给你,希望帮得上你那位朋友。” 苏夜忽地一笑,点头道:“这可足感盛情了。你方才说,最近发生了点小事?能烦扰到蛇王的,势必不是小事。不如说给我听听?难道在羊城地面上,还有人敢无视南王府,当面撒野不成?” 按理说,苏夜身份高于蛇王。蛇王有事找她,理应主动去见她,而非派人叫她过来。但南王父子天潢贵胄,并不真心与市井之徒结交,更不喜欢小偷、流氓出入府邸。他们两人都明白,也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一直都是苏夜亲身前来拜访。 正因如此,南王府收服蛇王势力,并对其进行支持保护,也在暗地里进行,难以摆上台面。苏夜本人只处理棘手大事,时常奔波在外,平日一切繁琐事务交由副总管江重威处置。在大部分人眼里,南王府总管仍为江重威,鲜少有人知道还有一位苏总管。 倘若有人不知内情,的确有可能无视南王府,与蛇王发生冲突。 她与蛇王欣赏彼此,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因而蛇王无法确认她一定肯帮忙。他宁可迂回提示,发觉她真正关心,才会将事情坦白说出来。 他笑容已经不见了,换上一脸严肃神情,脸色也比之前更苍白,“你应该听过,六扇门中曾有一位天下第一名捕,名叫金九龄。此人虽为捕快,却英俊儒雅,风流潇洒,对古董、名马、女人、烈酒都很有鉴赏能力,一切都要用最好的,手面也极为大方,所以不仅在公门中有名,也是很多江湖名侠的好朋友。” 苏夜又笑了,缓缓道:“我自然听过。金九龄乃是佛门苦瓜上人的师弟,江湖地位相当高,武功更加出神入化,这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名捕。哦……他好像是陆小凤的朋友,你也是陆小凤的朋友。你们两个之间,似乎只有这隔了一层的联系?” 蛇王听到陆小凤之名,眼中便露出温暖之意,但这暖意一闪即逝。他嘴角抽动一下,苦笑道:“如今他人已不在六扇门,却还保持着极深的影响力。附近的几位名捕全是他的老部下,比如总捕头‘白头鹰’鲁少华,南海‘三头蛇’孟伟。” 苏夜知道他要说什么,却还耐心问道:“你莫非想告诉我,金九龄利用这些老部下,对你作出不利之事?” 蛇王道:“总管果然聪明。相信你比谁都清楚,在别人眼中,我在羊城一呼百应,势力无孔不入,连公门中人都要看我的脸色。可他们错了,我的弟兄虽讲义气,却只会坑蒙拐骗,小打小闹,武功也都平常的很,当个眼线暗探还成,如何能与官府相抗?” 苏夜淡淡道:“蛇王何必过谦?” 蛇王冷笑几声,反驳道:“我若在你面前端架子,那不叫过谦,只能叫不自量力。半个月前,本地捕快突然与我门下弟兄为难,封了不少他们开的店铺摊子,还抓走胆敢反抗的人。我处理这事时,这位金九龄金老总从幕后现身,要求我从此之后听从他吩咐,否则就将我的人马清除出羊城。” 他若只是孤身一人,自然不惧金九龄的威胁,可他必须为跟他的人考虑。金九龄根基深厚,对徒子徒孙恩威并施,说话简直比圣旨还管用。双方力量对比悬殊,除非南王府愿意出面撑腰,否则他别无选择。 蛇王说出这些示弱的话,确实十分难堪,只因苏夜面无表情听着,才消解了尴尬气氛。 她听完之后,脸上不动声色,在心中迅速盘算一阵,问道:“金九龄有没有说,他想要你听从他的什么吩咐?” 蛇王道:“没有,我也只见过他一面。” 苏夜笑道:“可见他准备做坏事,如果只要你们配合查案破案,直接说就是了,何须如此。想不到金九龄大名鼎鼎,居然是这种人。也好,这件事我管定了。我会去找那几位捕头谈谈,让他们把被抓走的人放回来。你可以告诉金九龄,你不乐意听他吩咐。他有意见,就到南王府找我吧。” 第五十九章 苏夜与金九龄素未谋面,却清楚他的为人。他性格与陆小凤有相似之处, 办事十分漂亮, 且都知交遍天下, 情人满人间。只不过,陆小凤从不蓄意讨好女子, 金九龄却挥金如土,比最有钱的大富商还阔气。 一个捕快,即使有着天下第一名捕的名声, 也赚不了多少钱。许多人认为, 金九龄靠着鉴赏古董、赌马赌牌等本事, 从不缺钱使用。但是,如果他们再仔细想想, 便会发觉他只靠这些, 很难支持“什么都要最好”的生活方式。 他拿名捕身份为掩饰, 犯下种种罪案, 然后又在恰当时机,将所有罪名栽在别人头上。若非陆小凤人够聪明, 将又一次成为被人利用的冤大头。 她并不真正忌惮他, 即便明知他武功深不可测。但她担心金九龄恼羞成怒, 先杀了蛇王, 给她一个下马威。何况她也不知道, 金九龄是否重视南王府势力。 要知道,他以后会扮成绣花大盗,刺瞎王府总管眼睛, 窃走宝库的玉璧明珠,又敢大摇大摆出现,充当为王府奔走的破案者。那些名捕心甘情愿配合他,做戏欺骗陆小凤,也不见对南王府多么敬重。若说他和俗人一样,对皇亲国戚噤若寒蝉,苏夜是不可能相信的。 因此,她从蛇王那里回来后,盘算一夜,第二天就派人请来羊城总捕头鲁少华,对他进行敲打。她态度仍很客气,却点出她已经知道金九龄的事,处处警告他们,甚至表示蛇王出事,她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这事妙就妙在,金九龄威胁蛇王时,没有露出半点口风,所以谁都猜不出他要做什么。苏夜可以让蛇王装模作样,诱出他的真实目的,可她没必要这么做。 鲁少华年纪不算太大,头发却已花白,因而有着“白头鹰”之称。五羊城乃南粤第一大埠,地面上龙蛇混杂,客商来往流动如流水。他能在这里做总捕头,自然有着过人之处。苏夜在这边办事,常要借助他手下的捕快。他也知道,王府中真正说话算数的,并非江重威,而是她。 因此,他并未蠢到在苏夜面前装傻,或当面反咬一口,反倒全程赔笑,尽可能将自己与金九龄切割开来,答应为她向金九龄传话。苏夜要他放回蛇王弟兄,他也满口答应,未曾借机提出什么条件。 在他看来,他惹不起金九龄,但更惹不起苏夜,无奈之下,只能先将祸水东引。除非金九龄铁了心要与南王府作对,不惜正面冲突,否则必然作出同样选择,即暂避锋芒。 即便金九龄把苏夜当成傻瓜,指责她妨碍办案,那也是金九龄要做的事,而非他鲁少华。 苏夜一直在想,金九龄心高气傲,只怕难以咽下这口气。没准过段时间,他就披上重重伪装,潜入南王府中,试着刺瞎她的眼睛。但他真这么做,反而省了她的心思,所以她只做心理准备,不打算未雨绸缪,加强王府防卫。 蛇王已将安眠药的药方交给她。她试验过后,发觉果然效验如神。蛇王被仇恨和病魔摧残多年,连武功都与过去有天壤之别。他依靠此药入睡,显见药效极为强烈。 就凭他坦然拿出配方,没有借此与她做交易,她就乐意继续帮她的忙。 南王府地处繁华富贵之地,经过几代人经营,已然极为豪富。南王爱妾过生日,都能得到明珠玉璧为贺礼,更别提平日的正常开销了。但南王入京觐见皇帝后,便有了蠢蠢欲动的心思,想要比财富更多的东西。 他想法很直接,也很简单。当今皇帝年纪尚轻,容貌与南王世子极为相似,引发南王野心。他认为只要处置得宜,便可将世子与皇帝互换身份,谁都难以辨认。 其实,对许多人来说,只要能成功,哪怕一生顶着一张假脸当皇帝,也可以接受。世子甚至不用去易容,就可鸠占鹊巢,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苏夜一向觉得,这计划可行性不算高,而且依靠运气的成分太大。不过,在这个世界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如果没有陆小凤,那计划已经成功了。皇帝将不明不白死去,第二天上朝那个已然变成了南王世子。 这也是她选择王府路线的原因之一。倘若南王府注定自寻死路,那么他们再有钱一百倍,她也得掂量掂量是否合算。 她对鲁少华发出警告,使五羊城风平浪静了相当一段时间。蛇王受她约束,自然不让手下惹事,例如当街打架斗殴、随意敲诈勒索。只要公门不找蛇王麻烦,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出现彼此敬而远之的平静局面。 这段时间,她宅在南王府里,每日在静室闭关清修,等待叶孤城结束宅男生活。过不了多久,便是南王本人的寿辰。以叶孤城与南王的交情,势必要从白云城过来,以宾客身份出现,见见久未谋面的徒弟。 她同时也做好准备,迎接不知何时会上门的不速之客。霍休仍在王府之中,慢慢往外吐着青衣楼的钱财。由于她没刻意隐瞒这事,也没让霍天青等人保密,因此只要有心,就可打听出青衣楼为何覆灭,青衣楼是谁,她苏夜又在其中扮演了何等角色。 说直白一点,她在等陆小凤找过来,问她锁定霍休的原因,要不然就是金九龄,试探她的实力,由此判断值不值得开罪她。 金九龄了解叶孤城,不会挑选叶孤城在的时候下手。但她在江湖上毫无名气,只能从鲁少华等人口中间接得知。她很好奇他究竟会怎么做。 可惜,她没想到,她没等来陆小凤,也没等来金九龄,反而在特殊场合下,等来了一个和金九龄有关的神秘人物。 南王世子对她向来很好,屡次赠送她重礼,从珠玉首饰到名剑宝刀,简直无所不包,还有女子专用的胭脂水粉、衣物鞋履之类。哪怕她从不使用脂粉,也挡不住他送礼的心。虽说她为南王府搜刮来的财富,价值远在这些东西之上,可世子肯花这么多心思,足以证明他对她十分重视。 这次她回来,三天后便有人将十个匣子送到她那里。匣中装满珍贵饰物,打开后,只见金银耀目,珠光宝气,动不动就能找到龙眼大小的明珠,鸽血般鲜红的宝石,随便拿一套出去,便可讨得大部分女子欢心。 苏夜看到这些东西时,在心中迅速换算了一下,便毫不客气地笑纳了。她成为王府总管后,单凭着世子赠礼,就可成为一个富翁。但富翁不等于守财奴,在恰当的时候,她也会将这些宝贝兑成金银,购买更为实用的东西。 譬如说,王府八百卫士配有诸葛神弩,可以连续射出二十支以上的箭矢。侵入者只要武功稍差,根本无法逃过快如闪电的箭雨。她对这个就很感兴趣,并订购了相当一批。 世子明明见她收下礼物,还嫌不够,又以父亲大寿为借口,请来裁缝绣娘,为她量体裁衣。裁缝是神针薛夫人门下弟子,只接懂得欣赏针线的客人。几位绣娘名满苏杭,非高门大户不能请动。他们一进王府,立刻引起府中女子的关注。 苏夜觉得这未免过分,不但兴师动众,还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关注。但她见世子心意已决,就又笑纳了一次,并未像他想象中那样,又惊又喜,受宠若惊。 那位女裁缝亲自来她这里,测量她的身高尺寸,并夸她体态纤秾合度,穿什么衣裳都好看。苏夜心想这就是她平时随便乱穿的原因,却还是笑着道谢。 女裁缝年纪约在三四十岁之间,容貌平凡无奇,风度却极好,举止也非常优雅,正是经常招待贵客的模样。她量完之后,便去收拾针线包裹,口中还在与苏夜说话。 苏夜从镜中瞥她一眼,见她忙忙碌碌的,也不在意,径直穿回外衣。但她正低头结束衣带,却觉后心传来一股森寒凉气,还带着迫人杀意,正是刀剑上特有的寒气。 那女裁缝竟从包裹中抽出了一柄银刀,持刀在手,一刀刺向她腰间。这一刀毒辣凶狠,快到了令人看不清的地步,出手亦极其诡异,去势捉摸不定。只看她的出手,便知她刀法不在当世任何一位刀客之下。 银刀简直就像毒蛇,突然弹出洞口,袭击过路猎物。刀芒闪烁不定,宛如水银在刀锋上流动。 流光即将刺中目标时,霍然停了下来,挟风劈向另外一个方向。她的变招灵动至极,即便在全力一击之下,仍能将银刀牢牢控制住,绝不会出现收不住招式的情况。 她变招,自然因为苏夜瞬间掠向旁边,使她一刀刺了个空。银刀没有停止,刀的主人却已露出惊讶神色,因为她看到,苏夜居然仍在与那条衣带搏斗,仍未放弃先系上它的尝试。她刀法固然精妙,轻功还要在刀法之上,比任何毒蛇都灵敏。飞掠时,劲风带起她的长裙。长裙飘飞,露出裙下一双鲜红的绣鞋。绣鞋鞋面上绣着一只白鹭,颜色似乎有些不搭调,却还是很好看。 很少有人知道,这双绣鞋代表着一个可怕的组织——红鞋子。 第六十章 红鞋子一会儿恶贯满盈,一会儿罪大恶极,一会儿丧心病狂,一会儿怨妇组织,一会儿在那里主动帮绣花大盗。 薛冰都成了该死的人,还连累古龙遭受吐槽,说什么美化爱上主角的坏女人。 这让我感觉,我和大家看的根本不是同一本书。然后我去回顾了一遍原著,再次确定这个结论。我觉得真的不是同一本书,并且古龙没有美化任何反派。 蛇王和金九龄的话也能相信,那么不如认定公孙大娘是绣花大盗,陆小凤是大盗帮凶吧。 如果有人感兴趣,我在周末放出我的推论和反驳,没兴趣我就不放了。如果有人恨死了公孙大娘,恨不得她早早去死,并绝对不接受本人……本鼠对她的“洗白”,那么可以马上弃文,因为后面的发展绝对不会令你满意。 就这样吧。 挥爪子并飞吻大家。 苏夜见裁缝突然出刀,心里很觉莫名其妙, 只因对方刀法有限, 伤不到她, 这才没有全力还手。等动起手来,她看到那双红绣鞋, 顿时恍然大悟,顺手一挥。 那条衣带犹如软鞭,瞬间卷了出去, 打在银刀上。这一挥看起来平平无奇, 毫无精妙之处。但任凭银刀吞吐变化, 竟根本躲不开这一挥,被衣带牢牢缠住。也不知怎么回事, 刀在被缠的一刹那, 便已脱手飞出, 随着衣带卷回苏夜手中。 女裁缝猝不及防, 只见面前银光一闪,颈中传来冰冷触感。银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刀锋寒气迫人, 好像只要她动一动, 就会半点不留情地割下去。 她在银刀上花了三十年时光, 出手还做不到这么风驰电掣, 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面露惊容,脸色却毫无变化。 苏眉独居在这别院里, 哪怕打的天翻地覆,也惊动不了别人。她根本就不想惊动别人,此时正中下怀,微笑道:“我看到你脚上的红鞋,你是红鞋子姐妹的人。你脸上有易容,所以吃惊归吃惊,脸色却没有变化。把你的易容去掉,不然的话,我就要自行动手了。” 女裁缝的惊讶终于变为恐惧,却不敢违逆她。她小心举起手,以衣袖盖住面容,再移开时,易容已被擦的七七八八,露出伪装下的真实面容。 她年纪不算很轻,却极有风情,眉梢眼角,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诱人气质。在某些男人眼中,这种女子比天真少女更具诱惑力。但苏夜又不是男人,只微微一笑,听她问道:“你知道红鞋子?” 她道:“自然知道,还知道你们共有八位姐妹。你是那八位中的哪一位?” 女裁缝已经愕然至极,冷冷道:“我排行第二。” 苏夜笑道:“原来是二娘,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为何假扮裁缝师傅,混进王府,从背后刺我一刀?” 其实她知道二娘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一见面就下杀手。但她好奇她会怎么回答,仍问出了这个已知答案的问题。 二娘道:“你还记得上官飞燕吗?她是我们的姐妹。她的死与你、与霍休脱不开关系,大姐让我来,伺机为她报仇。” 在她心中,苏夜既知红鞋子有八名成员,自然也知道大姐是谁。但苏夜只皱了皱眉,不置可否地道:“哎呀,原来是公孙大娘的意思,与旁人无关。” 二娘冷笑道:“自然无关。” 苏夜忽然收回了手,将银刀放在一旁,自顾自地将整理外衣。二娘知道,她们实力相差太大,即便她站着不动,想要制住自己也轻而易举。因此,她眼睁睁看着她把衣带系好,头发理好,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想怎么样?” 她再聪明,也想不到苏夜明了所有内情,对她的来意、幕后主使都了若指掌。她隐瞒的固然很合理,又推给公孙大娘,对苏夜却没有作用。 二娘虽是红鞋子的二姐,公孙大娘的结义二妹,却与金九龄有着情人关系,不惜吞没红鞋子的收入,供金九龄挥霍。长此以往,亏空必然被公孙大娘发现。若她不想死,就得在事情曝光之前,先下手为强。 她和金九龄一损俱损,自然得想办法为他遮掩。苏夜态度极为强硬,公然向鲁少华表示,不准金九龄为难蛇王。金九龄心中肯定有所警觉,怀疑苏夜知道了某些内情。这样一来,他要二娘进入王府,在与苏夜独处时动手杀人,不仅能灭掉这个心腹大患,还可以在事后嫁祸公孙大娘。 只可惜,苏夜武功高的出奇。银刀在她眼中,只不过是“还可以”。二娘不得不说出事前商量好的借口,希望能够骗到她。 若苏夜不了解公孙大娘,八成会非常恼怒。但她知道此事主谋为金九龄,自然不会上她的当。她想直接揭破内情,又觉得可能打草惊蛇。毕竟对金九龄来说,“威胁蛇王”与“暗中作恶”两桩罪名,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如果把二娘留在这里,效果也一样。只怕她从此以后,再也找不到那位三百年来最厉害的名捕了。 她思忖半晌,忽然道:“上官飞燕之死乃是咎由自取。她的阴谋被当众揭露,除了自尽,没有第二条路。霍休也落在我手中,过的比死还难受,也算你们报了仇。你回去吧,把我的话告诉公孙大娘,并替我带句话,就说我想与她见面。” 金九龄还在不在羊城,她不太清楚。但这人喜好享受,花销极大,走到哪里都像一座灯塔,难以隐匿踪迹。要他自此销声匿迹,就表示他得放弃最浓烈的酒,最高品质的衣服,最珍贵的字画和最好的女人。他能为维持个人开销,借助名捕身份作案,大概很不乐意过普普通通的生活。 苏夜敢说,只要她不明确说出“她知道了”,金九龄仍会心存侥幸,最多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不然他早就自己来杀她,而非让二娘来。 二娘迟疑一下,问道:“你真的放我走?” 苏夜点点头道:“真的,不过你们以后别来惹我,也别得罪王府。若再发生相同的事,我可不会这么好脾气。” 其实她十分清楚,二娘多半不会把话传给公孙大娘,因为公孙大娘一旦知道她假传命令,就能顺藤摸瓜,破解她和金九龄的关系。不过,这么说可以降低二娘的戒心,从而麻痹金九龄,使他不至于充当缩头乌龟,飞快躲了起来。 她当上王府总管后,一直在处理其他事情,顺便刷刷任务,并想办法增加南王府的威望,所以尚无机会处理金九龄。而她对付霍休,也得等霍休与上官飞燕勾结,才好取得阎铁珊和独孤一鹤的信任。 结果她刚忙完青衣楼那边,金九龄就像一只地鼠,飞快地在她面前冒头,等她一锤砸过去。她要做的,就是让这地鼠保持冒头状态,而非迅速缩回盒子里,再也找不到。 二娘一走,她反倒要前去裁缝绣娘那边,将内情交待清楚,并向世子解释。 南王世子听完这事,意外之余,倒也没有严肃对待,只笑道:“二师父,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苏夜之前还没什么感觉,此时想了半天金九龄,再看到自己这个便宜徒儿,赫然发觉他们两人有着相似之处,譬如对生活有着相同追求,打扮的同样英俊得体,连病了喝碗粥,都得点个螃蟹来配。但公平地说,做人若无贪欲,也很难生出做坏事的动力。 她笑道:“我瞒着你什么?” 世子道:“我还算了解你,知道你遇上某件事情,喜欢怎么做。如果这事就这么简单,你会扣下这位很有风情的二娘,等公孙大娘上门要人,绝不会多此一举放她走。” 苏夜微微一惊,心想自己居然小看了他,只好摇头道:“这不叫隐瞒。我也算了解你了,你平时只喜欢享受江湖仇杀的成果,不喜欢亲身参与,所以我懒的多说。此事的确没这么简单,若你有兴趣,告诉你也无妨。” 这回答似乎让世子很满意,只见他又潇洒一笑,道:“我何德何能,敢来逼迫师父。不过,如果你需要人手帮忙,我这些年勤学苦练,刀剑上的功夫只怕还派的上用场。” 苏夜极为诚恳地回答:“暂时没有这个必要。” 南王世子以进为退,让她很想就此装糊涂,说不解释就不解释。但鲁少华、孟伟等人任职于官府,与王府势必有明面上的事务往来。王府中发生意外,往往还要请他们前来帮忙。苏夜考虑到这一点,也就坦言相告,挑明对金九龄的疑心,以及自己刚刚得罪了他,就被二娘刺杀的事实。 金九龄名气极大,遍传黑白两道,让天下盗匪闻名丧胆。南王世子自然听过此人名头,难免有些吃惊,说了句大俗话:“他居然是这种人?其实我以前见过他,对他印象很好。” 苏夜冷冷道:“所有人对他印象都很好,愿意与他做朋友,才给了他作恶的机会。他以一个身份掩盖另外一个身份,纵有疑点,别人也视而不见,他所破获的案子当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凶,多少人被他栽赃,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世子笑道:“他威胁了蛇王,师父就做出种种对他不利的推论?不过这推论合情合理,如此一来……女人若甘心为男人卖命,肯定是爱上了他。那位二娘和金九龄之间,只怕有点不清不楚吧?” 苏夜瞥他一眼,适时打击道:“没准他手中有她的把柄,逼的她不得不卖命,也未可知。” 她等了一段时间,不见公孙大娘上门拜访,也没听说金九龄有何异动,渐渐松懈下来,更为关注南王寿宴,以及叶孤城大驾光临之事。 她与叶孤城说生不生,说熟不熟,更像互相欣赏的两个人。当年,叶孤城面上不说,心里却在怀疑她未必够格做世子师父,直至她出言邀战,才改变了对她的看法。这次他恰好出关,答允前来,也令苏夜相当高兴。 然而,正当她认为金九龄不愿惹她,转移到其他地方时,南海、莆田等地竟频繁传来消息。六扇门特意派人通知王府戒备,说有个神秘大盗在多地犯案,劫掠镖银宝物,因武功极高,还没有人能拦得下他。但有几位苦主看到,那大盗施展轻功时,衣下居然露出一对女人才穿的红绣鞋。 苏夜听完这消息,先惊后怒,皱眉道:“他胆子真大,把我当猴耍么?” 第六十一章 她曾心生犹豫,认为金九龄收入有限、花销奇大, 要靠二娘挪移组织财产供他挥霍, 估计手上没有太多钱财。另一方面, 他作恶时常常利用当地名捕,并无其他手下, 连作案都得亲力亲为,算是个很辛苦的反派人物。 如果他警惕心足够高,就此放弃作案想法, 沉寂一段时间, 那苏夜未必有空专门追捕他。但他艺高人胆大, 又深恐被她盯住,竟更为急切地嫁祸红鞋子。 事实上, 这着棋并不太坏。红鞋子姐妹中, 武功比得上他的只有公孙大娘。苏夜只要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 自然会怀疑她, 并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 可惜的是,莫说苏夜早知金九龄背地里做过什么, 就算不知道, 她发觉南粤一带出现神秘大盗, 也会本能地想到他。他错估了她, 一如他错估陆小凤, 自然会在最后大吃一惊。 苏夜不愿继续放任不理,便让人把副总管江重威叫来。 江重威本为南王府总管,精擅铁砂掌功夫, 一身硬功号称东南第一。他见过夜刀后,心知自己无法与苏夜相比,便爽快地让出总管之位。两人平日相处的还可以,由于苏夜专门辅佐世子,将平常事务交给江重威,他在大多数人心里,地位与过去毫无差别。 苏夜见到他,也不东拉西扯,浪费时间,要他说出义妹江轻霞出家修道的地方。 许多人都知道,江总管有个当女道士的妹妹。但他们并无血缘关系,本为自幼订婚的未婚夫妻。可惜江重威天生患有疾病,无法真正做人丈夫,更别提成为一个父亲。江轻霞绝望之余,做了女道士,平时也和其他男人来往。不过,她心里仍记着江重威,十分关照挂念他。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江轻霞也是红鞋子八位首领之一。二娘既然不肯通知公孙大娘,那么苏夜从她身上入手,要她传话,效果也是一样的。 江重威虽然有些意外,却想不出苏夜有什么必要对江轻霞不利,犹豫片刻,把道观地址说了出来。她一拿到地址,就亲自赶去那地方,见到了想见的人。 红鞋子向来十分神秘,不愿被外人知道自己身份。因此,江轻霞一听就摇头,装作没听说过这名字。直到苏夜不耐烦,连续说出多个姓名,并表示有正事找公孙大娘,她才放弃掩饰,承认自己在红鞋子中排名第五。 除二娘之外,其余成员均乐意服从公孙大娘,尊重她的命令,彼此之间亦有姐妹情谊。江轻霞听说二娘与金九龄勾结,意欲把盗案栽到她们头上,顿时极为惊愕。 如果公孙大娘死去,那么首领之位自然由二娘继承,这两年的亏空也会被一笔抹消。其他人要么因此丧命,要么被永远蒙在鼓里,很可能根本不知金九龄在背后操纵。 她能看出此事事关重大,答应为她带去口信,要公孙大娘到王府一行。等公孙大娘接到消息,她们自然会接下对付金九龄的大部分重担,也不用她再度离开王府,亲自搜寻他的下落。 之后,她又再度将鲁少华请到王府之中,谈及最近发生的案子,并问能否找金九龄帮忙。这本是个很合理的请求,无论是谁,听说昔日的天下第一名捕就在附近,自然希望他能出一份力。可鲁少华却像和人家约好了似的,矢口否认道:“金老总和苦瓜大师有约,早就离开了羊城。” 苏夜微微一笑,问道:“他还会回来吗?听说南海那边,丢失的古玩字画价值几十万两银子。而那大盗武功太高,只怕普通捕快难以应付。” 鲁少华抓起贼来得心应手,说谎也脸不红心不跳,苦笑道:“这个么,我们就不知道了。” 他只是金九龄的老班底、老下属,可能当真不知道。即便苏夜严加逼问,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更拿不出他们与金九龄勾结,听从他吩咐做事的证据。 她放弃了恐吓他的想法,微笑道:“也罢,金老总好像很喜欢这里。若他回来了,希望他能到王府转转。不然的话,恐怕大盗已经进门,我们还不知道呢。” 金九龄从酒窖打通地道,进入王府宝库,盗走库中所有宝物,还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并刺瞎了前来巡逻的江重威。 鲁少华等人极有可能消极怠工,隐瞒可疑之处,导致陆小凤和花满楼来了,才看出酒窖能够直通宝库地底。 而金九龄简直丧心病狂,见江重威失意离开,就主动去做新一任的王府总管。他利用这个身份,再度为自己套上一层障眼法,既能清理作案时留下的痕迹,又能与王府拉上关系。南王府本就富甲一方,又不太在意日常收支。若他在账面上做手脚,很容易窃取大量金钱,还不会被人发现。 由此可见,他做事虽然谨慎,擅长寻找替罪羊,却能在必要时做出疯狂举动。 苏夜回忆他种种行为,心想也许他胆子当真够大,会应邀出现,用光明正大的行为,洗清她对他产生的疑虑。尤其王府占地极广,结构复杂,他觊觎王府藏珍,就得预先到这里来踩点,弄清楚卫士换班规律,并持续不断地挖掘地道。 她很难想象,以王府守卫之严密,直到地道完成还没人发觉不对,只好捏着鼻子接受了这设定。 然而,金九龄也可能忌惮她的武功,彻底放弃王府,改为打其他富豪的主意。她又等了若干天,既没听说他送来拜帖,上门拜访,也没听说那红鞋子大盗再次作案。这不由让她猜想,也许公孙大娘已知道了这事,展开对金九龄的反击,才让他心有顾忌,不敢继续下去。 本月十五,天气极为晴朗,也极为炎热。白天骄阳似火,烤的泥土都要冒出青烟,晚上则明月当空,月光皎洁清冷,将地面涂上一层水银般的颜色,也稍稍缓解了暑气。但普通人不会武功,惧寒畏暑,只觉热的难以入睡。 王府里花木繁盛,走到哪里,都能闻到草木特有的清香。大多数花在夜间闭合,清晨开放。但府中人经过花丛旁边时,仍会有沁人心脾的感觉。 离月底老王爷生辰,还有整整十天。贺客十有八九已经启程,自四面八方赶往羊城,准备在当天登门贺寿。 苏夜有种直觉,感觉这次寿辰不会平静。但要说具体会发生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只暗自盼望事情别闹大,更不要在当天出事。南王父子包藏祸心,对她倒确实不错。如果南王寿宴搞砸,她可没什么理由高兴,也无疑是让她丢了面子。 然而,她从蛇王小楼那里回来时,一进门就听到消息——白云城主来了。 他若有事前来王府,势必要早到几天,借机传授世子剑法。世子有两个师父,他却只有这一个徒弟。他还有个远房子侄,名叫叶孤鸿,也接受过他的指点。但叶孤鸿拜在武当门下,并不算他弟子。 苏夜一进正堂,便见客座上坐着个白衣人,南王世子正在一旁相陪。 此人白衣如雪,头戴檀香木座的珠冠,年纪大约在三十岁上下,唇上留着微须。他衣服已经够白,脸色却也如同白玉,一双眼睛犹如寒星,盯着人时,仿佛没什么感情,可目光一旦产生变化,又让人觉得他内心好像十分多情。 他坐在那里,坐姿笔挺,像竖在座上的一柄绝世宝剑,不需要任何动作,便有无形的森寒剑气,在这庄重、华丽、轩昂的大堂里弥漫着。 这人自然就是南海飞仙岛之主,白云城主叶孤城。 当然,他的头衔不限于此,还可以加上“一剑西来,天外飞仙”,“当世最杰出的剑客”,“南王世子师父”,以及“南王父子谋反计划的核心人物”。 苏夜从来不喜欢挑剔,对自己本身以及自己过的生活都很满意。其实她有钱有势,也很有品位,的确没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但她每次见到叶孤城,都觉得五湖龙王派头还不够足。 她应该再冷漠一点,随身带上几队少年少女,遇到人就摆开阵形,为她出场造势,才算配得上那个身份。叶孤城对她从来很客气,见她进门,便向她点了点头。苏夜则充分表现了一个高手应有的和蔼可亲,不但点头还礼,还嫣然笑道:“城主来了。” 这无疑是句废话,但叶孤城照旧给她面子,缓缓道:“我出关比预计中早,便提前过来。” 世子笑道:“你们两位都是我的师父,说话时可否亲热一点。我听着你们的话,简直就像两个陌生人在寒暄,又礼貌又客气,就是没有任何关系。” 这座正厅大堂里,有世子亲信,也有叶孤城带来的下属。他们均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人在意主人的谈话内容,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估计也值得信任。 苏夜目光掠过他们,人已在叶孤城对面坐下。她先看了世子一眼,才笑道:“难道城主和你说话时,很亲热吗?其实我今天还在想,白云城主一到,就没有人敢在南王府惹事了。” 叶孤城也看了她一眼,终于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夜道:“我想说我的担子会减轻很多,能专心陪陪贵客。” 从表面上看,她所说的仍是客气话,还有贬低自己之嫌,但她并没这个意思。叶孤城可能还不知情,世子却能听出其中涵义。 叶孤城人在王府,就像一只镇宅辟邪的貔貅,足以镇住任何宵小之辈。这样一来,她便可以应付任何突发事件,尤其是那些不请自到,然后带来惊喜的“贵客”。 第六十二章 谁是当世最出色的剑客? 在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战之前,没有人可以回答这问题。江湖中用剑的少年, 都会自己偷偷想出一个答案。但他们也都知道, 空想出的答案没有意义。 他们两人素不相识, 素未谋面,住处相距很远, 只因剑道争锋,隔空成为宿命般的敌人。 有些人称之为“命运”,并深深陶醉于宿命感, 感觉两大剑道宗师一交战, 高大上之气就扑面而来。苏夜却一直觉得, 这叫“有病”。 她当然从未公开表态,唯有南王世子知道她的看法。他小心地给师父点了个赞, 然后表示决战势在必行, 所以不要告诉大师父。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 会把地点定在紫禁之巅。那一天, 大内侍卫必定如临大敌,将大部分力量用于提防观战的江湖人, 导致宫中守卫空虚。 苏夜依稀记得, 这两位本来敲定了紫金山, 只因西门吹雪妻子怀孕, 才推迟时间, 更改地点,不知怎么变成了蓄谋已久。不过天大地大,当事人最大。世子一口咬定是紫禁不是紫金, 那他们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叶孤城知道所有计划,也知道自己扮演什么角色。老实说,他的角色很不光彩,需要欺骗西门吹雪,欺骗所有观战者。西门吹雪把他当对手时,他却得使用金蝉脱壳之计,让别人易容成他的模样,以便赶去刺杀皇帝。 但他仍慎重对待这次决战,并不因别有隐情而懈怠。近年来,他屡次闭关,磨炼剑术,白日静观潮起潮落,夜晚仰视月落星沉。 因此,苏夜再见到他,只觉他身上有了些许变化。这变化并非很明显,却表示他的剑愈发完善,趋近完美,“天外飞仙”也更接近于天下无双的剑招。 如果要她给出一个答案,那她认为叶孤城应该胜于西门吹雪。在那场牵动天下人心神的决战中,西门吹雪本人也有这种想法。 但事情往往不肯按照预定路线发展,所以她的答案同样毫无意义。 她对叶孤城持保留意见,虽有想法,却从未宣诸于口。有趣的是,叶孤城对她亦有相同态度。在他眼里,或者说在任何人眼里,苏夜都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从来没有朋友,只有敌人,而敌人也基本死干净了。他与南王世子相熟,但那只是师徒关系,而非朋友。他试着以看待朋友的眼光看待苏夜,又发觉她在奇怪之外,还很有趣。 有些时候,他想和她谈更为深入的话题,怎奈交浅言深,谈话未必会很愉快。因此,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做。 叶孤城第二天来找她,见她拿着一本账,正在审阅南王府的账目,不由产生一种荒谬感。 南王府采购、花销、开支、收入,均由江重威负责,王府账房执行。但采购什么,在哪里进行开销,却大多由苏夜决定。她以“有助于谋反大业”为幌子,假公济私,购买大量对她有用的商品。 她和南王父子目标性质相似,需求的东西也相似。迄今为止,他们只认为她尽职尽责,从未生出哪怕最微小的疑心。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她看着南王府府库时,用的是主人般的眼光。 叶孤城更不可能知道她怎么想,见她活像个账房先生,只能在心里摇一下头,屈尊在她对面坐下。 苏夜秘密较多,从不用人服侍,不太乐意有人在身边转来转去。叶孤城此来,也没带他的侍从手下,所以这个房间里,居然只有他们两人。 他们谈任何事情,都不必担心被人听到。 阳光还是那么刺眼,直射着院中的花,将它们烤出比平时更浓烈的香气。花香里好像也带着热气,令人闻到它时,心情更加烦躁。 苏夜确认账目无误,而她要的东西也都买齐了之后,便把账本合上,笑道:“城主找我干啥?” 叶孤城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请讲。” 也许练剑的人都特别爱穿白衣。叶孤城起码有一万件白衣,每天换着穿,至少苏夜从没见他穿过别的颜色,最多换换头上的发冠。可惜他气质太独特,容貌太出众,只要不是披头散发,就无人关心他戴了什么。 值得他关心的事情并不多,所以苏夜立刻猜出了他要问什么。果然,叶孤城道:“你这次去关中,有没有见到西门吹雪?” 苏夜笑道:“没有,我和西门庄主毫无交情,难道就为了看看他,贸然上门拜访?” 她当然动过一见西门吹雪的心思,但仔细想想,如果她手里提串香蕉,就更像去动物园看猴子了。这对人家无疑很不尊重,因而不如等到时机成熟。 叶孤城又问道:“那么,独孤一鹤如何?” 苏夜的回答更为简洁,“不如我,如不如你嘛,我不知道。” 也就是说,她认为独孤一鹤和武功和他们相差无几,所以究竟怎么样,只有亲眼一见才能做出判断。叶孤城自然明白这道理,并不觉得她敷衍。 他忽然笑了笑,淡淡道:“像你这种人,心甘情愿来做王府总管,也真是奇怪。” 苏夜道:“像你这种人,心甘情愿配合王府的阴谋,岂不比我更奇怪?” 叶孤城失笑,摇头道:“你明白我是为了什么,难道南王对你也有恩情?我实在想不出,你能从这件事中获得何种好处。” 苏夜考虑到附近没人,决定亲自给他倒茶,听到这里,手中茶壶顿时一顿,“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无利不起早的人?” 叶孤城没有答话,但眼神出卖了他的想法。那眼神从内到外都写着两个字——废话。 他不仅不笨,甚至还是世上少有的聪明人。除非苏夜出于兴趣爱好,天生爱帮别人处理府邸事务,否则必定有着其他目的。南王世子起初也这么想,后来发现她称职到无可挑剔的地步,才打消了心中疑虑。可叶孤城又不是南王世子,更为了解一个绝顶高手的心理。 苏夜下意识向窗外瞥了一眼,只见外面花影重重,只闻鸟啼,不闻人声。她将茶杯斟满,忽地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道:“我信任城主为人,所以愿意把真相告诉你。” 叶孤城想不到她这么痛快,微微一愣,旋即恢复平静,以她方才的语气道:“请讲。” 苏夜笑起来时,连他都忍不住眼前一亮,恨不得跟着她一起笑。但这个时候,她的笑容里隐藏着更多复杂情绪。如果叶孤城见过柴郡猫,会发现这两者的笑容极为神似。 苏夜道:“实不相瞒,我能得到在其他地方无法得到的东西。我想学习领悟一下,如何才能不惊动朝臣黎民,取皇帝而代之,成功登上皇位。” 叶孤城终于愣住。 无论给他多少次机会,他都猜不出苏夜竟是这个目的。他本能觉得她在开玩笑,可她实在没必要开这种玩笑。 他将茶杯拿到手里,只听苏夜又道:“现在城主该明白了吧,对我而言,没有比南王府更合适的地方了。只要能学到谋朝篡位的精髓,替王爷与小王爷出出力,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知过了多久,叶孤城缓缓道:“你能练成这么高的刀法,当真出乎意料。” 苏夜笑道:“哦?” “你心中挂念的事情太多了。我一向认为,无论学习什么,都要心无杂念,矢志不渝。” 苏夜道:“我明白,我有理由相信,你和西门庄主在武学一道上持有相同看法。你们认为,练武,或者说练剑,是一条孤独、寂寞、充满了艰难险阻,需要付出无数代价的路。剑法越高,就越高处不胜寒。唯有忍受无尽孤独,才能取得你们想要的成就。” 叶孤城心情似乎不坏,甚至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笑道:“我不是很熟悉你,但我感觉,你下一句就会表示不赞成。” 苏夜微微一笑,柔声道:“城主既然知道,我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叶孤城道:“不,你继续说吧,我倒很想听听你对武学的看法。” 苏夜道:“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什么都做不得准,城主听过就算,就算有冒犯之处,也不要生气,因为我并非针对你们……你。” 叶孤城仍然用眼神表示这是句废话。苏夜又笑了笑,才道:“一个人想在某个领域中成为大师,天赋和勤奋只是一方面,最紧要的是,他得真心喜欢做这件事。我真心喜欢武功,认为练武很有趣,也许比世上大部分事情都有趣。因此,当我练功或悟刀时,我并不觉得这是在求道,而是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你要知道,许多人因生存所迫,根本没有办法满足自己的喜好。我能天天这么做,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觉得孤单寂寞?” 她话说到这个地方,其实已经足够。但她出于对叶孤城的尊重,认为既然说了,就最好坦言不讳,别说到一半又吞吞吐吐。 她迟疑一下,继续说道:“如果城主习剑,感受到的不是快乐和喜悦,而是磨难和枯燥,需要以无上意志来克服,日复一日忍耐。那你又何必这么做,只因剑可以给你常人难及的力量吗?” 叶孤城不置可否,不否认,也不赞同,只淡淡道:“难道你就没有困难的时候?” 苏夜道:“有啊,多了去呢。可我更乐意把它看做挑战,想想战胜它时的心情,就不觉得麻烦了。” 第六十三章 事实上,苏夜可以利用更多时间练武, 比常人更具优势。如果没有副本世界, 她几乎没可能一边发展帮派, 一边练成这么高的武功,毫无疑问得放弃前者。 她自知占了太多便宜, 平时出言很谨慎,并不以取得的成就为傲。但她对叶孤城所说的话,也是她长久以来的真实想法。 如果她讨厌武功, 却为了拥有强大力量, 终生强迫自己去练, 日子未免过的太惨了,而因为练武而孤单寂寞冷, 更是无稽之谈。 她只能说, 一个人一旦拥有某种想法, 就会在不知不觉间, 自觉履行并验证它,然后心想“果然如此”。若她认为追寻剑道至境, 就要忍受孤独, 那自然无心结交朋友, 然后更加孤独。 因此, 她总结道:“城主请恕我直言。我心中的武学至高境界, 是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身心都无比畅快, 绝对不会有孤独寂寞,不被他人理解的可能。若真有那一天,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感到高处不胜寒呢?” 叶孤城忽道:“我收回我的话。” “啊?” 他淡淡一笑,“你解释过后,我才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有着练成这等刀法的潜力。” 这已经算是很正式的认同,令苏夜相当高兴。她微笑道:“所以我时常想,没准你,还有西门庄主,并非像人家想象中那么寂寞。你们练剑时,理应心无旁骛,什么都不想。或者说,朋友对你们的吸引力,实在比不上剑。只要一剑在手,就无心理会其他事情。” 叶孤城摇头,道:“你猜错了。” 他一生之中,绝大多数时光都在白云城度过,每天一睁眼,便可看到岛外蓝的毫无瑕疵的大海。岛上沙滩比白玉还要洁白,却比不上天上白云。所有人目睹这副美景,心胸都会为之豁然开朗,仿佛忘了人世的一切隐忧。 但他生命里仍有遗憾,因为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深入交谈的对象。他少年时曾有一个初恋的女子,结果那女子死在了病榻上,令他领悟痛苦、绝望与恐惧。 他想,他的确希望有个朋友。但真正可靠的朋友,就像沙漠中的金块,可遇而不可求。如果他没办法结识这样的人,就只能孤单度过一生。 苏夜没想到他如此痛快,愣了一愣道:“好吧,我向你推荐陆小凤。迄今为止,只听说他被朋友坑的不轻,还没听说他坑过朋友。” 叶孤城大笑,道:“你对他的评价竟也这么高?我早想见识心有灵犀的指法,彩凤双飞的轻功,怎奈迄今尚无机会。” “总有机会的,”苏夜道,“只要他没死在你的天外飞仙下。” 有些江湖人支持叶孤城,另外一些支持西门吹雪。但他们的支持不能再廉价,如同观看角斗的残忍观众,渴望两大剑客撕咬一场,分出剑术高下,证明自己支持对了人。 苏夜对这两人本无倾向,更无所谓支持哪个,只因认识叶孤城在先,心里稍稍倾向他一点儿。此时,她谈兴被挑了起来,正色道:“我没见过西门庄主,却知道他对剑的看法。” 叶孤城道:“在此之前,我想先听听你对剑的看法。” 苏夜又是一愣,皱眉道:“我?我的答案可能令你很失望。在我眼中,剑、刀、枪、棍和其他兵器全无区别。当然,不同兵器有着不同用法。但斤斤计较于这点差别,只能证明那人仍被现成招式束缚,换把武器就束手束脚。我用刀,是因为我从小就用刀,已经习惯了。重要的是武器背后的法理,而非武器本身。”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城主一定赞同我吧?你用木剑,用铁剑,用削铁如泥的绝世宝剑,甚至用树上折下的柳枝,难道会有很多不同?” 叶孤城点头,问道:“西门吹雪又有什么看法?” 他理应亲口去问西门吹雪,而非要求他人转述。可他实在太好奇他的想法,即便隔空问问,也足够满足好奇心。何况,苏夜也不至于捏造假话,故意骗他。 苏夜道:“西门庄主认为,学剑必须心诚,不但诚于剑,还要诚于人。学剑者若心怀邪僻,终日图谋不轨,想着如何暗算敌人取胜,那就不配学剑。” 叶孤城与南王世子勾结,打算以天下无双的剑法暗杀皇帝,无论如何算不上正大光明。他可能觉得不自在,脸上却没什么表示,只淡淡道:“我用剑,不用人。我只需诚于剑,不必诚于人。”苏夜再去续茶时,却发现茶壶已经空了。她只好把它推到一旁,笑道:“这个么,你可以等见了西门庄主,自己对他说。不过我倒很同意你的想法,因为剑就是剑,只是千百武学中的一种。学剑要诚心正意,永远不做坏事,不动恶念,那为何学刀就不需要?” 她仗着西门吹雪不在,肆无忌惮地道:“西门庄主也好,东窗庄主也好。他们制定的规则,只对他们本人有用,旁人没必要在意。倘若我在决战时胜过了他,难道就表明我的话是金科玉律,对剑道理解的更为深入?不,那只代表我武功好,不代表任何事情。” 叶孤城道:“一个人为人如何,总能从他武功中看得出来。” 此话一出口,苏夜立即想起了一抹凄艳邪异的刀光。那刀光如天边最后一线暮照,黄昏细雨中飘落的残红花瓣,简直可被称为“魔刀”。 究竟能不能从红袖刀上,看出苏梦枕的为人? 她因分心而略略沉默,顿了顿方道:“也许的确如此,可我宁愿依靠那人的做法来判断,而非他的武功。况且我又不能说,正人君子用的剑叫作剑,奸邪之徒用的就不叫。” 她状若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再度浅浅一笑,“武道渊深如海,剑道也是一样。任何人都不能给它加上规矩方圆,西门庄主自然不例外。练武之人到了某个境地,就该有着独立想法。以我为例,若我因他人说法而动摇,那心志必定也跟着动摇,离穷途末路就不远了。” 叶孤城并没说话。他那张如汉白玉雕成的脸上,流露出半是沉思半是沉默的神情。苏夜知道,他在想西门吹雪,在想“诚于剑、诚于人”是否有道理。 归根究底,他仍最在意西门吹雪。其他人说什么,对他都如过眼烟云。苏夜无法理解他的重视,却尊重他的选择。 即便世上有一百个绝世刀客,仍无法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但叶孤城将西门吹雪划为宿命对手,也是他的自由。 她陪着发了一会儿呆,又问:“城主这次出关,想必有了不少领悟。不知何时方便,容我再度领教你的剑招?” 叶孤城大梦初醒似的,淡淡道:“不如等寿宴之后,因为我还有些事要想。你如今忙成这样,恐怕也做不到全力出手。” 苏夜松了口气,心想他这人也算厚道,不曾说打就打。要知道,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约战于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和她约战于盛暑之下、账本旁边,那她脸上可没什么光彩。 她看了看那些账本,以及夹杂在账本中,由南王府下属送来的情报消息,苦笑道:“城主平时以练剑为主,鲜少理会俗务。我却有几万兄弟要养,若不辛苦工作,就没钱、没粮、没布匹绸缎、没刀枪弓箭,谁肯跟我?” 叶孤城冷笑道:“几万兄弟?你能叫十个手下出来,我就赠你白银百万,珊瑚千株。” 苏夜一惊,亦冷冷道:“你居然这么有钱?” 叶孤城道:“虽不及南王府,倒也差强人意,至少可保我一生衣食无忧,得以专心练剑。” 苏夜所言只是说笑,并未当真觊觎白云城产业,因为南王府库中所藏,已够她消化相当一段时间的了。洞天福地面积毕竟有限,以她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带走太多东西。就算现在这样,她也得逐渐转运进去,活像一只无比勤奋的蚂蚁。 叶孤城定于寿宴过后与她交手,正中她下怀,可以专心处理大宴前的麻烦事。但她再次没想到,首先找上门来的,居然不是公孙大娘,不是金九龄,而是一个不速之客。 这一天晚上,她按照平时习惯,在南王府中到处转转,既为散心,也为查看疏漏之处。夜已经深了,她又是一身黑衣,手中没有提灯,看起来七分像鬼,三分像人。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当她走到关押王府仇敌的地牢时,骤然心有所感,迅速隐入旁边阴影,扭头朝另外一个方向望去。 王府守卫严密,却也遵照一定规矩,该换班时换班,该休息时休息。虽说每天都更换口令,随机安排巡逻人手,但还是难以拦住真正的高手。 她早已视黑夜如无物,一眼望去,便准确地捕捉了某个同样穿着夜行衣的身影。 那人轻功高的出奇,又极为机灵,专挑屋檐、廊下、假山旁边等死角位置行动。旁人费尽力气上不去的地方,他都不必找地方借力,轻飘飘地纵了上去,就像没有重量,动作还潇洒至极。他目标颇为明确,直奔地牢入口而来,对相反方向的宝库毫无兴趣。 苏夜不由一笑。 她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第六十四章 地牢里关着前青衣楼楼主霍休,别无他人。 苏夜尚未想好怎么处置他, 只好先把他扔在那里。反正他逃也逃不出, 跑也跑不掉, 每天给他三顿饭吃,又不是给不起。 这消息十分隐秘, 但算不上重要秘密。只要有心,不难猜出他被关在王府之中。来人轻功奇高,又直扑地牢, 准备救人, 除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陆小凤, 还能有谁? 陆小凤洒脱不羁,义气干云, 是个不能再好的好朋友, 于是经常被朋友插上几刀, 例如霍休、例如金九龄。司空摘星在必要时, 也会小小坑他一下。令人敬佩的是,他从不因此怀疑朋友, 或者大叹人心如何黑暗。即使被骗一百次, 只要朋友有麻烦, 他仍然乐意千里迢迢赶去帮忙。 他本应在南王府中遇上白云城主, 却因夜访时间有出入, 不幸遇上了苏夜。 转眼之间,他离这排房屋已经很近,轻灵的就像滑翔于飞檐下的鸟儿。房门前、房屋里都有守卫, 却没有可能抵挡得住灵犀一指。 只要他一指点出,势必会有一人倒地。然后他便可摸进入口,轻易救走霍休。 苏夜这么想,他自己也这么想。他顺利潜入王府,一气潜到这里,自觉离成功已经很近。他正要借力纵身,跃向王府卫士看不到的地方,却发觉眼前升起了一个幽灵。 世上当然没有幽灵,只有幽灵般的刀法。一柄黑刀从夜幕下探了出来,刀光纵横,比刀声更快,形成一道更深、更黑、任何光芒都无法穿透的幕布,劈头盖脸笼向了他。 陆小凤大吃一惊,甚至来不及看用刀的人。他眼里只有刀,身体只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浓烈刀气,心沉了下去,精气神却已提升至巅峰,准备对付这生平仅见的强敌。 然而,他纵跃到一半,内息也恰恰走到一半,正是进不得退不得的时候。他一见这刀,便知正面对敌也很困难,遑论被人偷袭。好在他历尽风险,顿时当机立断,整个人凝力下坠,务求在刀光临身前,坠到用刀人的下方。 他已顾不得被人发觉,只想伺机反击。但他立即发现,他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他觉得刀势已到了尽头,难以回转变化,却大错特错。那把刀在空中打了个旋,就像海面上的漩涡,蜿蜒而下,仍间不容发地跟了上来。 陆小凤就像海面下的人,绝望地看着海龙从上方钻了下来,朝他露出巨口獠牙。但他是陆小凤,他在最绝望的时候也不会绝望。 他紧盯着刀锋去处,一指点向刀势正中。 眼见黑色光芒铺天盖地,即将把他脑袋绞的粉碎,刀光却忽然消失了。它来得迅如流星,收得也神完气足,毫无意外痕迹。 陆小凤飞一样地退后,神态已十分狼狈,甚至拿捏不住飞退的力道。落地时,他仿佛刚学轻功的练武新手,居然拿桩不定,又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轻功已然独步江湖,再也没人能比他更快,此时用尽力气逃命,只因面对着让他必须逃命的敌人。 苏夜安静地站在原地,右手一摆,手中刀已收回袖中,笑问道:“陆小凤,陆大侠,陆公子,你深夜来到南王府,有什么贵干啊?” 陆小凤的确是武学奇才,胆色与见识俱佳。他明明事出仓促,来不及以双指夹住刀锋,仍能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看出刀势最强的地方亦是最弱,无比精准地点向了那里,逼迫苏夜变招。 苏夜若变化招式,继续追击,自然还大占上风。可她又不打算真杀了他,出手随便吓唬一下,也就自行收刀了。 月光下,她只见陆小凤年轻、潇洒、富有魅力,一双明亮的眼睛上,长着一对墨一样漆黑的眉毛,而他的胡子果然很像眉毛,仿佛长错了地方,极具个人特色。 他丝毫没有惊惧之色,最多有点意外,先叹了口气,才道:“我来五羊城之前,去峨眉拜访了峨眉掌门独孤一鹤。” 苏夜道:“哦?” 陆小凤道:“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面,谈的却很投机。他说,你是他见过的刀法最高的人。他中年时弃刀学剑,到老又把刀法糅入剑法,创出刀剑双杀之绝技,仍然比不上你。” 苏夜笑道:“这是独孤掌门的抬举。” 陆小凤看到美丽女子时,心情总会很好。他认为,美人与烈酒、鲜花、美景一样,是上天赐给人的福祉,若不懂得欣赏,人生就少了一半乐趣。 因此,他差点被夜刀劈成八珍烤鸡,仍可保持愉快心态,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道:“苏总管说话不可太谦虚,否则不如你的人就更没面子了。” 王府守卫耳目灵敏,一听夜刀啸声,便匆匆赶来,手中已架起了诸葛神弩,直至苏夜示意无事,令他们退下,才各自退回岗位。但这样一来,恐怕不能不惊动世子与叶孤城。 苏夜挥退了他们,方道:“难道我自称刀法天下第一,人家才比较高兴?陆公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而来。”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别叫我陆公子,唉,霍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不来。我得亲眼一看他是青衣楼主的证据,才能死心,而且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苏夜虽没想到他在这时现身,却已猜到他有可能这么做,并未过于意外。她手上那份证据,本就是为此事而整理出的。否则她突然干掉了霍休,别说陆小凤,连阎铁珊等人都不会置身事外。 她道:“可以,相信你已听独孤掌门说过内情,那么我将证据交给你,你拿着它们去找霍休好了。但我丑话说在前面,无论你怎样看待霍休,都不可将他救出南王府。他武功太高,人又太狡猾,一旦逃出去,必然成为我的心腹大患。” 陆小凤微微一愣,皱眉道:“只要你有足够证据,证明他的确是青衣楼主,我又何必这么做。” 苏夜笑道:“我从他手上敲的钱足有几百万两,还用什么证据?也罢,你先跟我来吧。白云城主恰好在此,待我介绍你们两位认识。他对西门吹雪一向很感兴趣,和你定然有的谈。” 陆小凤做事十分爽快,见苏夜出示了证据,也不再啰嗦。其实他的朋友大多都是武林高人,名头大,武功高,极易手握大权,若想做坏事,那再也方便不过了。如果他只认识些摆摊卖包子的、早上扫大街的,想必里面就不会出现青衣楼主这等人物了。 苏夜将他介绍给叶孤城,第二天又介绍给南王世子。世子素来礼贤下士,力邀陆小凤在此多住几天,同饮一杯寿酒。 陆小凤与蛇王乃是多年好友,本就有意在五羊城逗留,便一口答应。苏夜虽觉有些麻烦,却因想起以后的事情,认为他留下的好处大于坏处。 她已听霍休亲口承认,这些年来,青衣楼的大部分收入都流向另一个组织。而蛇王的仇人,与那个组织的首领乃是同一人。据说,那个人来历神秘,武功高到无法描述的地步,无论想做什么,都能轻轻松松地做到。 霍休与蛇王知道那人的存在,却不知他是谁。他们只知道,那人代号为“老刀把子”,住在一个名为幽灵山庄的神秘地点。 苏夜反复盘问他们,想要弄出一点证据,最终彻底失败。老刀把子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狠毒,头上永远戴着斗笠,从不肯让人看到长相。别人至多能看出他年纪很大,对手下有着绝对的掌控力。幽灵山庄里,多的是曾经威名赫赫,近年却失踪了的武林奇人,全部甘心受他统御。 她无法搜集证据,只好感慨道:“这世界简直是生长五湖龙王的沃土啊。” 霍休手握金鹏王朝的国库财宝,将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又利用金钱建立青衣楼,让利益雪球般壮大起来。不幸的是,他因此被幽灵山庄盯上,遭到老刀把子控制。他辛辛苦苦赚钱,一大半都要上缴给老刀把子,用于发展幽灵山庄。 只不过,他实在太会赚钱,以致上缴大半收益后,还有着天下第一富人的名头。 蛇王妻儿也死于幽灵山庄成员之手。他本可报仇,却因对方受到山庄庇护,多年来无能为力,自己还受了濒死重伤。因此,他只好将老刀把子列为敌人,日夜梦想报仇。 苏夜虽然预知剧情,听完他们的叙述后,仍然感到英雄惜英雄,恨不得和老刀把子交换一下心得。但她真正觊觎的,自然还是幽灵山庄攒下的惊人资源。 她与他们不同,从一开始,就清楚老刀把子的真实身份。毫无疑问,那又是陆小凤的朋友,名气极大,还广受江湖人敬重。 当陆小凤察觉他身份时,马上公诸于众,希望揭露他的真实面目。但他略施小计,便将嫌疑洗清,令陆小凤有苦说不出。谁都不会相信,一位德高望重、脱略形迹的名门前辈,竟和神秘邪恶的幽灵山庄首领是同一个人。 每个人都认为,他为了不受清规拘束,宁可放弃武当掌门之位,将掌门拱手让给师侄石雁。他被人称为“围棋第一,诗酒第二,剑法第三”,日日游戏红尘,不与俗人来往。 但事实恰好相反,他违反武当门规,又被前任掌门发觉,才失去了继位权利。他想做武当掌门已想的发疯,不惜建立幽灵山庄,准备在时机恰当时,进行惊天一击。 他便是陆小凤挚友,武当长老木道人。 第六十五章 苏夜一直等到寿宴当天,也没想好如何与陆小凤挑明这事。 陆小凤知道幽灵山庄, 知道它的隐秘和恐怖, 又从霍休口中, 得知这个组织正酝酿着极大的阴谋。霍休毫无节操可言,见自己已经完了, 恨不得马上拖老刀把子下水。可他不知老刀把子是谁,同样于事无补。 若非如此,陆小凤后来也不必装作被西门吹雪追杀, 行险前往幽灵山庄卧底。而老刀把子未必不知他是卧底, 却将计就计, 让他有苦说不出,乖乖为山庄办事。 她想来想去, 终无良策, 除非像对付霍休一样, 直接找上正主木道人。但木道人与霍休不同, 门下有无数门人弟子,山外有无数知交好友。她没有证据, 贸然出手, 倘若没能当场制服他, 那么从此以后, 她会成为所有武当弟子的敌人, 也会和所有正派高人为敌,恐怕没有第二次机会。 若真要这么做,就得等一切尘埃落定, 将它当作在此地的最后一件大事来做。她把南王世子扶上皇位,一定能拿到百分之百的完成度,也无需在此之前解决幽灵山庄。 另一方面,其实青衣楼、金九龄、幽灵山庄这些,均属于江湖路线内容。两种路线并不一定冲突,常常有重叠之处。她若成功制服老刀把子,抢走他的所有财产,也能在江湖路线方面取得不错成绩。 她打定这主意后,便不强求把话向陆小凤挑明。反正木道人那么有名,真想找他,总能找得到。 霍天青任珠光宝气阁总管,便要负责迎来送往的事,尤其侧重于接待武林人士。但她懒得与普通贺客周旋,又将这份重担交给江重威。南王府的贺客中,有不少庸俗官员,派出男性总管接客,似乎显的比派她更为郑重。 单看叶孤城龟缩不出,和没发现宾客上门似的,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了。而陆小凤愈发无聊,宁可旁观她和叶孤城对弈,也不肯到前面看看有什么客人。可能要等宾客落座的差不多了,他们才会出去。 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陆小凤在这方面,坚决不肯做个君子,呱啦呱啦指点不休,惹得苏夜大怒,把位置让给他,才发现他棋艺烂的可以。 陆小凤一边被打的落花流水,一边摸着鼻子道:“木道人总这么说,说我若想赢他,得把他的棋子都捏碎了才行。” 苏夜笑道:“哦?我倒以为,你若不把棋盘掀了,就赢不了人家。” 陆小凤悻悻然不肯接话,口气一转道:“今日有什么重要客人吗?我听说小王爷礼节下士,非常喜欢交结江湖人,早知如此,我该带几个朋友一起来。我对他的感觉实在不错,本以为王府子弟,必定趾高气扬,看来是我见识太浅。” 苏夜心想等他入侵紫禁城时,你就不会觉得他不错了,随口道:“如果你是指与花满楼花公子,司空摘星司空先生同等重要的客人,那么一个都没有。只是些平常人物,你去了寿宴,自然能看见他们。” 叶孤城观棋不语,下棋也不发一言,与他们两人截然不同。但他听出苏夜口气,忽然将手中棋子一顿,皱眉道:“你不打算赴宴?” 苏夜道:“不打算,凡事有小王爷与江总管照应,我去做什么?你知道,我和你一样,很不喜欢那种场合。但人人都知道白云城主来了,你不去不成,我却可以偷懒。” 陆小凤笑道:“你一定很想和她换个位置。” 叶孤城哼了一声,对此不做评价。但看他的反应,陆小凤一语说中了。他和陆小凤也许还不能算朋友,却的确谈的很投机。陆小凤终究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正常人即便不想和他做朋友,也更不愿与他为敌。 然而,她想偷懒,终究事与愿违。陆小凤刚刚输掉,屋外便进来一名王府卫士,向苏夜拱手道:“六扇门的金九龄金老总来了。” 陆小凤瞬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喜道:“他也来了?” 金九龄早已不是公门中人,怎奈名头太大,别人一提他,仍是“六扇门的金九龄”。此时,陆小凤发觉朋友登门,不由喜出望外,苏夜却眉头一皱,心中不置可否。 她已将金九龄之事告知叶孤城和世子,说她准备对付他。这两人均对她无条件信任,也没问过为什么,不约而同为她保密,以免走漏风声。由于金九龄也是江重威的好朋友,世子好歹多问了几句。叶孤城本人则对这事毫无兴趣,见她不需帮忙,就置之不理。 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外人知道,苏夜已将红鞋子大盗锁定为金九龄,并准备置其于死地。即便在五羊城捕快眼中,苏夜也被那位大盗引开注意力,不再过问金九龄威胁蛇王的事。 眼下金九龄不请自来,光明正大踏进南王府,无异于羊入虎口。她有些讶异,更有些警惕,认为他登门肯定没有好事。尽管她没有证据证明,却以直觉感到,他此行与她有关。 也许她看过太多侦探小说,本能去想他暗杀自己的可能。刺杀过后,他还可以在尸体旁边,或者尸体手中塞一只绣着猫头鹰的红鞋子,继续嫁祸公孙大娘。当旁人发现她尸体时,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就在席间。除了他,又有谁敢觍颜负责追查? 一场密室杀人案中,在场的警察就是罪犯,岂不是很经典的罪案设定? 叶孤城自不知她一瞬之间,想了这么多,只迅捷无比地瞥了她一眼,看她作何反应。他一瞥之下,恰见苏夜露出笑容,对那位护卫道:“还不快请。” 她久闻金九龄大名,至今才有机会见到他本人。金九龄已接近四十岁,外貌却年轻的像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英俊程度更胜陆小凤,又有成熟男子特有的魅力。 他和传言中别无二致,全身上下均精心修饰打扮过,衣服看似普通,质料手艺却无可挑剔,拿一百两银子也没处去买。他手中拿着折扇,还戴着白玉扳指。折扇扇面出自名家之手,扳指更是洁白无瑕。与其说他是令黑道闻名丧胆的名捕,不如说是走马兰台的翩翩佳公子。外加他谈吐优雅,为人风趣,又懂得甜言蜜语,自然很讨女人欢心。 他一进来,便向陆小凤微笑招呼道:“好久不见了。” 他招呼过后,才向苏夜和叶孤城道:“这两位必定是白云城叶城主与苏总管,金某久仰大名。” 叶孤城孤傲自许,仍只对他点头示意,并未开口说话。苏夜却笑道:“彼此彼此,其实我们在蛇王那里,已经间接通过消息了。希望金老总莫要认为我针对六扇门。蛇王与王府关系一向很好,我必须要保他的兄弟。” 陆小凤这时才知金九龄与蛇王的矛盾,不由微微一愣。金九龄同样一愣,失笑道:“不敢当,只是一场误会,金某亦有得罪之处。日后我若要请蛇王帮忙,自会先行将事情说开。” 他倒也真聪明,顺势将矛盾定为误会,轻描淡写化解了苏夜对他的敌意,又打消了陆小凤的疑惑。 陆小凤问道:“难道你和南王府也有交情?” 金九龄摇头道:“并非如此,最近我恰巧回到五羊城,便借机来王府看看。鲁少华告诉我,苏总管希望我来负责红鞋大盗一事。而我和江重威又是多年知交,自然要帮他分担麻烦。” 苏夜微微一笑,淡然道:“金老总智谋过人,又捕获过无数大盗,有你在这儿,王府必定万无一失。” 金九龄笑道:“我离开六扇门已经太久,不知能否出上力。” 陆小凤再聪明十倍,也看不出双方都心怀鬼胎。但金九龄一来,他不甚乐意赴宴的心便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和朋友痛饮一场。即便席上的人都很无聊,也可以回来再喝,横竖南王世子不会吝惜美酒。他们还没说上几句,他便敲定了这件事。 叶孤城作为唯一知情者,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开宴时辰就要到了,走吧。” 苏夜知道,金九龄若想和她单独相处,便要在宴席将近尾声时找机会,却不可等客人散尽。以他的头脑,不难找出人人都有嫌疑的作案时间。谁能想到,一位三百年来首屈一指的顶尖名捕,会在王府寿宴中,突如其来出手杀了王府总管? 说木道人是老刀把子,没有人相信。说金九龄是杀人凶手,同样无人相信。 他这一招看似行险,但成功率已经很高。如果苏夜事先不知他的所作所为,没准也会放松戒心,最终遭了毒手。 叶孤城三人离开后,屋里便剩她一人。她幽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打算去王府厨房转转,履行一下身为总管的责任。 南王府厨房坐落在单独的院落中,离后门不远,便于从外运进蔬菜鲜肉。此时,由于要排宴,厨房正忙的热火朝天,隔的老远,便能看到院子上方冲天而起的白烟。她先进去转了一圈,发觉里面烟烧火燎,却无可疑人物,便退了出来,站在院门附近,凝神看着来来往往的仆妇下人。 这些菜肴上桌前,都经过了严密的试毒步骤,否则南王早已被人毒死。而陆小凤等人又在席上,按理说,绝对不会出现意外事故。 苏夜留在这儿,其实也是因为闲着没事做,看着他们忙碌工作而已。她万万没想到,就这么站着看一看,也能发觉事情不对。 一名青衣仆妇提着食盒,低着头,快步从她面前走过。食盒盖子扣的很严实,但仍能闻到令人垂涎的鲜香气味。在鲜香中,她闻到了一丝很不对劲的味道。 她忽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抓,抓住了那仆妇的手腕,同时笑道:“好精湛的易容本事!跟我来。” 第六十六章 这名仆妇青衣黑鞋,年过四十, 好像极为平常, 从容貌到打扮, 均不会引人注意。但苏夜一抓上她手腕,便发觉她肌肤滑腻如凝脂, 令人怦然心动,愈发确定自己没抓错人。 她出手实在太快,擒人之时, 另一只手还及时捞住了食盒, 没让它落地。院门前来往的人虽多, 却没一人发觉不对,全部自顾自忙着手头的事。直至苏夜将人带离此处, 才有几人发觉异常, 疑惑地看着她们的背影, 不知总管为何突然带走一个普通下人。 苏夜拉着她, 脚步飞快,一直走到所住之处, 眼见四下渺无人迹, 才打算开口。就在这时, 她手中蓦地传来一股巨力。巨力横冲直撞, 刹那间脱出她的钳制, 带着她手臂,狠狠撞向她肋下。 她已制住对方脉门,本以为万无一失, 却没想到对方内功极为特异,在这种情况下,仍有余力反击。 对方固然快,她反应却只有更快,发觉不对时,五指瞬间抓紧,也是一股劲力透了进去。两股内劲相撞,即刻分出高下。青衣仆妇一声轻呼,手腕被她扭翻过去,只觉右臂一阵麻木,竟难以接续下一招。 至此苏夜才说出第二句话,“不愧是公孙大娘。” 两人以内功相拼,她掌心隐隐发麻,正是因对方反击所致,所以这话也算发自真心,并无讽刺的意思。这句话过后,她耳畔陡然传来清脆的笑声,悦耳如出谷黄莺。 公孙大娘道:“我敢说,我的易容没有破绽,你究竟怎么看出不对劲的?” 苏夜道:“你身上散发出一缕香气,不像寻常仆妇。” 公孙大娘既已承认身份,她便松开了手,让对方重获自由。公孙大娘看她一眼,甩了甩手腕,笑道:“难道仆妇就不能用脂粉?” 苏夜道:“那不一样。你用的脂粉透出兰花香,沁人心脾,花香十分清雅,绝不像下人买得起的东西。这食盒里虽装着三鲜鸭子和蜜汁烧鹅,仍掩盖不住这股香气。” 公孙大娘一愣,摇头苦笑道:“我倒也想过这个问题,但自恃厨房中满是菜肴鲜香之气,别人决计注意不到那点点香味。没想到,还是被你闻了出来。” 苏夜淡然道:“你看,我就从来不用任何胭脂香粉,生怕对手凭借异味追踪我。就算人闻不出,猎犬总可以。你既然要隐藏行踪,又何必多此一举。江湖上鼻子灵的人,从来不少。” 按理说,越美貌的女子越爱惜容貌,恨不得每天花五个时辰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画脸修饰不停。长成苏夜这样,又无心打扮的,简直凤毛麟角。 公孙大娘笑道:“也许我以后会汲取这个教训,离鼻子灵的人远一些。” 她胆敢不加反抗,任凭苏夜将她带走,当然知道苏夜对她并无敌意,方才雷霆一击,只不过想逼她放手,并无伤人意愿。她们两人对话之间,已经走进苏夜的别院。公孙大娘易容仍完好无损,任谁来看,都只能看到一个容颜素淡的中年妇人,绝不会心生怀疑。 苏夜率先进入屋内,方才问道:“你已经知道我托江轻霞带给你的消息,为何迟迟不来见我,直到今天方才露面?” 公孙大娘道:“我们组织里的事,当然由我自己解决。若继续找你帮忙,岂不是欠人情欠的愈来愈多?南王府势力固然很大,我的耳目却也不少。我知道金九龄今天要来王府,就易容混进来,打算和他做个了断。” 苏夜微微皱眉,沉吟道:“二娘呢?” 公孙大娘道:“我还没把她怎么样,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五妹找我之前,我已经注意到账面有些不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她毕竟是我的姐妹,只要她肯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我以后也不会把她怎么样。我只想先对付金九龄,告诉他,他靠着在我身边有眼线才能占到上风,绝不是真的比我强。” 苏夜像对待叶孤城一样,给她倒了杯茶,方又问道:“你打算在王府杀死金九龄?” 公孙大娘冷冷道:“当然,他敢暗算我,难道我不可以暗算他?” 苏夜道:“你不能这么做。” 公孙大娘道:“你要拦我?你如此聪明,难道看不出他突然登门,是为了处理已经对他产生疑心的你?” 苏夜笑道:“不拦你,看得出。但今天是老王爷五十整寿,我不希望你立马动手杀人,让寿宴变成凶案现场。只要寿宴一散,你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如果你打不过,我可以代为出手。另外,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总该给我点报酬。” 这话一出,公孙大娘立即愣住,看了她半天,微笑道:“报酬的话,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不过你对南王父子也真体贴,不愧是王府总管。我只能猜想,你曾受过他们的恩惠,才自愿这么做了。” 苏夜亦微笑道:“并非如此,我做王府总管,自然有我的考量。但我这人一向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谁对我好,我十倍对他好,谁与我为敌,我就和他势不两立。南王与世子对我确实不错,那我自然也对他们不错。金九龄要杀我,随便他好了,反正他又杀不成。你们不可在寿宴上动手,否则,我只好把你们两位请出王府之外。” 公孙大娘又是一笑,道:“我早就欠了你的情,也罢,就听你一次。但金九龄迟迟找不到下手机会,难免十分烦躁。我劝你今晚警醒一些,免得他趁你睡着,要你的命。” 苏夜淡淡道:“我只怕他不动手,不怕他动手。”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公孙大娘叹道:“上官飞燕死后,我本想找霍休的麻烦,为她报仇。她离开她那个家之后,倘若没遇到霍休,也不会走到那一步。后来我听说,你把霍休关押在某个严密地点,日日从他手中敲诈钱财,让他比死还难受,就已经足够了。” 苏夜道:“对他来说可不尽然,死比什么都难受,能活着当然是活着的好。” 公孙大娘又叹了口气,“我却没想到,除了上官飞燕之外,我的姐妹中还有一个人生出异志。金九龄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也难怪二妹对他动心。” 苏夜笑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多想无益。其实你应该庆幸,我并没有金九龄就是红鞋子大盗的证据,无法取信于人。当初我还在想,为了避免麻烦,大概只能偷偷摸摸杀他,一如他偷偷摸摸犯案。但他既然敢主动惹到我头上,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她不怕陆小凤,更不怕金九龄那些徒子徒孙,却顾忌南王府在江湖上的威望问题。威望降低,没准她的完成度也会跟着降低。何况,她无惧于麻烦,不代表热爱麻烦,能趁夜下手,就不会当街杀人。 倘若金九龄找不到机会,只好等着宾客散尽,那么极有可能趁夜过来。到那个时候,她与公孙大娘合力,无论如何也能拦住他,并揭露他意欲杀人灭口的事实。 陆小凤相信她,固然最好,如若不信,她也没有办法。她已经尽了力,不可能为保持陆小凤的好感,放过一个意图杀她的凶手。 寿宴始终很顺利,堪称宾主尽欢。宴席将近终结时,金九龄来找过苏夜,和她谈了谈红鞋子大盗的案情。但他始终没有出手,不知是因为缺乏机会,还是苏夜猜错了。 苏夜却坚持认为,这人胆大心细,可以做出很疯狂的事情,恐怕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毕竟在任何人眼中,她和金九龄都没有过节。 果然,金九龄就像一个预知剧本的演员,按照她的预测,上演了深夜杀人的戏份。他并未现身,而是选择了用毒,以小小的竹筒从窗户缝隙中伸进来,自外侧那一端送入毒烟。毒烟并没有致命毒性,却可以使人筋酥骨软,武功大打折扣。 如若苏夜中招,那么之后怎么杀她,怎么布置,自然就由他说了算。 但苏夜没有睡着,公孙大娘也没有睡着。她就留在苏夜隔壁的房间里,随时监听这边的动静。 她们从床上霍然跃起,冲出窗外时,金九龄已觉察不对,轻烟般向后飞退。只见皎月之下,夜色之中,他脸上居然还罩了张面具,衣服也换掉了。别人和他不熟的话,根本看不出他是谁。 公孙大娘已换了身适合用剑的衣裳,仍未露出真实面目。她在笑,笑容中却充满了冷酷之意。金九龄曾听二娘说,公孙大娘比江湖四大美人合起来还美十倍。可他一看到这个面目平凡的中年妇人,马上就知道她是公孙大娘。 他武功深不可测,轻功甚至比得上陆小凤。陆小凤和他决战时,根本不能从身法上占到他便宜。但此时此地,轻功高的人绝非只有他一个。公孙大娘的身法更可怕,一旦展动身形,便如燕掠长空,鹊踏枝头,恰与她惊虹掣电的剑法匹配。 而苏夜一出来,便轻巧至极地转了个圈,绕到了他身后,堵住他退路。她抽刀在手,笑道:“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你果然沉不住气,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只要我活着,对你始终是个威胁,对不对?” 公孙大娘道:“二妹已无法探知我的行踪,无法给你传递消息,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今天也在南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公孙大娘和红鞋子,我简单说几句吧。 毕竟这又不是做报告,说的太长,大概没人要看【喂】。 大家对于公孙大娘的恨意,主要从她的恶行上来,认为她滥杀无辜,每到月圆之夜,就出门随意杀人【……】,有无数恶毒的化身【女屠户啦桃花娘子啦五毒婆婆啦】。其中最负盛名的一个,当然就是到处兜售毒栗子的熊姥姥。 但是,大家看书的时候,应该注意一下古龙是怎么写的。在公孙大娘出场的三部书当中,她从来没有承认自己是熊姥姥,古龙也没有以作者的身份,剧透她就是熊姥姥。 她的恶名是从哪儿叙述出来的呢?是从蛇王、金九龄和金九龄的小弟口中得出的。 这些人的证词可信不可信?当然不可信。 蛇王各种控诉公孙大娘,为的是嫁祸给她,让陆小凤相信她是个恶毒的女魔头。他控诉的时候,手里还特么拿着一张金九龄伪造的请帖,为的就是引陆小凤到西园去。 除了蛇王之外,书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女屠户等名号,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把她们和公孙大娘联系到一起。 然后,熊姥姥再次出场是在哪里呢,是在金九龄那里。 金九龄道:“前两年里,常常会有些不明白的人死在路上,都是被毒死的,尸体旁都散落着些糖炒栗子。” 鲁少华也知道这件事:“出事的时候,都是在月圆之夜。” 陆小凤道:“今天正是月圆。” 鲁少华道:“我就曾经办过这么几件案子。从来也查不出半点头绪,死的那些人既不是被仇家所害,也不是谋财害命。” 金九龄道:“就因为死的都是些无名之辈,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在江湖中流传,只有在公门办案的人才知道。” 鲁少华道:“两年前,有个新出道的镖师叫张放,就是这么样死的,只不过他临死前还说了两句话。” “说什么?” “他第一句说的就是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我们再问他,熊姥姥是谁?为什么要害他?他又说了一句,因为她每到了月圆之夜,就喜欢杀人。” 我觉得这里写的很有趣,“我办过这么几件”,“死的都是些无名之辈”,“只有在公门办案的人才知道”,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公孙大娘到处乱杀人,杀了两年,然后江湖中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公门的人知道,简直岂有此理。镖师吃了一个就能毒死三十个人的栗子,还能等到捕快赶到,说完遗言才死,本身也很可疑。一言以蔽之,金九龄和其小弟的证言是不可采信的,因为他们本来就在抹黑别人。金九龄后来当面对公孙大娘表示,陆小凤觉得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女魔头,他本人却是名捕,所以她说什么,陆小凤都不会信。 但名捕是坏蛋,女魔头也可以不是女魔头。 当然有人要问啦,陆小凤出现在西园的时候,她的确要毒死陆小凤啊。这个没有错。但事情的前提是,陆小凤那时是金九龄的朋友,正在追查红鞋子,自然会被公孙大娘认定为敌人。 后来公孙大娘对金九龄说,她那天的确要去西园办事,又被二娘泄露了消息,金九龄才会引陆小凤到那里去,她杀陆小凤,是因为陆小凤挡了她的路。这当然能够证明她心狠手辣,却也证明她没在随意杀人。 她去西园是为了办事,不是为了在月圆之夜无差别谋杀。最后陆小凤明说他相信她不是凶手,她也痛快地离开了姐妹,冒着很大危险和他配合演戏。 金九龄和陆小凤决战,她要留下观战,冷笑问难道你怕我暗算你?金九龄在那个时候还承认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二娘和金九龄勾结,要取她而代之,她仍然想宽恕她,只因二娘想让三娘当替罪羊,她才动了杀心。但陆小凤一说情,她立刻又算了。 青衣女尼身在空门却有了情人,本来不应该,但她却说老六是个痴情的人,让别人不要再问。 这很像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吗?红鞋子组织很像怨妇吗? 她在绣花大盗里,被金九龄嫁祸,在决战前后里,被叶孤城嫁祸,简直比陆小凤还惨。其实作者从未描写过她的恶行,或者红鞋子组织的恶行。然后她成了贱人,叶孤城成了男神,这个逻辑链也让我理解不了。 总体来说,古龙把红鞋子组织当作一个正面形象。在绣花大盗的结尾处,他还特别写道:“她们的确有权笑,也有理由笑。只有问心无愧的人,才能笑得出,才能笑得如此愉快。笑不出来的人是金九龄。” 也就是说,她们做的其实都是问心无愧的事,与金九龄不一样。如果公孙大娘胡乱杀人,那作恶程度还要在金九龄之上,作者也不会这么写了。 顺便说一句,有人认为,古龙是那种见了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的作者,经常洗白反派。这个评价真是不知从何而来。我觉得,他一直秉持着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的原则,价值观极其传统,甚至比金庸还要传统。 在幽灵山庄剧情里,木道人棋高一着,谁都奈何不了他。古龙偏偏要让他因为多年来隐藏身份,天意弄人地被亲生女儿杀死。叶孤城那么牛逼一个配角,那么出彩的一名剑客,也因内心有愧,自愿死在西门吹雪手上。 如果一个人做了恶事,那么就算他是主角的朋友,也没有免死金牌。就这样还算洗白反派,那我真不知道什么叫不洗白了。难道他把反派写的全都穷矮挫丑恶毒摆在脸上,才叫不洗白? 因此我可以说,被他当作正面描写的人物,都有品德方面的出彩之处,或者说,至少不是那种该死的大恶人。 至于有人说薛冰也该死,胡乱砍人手,我更是无话可说。她从来没有揪着一个人就砍手,砍是因为对方借酒调戏她两次。古龙在那边反复解释,喝醉了的人也是人,也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观点虽然有点偏激,但离该死还差得远吧? 而且作为一个嗜酒如命导致肝硬化的人,他主动表达这种观点,难道不是他的可贵之处? 若薛冰真该死,司空摘星还给薛冰点赞呢,是不是也被美色迷惑,也该死了? ……仔细一看还是说了这么多,我随便写写,大家随便看看吧,看不看都无所谓啦,挥泪爬走。 第六十七章 她们说话声音都很低,似乎很怕惊动了谁, 只因夜间十分安静, 声音仍清晰地传到了对方耳朵里。 金九龄一动不动地站着, 还在消化这个可怖的事实。他进入王府前,预计的状况绝非如此。二娘以为公孙大娘人在南海, 并告诉了他,让他放心行事。如今,他一看公孙大娘就在眼前, 马上知道事情不对, 猜到二娘那边露了馅。 苏夜站在他身后, 只能看见他一身灰衣下,保养良好的体态。她想看看他的表情, 却安安静静站着, 等他从震惊中平复过来。 没过多久, 金九龄果然开了口, 态度居然很平和,“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我去找一次蛇王的麻烦, 就能让你推断出这么多?” 苏夜道:“我恰巧得知你和红鞋子二娘的关系, 但不要继续问了, 我不会回答你。” 金九龄轻轻叹了口气, 道:“原来如此。” 公孙大娘道:“你作名捕这么多年, 习惯从大盗劫匪手中捞钱,一出六扇门,当然难以为继。你这人向来风流自赏, 花起钱来毫不心疼。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你不该惹到我头上。” 金九龄忽地一笑,笑声中充满了愉快之情,“招惹你又怎样?若非苏总管,你到最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你做梦都想不到,你的姐妹中会出叛徒吧?” 公孙大娘冷笑,却没有反驳他的话。金九龄又道:“其实你那个组织,破绽实在太大了。你原不该只依仗女人做事,指望女人可靠,不如指望太阳永不落山。只要她们倾心于某个男人,就立马忘记身份地位。别人说什么,她们就言听计从,然后将你连皮带骨地卖掉。” 他语气带着嘲弄意味,“相信一个女人,已经大错特错,居然连续相信七个。你能平安活到现在,简直是上天保佑。上官飞燕的事出来,难道还不能让你警惕吗?” 公孙大娘竟不生气,淡淡道:“我的姐妹是什么人,我心中有数。就连二妹,我也不愿追究。每个人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要看日后怎么做。若我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她,那我和你,还有什么区别?” 苏夜笑道:“女人不可靠,男人很可靠吗?金老总,你不顾江重威和你的交情,觊觎王府宝库已很久了吧。二娘给你传消息,说我武功太高,要你小心,你才没轻举妄动,是不是这样?你专拣熟人朋友下手,因为你对朋友府宅的情况最熟。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好意思嘲笑别人不堪信任?” 金九龄冷声道:“她的刀法也就那样,看似狠辣迅捷,其实在真正的刀客眼中,处处都是破绽。我听了她的话,也没把你放在心上,怨不得别人。你死之后,只剩比饭桶还饭桶的江重威,哪怕我在他鼻子底下打洞,他也不知道。” 月过中天,暑气仍然很盛,一丝风都没有,只让人觉得窒闷炎热,郁积压抑。大概到清晨时,就能降下一场暴雨,洗一洗这闷热的天气。 他们三人之间,气氛更是一触即发,紧绷的插不进一张白纸。 公孙大娘忽然道:“你为什么不出手,你为什么不逃?你还在指望什么?指望陆小凤和白云城主忽然出现,为你撑腰?” 苏夜道:“还好这几年来,我做事还算公道,待人还算客气。在江湖中一派之尊、一帮之首那里,也算有点名望。陆小凤真来了,也不见得全盘相信你。” 金九龄笑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率先出手?” 公孙大娘道:“我给你单打独斗的机会。我想领教领教三百年来,六扇门中第一名捕的武功。” 金九龄道:“苏总管呢?” 苏夜道:“你向我房中施放毒烟,务要致我于死地,还问我怎么做?我只能说,如果你胜了大娘,那么从一个人手下逃亡,总比从两个人手下轻松。” 她居然已经确信自己强过金九龄,金九龄必定要落荒而逃。金九龄终于转过身来,面具之后,两只明亮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似在审视她的神情。 他道:“只要你不在我背后突然偷袭……” 苏夜笑道:“放心吧,我要杀你,用得着突然偷袭?” 她已见过叶孤城的剑法,此时想见见公孙大娘的剑。为了给他们腾出足够大的空间,她飞身掠起,上了屋顶,自高处凝视着他们。 附近守卫被她调开,以防金九龄夺路而逃时出手伤人。除非陆小凤被声音惊动,过来查看,否则任何人都无法阻止这场决战。 她刚掠上屋顶,公孙大娘便已动手。她穿了件碧色的大袖衫,行走时衣袖翩然舞动,风度极佳。在这个时候,她双手轻轻一晃,从袖中抽出了一对系着红缎带的短剑。 短剑锋刃白的像霜,寒气迫人,若在白天去看,又像两块冻成青色的玄冰。她手持缎带,以缎带操纵短剑,比用手直接握剑更加困难,也更加灵活多变。 这正是盛唐那位公孙大娘所创“剑器”的特点,放弃指掌手臂对剑的绝对掌握,以绸带之变化多端,弥补控制上的不足。 她出手当真极快,短剑刚刚滑出袖中,便如惊虹掣电,灵动变化,在空中组成一道灿烂飞舞的光幕,直逼金九龄面门。剑气森寒如雪,刹那间驱走了所有炎热之气。院中草木繁盛,避不过剑气摧折,簌簌抖动着,不停向下落着花叶。 苏夜记得,金九龄与陆小凤决战时,用了一柄大铁锥。他现在自然找不到铁锥,却并非空手而来。公孙大娘短剑一动,他的手也跟着动了,亦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正是他常常拿在手里的折扇。 折扇也是件很好的武器,尤其适用于点穴打穴。但金九龄做的更绝,将扇骨打磨成利刃。扇面刚被剑气撕开,便露出里面同样闪着寒光的短刀。 准确地说,那并不是短刀,更像捕快常用的铁尺,就边缘十分锋利而已,算不上常用兵器。不过,在金九龄手中,什么兵器都能起到最大作用。 陆小凤对公孙大娘的推崇,又由苏夜亲眼印证。 她经历过多个副本世界,却没见过这么凌厉的剑法。剑势风驰电掣,水银泻地,在可怕之外,还给人以“美”的观感。 剑器本就是舞蹈之一,常由娇俏女子短衣空手,做出种种剑击动作,在空中腾挪飞跃。直到公孙大娘出现,才变成了舞和武兼具的奇妙剑法。 这种剑法的主旨便是美,需要使用者为绝色佳人,身具绝世身法,才能把威力发挥的淋漓尽致。也许比起西门吹雪、叶孤城,剑器不够纯粹,无法表现剑刚直不屈的特性,弱点也很明显。但美丽本身就是武器,可以给旁观者带来自心至身的震撼。 与剑器相比,金九龄的出手远远没这么灿然绚丽,却更加实用。想要克制剑器,其实很简单,只需斩断缎带,就像斩断了用剑人的两只手,给自己提供反击机会。 他武功可刚可柔,可猛可弱,论随心所欲,绝不输给公孙大娘。他一眼就看穿剑器弱点,出招刚猛锋利,手中扇骨盘旋不绝,招招强攻,以后手抢先手,迫的两条缎带不住变幻位置,连续失去数次伤人良机。 他出手之后,院中花草树木更加倒霉,要么变成光秃秃的,要么被砍断了半截,要么被连根拔起。他们身法均为江湖顶峰,纵然苏夜留出整个院子,也还远远不够。 由于金九龄始终心有顾忌,想找个合适的脱逃机会,才久久不曾离开这里。他转身逃走,固然容易,但那雷霆般的双短剑必将接踵而至,趁着他逃命时露出的破绽,将他当场杀死。 苏夜遵守承诺,始终没有干涉战局,只凝神看着他们。她始终认为,武功练到高深之时,无论什么武功,都应该美不胜收,尽管美与美之间也有很大不同。 如果要她使用剑器,那她应该会继续改进它,将缎带去掉,彻底变成双剑剑法。在她看来,缎带带来的优势,难以弥补它的不足,也难怪公孙大娘会死在叶孤城手中。 白云城主的剑凝练、明快、纯粹、凌厉,简单到了极致,威力也大到了极致,正是千变万化的剑器克星。他只要觑准破绽,便能一剑断掉两条缎带,将公孙大娘的人与剑分开。到那个时候,只要他刺出第三剑,便可轻易杀了她。 只不过,这大概不符合公孙大娘创出剑法时的想法。 苏夜很难看出,场上两人究竟孰强孰弱。短剑剑光每闪动一次,她就能瞥见金九龄凝重的脸孔,还有公孙大娘那张平凡的脸。这场决战看似没有终点,却总有结束的时候。她想,她绝对不会等的太久。 忽然之间,金九龄亦从院中飞身跃起,跃上与苏夜方向相反的位置。他身法依旧从容,似乎并未落于下风。但他从剑器中冲出,不利用机会还击,反而想要脱身逃走,证明他心已怯,力已竭,不敢赌自己能杀了公孙大娘。 这甚至都不是剑器真正的威力。公孙大娘没有梳妆打扮,没有更换彩衣,更没有那种彩凤般辉煌灿烂的美丽。可他仍然心虚了,即便苏夜木桩一样站着,他也不敢完全放心。 公孙大娘掠起时,就像飞燕掠过长空。她紧追在金九龄身后,不住估算着自己与他的距离。苏夜内息一凝,人已窜了过去,窜到一半,脸上突然露出无奈笑容。 她们都看到,金九龄前方的重重屋宇上,赫然来了一个人,正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满脸茫然的陆小凤。 第六十八章 陆小凤蔫蔫坐在椅子上,像一只放了很久的风鸡。 他心情很不好, 因为他刚刚发觉, 自己的好朋友金九龄是红鞋子大盗, 作案之后,又嫁祸给别人。在此之前, 金九龄还做过其他恶事,大肆搜刮钱财,以支撑他那骄奢的生活。 最近打击一二连三, 先是霍休, 再是金九龄, 让他怀疑自己做了两场恶梦,几乎想要怀疑人生。每到这个时候, 他就特别怀念花满楼。因为任何颓废的人见到花满楼, 都能得到他的鼓励, 迅速燃起好好生活的勇气。 但花满楼不在这里, 所以他只能运用宿醉方醒的脑袋,尽量平和地接受这件事。 他已见过苏夜的刀法, 知道神秘人并非她对手, 何况刚和公孙大娘力拼过一场, 却没想到面具之下, 竟是金九龄的脸。如今, 金九龄被送到了地牢,与霍休为伴,好让他们有时间商量。 他先长长叹了口气, 才道:“你们打算怎么做?” 公孙大娘与他初次见面,话却说的很直率,“杀了他,这人实在太危险。难道你还想留他一命?” 陆小凤道:“如果我在交手时杀了他,自然别无选择。但他已经束手就擒,我更想把他送到官府,依法处置。” 金九龄与公孙大娘相拼,声音在夜间传出很远,不仅惊动了陆小凤,还惊动了叶孤城。叶孤城来的只比陆小凤稍迟一点,目睹公孙大娘以剑器追击敌人,便很感兴趣地站在旁边看,看完后飘然离开,可能又回屋睡觉去了。 南王父子从来把这种事交由苏夜处理,也没现身。在这间屋子里谈话的人,只有他们三个,还有缺乏存在感的副总管江重威。 他唉声叹气,比陆小凤还萎靡,依旧沉浸在“我的兄弟是烂人”的伤感中。 苏夜笑道:“我知道你定会这么说,毕竟你见过了霍休,也劝我将他移送法办。可你想过没有,金九龄在六扇门任职多年,具有无数官府人脉,五羊城、南海等地的捕快便是明证。我将他交给官府,能得到公正的审判吗?” 公孙大娘冷笑,“你想纵虎归山,我可不想。” 陆小凤苦笑道:“我承认,你们说的很有道理。” 苏夜忽然道:“陆兄你该知道,金九龄坑害大娘,又想害我,反被我们制住。这事其实没有你说话的余地,我们和你谈,是因为尊重你的侠名和为人。” 陆小凤黑着脸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捧我。” 苏夜笑道:“我只想说,移送官府倒也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我要废掉他的武功,即便他从监牢中逃走,也无法谋财害命。” 陆小凤道:“第二个呢?” “给我钱。” 饶是陆小凤行走江湖多年,也听的一愣,下意识问道:“什么钱?” 苏夜道:“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像金九龄那样赚钱。不过他既然落在我手里,那么他所有钱财、地产、古玩、名马都是我的了。我会把里面属于红鞋子的部分划出来,还给大娘。但大娘不要忘记,你答应给我谢礼。” 公孙大娘也愣了又愣,半天才道:“看你这样,大概没有人会忘记。你不必还我了,都拿去吧,那就是我的谢礼。你拔去了我姐妹中的钉子,已经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陆小凤忽道:“我看你打扮的很朴素,享受时也很有节制,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苏夜道:“如果你带回去几百万两银子,自己却只能拿一百两零花钱,你就会明白我的苦痛。” 陆小凤茫然道:“什么?” 苏夜笑道:“这只是个拙劣的笑话,陆兄不要在意。你是否忘了,我是南王府总管。王府开销向来很大,有拿钱的机会,我为什么不拿?何况我还得养别人,我不穿金戴银,不代表人家不这么做。” 陆小凤很想问她需要养谁,最终忍住了,长叹道:“好吧,这两个条件也算公平,我没有意见。大娘你呢?” 公孙大娘淡淡道:“像他那种人,失去了武功,就再也掀不起风浪。我没什么话好说,随你们吧。” 苏夜像对付霍休那样,默默敲打着金九龄,要他把家产吐出来,作为活命代价。金九龄抵抗了一阵,便老老实实地吐了。 霍休有点守财奴的味道,他可没有。他的确非常喜欢享受,所得金钱大多花了出去,不是购买美酒名马、古玩字画,就是大肆购置房产,使他去到任何地方,都能舒舒服服住下。 至于花在女人身上的钱,自然追不回来。他与霍休相比,只欠缺一点,那就是赚钱的本事。毕竟霍休可以指使小弟赚钱,他只能亲自上阵,顿时输了一筹。 苏夜对古董毫无兴趣,将它们变卖成金银,再去购买其他东西,至多从里面挑出珍品,赠给世子与叶孤城。 她非常珍视这个世界,因为在这里,钱完全不像钱,流水般从她眼前经过。随便找个有名声的人,就能轻易甩出几十万两白银。她甚至怀疑,关中、关东等地的大豪,一年在赌场里花的钱,抵得上正常世界里朝廷一年的税收。 更重要的是,这里赚钱也相当容易,只要武功够高,就无需为这事担忧。她觉得自己点钱已经点的麻木了,根本感受不到金钱的吸引力,还要大费心思,把钱换成实用的货物带回去。 叶孤城知道她在折腾金九龄,也不来烦她,只等她忙完这件事,再履行交手的约定。陆小凤也在这里等着,负责将金九龄带走,交给官府,然后亲自去向苦瓜上人解释。公孙大娘本应离开,却也没走,因为她听说苏夜与叶孤城将有一战,打算留下来旁观。 她虽是红鞋子的首领,却也是一名剑客。剑客对当世杰出的剑法,总有着发自内心的兴趣。 苏夜直到最后,也没和陆小凤谈过幽灵山庄的事,只问过金九龄和公孙大娘。前者已成她俎上鱼肉,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说。他说,幽灵山庄极为神秘,偶尔能察觉山庄成员活动的蛛丝马迹,却无法追查下去。 换句话说,敢追查的人都已经死了,以至于很少有人听过这名字。 公孙大娘知道的更清楚,对山庄也更为了解。红鞋子组织规模较小,首领只有七个人,近期才加了第八个,所以不像青衣楼那样,被幽灵山庄盯上。但她心里很明白,霍休不敌老刀把子,只能将赚来的钱白白送给人家,有如台前傀儡。 她看不上霍休,却心知肚明,自己同样不是老刀把子的对手。 她曾在易容时,偶然碰见老刀把子一面。老刀把子头戴斗笠,脸垂黑纱,身穿灰衣,看似平平无奇,却令她感到极大的危险,觉得他随时能杀了她。她觉得他不像人,像个鬼魂,身上有种阴森恐怖的气质,仿佛刚从地狱里走进人间。 这些都是苏夜已知道的情况,没什么价值。她听完后,只问了一句,“如果有机会,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对付他?” 她们说话时,旁边没有第三个人。即便公孙大娘答应下来,也不会有人知道。苏夜声音里,有着十分笃定的意味,令她困惑地蹙起了眉。 她在想,想了很久方道:“我愿意,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朝一日,老刀把子会找到我,如同找到别的傀儡。我从不愿受人控制,尤其是那样一个人。就算我不怕,我的姐妹也怕。他若以她们要挟我,我同样得无奈就范。” 她忽然又问:“你呢,你又为什么要对付这个人?幽灵山庄势力再大,也不敢将手伸到皇族头上。” 苏夜笑了,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他不敢,就证明他势力还不够,只要势力足够,就不该有不敢做的事。简单地说,我想除去这个威胁,也想要钱。” 她当然不能告诉公孙大娘,只要除去老刀把子,她江湖路线的完成度就能达到百分之五十。有时候,用“要钱”为幌子,可以解决别人的许多疑问。 她日复一日,在心里盘算这些事情。对她来说,这比练武枯燥,却仍十分有趣。她并没轻视木道人,反而将其视为心腹大患。因此,她能躲在幕后注视这个人,琢磨着如何将他一击毙命,乐趣才更足。 与此同时,她也得考虑南王府的篡位计划。如今正值盛暑,离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已经不远,叶孤城却迟迟没向西门吹雪发出战帖,世子也没催促,看来另有打算。 决战既是借口,那就不必非得挑选八月十五,正月十五也是很好的选择。 她之前已推算过,由于她的存在,剧情发展速度更快。严格来说,明年的八月十五才是正确时间。霍休、上官飞燕、金九龄、公孙大娘等人均提前出场,完成了属于他们的使命。而她离结算时刻还有大半年,仔细算算,正是明年冬去春来时。 她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才重新把幽灵山庄摆回台面上。如果时间不太紧,她会抽出空来,先对付了老刀把子再说。 因此,叶孤城来找她时,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决战,要预先透露口风吗?” 叶孤城似乎不太乐意回答,淡然道:“这要看世子的决定。” 第六十九章 “会在正月十五吗?”苏夜又道。 叶孤城淡淡道:“也许吧,我希望那时云月满天。如果下雪, 就最好不过。” 人尽皆知, 白云城主喜欢开朗疏阔的景色, 也很喜欢雪,因为每到下雪时, 天地间的一切都会覆上洁白颜色,掩住了所有肮脏污浊。但南海气候温暖晴和,从不下雪, 他一生中见到雪的次数, 其实并不多。 苏夜默然半晌, 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比试, 而非西门吹雪?” 叶孤城道:“我早就想问了。你与我初次见面, 就出言挑战, 为何反而不去万梅山庄?” 苏夜忽地一笑, 笑道:“原因很简单。听说西门吹雪剑下从不留活口,若败在他手上, 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担心我和他交手, 不是我杀了他, 就是他杀了我。” 叶孤城冷冷道:“那我呢?” 他看起来没有比较高兴, 好像很介意这件事。苏夜道:“你?我觉得你和西门吹雪的剑不一样, 究竟哪里不一样,我可不知道,我又没见过他出剑。” 在她印象中, 这个时候的西门吹雪较为稚嫩,远远不到完美无瑕的境界。他与独孤一鹤交手,虽然杀了独孤一鹤,却坦承应该是独孤一鹤杀了他。若非霍天青先耗掉独孤一鹤的大部分内力,死的人还不知是谁。现在独孤一鹤活的很好,缺少对照物,她更无法判断孰强孰弱。 她甚至有过冲动,想代替叶孤城约战西门吹雪,在月圆之夜,紫禁之巅,领教传说中的剑中神技。但她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叶孤城绝对不会乐意。 从近处看,叶孤城的脸更像白玉,晶莹润泽,有常人望尘莫及的风采,也缺少常人的烟火气,仿佛他逐渐被剑意侵蚀,连肌肤容貌也带上了剑的孤寒。 苏夜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却听叶孤城平静地道:“陆小凤已经走了,还带走了金九龄和霍休。” 苏夜笑道:“对,不过他们的钱都在我这里。我敲诈了他们这么久,应该已经挤不出更多。” 叶孤城终于也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拿两个废人卖他的人情,让他们平安离开。他实在是个奇怪的人,宁愿费力气把人送去官府,也不愿直接解决。但我愿意交他这个朋友,他走的时候,我们已是朋友。” 苏夜知情识趣,没追问自己是不是他的朋友,只问道:“你到底要不要打?” 叶孤城不答,站起身来道:“走吧。” 南王世子自幼学剑,府中设有专门的练剑厅。今日他恰好不在府中,而叶孤城也无意将他叫来观战。苏夜见他不在意,便派人去请公孙大娘,公孙大娘进门时,看到他们已正面相对,站在了厅堂中心。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拔剑出招,就能攻击到对方。苏夜向她微微一笑,叶孤城却面无表情,右手轻按着腰间剑柄。 夜刀要么在袖子里,要么系在腰间,端看怎么搭配比较美观。苏夜在王府,时常一身黑衣,夜刀也常年放于袖中,唯在出手时,才让人看到黑色寒光从她袖底飞出。 夜刀之锋利自不必说,只因通体漆黑,才给人以错觉,让人觉得刀锋很钝。霍休即使成功降下铜笼,将她困在里面,她也能砍断笼子冲出去。叶孤城的剑则是海外寒剑精英,同样吹毛断发,长短轻重与普通长剑无异,锋锐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 公孙大娘生怕自己碍着他们,特意站的很远,仍能感到他们两人身上,不断散发出逼人寒气。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时,起初不断变换姿势位置,看上去就像两个人面对面绕圈子。他们以这种方式,试探对手的破绽,并积蓄自身气势,以备最后神完气足的一击。苏夜却很少这么做,该出手时就直接出手。她的刀倏起倏落,变化自如,与敌人的破绽毫无关系。 她向公孙大娘侧头微笑,笑容尚未收起,人便动了。 刹那间,练剑厅中剑气弥漫,刀声长吟。任何人听到夜刀刀啸,心中都很容易浮现“龙吟”两字。它悠长而明亮,凌厉而优雅,如江上潮水,似乎永远不会停息。 先天功首要练出先天真气,凝结成太极两仪形状,再化为先天八卦,待八卦功成,便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丹田经脉中,真气返璞归真,重新回归先天混沌,即俗话所说的“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常人学武,往往有着能力极限,若将内力悉数用于发足狂奔,出手就难免乏力。速度与力量,本就是两个背道而驰的选择,只有最优解,不可能双双攀至巅峰。即使有人练习特殊功法,身法越快,激起的力道就越凌厉,那他全力出手时,和全力逃遁时,必定也有所不同。 苏夜深受这问题困扰,譬如她带着谢逊冲出元大都,速度快的连陆小凤都追不上,却难以出手伤人。 卦象转换,可以让夜刀灵动如流风烈火,刚猛如霹雳怒潮,守时如高山,动时如急雨。问题在于,转换时必定会露出极为微小的破绽,也就是内力中断。 这破绽转瞬即逝,但的确存在。苏夜大多数时间里,只用一种卦象应敌,正是因为担心被对手抓住破绽,趁虚而入。 她始终认为,唯有先做到返璞归真,才能真正做到随心所欲。因此,她一见兑卦有了成形苗头,立刻抛下开封府里刚刚站住脚的十二连环坞,奔赴副本世界,将其稳固下来。与此同时,她也着手研究卦象同存的可能,以及它们将会如何互相影响,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 即使如此,夜刀也足够惊世骇俗。很少有人想到,区区一柄短刀,竟能爆发出雷霆万钧的力量。 剑光长虹般飞起,森寒清冷。叶孤城的剑简洁犀利,却又轻灵流动,好像完全没有变化,又好像伏着后续无数变化。公孙大娘看到的雪光,来自他出剑之速,而非剑招改变。她透过这柄剑,似乎看到了浩渺无际的碧海,碧海上的白云,白云之外的清风。 这三者并不华丽繁复,简单到了极点,普通到了极点,但配合在一起,简直令人惊心动魄,忘记了所有其他精妙剑法。 剑光中,叶孤城白衣胜雪,脸色亦是雪白,比平时更像仙人。白云城主本就应该心无垢染,身不染尘,心也不染尘。当他离开白云城,走进南王府时,他的心就已经变了。 苏夜认为这改变不见得是坏事,但她无法控制叶孤城怎么想。她只能握住夜刀,像叶孤城一样,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走下去。 公孙大娘额上微微沁出冷汗,忽然发觉她破解不了这柄剑。她也许能逃掉,却无法战胜它。她甚至开始为苏夜担心,担心她就此死在剑下。但她马上就发现她错了,苏夜追击金九龄时,实在还没有使出全力。 白云间似有细雨飘荡,又有惊雷闪电,从中蜿蜒而下。那青天白云般的剑法,竟然全然伤不到苏夜。她连人带刀,仿佛与剑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剑光的一部分。 剑气从未减退,刀啸也从未低落,偶尔出现一声短促的脆响,证明刀剑亦有相碰之时。公孙大娘看到最后,已经只能依靠颜色辨认那是刀光还是剑光。她之前心生沮丧,不住回想自己的剑法,这时却完全被吸引住了,心中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正在交锋的两个人。 她依稀觉得,她正在注视一条翻云覆雨,驱雷掣电的云中巨龙。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敌非友,竟有些互相依存的意味。她很难领悟其中奥妙,只知道苏夜这么做,可以极为有效地遏制白云城主的剑。 忽然之间,这场比试已经走到尽头。剑气愈来愈盛,黑光也随之不停攀升。叶孤城神色肃穆,手中长剑化作了一条匹练般的光芒,流星般刺向刀光正中。 流星只有一瞬,其美丽却无可名状,威力更难以想象。这正是白云城主的绝招,天外飞仙。很多人都认为,天外飞仙需要绝世身法为辅助。他得先与敌人拉开距离,才能用出这一招。 这种想法自然错的离谱。如果天外飞仙有如此之大的限制,又有什么资格被称为绝招? 他还是看破了苏夜的用意,成功把自己和她分成了两个部分,避开夜刀干扰,将精神贯注于最后一剑。这一刻,夜刀竟也顺势回收,如同要竭尽全力,拦下这柄致命的长剑。 流星终于坠下,坠落之时,那片似乎永不会散开的刀幕也变了,如乌云四合,凝成一道厚厚的云层。流星没入云层,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被它全然吞没。 剑势已到了尽头,无法变化,也无法回撤。叶孤城人在场中,难以体会到公孙大娘那么直接的感觉。他只能感到,剑尖不知怎么回事,猛地向旁偏了一寸,没有刺中他想要的目标。 剑当然没有偏,偏的是苏夜。她以刀尖拦住长剑,人已借势向旁滑开。乌云般的夜刀罩住了她胸腹部位,挡着那无孔不入的恐怖剑气,之后又如云化雨,突出奇招,以刀背从侧旁击向叶孤城胸口。 这一击毫无力道可言,一碰之后,旋即滑开。但这无疑表示,她胜了。 第七十章 夜刀收回时,苏夜也飞快退开, 身法灵动至极, 不带丝毫烟火气, 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人落地,夜刀随即缩进袖中, 好像从未出现过。 她理了理袖口,微笑道:“承让。” 直到她开口说话,厅中冰冷的杀意才渐渐退去。叶孤城面色不变, 手上铮的一声, 收剑回鞘。他冷冷看着她, 忽然道:“至少这一次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 苏夜笑道:“其实两人决战之后, 胜者说什么都不合适。但我喜欢城主的为人, 所以就直言不讳吧。你的剑法如同清风白云, 绝妙通神, 乃我平生仅见,给了我许多启示。你输给我, 也许心中不快, 但你要知道, 我对你非常感激。” 叶孤城略一点头, 作为对她的答谢。他也没露出不快之色, 只向公孙大娘看了一眼,目光中颇有询问的意味。 剑客遇上剑客,总希望得到对方承认。公孙大娘剑术极精, 眼光高明,自然是个合格的裁判。 她轻吁口气,苦笑道:“我曾想取来彩衣,找城主试剑。但看过刚才这一战,我已经知道不必了。我甚至觉得,我的剑过于繁复变化,反而失去了剑的真谛。” 叶孤城道:“比西门吹雪如何?” 公孙大娘摇头道:“我没见过西门吹雪。” 叶孤城不再多问,只向苏夜道:“我即将启程返回南海,你要不要到白云城一行?那里虽没什么鲜花异草,却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世上有没有人拒绝白云城主的邀约?也许没有,因为被他邀请成为白云城的客人,向来是件很有脸面的事情。 苏夜却道:“最近没空,等以后再说吧。如果我要去白云城,自会派人给你送消息。” 叶孤城微觉好奇,问道:“你还有什么事要忙?” 苏夜道:“坦白讲,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会前往武当,拜访武当掌门与几位长老。何况,城主与西门庄主的决战,肯定不会太远了。我只希望在此期间,不要横生枝节。”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脱口问道:“我要向你打听个人,南海上有位飞鱼岛主于还,你是否认识?”南海岛屿无数,当然不是只有飞仙岛。但叶孤城势力最强,名气最大,武功最高。江湖中人提到南海剑客,往往首先想到叶孤城。其他岛主在他的光芒衬托下,难免黯淡无光。 叶孤城皱眉道:“认识,此人剑法不错,最出名的还是水下功夫。若在水中,我一定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失踪了好几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南海群剑中,有六位岛主名声仅次于白云城主,于还正是其中之一。苏夜打听他,只因她知道于还加入了幽灵山庄。他水性精熟,在水中比游鱼还灵活,所以很得老刀把子的看重。 既然他已经失踪,她只好暗自摇头,再次放弃寻找证据的尝试。 叶孤城没问她理由,她也没说。他为人一向很冷淡,见她没有别的事,便径直离开,毫无坐下闲聊的意思。他一走,屋里连温度都上升了几度,愈发闷热起来。公孙大娘凝视着他的背影,缓缓道:“白云城主走了,我也该走了。” 苏夜道:“你要回去处理红鞋子?” 公孙大娘叹道:“不错,二妹尚未坦白她和金九龄的关系。我想她知道金九龄落网,心里一定忐忑不安。只怕她事到临头,仍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那么即使我想饶她,也无法向其他姐妹交待。” 苏夜淡然道:“这是你们的事,我不便多说。我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不过,一时糊涂和无可救药,总还有所区别。” 公孙大娘道:“这是自然……你知道该怎么找我,我也知道南王府有联系你的方法。如果,如果我发觉幽灵山庄的踪迹,就会送信给你。” 苏夜笑道:“好,多谢。” 她叮嘱公孙大娘,说老刀把子武功深不可测,最好不要在他面前轻举妄动,更别想顺藤摸瓜,将幽灵山庄一网打尽。以陆小凤之机灵能干,在山庄卧底那么长时间,都没能揭下老刀把子的斗笠,何况其他人呢? 她想取得与霍休有关的证据,便选择加入青衣楼,半是因为方便快捷,半是因为好玩。但要加入幽灵山庄,就没那么好玩了。山庄中高手如云,大多都有点心理问题,做事不可理喻。她武功再高,也不敢说自己能大闹一场,全身而退。 幸亏木道人游戏人间,不像霍休那样神秘兮兮。她大可直接跟踪他,无需和他的下属纠缠。 她本想说,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又觉得没这个必要。无论面对什么人,只要她觉得没必要,说话就有所保留。这是她长年来养成的习惯,已经难以改变。 她送走了叶孤城,又送走了公孙大娘,然后才把精力放回正经事上,命令王府眼线与蛇王势力,替她打探木道人身在何处,又可能去往哪里。 想要跟踪这样一位高手,托付别人,不如自己来做。倘若木道人武功没她想象中那么高,可以轻易制服,那她也不会对他客气。她已经敲打了霍休和金九龄,还在乎多一个吗? 在等候消息的时候,她日子过的颇为惬意,每天练功、算账、清点财产、幻想这些财产都会成为自己的财产,然后指点世子学武。 南王世子很想跟她学刀,因为她从袖中出刀,凌厉绝伦,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苏夜检查完他的剑法,认为他没必要这么做。武学道理殊途同归,剑法练到高深处,用刀也不会太困难。他若想学夜刀之凌厉,那她拿剑教他,同样能够达到目的。 老实说,她一直很欣赏这位小王爷。他一生下来,注定享受荣华富贵,却没像很多人那样,就此不思进取。他读书极其认真,练武极其认真,礼贤下士,乐善好施,每日孜孜不倦,想把自己变成更出色的人。 如此一来,南王父子不满足于藩王之位,想要更进一步,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如果南王世子只是庸俗之辈,反倒不会有这种想法。 叶孤城离开后,世子听说她再次取胜,当然和她谈到了这件事。他在叶孤城面前,始终表现的客客气气,尊师重道。但苏夜没那么冰冷,又与他年纪相仿,他从来有什么说什么,所谓“尊敬师长”,更像聊天时的玩笑。 他先评点叶孤城剑法,又评点苏夜刀法,将两者相互比较,呱啦呱啦说个不停。苏夜听在耳中,觉得他受实力限制,说的并非特别准确,但已经很不错。普通江湖人在他这年纪,只怕都看不出刀剑哪里精妙。 等他说完,她才叹了口气,正色道:“你知道么,你真的不该把他拉进来。谋朝篡位、阴谋诡计,应该由我这样的人来做,而非白云城主。” 世子笑道:“大师父若不愿意,自然会开口拒绝。他既然不拒绝,就证明他愿意。” 苏夜瞪他一眼,道:“你明知他拒绝不了。若他真不在意,那就算了。但我想他内心深处,始终排斥这个计划。” 世子道:“这没办法,大师父最合适。任何其他两个人决战,都不可能引起江湖震动,万众瞩目。想要引开大内侍卫的注意力,他是最佳人选。” 他容貌十分英俊,露出笑容时,更能使人心生好感。常人很容易被他迷惑,觉得他必定是个好人。但苏夜和他太熟,早就可以无视这一点,只轻轻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世子知道她在追查木道人,并未过分追问。在他看来,木道人也好,石道人也好,只不过是苏夜为他取来的另外一套富贵。木道人是老刀把子,还是刀把老子,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突然又道:“二师父,你为人就是这样泾渭分明。你若欣赏一个人,就极为护短,毫无保留地支持他、扶助他。而你讨厌谁,也做的很决绝,即便没有机会,也要主动创造机会,必须把他从云端打下地面,彻底不能翻身。” 苏夜抬头看他,缓缓道:“很好,我还以为我们相处这么久,你对我完全不了解呢。” 世子一笑,总结道:“你欣赏大师父,才为他不平,认为我不该这么做。如果可以,只怕你早就接过他的任务,下帖挑战西门吹雪了吧?” 苏夜道:“我的确很想,可惜我做不到。” 她本来准备提点世子练剑,听到这里,已察觉他有别的话说,便把手中书卷一合,扣在桌上。她刚合上书,便听世子道:“那我呢?我算不算你欣赏的人?” 他脸上还带着笑容,口气却很严肃,似乎并非在开玩笑。苏夜嗤的一笑,笑道:“我若不欣赏你,干吗要来帮你夺位。你觉得我平时太无聊,没事可做了吗?” 世子仿佛松了口气,神情重新轻松起来,悠闲自在地道:“那么我就实话实说吧,我虽拜你为师,但并没只把你当师父。你是第一流的女人,也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徒弟对师父说出这种话,自然很不正常。苏夜却微微一笑,淡然道:“你可以继续往下说,我最喜欢听别人夸我。” 南王世子道:“你对我和父王尽心尽力,为了王府的事,屡次冒上很大危险。我无以为报,只想对你做个承诺。” 苏夜道:“哦?” 世子笑道:“如果此事成功,我取天子而代之,那我必会册封你为贵妃,与你同享富贵。” 苏夜顿时愣住了,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莫非想立白云城主为皇后?” 第七十一章 花影铺地,烈日当空, 小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所以无人得见南王世子的精彩表情。 他脸色变了又变, 似乎想笑,偏偏笑不出来, 只能下意识回答道:“怎么可能?” 苏夜觉得,自己在他心中,只怕已经变成了“脑洞很大的女人”。她不想让他太尴尬, 微微一笑, 笑道:“那就太可惜了。如果叶城主答应做皇后, 我当这个贵妃也未尝不可。现在你不如费心想想,如何处置当今皇帝的后宫嫔妃吧。” 她神色自若, 冲淡了应有的尴尬气氛。世子却不甘心, 皱眉道:“难道我猜错了?难道你没爱上我?你真想做皇后, 也未尝不可, 我……” 苏夜目光略带无奈,却没有不耐烦。她做过一方霸主, 做过一帮首领, 做过别人麾下的得力干将, 就是没做过人家师父。南王世子是她第一个徒弟, 自然使她另眼相看。 她淡淡道:“并非如此, 我不想做贵妃,也不想做皇后。小王爷,我确实欣赏你, 但也欣赏很多人。欣赏与喜欢,总还有一步之遥。何况,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世子脸色彻底变了,明知不该多问,仍追问道:“是谁?” 他从叶孤城想到陆小凤,从霍天青想到蛇王,从西门吹雪想到独孤一鹤,正准备历数江湖上的诸位才俊,却见苏夜摇了摇头。 她心头滑过一个身影,一个名字,又迅速沉了下去。“我有心上人”本是个借口,用来拒绝不自量力的求爱者。但她没想到,别人问及心上人时,她竟会想起苏梦枕。这令她相当惊讶,也骤然发觉,自己对他的挂念远比想象中更深。 她淡淡道:“你猜不到,也不必再猜。你年少英俊,武功高强,日后又有皇位之份,要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今天这话,我就当你没说过。” 她说话之时,口气冷淡笃定,终于更像个师父,而不像一个朋友。南王世子听出她心意已决,尽管满腹狐疑,却真的不敢再行纠缠。 他当然很失望,也有种自作多情的尴尬。但苏夜体谅他的心情,没令他更为尴尬,已经是他可以接受的程度。 他轻吁一口气,笑道:“好吧,我也恨不得从没说过。” 这件事过后,苏夜自我反省一番,认为自己没做错,便把所有责任推到世子头上。他真爱上了她,还是贪图她美色,都不再重要了。无论如何,她总算对得起他们父子。 不久后,她收到线报,得悉木道人正在江南一带。这位武当长老行踪不定,游戏风尘,天天穿着件破道袍,有时出没于豪富世家,有时出没于路边面摊,极有奇侠风范。 江湖中人总有很奇怪的想法,比如一个人淡泊名利,四海为家,必定值得敬重。然而,淡泊名利也许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名利,四海为家也许是为了掩盖真实行踪。 所有人提到武当木道人,都会微笑摇头,认为他那样的才叫道门高人,深得道法自然的真谛。杀了他们,他们也猜不出,木道人消失之时,其实会以幽灵山庄首领的身份出现。 据说,有个姓陆的冤大头正和木道人一起,拜访江南花家。花家号称天下土地第一,有钱有到不科学的地步。但他们行事低调,很少涉足武林风波,更多时候,只充当位于江南的布景板。 木道人不在武当,令苏夜心头一喜。他身边有只陆小凤,又令她恨不得仰天长叹。事实上,只要她开口,别人不说,叶孤城与蛇王必定无条件相信她的话,帮她的忙。 但蛇王武功远不如她,派不上太大用场。叶孤城自有傲性,也不见得乐意与她双打木道人。她还不如自行前去,独自解决这件事。 与此同时,她还想先跟踪他一段时间,抓住他的把柄,搜集他不小心掉出的证据。如果有可能,她甚至可以邀请陆小凤一起跟踪。 她本人就神秘兮兮,藏头露尾,极为了解担任组织首领的难处。木道人心计再深,智谋再高,也不能长时间与幽灵山庄失去联系。幽灵山庄并非严密的帮派,缺乏现代社会大公司属性,只杀人抢劫搜刮钱财,从不打算长期经营。 十二连环坞诸事已上正轨,没了她,照样能稳定运营,不至于从内部崩溃。但幽灵山庄之中,尽是些桀骜不驯的当世恶徒。老刀把子不出现,只怕山庄很快就要人心浮动。 因此,苏夜敢和任何人打赌,木道人每隔一段时间,必定得回山庄看看。也许他还暗中操纵,时时提醒世人幽灵山庄的存在,让走投无路的坏蛋加入山庄,成为他的工具。倘若有人跟踪他,又没被他发现,那肯定能发现些震动江湖的证据。 可谁会闲着没事,花费大量时间精力,跟踪一位名动天下的武当长老?金九龄以名捕身份为掩饰,木道人的伪装却比他更强,更有用。 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苏夜只要跟上他,就有把握一直跟住。这并非很难完成的任务,而揭露老刀把子的真实身份,与殴打老刀把子让他吐钱,完成度自然也有不同。与此同时,她还能获得一些正道大侠的好感,令南王府的江湖声望水涨船高。 她做事一向很麻利,收到消息的第二天,便动身直奔江南。木道人像个布朗粒子,今天与陆小凤共游江南,明天又有可能去苦瓜和尚那里吃素斋。有时候,他身边还伴着古松居士。古松居士表面上是侠义人士,却已加入幽灵山庄,是山庄中的重要人物。 苏夜动身之前,早已经把木道人的派系关系梳理清楚。他昔年不守武当清规,与一位女子发生关系,并生有一女,因而失去继承武当掌门大位的资格。这件事本是武当丑闻,唯有两代掌门知道。他们念及与木道人的同门之谊,又顾念武当颜面,自始至终没泄露秘密。 木道人将妻女托付给门下爱徒,“玉树剑客”叶凌风,让他代为抚养女儿。不幸的是,叶凌风与那女子日久生情,竟也生下了一个女儿。木道人得悉此事后,怒不可遏,将他打下万丈悬崖。但他并没对这个女孩怎样,反而将她和亲生女儿一起,收为老刀把子的养女。 正因如此,这对姐妹在幽灵山庄中地位奇高。但苏夜依稀记得,叶孤城的远房亲戚,西门吹雪的脑残粉,有“武当小白龙”之称的叶孤鸿,被叶家姐妹认定为嫡亲兄长。 苏夜自认记忆没出错,却已弄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除非叶孤鸿也是叶凌风的儿子,而叶凌风正是叶孤城的远房堂兄弟。 但她十分好奇,叶孤鸿是否加入了幽灵山庄,是否也在替老刀把子做事?此人剑法不值一提,只会模仿西门吹雪穿衣打扮,把自己弄的活像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儿子。若从他身上入手,也许更加简单。 她一路回想幽灵山庄成员,以及木道人和古松居士的武学水平。木道人被誉为武当第一高手,却从未以武当长老的身份出手。但他能拿走武当掌门腰间的七星剑,足以见得武功深不可测。 要知道,世上能令公孙大娘恐惧的人屈指可数,他就是其中一位。 幸运的是,她的运气再次很好,无需前去寻找武当小白龙,抑或在江南四处搜索木道人。她抵达江南花家时,恰好遇见木道人满脸笑容,一身清风,从花家的山庄中出来,与主人作揖道别。 她并没见过木道人,但一看这穿着破道袍,道骨仙风的老道士,就直接认了出来,更别提旁边还有一张长着四条眉毛的脸。 苏夜本就不想现身与花家往来,见他们于此时离开,当真正中下怀。陆小凤与木道人不同路,离开山庄之后,也在半路分手,走上两条不同的道路。 她迟疑一阵,并未就此与陆小凤相见,告诉他自己要做什么,而是直接跟上了木道人。她真心希望,他就此返回幽灵山庄,别在中途逗留。可惜木道人不知她的想法,走路时十分悠闲,不坐马车也不骑马,似乎很享受用两条腿行走的感觉。 但苏夜敏锐地发现,他有意无意间,踪迹的确越来越难以把握,越来越少在人前出现。她不敢离的太近,又要防止被对方同党发现,只能保持一定距离,保证不跟丢,也就足够了。 这次跟踪十分辛苦,起码有十几天时间,木道人没有做出任何可疑举动,也不曾和任何可疑人物见面。苏夜有时觉得自己简直凄惨,放着南王府的锦衣玉食不享受,跑来跟踪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老道士。 她屡次在心中咬牙切齿,心想他再不露马脚,她就找个僻静处,跳出去拔刀动手,把他打成重伤,直接拖走,关进南王府地牢再说。可她耐心毕竟远胜常人,每次咬牙切齿完,都会想再等几天吧,然后继续跟下去。 好在到了第二十天上,她的耐心终于有了回报。 第七十二章 事情毫无预兆,就有了突如其来的发展, 让苏夜十分意外。但是, 有两个人比她还意外。 一人自然是木道人, 另一人则是躺在客房床上的这一位。 公孙大娘醒来时,只觉全身上下虚软无力, 浑不知身在何处,好像喝到酩酊大醉,连自己在哪里醒来都不知道。昏迷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仿佛很遥远的记忆, 让她很觉迷茫。 她木然地躺在床上, 盯着上方平平无奇的帐幔,拼命回想, 终于想起了发生了什么。 苏夜要她注意老刀把子, 若他现身, 就派人通知她。公孙大娘自知不是老刀把子的对手, 见她自愿担当这个责任,遂一口答应下来。 她处理完二娘的事, 就动身离开南粤, 返回中原腹地。她心中清楚, 上官飞燕对霍休言听计从, 霍休又被幽灵山庄控制, 那么红鞋子组织的存在,对老刀把子绝非秘密。因此,她心头总有一片阴影, 担心他找上她们,要她们为他攫取财富,成为下一个霍休。 当阴影成真时,之后的发展便顺理成章。 苏夜没想到,木道人失去了霍休这个财源,居然如此急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公孙大娘,向她提出要求,瓜分红鞋子每年收入的八成。 幽灵山庄极为神秘,只允许走投无路之人加入。公孙大娘并未走投无路,于是连加入资格都没有,就得乖乖双手奉上金银。她倒也不急,准备先虚与委蛇,再将这事告诉苏夜。老刀把子武功虽高,苏夜刀法更为惊世骇俗。 她对这位南王府总管已经心服口服,想当然地认为,苏夜能够制住老刀把子。而且苏夜年纪又轻,人又美貌,确实很像红鞋子首领,使老刀把子不致生疑。 但她也有没想到的一点,那就是老刀把子根本不想留下她,只想控制她的姐妹。世上很少有人见过公孙大娘,更少人知道她的脾气。老刀把子却多少了解一点,认为她必定佯装屈服,绝非诚心诚意地服从。与其留下潜在的心腹大患,不如直接杀掉。反正红鞋子共有八位首领,其他七位武功没她这么高,又很会聚敛财富,岂不比控制公孙大娘更方便? 公孙大娘派人赶往五羊城时,苏夜恰好动身北上,主动来找木道人。双方阴差阳错,却遇个正着。苏夜来的比她想象中还快,不得不说是她的运气。 幽灵山庄中,唯有老刀把子一人足以制服公孙大娘。他只能亲自来和她谈,防止她暴起杀人,抑或擒住那些不中用的属下,逼问他究竟是谁。 当然,他也稍稍有些奇怪,不知公孙大娘为何选择和他见面,不曾潜伏躲藏,脱离他的耳目。他想到最后,只能归功于霍休送来的情报,使他得知红鞋子诸人的姓名、出身、来历、定居之处。这样一来,公孙大娘即便成功远避,只要他以别人要挟,她还不是得认命地现身? 这个想法本不能算错,却大错特错。他做梦都猜不出,公孙大娘竟比他更有把握,刻意稳住他,等候千里之外的援军赶来江南。 三方都存在没料到的疏漏,结果倒还差强人意。 苏夜跟到第二十天时,正是老刀把子决心暗杀公孙大娘的那天。他们在公孙大娘的巢穴中会面,令苏夜误以为那是幽灵山庄窝点。她那时还想,自己跟踪老头总算有了回报。无论里面有物证还是人证,她都要立即出手,终结这次疯狂的尾行。 木道人易容改装,她也一样。她化妆成容貌极其普通的女子,盯着那个灰袍斗笠男进门,等了片刻,觉得他已经与下属见面,戒心有所松懈,才小心翼翼地进了院子。 然后她蓦然发现,宅院的主人竟是公孙大娘。木道人已和公孙大娘动了手,若她晚来片刻,绝代佳人就会变成死掉的绝代佳人。 对于老刀把子的杀人灭口之举,公孙大娘并非完全没有警惕。她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这次会面之前,换上了那套比虹霓还艳丽,比朝霞还绚烂的彩衣。她不惜露出倾城之貌,也要将剑器发挥至巅峰境界,对付面前这个深不可测的恐怖对手。 然而,武功差距终难弥补。苏夜赶到时,正好见到漫天彩带纷飞,垂死蝴蝶般飘散落地。彩带被木剑斩断,公孙大娘人也已经倒地。 木道人名叫木道人,用的居然也是一柄木剑。他以为公孙大娘必死无疑,所以没有掩饰本门武功,出手之时,赫然正是武当的弱水柔云剑术。 公孙大娘已经失去还手之力,只要他再补一剑,就能彻底了结她的生命。不幸的是,苏夜恰于此时穿窗而入,手中刀如风雷雨电,瞬间挡下了那柄木剑,并将他逼的脸色遽变,从她撞破的那扇窗户中跃出,即刻消失于深黑夜色之中。 他庆幸自己还戴着斗笠,激战之时,斗笠好端端地扣在头上,牢牢掩盖住了他的面孔。与此同时,他心里生出极深怀疑,觉得苏夜已经通过剑术,认出了他的门派。 苏夜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夜刀之名已逐渐传开。很多人都听过,她袖中有把通体漆黑的短刀,人美的就像天上仙子,皇城公主。即便她为了不引人注目,刻意易容为普通女子模样。木道人一见漆黑的刀锋,立即就想到了她。 他与陆小凤交好,与独孤一鹤也有交情,对苏夜本就知之甚详。夜刀出现时,他心中微微一凛,直觉这次陷入了大麻烦。 其实他走一步,算十步,早就备好一个替罪羊,乃是二十年前叛出武当,与武当掌门石雁同辈齐名的石鹤。石鹤号称武当第一剑客,当年最有希望继承道统,却突然销声匿迹。从哪一方面看,他都是替罪羊的上好人选。 可惜的是,石鹤剑法最高,离木道人仍有一段距离,能否骗过苏夜仍是未知。他见她留在屋中,没有马上追出来,心里再次感到庆幸,只能先行离开,再考虑之后该怎么做。 苏夜放弃他,当然是为了救治公孙大娘。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总要回到主世界,最重要的是能带走的东西。 公孙大娘重伤,却还没死。木道人既然离开,她也不会死。她悠悠醒转,已不记得苏夜跃进屋中,也不知道老刀把子业已逃走,还在猜测自己已经被他擒住,沦为幽灵山庄的囚犯。 “你醒了。”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旁边有个声音说。 公孙大娘大为吃惊,一转头,就看见苏夜正坐在这间小客房的木桌旁,无聊地摆弄着夜刀。她昏迷了整整一天,如今又已入夜。桌上只点着一根蜡烛,火苗仅有黄豆大小,照的苏夜面容半明半暗,半边身体似乎隐在黑暗里。 夜刀被她抛来抛去,像小孩子在投掷水果。公孙大娘目光下意识随着它一上一下,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回答她。 她问:“是你救了我?” “不然还有谁?” 苏夜很温和地答了一句,然后淡淡道:“你伤的虽重,却没有性命之险。你先感觉一下,告诉我,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公孙大娘练武多年,也精擅疗伤治病,运功一探,顿时花容失色。她倒不怎么在意生死,此时却发觉丹田里空空荡荡,内息在经脉中疯狂游走,怎么也不能凝神聚气。 她皱眉道:“我的武功……” 苏夜摇摇头,平静地道:“你也发觉了吧。你命保住了,武功却大打折扣。不……说大打折扣,也许太过保守。老刀把子以剑气伤及你的经脉。如果没得到及时医治,那你的武功有可能就此废掉。由于经脉遭受重创,还有可能自此再也不能练武。” 她顿了顿,又说:“相信你心中清楚,这种伤势不能拖下去。那么我就长话短说,直接向你提出我的要求……你可以救你,只要你同意跟我走,从此为我做事。” 公孙大娘精神本就不好,听她这么说,愈发茫然不解,问道:“为……为南王府?” “不是南王府,是我,”苏夜浅浅笑道,“南王府何德何能,用的起我?我做王府总管,有不为人知的目的。但你放心,那并非什么坏事。大概在明年,我就会离开王府,回到我来的地方。” 这一瞬间,公孙大娘想了很多很多,甚至认为她和老刀把子一样,是个不为人知的武林枭雄。她终究不同凡响,迅速抓住了这事中最重要的部分,“那我的姐妹怎么办?她们也要效命于你?” 苏夜再次微微一笑,摇头道:“不,你还没听明白吗?我要你跟我走,就是指,你解散红鞋子,离开你的姐妹,独自一人跟我走。我来自很远的地方,远到你无法想象。若你答应,我自会和你解释。若你不答应,我为何要向你泄露我的秘密?” 公孙大娘愕然,却还不肯放弃,努力猜测道:“海外列岛?西域诸国?莫非你根本不是中原人士?” 苏夜笑道:“不要乱猜了,我是,可我不属于这个中原。好啦,我们都省省力气,比起我的来历,最重要的是,你究竟答应不答应?” 第七十三章 公孙大娘默然无语,掂量她话中分量。苏夜两次提到, 要她解散红鞋子, 跟她一起走, 无疑说明了很多事情。 她的七名姐妹来历各不相同,有女尼女道, 也有神针薛夫人最疼爱的孙女。她们做起事来,一向狠辣干脆,很有手段。如果苏夜想要她效忠于她, 就像五羊城蛇王那样, 按理说, 不该放弃这只每年都有几百万两银子入账的肥羊。 因此,公孙大娘只能猜测, 苏夜所说的一切都是实话。她将离开南王府, 离开中原, 前往十分遥远的地方, 还要带她一起走。 她当然可以不答应,因为苏夜要她自行考虑。她并没威胁她, 反而救了她的性命。但她知道, 自己的伤势确实不能再拖。再拖下去, 也许经脉创伤更加严重, 最终真的回天乏术。 到那个时候, 她失去了武功,如寻常女子般生活,又有什么能力继续统领红鞋子? 她想清楚这件事后, 居然轻轻叹了口气,问道:“难道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再回来?你为什么挑中了我……不,你究竟需要怎样的人?难道你看不上市井好汉,普通喽啰,仅仅想要一个武功高强的杀手吗?” 苏夜笑道:“十年,期限是十年。如果十年之中,大娘在我那里待的不开心,那我亲自送你回来。至于我的选人标准,要等你答应之后,才能告诉你。” 她把公孙大娘从那座宅院中带走,带来一家普普通通的客店。客店房间很普通,最多只能做到干净整洁,谈不上精致舒适。 然而,她们两人一躺一坐,顿时让这房间身价百倍。倘若有人进门,必定眼前一亮,盯着她们看个不停,哪里还会关心房间怎样。 公孙大娘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双唇也失去了红润光泽。但她依然美的惊人,像朵因风雨而凋零的海棠。 她眉头紧蹙,蹙起后就没松开,更加惹人怜惜。她没有时间考虑太久,也没有考虑太久,还不到一盏茶时间,便痛快地道:“好,我侥幸逃得一命,也没资格与人家讨价还价。我答应你,我和你走,自此听从你的吩咐。但我得先和我的姐妹见面,给她们一个交待。” 她伤势十分沉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可她喘息几声,仍坚持问道:“我想知道,老刀把子究竟是谁。若我看的没错,他用的是武当派的功夫。” 苏夜见她答应,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床边,微笑道:“他?他就是武当名宿木道人。” 公孙大娘失声道:“怎么可能?” 苏夜笑道:“你看,这就是我没有告诉你的原因,因为你根本不肯相信。到了现在,你仍然觉得难以置信吧?但我可以保证,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他在武当山上德高望重,门下也有不少弟子。据我所知,有些弟子已经甘心为他做事,替他掩盖身份。” 公孙大娘道:“那你……” 苏夜若无其事地道:“我这次过来,本就是为了解决他。万一事情不趁手,说不定还得请你帮忙。” 她进入这个世界后,略微一打听消息,就听到了陆小凤、西门吹雪、叶孤城等人的名字,当即恍然大悟。但她之前并未想过,自己可以在这里找到员工。 这些出名人物实力极其出色,兼具头脑和武功。但她很清楚,他们绝对不愿意屈居人下。以叶孤城为例,他和她关系很近,往来频繁,也时常一起商量事情。即使如此,她想逼他就范,或者让他心甘情愿地就范,难度也非常高。 她要的是下属,愿意服从她的下属,不想花大价钱,带个绝世高手回去供着,何况还未必带的走。 如此一来,她自知难以成功,就利索地放弃了相关想法,专心致志于搜刮钱财。结果,公孙大娘不敌木道人,受了重伤,变相给她一个和她交易的机会。 对十二连环坞而言,公孙大娘这种人,其实比现任的三位总管更合适。 程灵素聪明过人,有临机应变之才,略施小计,就能让对方按照她的计划行动。程英细致缜密,有谦谦君子之风,善于体谅理解他人,最擅长处理日常具体事务。任盈盈则有统领日月神教群雄的经验,明白应该如何统御下属,训练人才。 然而,她们三人天生喜欢低调,不乐意出风头,也很难真正心狠手辣地做事。苏夜隐约觉得,自己若像雷损一样,为霸业不择手段,那么用不着其他势力动手,她的总管就要先递辞职申请。 公孙大娘恰好补足了不足之处。她经验丰富,城府深沉,让那七名姐妹甘心从命,又精通江湖手段,该硬起心肠时绝不心软,该心软时绝不纠缠不休,逼问不绝。她本来就是红鞋子的大姐,一个合格的组织首领,却没合格到老刀把子的地步,白送给苏夜,她都不敢要。 从做人的角度上看,公孙大娘言出必践,极为护短,一旦答应了她,就不会翻脸无情,时时寻找反水的机会。她将她带回去,日后也能像相信程灵素等人那样,将大事托付给她。 苏夜早就看出这种种好处,所以甫一发觉公孙大娘经脉重创,武功大减,便有种“机会来了”的不厚道想法。 当然,她也不想故意坑害人家,只让她自己做主。她有足够把握,认为公孙大娘不甘就此沉沦,肯定会答应她的要求。事实证明,她又一次猜对了。 公孙大娘不知她想了这么多,还以为她胆子奇大,敢于随意招聘下属,便问道:“我不知你有多少势力,但可以从你语气里听出来,你没把南王府放在眼里。既然如此,你恐怕也看不上红鞋子。你贸然让我参与进去,就不怕我突然发难,给你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苏夜淡淡道:“我不怕,因为我对你还算了解,并不认为你会出尔反尔。就算你会,那你大可放手一试,也好让我看看你能否成功。” 公孙大娘再度沉默,半晌方苦笑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会那么做。其实我也相信你的人品,觉得你并非邪恶之辈。如果你是金九龄那种人,那我宁可武功全失,也不愿为你效劳。” 苏夜道:“说实话,没能预先向你示警,是我的过错。如今你已知道老刀把子是谁,那我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老刀把子机警过人,不肯露出任何可能马脚。他也许不觉得身份泄露,但我已经打草惊蛇了。我猜他近期不会再有什么动作,甚至不会再露头,只怕我得去见一见陆小凤,请他帮忙。” 她与公孙大娘再三确认,确认她自愿离开中原,不再犹豫不决,便为她着手治疗伤情。她不想再去跟踪老刀把子,因为她要在正月之前,及时赶回南王府,共同筹谋那件大事。 老刀把子可能继续以木道人身份出现,也有可能折返武当山,隐藏一段日子。无论哪一种,他总有朋友能够找到他。这也是知交满天下的隐藏坏处。 而且她能带走公孙大娘,心情也极其愉悦,连幽灵山庄的财富都看轻了。木道人能把钱吐出来最好,即使不能,她也谈不上有什么损失。 总之,公孙大娘伤势痊愈之后,便让红鞋子四处打探,寻找木道人与陆小凤。苏夜找陆小凤,自然是为了让他帮忙联系木道人。她会在事后尽力解释这事,看看能否取得他的谅解。但她赫然发现,这趟运气仍然不错,不需要陆小凤帮忙,她们也找到了木道人的下落。 果不其然,苏夜救下公孙大娘,目击武当剑法,已让这位武当名宿心存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他要掩藏身份,明显在武当山中最方便。武当立派以来,连带西门吹雪在内,还没有人敢在山上撒野。 武当剑阵天下闻名,几位长老剑法通神。如果苏夜动手时惊动他人,只怕就有机会见识玄武七星阵法了。 怎奈木道人偏偏返回了武当派,似乎短时期内不会下山。她若想尽快解决他,只能冒险试一试,争取在不惊动其他门人弟子的前提下,解决这位武当剑法第一的武林前辈。 公孙大娘武功恢复,想要助她一臂之力。由于木道人身边有古松居士,有他多年收下的徒子徒孙,苏夜思索过后,依旧同意让她同行。公孙大娘轻功和剑法一样高,身法如电,即使出了什么问题,也应该不会拖累她。 她心中十分郁闷,觉得木道人一进武当山,任务难度立刻向上翻了一倍。但她不想继续耽误下去,更不想先解决了南王世子的事,再折回来收拾木道人。 她能够击败叶孤城,应该也可以击败西门吹雪。这个战绩若走漏出去,必定能够震动江湖。她实在没必要犹豫不决,游移不定,为木道人折腾不休,最后耽误了正经事。 第七十四章 木道人独自坐在云房里,望着手中升起袅袅热气的清茶, 满脸若有所思。 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武功再高, 也难掩住苍老的容颜。此时,他身上穿的不是破袍子, 而是普通的蓝布道袍,收拾的很干净,让他看起来更像世外高人。 他没有心思打扮自己, 塑造玩世不恭的闲散形象, 因为他要考虑更重要的事情。他无心去想公孙大娘, 无心去想幽灵山庄,只静静思考着苏夜和南王府。 那时苏夜刚出现, 他就恍然大悟, 知道公孙大娘和她肯定预先勾结。像她们这种人, 这种身份, 很难出现“恰巧路过”的情况。换句话说,苏夜清楚幽灵山庄的存在, 知道幽灵山庄看中红鞋子的能力, 早就告知公孙大娘, 让她将老刀把子的消息传回王府。 公孙大娘心高气傲, 剑术高绝, 必要时下手极为狠毒。木道人并未想到,她竟会甘心听从另外一个女子的指示。 但事情已经发生,想什么都太晚了。他几十年的清修功夫毫无用处, 每一夜都在心中琢磨,琢磨苏夜究竟知不知道他是谁。 他与掌门之位擦身而过,他的徒弟也一样。石鹤本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剑法也最高,极有可能继任武当掌门。然而,所谓有其师必有其徒,石鹤居然犯下了和他一模一样的错误,被掌门逐出武当,愤而自削面目,成了一个丑陋邪异的无脸人。 从那时起,木道人彻底绝望,着手建立幽灵山庄,准备暗算石雁,偷走掌门遗嘱。遗嘱没了,他就可顺理成章地变成下一任掌门。 石鹤对他十分忠心,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他相信必要之时,这个弟子会心甘情愿地去死。因此,他离开江南后,就将石鹤从山庄中调来,希望用他作出未雨绸缪的布置。但山庄离武当颇有一段路程,他回了武当山,石鹤仍在路上。 “她究竟知道多少秘密,或者什么都不知道?我这么如临大敌,是不是太过分?”他如此想着,顺手举起茶杯,慢悠悠地饮了一口。 就在此时,他的手忽然握上了腰间木剑,又在刹那间松开。门开了,外面走进一个鹅蛋脸,留着胡须的中年人,正是古松居士。 木道人轻叹道:“你来之前,可否把脚步放重一点?这么做,只会让我把你当成敌人。” 古松居士和他合作多年,了解他的大部分秘密。人人都听过古松之名,知道他是个武功极高的隐士,却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好像生来就是个隐士,从未有过隐居之前的生活。 最可怕的是,古松向来不用真实面目见人,只要洗去脸上的易容,剃掉胡须,把毛发染一染,别人就认不出他了,最多觉得这人的身材很像他。他是老刀把子的得力助手,也像老刀把子一样,用光明正大的正派侠客身份,掩藏暗中干下的勾当。 他面对木道人时,也像他人那么恭敬紧张,快步走到木道人对面坐下,先给自己斟了茶,才缓缓摇头道:“你看你,就像惊弓之鸟。她手上没有任何证据,如果平白无故登上武当山,口称武当掌门是幽灵山庄首领,任何人都会觉得她疯了。”他阴沉地笑了笑,又道:“你的伪装实在很成功,哪怕说陆小凤对女人失去了兴趣,也比你这桩秘密更加可信。” 木道人冷冷道:“最好如此,但山庄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靠我凡事往最坏处想。” 想要找到武当高手,最方便的办法自然是上武当山,请武当掌门帮忙。他曾仔细权衡利弊,思考自己究竟要不要回归山门。权衡到最后,他依然选择了回来。即便苏夜真的开了天眼,梦中有神仙帮忙,直接找上他,那他也要指出她无辜污蔑武当长老,让她成为数千武当弟子的敌人。 至于老刀把子用出武当剑法,只是空口无凭,不能当作证据。公孙大娘行踪隐蔽,行事邪僻,是常人心目中的女魔头,没有充当他人证人的资格。苏夜张口就说武当剑法,谁会相信? 要知道,她也可以随意变换说法,说老刀把子用了少林拳法、雁荡轻功、丐帮棍法,抑或陆小凤的灵犀一指。 古松居士说的不错,他的风险确实很小。但是,这并非他规避风险的理由。 夜已经深了,远远传来山风的声音,风中夹杂着虫鸣,令人心中十分安宁。木道人内心深处,却没有半点安宁可言。 古松居士喝完了茶,突地皱了皱眉,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以隐士的身份出现,说是你的好朋友,就没有任何人怀疑我,打探我之前的经历。那位王府总管竟然也是这样,她总不会生来就是总管吧?所以……她究竟是什么人,你能否看出她的武功来历?” 木道人道:“她用刀,用的就像西门吹雪用剑。按理说这种人绝不会默默无闻,连带她师门上下,都应该有着极大名气。但我想到今天,还没想出哪个门派可以创出这种刀法。” 古松居士笑道:“也许她自学成才,就像陆小凤。江湖上有许多奇人异士,难道女人就不能成为奇侠中的一人?” 古松居士本来不在武当山附近。他与木道人有时共同出现,但更多时候,分期驻守于山庄中,管理那些桀骜不驯的恶徒。他的职位恰恰也是总管,外号叫做“表哥”,是个惹人生厌的家伙。因此,木道人叫他来武当山一趟,他就不得不中途折返,昨天才到。 他们两人极为重视苏夜,讨论她讨论了大半天,话题都说泛了,也没讨论出多少结果。托陆小凤的福,他们知道苏夜制住了霍休,制住了金九龄,还能逼退木道人本人。若她当真打上武当山,即便古松居士在旁,也难说能否取胜。 但身边有个同党,肯定可以安抚木道人的疑虑不安。 他正要说话,猛地再次皱起眉头,却没轻举妄动,凝目望向云房窗外。古松居士差点就站了起来,却被他以眼神安抚,再度把屁股粘在了椅子上。 木窗本来紧紧闭着,窗纸映出木道人头戴道冠的剪影。他皱眉之时,两扇窗无声无息地向外开了。窗外跳进一个黑衣女子,仿佛没有重量般,轻飘飘落地,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她容貌美丽绝伦,气质秀丽凝定,一双眼睛大而明亮,顾盼生辉,兼有少女的清纯和成年女子的风情。这两种气质糅合在同一人身上,产生极深的吸引力,令人怦然心动。 她身后居然还有个女人,身穿曳地长裙,容貌高贵如皇后,绰约如仙子的女人。这女人也在笑,笑容却没那么平和,带着不少恼意,一进来,就冷冷凝视着木道人,好像和他有什么仇怨。她腰间以红缎带悬着双剑,双剑剑刃露在外面,明如秋水,白如霜雪,散发出森寒剑气。 古松居士瞪大了眼睛,差点忘了她们是他的敌人。木道人眉毛微动,慢慢放下茶杯,笑道:“两位贵客深夜前来武当山,翻进老道的云房,不知有何贵干?如果有要紧事,老道可以代为通知本派掌门。” 公孙大娘冷笑,笑声依然清脆动听。苏夜也笑,回手一拂,窗便由从外而内关上了,隔绝了云房和外间的联系。 这层障碍比纸还薄,房中四个人,任何一人出手,都能轻而易举击碎木窗。不过,如果无人这么做,这间简朴的卧室就是与世隔绝的小天地。武当弟子里,还没有敢来偷听木道人与贵客闲谈的人。 苏夜看了看窗户,好像很满意,这才风姿绰约地转身,微笑道:“我以为我在和聪明人说话,结果见到了两个负隅顽抗的蠢货。木真人,我尊称你为真人,是因为你的辈分和武功。你当不当的起这个称呼,只有你自己知道。” 她又看向古松居士,只一眼,就好像看进了他心里。古松居士向来胆大包天,却情不自禁,想在这两道明媚锐利的眼光下低头。他逼着自己微笑,逼着自己看回去,只听苏夜道:“这位定然就是古松前辈,我已经忘了你在山庄中位居何职。但这没什么要紧的,毕竟你做不了主。” 木道人淡淡道:“我本来就当不起,而且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若你不把话说清楚,老道只能请你走人。” 苏夜笑道:“任何人在武当解剑岩下,都得拿出兵器,交给武当弟子,以示对武当的尊重。我却觉得,这种强行要来的尊重很没意思。我们绕开解剑岩,进入武当后山,这才找到了真人的清修之地。现在我们身上都有武器,两位佩着剑,谁也没吃亏。” 古松居士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即便西门吹雪亲至,也不会如此无礼。苏总管,你这样咄咄逼人,胡言乱语,未免太不把武当派放在眼里。” 苏夜并不理会他,只道:“木真人,你的选择不够明智。你见我停下救治大娘,应该立刻易容改装,直奔幽灵山庄,不该折返武当山。我想找到山庄位置,必定得花不少力气,也会给你应对时间。” 木道人的笑容极为慈和,与张三丰有三分相似,“你应该继续说下去。不知怎么回事,我现在听着你的话,总觉得你想在武当山上,刺杀武当长老。” 苏夜走到他对面,很不客气地坐在了那把椅子上。她笑容转冷,冷笑道:“西门吹雪怎么做,关我什么事?我甚至都没见过他。如今我直接把话挑明,真人你曾有一个妻子沈三娘,一个得意弟子叶凌风。你和沈三娘生的女儿叫叶雪,叶凌风和她的女儿则取名为叶灵。” “这两姐妹眼下都在幽灵山庄,明面身份为老刀把子的养女。” 木道人听到叶雪二字,脸色终于变了,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名字。苏夜却无动于衷,继续道:“只要一动手,你就会击响云房前的钟,向紫霄宫发出警示,把事情闹大,甚至摆出剑阵围攻于我。如果你真这么做,我就去找你女儿,试试她的武功。相信我,只要我想找她,就能找的到。” 木道人脸上笑容终于消失,淡淡道:“她与这事毫无关系。” 苏夜道:“武当弟子和这事更没关系。” 古松居士脸色更白,白的就像没易过容。他望向木道人,木道人却没看他。他只好深吸一口气,主动问道:“你想怎么样?” 苏夜道:“我有两个目的,一是我每次做完好事,心里就开心,吃饭吃的比平常多,练功时也高兴。二是,我看中了你们这些年攒下的财富。钱给我,我可以考虑饶你们一命。” 第七十五章 这世上,若有一人能令木道人有所顾忌, 必然就是叶雪。 他并非好色之人, 明知触犯武当门规, 也要和沈三娘暗中来往,只因他真的爱上了她。如今沈三娘已经死去, 叶雪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女儿。倘若他够聪明,就该当机立断, 把苏夜的话当做虚言恫吓, 放弃这个女儿。 可不知怎么的, 他很想提气猛喝一声,惊动前山的武当弟子, 却迟迟开不了口。 父女之情若这么容易割舍, 也就毫无价值可言了。 更要命的是, 他以武当派要挟苏夜, 苏夜何尝不能反过来要挟他。他的师兄梅真人察觉私情,问出来龙去脉, 又将秘密告诉了石雁。石雁是个聪明人, 即便不信他就是老刀把子, 也会将这个疑问永远藏在心里, 严加提防这位师叔。 暗算武当掌门, 本就接近不可能,何况是一位早有准备的武当掌门。石雁有了防备之心,他还有机会抢下七星剑, 毁灭剑柄里的证据吗? 报仇一事,似乎也是镜花水月。且不说苏夜未必泄露行踪,即使泄露,她事后飞快赶回南王府,就此闭门不出。难道武当派敢当众围攻王府,从今以后与朝廷作对?? 说到底,老刀把子的优势在于隐蔽。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就无法采取针对性的防御。然而,别人一旦产生怀疑,给他的打击也极为沉重。 苏夜事先得悉他身份,早就立于不败之地,只因之前事务繁多,拖了又拖,才一直拖到今天。 他私情败露后,苦心练剑三十年,只求成为武当第一剑客。很多人都知道,木道人精通茶艺、棋艺、书画,却不知他剑法造诣更高,还在武当掌门之上。可惜他武功再高,也没高到能够对抗整个江湖,否则何必潜伏多年。 木道人长眉低垂,神情仍那么慈祥,但慈祥之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意味。苦涩之意越来越深,他的气质也在发生改变,从一位年高德昭的慈和老者,变成了木然内敛的神秘人物。 迄今为止,尚无一人能揭开老刀把子的斗笠,看到斗笠下的真正面目。此时,公孙大娘冷眼旁观,将他与那位灰衣斗笠人相互印证,顿时进一步确定了他的身份。他和灰衣人实在太相像,都像从地狱中走出的灰色幽灵,毫无活人的暖意。 古松居士忽道:“你要钱做什么?” 苏夜笑道:“花啊。” 古松居士禁不住咳嗽一声,又道:“你当真愿意就此罢手?” 苏夜对他说话,眼睛却不看他,只紧紧盯着木道人,注意他身上最细微的变化。她淡然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幽灵山庄里,尽是些做尽坏事,到山庄寻找庇护的人。山庄一解散,他们无地容身,自有陆小凤啦,西门吹雪啦,武当少林啦负责对付。” 木道人终于又说了一句,“你要我解散山庄?” 他也真沉得住气,直到此时,才变相承认自己就是老刀把子。不过,苏夜已经说出他的大部分秘密。他再负隅顽抗,只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无赖。 苏夜笑道:“不然呢?你以为我会留着幽灵山庄,日后反噬我一口,让我临死前捶胸顿足,后悔为何没有斩草除根?” 古松居士冷笑道:“我可真看不出,你做事如此绝情。” 苏夜道:“我和你们没有交情,何来绝情一说?不瞒你们说,我愿意放过任何人,能不杀人,就不杀人。怪只怪你们武功太高,野心太大,谁都没有资格‘放过’你们。我可以心慈手软,却不敢纵虎归山。你们还有一条生路,那就是向武当掌门坦白,自此隐居清修,忘记称霸江湖的想法。” 古松居士冷笑不绝,早已没了隐士的闲逸气度。公孙大娘秀眉一扬,只觉他马上就要暴怒出手,全身上下顿时绷紧。 木道人却安静的像块木头,缓缓道:“看来,我今日在劫难逃。” 苏夜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到现在还没想杀你。霍休已被陆小凤带走,不然你倒可以去地牢里和他做个伴儿。” 木道人道:“你曾说过,我没机会敲响静庐外的钟。” 苏夜道:“是。我说出这句话,就一定能做到,若我做不到,就不会这么说。” 古松居士在看公孙大娘,公孙大娘却在看苏夜。她败给了老刀把子,心中对他总有些忌惮,自觉不是他的对手。她也很想知道,苏夜究竟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木道人掸掸道袍,弹去根本不存在的尘土。值此生死攸关之际,他终于表现的像一位宗师,“其实我已经不必再试,但我仍然想试试。” 苏夜嫣然一笑。 她早就知道,单用言语,绝不可能让这两名强敌屈服。木道人野心勃勃,不择手段,怎会听她说几句话,就乖乖缴械认输? 梅真人师徒已经够对得起他,明知他违反门规,也只剥夺了他的继位权利,没有其他惩罚,也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事。木道人仍是武当长老,在武当的地位仅次于石雁。但他不知满足,觉得自己才是掌门,这才一路走到今天。 苏夜欣赏他的狠辣,也欣赏他的才能。不过,这样一个人站到对立面时,就很令人头疼了。 她肩不动,足不抬,整个人却从椅子上浮了起来,似乎毫无重量。每个人都在看她,清楚地看到了她浮起的过程。这证明她对真气的运使已入化境,无需借助肌肉发力,就能悄无声息移动。 云房四人之中,只有她一人用刀,其他三人都是剑术名家。公孙大娘用双短剑,木道人常年佩戴一柄木剑,古松居士却用缠在腰间的软剑。那软剑锋利绝伦,柔韧无比,是件极为可怕的兵器。 他常年将软剑隐在腰带里面,只用一把普通长剑掩人耳目。他看起来足有五十岁,实际年纪却年轻许多。他的胡须是粘上去的,头发里也加了不少白发,还刻意染黄。等到了幽灵山庄,他就把这些伪装卸除,一下子变成个白净面皮的普通男人。 苏夜离座时,一刀四剑同时出鞘。只一瞬间,云房内剑气纵横,剑风破空,剑光闪成了一片旋光。古松居士所用的,赫然是巴山顾道人的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 顾道人已经成了武林中的传奇,他的剑法也是传奇的剑法。他死后,巴山由小顾道人掌管。古松对此一直很不服气,又不是小顾道人的对手,只好应邀加入幽灵山庄,与木道人各取所需。 他、石鹤、叶凌风、武当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钟无骨,都知道老刀把子是谁,也是幽灵山庄最重要的成员。 软剑剑光与剑器的光芒碰在一起,就像两道撞在一起的闪电。此地若有观众,必定吓的面如土色,怀疑自己看错了,世上根本不存在如此可怕的剑法。 回风舞柳剑轻灵流动,西河剑器锋锐凌厉。软剑拂动着公孙大娘的长裙,就像春风拂动柳枝。一时之间,连苏夜都看不出谁强谁弱。当然,她根本无心去看,因为木道人的木剑已经近在眼前。 他用木剑,和她用夜刀一样,早已习惯了,所以不必特意更换。她很少依仗夜刀的锋利,木道人也不觉得木剑吃亏。事实上,木剑正在不停催发剑气,阴阳交融,刚柔并济,攻守兼备,竟是与回风舞柳剑齐名,并称玄门三大剑法之二的武当两仪神剑。 木道人用剑时,全然没了方才的阴森诡异。他足下不紧不慢,按照六十四卦踏着方位。玄门弟子常常使用这步法,威力却有天壤之别。木道人身形刚刚展动,便和手中木剑配合的天衣无缝。只要苏夜出半点纰漏,重则当场受伤,轻则无法拦住他,被他以梯云纵轻易逃去,顺手击响铜钟。 在她经历的所有世界里,最高深的武功通常位于佛门和道门。这并非普遍规律,只是符合大部分情况而已,因为武功练到高深处,就该考虑天人合一的奥妙,将目光从凡尘移到天地宇宙。 所谓技近于道,总得先弄清楚什么是道。和尚道士自古研究这个问题,没有人比他们更精通。如此一来,这两家的宗师数量最多,质量最高,也就有了解释。 石鹤对自己的剑极有自信,认为足以比拟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木道人性格与他不同,从不多谈武功,武功却比徒弟更高。 木剑朴实无华,运剑如风时,只有模模糊糊的剑影。但它剑刃上散发的森寒剑气,已经超过了旁边的锋利软剑。 苏夜不知西门吹雪实力如何,有没有达到“无剑”的境界,但木道人的确到了。陆小凤不敢冒险去揭他的斗笠,实在是极为明智的决定。 夜刀笔直射入木剑剑影,犹如划破长空的一道墨线,又像砍开竹子的柴刀。剑影忽地向两边分开,为夜刀让出通路,显然不愿接触刀锋。 刀剑同时生出变化,很难用言语描述的变化。若说旁边的剑光像闪电,那么他们的交锋就像冲击在一起的浪潮,明明相互敌对,一经碰触,又毫无阻碍地融合到一起,共同形成太极两仪之形。 木道人从未遇过这种情况,苏夜也是。她与张三丰试招时,太极功尚未完善,不便判断谁强谁弱。他们既见猎心喜,又全神贯注,不断试探着对手的能耐。 夜刀啸声本如龙吟,这时被苏夜刻意抑制,成为一柄静寂如夜的魔刀。它不仅自己寂寂无声,还能压制旁人的剑啸。剑风割裂空气,常能发出哨子般的尖锐响声,这时被刀芒干扰,最多产生短促轻响,再也无法惊动他人。 苏夜就是这样一个人,说得出做得到,说了要灭人满门,就当真鸡犬不留。她借用这手段,塑造言出必践的可怕形象,使十二连环坞帮众惧怕五湖龙王,不敢违逆她的号令。 夜刀拦住了木道人,让他不能移到窗边,阻止他鸣钟示警。她还嫌不够,又压制木剑上的气流波动,硬逼着所有人和她一起,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这很霸道,也很符合她的性格,令她胸臆畅快,无形中增添了刀法的威力。 木道人赫然发现,夜刀之威竟难以想象。他与苏夜易地而处,绝对做不到她正在做的事情。身处生死之战,她居然还在浅浅微笑,生怕被公孙大娘比了下去似的,笑的比月下昙花还美。 她能笑,就表示他笑不出来。夜刀织成风雨般的大网,劲力逐渐收向大网中心,粘住了木剑,强迫它和它一起移动。刀势细密到了极点,仿佛春日时降下的如丝细雨,晚秋时弥漫开的淡薄云雾,看似没有杀伤力,却无处不在。 每一刀之间,插不进哪怕一根头发丝,行云布雨,自然天成,无处下手也坚不可摧。 不知过了多久,细雨阴云中,陡然爆发出一道亮的可怕的刀光。 刀光一出,立刻让人觉得看到了真正的闪电,当场将剑光彻底压倒。木道人周身笼在刀光下,已然避无可避。 他在云房下设了地道,但没有开启地道的机会。因此,刀光笼身的一刻,两仪神剑瞬间烟消云散。他避不开,也没去躲避,任凭夜刀当头而落。 苏夜握着刀的右手浮出青筋,硬生生遏住了这一刀。刀尖一晃,刹那间分成四刀,分打木道人四处重穴。刀未至,劲力先透穴而入,封住穴道经脉,让他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木道人倒下时,神情已很沮丧,然后问了个不太可能在这时问的问题,“我的剑法比叶孤城如何?”苏夜一愣,仍然回答道:“白云城主的剑天高海阔,不沾不染,你的剑浑然一体,道法自然。你们若不真正交手,我不知道该怎么比较。” 木道人道:“那我总有和他比剑的资格。” 苏夜道:“当然。” 他忽地笑了,苦笑道:“这不是为我问的,我不在乎。但我有个徒弟,他一直很想会会当世的两大剑客……” 第七十六章 木道人倒地后,古松大为吃惊, 软剑顿时慢了下来。剑器气势如虹, 此消彼长, 重新交织成一片灿烂的光幕。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软剑从中折断。公孙大娘没花太大力气, 便制服了他。 她收回短剑,凝视地上的两个人,竟觉得恍若隔世, 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老刀把子曾让她心生恐惧, 避之不及, 此时却像个普通老道士,无精打采地瘫在地上, 任凭苏夜取出绳子, 把他和古松捆起来。 夜刀这一次出手, 比上一次更为惊心动魄。她感觉那不像武功, 而像天地风云的威力,蓦地汇聚在这间斗室里, 让人根本无法抵挡。 苏夜回头看了她一眼, 见她神色阴晴不定, 转念一想, 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淡淡一笑, 柔声道:“我知道,大娘你突然从红鞋子首领,变成了在我手下做事的人, 心理难免有些落差。所幸你运气还不太差,何不把心思放宽些。我虽是个俗人,没有撼天之力,金璧之才,总不至于让手下人太吃亏。” 公孙大娘摇头道:“你不必担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后悔。只是,我还得问你一个许多人都问过的问题。” 苏夜道:“哦?” “你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么多的财富,仍然孜孜不倦,四处搜罗人才,究竟想做什么?” 苏夜微笑道:“我有一个梦想,想把它变成现实。现在梦还是梦,没必要说给别人听。” 她目光投向木道人,不由轻叹了一声,方道:“你看,他想抢走武当掌门的七星剑,毁去剑柄中对他不利的证据。那么他的所有举动,全部围绕这一目的展开。我却没这么详细的计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最后不成功,那就算啦。” 公孙大娘缓缓道:“你说话时,充满了犹疑和期待,让我非常好奇。罢了,你不说就不说。只要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才不在意你的想法。” 十年,是个不长不短的时间,即可平静无波,也可天翻地覆。公孙大娘是个女人,也是江湖人。她孑然一身,除姐妹外并无牵挂,而她的姐妹也都不好惹,各有各的势力,并非一离开她,就烂泥般扶不上墙。 她先觉得十年长了点,仔细一想,又认为可以接受。与此同时,她心服苏夜的武功,钦佩她的果断,更知道她做人极其护短。只要成为她属下,对她忠心耿耿,那么无论遇上什么危险,她都不会抛弃他们。 枭雄时常自我膨胀,觉得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别人活该为他牺牲,最后将所有棋子利用殆尽,回首一望,发现自己已成孤家寡人,再也无子可用。 苏夜并不是这种人,也不会变成这种人。因此,公孙大娘思考过后,便接受了未来的命运。 她要向南王府负责,口风依然很紧,从未透露任何内幕消息。话说到这里,已经到此为止。公孙大娘和她一起,连夜匆忙离开武当山,将新到手的两只肥羊送回南王府。 公孙大娘曾说,木道人自有宗主气度,可能不会像前两只那样,心甘情愿把钱吐出来。苏夜持有相同想法,却没真正放在心上。木道人肯吐钱,是她赚了,若不肯,她也没吃亏。 她聚敛的数目之大,足够让任何人瞪圆双眼,惊叹出声。她正在为带走它们而苦恼,是否能够继续增加财富,已经不再重要。 她抓走受害者后,还要他们将武功心法写出来,交给合适的下属修炼。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资源转化器,能够最大化利用每一项收入。 她让公孙大娘先行离去,处理红鞋子的后续事宜。红鞋子这些年来,也攒下了不少财富。公孙大娘会均分这些钱,然后带上个人财产,跟随苏夜离开这个世界。苏夜相当信任她,又想瞧瞧她的办事能力,便托付给她一笔巨款,嘱咐她大肆采买她要的东西。 木道人忽然失踪,掀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浪。武当上下都知道,他的好友古松居士前来拜访,然后和他一起消失了,更是人心惶惶。 他平日静修的云房中,布满了利器砍出的痕迹。石雁对此十分头疼,甚至想去请教西门吹雪,要他看看这些痕迹出自何人之手。 苏夜常常猜测,究竟有没有人怀疑到她。其实就算有,他们也拿不出证据。任谁都不会相信,南王府总管奔波千里,砍了武当长老,又把他千里迢迢带了回来。 她把他们两人分开囚禁,每天耐心地磨来磨去,希望木道人拿出信物,让她到幽灵山庄置于各地的钱庄中取钱。与此同时,她派人通知蛇王,说幽灵山庄的首领已落到她手中,他可以考虑为家人报仇的事情了。 她曾担心,陆小凤会凭借比猎犬还灵敏的嗅觉,主动找上门,继续向她要人。所幸他虽然机灵,还没机灵到这个地步,直到秋去冬来,也没听说他在南粤一带出现。 她处理了这些事,便彻底沉下心,专心处理主线任务的最后一步,不再屡次离开南王府,在江湖上四处行走。 木道人的地位犹如分水岭。她成功活捉他之后,江湖路线达到了百分之五十,而王府路线的完成度再次提升。只需最后一步,她就能达成百分之百。完美路线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在最后功亏一篑。 南王世子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借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决战,令大内侍卫重点布防于太和殿,其他地方守卫空虚。 他本想找人易容改装,化妆成叶孤城,以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去和西门吹雪决斗。西门吹雪见他重伤,势必不肯占这个便宜,将会主动提出推迟决战,等他伤愈再说。在此期间,世子已经带着叶孤城和她,长驱直入皇帝寝宫,杀了皇帝,代替他的位置。 此事一旦成功,第二天早起上朝的人,就不是当今天子,而是和他长得极为相似的南王世子了。 苏夜听完这个计划,明知和记忆里别无二致,仍觉得风中凌乱,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 她先劝服了南王父子,要叶孤城亲自前去决战,不要多此一举,弄个冒牌货,在西门吹雪面前捣鬼。即使如此,她在心里想了又想,始终觉得这计划破绽百出,不可理喻。 若她在现实世界这么做,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但这里的所有人,从世子到叶孤城,都满脸理所应当,认为一定能够成功。 宫中自然有一流高手,却不足以拦住白云城主。调不调开他们,在苏夜看来实无区别。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她一直在想,真觉得他们碍事,路上直接杀掉就是了,何必弄一场决战,震动整个武林,将所有江湖人的目光吸引到紫禁城中。 想要谋朝篡位,只有两个办法。一是趁着国力薄弱,天下大乱的时机,率众起兵造反,硬刀硬枪地打下江山。二是祸起萧墙之内,变乱宫闱之中,趁着谁都不知道,悄悄完成弑君犯上的大业,皇帝一死,再处理好后续事务,便万事大吉。 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安定,他们只剩第二条路可走。这绝非愚蠢的选择,自古至今,总能找出几个被害死在宫里的皇帝。以北宋为例,赵匡胤戎马一生,英明果决,临死时仍有烛影斧声的千古疑案。 然而,想这么做的话,就得无声无息,暗中下手,先暗中联络宫廷力量,与后宫嫔妃、前朝大臣共同谋划。各方心照不宣,报个皇帝暴毙驾崩,再共同扶持新登位的南王世子。 世子做过充分准备,以免刚刚替换完原来的皇帝,就被所有大臣看出不对劲。他与地位较为重要的妃子交好,收买了掌管大内事务的王总管,也知道谁会支持他,谁有可能反对,准备到最后,自觉已经万无一失。 就在此时,他画风忽然变了,要求叶孤城送出战书,进行那场惊天动地的决战,把以陆小凤为首的正道大侠引进紫禁城。 时至如今,苏夜还是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若说皇帝身边,有个米有桥般的可怕人物,必须要叶孤城这等高手将他引走,那倒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皇帝那里没有这种人。 她思忖半天,心想本地土著都没觉察不对,那她何必多费心思。就算南王世子当了一天皇帝,第二天就被人揪出来,也和她毫无关系。 那时她的任务已然结束,轮回点到手,大笔钱财到手,十二连环坞的新总管也到了手。世子以后要怎么做,想怎么做,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她只想汲取经验,学习他与朝中权贵联络交易的手段。紫禁之战让她觉得很蠢,可以吐一万字左右的槽。但世子这样的天生贵族,确实能够补足她出身平民的思维弱点。 蔡京、童贯等人从来不是罪魁祸首,只是狐假虎威的狐,为虎作伥的伥。如果碰上某个明君,那他们也能成为一代能臣。只可惜明君凤毛麟角,真正的皇帝名叫赵佶,号称“什么都能做,就是不适合做皇帝”的赵佶。 也许他本质上是个艺术家和诗人,具有追求美感的浪漫气质,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才会如此昏庸无能。军事、民生、赋税、科举未免太繁琐,太麻烦,太浪费精力,而且充满了人心独有的欲望和丑陋。 从这一点上看,他厌恶朝政,终日沉溺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中,也可以理解。 他为了绘画,在宫中饲养一群锦鸡,每日悉心观察它们的神情动作,日复一日,终于达到大成境界。与此同时,他厌恶忠言逆耳的诸葛先生,偏爱投其所好的蔡京一党,又自以为是,自觉英明睿智。只要他还是皇帝,那么苏夜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要大打折扣。 更何况,她向来泾渭分明,面对金风细雨楼时,丝毫没因为苏梦枕是她师兄,就刻意容让。苏梦枕尚且如此,她又怎会让赵佶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安坐在皇位上,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努力成果? 第七十七章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战,定在正月十五上元节, 仍是月圆之夜, 紫禁之巅。 消息一传出去, 立即引起江湖上的无尽风波。用剑之人如痴如醉,在心中幻想这场决斗。他们大多身份低微, 无法进入紫禁城,只能私下讨论一番,在嘴上过过瘾。 秋去冬来, 五羊城也到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但天气再冷, 这里也不会下雪。城中花已谢了, 草木却还隐有绿意,仍是一座生机盎然的城市。 叶孤城因南海无雪而叹息, 苏夜则恰好相反, 更喜欢温暖晴和的气候。更何况, 每次见到白雪纷飞, 她都会想起汴梁城中的鹅毛大雪。 那时,苏梦枕站在风雪中, 向她回过头来。他面前是五湖龙王, 背后是金风细雨楼, 仿佛北宋武林的一切惊风疾雨, 都凝结在他身上。 她眼前总出现这副画面, 让风雪也带上了一层思乡之情。在工作期间,她需要兢兢业业,全神贯注。思乡并非很合适的心情, 很容易扰乱心绪。所幸实际情况是,她非常享受这种心情,并期待着返回现实世界的那一天。 她见万事俱备,只欠最后一着,便将所有后续事务扔给南王世子,自己于府内静室闭关静修。每隔三天五日,她会出门走走,其他时间全在潜心练功。 回到现实世界之后,她就得着手于对付迷天盟的事务。方应看一向很有耐心,也许太有了些,正因如此,反而让她难以判断,他究竟何时会失去耐心。 提及迷天盟,就不得不提七圣主关七。这位武林奇人威名赫赫,曾经以一人之力,掌控京师局势。他心志陷入疯狂,销声匿迹,不代表武功因此退步。 简单地说,如果关七成了废人,那么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中,早有一方耐不住性子,筹划攻击迷天盟,吞并这个失去了庇护的势力。他们不动手,绝非心慈手软,或抽不出身,只能因为忌惮着某个人,某件事,生怕自己贸然行动,会带来承受不了的可怕后果。 苏梦枕惊才绝艳,雷损深沉多智。他们势成水火,不死不休,却都是一代枭雄霸主。能让这两人犹豫不决的,除了关七更有何人。 她已隐约猜到,方应看要她硬碰关七的原因。等她回去,她会稍微试探一下,看看这想法是否正确。 准备工作应会耗费几个月,再加上她在副本世界剩下的日子,就是最后的练功机会。南王世子常常带着嫌弃表情,嫌她闭关时间太长,露面时间太短,却不知她实有苦衷。 她盘膝静坐,合上眼睛,便徘徊在非常枯燥,又非常有趣的内修境界中,仿佛隔绝了和身外世界的所有联系。这是种极为矛盾的体验,漫长而短暂,复杂而简单。她常常觉得自我已经消失了,变成了天地的一部分,于畅快淋漓的同时,深深感觉人身何等渺小。 苏夜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也找不出可以使用的比喻。一定要说的话,她觉得这像蹦极,从高空一跃而下,兼具极致的恐惧和极致的刺激。就为体验这刺激,她也乐意日复一日地枯坐。 她胜过了叶孤城,胜过了木道人,大概也能胜过西门吹雪。这战绩固然惊人,对她本人却毫无用处。她和叶孤城不一样,无需得到任何人的认同,更无需击败任何人,来变相证明自己。她甚至没办法拿他们当判断标准,推测自己与关七一战的结果。 关七消失的太久了,久到很多人根本没听过他的名字。她曾问过无所不知的杨无邪,关七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使用怎样的武功。 她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词——很可怕。 可怕的五湖龙王听完这个答案,便默默离开了。她很清楚,杨无邪说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会提供虚假情报。他说关七可怕,那关七就不可能人畜无害。 只是,她和关七相比,谁更可怕一点? 她为此深感忧虑时,同样感到兴奋。世界上有那么多未知的人和事,等候她去挑战,让她觉得活着很幸福。未来也许存在无数艰难险阻,也许压的她喘不过气。可若没了它们,生活应该极为无趣吧。 世子自然不知她的心思,见她执意不肯出关,只得由她去了。期间,南王府一直风平浪静,再没出过类似于夜半大盗、神秘怪客之类的意外。城中纵有事情发生,也是些打架斗殴的小事。蛇王出面便可解决,根本用不着惊动她。 待年关将近,叶孤城才离开白云城,来到南王府,进行最后一次合议。 苏夜见到他时,想起皇后贵妃的问题,表情顿时变的很诡异。世子在旁哭笑不得,抽空对她小声道:“二师父,我收回过去的话,宁可从没提过要你做贵妃。你能不能放过我,别再眉目传情,试图把我和大师父拉在一起?” 苏夜一笑,亦小声道:“什么叫做眉目传情?你词用错了吧?” 话虽如此,她仍放过了这个不省心的徒儿,不再用诡异眼神盯着叶孤城,把他盯的屡屡起疑。 如今决战消息遍传江湖,引人议论不绝。恐怕直到决战结束,流言才能平息。据说南北大豪都开了赌局,有的买西门吹雪胜,有的买叶孤城。两人赔率相差无几,因为叶孤城并未招惹蜀中唐门大公子,也不打算散播自己身受重伤的消息。 出于对叶孤城的尊重,苏夜自然没去掺和。她只是在想,如果有人知道她和关七的对决,是否有可能以此赌赛? 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会买五湖龙王胜,因为她有种危险至极的直觉,觉得自己必须取胜,否则只怕难以逃出生天。 叶孤城就此在南王府住下,准备与南王父子分批进京。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只有十多天时间,很难作出充分布置。因此,他们极有可能牺牲这个年关,提前行动,静悄悄地潜入京城之中。 他偶尔找苏夜说话,与她对弈,却不再出言邀战。苏夜明白他的想法,也不多事,要聊天就陪聊,要下棋就陪下,表现出深厚的同事情谊。 不过,她终究难以免俗,在某盘棋局将近终点时,忽地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煞费苦心,和你说那些话?” 叶孤城奇道:“什么话?” 苏夜道:“你与西门吹雪的不同,还有我对武学的理解。” 叶孤城将棋子轻磕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淡淡道:“我以为我知道,但听你的口气,似乎我并不知道。” 此时,够分量的江湖豪客纷纷涌向京城,准备进入深宫大内,一睹这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决战。大内侍卫焦头烂额,既不能过分得罪他们,又不能有求必应,把紫禁城变成电影院。听说宫里有人还找上了陆小凤,请他帮忙解决这桩麻烦。 与外界的熙熙攘攘相比,南王府异常平静,平静的就像暴风雨前的阴云。当事人之一正在这里下棋,下完了还要去吃蛇王厨子特制的蛇羹。 不知局外人得悉此事,会不会觉得皇帝不急太监急,自己的踊跃形象十分可笑? 苏夜笑道:“你们这种高人都喜欢故弄玄虚,说话时说一半,留一半,让人家自行领悟。我做人比较实在,就实话实说了。” 叶孤城笑了一声,又落下一子,却没出声。苏夜道:“我和你有几分交情,又一向欣赏你,所以盼望你能从决战中活着回来,别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叶孤城持着棋子的右手猛然一顿,略一点头,淡然道:“我知道。” 苏夜笑道:“我想你仍然不知道,因为我觉得你心里有着愧意。西门吹雪既诚于剑,又诚于人。你只想诚于剑,不想诚于人。你听完他的剑道后,觉得很有道理,并对自己产生疑虑,不知这么做……我是说,不知用你的剑配合小王爷行使阴谋诡计,是否正确。” 叶孤城道:“那又如何。我心中作何想法,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苏夜道:“我只想说,武学一道,从来没有对错之分,更不必遵从任何人的宗旨。若你当真后悔,想要接受西门吹雪秉持的道理,那么,现在是你退出的最后机会。我自会另想办法,不让你和小王爷为难。” 叶孤城蓦地冷笑,冷冷道:“我为什么要退出?” 他一冷笑,两人间的气氛立刻凝滞起来,气温仿佛也在下降。苏夜全不在意,只道:“我怕你内心含愧,面对西门吹雪时,不惜以死相报你的剑。” 她极为小心地放下棋子,彻底终结了棋局,然后又道:“我希望你活着,也希望西门吹雪活着,希望你们分出胜负时,及时收手,继续活下去,追求永无尽头的剑道。剑的确可以杀人,但不是非得杀人不可。你们两人乃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任何一人中途因任何原因夭折,都可惜至极。” 她说话语气通常谦和有礼,此时却充满了高傲之意,“有人说,你们之间只能存留一人。我觉得这话纯属放屁。难道我听说一个用刀的大宗师,非要赶去把他砍死,才能继续练刀?叶城主,我见到天才陨落,就像见到明珠蒙尘,美玉生灰,说不出的可惜,所以我得再问一次,你究竟退不退出?” 南王世子若听到他们的对话,很可能捶胸顿足,埋怨她多此一举。但苏夜有这个资格,有这个权力。只要叶孤城点点头,她就会前去对世子解释,商量出一个合适的方法。 叶孤城的眼睛灿如寒星,寒星闪烁不定,就像他起伏不断的内心。苏夜的话打动了他,让他心境愈发杂乱无章。然而,杂乱终将归于平静,为他指出乱象中的一条明路。 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平静地道:“我会继续下去,把它当成一场单纯的决战。决战过后,若我还活着,就动身返回白云城。你们在紫禁城中做什么,自此与我无关。” 第七十八章 正月上元节那天,京城中火树银花, 流光溢彩。大街上悬挂着无数彩灯, 大的高逾数丈, 小的只有几寸,或描绘神话故事, 或描绘花鸟鱼虫,十分精致好玩。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 都可上街观灯, 共同度过元宵佳节。 只可惜, 京城位于北方,冬日向来十分寒冷。时值小雪初晴, 城内城外银装素裹, 与彩灯流光交相辉映, 虽说更有壮丽气象, 却让百姓因怕冷而不愿出门。 许多江湖人期待紫禁之巅的决战,提前赶到城中, 准备在今夜进入紫禁城。他们来自天南地北, 江湖地位亦有天壤之别。其中不乏一些知名人物, 例如蜀中唐门的大公子, 江南长乐山庄的司马紫衣。 这些人在家乡一呼百应, 气焰熏天,但到了京城,办事就没那么方便了。 大内也有四大高手, 为首一位名叫“潇湘剑客”魏子云,人称魏大爷。他心知这事可轻可重,为了限制观战人数,不惜找上陆小凤,将波斯进贡的变色绸带交给他,请他代为挑选有资格进入的人。 南王世子探到消息后,便让王总管盗出变色绸,自行制作绸带,在京中四处分发。变色绸本为贡品,数量有限,无法均分给所有人。即使如此,拿到绸带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资质人品良莠不齐。既有绝世高人,也有跳不上太和殿殿顶的普通角色。 陆小凤煞费苦心,仔细挑选人选,得罪了不少人,然后发现大家都拿到了绸带,差点当场喷血。但他只怀疑有人想借机发财,所以盗取变色绸,制成绸带贩卖,并没把这事和南王府联系起来。 他真正奇怪的,是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苏夜竟未现身观战。她是南王世子的师父,与叶孤城颇有交情,武功绝顶,地位超凡,就算用刀不用剑,也不应缺席这场决战。 不过,他奇怪归奇怪,也没往深处想,毕竟苏夜要不要来,是她自己的事,与他没有关系。 决战的正主早已提前来到京城,各寻隐秘地点住下,以免宵小之辈上门骚扰。京城豪侠里面,以城北李燕北和城南杜桐轩二人为首。这两人敌对多年,瓜分京城地盘,关系很像苏梦枕和雷损,但权势远远没有苏、雷二人那么大。 李燕北赌西门吹雪取胜,杜桐轩却押了叶孤城。这场赌约牵扯甚大,谁赌赢了,谁就能获取对方的势力,将多年死敌彻底赶出京城。 虽说多年经营,就此毁在一场赌局中,是儿戏至极的行为。但他们非要这么做,也没人拦得住。更别提有些人把身家性命压上,希望借此飞黄腾达。 如此一来,两大剑客的安危就举足轻重。倘若有一人战前身受重伤,不得不推迟决战,那么也算他输了,押他胜的人依然得赔钱。 陆小凤设身处地想想,觉得可以理解他们买凶杀人。但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叶孤城也是。谁暗算了他们,就是与他过不去。于公于私,他都得担当起这个责任。 西门吹雪住在他本人的产业,叶孤城则避居古寺。他们行踪绝对隐秘,迄今没有外人知道。陆小凤对此感到安慰,可惜没轻松多久,又开始为变色绸的事情头疼。 他猜不出,大内四大高手更猜不出,只好陪着头疼。这些人也许奉公守法,看完了就走,也许图谋不轨,趁着这个机会,在宫中做下诸般恶事。魏子云无法将他们当场赶走,只能调动兵马,重点防守太和殿,不让他们有机会离开这里。 苏夜已经通知公孙大娘,要她约束红鞋子,不要卷入这桩麻烦。不过,公孙大娘也想目睹这场决战,因为这是难得一见的机会。她已见过了叶孤城的剑法,很想看看西门吹雪的。因此,苏夜给她开了个后门,让她与叶孤城同行同住,又将绸带交给她,使她可以通行无阻。 然而,公孙大娘同样不知道,苏夜人早就不在五羊城,而是悄无声息地到了京城。她自以为她事情太多,无暇分身,于是将这消息转告给陆小凤,导致陆小凤也顺理成章地误会起来。 严格来说,叶孤城并未欺骗任何人,因为他的确亲身前来,进行对决,最多算是知情不报。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件事后面,藏着更大、更深、更为隐秘的秘密。 苏夜若要进紫禁城,随时都可进去,不需要别人引导。她身法如流风回雪,飘然无踪,纵跃时轻捷到了极点,简直像个隐形人。大内禁军再多,也觉察不了她的行踪。 世子没她这么高的轻功,只好由王总管负责,从偏僻处溜进去,潜伏在空旷无人的宫殿里,准备等所有人的心神被决战吸引,再突然现身。 苏夜和他不在一起,进宫之后,也没立刻去找他。她孤身四处游荡,避开宫人耳目,站在清冷庄严的紫禁城中,凝视着一重重黑黢黢的宫宇。她神色严肃,心中却只有感慨,没有震撼,因为这并非她第一次进入这种地方。 在武侠背景下,绝顶高手通常进宫如履平地,想盗点什么、吃点什么,甚至与皇帝见上一面,都不是难事。与这些世界相比,她的现实世界难度就大多了。如果没打探清楚消息,她可不敢贸然进宫,挑战大内深藏着的高人。 更何况,宋朝皇城和紫禁城差异很大,只被称作皇城、宫城,建筑样式不同,气度神姿不同,坐在里面的人更加不同。 她将两座皇城相互比较,觉得难分高下,都是令人心向往之的地方。一个人身处其中,看着殿阶前石兽镇守,铜鹤香炉口中吐出袅袅紫烟,宫墙重重叠叠,大殿轩昂峻丽,难免会意气全消,认为只有坐上皇位,才是人生快事。 大部分积雪已被太监扫干净,露出雪下干净平整的地面。她就这么站在那里,凝望着太和殿的方向。 皇帝寝宫与太和殿相距较远,位于后宫正中位置,守卫不如前面那么严密。无论太和殿发生任何事情,都难以惊扰到这位九五之尊。苏夜虽然知道太和殿在哪里,却只能徒然望上一望,无法真正看到琉璃明瓦,飞檐斗拱。 她唯一能看到的,是附近的绿树红墙,还有青松中露出的一角高楼,不知是什么人的住处。 今夜天气十分晴朗,明月深沉的像一轮玉盘,边缘没有半点瑕疵,高挂在深蓝夜空上。它渐渐向中天移去,月色愈发皎洁明亮,掩盖了月旁应有的星子。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轮明月,其余的星、云、雪都消失了,不再惹人注目。 苏夜向太和殿望了一眼,又向明月望了一眼,自觉时机将近,便离开这里,前往南王世子的藏匿处。 她与世子会面后,发觉他已经备好了天子朝服,正在更衣打扮。衮服一上身,他看起来既英挺,又威严,当真有了几分九五之尊的气度。 他不仅买通了王总管,还买通了其他大大小小的太监,所以没有一个人发觉他的存在,更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前去禀报皇帝。 天子行事高深莫测,却不太可能瞒过身边服侍的人,除非凡事亲力亲为。他在寝宫中藏有亲信高手,以防刺客一路长驱直入,进入深宫大内。王总管多少知道一点内情,将消息告知世子,要他见到皇帝时,定要多加小心。 他在宫中资格极老,地位又高,稍微动点手脚,就可暂时调开寝宫中伺候的宫女太监,只留下被世子买通的可信人物。 他们并未带来别的下属,因为对方武功不如苏夜,她一个人便已足够,若真有在她之上的高手,别人来了也没用。她只默默跟在世子身后,不住打量着宫室殿宇,似想将这里的情景牢牢记在心里。 世子在她面前,向来轻松自在,这时却很是紧张,路上一言不发。直到他们进了大殿的门,转入屏风,转到天子就寝的暖阁,从门外瞥见龙床和纱帐,他才叹了口气,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终于到了。” 苏夜远比他镇定的多,微笑不语,抢在他前面挑开珠帘,举步走了进去。 皇帝年纪尚轻,容貌亦如传闻中那般,和世子几乎一模一样。他自然知道今夜发生的事,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若真对江湖有兴趣,就会去当个江湖侠客,而非坐上天子之位。 可是,一个人忽视什么,往往就会伤在它手下。 他半夜醒来时,这座偌大的宫殿中,比往常更加寂静,静的一点人气都没有。他本来不需要人服侍,却忽然觉得不对劲,随口呼唤暖阁外的值夜宫人。意外的是,他没喊来熟悉的宫女太监,只喊到了一个神秘的黑衣女子。 这女子姗姗走近,伸手拂起碧纱帐,露出一张令人怦然心动的脸。她容貌明丽秀雅,行动时风姿绰约,不笑也像在笑,笑起来更加动人。她很美,美的就像一场美梦,此时午夜乍逢,真不知她是人是鬼,是狐是妖。 刹那间,皇帝心里竟产生了错觉,误以为她是大内宫人,只是自己从没见过。待王总管王安紧跟在她身后,蓦地现身时,他的脸色才终于改变。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一个绝对不该在此出现的人。她出现,代表他大难临头。他无需知道她是谁,因为她的姓名来历并不重要。但他仍然定了定神,缓缓问道:“你是谁?” 苏夜微笑道:“你不需要我是谁,只需要知道我想做什么。” 皇帝道:“好,你想做什么?” 苏夜又笑了笑,淡然道:“弑君犯上。” 第七十九章 苏夜离开雪后京城,回到了五羊城南王府。她走的很快, 在大部分人津津乐道于决战结果时, 就没事人似的, 踏上了返乡之路。这一路上,她时常想起南王世子和她的对话。 那时, 她的徒弟兼篡位者兼下一任皇帝淡淡道:“我已大功告成,理应报答你的恩情。” 她答道:“是的,但你不必着急, 我自有打算。” 计划一旦成功, 世子便要独力应付未来的所有危机, 包括有可能上演的“真假皇帝之谜”。叶孤城明确表示,他将动身返回南海白云城, 不再参与京师风云。苏夜也必须折返少了主人的王府, 代为处理府中大小事务。 她没向世子索取报酬, 因为报酬正在王府里等着她。按照约定, 她负责管理王府宝库,随时听从世子调派, 将库存送到他需要的地方。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她已单方面撕毁约定, 开始进行搬空库存的行动。 叶孤城从来不明白, 为何王府设有账房, 苏夜还像个账房先生,亲力亲为,一篇篇地翻阅账目。他怀疑这事已经很久了, 但做梦都想不到,她把它们看成她的财产,当然得亲自清点过目,仔仔细细检查。 他本来打算就此告别,以后不理江湖俗事。苏夜却派人向他传话,请他到王府小住一阵。她没有给出原因,他也没问,随口答应下来。 公孙大娘亦要到王府与苏夜会合,准备“离开中原”,所以仍然跟着白云城主的车队。他们两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对彼此十分客气,一句闲话也不多说。因此,他们见到苏夜时,竟同时松了口气,认为总算有了个可以说话的人。 苏夜接到叶孤城,只说需要他暂时逗留于王府,时间一到,他自然明白。叶孤城迷惑不解,只知这事对他没什么坏处,也就听凭她了。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双剑剑风扫起太和殿顶的积雪。叶孤城略胜一筹,并及时收剑,使西门吹雪只受了小伤。胜负既定,他们便各奔东西,一个西去,一个南下,等待不知何时会有的第二次见面。 苏夜无缘目睹这场决战,多少有点可惜。世上没人发现,叶孤城胜了,他的徒弟也胜了。如今她不应该叫他小王爷,应该改口为“陛下”。然而,她还没机会如此称呼,两人就开口道别。 世子以为这只是暂别,说的是,“后会有期。” 苏夜却答道:“再见。” 再见,其实就是再也不见。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再无机会和他见面,这么一想,她居然感到怅然若失。他毕竟是她第一个徒弟,即使做过“封你为贵妃”的糊涂事,在她心中地位也不同凡响。 何况,她即将掏空整个南王府,总觉得愧对于他。她怀着如斯矛盾的心情,想到最后,决定在地上、地下两个宝库之中,各留一锭银子压库,就算对得起他了。 叶孤城见她无事相求,只需等“那一天”来到,就不追问,自顾自地利用王府静室,闭关消化从这一战中得到的领悟。反正时间一到,苏夜自然会拍开静室的门,半点不客气地把他叫出来。 南王父子都在京中,世子自不必说,老南王也得照应儿子,无法随意离京。叶孤城闭关,正主不在,王府其实以她为首。她想做什么,都无人打扰。 她领着公孙大娘,参观了王府那两个铁桶似的宝库,将里面堆积如山的金银和货物指给她看。公孙大娘需要金钱,但不真正贪财,看了半天仍不明所以,皱眉问道:“你领我来这里,莫非想把这些东西都搬走?” 这句话当然是开玩笑。苏夜却微微一笑,淡然道:“不错,我正有此意。” 宝库由她掌管,即便完全搬空,旁人也不会生疑,只会以为她奉世子之命,将库里的东西转移出去。副总管江重威可能问上几句,她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打发了他。 公孙大娘死死盯着她,盯视良久,忽然道:“地上的宝库还好说,地下这一座占地广大,几乎覆盖了整个王府。库中并未完全装满,却也够人受的。我方才粗略算算,里面少说垛着几千万两银子。难道凭你我两人,就能搬走这么多东西?” 南王一脉向来十分富有,连小妾过生日,都可得到玉璧明珠作为贺礼。若非金九龄已被陆小凤带走,苏夜还真想把他叫来,看他一次能拿走多重的东西。她唯一庆幸的是,金银铜铁等金属密度很多,数目听起来吓人,实物却占不了多少地方。 至于普通硬通货,购买的现成消耗品,就更加耗费空间了。苏夜无聊时,曾在脑中计算,如果将所有钱财都购买棉花,能否把她的空间装满,最后没能算出结果,只好悻然作罢。不过,就算装不满,弄出一个棉花海,让她背到地老天荒,大概没什么问题。 公孙大娘亦很有钱,怀里揣着近二百万两的银票。可她看到摞的整整齐齐的金银,仍然觉得不真实。 南王府家底丰厚,府邸位置靠近出海口,时常进行海外贸易。府中财富一直增加,又有诸多内陆难得一见的宝物,不然也不会被金九龄盯上。 苏夜卖掉大部分珠宝首饰,只留一小批最为精致的自用,然后把所有收入换成实物。如此一来,这两个宝库里,盛装着包括她本人家底在内的所有财产。 公孙大娘说是那么说,心中隐约盼她唤出下属,组起车队,用正常人的方式,将库中金银运走。但苏夜微笑着看她,从容道:“你总觉得我说话有所保留,这当然没错。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会逐渐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你且看好了。” 为了方便运输存放,所有东西都被整理的干净整齐,捆成一个个大捆,或者分成一个个包裹,即俗称的银包。每个包中有五千两白银,十分沉重。苏夜伸手,轻轻拎起了它,也不见什么动作,银包便突然消失了。她手中空空如也,还保持着拎东西的姿势。 公孙大娘轻呼出声,惊道:“障眼法?” “……不,这叫五鬼搬运。”苏夜没好气地道,顺手又拎起了第二个包裹。 她放入东西,取出东西,都得亲力亲为。放入还好,只要她能拿动它,那件物品就会在她一念之间,进入洞天福地。取出则没这么方便,因为她无法隔空看到空间里的情况,触到里面的东西,只能亲自进去扛出来。 洞天福地正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永远不会被别人发现。十二连环坞若有重要物品,必然交由她保管。即使她死了,也没有人能发现玉佩的奥秘。可她一想金银重量,就觉得万念俱灰,觉得自己仿佛扛大包的苦力。 公孙大娘听完她的解释,没再说什么,只带着满脸疑惑表情,梦游般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右手放在想拿的东西上,将它原地化为无形。 苏夜本就不想一口气将存货搬完,向她演示完毕,便伸手握住玉佩,继续上演大变活人。 她进入洞天福地,快步走向代表陆小凤世界的青铜门,凝神看着门上显现的文字。如今尚未到结算的最终期限,她还能看到随时浮动的完成度。如她所料,王府路线已经完美结束,江湖路线则只有一半。如果她想提前结算,那也可以,即提前获得这次任务的奖励,终止所有路线。待期限来临时,他直接传送回空间,再进入现实世界。 江湖路线完成一半之后,便不再发布任务指示,要她自己探索完成。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剩下百分之五十应该做什么。可她不打算这么做,只是很从容地将手按上青铜门,默默念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就是,提前终止结算,获得所有奖励,兑换公孙大娘进入现实世界的资格。 公孙大娘剑法虽高,却没到达天下无敌的地步,又只是剧情配角,并非天价。她需要五百轮回点才能开启资格,尚在苏夜承受范围之内。然而,考虑到一条路线只有五百点奖励,这实在也算不上太便宜。 苏夜确认要求后,便感到按着青铜门的掌心位置微微发热。那扇门如同吐钱的取款机,吐出了一块玉佩。它是龙纹玉佩的复制品,外观轻重完全相同。苏夜若不拿到手上试试,也无法辨认两者的不同。 这次任务就这么结束了。她只需要搬走属于她的报酬,静等最终期限来临。 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青铜门,迅速离开洞天福地,将玉佩交给公孙大娘,并抱怨道:“大娘,你真的很贵。” 公孙大娘接过玉佩,用很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不知她为什么突然胡言乱语。虽说如此,她还是很给面子地把玉佩塞到袖子里,问道:“你刚才去了哪里?” 苏夜每勾搭一个人,就得把真相告诉她,现在不过多说一次,已经轻车熟路了。她很详细地解释着,说玉佩是联通不同世界的道具。而她给公孙大娘那块,只是拥有同行效果的赝品。 “等我回到我的世界,你会被玉佩召唤,出现在我出现的地方。不必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绝对保证安全。” 公孙大娘的惊讶慢慢退去,变成了恍然大悟,又变成了若有所思。好在她生的太美,无论露出什么表情,都十分动人。 她听到最后,忽地笑道:“假如你已经走了,我却把这玉佩远远丢开,不肯履行承诺,又会发生什么事?” 苏夜拉长了脸,淡淡道:“我不知道,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十年之后,我就回来追杀你……不要笑,我真的会回来。” 第八十章 叶孤城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苏夜忽然带着公孙大娘来找他,递给他一封信, 指名转交南王世子。功成身退本是常事, 所以他并未感到奇怪。然而, 苏夜下一句话,顿时让他微觉吃惊。 她道:“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待我走后,这封信你想看就看,不必避忌。还有, 即将发生的事, 请你一并转告他。” 叶孤城奇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苏夜微笑不语, 轻轻抬起手,握住了她胸前坠下的白玉配饰。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 平时掖在衣服里, 很难被外人看见。她右手稍一用力, 内力贯穿整个玉佩, 立即身影闪动,原地消失不见, 留下空荡荡的地面。 每个人目睹这幕画面, 都会觉得自己看错了, 包括叶孤城。他反应自然极快, 神色微动时, 已经瞥向了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也在笑,却是一种了然的微笑。她指向那封信,笑道:“城主想知道的事, 都在信中。” 叶孤城想到了障眼法、隐身术之类,还想到了武功练到出神入化,可以欺骗他人耳目的传说。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下一瞬间,公孙大娘也会原地消失。 换个人来,说不定突然出手,阻拦她的消失,问清楚怎么回事。但叶孤城毕竟是叶孤城,只平静地凝视着她,淡然道:“这么说,你们都会这样离开?” 公孙大娘道:“不错。” 苏夜数好了倒计时,进入空间后,那扇青铜门便黯淡下来,表示正在冷却状态。洞天福地的真正出口则已经打开,等待她原路返回。她从甬道走回出口,还需一点点时间,所以公孙大娘还能和叶孤城说几句话。 这点时间转瞬即逝。公孙大娘说完不错两字,身影同样一闪,消失在空气中。 叶孤城右手拈着那封信,原本纹丝不动,稳定如磐石,这时终于动了。他心中有过犹豫,可犹豫之情终被好奇压倒,指使他拆开了封皮。 他见过苏夜的笔迹,一看便知道是她写的。信不长,言语十分简洁明快。她自称来自天外世界,此时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不得不忍痛告别。对了,世子说要给她重酬,那么她也不和他客气,已将南王府中所有宝物,还有非宝物的东西拿走,请他与白云城主共同检验。 信末居然还署了一个“多谢”。 叶孤城看着这封信,看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的很意外,也很开心,仿佛一个孩子,忽然窥知了世上不为人知的秘密。 苏夜请他留下,当然是为了寻找可信之人,转告南王世子。南王府空空如也,总管携款潜逃,也需要人暂时照顾。 公孙大娘说的不错,他想知道的,信中已给了解答。苏夜来历成谜,武功高绝,行为诡异,如今全都得到解释,令他眼前豁然开朗。 他笑完之后,又不禁摇了摇头,将信放回封中。 他想,小王爷知道这件事之后,又会露出什么表情? 苏夜没去想南王世子,在她心里,某个世界一旦结束,那么就成了过去的事,与她再也没有关系。她睁开眼睛时,南王世子已被她忘到脑后。 她看着这个没什么陈设的房间,又看着身侧茫然四顾的公孙大娘,笑道:“这就是我出身的世界。” 由于她有可能带人回来,无法直接在金风细雨楼中离开,所以选择了十二连环坞分舵。这里设有一个单独房间,就在两位总管房间附近,看似空置闲余,其实专为此事而设。 它位于一座高楼上,窗子半开半掩,能够看到窗外天高云淡,闻到风中带着花草的清新气息,竟是春日时节。附近十分安静,偶然传来十二连环坞帮众巡逻时的口令声,引得公孙大娘向外频频张望。 苏夜已说过,这个世界是北宋末年,而她拥有十二连环坞。十二连环坞算不上权势熏天,但也不是任人欺负。 她知道自己身在大宋京城开封府,依旧恍然如梦。周围世界如此真实,与她脑中那荒谬的信息结合起来,带给她极大冲击。 苏夜带过四个人,每个人刚来之时,都会露出天真迷茫的表情,只觉难以置信。程英姐妹所在的时代与北宋距离最近,曾经感叹道:“原来这就是靖康之变前的江南。” 不过,古代与古代差异总不会特别大。只需过个三五天,公孙大娘便可一切如常。 她微笑道:“以后有的是时间看,走吧,随我去见我的总管。” 公孙大娘收敛心神,正要点头,忽地咦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为什么你的容貌不大对劲?” 苏夜这才想起自己恢复了真正的年纪,随手扯了扯衣服,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其实我今年刚满二十岁。每次从其他世界回来,都会变成现实里的模样。” 公孙大娘默然半晌,又问道:“十年之后,我回到故乡,难道也能变成离开前的样子?” 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自然对年龄更注意些。苏夜哑然,想了想方道:“我不知道,以前还没有这样的先例,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她上次回来,身边没有人随行。这种人选可遇而不可求,不是性格不行,就是能力不行,要么根本不感兴趣,要么太贵了买不起。程灵素以前经常猜测,她会带什么人见她,后来发现她很少带人,也就放弃了这项乐趣。 她大部分时间留在分舵里,饲养各种毒物,顺带处理急报。程英在外机会较多,但因五湖龙王不在,也极少主动出门惹事。 她们和往常一样,算出她回归的日子,正在分舵中等着,结果发现她带着公孙大娘现身,当场露出了意外神情。 还好这并非第一次,虽然意外,却不值得惊讶。如今十二连环坞分居南北两地,任盈盈一人在江南,未免捉襟见肘。朱勔又已回到苏杭,更令人挂念江南局势。苏夜向来信不过本地出身的角色,挑个值得信任的人带回,堪称顺理成章。 按照先后顺序,公孙大娘排行第四,成了十二连环坞的第四位总管。她自身本有名号,并不习惯被人叫做“四妹”,“四姑娘”,所以她们和苏夜一样,继续叫她大娘,以便与程灵素区分开来。 苏夜离开后,程英自会为她介绍,让她先熟悉人物角色,势力门派,再考虑安排什么任务。同时,公孙大娘武功自成一派,已到江湖一流水准,无需吃一堆乱七八糟的丹药,在武学方面,能够很好地弥补她们几人的不足。 因此,苏夜并不着急叫她做事,只让她在旁静听,了解一下京中局势。她本人刚刚回来,同样需要她们代为转述。 程英有过相似经历,知道再心急,也要慢慢来,便先对公孙大娘点头致歉,方道:“你这次有什么收获?” 苏夜笑道:“这次运气好,遇上一个富的流油的世界,收获足有上次的十倍还多,险些搬不回来。清单和账本都在这里,你们要用什么,我再去拿。我一路想着,你们上次给我一百两,这次总要给一千两了吧?” 公孙大娘得知银票无用,只得变卖地产,兑换白银,让苏夜一并搬了回来,总算没就此变成穷光蛋。只是,她财产虽多,与王府宝库一比,却又不算什么了。 程灵素接过账本,翻了几下,也是微微一惊,不知她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钱,遑论后面还有大半本货物清单。她草草翻完,转手递给程英,方笑道:“苏公子定期给你钱花,你还用得着我们的钱?不必多想了,一个铜钱都没有。” 苏夜顿时哭笑不得,只听陆无双咯咯笑道:“这才算大仇得报。” 苏夜奇道:“谁的大仇?” 陆无双道:“大姐想给她的花儿草儿报仇很久了,总算等到这个机会。你若找到稀罕毒物,说不定还能换十两银子,若没有,那可就……” 苏夜这才记起自己薅秃叶子的事,摇了摇头,笑道:“其实就算没有这事,你们也能找出别的理由。罢了,京中处处都要用钱,我花师兄的钱去。最近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人人皆知,她向来把正事看的很重,果然没说几句,便问到京中变动。程英先向公孙大娘点头致歉,抱歉慢待了她,这才缓缓道:“朱勔已经回了江南,悬赏追杀沈虎禅,为朱厉月报仇。抓到活口,赏金五万两黄金,送去沈虎禅的尸体,赏金就只有三万了。” 苏夜冷笑道:“他朱家果然有钱。” 程英微微苦笑,道:“朱厉月本为朝廷命官,这笔钱自然由官府出。不过,沈虎禅行踪不定,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赏金可不好拿。” 陆无双笑道:“他恨死了沈虎禅,又担心自己重蹈覆辙,大概连觉都睡不好吧。你说,我们找一具身材面貌差不多的尸体,易容成沈虎禅,送去拿赏金怎么样?” 苏夜刚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闻言差点喷出来,笑道:“你们敢找,我就敢送过去。怕只怕抓不到沈虎禅,倒抓到了他的兄弟。” 程灵素颔首道:“话虽如此,好在你那个小师妹是洛阳王的女儿,朱勔未必敢得罪她。” 苏夜叹道:“他不敢,有的是人敢。难道朱勔就不能雇佣江湖好手,趁她独闯江湖之时,一举将她擒下?唉,这些事尚未发生,担心也是无用,还有呢?” 程英想了想,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有两件事,都与连云寨有关。连云寨戚大寨主送来书信,说十二连环坞从西夏买的马匹已经到了。他们帮忙运过边关,正养在连云寨里,问我们打算怎么处置。” 苏夜皱眉道:“这件事倒也平常,第二件呢?” 程英道:“我们接到消息,傅宗书准备铲除连云寨。” 第八十一章 苏夜习惯将最严重,但不紧急的事留在最后说, 以免因为过度关注这件事, 忘记对其他事务的处理。程英在她这里工作很久, 也沾染了她的习惯,所以话甫出口, 便让她微微一惊。 连云寨位于大宋边关,素来行侠仗义,主持公道, 在方圆数百里内, 威信比官府更高, 平民百姓无不对他们交口称赞。就连江湖人物,也有许多人与连云寨交好, 是他们有力的盟友与臂膀。 大寨主戚少商出自江南雷门, 是雷门高手雷卷亲手栽培出的人才, 外号“九现神龙”, 剑法极高,心志却比剑法还高。正因他胸怀大志, 意在整个中原江湖, 才不甘心为人所用, 公然脱离雷门, 让雷家和雷卷很没面子。原本情如兄弟的两人自此反目成仇。 十二连环坞挤压霹雳堂时, 雷卷曾经现身,与十二连环坞正面交战,后来在阴兵的围攻下受了伤, 被迫突围离去。苏夜从未亲眼见过他,只知他与雷门若即若离,危难时却毅然出手,援助本门,并非江湖传闻中的阴沉偏激之徒。 戚少商离开江南,收服了连云寨原有的八位寨主,成为寨中唯一的龙头老大,将这座本来平平无奇的山寨当作根据地,一跃成为不可小觑的势力。 不过,连云寨离江南远,离京师也不近。无论苏夜还是苏梦枕,都无机会与它产生冲突。苏夜考虑到连云寨的地理方位,决定与他们合作,为十二连环坞在边关结下一个朋友。 戚少商为人很够义气,算是天生做大哥的人物。双方合作向来愉快,一切堂皇正大,所有交易条件都摆在明面上,从未出现常见的背后算计。若非他们分居南北东西,只怕联手做的事情还可更多。 八位寨主中,数人已经战死,又被新血替补上来,如今连同戚少商在内,总共只有八位首领。近几年来,他广招天下英雄豪杰,听说找到了一位文武双全,智艺双绝的年轻公子,名为顾惜朝。 戚少商与顾惜朝义结金兰,一力扶持他,给他一人之下的地位。戚少商既是大寨主,顾惜朝便被称为大当家。此人不仅深受戚少商信任,还得到寨中兄弟的钦佩,声望日隆。 苏夜无意关心连云寨中的人事变动。但戚少商为人坦荡,不肯对兄弟有所保留,更不肯把与十二连环坞结盟之事,当作秘密隐藏起来。苏夜必须了解各位寨主的姓名出身,来历为人,防止戚少商被人从背后捅一刀,十二连环坞跟着吃亏。 连云寨素来与朝廷对立,痛恨朝廷中的奸党,经常刺杀鱼肉百姓的恶官贪官,与丞相傅宗书更是不共戴天。戚少商与苏夜固定书信往来,交换彼此所知情报。从他的书信中,她也可以瞥见他们冲突的激烈。 听说顾惜朝还曾潜入京师皇城,意欲刺杀奸相,却无功而返。傅宗书惊魂初定,自然更恨连云寨,更想将它连根拔起。 苏夜目光流转间,想了许多许多,然后才道:“傅宗书无一日不想除去心腹大患,只要有机会,一定会对连云寨下手。此事人尽皆知,并非秘密。你特意提到他,一定是因为发生了大事?” 程英道:“不久前,朝廷派几位将军围剿连云寨,最终死伤惨重,无功而返。过去两者之间,虽有冲突,却没有直截了当的围剿,也没牵涉官职这么高的官员。这是其一。” 苏夜笑道:“哦?还有其二?” 程英道:“傅宗书接到飞马传书,先勃然大怒,斥责这些人只会要钱,毫无真正本领,斥责完了,又叹息几声,冷笑不绝,说既然如此,那只有最后一着可用。” 这个情报来自于相府中的一名书办。他地位有限,能听到的秘密只有这么多。最后一着是什么,由谁发动,他一无所知,听完这句话后,便老老实实退出书房,做事去了。 十二连环坞进京不久,根基尚浅,能在相府中收买眼线,已经很不容易。这名眼线居然不是废物,更属不易。苏夜笑容慢慢收起,秀眉微蹙,道:“最后一着……官兵围剿既已失败,最后一着就不会重蹈覆辙。” 若想摧毁一个势力,不是从外,就是自内。后者代价少,收益高,只需买通几个重要人物,就可一劳永逸,自背后暗算原来的势力首领。 苏夜对这种方式极为熟悉,也亲历过数次得力下属背叛。她运气略差一点,早就死于非命,至今思之仍心有余悸。 因此,程英一提最后一着,她心中立刻闪电般出现六个字——变生肘腋之间。 程英何尝不知她的想法,早在她回来之前,她们便已讨论过这个可能。连云寨与方应看绝不相同,素来值得信任。不到万不得已,十二连环坞绝不肯抛弃这个盟友。她们各有各的心思,一时沉默不语。陆无双却已搬动绣墩,坐到公孙大娘旁边,向她解释她们提到的名字。 苏夜听着她的喁喁细语,面沉如水,忽然道:“我看戚大寨主不会怀疑兄弟。不过,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怕只怕已经来不及。回信吧,提醒他防备身边之人,尤其是位高权重,有收买价值的那几个。” 程灵素淡淡道:“信已写好,随时可以寄出去。” 苏夜道:“好,继续保持与连云寨的联系,打探寨中消息。如果戚少商出了事,马上回报给我,同时做好拯救支援的准备。” 十二连环坞无论与谁结盟,都不会坐视对方落难,见死不救。一来,苏夜认为这是对盟友的责任,若她只拿好处不出力,那结盟还有什么意义。二来,倘若十二连环坞袖手旁观,一旦被人知道,未免齿冷心凉,还有哪个正派势力肯与她们合作? 从私人情感上,她欣赏戚少商的胸襟气度,从公事上,这对十二连环坞有益无害。她不想沦为方应看那样的人,在落难时,都不敢指望他伸一伸援手。 程英点头,表示她知道了,脸色还是那么凝重,顿了顿方道:“还有一件事,也许你更加关心。你离开后,我们始终按兵不动,即使有身份不明的人招惹,也没有就此大动干戈。” 苏夜道:“很好,所以呢?” 程英苦笑道:“所以你大概能够猜到,我们不动,人家却要动。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再起冲突,似是源于外省分舵的事。他们连续硬碰几次,六分半堂三名堂主重伤,苏公子却也受了伤,被暗器打中左臂。” 苏夜的确更加关心,脸上不动声色,淡淡道:“他伤的重么?” 程灵素颇为担心地望了她一眼,代为答道:“暗器出自霹雳堂,与常见暗器不同,中间用火药驱动,出手之后,仍可千变万化,所以苏公子才不小心着了道儿。另外,暗器上淬有温家老字号的毒,非同小可。我想他性命无忧,但毒性没那么容易清除干净。” 此时,就连公孙大娘也能听出看出,苏夜对苏梦枕的关心超出寻常。但她已经知道,他们是师兄妹关系,并未感到奇怪。 苏夜轻哼一声,将饮干了的茶杯放回桌上,没再续杯,“都说他每次红影刀光,杀敌在前,我还以为传闻有误,想不到当真如此。” 陆无双笑道:“你们不愧系出同门,做事一模一样。哪次遇到棘手敌人,你不是抢着过去解决,口口声声说生怕下属死伤太过?” 她说话较为直率,不怎么给人留情面,但每次必然说出大实话,令苏夜也无话可答。 苏梦枕既无性命之险,那就不必大惊小怪。苏夜思索半晌,又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如果没有,我就可以动身返回金风细雨楼了。” 十二连环坞规模庞大,自然有别的事情。然而,这些事情大多是些贸易往来,日常琐事,还有从江南传回的消息。任盈盈继续在五大湖中督造战船,打磨兵器,不住增加江南总舵的实力,尽量减少五湖龙王一去,总舵守备空虚的可能。 朱勔忙着请高手充当护卫,为惨死的兄弟和侄子报仇,一时顾不上为难十二连环坞。何况,近年他在花石纲上办事屡次失利,已被皇帝责备三次,只好拼命给蔡京、童贯等人送礼,希望他们帮忙美言。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有什么精力去对付任盈盈? 苏夜心中最担忧的,仍然是总舵朱雀楼,听说那里安然无恙,就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她离开洞天福地时,正值这一天的上午,时间还没到午时,悄悄溜出分舵时,太阳已经西斜,将整个开封府笼罩在金红的温暖光芒中。 她轻车熟路走上开封府的街道,走向天泉山,攀上无数石阶,又回到了永远矗立在山上的金风细雨楼。 楼中帮众没想到她说离开三个月,就真卡准了时间回来。由于没有人目击到她的行踪,她一出现,就引发了无数人的惊讶。 莫北神眼睛本来陷在眼皮里,半睡半醒,这时也被吓的睁了开来,惊讶道:“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第八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很多人不太清楚原著的样子,所以简单说一下。 四大名捕系列,和说英雄系列共用一个背景,出场人物也有重合。 逆水寒是四大名捕系列之一,全称是四大名捕逆水寒。 我用的是原著剧情不是电视剧情,请不要对这里的顾惜朝有任何期待。 本来不准备引入四大名捕系列,因为它的年代非常混乱,出场势力太多,很难结合在一起。之所以用了逆水寒,是因为戚少商与说英雄系列关系比较深。 他就是金风细雨楼的第四任楼主。 四大神煞中,莫北神资历最浅, 年纪最轻, 后期才加入金风细雨楼。除了身份不明的郭东神, 就数他年纪与苏夜最为接近。 苏夜与他正面碰上,亦有些意外, 微笑道:“我行踪飘忽不定,在哪儿都有可能。楼中弟兄大多武功平平,查不到我的踪迹, 又有什么奇怪?” 莫北神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眼睛里, 又是精光一闪。他似信不信, 却不敢在她面前露出怀疑之情,只恭恭敬敬地道:“苏公子受了伤, 姑娘却不在楼中, 我等心中始终担忧。如今姑娘回来了, 何不尽早去探望公子, 公子必然十分高兴。” 他统领“无发无天”,平时懒懒的, 不大说话, 这时忽然说了这么多, 可见苏梦枕伤情不算太轻。苏夜明知前情, 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方才知情的模样, 惊讶道:“师兄居然受了伤?我现在就去见他,他人在哪里?” 苏梦枕无事之时,自然只会在象牙塔里窝着。苏夜回来, 树大夫却刚刚离去。两人并没碰上,因而苏夜无从向他打探伤口恢复情况。树大夫号称御医国手,却自认医术不如她,本以为这位师妹进驻风雨楼,自己肩上的重担会越来越轻,不想苏梦枕始终没有这个意思,仍要求他担任医堂供奉,为他压制病情,诊疗伤势。 苏夜离去后,他才知道其中内情。只要有人知道这事,无不好奇她忽然消失三个月,究竟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她以前还可用父母为理由,如今自己说出父母双亡,可见这借口无法成立。 但苏梦枕本人问都不问,他们更不敢多此一举,最多在苏夜回来时,观察一下她的神情气色,猜测她在这三个月中,过的好还是不好。 苏夜无暇理会旁人的想法,步上玉塔时,心情兀自非常复杂。她在这世上,挂念着很多人。即使是十二连环坞中不怎么重要的成员,她也能做到记忆如初,时时牵念关注这人的安危。常人尚且如此,更不必提程灵素、程英那些对她意义非凡的人了。 她不顾自身安危,为她们兑换种种灵丹妙药,武功秘籍,一则出于责任,二则出于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欣赏。 她很容易欣赏别人,也很容易厌恶别人。也许在他人眼里,这样大爱大恨,情感起伏不定,对武学境界并无益处。但她从不这么想,她觉得心境就像现实世界,可以风平浪静,风和日丽,平静的如无风天气中的太湖镜面,自然也可以风起云涌,雨骤风狂,震怒如巨浪奔涌的长江。 如果她能在盛怒之时,保持头脑清醒,判断理智,那么盛怒与镇定,又有什么不同? 因此,她因南王世子的问题,突然发觉自己最为惦念的竟是苏梦枕时,并未刻意压制这种感情。 她从小认识苏梦枕,对他另眼相看。别离的九年时光里,她时常打听他的情报,关注他的处境,听说金风细雨楼蒸蒸日上时,并未感到受人威胁,只有因师兄出人头地而生的自豪。她这样想,对金风细雨楼无益,所以她把想法深深藏了起来,并不因为感情不同,就对金风细雨楼的势力格外留情。 如今她再次见到他,赫然发现,他比少年时更成熟,更睿智,更沉郁,更有魅力,更值得信任。她对他的欣赏,不再是师妹对师兄的,或者五湖龙王对金风细雨楼楼主的,而是出自人类本能,女人对男人的欣赏。 她曾见过许多惊艳的人物,譬如刚刚告别的叶孤城。她对他好感极深,只要他点个头,她就愿意代他应战西门吹雪。然而,任何人都无法像苏梦枕这样,给她留下梦寐难消的印象,让她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若说她没料到这件事,自然是假话。毕竟,当年她给红袖神尼留了张纸条,背着个包裹直奔江南,本就是出于苏梦枕的激励。若说她事业有成,就马上把偶像忘的一干二净,自然不合情理。 她面对这份感情,就像面对着似友似敌的绝世高手,既惶恐,又兴奋,还有掩也掩不住的期待。值得庆幸的是,苏梦枕为人足够优秀,值得任何人的欣赏与崇拜。否则,只怕她得找一个时间较长的副本世界,刻意斩断情丝,毅然撒手了。 程灵素对她了解最深,可能已经看出了端倪,既然什么都没说,她也乐得装傻。反正苏梦枕对她向来很好,身边连只苍蝇都是公的,她又何必心急呢? 苏夜想了这么多,却在看到苏梦枕时,将所有想法抛在脑后。 玉塔极为神秘,其中藏有许多秘密。苏梦枕从不允许下属随意进入,固然因为他冷淡孤僻,也有防止被人窥见秘密的原因。 据苏夜所知,能够进入玉塔的人均是他真正信任的心腹,如杨无邪、师无愧等人。其他人若想见他,只能先去青楼,等候通传。 苏夜回来的太仓促,尚未有人前来通知他。他正坐在书房里,与杨无邪说话,一见苏夜进来,立刻微微一愣,皱眉道:“你回来了。” 杨无邪的反应与莫北神相差无几,奇道:“姑娘何时回来的,怎么不先送个口信?” 苏梦枕与三个月前,并无太大区别。他穿着件深青色的长袍,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愈发显得眼睛如同寒星鬼火,幽然生光。很少有人能看出他脸色上的细小差异,因为他平安无恙时,依然满脸病容,瘦弱的好像撑不起衣服。 书房中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药气,可见树大夫换药完毕,离去不久。 苏夜笑道:“我为啥要送口信,难道送了口信,你就会出城迎接我了吗?师兄,我听说你受了伤?” 苏梦枕并不像常人那样,对她嘘寒问暖,问她这些日子以来,过的怎么样。对他而言,只要她平安回来,那就足够了。 他脸上,释然之情一闪即逝,淡淡道:“没什么。” 苏夜道:“我看看你的伤口。” 苏梦枕道:“树大夫已经看过了,假以时日,可以完全愈合。你……” 杨无邪对苏夜也算了解,知道她表面柔声细语,对谁都非常客气,实际则相当固执,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 他正要说话,果然便听苏夜笑道:“树大夫?他医术固然极高,但武功低微,对武功造成的伤势就没那么了解了。说到治病,我承认他的本领,说到治伤嘛……你把衣服脱掉,让我看看。” 苏梦枕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她,虽未拒绝,也没有就此照办的意思。常人在他逼视下,早就自动心虚气短,再也不敢多说。但苏夜从小承受这种目光,从未被他用目光击退,早就不把它放在心上,满脸浑若无事,道:“你脱还是我脱?” 杨无邪苦笑道:“姑娘……” 苏夜笑道:“不然你脱?” 苏梦枕向来积威甚重,除了苏夜,也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杨无邪被这句“不然你脱”打的回不过神,犹豫一下,却见苏梦枕缓缓抬手,松开里衣袖口,将里衣外衣的袖子同时捋了上去,又解开左臂上的绷带。 绷带下的伤口一览无遗。 伤口足有茶杯大小,情况有些吓人,正中暗器的地方已经溃烂了,又因苏梦枕体质太差,毒性蔓延速度比常人更快,伤口周围高高肿起,泛着奇怪的青光。树大夫需要连下猛药,同时让他用内功压制驱逐毒性,才能遏制伤情的恶化。那药膏是黑色的,散发着浓厚的药气,远远没有空气中的清淡药香那么好闻。 其实,中了温家老字号的毒药,常人唯有等死一途。他不但性命无忧,还能逐渐痊愈,已经是难得至极的情况。 苏夜走上前去,轻轻搭上他脉门,注视着那处溃烂,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你要知道,你病情委实太过严重,即便受了小伤,也极难愈合,更容易引起痼疾发作,不应像寻常武人那样,动不动冲锋陷阵。” 苏梦枕冷冷道:“哦?你想指点我,我应该怎么当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苏夜太了解他了,知道他这么说话,并非讽刺她不自量力,抑或埋怨她多管闲事,而是有着更深一层的含义。因此,她只微微一笑,笑道:“不可以吗?” 苏梦枕看着她的动作,忽地冷笑一声,道:“可以。” 苏夜道:“你就是金风细雨楼,金风细雨楼就是你。并非我看轻你的属下,但你若出了事,只怕没有人代替你的位置,与雷损统领下的六分半堂相抗。正因如此,你才更应该保重自己,对金风细雨楼中的兄弟负责。” 这些话,杨无邪也对苏梦枕说过,却从未收到他想要的效果。果不其然,苏梦枕面色不动,淡然道:“难道我不想保重自己?但我说过,能帮我的人实在太少,很多事发生了,我不得不亲身上阵。” 他顿了顿,又道:“你说好了回来帮我,却在几个月后,突然告假三个月。我自己的师妹尚且如此,又如何能够指望他人?” 第八十三章 这句话语气平淡,似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苏夜听在耳中, 立刻又觉得自己矮了三分, 心底涌出一股惭愧的感觉。 苏梦枕少年时, 常常试图一言不发,以冷森森的目光击退她, 让她尊重他身为师兄的权威,却从未成功一次。如今,当年的小女孩已经成长为五湖龙王, 更对他这目光视若无睹。想要让她心虚退缩, 只能是因为她自己做了心虚之事。 杨无邪忽然发现, 他们两人之间,其实没有外人插话的余地。他能看出, 他们确实彼此关心。同门相处数年时光, 对他们两人都具有重要意义。 刚才那话一半指出事实, 一半语带埋怨。苏梦枕面对他人时, 怎样也不可能说出口,却在苏夜面前说了出来。 他自知不应插嘴, 便默默坐在一边, 却忍不住去想, 他们昔年到底如何相处, 才会将这种微妙而亲密的关系延续至今。 苏夜松开苏梦枕的手, 将它搁回书桌上,不好意思地道:“你看,我也是有苦衷的。我动不动就消失三个月, 贸然身居高位,如何能够服众?你若是风雨楼下属,难道愿意心服一个忽然就不见了的副楼主?” 苏梦枕怪眼一翻,冷淡道:“一个人能否服众,与他现身的时间有何关系?五湖龙王从来神出鬼没,十二座分坞中,几乎无人知道他的真实面目,还不是人人奉若神明,丝毫不敢违逆?” 苏夜赶紧岔开话题,答道:“行了,就算你所言有理吧,都是我的不是。从此以后,我短时期内不会再离开。不过你还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把自己的事梳理清楚。我总会给你个交代,也许到那一天,你会很生我的气,也说不定又惊又喜。” 苏梦枕道:“只要你不是蔡京的私生女,奉命来风雨楼卧底,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饶是苏夜心思细密谨慎,凡事考虑到方方面面,也没想到他这么操心她的身世。杨无邪坐在书桌侧旁的椅子上,举手掩在唇边,掩住自己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喜欢苏夜,也喜欢苏梦枕和苏夜待在一起。他觉得在这种时候,苏梦枕身上的沉郁悲凉之气大为减轻,取而代之的,是常人般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苏夜也将他与常人一体对待,要说笑便说笑,要反驳便反驳,不怕他也不敬他。 已有太多人将苏梦枕当作敌人,当作庇护,当作权倾天下的一方霸主,委实不需要再多一个。 因此,苏夜说出“我替你拔毒”时,杨无邪很有眼色地站了起来,道:“公子,我先告退了。” 就在这时,苏夜忽地侧头向他看了一眼,令他愣了一愣。这道目光仿佛会说话,灵活到了极点,其中含着些许笑意,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又似乎只是单纯望向他,别无他意。 杨无邪看待苏夜时,并无什么特别心思,只将她看作苏梦枕的师妹,风雨楼的强援。当苏梦枕向他透露口风,想要将她定为副楼主,他也只点头赞成,认为她足够担当这种角色。 可是,他与她目光相碰,仍然心头一跳,忽地发觉她无比陌生,似乎从未认识过她。 他满心疑惑,退出了这间书房,又将房门轻轻带上。苏夜这才向苏梦枕一笑,解释道:“树大夫对症下药,没有任何错误。但此伤源于剧毒暗器,由暗器上的内力裹挟,直冲经脉筋骨之内,若等药性发散进去,未免太慢。” 苏梦枕在她面前,很难长时间维持架势。他可以在会议上公开呻吟,使他人心怀愧疚,不敢浪费时间说废话,也可以冷眼旁观,以比冰还寒冷,比火还灼热的目光,迫使敌人大失方寸,不自觉地露出破绽。但这些手段对苏夜无用,也就不必再用。他听她说完,眼中已有了微微暖意,温和地道:“难道你有更好的方法?” 苏夜道:“自然有,不然我有何资格瞧不起树大夫?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种手法便叫抽丝,精准如飞鹰取水,细腻如针神刺绣。除非毒性已到五脏六腑,便能以此法把它拔出。” 她说话之际,右手又拿住了苏梦枕脉门,左手却按住他伤口上方的重穴,笑道:“还是老样子,你别运功抵御。” 这手法乃是程灵素所创,并非她的匠心独运,用内力裹住毒素寒气,将其一丝丝一缕缕,慢慢从伤口中抽出。它对使用者武功要求极高,中途一出差错,反而会将毒质扩散至更多地方,令伤情愈发恶化。 医术到达她的地步,开膛剖腹亦是常事。重要的是发前人之未发,想前人之未想,方能应付江湖上层出不穷的暗算手段。 可她自身没有这样的功力,只好把理论整理成册,细细讲解给苏夜听,希望她能够代为实践。苏夜多次尝试,直至演化出兑卦,才能正式付诸实施,因为兑卦卦象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 比起往日,她进一步出神入化地控制内力,如风,如雷,如杵,如针,想要将内息凝成蛛丝,粘着包裹毒质,也没有任何问题。 她救苏梦枕,还是第一次使用“抽丝”治伤救人,效果竟立竿见影。苏梦枕伤口麻木无感,此时却一阵刺痛,隐然出现河面冰层碎裂融化的感觉。 伤口向外流出脓血,之前还带着血色,后来变成了淡青色,如同那一记打在他臂上的暗器。四周肌肤中的青色也在消退,仿佛被烈日照射的冰雪。 他紧盯着伤口变化,不经意道:“你用的,不是小寒山的心法内功。” 苏夜开口说话,一如寻常,微笑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本事。以后你自有机会见识。” 此事难在剥离毒质时,不可损伤病人经脉,更不可中途停顿,否则前功尽弃。所幸树大夫用药无误,伤情已大为好转,对她来说,这只是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半个时辰后,毒质已经全部清除,纵有些微残留,凭苏梦枕的内功,驱逐亦非难事。 苏夜抬头,见他正望着自己,流露不加掩饰的欣赏神色,也回以一笑。苏梦枕脸色苍白中泛着青黯,此时虽未怎样改善,却因态度改变,别有一种淡淡光彩。 金风细雨楼中,渐渐出现很奇怪的传闻,说苏公子与苏姑娘在同个房间时,心情总是很好,处事也比平时更为温和,变的没有那么孤高难近。因此,如果有难事,不妨等这种机会到来,再去禀报,反正苏公子绝不会把师妹赶出门外,不准她聆听风雨楼机密。 倘若这些人见到他们私下相处的模样,只怕会进一步坚定信心。 苏梦枕待她将伤口清理干净,才吁出一口气,把衣袖重新放下。他手臂瘦削,且有三四处伤疤,并不结实好看,更谈不上什么男子魅力。苏夜却是皓腕素手,肌肤细腻如上好白玉,白的几乎透明。两者对比强烈至极,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不知怎么的,他不想让苏夜看到他这样,所以重新穿回外袍时,竟隐约感到放松。 他慢慢理好了衣服,掸了掸袖口,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苏夜笑道:“什么?” “楼中五大神煞,上官中神战死,郭东神身份不明,其余三人你都已经见过。你从未问过郭东神的身份,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便是雷媚。” 饶是苏夜定力深湛,这时也面露惊容。她知道一楼一堂之间,对敌无所不用其极,厮杀极为血腥残酷,却没想到像雷媚这等人物,也暗中加入了金风细雨楼。 她先震惊于苏梦枕对她的信任,旋即又想到,雷损与苏梦枕素来势均力敌。苏梦枕能做到,雷损自然也可以。雷媚既是郭东神,那么金风细雨楼的重要人物中,有没有相似的存在? 她早已习惯于控制情绪,几乎变成了一种本能。苏梦枕却在看她,看的很细,叹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你极为吃惊,并非伪装,但在这种情况下,仍能想的很远。” 苏夜笑容明净而妩媚,笑道:“我想什么了?” 苏梦枕道:“你在想,金风细雨楼里,有没有被雷损收买的人。” 话说到这里,她已不能不承认,只好苦笑一下,点了点头。苏梦枕扬眉笑道:“我知道一定有,但我不能只凭传闻,没得到证据,就随意怀疑楼中兄弟。用了人,又对他处处提防,多番限制,不如干脆别用。” 苏夜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若因为我多年不见,就派人打探我的过去,追查我的踪迹,说不定我早就走了。但是,我仍然觉得……” 她话尚未说完,便及时收住,因为离去不久的杨无邪再度返回。 他仿佛很抱歉似的,却没向她看一眼,只道:“公子,方小侯爷的车驾已经到了天泉山下,正在上山。” 苏夜眉峰霍然一跳,但那两人都没注意她的反应。苏梦枕淡淡道:“算算时间,他也该来了。我中了温家的毒,他不来亲眼看看,怎好判断下一步该怎么做。” 苏夜道:“方小侯爷,就是敕封神通侯方应看吧?听你的口气,他难道经常这样乘着马车,在京中四处走动?” 苏梦枕截然道:“不错。他与各方势力都有交情,又能代表朝廷说话。京中一旦有大事发生,便能看到他的身影。无论什么事,只要取得他的认同,就表示不会被朝廷为难。” 苏夜道:“原来如此,那我……” 苏梦枕道:“你和我一起去见他。他早就听过你的名字,却从未见过你的人,必然十分好奇。” 苏夜本想旁敲侧击,打听连云寨与戚少商的情报,不想恰好碰上方应看。她转念一想,觉得连云寨并非急事,没必要立即前往白楼,便道:“好。” 第八十四章 苏夜进京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身份尊崇的同伙。 京中出名的小侯爷共有两人, 其一自是神枪血剑方小侯, 第二人名为赫连春水, 绰号为“神枪小霸王”,又称“赫连小妖”。但无论身份地位权势, 赫连春水都次于方应看。 更何况,方应看之义父,大侠方歌吟云游四方, 行踪如天外神龙, 坚持认为武林中人不该干涉朝政, 深得皇帝喜爱,也变相提高了方应看的地位。他就是神通侯, 他的话就是侯府的话。赫连春水之父, 老侯爷赫连乐吾却还活着。任凭赫连春水立志做孟尝君, 门下招揽了一批奇人异士, 在侯府中也难以自主。 此时再见,方应看与前几年别无二致, 白衣金冠, 英风四流, 身上并未悬挂武器, 自有一种武功高明之士的蓬勃锐气, 自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的脸色晶莹润泽,和叶孤城十分相似,就只没有叶孤城的雪色寒意, 站在黄楼正厅中时,仿佛一株临风玉树,说不出的英俊高贵。 给他充当随身侍卫的,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八大刀王。给他驾车驭马的,是来自蒙古、女真、辽国、西夏的马术高手。给他掀车帘的,是一对掌法高明,名气极大的张姓兄弟。遍数朝中重臣大官,也很少有人撑得起这种门面。 这样的人大多高高在上,对平民百姓不屑一顾。方应看却恰好相反,脸上总挂着谦和笑意,说话常留三分余地,从未有人见他当众失态。 苏梦枕容貌远远无法与他相比,在旁一衬,愈发显得形销骨立,气魄却绝不逊于他。苏夜把他们两人相互比较,仍觉得在大多数情况下,旁人一见他们,首先注意的人仍为苏梦枕。 方应看眼神明亮清澈,仿佛内心从无不可告人之事。他笑,苏梦枕也在笑。两人都笑的很客气,不愿有半点失礼。极少有人能让苏梦枕不吝笑容,他恰恰就是其中之一。 他两道目光在苏梦枕脸上一溜,接着一亮,微笑道:“京中流言果然不可信任。苏公子气色就像没中毒,竟已痊愈了,当真可喜可贺。” 苏梦枕虽然笑着,笑容终究比他轻淡许多,答道:“不瞒小侯爷,我师妹医术高明,替我拔出伤口中的毒质,才有如此结果。” 苏夜就站在苏梦枕身后,待两人落座,她才落座。方应看自然早看到了她,却先等苏梦枕提起,才含笑望向她,温和有礼地道:“苏夜苏姑娘,我已经久仰大名了。” 他两人曾见过几次面,但苏夜每次把自己装扮成黑衣老者,至今未有露出破绽。她在京城第一次见方应看,方应看却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真面目。若非他演技到了震古烁今的地步,那就是完全没认出她。 苏夜在他眼中,应当只是得罪了四名刀王的麻烦人物。但他提也不提,说也不说,反倒在她行礼之后,进行发自内心的赞美,“姑娘生的好美,不愧是苏公子的师妹。” 苏夜微微一笑,道:“小侯爷过奖了。” 她极为欣赏喜欢苏梦枕,一见这个师兄,就忍不住怜惜之心,喜悦之情。但她也很清楚,苏梦枕面貌实在称不上出色。方应看故意把她容貌与苏梦枕扯上关系,不知是有意,是无心? 方应看柔声道:“江湖上许多女侠精擅医术,轻功高明,武功方面嘛,难免有点儿欠缺。姑娘医术高,刀法更高,实在难得至极。我听说,令师红袖神尼是天下排名前五的高人之一,难怪可以教出苏公子和苏姑娘。” 他不惜耗费口舌,说了这么多赞美言辞,无非想激起苏夜对他的好感。但苏夜一眼瞧见他,立刻想起他坐山观虎斗,希望她和关七打上一场,接着便好感全无。 她只好又欠了欠身,微笑道:“这可真是当不起。” 方应看客气完了,便不再理会她,与苏梦枕相谈正事。其实正如苏梦枕所说,他并没真正的正事可谈,只是过来看看金风细雨楼楼主的气色伤情,判断风雨楼与六分半堂之间,究竟哪一方吃了亏,给京城带来何等变数。 如今苏梦枕毒伤愈合,气色极好,必然令六分半堂很失望。方应看目的已然达到,又非那等没事乱窜的闲人,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话,便起身告辞,告辞之前,还客客气气地祝愿风雨楼多几个分堂。 他的马车停于石阶之下,八大刀王在黄楼大门外恭候。苏夜陪着苏梦枕,送方应看出门,一眼就看到那四个助纣为虐的挫货,忍不住冲他们笑了笑,颇有示威挑衅之意。 那四人脸色顿时微变,却碍着方应看在旁,一句话都不敢说,默默随着马车离去。他们刚走,苏夜便冷笑道:“小侯爷见完雷损之后,估计也会送上同样美好的祝福,希望六分半堂扩张势力。” 苏梦枕瞥她一眼,笑道:“这是自然。” 他亦很熟悉方应看,知道他口边常挂溢美之辞,夸奖苏夜,不代表重视苏夜。他能看出方应看对她并不看重,心中隐约生出不快。但这点不快稍纵即逝,他转身之际,已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边往玉塔的方向走,边问道:“你是否记得花晴洲?” 苏夜一愣,眼前立刻出现一张养尊处优,羞涩内向的脸,点了点头道:“记得……莫非他又出事了?这可真是的,花党魁既然不想他涉入江湖,就不该放他到处乱跑。” 苏梦枕不禁又笑了笑,淡淡道:“花枯发带着他来风雨楼,向我提亲。” “……让你嫁给花公子?” 苏梦枕一顿,道:“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不要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和我胡言乱语。他父子来提亲,自然希望娶你做他的夫人。我已经替你回绝了,他却不甚死心。若有机会,你不妨亲自和他谈谈。” 苏夜这才明白怎么回事,顿时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只觉自己走错了片场。但她仔细一想,又觉得花晴洲没机会接触陌生女子,被她救过后,因感激而生出仰慕之情,本就顺理成章。 直至将近玉塔,她才轻声一笑,摇头道:“碰上了再说。唉,还好师兄你底气足够,用不着贡献一个师妹出去,和发党联姻结盟。否则,没准我刚回来,就得在楼子里大闹一场。” 这是句很平常的话,大有调侃之意,因为苏梦枕当然不可能答应。别说金风细雨楼根本不屑这么做,就算有此必要,也不会挑中发梦二党。 两者实力相差太大,即便把风雨楼替换为小寒山,差距也不会缩小多少。单看小寒山的大师兄苏梦枕,发党的大师兄张顺泰,再看小寒山的师妹苏夜,发党的师妹……不,师弟花晴洲,就知道双方何等不搭配。 话虽如此,她无意答应花晴洲,只是因为对他没有那种感情,与他身后的后台毫无关系。 然而,苏梦枕听了这话,竟像心生感慨,眉宇之间,陡然掠过一抹阴影。他沉吟了半天,才想起她还在旁边,淡淡道:“既然这样,就随你吧。” 苏夜不解其意,见他忽露倦怠神色,还以为他需要时间清除残余毒质,便出言告退,向白楼走去。 她住在白楼,资料库也设在白楼,将包裹抛回房间,径直前往楼下几层,查找连云寨与戚少商的情报。杨无邪做事极有条理,只要知道书卷存放摆设中,存在何等玄机,就能在一炷香时间内,找到任何一项楼中拥有的资料。因此,苏夜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可惜十二连环坞与连云寨往来已久,对彼此情况均有了解。白楼记载虽详细,却没有多少她感兴趣的新鲜内容。 以大寨主戚少商为首,八位寨主的来历武功在卷中写的清清楚楚,还写了戚少商有位红颜知己,息红泪息大娘。戚少商和息大娘本为一对璧人,奈何他文武双全,生性风流,常有拈花惹草之举,甚至招惹连云寨中的女子。他这么做,终于导致息大娘恨他入骨,与他反目,不惜在碎云渊建立毁诺城,立誓必杀戚少商。 苏夜知道毁诺城,也知道它和连云寨的关系,每次一想到这件事,就不由摇头苦笑,心想人无完人,戚少商居然也能干出如此糊涂的事情。但她和他只有公事往来,虽然觉得不妥当,也无立场出言劝告。 此外,资料中由戚少商推至息大娘,从息大娘推至毁诺城的四位首领。毁诺城与红鞋子颇为相似,自大娘以降,还有二娘唐晚词、三娘秦晚晴、四娘南晚楚,资料也都十分详细。除此之外,又写了息大娘有位重要的追求者——赫连春水。但赫连春水隶属京城势力,被记载在另外一卷中。 这些关系无疑非常有趣,让有心人来看,能从中看出无数破绽弱点,找出可以下手的机会。但苏夜匆匆翻阅,关心的其实并非这些人,而是连云寨的大当家顾惜朝。 第八十五章 戚、顾二人义结金兰,情逾骨肉, 在连云寨中, 地位已然相差无几。谁都知道, 戚少商有了顾惜朝,如猛虎生出双翼, 所向披靡。若说风雨楼中,缺失了顾惜朝的资料,自然不太可能。 因此, 苏夜一眼扫到“顾惜朝”三字, 便迅速读了下去。但名字后的记载寥寥无几, 未能给她惊喜。记载只说,顾惜朝是连云寨的总管智囊, 年少成名, 足智多谋, 武器为“神哭小斧”, 一身武功直追戚少商。至于他加入连云寨前的经历,竟是一片空白。 她秀眉一扬, 刹那间, 想到了天生就是隐士的古松居士。一个人如果没有特殊目的, 怎会查不到他的过往经历? 她素来佩服风雨楼的情报网络, 知道北方江湖乃是它和六分半堂的天下。但风雨楼亦有一个致命弱点, 那便是山野草民的身份。他们对江湖事了若指掌,几乎无人能够瞒过他们。有些时候,对方明明觉得那是天知地知自己知的隐私, 却被清楚写在了白楼的资料当中。 与江湖事务相比,风雨楼对官府、权贵的渗透力远远不如,无法掌握权臣府中的动向。若非有这个弱点,苏梦枕也无需对方应看笑脸相迎,刻意交结拉拢。 苏夜捧着这本厚实的书卷,蹙眉苦思。她想起古松之后,又想到了顾惜朝身上存在的各种可能。空白记载只有两种原因,一是顾惜朝本人亲自下手,让过往云烟当真成为云烟;二是他与官府联系紧密,借助官家力量,让自己变成了隐形人。 戚少商发迹前,出身江南雷门,发迹后,远赴边关振兴连云寨,与风雨楼没有太深的交情。但连云寨劫富济贫,侠名远播,他亦是苏梦枕欣赏并想要结识的对象。 连云寨中如有异变,苏梦枕恰好又有余力,想必不会袖手旁观。然而,六分半堂就在一侧虎视眈眈,谁知他究竟有没有余力。 苏夜思索半晌,考虑再写一封书信送去,提醒顾惜朝的可疑之处,考虑了一会儿,又心生犹豫。以疏间亲,乃做人的大忌。戚少商偶尔提及顾惜朝时,言语中满溢信任,好的像一个人似的。她贸然写这样一封信,倘若顾惜朝并无异动,岂不有损金兰结义之情?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只要能防患于未然,让傅宗书的打算落空,这种代价似乎也很值得。至于戚少商怎样看待五湖龙王,并不在她的衡量范围中。 她将书卷放回架子上,一边苦思冥想,一边离开了这间宽大沉闷的房间。最终,她心中理性仍然占了上风,决意将事情转告程英,要她们送信过去,就说顾惜朝可能与官府有关。 当然,真有祸起萧墙之事,顾惜朝也非唯一可能。七位寨主中,难免存在见利忘义,想要就此洗手上岸的人。当朝丞相亲自伸出橄榄枝,好言拉拢,这帮“山贼土匪”指不定会受宠若惊,觉得大富大贵的机会来了,转手就从背后捅戚少商一刀。 事情尚未发生,她做再多猜测也是无用,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争取将厄运掐灭在襁褓中。 数天之后,她公开拜访十二连环坞。程英等人听完她的分析,均认为很有道理,立即动笔写信,将信送了出去,希望戚少商莫要被兄弟之情冲昏头脑,提防来自亲近之人的暗算。 苏夜唯一庆幸的是,以前她人在江南,势力难及边关,即使连云寨有事发生,她即刻动身前去相助,等她赶到,也什么都晚了。京城离连云寨终究较近,她接到消息后,及时赶往西北方向,总比在江南时迅速的多。 这件事过后,她过了好一阵清闲日子,一如火并结束后的京师。京师两大巨头的外省分舵争抢地盘,相互之间死伤惨重,连累总舵也碰撞了几次。金风细雨楼在外省吃了亏,在京中也没能占到太大便宜,虽然火并时占了上风,却不足补偿分舵的损失。当地地方官已经待罪卸任,换上了蔡京一党的亲信。自此之后,风雨楼可能再也无法在那里重建分舵。 双方之间的仇恨,始于理念不同,最终彻底分道扬镳,势如水火。它们经过多年争斗,仇怨越结越深,恐怕只有鲜血才能洗清。但是,为了防止两虎相争,猎人得利,每次剧斗之后,都会有一小段日子相安无事。 与暂且平静的江湖局势相比,宫中波澜反而更大些。 当今天子崇尚道教,信任方士羽客,对炼丹术极有兴趣,甚至自号道君皇帝,梦想面前突然出现神仙一流的人物,带他超脱凡世,长生不老。 这本是历代帝王的通病,成为天下之主后,所求者唯有虚无缥缈的长生。糟就糟在,这位天子实际并无分辨贤愚的能力,被蔡京等人投其所好,时时推荐“得道之士”,借此在皇帝身边安插亲信。 所谓神仙、半仙、有道高人,其实只是内功极为深湛的江湖高手,内功一深,便能作出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事。外加他们聪明过人,懂得设置外物,从环境方面进行配合,如同现代社会的顶级魔术师,将皇帝哄的一愣一愣。 他不懂武功,更不懂障眼法的技巧,认为这群人真能平地飞升,火中取莲,便对他们言听计从。蔡党在外权势熏天,在内有这群高人助阵,自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怕没有后援。 苏夜听说,最近皇帝又招了两名羽士进宫,为他炼制延年益寿的丹药,却是王黼所荐。诸葛神侯亲自面见皇帝,苦心劝谏,然后惹得皇帝厌烦,碰了满鼻子灰。 杨无邪定期整理近期情报,交呈苏梦枕,并向苏梦枕提出建议。她在旁听完,只觉诸葛神侯太过迂腐。他是太傅,是神侯,是皇帝亲自册封的国师,却被鼠辈钻了空子。 若她是他,一定利用亲近天子的机会,先把自己打造成高人,再借势把后来者搞成邪道妖僧。反正皇帝就吃这一套,不用白不用。 但诸葛神侯为人正直,常怀忧国忧民之心,显然不愿使用这种手段。她私下想的再多,也只能摇头叹息,觉得性格决定命运。 苏夜回归后,略作休整,即刻着手于迷天盟之事,正式开始动作。迷天盟转入地下活动已久,在京城还占有少许地盘。但七名圣主身份行踪成谜,极少在人前现身,即便现身,也身着罩袍,头戴斗笠,就像好几个老刀把子同时出现。 她遣出坞中精锐,打探他们的地盘划分,以及盟中重要角色,同时又利用白楼的情报,与自己得到的信息相互印证,测试十二连环坞的行动和情报能力。 即便方应看心比天高,智比海深,也万难想象五湖龙王做这件事时,竟然如此轻易。她都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只要稍微流露对迷天盟的兴趣,问一句“他们的七圣主是谁”,杨无邪便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嫌杨无邪不够有趣,还可以去问苏梦枕。苏梦枕对她的信任从未消退,见她有兴趣,反倒求之不得。她刚开口,他就乐意给她讲上一个时辰。 他亲口讲述了关七与雷损的关系,关七心智失常之谜,还有迷天盟的圣主身份。最令苏夜惊讶的是,他像泄露雷媚身份一样,说出了迷天盟中的金风细雨楼卧底。 苏夜这才知道,大圣主“不老神仙”颜鹤发,二圣主“意中无人”朱小腰,已经投靠了金风细雨楼,成为苏梦枕的人。但迷天盟中,尚有六分半堂安插的力量,以及谁都不附属,只关照关七,得到关七无限信任的五圣主、六圣主。 三方力量对冲,颜、朱二人亦无可奈何,只能坚守迷天盟,监视已经失常了的关七。 正如苏夜所料,这样的关七仍然极为可怕,以致苏梦枕亲口承认,如果不与雷损联手,他也无法击败他。 苏夜听的极为仔细,听完之后,不由在心里大骂方应看,恨不得把他扔到关七面前,旁观他被追杀的英姿。坦白说,她想立威,关七的确是最为优异的选择。一旦她击败关七,就证明她的武功远在苏、雷两人之上,令他们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一如不敢对迷天盟轻举妄动。 然而,她实在没有任何把握。从苏梦枕的谨慎态度上看,落败者更可能是她。 方应看的目的昭然若揭,那就是利用这位隐藏在迷天盟中的绝世高手,逼出五湖龙王的真身。倘若五湖龙王不幸战死,那么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方应看做事就是这样,无论得到何种结果,都对他有利,无论出了何种岔子,都与他无关。 她沉思过后,仍然决定按照他的要求,去和关七会面。她做了这么多准备,正是为了这一天。难道以她的武功,不能击败他,连逃走也做不到? 最多当众揭开自己身份,请求金风细雨楼的援助。关七毕竟是苏梦枕深深忌惮的人物,也算不上丢了脸面。 她对方应看颇为不满,却没表露在外,只告诉了程灵素她们,控诉这个盟友何等坑爹。程灵素听完之后,轻飘飘一句“总比诸葛神侯用处大些”,又把她原封不动打了回来。 她忙着筹备进攻计划,加强与京师各派的接触联系。期间,苏梦枕忽然将她叫去,询问她愿不愿意医治金风细雨楼之外的人。 苏夜愣了愣,随即笑道:“为什么不愿意?你要我治谁?” 苏梦枕见她答的如此爽快,心情似乎很好,亦笑道:“四大名捕的老四,冷血。” 苏夜刚刚才愣住,现在又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刻意将她与神侯府拉上关系。须知神侯府一脉均为六扇门中人,有官职在身,不便与江湖人物深入交往。如果无人牵线搭桥,十二连环坞也很难正常与他们来往。 苏梦枕与神侯府向来亲近,配合四大名捕的缉捕行动,发现手下作奸犯科,也会主动将人交给官府处置。此时,他又想让她出手,在医术上卖个人情,仔细想一想,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第八十六章 他无非认为,苏夜初来乍到, 毫无根基, 只是一张陌生面孔, 谈不上什么江湖地位。不如让她先结识京中各派势力,至少混个脸熟。结识之后, 她再立几次功劳,趁势登上副楼主之位,风雨楼内外就都没什么话说了。 苏梦枕此举煞费苦心, 就算没有这个目的, 也有助于她熟悉整个开封府。 他一边嘱咐杨无邪, 为她介绍所有她感兴趣,或没兴趣的事情, 一边亲自指点, 给她提供种种便利。他让她与十二连环坞交接来往, 固然有程英对她感兴趣的原因, 也是先让她试着接触江湖上的重要帮派。 如今,他又把神侯府推到她面前, 显然准备要她和官府搭上关系。日后若有事发生, 她和神侯府也好说话。 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的确已经考虑的十分周全, 任何人都挑不出任何不是。 苏夜这次回来, 心思已发生了些许变化,并未对此一味推拒。她本人确实需要契机,结识一些以前无甚要紧, 在京中却有地位的人。 程英曾劝过她,要她不必和风雨楼划清界限。她觉得苏梦枕对苏夜仁至义尽,一直信任倚重。苏夜为人素来磊落,绝对不会辜负这种倚重。双方早晚要结盟,她又注定不会背叛,那么何妨稍微帮帮金风细雨楼的忙,虽说不必主动,却也不必拒绝送上门来的麻烦事。 苏夜听完之后,深以为是。不过,真正改变她想法的,还是苏梦枕的为人。 苏梦枕再怎么雄才大略,在她眼中,也不过是无数个枭雄中的一个,不值另眼相看。但她赫然发现,在他手下做事,有着另外无数枭雄都难以提供的好处。那就是他从不疑忌下属,任凭他们尽力发挥才干。 很多蠢货一见下属文武双全,谋略过人,就觉得自己的屁股在椅子上坐不安稳了,抑或作出种种限制,从旁敲打,抑或先下手为强,将“威胁”暗中害死。 其实一个人若有野心,无论是否表露在外,野心就在那里。他因首领的强硬态度而深深隐藏,反而更难察觉。大多数背后捅刀的人,表面都谦卑恭敬,让人全然不会怀疑。 简单地说,疑神疑鬼,唯我独尊,硬逼着出色的下属表现的没那么出色,并非很好的策略。 话虽这么说,身为一方之主,想做到彻底没有疑虑,其实难得至极。苏夜暗忖自己也做不到,她不会打压任何人,却绝对会心生怀疑,暗中提防,时时准备应对来自内部的威胁。 她迄今见到的人里,也就苏梦枕能言行合一,说不怀疑就不怀疑。 他对下属尚且如此,对她想必可以更加宽容。她揭开真实身份后,纵然令他态度转变,也不会转变到恼羞成怒,觉得她心怀叵测的地步。只要不出意外,双方应当会成为势均力敌的盟友,而非势均力敌的敌人。 更何况,苏梦枕看待十二连环坞,始终欣赏多,野心少。即使他有吞并它的意图,也不可能视它为寇仇,非要全歼她手下帮众。 他的态度和人格魅力摆在那里,令苏夜逐渐软化。苏夜每念及他对她的好处,心中总有些感动。她一直觉得,这世上的人不知怎么回事,经常两面三刀,见面时满面笑容,回头就肆意反水。但她同样觉得,苏梦枕不一样。。 因此,他刚提出要求,她就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同意医治冷血。 只可惜苏梦枕不知道,四大名捕作为她确认的好人团体,已多次承她人情。仔细算算,他们欠她的人情差不多也有十次了。她暂时没有用到他们的机会,又觉得他们没有什么政局影响力,迟迟没有挑明而已。 如今给冷血看看病,治治伤,只不过把人情再往上加一次,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她答应过后,笑问道:“要我去神侯府吗?我久仰神侯府名捕大名,早就想亲眼见见他们了。可惜四大名捕公务忙碌,总是在外缉捕办案,留在京城里的时候反而很少。” 苏梦枕淡淡道:“是你救他,不是他救你。既然你答应,少则一日,多则两三天,冷血便会来楼子里走一趟。” 苏夜微微一笑,道:“好。” 她本来以为,诸葛神侯武功深不可测,医术也应出神入化,怎会有他解不了的毒药,需要她出手帮忙?无非是因为,他明白苏梦枕的用意,顺水推舟,同意结下这交情。 然而,等她亲眼见到冷血,听说他所中的毒,才知道这件事并非完全的顺水推舟。此毒并非出自唐门、温家、言家、何家等老牌用毒势力,而是出自苗疆,毒蛊合一,在中原极为罕见。 冷血追捕杀人凶犯,一直追至云南大理一带,不想那人骗了善使五毒的苗女,将冷血说成为虎作伥,专门替奸臣清除异己的走狗,骗了她几样稀罕的蛊,用来对付追兵。他伏法之后,冷血自觉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以为毒性已出,便动身回京复命。 但蛊虫潜伏期极长,有时甚至在十多年后才破卵而出,致人死命,致使受害者自以为得了奇病,无法对症下药。他回京后不到一个月,便深受其害。 虽说诸葛神侯想出办法,暂时解决了这麻烦。但蛊虫总也不能尽除,隔一段时间,便反复一次。如果哪一天在剧斗中发作,就有可能送掉他的性命。 苏夜行,自然最好不过。若她也束手无策,那他只能再到苗疆一行,向苗寨寻求除蛊的药方了。 十二连环坞奉苏夜之命,为四大名捕行事提供方便。但阴差阳错之下,她从未亲自出手帮忙,也没机会见到他们本人。直到这一次,才趁着苏梦枕把她推出去的机会,与冷血见上了一面。 冷血在四大名捕中,排名最后,年纪最轻,比大师兄无情还小着几岁。他的人就像他的名字,英俊、冷傲、孤僻、坚忍,如猎豹般矫捷。 他衣着朴素,腰上挂着一把又细又薄的长剑,十分锋利,却没有剑鞘。面对陌生人时,他向来沉默寡言,即便说话,态度也十分严肃,极少和人家说笑,容易让人误会他个性冷酷。但和他熟悉之后,便会发现他面冷心热,有时还会流露心志上的脆弱之处。 苏夜对他倒没什么无解,比他更冷酷,更少言的人,她也不是没有见过。而且他们刚刚认识,态度本就既客气,又冷淡。互报姓名之后,冷血端端正正坐下,等待她的诊断。 他前来求医,虽然只是试试,却不像有些无聊人那样,刻意隐瞒伤情,测验苏夜的本事。他一落座,就用简单的话语,将蛊虫的来历,中蛊的时间,包括诸葛神侯的处理方法都说了出来,以备苏夜参考。 苏夜喜欢他公事公办的态度,有意和他多说两句,好歹也算认识一场。 她像为苏梦枕驱毒时那样,以三根手指搭上冷血脉门,说声得罪,便将游丝般的真气注入进去,试探蛊虫休眠时的位置。 两人借此机会,交谈了几句,却都是公事,一个问诸葛神侯好,一个问苏楼主还平安吗,别提多么无聊了。说完这些废话,她才微笑着问道:“冷四爷,虽说我们初次见面,也不必太过拘谨。我对苗疆毒物不太熟悉,可能得花上一段时间。不知六扇门中,最近有没有什么奇闻异事,可否说给我听听?” 她诚心与人结识时,很少有人不喜欢她,因为她人长的太美,笑起来更美,又知道察言观色,随时挑选令人家高兴的话说。何况,她本人性格也还可以,大部分时间里,不必刻意讨好,就足以让和她说话的人如沐春风。 她若像寻常女孩子那样,或活泼娇蛮,或温顺柔静,冷血也许还应付不来。但她一开口,就让他讲几件六扇门的事,正是他较为熟悉的领域。他迟疑了一会儿,也觉得枯坐无味,居然认真对待她的要求,回想近期发生的重要大事,挑选不涉及他人隐私的,一件件说了出来。 苏夜一直好奇,六扇门中最德高望重的是诸葛神侯,掌握用刑问案大权的却是刑部老总朱月明。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如何相处,又如何配合工作? 同时,众所周知,捕快与捕快也各不相同,有一心为公、勤谨办差的好人,也有弄权谋私、作恶多端的恶棍,堪称泾渭分明。她对六扇门早已怀有很大兴趣,恰好遇上冷血这个当事人,便率先打开话题,想听听他对他们的看法。 这只是随口闲聊,并没什么特殊目的。但冷血说着说着,竟也逐渐说到引起她注意的事情。 四大名捕声名远扬,却非唯一出名的捕快。他们头上,还有“三绝神捕”,即“神捕”柳激烟,“捕王”李玄衣和“捕神”刘独峰。其中,又以刘独峰资历最老,名气最大,是诸葛先生师弟一辈的人物。四大名捕捡了他,也得叫声前辈。 他生于世家,老于官场,一生享受荣华富贵,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最奇的是,他既能维护正义,又能和权臣交好,做到两面不得罪。 然而,如今他年纪越来越大,厌倦了官场上的无形争斗和武林中的血腥杀戮,想要挑选几件重案破了,然后开口辞官,风风光光地归隐山林,自此过上清闲日子。 诸葛神侯知道他的打算,觉得这是件好事,并未多说什么,更没去请他再留几年。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刘独峰盘算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几位知交好友却遭难下狱,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第八十七章 四大名捕与刘独峰并无交情,平时纵有少许来往, 也均出于公事。冷血提及此事, 无非是觉得奸相当道, 好人难以立足存身,连想要辞官荣养的人, 都无法逃过他们的刁难。 比起他,苏夜想的却更深一层,总觉得这是其他坏事的前兆。如果由她来主导, 那么她势必会把狱中官员当作筹码, 威胁刘独峰去做某件他不情愿的事情。她很想知道坏事的具体内容, 但冷血所知有限,只能从别的途径着手。 她听完之后, 随即感叹道:“其实神侯做事, 未免太过保守。若我是他, 肯定赶紧拉朋结党, 互为奥援,这样才能和蔡党相抗。如今神侯势力比不上蔡京, 讨人喜欢的本事比不上蔡京, 对局势的掌控力更难相提并论, 长此以往, 于国事有何好处?” 冷血不屑地哼了一声, 淡淡道:“拉朋结党有何好处?只会连累人家而已。普通清流官员本就犯忌,若成了世叔的臂援,立刻会变作蔡党的眼中钉, 自此惹祸上身。倒不如各干各的,更容易自保。” 苏夜一笑,笑道:“这个么,要看你们究竟想达成目的,做成心中想做的事,还是更珍惜自身清誉了。” 冷血皱眉道:“此话何解?” 苏夜道:“我只是想说,世上有很多事并不遵循道理而行。人人都知道,天子应该英明睿智,抚化天下,当今圣上却是那个样子。朝中官员应该清廉正直,为民做主,蔡京、童贯等人却恰好相反。对非常之人,理应用非常手段。而非常手段亦有不同,并非要人沦丧良心做事,所以我才说神侯太保守,我……好了,找到了。” 世间毒物何止万千种,却均为死物,无非毒水、毒粉、毒膏、毒雾、毒烟之类。苗疆蛊毒之所以难惹,正因苗人别出心裁,以活物育蛊伤人。蛊虫进入人身,极为难以察觉。它们通常不过头发粗细,寸许长短,轻若无物,唯有武功高绝,才能发现情况不对劲。 她与冷血东拉西扯,总算找到蛊虫所在位置,以细丝般的劲力缚住了它。冷血说话说了半天,险些忘了她在做什么,一愣之下,才想起这句话是在说蛊虫,顿时极为惊讶。 苏夜右手搭脉,左手微微一动,有一道丝线一样的劲气,从她指尖射了出来,在冷血皮肤上碰出一个针尖大小的伤口。 冷血不明白她的用意,又愣了一愣,只见她神色凝重,聚精会神,甚至无暇分心说话。伤口处,水滴般的血珠不断外溢,一滴滴地沿着他手臂流了下来。 他不怕受伤,不怕流血,何况这实在算不上流血,只是觉的有些奇怪,因而面露惊讶。 在他心里,诸葛神侯做不到的事,别人应该也做不到,所以他本来已想放弃,重回苗寨求助,此时赫然发觉,苏夜竟然颇有几分把握。 苏夜可以将蛊虫碎尸万段,却怕虫身毒素进入血液,更加麻烦,只好小心控制那团内息,裹着蛊虫在血中四处游走。她对内力的掌控精妙之至,仍花了一炷香时间,才将它移动到皮肤破损处,左手轻按伤口,微一使力,活像面团粘住了头发,将那气团抽了出来。 直至此时,伤口血流速度才稍稍加快,从针刺伤口变成了擦伤。苏夜俯身一看,旋即从血中拈起一个发丝般的东西,微笑道:“就是它。” 倘若冷血目力稍差一点,根本看不到她手上拿着什么。他盯着它看了半天,见它身体向上蜷曲,显然是只活生生的虫子,才长出一口气,诚恳地道:“多谢。” 苏夜道:“你要谢,就去谢我师兄吧。冷四爷,你回去之后,请替我向神侯及你三位师兄问好。以后你们若有麻烦,尽管来找我。我对你们的侠声清名,向来很是敬佩。”冷血想了想,冷冷道:“你不怕麻烦?” 苏夜笑道:“不怕,我只怕没有麻烦。” 她本想再加一句,请他带话给诸葛先生,说宫中后妃公主若有病厄,也可找她进宫看诊。但话刚到口边,她就觉得此事交浅言深,大为不妥。 诸葛先生也未必乐意像蔡京那样,推荐各种高人入宫,以此取悦君王。因此,与其急匆匆向冷血提这事,转上十八个弯,还不如求助于苏梦枕。 苏梦枕听了这想法,果真当场看出她的用意,笑道:“你莫非知道虞仙姑当年饱享荣华富贵,也想进宫当个仙姑?” 苏夜亦笑道:“放着苏大仙在我眼前,我还当什么仙姑?师兄,我这话可是当真的。横竖你有了天子赐你的免死金牌,已无法与朝廷撇清关系,那么让我在宫中露脸,对你有百益而无一害,又能和蔡京那边的变戏法术士抗衡,何乐而不为?” 她不仅听过虞仙姑、林灵素,也听过黑光上人。黑光上人好像姓詹,名别墅,深受天子宠信,实际则是一位气功深不可测的高手。 他们在皇帝面前上演把戏,时时传出宫外,让她也有所耳闻。她听完之后,只觉这皇帝蠢到难以言喻,恨不得马上把自己推荐过去,看看能占到多少便宜。 苏梦枕微微一笑,双目寒芒一敛,似在垂目沉思,并没立即回答她。苏夜笑道:“你慢慢想吧,大不了我自己另找门路。哼,我医术虽然不精,只怕还要强过那些得到高人。何况我是女子,进出内宫,也比他们更方便。” 道君皇帝性好渔色,宫中有王氏、刘氏诸位宠妃,还经常出宫结识花街柳巷的女子,将此作为生活情趣,乐此不疲。 米有桥、方应看等人联合后妃外戚,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堪与蔡党抗衡。只不过,他们均非忠君报国之人,各有各的打算,虽能抗衡,却还是合作多,对抗少。 苏夜想法稍嫌异想天开,却绝非不可能。她学的本就是道家武学,讲究无拘无束,道法自然,医术又极为精湛,连“欺君”都算不上。外加她明丽绝伦,声音悦耳如瑶琴洞箫,只凭容色,便极易取得皇帝好感。 苏梦枕对她的提议,并非完全不动心。要知道,想要控制皇帝的想法,就要在身边安排人手。无论诸葛神侯,还是蔡太师,遇事都要讨好米有桥,正因米苍穹米公公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身宦官。风雨楼若能插上一个深受看重的人,当然有利无害。 只可惜天子好色,既是有利之处,又是不利。万一他像见了王昭君的汉元帝,觉得苏夜美貌,一心纳她入宫,同修道门的合欢术之类,未免后患无穷。 另一项不利之处则是,苏夜以这种身份现身,势必要面对其他高人的敌意。风雨楼势力未能扩张入宫,以后有了麻烦,她只能自行解决。 他一想到这两件事,便心生犹豫,迟疑难决。幸亏苏夜也不是很着急,提过之后,就暂时把这事放下,并未催促他去办。 她早已预计过,刘独峰好友下狱,令他终日面露愁容,定然会有后续风波。但后续风波来的这么快,也是她未曾预料到的。 冷血离开后,只过了不到十天时间,她正在安排针对迷天盟的布置,却从程英那里,拿到了连云寨变乱的消息。在书信抵寨之前,顾惜朝便奉傅宗书之命反叛,杀了几位忠心耿耿的寨主,逼的戚少商断臂逃亡,甚至伪造戚少商书信,诱使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亲赴连云寨。 傅府亦早有准备,考虑过戚少商逃走的可能,见找不到他尸体,立刻将他打为亡命天涯的钦命重犯,派了官府中人前去追捕捉拿。苏夜听了这消息,先是霍然一惊,脸色微变,然后第二反应便是“原来在这里等着”。 此话说的自然是刘独峰。刘独峰缉捕经验极为丰富,自身武功又高,身边随时带有高手护卫,护卫也各有绝技。反观戚少商,不过是个众叛亲离,身受重伤的罪犯而已。有他出手,可保万无一失。 刘独峰的好友尚在天牢,导致局势被牢牢控制在傅宗书手中。若指令四大名捕前去捉拿,难保没有因为同情戚少商,阳奉阴违之事。有人质在手,可保刘独峰不敢耍花样,为他们卖命出力。 刘独峰自身未必愿意这么做,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怕抵抗几天,就得乖乖动身。何况他本就想解决几桩重案,风风光光地退隐,也不见得当真不愿意。 苏夜思索良久,觉得此事颇为棘手。为稳妥起见,她当然最好自己出面,以五湖龙王的武功和身份,从千里追杀中救下戚少商。毕竟傅宗书非要杀戚少商不可,想必尽出高手,让其他人前往,未免不够妥当。 她不担心方应看的想法,因为同为盟友,她今日不救戚少商,他日就会不救方应看。只要他没野心到丧失理智,就该明白这对他有好处。 十二连环坞这边还好处理,苏梦枕那边却不一样。她从程英那里回来,又考虑了半个时辰,只觉难以预料,便去玉塔找苏梦枕,提及此事,想先探探他的反应。 然而,苏梦枕再次给了她相当大的意外。他问她,既然如此,想不想助戚少商一臂之力?苏夜自然给出肯定回答,并着重强调,说十二连环坞也会做出应对。程英将遣坞中精锐,前去协助戚少商逃亡,帮忙解决虎视眈眈的追兵。 苏梦枕听完,并未多说,只笑言了一句,“她们倒也相信你。” 苏夜道:“这又不是什么机密,朱雀阴兵一现身,只怕天下都知道了。” 苏梦枕又一笑,便说出了真正令她意外的决定。他认为,只要她自己愿意,就可以参与这次救援计划,和十二连环坞的人一起行动,即使明说她受他的命令而来,也没关系。然后他居然连续强调两次,要她不必忌惮任何事情,如同任劳任怨那次一样,想杀人都不敢下手。 此外,他调出少许“无发无天”成员,要师无愧、余无语二人同行,受她调派,让她在外不致孤立无援。 第八十八章 “这些人均为苏楼主的心腹手下,死一人, 便少一人。他就这么轻易地交给你安排了?” 程英语气虽然柔和, 却溢满了感慨之情。她仍然一身青衣, 显的又秀丽,又文雅, 身上亦只佩玉箫,看似官宦世家的多才多艺小姐,绝非江湖帮派的总管大家。 程灵素淡淡道:“你若心怀歹意, 只需略动一动手脚, 就能让这些人客死异乡, 永远不能回到京城。傅宗书对戚少商志在必得,势必尽遣高手, 令你们捉襟见肘。纵使他们当真回不来, 苏楼主也不该有什么话说。” 苏夜叹道:“并非如此, 他敢这么做, 就是对我有充足信心,相信我能全始全终, 将师无愧、余无语等人平安带回。” 程英道:“但傅宗书麾下, 有的是投靠他的奇人异士。他们抑或为了富贵荣华, 抑或因为与正道名侠间的仇恨, 十分难惹。苏楼主当真有此信心?若你出了大纰漏, 他又会如何反应?” 苏夜道:“关于这件事,他已经和我说的很明白。” 她提及苏梦枕时,面上时常泛起微笑, 因为她从未从任何人身上,感受到他给她的关心和信任。人人都认为,苏梦枕寡言少语,平时常常不发一言,一旦开口,言必有中。但他面对她时,只要她稍露疑惑之意,就会事无巨细,详加解释,直到她没有疑惑为止。 除此之外,他也从不吝惜夸奖。杨无邪曾开过玩笑,道:“公子今日忘了夸奖姑娘,莫非有什么心事?” 这话虽是说笑,却也能看出苏梦枕对她的不同。 他派出师无愧二人后,又沉吟再三,问她需不需要再带沃夫子,然后被哭笑不得的苏夜拒绝。她有种感觉,就像看到送女儿去外地读大学的父母。若他再往名单上加个茶花,便是楼主本人出行时的配置了。 但是,与此同时,他也向她明言他的想法。他信任苏夜,并非只因为她是他师妹,自幼和他一起长大,也因为这段日子以来,她表现出的头脑和能力。 一个人能对付实力相差仿佛的对手,那不算什么,只是理所当然罢了。唯有在遇上险境时,或面对远远不如他的弱者时,才能看出此人真正的为人秉性。 他当然知道,此去危难重重,需要同时对付来自江湖与官府两方的压力。江湖中,有息大娘和江南雷卷,还有戚少商这些年来结下的其他仇人,被蔡党收买的武林豪客。官府那边,则有身手非凡,地位远非草民可比的将军武官。 他仔细衡量过后,觉得苏夜足以应对这些麻烦。她遇上危险,能从危险中逃脱,遇上意外,能够随机应变,解决这个意外。说句不好听的话,若她做不到这一点,那就表示她适应不了江湖上的血雨腥风,早晚要被江湖淘汰。 与其在未来某一天,她惨死于宵小之手,不如即刻返回小寒山,与红袖神尼过着平静的隐居生活。 他说完之后,苏夜十分感动,并问他怎么能把如此深情厚谊的话,说的如此冷冰冰的,如此容易令人误解。苏梦枕装作没有听到,当场把她打发走了,要她向十二连环坞转告这消息。 苏夜转述完他的话,这才悠悠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对师兄实在很佩服,因为我根本找不出更合适的合作契机。” 程英亦叹道:“是,自打你说了这件事,我就在心里不断琢磨。此事并未真正牵扯京师风云,与京中局势没有直接关联,亦无特别明显的利益纠葛,看似危险,其实简明利落。他想看我们的实力立场,我们也想看他的。挑选这样一个微妙的机会,的确再好不过。” 陆无双和公孙大娘一直在旁听着,这时终于说了第一句话:“虽说如此,但你真的要向叶姐姐坦白你的身份吗?” 苏夜笑道:“我不坦白,如何指使的动她?除非我以龙王身份出现,要她路上听从我的吩咐,但那么做实在太麻烦。我隐藏身份,隐藏的已经够久了,在向师兄挑明之前,总得让自己人先弄个明白吧?” 她这次出去,只想带上叶愁红与公孙大娘两人。叶愁红为阴兵首领,剑法高超,又擅长应对各种复杂形势。公孙大娘则需要一桩合适事件,正式踏足北宋末年的江湖。 阴兵四首领正如风雨楼的五大神煞,深受她信任看重。除了叶愁红与陆无双二人,还有老三阴怜海,老四叶眉真。后两者正陪任盈盈留在江南,以为她的臂助。 他们各有绝技,亦曾演练阵法,让朱雀阴兵如无发无天般,一经配合,便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精兵。 苏夜一进十二连环坞,便让人去叫叶愁红。此时她刚说完,便微微一笑,淡然道:“她来了。” 她曾趁江南受灾之时,买下不少难度荒年,失去父母,或被父母发卖的孤儿,亲自训练他们,教出一支忠心于她的可信部属。他们大多还年轻,年纪纵比她大,也大不了许多。 虽说人心易变,他们深受她大恩,同样会遭人收买而叛变,但总体而言,仍比后来加入十二连环坞的成员值得信任。 这些年里,她精中选精,总算选出了三名出类拔萃者委以重任,几乎没有出过差错。其中,自然又以叶愁红最为出色。 她自幼身世不幸,养成了冰冷漠然的性格,容貌艳如桃李,气质冷若冰霜,常年身着黑衣,以彰显阴兵首领的身份。但她绝非一味忠诚,不知变通,在冷漠之外,也具有高明的江湖眼光,知道面对什么人时,该用何种处理手段。 至今为止,她所经手的事中,还没有不符合苏夜心意的情况。 她一步踏进房门,立即面露疑惑,清冷的目光亦多了几分动摇,因为她赫然看到,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的师妹就坐在几位总管当中,含笑看着她。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有大事即将发生,简单地问了一声好,便坐在旁边为她留出的椅子上,静等她们的吩咐。 苏夜开门见山,微笑道:“我知道,在十二连环坞内部,亦有许多人对五湖龙王心生好奇,时常猜测他的真实身份。他们往往以为,龙王乃是已经成名了的神秘高手,江湖前辈,否则又何须这么藏头露尾?” 叶愁红面容仍然冰冷无波,目光却动摇更甚。程灵素等人没说话,她便也不说话,只在心中暗暗揣测这位“苏姑娘”接下来要说的话。 然而,她听到下一句话时,险些以为自己身在梦中,若非定力够深,已经当场从座中站了起来。 苏夜右手轻轻一动,一把漆黑如夜的刀落在手中。她晃了晃它,淡然道:“如今我可以告诉你,我就是五湖龙王。我当年在苏杭一带收养你们,教你们武功战阵、买卖贸易,然后一手建立十二连环坞,与江南雷家相抗近十年,终于大获全胜。” 她一直在想,苏梦枕得悉此事时,会有什么反应。苏梦枕难以预测,但如今从叶愁红身上,她也可管中窥豹了。 叶愁红神情数度变化,面色亦微微发白,只因生性使然,并未出口斥责她胡说八道。苏夜真没想到,这么一个冰山美人身上,居然可以出现动画、电影般的定格效果。 她就那么坐在那里,愣了半晌,突然去看旁边的总管,试图从她们口中得到一个答案。毕竟谁都知道,五湖龙王神出鬼没,坞中一切事务由总管代理。她们的话,几乎就等于龙王的话。 程英一直浅浅笑着,柔声道:“你没听错,她就是龙王,只需一点易容本事,再改变说话声音和动作,便成了你们见到的黑衣老者。” 公孙大娘笑道:“她真的是龙王,正是她说服了我,让我加入十二连环坞。” 程灵素与陆无双都在点头,脸上都带着微笑,似乎很同情她的震惊,又似乎觉得这事很好玩。 叶愁红道:“但……” 她犹豫再三,只出于本能说了这个字,就再也接续不下去。她并非不信她们的话,也并未觉得她们信口开河。但此事太过难以置信,让她震惊之余,无力去想是真是假。 在她,以及许多人心中,五湖龙王就如传言中那样,是一位天生好色、武功高绝的老人,否则无法解释,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为何全都年轻美貌,各有各的动人。而且她们各自之间,居然可以和平共处,从无争风吃醋之事,着实令人惊讶。 如今苏夜忽然告诉她,龙王并非好色老头,而是和她们差不多年纪,差不多容貌的年轻女子,顿时摧毁了多年以来,龙王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 苏夜苦笑道:“我真希望我把这事告诉师兄时,他不至于心疾发作,要我现场进行急救。” 她们几人合力解释,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使叶愁红接受了这个诡异的设定。她终于相信,苏夜不是龙王的“正室夫人”,不是龙王的另外一个小妾,不是龙王送到台面上的傀儡,更不是被安排到金风细雨楼的卧底密探。 她就是五湖龙王本人,有总管为证,有夜刀为证,有深不可测的武功为证。 公孙大娘见她们费尽口舌,也觉好笑,评论道:“难怪霍休蒙难,竟无一人去救,无非手下不知他是青衣楼主,无从救起而已。幸亏你提前挑明身份,不然……” 苏夜正凝视着叶愁红,确定她再无疑虑,方才笑道:“不错,愁红既然信了,其他人不足为虑。如今这件心事总算了结,出京之前,我会叫来风雨楼的人,与他们商讨如何行动。” 第八十九章 苏夜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适应的还算不错, 因为她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穿越, 更像寿终正寝后, 顺理成章地投胎转世。只不过,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 心中仍时常出现一些冷幽默,只有她自己明白其中含义。即便她讲给别人听,别人也听不懂。 譬如说, 每当她审视当今几大势力的人员构成时, 就会想起一段十分诡异的话, “现在由我向大家介绍,刚刚走过主席台的队伍是六分半糖, 正在走来的是金风和尚楼, 最后是后起之秀, 十二峨眉坞。” 如今, 她看着坐在同个房间里的人,脑海里再度浮现出了这段话。这不能怪她在谈公务时走神, 因为她左面坐着叶愁红与公孙大娘, 右面坐着师无愧和余无语。 双方容貌水准相反, 性别相反, 用的武器都相反。对比极其鲜明, 充分体现出金风细雨楼里没姑娘,十二连环坞里没大汉的特质。 她忽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除了在雷损那里打工的雷媚, 她居然有希望成为金风细雨楼中,第一位女性高层成员。 她想到这里,不由轻轻一笑,才柔声道:“大家互相打量,也打量的够了,互相问候,也已问候过了。我们既然要同舟共济,携手合作,那么不妨放松点儿。几位有什么意见,不妨趁现在说出来,免得出京之后,茫茫然不知所措。”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师无愧的阴阳脸愈发界限分明。白的那边特别白,黑的那边特别黑。他闻言说道:“公子命我们不可违逆你的命令,干涉你的决定,此去一切由姑娘做主。” 苏夜哦了一声,笑道:“是么?” 余无语见师无愧主动传话,便在旁继续说道:“不过公子还说,要我们在局面紧急时,不惜任何代价,把你带回来。” 公孙大娘望着苏夜,目光立刻变的意味深长。苏夜无视了这目光,只是又笑了笑。 话虽如此说,但师余两人加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苏梦枕无非是要求他们,遇险时尽力保护她,逃跑时让她先逃而已。 叶愁红冷然道:“戚少商为龙王旧识,连云寨为敝帮朋友,但龙王愿意给金风细雨楼面子。我这次出去,同样遵从姑娘你的命令。” 师无愧未想到她如此痛快,先是一惊,继而一喜,想了想,问道:“姑娘,你只带这点人手,不需要再加几个吗?”苏夜淡淡道:“不需要,此去是与官府作对,并非普通的江湖争斗。若我们不能从人数上占到优势,将对方打的落花流水,那么还不如掩人耳目,隐蔽行动,对他们一击必杀。” 她脸色虽然平和,口气却逐渐严肃起来,显然已在认真对待这件事情。叶愁红和公孙大娘还好,见过她冷酷无情的模样,师、余两人却微觉惊讶。他们发觉,她与平时大为不同,身上已没了那股温柔可人的气质,令人不知不觉中,尊重并遵从她的意见。 苏夜此去,其实宁可一人不带,独自行事。但她真要这么做,只怕过不了苏梦枕那关,使他误以为她将这桩大事当作儿戏。何况,十二连环坞在京城以北势力更弱,不得不借助风雨楼的情报。 考虑到这些事情,她只点了十名无发无天成员。由于无法无天人数极少,十人已算一股不小的力量。与此同时,十二连环坞也只出动了十人。如今一看,双方就像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同人手。 她似乎觉得口气太重,又略带抱歉地一笑,才断然道:“我不喜欢拖泥带水,而且拖的太久,对戚少商越不利。” 公孙大娘笑道:“所以你想怎么做?” 她人已离开了陆小凤世界,却还保留着原来的习惯,在陌生人面前易容改装,看起来就像面目平凡的中年妇人,半点也不起眼。此时,她明亮的眼睛里,正闪动着顽皮狡狯的光芒。 苏夜瞅她一眼,无奈道:“戚少商带伤逃亡,必定极为慌乱,竭力隐藏自己的行踪。如果我们直接找他,那就像在树林里找一片树叶,天知道他逃到了哪里去。但是我已打听到官府……傅宗书派去追捕他的人,可以从这里入手。” 她说到这里时,无奈的神情愈发深重,轻咳一声方道:“神鸦将军冷呼儿,骆驼将军鲜于仇,还有一位名叫黄金麟,官职尚在前两人之上。至于傅丞相私下派了谁,其他人有没有插手,就并非我能知道的了。” 这本就是一件和官府为敌的事,论风险,没有风险比这个更大,所以只能从做事方法入手。在场之人均很聪明,听她说完,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苏夜续道:“我们寻找这干大张旗鼓的追兵,必然比寻找戚少商更为方便。他们若找到了戚少商,我们可以出手救人,若没找到……” 师无愧下意识道:“你想怎样?” 苏夜抿嘴一笑,淡然道:“我不想怎样,到了那时,再看情况行事吧。” 官兵只是她的目标之一,除此之外,还有毁诺城和雷门势力。世人皆知,戚少商辜负了息红泪,得罪了雷卷,与他们反目成仇。顾惜朝若不打这两方势力的主意,才叫奇怪。 她可以围魏救赵,也可以釜底抽薪,更已打算杀人灭口,让自己袭击官兵之事永不泄露。同时,她还得提防来自他处的敌人,例如六分半堂。苏梦枕重视她,既是好事,也是坏事。这无疑表示,对方擒住了她,就有可能用她去要挟苏梦枕。 她这次出京,远离金风细雨楼的保护,正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她不会在意任何危险,任何敌人,甚至还很急切地想要从中取利。傅宗书党羽死的越多,对她日后行事就越有好处。她对这些人,向来不会手软,只有可能因为对方顶个官府名头,下手比平时更为狠辣。 双方决定同行,以她为首,听她调派。苏夜见他们再无话说,也不想耽搁时间,先回风雨楼与苏梦枕辞行,才偷偷摸摸溜出了京城。 她出城之前,还特意打听了刘独峰的消息,得知他仍在京中逗留,并未离开,可见尚未动身前去追捕戚少商。 他去不去,什么时候去,都已经脱离了她的衡量范围。捕神名气虽大,对她而言,却只是另一个可能比较棘手的敌人。 想要寻到戚少商,确实不容易,想找那两位名号奇怪的将军,却是不难。他们并无寻人奇术,只好指使手下兵丁,漫山遍野地搜寻,又联合江湖中人,以江湖人的思维,思考戚少商的逃遁路线。 他们背后,还站着文武双全,对戚少商极为了解,被傅宗书收为义子的顾惜朝顾公子。 据说戚少商猝受暗算,身受重伤,面对这张天罗地网,早晚会被罩了出来。他的敌人多,朋友也多,但据苏夜看来,“朋友”中有多少人值得信任,是个极为可疑的问题。 程英收到戚少商的回信,已然感觉事情不对,因为戚少商并无必要邀请她们去连云寨。苏夜看完信,也有相似的感觉。也许从那时起,寨中的人事来往、消息联络,都已掌握在顾惜朝手中,谁知戚少商本人看没看过这封信。 随后时机来临,顾惜朝也不管程英上没上当,径直发动了对结义大哥的暗算。 五湖龙王做事本就霸道,该出手时绝不容情。苏夜早已做好打算,如果骆驼和乌鸦居然长着几分脑子,将行踪小心翼翼隐藏起来,那么她就直接打上连云寨,将那里砸成稀烂,捉走所有可以捉走的人,痛打他们一顿,打到他们服软,主动献计帮忙为止。 其实她对所有人,都有着类似的计划,只不过她可以留某些人的活口,却一定会杀死另外一些。即便顾惜朝不在连云寨,那也没关系,反正连云寨中还活着的人都是叛徒,就当提前为戚少商报仇了。 然而,连云寨运气还算不错,并未迎接一只打上门的五湖龙王。苏夜率人出京北上,一路与风雨楼分舵联系,查找官兵动向。他们只耗费了数天时间,便找到了形象极为可疑的目标。 那正是一队押运兵丁,队伍里还带着一辆囚车。囚车防卫严密,其中必然囚着朝廷重犯。他们推测,如今连云寨之事正闹的沸沸扬扬,此人除了戚少商,又会是什么人? 苏夜听完之后,亦深表同意,且万万没想到,戚少商这么快就落入法网,连忙动身追踪他们。官兵大多不会武功,轻功更不用提,所以行路速度并不快,很快就被她追了上去。 她听说了骆驼和乌鸦的绰号,却不知他们为什么拥有这样的绰号。等她亲眼见到他们,才知道这两个绰号十分准确。 她离的远远的,运功双目,正在打量他们,估量他们的实力,却听叶愁红极轻地惊叹了一声,立即转头问道:“出了什么事?” 叶愁红犹豫了一下,不甚确定地道:“隔了这么远,我看不清囚车里的人,但我居然觉得……那人像是铁手铁二爷?” 第九十章 鲜于仇、冷呼儿二人生就异相,容貌极为抢眼。前者颌下生着苍黄长须, 全身披挂一副金甲。坐骑名为“苍黄马”, 其实似马似驴又似骆驼, 说不定是三者的杂交。后者身形与鲜于通一样高大,长相并无特异之处, 穿着黑甲红披风,坐骑亦极为神骏。 只不过,鲜于仇老老实实端坐于马背, 冷呼儿却喜欢站在马鞍上。从这一点上看, 他又比鲜于通更为引人注目了。 冷呼儿用长戟, 鲜于仇用拐杖。长戟便是常人用的戟,拐杖却非藤非木, 其上长着两个盘结的大瘤, 形如骆驼双峰。 两人本为表兄弟关系, 本应交情甚好, 但鲜于仇向来瞧不起冷呼儿。他认为冷呼儿愚蠢无才,只因姐姐是傅宗书十二个小老婆之一, 才靠着“小舅子”的脸面, 勉强爬到这个位置。 他既厌恶冷呼儿, 觉得他阻碍了自己升官发财的路, 又不得不保护他, 以免傅宗书听说冷呼儿出事,追究他的责任。 因此,他们真正的关系极其微妙, 却不为他人所知。如今两人联手押送重犯,理应万无一失,却均未想到官兵队伍太惹眼,终究被苏夜追了上来。 苏夜眼力比他人都好,正在悉心观察他们,还想看看随行军士中,有没有值得一提的高手。她才感叹那位“骆驼将军”名副其实,便听叶愁红惊呼出铁手之名。 她顿时微微一惊,心想为何戚少商没出事,铁手倒先成了囚犯?由于她做事一向主次分明,先看有威胁的对手,再去看囚车里的鱼肉,这时才凝神打量囚车里的人,只见他身形颇为英武,双目紧闭,但显然遭受过毒打酷刑,脸上高高肿起,已是面目全非。 她从未见过铁手,即使见过,也很难从这副尊容上认出他。但叶愁红与他打过两次交道,凭直觉一言叫破,想必不会有误。 他们一行人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有时易容,有时保留真实面貌,有时三五成群分开行路,有时聚集在一起冒充商队。 这并非因为苏夜胆小如鼠,生怕被敌人发现,而是因为她以救护戚少商为主要目的,其他一切都可暂时抛下。 如今他们重新聚头,准备劫走这辆镖车里的人,二十多人悉数在场。叶愁红道破铁手身份后,旁边数双眼睛立刻盯在苏夜脸上,等待她的决定。 公孙大娘本为一方势力之主,不像他人当惯了下属,不习惯主动出言询问。她见苏夜黛眉微蹙,忍不住问道:“你打算怎么做,是跟踪他们呢?还是现在动手,先救了人再说?” 苏夜轻轻一笑,淡然道:“按理说,当然是第一个选择最好。我总觉得,他们与其他几路追兵互通消息,一听戚少商的下落,立刻赶去支援。不过我听说,铁手乃是四大名捕中最厚道、最冷静的人。” 叶愁红和师无愧齐声道:“的确如此。” 师无愧并补充道:“就连他的敌人也都很佩服他,因为他实在是个好人。” 苏夜笑道:“既然你们都说他是个好人,我却不耐烦好人遭殃,坏人风光。我们之前怎样计划的,如今便怎样做,必要之时,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她只需要鲜于仇、冷呼儿两人活着,对于其他人的死活,并未如何放在心上。许多高手都有莫名其妙的骄傲,认为不该大肆杀戮武功低微的人,但她并无这样的原则。 这个原则倘若成立,那她自废武功,变成废人,岂不是肆意作恶也不应被杀了?因此,押运兵丁若不投降求饶,反而负隅顽抗,那她下手也绝不容情。 叶愁红却犹豫一下,道:“铁二爷在那儿,只怕有点问题。” 苏夜一愣,摇头笑道:“此话怎讲?难道……难道铁二爷竟会给这些官兵求情,不让我动手杀他们不成?” 叶愁红、师无愧二人当即点头,连余无语都在旁边点了几下。公孙大娘娇笑道:“我只听说江南花满楼花公子是这等好人,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师无愧老老实实道:“我们与铁二捕头并无太多来往,但据我所知,他的确会这么做,否则又怎会有那么多人佩服他,仰慕他的为人?” 苏夜左手搭在右手袖上,捏了捏里面的青罗刀,笑道:“罢了,反正他是囚车中的囚犯,我们是劫囚的土匪。我怎么做,想必还用不着他置喙。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动手吧!” 她不知骆驼与乌鸦武功究竟如何,但就她的经验,善使奇门兵器者,武功往往难以达到巅峰。长戟倒没什么,那个长了驼峰的拐杖必然属于这一类。何况,他二人若当真是两名绝世高手,只怕也不会亲自做这奔波劳累之事,全都委派手下去了。 她与公孙大娘联手,足以制住这两位将军。其他喽啰交由别人,可保万无一失。她并不以杀他们为目的,更需要隐藏消息,以免引起他处追兵的警惕。正因如此,她才有宁可杀掉,不可放走的命令,并非她天性冷酷,以杀人为乐。 一道黛青色的刀光,两道银光烁烁的剑芒,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从密林中飞了出来。 她二人先出手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让对方放松警戒,误以为敌人只有两个女子,胜乃可全,指挥官兵围困她们。等他们自以为包围成功,其他人才悄无声息地现身,从四面八方进行掩杀。 公孙大娘的身法直追陆小凤,苏夜却还在他们之上。只一眨眼的工夫,刀光便飞近鲜于仇的苍黄马,把这匹神骏通灵的异兽惊的跃起长嘶。 苏夜所用仍是红袖刀法,轻灵犀利,变幻莫测,瞧去竟与西河剑器有三分相似。她当然没有发挥出全部实力,刀势虽快,仍给了鲜于仇些许反应机会。 他怒喝一声,抽出身边拐杖,御马当头击下。拐杖化作一道灰影,同样迅捷无伦,又沉重至极,正是轻灵招式的克星。他与坐骑常年共同迎敌,配合的天衣无缝,而牛马面对危机的反应时常快过人类。拐杖击落时,怪马恰好向旁跳开,看似乱蹦乱跳,却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了刺向马颈的致命一刀。 与此同时,囚车里的铁手霍然睁眼,惊愕地望向她们。他双目精光四射,虽然容颜憔悴凄惨,却无半点奄奄一息的模样,显然内功之深,已到了强行对抗皮肉重伤的地步。 至此冷呼儿方喝出第一句话,“什么人!” 公孙大娘接踵而来,只比苏夜慢上一线。冷呼儿怒喝出声,她的双短剑也已绞到了骏马的四条腿上。她和苏夜并不一样,不会因坐骑神骏,就格外手下留情。何况冷呼儿轻功高强,实力未明,她也不敢手下留情。 西河剑器灿烂如朝霞织锦,严密如水银泻地,一瞥之下,就令人心胆俱裂。连陆小凤正面迎向这剑法时,都颇有心惊肉跳的感觉,需要借用叶孤城的天外飞仙,才有破解它的把握。 冷呼儿胆气不如陆小凤,轻功不如陆小凤,武功不如陆小凤,用的还是一把转换不灵的长戟,自然难以应付。他眼睁睁看着剑光直逼坐下骏马,只勉强伸戟一挡,便听爱马悲嘶一声,四蹄鲜血狂涌,身不由己地跪落在地。 他反应并不算慢,双臂一甩,身后红披风如同双翼,带着他直飞半空。披风挂在他臂上,迎风猎猎飞舞,让他看起来就像只红色的飞鼠,在林中树木间滑翔着。 这是他的独门功夫,自幼苦练,已比真正的飞鼠更为灵活。但他被那凌厉的剑光吓破了胆子,以滑翔之术暂时逃离,刹那间,竟不知该如何应付。 公孙大娘固然见多识广,却没想过这里有个飞鼠般的人,一愣之下,忍不住娇笑一声,阴森森地道:“你扮成红蝙蝠,就能逃过了吗?” 话音未落,她的人也飘飞而起,双足在树干上轻踩,借力直扑冷呼儿。双剑上依然系着红缎带,进退趋避如神,宛如两条赤红灵蛇,在空中盘旋矫舞。 苏夜一打眼便看出,这两位虽有奇术在身,却远远无法与她相比。若非她只是苏梦枕的师妹,需要隐藏身份,早就两三刀一个,解决了他们了。 周围的人只知有人劫囚车,尚未看清她们的身形刀剑。鲜于仇几次想开口说话,指示他们看护囚车,抑或上前帮忙。但青罗刀犹如淡青色的细雨,在他面前、胸口拂个不住,随时都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逼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苏夜还以为他们会围攻自己,救护主官,结果发现这些人轻功太差,根本跟不上她的速度,围攻更是无从谈起。 鲜于仇口中呼叱连声,把那支奇妙的拐杖舞的密不透风。其实他在拐杖上的造诣,还要超过冷呼儿的滑翔本领。但他只能竭力抵抗,心知自己略一松懈,那无孔不入的刀光立即会透隙而入,攫走自己的性命。 更令他绝望的是,那片密林看似空无一人,深幽静谧,时常传出鸟儿的婉转鸣声,这时却不知怎么回事,竟从里面冒出了二十来个人。 他们一半黑衣黑袍,一半手持油伞,悄没声地包抄过来,一看便知是特殊的配合阵势。 他因此事而略略分心,才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便觉手腕剧震,虎口稍微发麻。拐杖被青罗刀刀锋砍个正中,苏夜暗用劲力,令刀锋陡然锐利数倍,顿时一切而过,将拐杖变成了两截小拐杖。 第九十一章 值此生死关头,他心头一片冰凉, 只暗中叫苦, 后悔应该与黄金麟同行, 不该接下押送铁手的任务,以致今日之祸。 暗青刀光倏地一明, 向后倒卷,在临近他心口时,硬生生遏住。鲜于仇只见她纤手一拂, 似乎也没什么动作, 便觉上半身数处重穴同时一凉, 好像被冰擦了一下。 一凉之后,这数处穴道倒也没什么特异感觉, 就只微微发麻, 不像被人制住了穴道。苏夜颊边, 忽地浮现两个浅浅酒涡, 似乎觉得这事很好玩。 鲜于仇实不知她笑什么,正觉自己逃过一劫, 竟见她转身离去, 刹那间逼近冷呼儿, 将他弃之不理。 如此举动, 怪诞至极, 对他却无疑是件好事。他自知并非苏夜对手,正要趁此机会,发足逃亡, 把表弟兼同僚兼升职障碍扔在身后,管他是死是活。然而,他真气方才涌出丹田,便在那几处重穴上同时一滞,引发锥心刺骨的痛苦。 这痛苦并非多么强烈的疼痛,而是麻痒刺痛,如同无数蚂蚁啮咬他的身体,无数蚊虫蛰刺他的筋骨。须臾之间,麻痒感已然入心,怎么抓挠都无法减轻。 鲜于仇再没想到,小小的“痒”居然这样可怕。他惨叫出声,伸手不停乱抓,转眼便把皮肤挠的鲜血淋漓,怎奈毫无效用。 冷呼儿遭受相同暗算时,他人已翻滚在地,不停磨蹭着地面,希望以此减轻痛苦。同时,他试图自点穴道,心想只要筋酥骨软,周身麻痹,便可觉察不到这痛苦。 但事与愿违,他连点三处大穴,惊觉自己封住了自己的行动,却半点也无法解决这困境。该痛的地方仍然痛,该痒的地方仍然痒,状况甚至比之前更糟。 苏夜挡开公孙大娘的剑,给冷呼儿一模一样的待遇。她以六枚薄到看不见的冰片,射入他们穴道中。冰片上附有阴阳内力,捉摸不定,难以化解,又能带来极大的痛苦。 冷呼儿比鲜于仇更蠢一些,忽见表兄倒地大叫,只觉莫名其妙,正要再度腾空而起,寻求脱身之路,身上却多处传来轻微的麻痒感。弹指之间,麻痒连增数十倍,数百倍,终至无法忍耐的地步。 他的红披风已然张开,人亦冲天而起,却像只折断了双翼的飞鼠,啪的一声摔落在地,加入了连声哀嚎的行列。 她解决了两位军官,剩下的人也解决了押送官兵。他们大多一见主官遭殃,立刻失去战意,居然纷纷抛下兵器,祈求活命。苏夜一个眼色,叶愁红便靠近囚车。只见剑光闪动,囚车瞬间四分五裂。囚车本身、铁手身上的枷锁均已被那柄无比锋利的利剑斩断,使他重获自由。 铁手与金风细雨楼的人颇为相熟,也见过叶愁红,惊讶于他们联手来救,顾不得身上的伤,先一一问候完毕,连忙问道:“你们几位怎会一起过来?” 叶愁红冷冷道:“我等奉龙王之命,前来相救戚少商。没想到未见戚寨主,先见到了你。” 师无愧看了看苏夜,心惊于她手段的狠辣,代为介绍道:“这位是苏公子的师妹,也姓苏。我们的来意嘛,和十二连环坞一模一样。” 此时,叶愁红已取出伤药,给铁手服下。苏夜打眼一望,知道他内力极为深厚,没有性命之忧,便收起为他疗伤的打算。 他们本应多说几句,互相交待情况,却因地上两个人哀嚎不绝,连说话都没办法好好说。铁手注目他们,面上已露出不忍之色。 苏夜注意到他这神色,咯的一笑,弹出两缕指风,分打两人胸口膻中穴。也不怎么的,指风中蕴含的内劲一入经脉,当即缓解了那生不如死的感觉。 就这么一会儿,两人已经汗透重衣,额头上尽是汗珠,仿佛刚经历了生死攸关的剧战。冷呼儿胆怯地看了看苏夜,心中纵有万千污言秽语,也不敢诉诸于口。 鲜于仇却定了定神,大声问道:“你用了什么毒?” 苏夜笑道:“这叫生死符,并非毒药。” 她平伸右手,随手一握,再松开时,手掌上已多了几枚薄薄的玄冰碎片。她也不嫌弃他们的尊容难看,举步走了过去,将这几枚冰片摊开了给他们看,同时解释道:“休要小看这几片冰,上面附有阴柔、阳刚两种内力,或三七分,或四六分,或五五分,每片均不相同。它们一入人身,立刻与你们的内家真气相互冲突,且极难化解。” 说话之时,冰片在她掌中化开,看起来与寻常的冰毫无不同。 苏夜微运内力,将这几滴水珠蒸干,又微微一笑,道:“医者既能救人,也能杀人。最懂得折磨人的人,医术往往不错。说起来,生死符不难对付,只要你内功足够高深,便可如烈日融冰雪,将这几片冰无声无息化掉,但你们两位呢……似乎还没有这样的功力。” 鲜于仇喘息愈发粗重,眼中却流露出希冀神色。他记得傅宗书手下能人无数,只要逃得过眼前一关,应当可以解决这隐患。 他们遇袭之时,正在一条山路上,两边都是树林。林中唯有虫鸟之声,听不见半点人声,自然不必幻想有人发现他们,然后通知官府来救。 鲜于仇、冷呼儿两人周围,只有伤者因疼痛发出的呻吟,并无第二个人说话。叶愁红仍在处理铁手的伤,时不时向苏夜望一眼,看她有何吩咐。其他人听的出神,随着她的叙述,在想象生死符之威,不约而同地感到一股寒意。 苏夜扫视一圈,似乎看透了鲜于仇的心思,淡然道:“两位似乎有话要说,我便给你们说话的机会。好啦,你们想说什么?” 鲜于仇厉声道:“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铁手是神侯府的人,十二连环坞却是草寇。铁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公然劫走朝廷钦犯,不怕事情传到京城,给金风细雨楼带来灭顶之灾?” 冷呼儿却道:“我乃傅丞相内亲,若被傅相知道,必然饶不了你们。” 铁手道:“我之前已卸下官服,如今只是一介草民,与神侯府、六扇门都无关系。” 苏夜一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淡淡道:“你们是有权有势官老爷,我是无权无势小女子,岂有不怕之理?但我听说,只要杀人灭口,使消息不至于传出去,便可瞒天过海,无惧于他人报复。两位久居官场,应该也懂得这个道理。” 她目光有意无意扫过铁手,又落在那两人脸上,充满了冷酷无情之意。她这种既冷淡,又举重若轻的态度,居然很像苏梦枕,让金风细雨楼众人心头,齐齐升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鲜于仇亦在看铁手,忽地冷笑一声。 苏夜森然道:“哎呀,你们觉得铁二爷在这里,必定会阻拦我格杀朝廷命官。奈何托你们的福,他如今身受重伤,绝非我的对手。我硬要杀光这里所有人,他能怎样?” 忽然之间,她话锋一转,笑道:“我和两位无冤无仇,犯不上造杀孽。你们只要告诉我,如今戚少商身在何处,有几路人马在追捕他,傅丞相给了你们何等指示,我乐意饶你们一命。否则……哼,我人已在江湖,还怕杀人不成?杀官造反,我也不是第一次做。” 她在金风细雨楼时,明面上和树大夫一样,均为医堂供奉,向来和气待人。由于她容貌美过树大夫百倍,更易使人对她心生好感,觉得她不愧是苏公子的师妹。 楼中四无、五大神煞对她十分看重,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师余二人至此方知,她对敌人时,态度与面对“自己人”丝毫不同。冷酷之处直追苏梦枕,刁钻处还犹有过之。 师无愧心想你何时杀官造反了,又想起她当面叫阵,让六分半堂的堂主出来单打独斗,只觉恍若隔世,又觉得果然如此。 他仍在想,她不愧为苏公子的同门师妹。这么想的原因却和过去有着天壤之别。 他们正在猜测鲜于仇的反应,却发觉苏夜根本没给他们屈服的机会。她顺手两道掌风推去,重新震荡经脉穴道,再度激发生死符,将他们抛入煎熬辗转的地狱。 这次发作的比上次还要剧烈,外表看不出任何损伤,却令他们生不如死,频繁以头撞击地面,希望撞昏或者撞死,总比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好。 惨叫声时长时短,惊起林中飞鸟,扑棱棱飞向远方。众人均知,她正以雷霆手段,摧毁他们的意志,迫使他们屈服。但他们听着这叫声,难免生出同情心与同理心,情不自禁地觉得太过残忍。 苏夜始终无动于衷,并不因求饶而收手。她双眸冰冷如万丈寒冰,虽未乐在其中,却毫无动容迹象。 铁手听她解释生死符,知道它并不会对人体造成真正伤害,也不消解对方武功,只是一种控制和拷问的手段,比起许多折损肢体的酷刑,已经仁慈不少。 但他听到最后,终究于心不忍,主动求情道:“姑娘,你收手吧。我知道戚少商去了哪里,何必如此对待他们。” 苏夜淡笑道:“是么?这倒方便了。可我偏偏就想请这两位足智多谋的大人,为我出些主意。” 第九十二章 每枚生死符上,附着的内力分量均不相同。苏夜学会生死符后, 又加以自己的演绎变化, 让它成为操纵手下的工具之一, 地位犹如三尸脑神丹。 对她而言,生死符自然算不上了不起的手段。它听上去可怕, 其实只要内功足够精深,就能够一一化解,将冰片融于血中, 内力化归己用。 但鲜于仇、冷呼儿两人并没有这样的功力, 只好任她宰割, 如同受天山童姥辖制的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她让他们生便生, 让他们死便死。生死荣辱, 只在她一念之间。 她听铁手求情, 说是那样说, 却仍给他面子,以指风击打穴道, 暂时压制生死符的效果。其效果堪称立竿见影, 百试不爽。 冷呼儿身上的麻痒刺痛感一退, 立刻恢复了行动能力。他里衣已被汗水浸透, 只因身上套着盔甲, 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此时,他本能地运功一试,便发现内息游走自如, 丹田吞吐流畅,毫无受损迹象。 若他想展开披风,飞遁逃走,并不见得不可能。只可惜,他刚刚遭受了那场锥心刺骨的折磨,再不敢在苏夜眼前捣鬼,立刻大叫道:“戚少商逃去了西南方!就是碎云渊毁诺城,还有神威镖局的方向!” 苏夜笑道:“铁二爷,此话当真?” 铁手听惨叫声倏然而止,心头不由一松,答道:“的确如此,戚兄……戚寨主身边还有十来个兄弟。但人人身上带伤,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苏夜略一沉吟,忽地微侧过头,两道明净的目光直投鲜于仇脸上。鲜于仇为人比冷呼儿有骨气,却是五十步笑百步。其实这些人贪图荣华富贵,一心党附奸臣,想从他们中找出忠贞义节之士,实在难上加难。 他平日暗笑冷呼儿无用,如今发觉苏夜正在看他,几乎魂飞魄散,外表还硬充好汉,冷冷道:“你问他话,他已经回答了,你还想怎样?” 苏夜都不用看他,便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咯咯笑道:“还有呢?” 鲜于仇愣道:“还有什么?” 苏夜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还记得什么,就说什么吧。如果能令我满意,我便饶了你们。不然你们一死以谢傅丞相,也有个忠贞报主的美名。” 鲜于仇如何不知她的用意,却也不敢反抗,飞快答道:“铁二爷可以作证,西南方由顾公子和连云寨的好汉负责,专门堵截逃亡的人犯。就算顾公子抓不到戚少商,也可将其逼向毁诺城,交给息大娘处置。黄大人……黄金麟已经赶去哪儿,准备支援顾公子。” 这时“铁手”已经变成了“铁二爷”,不再是不识时务的囚犯。鲜于仇边说,边望着铁手,情不自禁地流露恳求之意,就怕铁手轻飘飘来一句“他们胡说八道”。 毁诺城为戚少商死敌,神威镖局却是连云寨盟友。总镖头高风亮多次得过戚少商的帮助,和他有着过命交情。两者遥遥相隔,守望互助。若连云寨落难,神威镖局肯定不会置身事外。 戚少商匆忙中逃向西南方,只要避开毁诺城所在的碎云渊,就可在镖局那儿略作喘息。 苏夜离京之前,打听过负责追杀的人。但她时间有限,人手有限,情报必然残缺不全。她在心中梳理着碎云渊附近的地图,慢悠悠地问:“除了你们两位和黄金麟、顾惜朝,还有谁前去追捕戚少商?” 冷呼儿抢答道:“还有文张文大人。他也深得傅丞相信任,与黄大人官位在伯仲之间。” 其实他们说了也无用,因为苏夜对京城官场人物,着实很不熟悉。何况,这并不能改变她的决定。这位叫文张的官员来了,她出力对付。难道傅宗书亲至,她就会滚鞍下马,当场投降不成? 眼下戚少商逃往碎云渊,身后跟着一串追兵。最紧要的是尽快救援,而非在这里问个不停。她想知道他们的事迹,大可在路上询问这两个俘虏。 想到这里,她向师无愧等人望了一眼,淡淡道:“把这些人都杀了,只留两位大人。我们走。” 铁手惊道:“你……” 苏夜冷笑道:“你觉得他们武功低微,奉命行事,所以又心生恻隐了,对不对?我却觉得,同享富贵时有他们,耀武扬威时有他们,狐假虎威时有他们。这当口大难临头,他们忽地又成了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世上焉有是理?叶姑娘,无愧,你们尽快下手吧,免得走漏了风声。” 她行事极为冷酷,并不因作恶者武功低微,就手下留情饶了他们。偏偏她又占着道理,毕竟鲜于仇刚以金风细雨楼要挟她。硬要她无视这威胁,放走这些知情者,未免强人所难。 但她这么做,与铁手的性情截然相反,致使两人并不投洽。还好他们怀有同一目标,那就是救下重伤逃亡的戚少商。双方能不能成为好朋友,压根不重要。 由于对方阵营中两人投诚,苏夜未用多少力气,便找到了由顾惜朝率领的追兵,以及被追兵围困的丧家之犬。 用丧家之犬形容戚少商,也许有些不恭敬,却很贴切。连云寨中,忠于他的寨主都已战死,只剩穆鸠平一人陪在他身边。他们能从连云寨逃到这里,与其说实力,不如说运气。 苏夜曾见过他一面,虽说来去匆匆,不过盏茶时分,已令她对此人有了很深的印象。 戚少商文武双全,英俊倜傥,时常一身白衣,既有文人雅士的飘逸气派,又有武林高手的矫健精悍。且他生性风流,对女子温柔体贴,只要看上了眼,无不手到擒来。若非如此,他也没本钱四处沾花惹草,使息大娘伤心失意。 他甚至觉得,反正那些只是庸脂俗粉,在他不过过眼烟云,息大娘又何必介意。英雄好汉,自然要多有几个红颜知己,本为自然之理。 如果人分三六九等,他这样的人就是所谓的“人杰”。苏夜再没想到,他居然输的这么惨,这么快,最终沦落到在碎云渊附近徘徊。 她发现他们的踪迹后,便令其他人在后稍等,由她一人前去查探情况。待她发出口令,他们再一拥而上。 她轻功远胜其他人,武功亦是如此,悄悄掩近时,竟没一人察觉她的逼近。她隐身于树上,以茂密枝叶遮掩自己,凝望着在场的两方……不,三方人马。 其中两方,自然是戚少商与顾惜朝。戚少商已狼狈到不能再狼狈,完全失去了昔日一寨之主的威严。他衣衫破损,神情狼狈,连头发和胡子都蓬乱不堪。最要紧的是,他右手握着成名兵器“青龙剑”,左臂却已齐肩断去。 与他一比,对面的蓝衣文士愈发显的俊雅超脱,玉面朱唇。苏夜一见他,便知他正是顾惜朝,昔日连云寨的唯一当家,与戚少商金兰结义,实际则是傅宗书义子的顾惜朝。 除了这两方势力,场中竟还有第三方来人。苏夜悄无声息地飘在枝叶上,恰好听到左前方的树上,遥遥有另外一人在对顾惜朝说话。 那人声音有气无力,淡然道:“可惜你两种都不是,因为我根本不做好事,你口里叫我大侠,心里等于在讽刺我病猫。” 苏夜听了这句话,不由一愣,心想岂有此理。按照这人的说法,难道别人称她为龙王,心里其实在讽刺她……龙猫? 她脸上微泛笑容,觉得这人很有意思,恰听顾惜朝笑道:“雷大侠说笑了。” “雷大侠”三字入耳,苏夜顿时心知肚明,知道戚少商连走背运,竟在此时此地,遇上了他的对头,江南霹雳堂的堂主雷卷。 当然,雷门姓雷之人多不胜数。但选择这时机出现,又能被顾惜朝尊称为“雷大侠”的,唯有确定与戚少商为敌的雷卷一人。 顾惜朝身后,带着来自连云寨的追兵。雷卷则像独自来此,附近并无他的随从下属。他亦选择一株大树栖身,背对苏夜坐着。以苏夜的眼力,只能看到一团掩映在树叶下的毛裘影子,看不出他的身形体态。 但戚少商腹背受敌,形势极为紧张,那是毫无疑问之事。苏夜不理雷卷,先看顾惜朝,发觉他那边除他本人之外,再无一人值得注意。那些毕竟只是连云寨的普通人物,无法与楼中、坞中精兵相比,也就能胜过大宋官兵而已。 苏夜微微摇头,心想情况总算还没坏到极点。她又听了几句,听到戚少商与雷卷已在相互对话,遭到对方指责忘恩负义,便觉没有必要再听下去。 她撮起双唇,发出了几声清脆悦耳的鸟叫声。鸟叫声虽婉转,却响亮,转眼间穿透重重密林,呼唤叶愁红等人现身。 这一刹那,雷卷似有所觉,身形不动,身下树干却霹雳连响,轰然爆开。粗壮的树干中,竟然藏着一条满面虬髯的大汉。 第九十三章 皓月当空。 天幕一尘不染,如同一张平整洁净的深蓝锦缎, 将明月衬的皎洁如上好玉璧。夜风中带着些许寒意, 似乎不值一提。但只要衣裳穿的少了, 立即可以察觉那令人刻骨铭心的寒冷,一丝丝, 一缕缕,缓慢浸透衣物,粘在皮肤上, 挥之不去。 顾惜朝围剿戚少商, 一心想要马到成功, 几乎带来了连云寨中所有精兵。其中,有他的心腹下属霍乱步、冯乱虎、宋乱水, 也有背叛戚少商的寨主“金蛇枪”孟有威、“霸王棍”游天龙。 四下里, 传来附近湍急的流水声, 怪石嶙嶙, 衰草萋萋,青枫白杨的枝叶被夜风拂动, 发出鬼拍手般的哗啦响声。连云寨诸人手执火把, 火光将林中空地照的纤毫毕现, 驱散了寒夜的凄凉之意。 雷卷栖身大树, 看似未带任何随从。但大树树干已被挖空, 里面躲着这条豪壮威武的大汉。大汉跳出现身,雷卷霎时落在他臂膀上,身形晃都未晃一下。苏夜未见其人, 只闻其名,一见他的形象,便知他是雷卷的过命兄弟沈边儿,同样隶属于雷门。 沈边儿破树而出时,她人已飘然而下,仿佛浑不着力,轻灵地越过数棵大树,落在那片空地中,恰好站在戚少商身前,正对着顾惜朝。 她从围困戚少商的寨众头上越过,没一人有本事拦住她。大多数人听到林中忽发异声,下意识仰头上望,只觉眼前一花,场中忽地多了个人。 苏夜已观察过顾惜朝,便没再把他放在心上,脸上犹带笑意,转眼看了看雷卷。只这一眼,笑容竟在她脸上凝住。 其实,无论雷卷长的多么丑怪,她均不会在意。她愣住,是因为雷卷的形容似曾相识。 他个头不高,身量也不高大结实,整个人缩在厚实的毛裘中,活像一只毛绒绒的大球。苏夜眼光何等厉害,立刻穿透了毛裘,看穿他深深隐藏起来的,单薄清瘦的身躯。与此同时,雷卷微侧过头,目光中流露诧异之情,以及浓厚的敌意。他一侧头,恰好让苏夜看清了他的正脸。她只见他双颊火红,额头发青,脸色苍白无血色,双目绽放寒光。若非他年纪偏大,已经过了三十岁,活脱脱又是一个苏梦枕。 她过去从未与雷卷碰过面,实未想到这位出名难惹的雷家高手,竟和她那师兄气质如此相似。在这一刻,她心脏砰砰乱跳,居然觉得十分遗憾,遗憾他与戚少商是友非敌,不可能得到她的照应。 两人目光相对后,仅仅过去了三五弹指的时间,苏夜便微微一笑,再度注视顾惜朝。此时,包围圈外面,忽地一阵人仰马翻,喊声阵阵。铁手、叶愁红、公孙大娘、师无愧、余无语五人破开包围,掠进场中,站到她身侧,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们的态度立场。 她这一搅局,人人一头雾水,不知她是哪边请来的援兵,还是过路多事的江湖人。直至这些人现身,戚少商方认出铁手和叶愁红,心下顿时一阵激动。 他本以为,铁手不是冷呼儿、鲜于仇两人的对手,早已失手被擒,很可能遇害身亡,不由叫道:“铁兄,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叶姑娘,你们竟也来了?” 铁手伤势未曾痊愈,但和之前的惨状,已有天壤之别。他大踏步走过去,与戚少商拥抱相贺,庆幸彼此还能活着相见。叶愁红却不理会他们,只对顾惜朝寒声道:“顾惜朝顾公子?” 顾惜朝道:“正是。” 叶愁红道:“连云寨回信给敝帮二总管,请我们派人到贵寨走一趟,有要事相商,想必执笔之人便是顾公子你了。你叫我们来,我们便依约而至,如今你有要事,请赶紧说吧!” 她语气冰冷至极,说到最后,又带上了几分凌厉,颇为咄咄逼人。苏夜知道她就是这个脾气,也不奇怪,待她说完,方微笑道:“我们么,并非十二连环坞的人。顾公子若想知道我是谁,可以考虑先击败我,自然能从我口中问出身份。” 在她预计中,顾惜朝只知十二连环坞与连云寨的合作,不知金风细雨楼亦派人相帮。顾惜朝若猜出她是谁,那便见了鬼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顾惜朝只向她扫了几眼,又朝她作揖为礼,淡淡笑道:“姑娘姓苏,单名一个夜字,是金风细雨楼苏楼主的师妹,如今正寄身风雨楼。在下若说的没错,还请姑娘坦然承认。” 苏夜一愣,笑道:“傅丞相好灵通的消息!” 顾惜朝道:“金风细雨楼向来与官府同进同退,配合官家行动,原来暗中私通山贼草寇。义父早已传书给我,要我留心你们的踪迹。不想今日,果真在这清风明月下,旷野无人处,见到了你和苏楼主的得力干将。” 苏夜不焦不躁,不惊不惧,只笑问道:“既如此,我再掩藏身份,就叫贻笑大方了。我先向你打听件事——你们从谁哪里听说这消息?” 顾惜朝笑容加深,却没回答她,反问道:“铁二捕头既然在此,鲜于大人和冷大人又身在何处?姑娘可知,你若诛杀朝廷命官,罪在不赦,说不定还要诛灭九族。令师兄纵有通天手段,也保不了你。不过,在下素来敬佩苏楼主。只要你肯乖乖退开,不与戚少商搅在一起,保证无人追究你的责任。” 苏夜仰天长笑,笑声清越动听,响彻四野,却倏然而止。她笑容由温婉转为讥嘲,冷笑道:“难道我这一生,走到哪里都离不开师兄?顾公子,你对我客气,我也不能对你失礼。可惜办事归办事,礼节归礼节,今日你都把话放到了这儿,我岂有灭自己威风的道理?” 顾惜朝来此之前,曾五次派人请雷卷前来,共同追杀戚少商。奇怪的是,雷卷明明给了他面子,带着沈边儿出现,却不能他感到半分安心。 苏夜一现身,强弱之势刹那间倒转。他文才武略俱佳,打眼一看,便发觉林中已悄没声息地走出了二十个人,稀稀落落地站在包围圈外,组成了第二个圈子。这二十人与他带来的寨众相比,论数目,自然不足为惧。可他们身上透出一股令人惊怕的气质,显然身经百战,绝非这些寨众比得上的。 他身旁站着几个手下,稍远处还有雷沈二人,想多要几位武功高强的援兵,那是半个都没有。事已至此,他还是那副风流俊雅的模样,却偷偷向雷卷瞥了一眼。雷卷毫无被人打断交谈的怒气,目中寒光仿佛结成了冰,冻在苏夜等人身上,无论怎么看,都像把他们当成敌人。 他眼神只此一闪,便笑道:“姑娘不想灭自家威风,又打算怎么做?” 苏夜先向公孙大娘道:“大娘,你去看看戚寨主的伤。” 她叫惯了公孙大娘,不想这称呼甫一出口,戚少商惨白的脸色更白了,闪电般抬头,望向公孙大娘,神情当真难描难画。 公孙大娘喜欢以易容后的面貌见人,息大娘也有相同的爱好。事情本就很巧合了,她们又都喜爱扮成朴素的中年妇女。他于落难之时,生死之间,突然听到这中年妇人被人称为“大娘”,就像被闪电当头劈中,嘴唇颤抖不已,偏偏一句话都问不出。 苏夜又一愣,想起他和息红泪间的恩怨,赶紧解说道:“这位是公孙大娘,公孙兰,时任十二连环坞的第四位总管,与毁诺城并无联系。” 顾惜朝笑笑,淡然道:“息大娘若来,戚兄你焉有命在?” 戚少商双目之中,本已燃起充满希望的光芒,一听息大娘之名,又垂了下去,一声都不吭。 苏夜目送公孙大娘走到戚少商身边,掏出一瓶神奇的小药丸,向他解说药丸效用,这才回答道:“两位将军眼下都很平安,但山间气候寒冷,野兽层出不穷,时间拖久了,他们会不会被冻死、被吃掉,我可不知道。” 顾惜朝道:“所以呢?” 苏夜一直暗自提防雷卷,虽未再看他第二眼,但意志精神,从没一刻离开此人。她与苏梦枕相处的太久了,深知这种体弱多病之人,要么衰败不堪,形如废物,要么蕴藏着远超常人的力量,比健康完好者更难击倒。 他与苏梦枕太过相似,导致她一见他的容貌,就身不由己,心生好感。可惜的是,她绝不会因此对他手下留情,网开一面,反而会十倍百倍地防着他。 自她登场以来,雷卷似乎忘了和戚少商的恩怨,不再去看戚少商,只一心一意旁听他们的对话,更增添了她对他的忌惮。 她缓缓道:“我只想说,我尚未杀死朝廷命官,却不敢保证,以后会不会杀几个试试看。顾公子,你犯了和许多人一样的错误,以威势压人,以风雨楼挟制我,让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对不起大师兄,只好对不起你。今夜即便傅宗书亲至,宫中御使持圣旨飞马赶来,你也无法生离此地!” 只要她一声令下,场中必然陷入血腥厮杀,到一方重要人物死绝为止。她口令已至唇边,眼见就要掀起血雨腥风,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林外传来一个洪亮却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戚兄,老夫也来了!” 第九十四章 一个白须白发,脸容威猛的老者, 率领三四十人, 挤开连云寨的包围, 昂首长驱直入。他身后,紧跟着七八个精悍结实的青年。为首两人容貌十分俊秀, 似乎是一对兄弟,十分引人注目。 此人正是神威镖局局主,总镖头高风亮。他们来的晚了些, 却总算是来了。 苏夜方才打断雷卷, 如今被高风亮一行人打断, 称得上报应不爽。他们一出现,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略有松懈。但这松懈只持续了一瞬, 立刻又被大战将临的紧张感代替。 高风亮一来, 当即怒斥顾惜朝背信弃义, 称连云寨的事便是神威镖局的事, 今日顾惜朝人在此地,就休想安然脱身。 戚少商自以为濒临绝境, 正准备破釜沉舟一战, 便见朋友接二连三地赶到。纵然他心性刚强, 也禁不住热泪盈眶。今日之遭遇, 令他因兄弟背叛而死气沉沉的心上, 再度升起了希望。 此时,即便加上雷卷,形势也变成了一面倒, 变的对顾惜朝极为不利。他脸上仍挂着笑容,笑容已有些僵硬,表示他内心并不平静。 澄净月华下,苏夜双眸明若秋水,一时瞥着顾惜朝,一时又瞟向雷卷。她再清楚不过,戚少商的朋友只有这些人,时间拖的越长,对己方越不利。 她面对鲜于仇两人时,视对方官职如无物,动辄喊打喊杀,似乎不以官府为意。但她这么做,仅是为了恐吓他们,令他们俯首听命。她除非疯了,才会忽略双方实力差距,带着这点人马,向大批官兵公然叫阵。 别看戚少商狼狈不堪,毫无还手之力地逃到这里,好像十分无用。换了她,她也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想到这里,蓦地广袖一拂,寒着脸道:“高局主冒险赶到相助,足见人如其名。不过闲话少说,顾公子,你让是不让?此乃你唯一的机会,你若不让,休怪我心狠手辣。” 至此,她尚未和戚少商说过一句话,句句咄咄逼人,直冲连云寨而去。连云寨人数众多,在外圈还有伏兵,却被她视若无物。场中每个人都可看出,她的地位举足轻重。 高风亮已带人走到戚少商身旁,关切地查看他的伤。戚少商果然又感激,又愧疚,苦笑道:“高兄,这次可连累了你们。” 高风亮一捋长须,道:“凭着你我交情,何必这么客气呢。” 苏夜已经做好准备,如果顾惜朝再用“苏楼主”三字压她,她便直接动手,打他个措手不及。顾惜朝是如今连云寨的首领,一旦落入她手中,余者便不足为虑。 她正不怀好意,只听顾惜朝长笑道:“要打便打,要杀便杀!你们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难道我还会怕你们不成?” 苏夜说话时,师无愧将他的龙行大刀横在身前,警惕地盯着顾惜朝。沈边儿看似不动,实际全身肌肉已然绷紧,随时可以进行雷霆一击。这两人离她最近,一敌一友,极易产生冲突。 其他人都处于接近戚少商的位置,将那十来个负伤的人护在中间。即便沈边儿和雷卷同时攻向那里,也难在重重保护下,伤及戚少商。 她向来不信外面的人,早令叶愁红两人借着疗伤机会,守在戚少商最近处,有意无意将高风亮挡开。高风亮似乎茫然无知,还在与戚少商轻声交谈。他身后那五名青年则按兵不动,冷冷淡淡地站在稍远的地方。 她无需回头,便能通过心跳声、呼吸声,辨认每个人的位置。大多数人心跳颇为急促,显见对即将的战斗并无把握。 这正是她想要的,因为别人越不安,对她越有利。但顾惜朝话音方落,她脸色却微微一变,突然向前掠出,身形快逾离弦利箭,天马行空般越过数丈距离。 她身法快,其他人可也不慢。沈边儿大喝一声,双臂用力一挥,竟将臂膀上的雷卷掷向顾惜朝。雷卷周身裹在毛裘内,看不出具体动作。但雷门之人封刀挂剑,向来不用武器,只徒手对敌。他既是霹雳堂堂主之一,自然不会例外。 毛裘受他内力鼓荡,微微向外扩开。遥遥看去,他就像一只巨大毛球,倏地飞近眼前。 他眼光也真锐利,看出无法伤及戚少商,便孤注一掷,意欲与顾惜朝联手,围攻冒进的苏夜。他飞近之时,苏夜袖中青罗刀恰好刺了出去,铮的一声,击在一柄银光闪闪的小斧上。 那正是顾惜朝的“神哭小斧”。 小斧速度和青罗刀一样快,其上银光流动,眩人眼目。双方一经碰触,刀势立即产生变化,接续叮叮叮数声轻响。刀光轻盈绝伦,变幻莫测,想要判断对方的薄弱之处,却均被小斧封住。 他们以快打快,从沈边儿扔出雷卷,到雷卷迫近苏夜,已经交手十招以上。旁边的冯乱虎、霍乱步等人想要出手帮忙,竟因苏夜步法太快,怎样都找不到下手的好机会。 苏夜始终紧盯小斧,忽地步子一转,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幽灵般转向顾惜朝侧面,躲开直逼背后的雷卷。雷卷若向她捺出一指,那么刚好与顾惜朝形成联手之势,也刚好中了她的诱敌之计。 到那一刻,刀光将在须臾间暴涨,从空山新雨,化作席卷江山的暴雨,将两人同时吞入其中,在抵挡雷卷的同时,给她抢出生擒顾惜朝的机会。 当然,在师无愧等人看来,这刀法仍然清雅风流,富有红袖刀法的韵味。 师无愧不知她心思,见她突然上前,瞬时陷入顾、雷两人的夹击,急忙跟上,却在迈出三步之后,惊愕地停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青罗刀长约二尺余,神哭小斧不过巴掌大小,交手时急如星火,导致大部分人看不出刀斧如何变招。而雷卷看似病恹恹不足为惧,出手亦如雷鸣电闪,恰能跟上他们的速度。 旁人即使看不清具体招式,也可看个大概。毛裘飞速旋转,产生凌厉罡风。罡风如刀,无坚不摧,根本不像出自一个衰弱病人之手,裹着毛裘,撞向暂避锋芒的苏夜。 他们本以为苏夜将深陷险境,连顾惜朝也心头一松,却见罡风中,毛裘内,陡然弹出一指,直奔顾惜朝面容正中,弹在他挺拔笔直的鼻梁上。 顾惜朝大叫一声,鼻骨折断,刺出皮肤之外,顿时血流满脸。幸亏他武功与雷卷相差无几,虽说事出意外,仍有反击余力,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指弹裂颅骨。 苏夜见惯临阵倒戈,背后暗算的事。但通常来说,她是那个被倒戈的老大,受暗算的首领,很少能够享受旁观别人倒霉的快感。 戚少商离弃雷门,令雷卷大失颜面。雷卷痛恨他,想要伺机报仇,也是应有之义。她来之前,雷卷还骂他“我雷门的垃圾”,一动手却直冲顾惜朝而去,未免令她极为惊讶。 顾惜朝血溅当场,青罗刀也有一瞬间的停滞。电光火石中,顾惜朝右手一摆,拇指和食指间多了把小小飞刀。飞刀化作一道白光,激射雷卷胸腹,眼见要没入罡风之中,给他一记重创。 就在此时,三人中间,陡然升起一道流丽青光,准确无比地截住了飞刀,将其击落在地。 苏夜以雷卷毛裘为掩饰,刀势骤变,带出一股沉重至极的压力,与罡风一起压向顾惜朝。雷卷略有所觉,心中掠过一丝诧异,只见顾惜朝神情遽变,比被自己打断鼻梁时还狼狈。 青罗刀倏伸倏缩,灵动的仿佛被罡风裹挟的雨丝,连续击中顾惜朝数处要穴。刀劲透穴而入,力道排山倒海,死死封住穴道,使他失去反抗之力,身不由己地向下软倒。 人人都以为雷卷意在苏夜,只这一次疏忽,形势便坏到不能再坏。苏夜拦截飞刀,趁着顾惜朝满脸是血,急速擒下了他。直到顾惜朝被她提在手中,冯乱虎等人才发觉大事不妙,怒吼着扑上前来,然后扑了个空。 苏夜飞退,雷卷亦飞退。两人退回己方阵中时,苏夜脸上微露笑容,已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赞赏地看雷卷一眼,心想这人总算没白像苏梦枕,做事一点都不含糊,看来戚少商认识的人里,总算还有几个顶天立地的真英雄。 雷卷被她看的毛骨悚然,周身一阵不自在,只淡淡道:“很好,我方才还在担心,你那柄刀会不会没长眼睛,砍到我身上来。” 苏夜一笑,还怕顾惜朝有反抗之力,举掌又在他穴道上拍了几下,才将他交给师无愧,道:“总算没辜负雷大侠你的一片苦心。” 雷卷哼了一声,没有看戚少商,仿佛刚才他冒险做的,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戚少商却在看着他,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瞎子都看的出来,雷卷和沈边儿并不想杀戚少商,反而特意赶来救他。他们两人之间恩怨重重,但绝对不像外人想象中那样——雷卷誓要杀他雪耻。 只是,事情如此顺利,形势一片大好,竟没一个人欢呼雀跃。戚少商不和雷卷说话,也没理会刚刚被擒的顾惜朝,因为他们都听到了笃笃马蹄声。马蹄声来自四面八方,时缓时急,持续了许久,还夹杂着许多人沉重的脚步声。 这只代表一件事,就是他们被官兵包围了。 连云寨叛徒均像放下心口大石似的,个个面露得色。苏夜方才急着拿下顾惜朝,现在人质到手,反而更为冷静,只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同伴抽出武器,呈扇状散开。 她并未等待太久,便听包围圈外,传来一个慈和宽厚的好听声音,“你们已被官兵重重围困,速速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否则大军一到,立即将你们碾为齑粉。” 第九十五章 苏夜无动于衷,扬声笑道:“你是哪位?” 来人绝大多数武功低微, 甚至不会武功, 只听脚步声, 便可判断官兵人数。她粗略估算,觉得他们显然称不上“大军”, 但总有数百人之众。 这数百人中,一半是专门调来的弓手,持弓在手, 将林中人团团围住。若说她和戚少商等人是核心, 那么包围就像一只年轮蛋糕, 一层层向外缠绕着。连云寨的人与官府合作,此时却没能得到优待, 竟和他们一样, 被弓手围于正中。 她那二十名手下不得命令, 仍稀稀落落地站在原处, 并无挤进人群的意思。有他们在,寨众没那么容易脱身, 而官兵一旦放箭, 他们又可以用敌人为护盾, 取得较高的逃生机会。 苏夜急于擒获人质, 无非是怕戚少商那帮人有伤在身, 有了逃亡机会,却因伤势太重,闯不出包围, 白白送了性命。如今有个顾惜朝在手,形势自然好了很多。 那个好听声音道:“下官文张,奉傅丞相之命,捉拿钦犯戚少商。无论官员民人,若有但敢庇护戚某者,均算作罪犯同党,一体处置。” 他说话不疾不徐,声音不高不低,由远处缓缓行近,显见内功炉火纯青。苏夜一听文张之名,立刻想起鲜于仇的话,心想:“他们来得真快。” 文张与黄金麟二人,均算是傅宗书一党,借他之力,在官场青云直上。文张任文职,黄金麟任武职,两人素来臭名昭彰。 然而,据鲜于仇所言,文张武功其实与黄金麟相差无几,只因外表松姿鹤形,文质彬彬,很容易遭到他人轻视。而且他老谋深算,城府深沉,远比黄金麟更难对付。许多江湖好汉认为他武功不济,疏于提防,待大祸临头时,方知自己小看了此人。 他们带着数百人前来,自然底气十足。文张答话后不久,便见一顶轿子,一匹骏马,各载一人前来,被数十人簇拥着,所到之处,寨众纷纷退开,为他们让出通路。 文张坐于轿中,气派十足,又令人无法窥见他的长相。黄金麟则浓眉阔口,威风凛凛,穿一身绿色战袍,极具大马金刀的武将风范。若有人相信“相由心生”,准会在他身上吃个大亏。 他们从某人口中得知,金风细雨楼、十二连环坞都派人相救戚少商。这两个势力中高手层出,并非寻常草寇可比,因此极得他们重视。 鲜于仇和冷呼儿押送铁手,然后全军覆没,已使文张大为警惕。他一听顾惜朝寻到戚少商踪迹,立刻率领官军,飞速赶来。只可惜数百人共同行动,速度终究比不得武学高手。他二人来是来了,顾惜朝却已落到人家手中。 莫说文张,就连黄金麟也做惯擒获人质,要挟目标的事情,一见顾惜朝这样,当即明白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他不及多想,在马上厉声道:“你们好大胆子,就不怕罪加一等吗?还不速速放回顾公子,或者还能给你们留个囫囵尸首!” 苏夜先看戚少商和铁手,又看雷卷,发觉他们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笑道:“我若放了顾公子,只怕要落得铁二爷当初的下场。难道在两位眼中,我竟蠢到这个地步?据我所知,顾公子文武双全,深蒙傅丞相青眼,被他认为义子。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身份,总该有些价值吧?” 她口中从容说话,缓步向前走去。黄金麟尚在犹疑,便听文张在轿中道:“你且停下。” 苏夜心知他起了疑心,也不啰嗦,立即停步。 文张道:“原来是你……那你想怎么样?” 苏夜又向身后扫了一眼,冷声道:“与其你叫我草寇,我叫你狗官,不如大家对彼此都客气些。你叫你的人让开,放我们走路,我就把顾公子交还给你。” 黄金麟冷笑一声,道:“你有这么好心?怕只怕戚少商不肯。” 戚少商终于看了顾惜朝一眼,目光已从悲愤转为冷漠。他不等苏夜回答,便硬邦邦地答道:“我当然肯。” 苏夜轻笑道:“他当然肯。” 轿中一片寂然,似乎文张正在沉吟。半晌之后,他又四平八稳地道:“你们当真不自量力。我若不答应你的条件,你们似乎也无路可走吧!” 苏夜道:“是,也不是。你何妨下令擒捉我们,我便让你看看我们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在她心中,早已考虑到来人放弃顾惜朝,毕其功于一役的可能。顾惜朝看似地位很高,实际只是个义子,并非傅宗书的亲生儿子。义子义女从来不值钱,一个死了,还有大批贪慕荣华富贵的替补。 只要文张在此战中获胜,谎称顾惜朝为丞相舍生取义,死于钦犯之手,难道还有人追究他的责任? 她抓一个人质,就能抓第二个,能从混乱中生擒顾惜朝,自然有可能生擒文张。人质官职越高,对她便越有利。因此,哪怕外圈站着三百弓手,她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直勾勾盯着黄金麟,猜测他和文张谁比较容易拿下。 不过,她想归如此想,却不能主动让自己这边的人承担风险,说完一句,马上补上第二句,“神鸦将军和骆驼将军尚在我手,只有我知道他们被藏在哪儿。你动手,便是置他们于无地。倘若你没能杀了我,没能抓到戚少商,又被人家知道,你为贪功害死同僚……” 她说到最后,语气中隐有威胁之意,同时又往前走了一步,离文张的轿子只有五丈距离。 黄金麟厉声道:“让你停下!” 轿帘直直垂落,隔离了轿内与轿外。文张心头陡然掠过一阵寒意,却非来自她的威胁,而是人遇上致命危险时,源自本能的危机感。忽然之间,他竟有点害怕。 他不知自己为何害怕,正因如此,更无法忽视这点危机预感。苏夜再次停住时,文张神情蓦地一动,低喝道:“山贼草寇中,居然也有胆气如此豪壮的人物。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不动手!” “动手”二字一出,苏夜霍然回头,脸上浮出一丝惊讶,同时右手一挥,三枚细针一前二后,闪电般打了出去。 文张的话竟非对她所说,而是给内奸的信号。他第二个字尚未说完,高风亮与他身后那两名俊秀青年当真动了手。 一刀双剑同时出鞘,没攻向数步开外的戚少商,反倒架在了另外三个青年脖子上。 苏夜不知他们怎么回事,只知变生肘腋。她问都不问,回身之时,三针直打高风亮。但高风亮有着几十年行走江湖的经验,不仅刀法精绝,也精通审时度势。苏夜尚未出手,他便将手中青年推至身前,作为自己的盾牌。 飞针只要快上一刹那,便能刺入高风亮肩膀,却偏偏差了这么一刹那。 三枚细针没入那青年身体,所幸未中要害。但他吭都没吭一声,身子一晃,直接在高风亮手中软了下去,当场死活不知。 沈边儿怒吼一声,怒道:“姓高的,你干什么!” 他模样粗豪,心思却很细密,硬生生压住悲怒之情,没去追究苏夜的责任。但瞧他这个模样,受制的人显然与他有关,并非神威镖局之人。 雷卷终于动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转身凝视着他们。两道冷森森,阴沉沉的目光,仿佛有了生命,要把高风亮的五脏六腑,从他身体里扯出来。 他不说话,文张却在说,声音还是那么平稳儒雅,“苏姑娘,你或许不认识他们。那三位便是雷门雷卷的爱将,雷门五虎之三,雷腾,雷远,雷炮。你手中有个人质,便敢和官府谈条件。我们手中却有三个人质,其中一人还死于你手,这下子,你可如何是好呢?” 他问苏夜如何是好,苏夜又能如何是好? 她只觉得,这又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好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在面前出现,让她有了跟它打个招呼的欲望。 若她遇上此事,势必不会与神威镖局这等家大业大的角色联手,只因对方太容易受人威胁。但此时此地,绝非与雷卷探讨这事的好时机。 戚少商面对顾惜朝,尚能保持镇定,与他唇枪舌剑,这时眼见高风亮倒戈相向,顿时又大为激动,质问道:“高兄,你这是……你为何要这么做?” 高风亮出手时,脸色有些不安,但做都做了,后悔也是无用。他的不安稍纵即逝,变回一片平静,耳边听着戚少商的质问,却一言不发。 雷卷缓缓道:“那边两位用剑的仁兄,想必就是号称‘福慧双修’的李氏昆仲了?” 那对俊秀青年均用长剑,剑柄镶嵌宝石,十分华丽好看。左边的青年微笑道:“我是李福。” 右边的青年微笑道:“我是李慧。” 李福道:“戚寨主惊怒交加,观之令人心生同情。但这又是何必呢,你经过顾公子之事,还在做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春秋大梦吗?” 李慧道:“高局主的神威镖局已改名叫护国镖局,被傅丞相荐给当今圣上。自此之后,护国镖局全局上下,飞黄腾达近在眼前。” 苏夜听文张叫破那三名青年的身份,才知道雷卷来此之前,与神威镖局互通声气,将心腹爱将送至镖局,约好联手来救戚少商。可他不知道,神威镖局已弃暗投明,加入傅宗书麾下,终于使这三人沦为敌人俘虏。 她静等李氏兄弟说完,忽地一笑,缓缓道:“雷大侠,你不必担心。我针上只有麻药,没有毒药,只不过麻药的药性重了点儿。” 此话大出众人意料,也使沈边儿满脸竖起的虬髯平复了一点点。文张咦了一声,问道:“你从来不用毒药,还是预先想到会有这种后果?” 苏夜哼了一声,淡淡道:“我用毒,尤其喜欢用见血封喉,无药可救的剧毒。但我明知他们的打算,为啥还要用毒?” 她看都不看高风亮,倏然转身,冲文张和黄金麟道:“两位大人果然深谋远虑。只可惜,一个是丞相义子,一个是雷门路人,哪边更值钱,似乎不用我多说。两位硬要把他们相提并论,是否有点贻笑大方?” 第九十六章 一边扣着三个雷门子弟,一边提着当今丞相义子。两者孰轻孰重, 各人心中自有衡量。饶是文张足智多谋, 也难以在短时间内作出决断。 况且, 苏夜与雷门从无来往,风雨楼与六分半堂敌对已久, 她实不必在意雷家人的死活。雷远三人在她那里的分量,大概的确和路人差不多。 雷卷并无怒色,迅速瞥视苏夜一眼, 依旧一言不发, 只听她淡淡道:“那三位舍生取义之后, 我马上动手,把神威镖局上下杀的干干净净, 为他们报仇, 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高风亮脸色微微发白, 心知自己绝非她的对手。他横目看李氏兄弟时, 见他们神情也很不自然,显见事出意外, 没想到苏夜态度如此强硬, 居然当着雷卷的面, 要他的亲信爱将舍生取义。 他们几人来历不同, 立场不同, 却均非愚蠢之辈,擅长打小算盘。李氏兄弟突施暗算时,只擒活口, 不伤人命,正是防着杀人过后,对方一怒反击,无法保住自己的小命。 但是,他们的死活可说掌握在文张手中,。倘若文张弃顾惜朝于不顾,自然更不可能顾及他们。 此时镖局上下,还有一部分人目瞪口呆,不明白出了什么事。高风亮受官府威逼利诱,既怕全家老小遭殃,又贪慕荣华富贵,想在年纪老迈时,给自己添些贵气。他答应暗算雷门,却没向任何人泄露消息,如今一动手,手下的镖师自然大为惊讶。 他听着背后的窃窃私语,感受着利箭般投向自己的目光,已经有些后悔,只不敢表露出来。 黄金麟面色冷峻,不时看看雷卷,只见他面无表情,好像与这事全不相干,也不得不佩服雷卷心思深沉,知道他发觉此时不适合说话,便真的不说一句话,任凭苏夜做主。可这样一来,事情便更难办了。 文张隐身轿中,伸手抚摸胡须,看似安然,神色却比雷卷更紧张。他所感觉到的危险感忽地消失了,令他心头一松,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策。可下一步该怎么走,他心里并无把握。 雷卷当然不可能置三人于不顾,但顾惜朝正在师无愧手中,由不得他做主。而文张本人并不想咄咄逼人,让对方狗急跳墙,反把自己赔了进去。 死一般的寂静中,黄金麟忽地狞笑道:“你真以为,有人质在手,今日就能逃出生天?” 他想学苏夜那样,放几句狠话,表示自己不以顾惜朝生死为念。可惜顾惜朝心胸不宽,平时见属下太过聪明,就要送他们去死,巩固自己地位,何况遭人背弃?他若在言语上有所得罪,而顾惜朝又恰巧逃出生天,那么来日必定后患无穷。 他按照与文张约定好的计划,说了几句狠话,却始终心存忌惮,未能说到点子上。 文张听的大摇其头,口中道:“雷老大,你怎么说?” 雷卷森然道:“人在风雨楼手上,我有什么说的?他们若死,我只找你们偿命。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中这等浅薄的挑拨离间之计?” 苏夜双手笼在袖中,仿佛随时要拔出青罗刀,这时又放了下来。她浅浅一笑,笑道:“雷大侠此言甚是,放心好了,你若报仇,我肯定帮你。不过呢,要我看着你们一声令下,数十颗大好头颅齐齐落地,也怪不忍心的。我还是那个提议,把顾公子交还你们,再附赠两位将军的下落,你放我们走人,如何?” 李福忽然道:“我们呢?” 他若不说这句话,苏夜还会当他是个人物,既然说了,自然使她更瞧不起他。她头也不回,仿佛回答李福,又像对戚少商和高风亮说话,冷冷道:“你们吗,你们整个镖局的人都可留下,我不为难你们。” 她正身处包围之中,敌人近在咫尺,说话时却像占尽了上风。更奇怪的是,旁人看了她说话的姿态,听着她冰冷的语气,竟也觉得顺理成章,情不自禁地就想答应她的条件。 李慧紧追一句道:“你别玩文字把戏,你的这些手下呢?” 苏夜笑道:“他们自然以我马首是瞻。文大人,黄大人,我说了这么多,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黄金麟冷笑道:“我听你在说梦话。” 文张暗自叹一口气,已于须臾之间作出决定,和声道:“都怪我小看对手,来的太晚。顾公子,你不必担心,你我同朝为官,都为傅丞相做事,我怎会弃你于不顾?苏姑娘,你能做这群江湖义士的主吗?” 苏夜道:“你们听到现在,难道有人出言反对过我的话?” 文张道:“很好,你如此聪明,肯定可以相出办法,防着我食言无信。我呢,我也怕你说话不算数,说要放了顾公子,却带着他一起离开。至于放你们走……不知又要放到什么时候?” 苏夜笑道:“单听大人这几句话,就知道大人这些年的官儿没白做。也好,只要你们答应这个条件,其余的事都好办。你先放他们走,不得派人追踪。神威镖局的好汉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关我事。” 她边说,边往后退了一步,又笑道:“他们走,我独自带顾公子留下。等他们平安离开后,我再将顾公子交还给你们。时间嘛,暂定为一个时辰,如何?过了这时间,哪怕你们布下天罗地网,也由得你们。” 其实神威镖局下场如何,并不在文张的衡量范围内。他们的价值只在于高风亮和戚少商的友情,可以借此取得戚少商的信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卧底的价值已经消失,以天下之大,有无数镖局可以充当“护国镖局”,何必非要神威镖局不可? 他所担忧的,仅有顾惜朝一人。若顾惜朝死了,反倒万事大吉,此时未死,就让他不得不为将来考虑。 与此同时,苏夜显见是这群人的首领,有机会生擒她,怎么都不算太差的结果。 文张思虑及此,主意已定,遂笑了几声,道:“姑娘愿意留下,那是最好不过。即便我想让戚少商取代你的位置,只怕也不会有人答应。只不过,贵属下都同意你的决定吗?你们需不需要商量一番,多留几个人陪你?” 他本以为,苏夜会当场一口拒绝,然后与他人产生争执,使自己一方有可趁之机。但苏夜竟从善如流,笑道:“大人说的很是,且不要心急,让我和他们商量商量。” 黄金麟外表粗豪,心思却很细密,正要出声喝止,又想让他们多留些人,以便一网打尽,遂闭口不言,看着她走回人群。 此时,师无愧仍提着顾惜朝,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忧心忡忡地望着苏夜。苏夜不怕别人听到她的话,直接道:“你们都听到了我的话吧,不必犹豫,速速离去。我办完这里的事,自然会追上你们。” 她带来的人就那么多,且都听从她的吩咐。叶愁红和公孙大娘知道她是五湖龙王,实力远胜这些追兵,并不为她担心,听她这么说,并无异议。古董在“四无”里,本是性格最懦弱,也是最没本事的一人。既然她这么决定了,他也言听计从,不想违逆她的命令。 铁手却大为不赞同,道:“姑娘走吧,我留下。” 苏夜看了看他,笑道:“你上次留下的结果,我们都已经看见了。我不想再听到你落入敌人之手的消息,还要费心再救你一次。” 铁手一愣,只觉她这话难以辩驳,因为他轻信人言,以为鲜于仇等人言而有信,才失手被擒,落得个重伤囚禁的下场。苏夜拿这事笑话他,他也无话可说。 戚少商倒想留下,却知说了也白说,在一旁默然无语。他与苏夜素不相识,迄今还没机会说一句话。苏夜如此帮他,已令他感激莫名。可他本身一无所有,逃亡天涯,硬说什么日后相报,未免太过可笑了。 只是,别人不走,他也不想先走,同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表情极为复杂。 苏夜见他们犹豫不决,还在面面相觑,想找合适的人陪她,不由摇头,又望向雷卷,道:“我小寒山一脉的轻功名为瞬息千里,冠绝天下。你们谁的轻功能胜过我,尽管留在这里不妨,不然的话,不过是拖累我而已。” 雷卷气质颇似苏梦枕,早已引起她的好感。值此关键时刻,他果然不负她所望,悍然道:“好,就按你说的办,我们先走,有话路上再说。” 苏夜一笑,转身向叶愁红道:“还不快走,如果他们不肯,你们便用强带走吧!” 话音未落,她又转向李氏兄弟,面色却沉了下来,沉声道:“把人放掉。”李福一愣,刚向黄金麟望去,便听她道:“你们再有半点耽搁,即便放了人,也休想活着离开我眼前!” 不知怎么的,他一听这话,心头顿时一凛,竟不敢再行拖延,急忙将长剑一收,用力推开手中的雷腾,自己旋即后退,退向黄金麟等人的方向。他退的极快,甚至有些踉跄,就怕苏夜失信,以那惊鸿掣电般的速度追击于他。 他与李慧心有灵犀,放人时,李慧也已撤回长剑。高风亮本就受他们挟制,见他们乖乖放人,立即把雷远推向雷卷,匆忙后退,并低声道:“你们都过来吧。” 第九十七章 高风亮一退,神威镖局众镖师自然跟着退开。他们向来听从局主命令, 知道不能公然与官府作对, 纵使对这违背江湖义气的举动十分不满, 也无人胆敢出头,依言退到文张阵中。 就在此时, 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跳了出来,叫道:“局主,你这么做太没义气!我不和你们走, 我留在戚寨主这儿!” 黄金麟冷笑道:“高局主, 贵镖局中, 竟还有如此不识时务之人?” 这名汉子名叫唐肯,乃是镖局中的一位普通镖师, 曾卷入一桩奇案, 与高风亮历经患难, 好不容易才保住了神威镖局。但高风亮经此劫难, 心性大变,生怕自己得罪高官, 令辛辛苦苦保下的心血基业, 再度化为泡影, 所以不惜助纣为虐。唐肯见他变成这样, 又气愤莫名, 又无可奈何,只好于危急时跳出来,申明自己不想和他们走。 黄金麟说话时, 目光中隐含重压,移至高风亮身上,话里更有威胁意味。高风亮全家老小都在他手中,闻言一惊,下意识想要斥责唐肯。但他也知道,对方高手众多,论武功其实占了上风。他呵斥几句,绝不可能扭转唐肯的决定。 苏夜叹了口气,笑道:“黄大人,你官威耍够了没有,到底要不要放人?或者大家在此火并一场,看谁命大算了?” 文张和和气气地道:“见笑了,那位侠士想去哪儿,便去哪儿。高局主不必在意,黄兄更不必理会他。” 他与黄金麟地位并无高低之分,只因多谋善断,遇到棘手事时,往往以他为主导。黄金麟对此颇为不满,对他也不怎么心服,暗中拉拢江湖势力,欲与文张分庭抗礼,以免被他分去大部分功劳。 由于各怀争名夺利之心,追杀戚少商的人虽多,却不能齐心协力。文张、黄金麟、顾惜朝各立山头,后面还有一位深受天子宠信,谁的账都不买的“捕神”刘独峰。他们不仅厌恶对方,甚至一有机会,就互相暗算,将必死任务推给别人,功劳留给自己。 只在唐肯的事上,苏夜便能看出二人心思各不相同。 这时,黄金麟老大不情愿,仍不得不指挥官兵退开,让出一条通路。苏夜趁着别人分心的机会,向叶愁红传音道:“路上注意埋伏,不必担心我。即便我没能及时与你们会合,也绝对不会有事。” 她从文张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师出无名的信心,仿佛给他们一个时辰的逃亡时间,于事无足轻重。她本就不信他们任何一句话,随时准备翻脸不认人,如今更怀疑他预先布下埋伏,专等戚少商慌不择路地撞进去。 但这个风险不得不冒,她只能事先提醒,以免刚离虎口,又入狼窝。 官军一撤开,文张便悠然道:“好了,你们走吧,一个时辰后,要你们输的心服口服。” 叶愁红看都不看苏夜,冷声道:“走!” 公孙大娘见她说走就走,任凭五湖龙王深陷敌阵,忍不住抿嘴一笑。她倒很喜欢这感觉,推着走一步,退两步的铁手,笑道:“快走吧,你伤成这样,即使勉强留下,也只是累赘,难道还要她逃走时关照你吗?戚寨主也是一样,要走就赶紧走。你们两位男子汉大丈夫,休要这么婆婆妈妈。” 阴兵从人群中闪出,跟在叶愁红身后,扶持受伤的戚少商等人,半拉半推,硬拖着他们向包围缺口走去。这些人动作果断干脆,甚至有些粗暴,并不因为戚少商与龙王结盟,就对他特别温柔。 火把仍熊熊燃烧着,照红了每个人的脸。这些脸上,神情从茫然到阴沉,沈边儿看看苏夜,又望望雷卷,皱眉道:“卷哥……” 以他的脾气,自然当仁不让,想要犯险留下,至少让苏夜脱身时,多上两三分把握。雷腾、雷远、雷炮和他有着相同的心思,都认为若非顾惜朝在手,李氏兄弟突施暗算时,自己焉有命在? 他们望向雷卷时,神情中隐有雀跃之意,希望他点头答允,让他们代替苏夜成为人质。但雷卷竟不理会,见戚少商走出包围圈外,断然道:“不必多说,我们走。” 沈边儿微微一惊,旋即又向苏夜看了一眼,见她毫不介意,心想雷卷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只好不情愿地挪动步子,跟在他身后,为戚少商等人守护后方。 苏夜见他们都动身了,方才侧过身,向师无愧与余无语道:“你们也走吧,中途若有意外,以自保为要,再想办法去救戚寨主。救人是我的主意,我带你们出来,自然得把你们原封不动带回去。” 她本以为,除十二连环坞的人之外,就数他们两人对她言听计从。铁手、戚少商等人虽然人品正直,却和她没有上下从属关系,在危急关头,未必会听令行事。因此,她并没想到,余无语见她坚持,便带着无发无天撤走,师无愧却死活不走,也不愿将顾惜朝交给她,坚持留在她身边,与她同进同退。 他一手提着刀,一手拎着顾惜朝,态度虽然客气,却极为坚决,无论苏夜说什么,怎样都不肯离开。到了这个时候,其他人都走的一干二净,文张和黄金麟秉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原则,已隐入官兵群里,隔着刀剑棍棒,从稍远距离注视着他们。 苏夜见打开的缺口正在弥合,苦笑道:“你莫非忘了,临行前师兄说什么来着?他让你们把我当成他,我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我让你走,你不该违命不听。” 师无愧坚持道:“公子同样说过,无论如何,要把你平安带回京城。姑娘要是出了事,我没办法回去见公子。” 其实苏夜若是苏梦枕,让师无愧快走,他必定不打折扣,走的要多么快有多么快,问题就在于她不是。弓手正重重围上来,组成三排队伍,一排放箭,一排拉弓,一排搭箭。师无愧眼见这个架势,自然认为她在劫难逃,想要留着做她的护卫,也是自然而然。 苏夜道:“别人都走了,就你不走,难道你不信我的武功,不信我能全身而退?” 黄金麟脸上浮出一丝阴森的微笑,心里对她这话不以为意。不过他已经学乖了,不想再做出头鸟。文张既然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 师无愧终于冷笑一声,不屑一顾地道:“他们要么来自江南霹雳堂,要么是五湖龙王的手下,怎会把姑娘的安危放在心上?至于古董,他那人就这样,不必在意。我守着顾大人,姑娘你走。” 苏夜一愣,仔细想想这话,居然无言以对。她又不能向他解释,说叶愁红等人正因知道她是五湖龙王,才二话不说,说走就走。何况,弓手队伍已然成形,弓弦上利箭箭头闪闪发光,她这时走,和过会儿走毫无区别。 她目光清澈至极,仿佛与月华融为一体,无情地扫过那三排弓手,投向被密林和嶙峋怪石遮蔽了的远方。现在本应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却因天气晴朗,明月当空,视野依然清晰开阔。 数十人共同离开,其中还有伤员,势必留下不少逃亡痕迹,更何况,她还有特殊的联络手段,并不怕跟丢了人。事已至此,最重要的是她能否成功,而非他们能否逃过这一次。 这些弓手接触到她明如水,冷如冰的眼睛,竟不由自主心头发寒,暗自打了个寒颤。但苏夜一瞥之后,已将目光收回,又向师无愧扫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这人啊,你竟以为我会为戚少商送命?这时要走,时间已经来不及。也罢,过会儿你自然会明白,你实在应该听我的话。不管怎么样,我承你今日之情。” 这实在是个很讽刺的结果,因为她自己的手下飞快地跑掉了,还架走了戚少商和铁手,苏梦枕的亲信却十分忠诚,坚持横刀立马地守护她。尽管她为人多疑,时刻做着两手准备,仍不由心生感动。 在她看来,师无愧若非像高风亮那样,早早被敌人收买,准备在背后砍她一刀,那就是真的忠心耿耿了。若是前者,她今日便在此地了结了他;若是后者,她以后自有回报。 文张吐气开声,以温和的声音道:“我并未派人追踪他们,姑娘可以放心了吧。” 苏夜笑道:“没派人追踪,不代表没预设伏兵。两位大人文武双全,怎会留下这个破绽?只不过,两位可否告诉我,伏击的人是谁?” 文张淡然道:“不能。” 他口气平和恬淡的像一泓春水,心底却远远没这么平静。他这次出来,不仅大动干戈,调用连云寨方圆五百里的官府军力,还从京城里带来了有“四小名捕”之称的四位有名捕快,作为近身护卫。然而,鲜于仇和冷呼儿失踪后,四小名捕正带着人马,四处搜索他们下落,这时不在他身边。 他身处人群中,旁边就是黄金麟,又有数百弓手为后盾,本该高枕无忧。但事实与此恰恰相反,他没有安心的感觉,只感到焦灼不安,就好像这些人全是废物,保证不了他的安全。 他和黄金麟合力,与苏夜东一句、西一句地拉扯,想熬过这要命的一个时辰。在黄金麟眼中,苏夜已是俎上鱼肉,放不放回顾惜朝,都注定要成为他们的人质。就算顾惜朝死了,也是苏夜的罪行,犯不着追究他们。他们还可以把她作为筹码,与远在京城的苏梦枕讨价还价。 但文张并不这么想,反而因苏夜肆无忌惮的态度,产生了说不清的忌惮之情。 一个时辰很难熬,苏夜偏偏不想让他们熬足一个时辰。大约半个时辰后,她举目向天空一望,见玉兔东落,金乌初升,半边天空火烧般的红,遂断然中止话题,微笑道:“时辰到了。” 文张顿了一顿,问道:“什么时辰?” 他没有得到回答,只听到黄金麟在马上发出的一声惊呼,就好像他看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忽然之间,他脊背窜上一股寒气,想都不想,厉喝道:“放箭!” 第九十八章 这句话甫一出口,文张便发现自己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他实在应该抛开架子, 不顾身份, 从这座舒适威严的官轿里钻出去,亲眼观察苏夜如何行动。轿帘低垂, 护卫簇拥,固然很能凸显他的尊贵官职,却使他遇到突发状况时, 难以随机应变。 他让弓手放箭, 当然是正确选择, 却错估了苏夜的实力。事实上,他和黄金麟已经退到三排弓手背后, 用强弓硬弩保护自己。他们认为, 这种防卫最为有效, 能够尽可能阻止敌人接近。但黄金麟一声惊呼, 足以证明苏夜视弓箭于无物,轻易欺近前方。 这样一来, 他再下令放箭, 又有多大用处? 小寒山的红袖刀法、瞬息千里, 全都是名震江湖的绝技, 只可惜没几个人当面见过。此时, 苏夜陡然发难,身形犹如鬼魅,化作了一阵清风, 一股轻烟,在弓手尚未觉察之时,蓦地冲天而起,飞鸟般越过他们头顶,直扑那顶轿子。 这帮弓手武功平平,多半只练外家硬功,无法与内功炉火纯青的高手相比。他们眼前一花,看到一团模糊的绛红影子晃了晃,如同一朵红色轻云,轻而易举从自己头上飘过,轻飘飘地落在官轿之前。 更可怕的是,苏夜落地之后,他们才发现她手里还拎着顾惜朝。她明知文张用意不善,仍然遵守承诺,将他带进敌人阵中。她刚到轿前,便顺手一抛,将顾惜朝抛向黄金麟,让他措手不及,大惊之下跃起避开,任凭顾惜朝划了道弧线,重重摔在地上。 他内功颇为精湛,目力超卓,能够看清苏夜的身形动作,正因看清了,反而更加惊恐,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神妙的轻功。 他惊呼出声,文张立刻喝令放箭,弓手立刻松开弓弦。刹那间,利箭如雨,铺天盖地,却只射向师无愧一人。苏夜人在弓手身后,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黄金麟自马上跃起,才发现担心太过,那团巨大的“暗器”是顾惜朝,不由又惊又怒,又觉得没了脸面。可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反击,就见苏夜手中青芒一闪。青罗刀自衣袖里滑到她手中,以刀代手,轻轻挑开轿帘。 文张武功精强,经验极丰,应变能力更属于江湖一流。他意识到不对,怎肯坐以待毙,整个人马上从神态谦和闲逸的文士,变成了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袖功造诣十分了得,随身还带有一支铁笛。这个时候,他左袖迅速鼓胀,充满了内家真气,右手却执着铁笛,注入一缕内力。机簧弹开,从铁笛笛孔中,射出了一蓬快逾闪电的细针。 细针名为“九天十地,十九神针”,是昔年天下第一大帮“权力帮”的遗物,威力极为可怕。权力帮帮主李沉舟、总管柳随风死后,这套暗器流落江湖,最后落在文张手里。文张煞费苦心,将它与铁笛结合起来,既能呈现他风雅之士的气质,又令敌手防不胜防。 他一听外面的声音,就猜到苏夜近在眼前。这既是坏事,也是好事。他自然而然地认为,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自己以铁笛机关发难,苏夜纵使长了三头六臂,也难以防备。只要一根针打在她身上,就可令她失去反抗能力,任人宰割。 不到这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动作可以这么快,庆幸之余,还略微产生了自豪情绪。 然而,细针刚刚离开笛孔,于同一时间,轿帘飘拂而起,从外飞进一抹黛青的刀光。准确地说,它更像一道黛青的闪电,无声无息,又势挟风雷,给人以极为奇妙的矛盾感觉。 青罗刀一探进来,这顶宽敞的官轿里,马上充溢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文张不可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区区暗器,怎样也要临危一搏。 可刀光来的太快,刀风太过霸道。他鼻端胸口同时一窒,内息流转不畅,只来得及拂出长袖,试图拦住直奔喉咙的刀尖。 苏夜人在轿前,恰好堵住了旁人的视线。他们目光再锐利,也难以看到她的出招,更不可能发觉青罗刀的真正实力。 事出仓促,文张仍能保持冷静,在几乎不可能翻转的绝境中,以长袖拍在青罗刀的刀身上。袖子一碰刀锋,就像碰上了一种极具弹性的东西,当即反卷回来。 刀劲森冷凌厉,将他的袖子撕的丝丝缕缕。布条随劲气飞扬舞动,看起来十分滑稽。 十九神针之下,死过的英雄好汉都远超十九人了。但它碰上青罗刀,软弱的就像镖局趟子手打出的小飞镖。 细针接触刀劲,表现没比袖子好上多少,被劲风卷入其中,四散纷飞。这一刀像雷霆闪电,像风起云涌,就是不像人世间能有的刀法。刀光忽明忽暗,刀劲锋锐如针,迫向文张面容正中,无孔不入地影响着他的感官。 文张眼睛霎了一霎,因死亡压力而生的恐惧,在他心底一掠而过。可他根本没来得及害怕,也没来得及后悔。 青罗刀势如破竹,霸道到难以言喻的地步,先破十九神针,再破“东海水云袖”。刀气瞬间长驱直入,寒冷更胜冰雪,把他逼的像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在寒风中打着寒颤。他眼看青光不住接近,轿中上下,布满了青莹莹的光芒,只得闭上酸痛的双眼,不再反抗。 刀锋并未刺进他喉咙,也没搠进他胸口。他身上数处大穴同时一麻,全身瘫软,已经被刀上劲力隔空透入,封住了穴道。刀光倏然散尽,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抓住了他手臂,轻轻一带,带着他身不由己地冲出轿外。 霎时间,他差点以为不知不觉中,外面的敌人已经换了人。他宁可相信红袖神尼亲至,也不愿意相信苏夜用的出这等刀法。 师妹尚且如此,苏梦枕的“金风细雨红袖刀”还用问么? 轿外围的人着实不少,只因苏夜急于制服文张,并未分心驱逐他们,任凭他们在旁倒抽冷气。直至文张被拖出轿子,才有人恍然大悟,大喝一声道:“大胆!” 在他们看来,苏夜只是用刀挑开了轿帘,半身微微前倾,把文大人扯了出来,除了速度快,好像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黄金麟深知文张的武功底细,但事出突然,不及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他自觉大失颜面,不顾滚在地上的顾惜朝,横眉怒目,横刀在手,一刀向她拦腰斩到。 这一刀气势沉郁狠烈,后伏无数变化,可见他刀法高明,并非只仗着官职吓唬别人。然而,刀锋呼啸声未绝,苏夜已从原地消失。 师无愧真的不愿承认,这次跟随苏夜出门,他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苏夜一反温柔态度,对敌人极其狠辣,动辄下狠手折磨他们,虽无损毁肢体、血肉横飞的画面,感觉到的痛苦却不下于任何一种酷刑。 她行事激烈而果断,明快而迅捷,绝不拖泥带水,一旦决定了下一步计划,就雷厉风行地行动。他跟着她办事,有点像跟着苏梦枕,时常感到说不出的爽快。 他眼睁睁在旁看着,她眼都不眨一下,连续得罪几位颇有地位的官员,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威胁她一句,她宁可浪费时间,也要十倍偿还。这让他觉得,她和苏梦枕果然系出同门。 不过,他选择留下陪伴苏夜时,并没想这么多。苏梦枕要他们把她平安带回,他就尽忠职守,即使自己被利箭射成刺猬,也要保证她的逃生机会。 苏夜动作已经够快,怎奈利箭如雨,密集至极。师无愧大喝一声,龙行大刀舞出一片刀光,将箭矢砸飞砸断,却没能挡住所有的箭。她无视弓手,跃回箭雨之中,随意扫了一眼,发觉师无愧竟已中了两箭。 以她的内功,将内力筑成气墙,挡开弓箭,并不算多么困难。但她见师无愧身上鲜血长流,顿时大为恚怒,冷笑一声,把手中的文张当成盾牌,迎向铺天盖地的箭。 直到这个时候,文张才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自认必死无疑。他倒也有几分骨气,死死咬牙,心想即便被箭射成刺猬,也不能出声求饶。 只一眨眼的工夫,他身上连中数箭,血如泉涌。奇怪的是,苏夜内力涌进他奇经八脉,替他凝气成盾,挡下大部分箭矢。箭头虽然深深陷入肌肤,却都刺进了皮糙肉厚的位置,没有一处致命要害。 他忍着锥心刺骨的剧痛,勉强一想,立刻明白她不想要自己的命,心头先是一松,又是一紧,只听苏夜长笑道:“还不快停手,真要射死文大人吗?” 黄金麟正不知所措,听了她这句话,想也不想,连忙大叫道:“停手!停手!” 那些弓手见文张差点被扎成刺猬,心下早就有了胆怯之意,担心被人迁怒,这时听黄金麟大喊,马上停止弯弓搭箭的动作,就怕自己收弓慢了,引起两位官爷的注意。 箭阵停住,苏夜的长笑却延绵不绝,笑声中,满是轻蔑和冷酷之情。她声音清脆动听,笑起来犹如银铃振响,黄莺鸣啭,长笑时清亮悦耳,能让人听的眼前一亮。黄金麟尚未想出该说什么,便见她一手提着文张,一手搭上了师无愧,轻轻一托,以一己之力带着他们两人,向远方疾奔而去,速度竟不稍减。 这一刻,他真不知道她是人是鬼,明明带着两个成年男子,轻功竟没打半点折扣。何况她轻功好也罢,差也罢,文张终究落到了她手里,成为比顾惜朝更具分量的人质。 黄金麟怔忡间,忽听苏夜遥遥传音,语气极为愉快,“黄大人,你没想到吧。若非我只能带两个人,今日你也难逃我的毒手。不过下一次,你还能不能这么好运呢?” 第九十九章 苏夜清越的声音拖的很长,在旷野中逐渐远去。她轻功如此惊人, 的确不必担心因声音曝露行踪, 被人追上。黄金麟兀自惊魂未定, 她已人影不见,就像从未出现过。 黄金麟手里握着刀, 身上碧绿战袍完好无损,本应威风凛凛,却面如土色, 全身上下微微颤抖, 怎么都停不住。 如果苏夜没直冲官轿, 掳走文张,而是选择了他为人质。那他能在她手下撑多久?十招?五招?三招? 想到这里, 他反而隐约感到庆幸, 同时稍觉幸灾乐祸, 觉得文张装模作样半天, 结果令人大为忌惮,捉人质都先捉他, 简直可笑之至。看他黄金麟, 自始至终摆出一副武夫模样, 终于逃过一劫。 他收刀回鞘, 喘息缓缓平复, 心下却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 追?他根本不是苏夜对手,追上去不过再送一个人质。不追?这个“弃同僚于不顾”的罪名, 他便背定了。 文张与刘独峰共同出京,一路同行。但刘独峰身份超然,不肯受他们拘束,硬说要观察一阵,伺机行事,路上与他们分开,好像去打探连云寨的口碑了。黄金麟并未把他放在心上,心想他武功再高,也难违背傅宗书的意思,何况戚少商脱逃,刘独峰在狱中的好友就得遭殃,他焉敢捣鬼? 值此朝日初升,朝露初凝之时,他本应神清气爽,却惶然无措,百倍千倍地思念刘独峰。刘独峰武功高绝,缉捕经验无比丰富,身边带着得力干将,正好负责对付苏夜。恨只恨他行踪不定,除了他那些心腹手下,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黄金麟头上冷汗渐干,听背后传来手下的呼唤,方记起地上还有个顾惜朝,连忙转身举步,前去为顾惜朝解开穴道。 顾惜朝落入苏夜手中后,一直被内劲制着穴道,未能发出声音。他过去多么翩然秀逸,如今就多么狼狈不堪,被雷卷打断的鼻子已经高高肿起,破坏了他原来俊秀的长相。 黄金麟虽然贪慕权势,把他和文张当作争功的绊脚石,此时见他这样,也觉兔死狐悲,连忙俯身去探他脉门,想弄清楚被封住的重穴。 他手刚触及顾惜朝手腕,立刻烫如火灼,倏地弹开。他大惊失色,举手一看,只见两根手指上齐齐浮出红痕,瞬间红肿不堪,活像被毒物蛰咬过,竟已中了无名之毒。 顾惜朝不能说话,目光中却充满了恐惧,正好印合黄金麟的猜想。他终于知道,苏夜从师无愧手中接过顾惜朝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在他身上下了剧毒。但他不知道,这毒有什么用处,可否染到他人身上,解药难不难找,或者根本没有解药? 黄金麟又流出了冷汗,回想苏夜比风还轻灵的身法,神鬼莫测的毒术,自心底冒出一股凉意。至此,他由官府身份得来的气焰彻底打消,思索一阵,颓然道:“唉,文大人不幸落入贼寇之手,我们还是先与刘大人会合,再商议救人吧!” 他重整队伍,率众后撤,打算先与刘独峰联系,暂且不管文张死活。反正文张死了,对他也并非什么损失。与此同时,苏夜已远远离开戚少商遇袭的密林,直奔自己人退走的方向。 她一路狂奔,快过世上任何骏马,转眼已到了偏僻无人处,地上却没有戚少商等人留下的痕迹。由此可知,她与他们已有些许偏离,恐怕不那么好找。 即使如此,她仍选择小溪附近,停了下来,松开双手,将文张扔在地上,对师无愧道:“你处理自己的伤口,我来侍候文大人。再不包扎,恐怕他就要流血流死了。” 师无愧被她托着,看似没有失去行动能力。但他自己清楚,这一路狂奔,全由苏夜发力带着他,他轻功不行,若靠两条腿,决计跟不上她的速度。 苏夜蓦然停步,脸不红,气不喘,不由使他由衷敬佩,苦笑道:“佩服。” 金风细雨楼自有上好伤药,无需别人多事。苏夜摸出一个小药瓶,蹲在文张身边,淡淡道:“文大人是个文官,武功自然没那么好,有什么可佩服的?” 文张哑穴亦被封住,难以出声,只强忍着疼痛,莫测高深地看了苏夜一眼。其实他们均心中有数,明白苏夜若非要带着师无愧,黄金麟也难免成为她掌中玩物。两个俘虏在手,当然比一个俘虏价值更大。 师无愧抹了一把脸,又苦笑了一声,郑重道:“是我不该自作聪明。从今以后,我就把姑娘当成公子,再不违逆你的意思。” 苏夜微微一笑,并未答话,开始检视文张的箭伤。 顾惜朝状况凄惨,文张也没好上多少。苏夜刻意用他挡箭,令他连中八箭,虽无性命之忧,这番痛苦也够受的。他一共中了八箭,箭箭深入肌肉。苏夜拔出利箭,突然想起前世“八心八箭”的说法,忍不住又一笑。 她无意在此时与文张攀谈,并未解开他穴道,刚要替他止血,便听师无愧道:“姑娘怎会放过顾大人。按照你的脾气,难道不是直接杀了他?” 苏夜笑道:“我若背约,下次谁肯和我做交易?何况,我在他身上下了剧毒,就像在那两位将军身上做的。黄大人若不够机灵,难免也要中毒。哼……我和戚寨主一见如故,有意让他自行报仇。顾公子只要不死,就得被迫在我面前现身,索要解药。” 师无愧道:“但夜长梦多,若他们的毒被人解开,那……” 文张一直偷眼瞧着苏夜,恰见她微偏过头,浅浅笑道:“解开就解开,算我学艺不精吧,还要我怎样?我们尚无机会与戚寨主交谈,总要先弄清楚来龙去脉,才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早在离开之前,她便想好了这件事的解决途径,一是迫使傅宗书收回追杀令,二是保着戚少商逃过这次追杀,让他有机会浪迹天涯。其实后者并非太坏的选择,“七大寇”同样是朝廷钦犯,多年以来仍然活蹦乱跳。戚少商断臂重伤,最多比他们更多挫折而已。 但苏夜觉得,自己对付不了傅宗书,竟连他的追杀令也奈何不得,未免太过无能。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便要让傅宗书元气大伤,损兵折将,自动撤回命令。 她为文张裹好伤口,强迫他吃下一颗药丸,忽听天上鹰声长唳,立即抬头上望。天空青中泛白,云层极薄,薄的像扑上去的一层铅粉。两只雄鹰正在薄云正下方盘旋,不住向他们鸣叫,显然已认出了他们。 师无愧喜道:“五湖龙王的神鹰!” 叶愁红这次出来,随身带出三只神鹰,方便找人。但苏夜早已说过,不到危急时刻,不可将鹰放出来找她,若她放了,就表示他们遇上了大麻烦。 她死死盯着这两只鹰,忽然道:“现在天上什么都没有,它们在那里,无疑指出了我们的方位。你想过没有,若非他们急于与我们会合,何须这么做?走吧,不要耽误时间了!” 神鹰见苏夜注意到了它们,立即向来路飞回,为他们指引道路。鹰飞的快,苏夜却只有更快,紧跟在它们身后,终于在另外一片密林里,找到分开了一个时辰的同伴。 她知道他们必定遇上伏击,只因预先警示了叶愁红,自觉没有太大问题。然而,她见到这群人时,却见他们损兵折将,多了好几个重伤的人。戚少商的人本已受伤,难以自保,又有两人战死,尸首正横在地上。 其中,又以雷卷伤的最重。他身上没有外伤,脸色却青白的如死人一般。他每呼吸一次,就像肺里有个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只硬挺着不肯晕过去。苏夜见到他时,他正缩在那件毛裘里,目光亮的吓人,如同受了伤的豪猪,对一切都充满警惕。 此外几乎人人带伤,区别仅在伤势的轻重。戚少商断臂处早已被裹好,这时又渗出血迹,显见强行运功,致使血脉翻腾不止,伤口崩裂。他抱着青龙剑,坐在一截断裂了的树干上,神色沉重至极,偶尔变化一下,又带上了深深歉意。 苏夜一现身,所有人如临大敌,发觉是他们回来了,还带回了文张,又不约而同地面露喜色,可见他们遇上的敌人非同小可。 苏夜一惊之下,立刻收敛心神,沉声道:“我只离开了一个时辰,你们怎会变成这样?” 雷卷没好气地道:“我们闲来无事,互相切磋,将彼此砍成这样。” 苏夜愣了愣,只听他又道:“当然是因为遭人伏击,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师无愧与古董关系亲近,马上过去查看他的状况,清点无发无天的损失。苏夜双眉微蹙,注目叶愁红,淡淡道:“我知道,我真正想问的是,谁伏击了你们,莫非是刘独峰和他的手下?” 雷卷轻声咳嗽,已无力回答她这问题。叶愁红迎向她的目光,神情仍然冰冷凛然,并不因为她是五湖龙王,就对她格外客气。 她声音比神情更冰冷,回答道:“雷怖。” 苏夜脸色微变,冷笑道:“六分半堂果然不甘寂寞。” 第一百章 江南雷门中,分为“雷霆霹雳”四个等级。“廷”字辈高手约莫有七八人, 包括人在京师的雷损。“田”字辈则更少, 具体有多少人, 外人难以知晓。 雷家堡的当家人“见龙在田”雷郁便隶属田字辈,为人固守祖训, 坚持封刀挂剑的宗旨,只发展火器、内功、指法,将其他武功视为异端, 不许子弟学习。但他这么想, 别人不一定这么想。田字辈还有两人, 名为雷艳、雷怖,甘冒宗门之大不讳, 前者用剑, 后者用刀, 终成当世绝顶高手, 并与雷家堡决裂。 雷怖号称“清道夫”、“杀戮王”,残暴好杀, 常因小事取人性命, 甚至看不起同出雷家的伙伴。他在江南创立“大雷门”, 打算自立门户, 过一过一方霸主的瘾。但五湖龙王容不下他, 几经攻伐,终于迫他北上,另寻出路去了。 苏夜并不清楚, 雷怖究竟去了哪儿。但北方武林两分天下,左右不过一楼一堂,要么就得投靠朝中权臣。他想再建大雷门,难度只怕还要超过在江南的时候。 直至她进入京城,将金陵打探不到的情报剖析清楚,方知雷怖很可能受雷损礼聘,加入六分半堂,成为堂中一支极为重要的伏兵。雷损麾下尽有大将,暂时让不出堂主的位置,而雷怖也不甘心做人部属。若此事为真,他多半以客卿身份,潜伏于六分半堂,伺机而动。 因此,叶愁红一提雷怖,苏夜当即豁然开朗,心想自己等六分半堂的人等了半天,终于在这里撞上。文张将雷怖布置在此地,也算煞费苦心。 六分半堂与连云寨素无来往,只和十二连环坞、金风细雨楼有仇。雷怖现身,既能报十二连环坞之仇,又能擒获苏梦枕的师妹,可谓一举两得。可惜戚少商他们太不走运,恰好在苏夜离开时碰到他,难免损兵折将。 她因苏梦枕之故,必然与六分半堂成为敌人。众所周知,雷损与蔡党关系很好,常有暗中来往的交易,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如今她面沉如水,别人也不好多说,只能疗伤的疗伤,叹息的叹息,期盼别再遇上追兵。 苏夜冷哼过后,忽地又摇一摇头,笑道:“也罢,他们早晚要来,晚来不如早来。其实以雷怖的功力,你们只损失了这些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戚少商惨然道:“我真没想到,傅宗书竟能请到那样的高人。我们明知前面有敌人,仍吃了这么大的亏。幸亏卷哥和铁兄,否则伤亡只会更为惨重……” 铁手正坐在另外一个树桩上,微微苦笑,并不愿居功。苏夜向雷卷望去,一脸恍然大悟,问道:“让我猜猜,雷大侠你果然奋不顾身,冲锋在前了吧?” 雷卷止了咳嗽,冷笑道:“那又如何?” 苏夜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我认识一个和你差不多,也喜欢冲进敌人阵中杀敌的人。你们雷门当真人才辈出,如今连同门相斗的事都做的出来。话说回来,雷怖早已离开霹雳堂,大概算不得你们自己人?” 雷卷与叶愁红本为敌对关系,只因同来救援戚少商,方才放下过往恩怨,勉强走在一起。他们除公开事务外,至今未说过一句话,比对戚少商还冷淡的多。苏夜身在金风细雨楼,和雷门有怨无情,此时对雷门多有讽刺之言,自然令他心生不快。 他本不愿理会她,听她谈及雷怖,才冷然道:“无论他在不在雷家堡,都没人制得住他。他走,反而是件好事。” 苏夜之前并未想过,雷损为了她,竟不惜出动雷怖,但这正中她下怀。她孤立无援,孤悬在外,雷怖何尝不是如此。她正好借此机会,杀了这个心腹大患,让雷损的礼聘白费功夫。 他们与雷怖的冲突中,雷卷舍命点了雷怖一指,使他受伤不轻,因此再挨公孙大娘一剑。雷怖不愿与他们同归于尽,狞笑离去,雷卷却付出了雷炮为代价。 苏夜回来时,沈边儿正在密林深处挖掘洞穴,安葬雷炮的尸身。雷卷心绪极坏,见苏夜步步走近,不由问道:“你想做什么?” 苏夜奇道:“给你疗伤啊。雷怖用刀,刀气透进毛裘之内,没入你臂上、腰上经脉,让你身负重伤。如果我袖手旁观,你的伤势将逐渐恶化。” 雷卷摇头道:“这伤没什么要紧,我不治。何况治伤途中,官兵再来,谁去抵挡他们?” 苏夜笑道:“反正你不行吧?放心,我捉回文张,那姓黄的已经吓破了胆,听着我的话,连嘴都不敢回。一时半会间,他找不到人杀我,就不敢前来送死。” 师无愧正在与古董说话,她便把文张交给公孙大娘,嘱她好好看视。雷卷又咳一声,青白的双颊始终未能泛起血色,精神却有少许好转。他转眼去看文张,目光隐有恨意,却没说一句话,更没答应苏夜的好意。 苏夜话虽如此说,却知道这里并非疗伤的好地方。密林看似幽深,实则地势平坦,四面透风,一旦被官兵围住,必须竭力突围。他们需要易守难攻之地,暂避风头,争取休养生息的机会。但方圆百里内,尽是天罗地网,去哪儿寻找这种机会? 他们本想去神威镖局,结果高风亮中途变节,想去雷家庄,必定也被官兵严密监视。雷卷身为霹雳堂堂主,这次出来救戚少商,没带霹雳堂任何一个人,足见堂中不认同他的做法。从此之后,他只能依靠自己,再也不必指望雷门援兵。 她回忆地图,历数附近地势,只觉难以决断,盖因她看好的地方,多半被官兵预先占据,贸然前去,如羊入虎口。她想了半天,认为只剩两个地方,一远一近。 林中诸人,连同戚少商在内,都默然望着她,猜测她的想法。苏夜沉吟片刻,终究无法弃雷卷于不顾,从怀中摸出另外一个药瓶,掷给雷卷,淡淡道:“眼下我们同舟共济,不要再闹别扭。此药世上所无,专治内伤,你先服一粒,看看效果如何。” 她轻描淡写间,便把雷卷栽为“闹别扭”。雷卷若把药瓶掷回,反而真落得这个口实,只好默不作声,依言拔出玉瓶上的塞子,取药丸服下。 苏夜不再关注他,终于将目光转向戚少商,笑道:“戚寨主,我久闻你的英风侠名,直至今日,才有机会见面。值此非常之时,非常之事,我们不必你来我往,嘘寒问暖地客气。我只有一句话,希望你不要见怪,诚心诚意回答我。” 戚少商满心凄凉,只觉大丈夫活在世上,只能连累旁人,不如早早去死,从未想过和她嘘寒问暖。但是,苏夜做事特立独行,一直无视他,至今和他说的话,一只手便可数的出来。她好不容易注意了他,不知为什么,竟令他精神一振,答道:“姑娘请问吧。” 他们生怕惊动外人,不敢点起火把,只是天色晶明,已经用不到火光。戚少商落拓之余,仍有凛然不屈的风骨,难免使苏夜多了几分欣赏,认为并未找错盟友。 她先去看文张,见他双目紧闭,似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禁再次不屑一笑,旋即问道:“无论顾公子,还是文大人,都有意将你们逼去毁诺城,由息大娘发落。息大娘恨你入骨,立誓要亲手取你性命,这当然不用说。” 她一说息红泪与毁诺城,戚少商神色当即出现异常。他脸色苍白,双目浮出痛悔之意,却很快敛住,只道:“是。” 苏夜既然不和别人动手,便恢复了风雨楼医堂供奉的气度,对答间,开始为别的伤者疗伤,能抢救的便尽力抢救,不能抢救的就安排人看护。她并不愿戚少商尴尬,却不得不问,顿了顿,又问道:“俗话说,恨深爱亦深。息大娘……究竟会不会杀了你?我们是否应该前往毁诺城?” 这地方离毁诺城最近,其次才是雷家庄与神威镖局,然后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原“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青天寨。寨主“急电”殷乘风与戚少商交好,两寨多年相互呼应,共抗官府。而且殷乘风父母离世,娇妻在怀,不惧权宦威胁,比高风亮更可靠。 然而,青天寨太远,远水救不得近渴。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苏夜实不愿长途逃亡。她始终存有一丝希望,盼望息红泪并不真的憎恨戚少商,更不会与傅宗书同流合污。 戚少商神情数度变化,显见有着极深的心障。但他深知事到如今,自己一身一命,已不全属于他本人。他要报仇,要继续对抗傅宗书,不能让九泉之下的兄弟失望,让前来救他的豪杰空手而归。与此相比,他与息大娘的爱恨情仇,又算得了什么? 他迟疑片刻,像下定决心似的,咬牙道:“我不知道。但在我心中,大娘她绝不会真的伤害我。” 第一百零一章 碎云渊,毁诺城。 碎云渊之名大气磅礴, 气象万千, 仿若一条万丈深渊, 但究其本质,不过是毁诺城的护城河, 因其比寻常护城河更宽阔,才以“渊”为名。毁诺城如一座巍峨的白玉城堡,矗立在碎云渊身后, 唯有渡过河上的铁索桥, 才能到达城门。 但外人踩上铁索桥, 城中人立即有所警觉。一旦她们开启机关,整座桥都将翻卷腾挪, 将人拍下碎云渊中, 使他们死于非命。 息红泪与戚少商决裂后, 孤身建立了这份基业。她与另外三人义结金兰, 招揽天下有不幸遭遇的女子,耗费数年时光, 让毁诺城成功崛起。它看似与世无争, 其实卓然傲立于江湖, 以秘道、机关、毒水抗拒外敌, 并购买弓箭兵器, 训练大批女弟子护卫城池。旁人若无要紧事,决不敢轻易前来招惹。连傅宗书都高看它一眼,派密使前来拉拢息大娘, 希望她是识时务的人,同意与官府合作。何况,毁诺城位于绝地,不仅人迹罕至,连飞鸟都惧怕碎云渊中的毒水,每每远避此地。访客不必亲临毁诺城,只需站在城外幽深飘渺的密林里,就可以感到那股冰冷死寂的气氛。 苏夜要找易守难攻之地,那么这地方就是了。方圆百里之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势力,拥有如此陡峭险峻的地势。 此时,她正站在碎云渊边缘,凝视崖下碧沉沉的河水,良久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戚少商说息大娘不会伤他,她便信了他的话。他们在昨日黄昏时分,依次踏上铁索桥,然后她亲眼看见,铁索桥像座一百八十度翻滚的过山车,骤然腾空而起,铁锁扭转,桥身也跟着扭转,仿佛要把他们扔进河水。但是,这只是掩人耳目的动作。桥上同时开启第二处机关,引着他们滑进一条长长的通道,一口气滑到毁诺城内部的暗阁里。 官军并未赶来,毁诺城中却人人如临大敌。息红泪查看城外形势,确认无人追踪后,便回到暗阁,现身与他们相见。 苏夜想起她和戚少商见面时,那种柔情缱绻、藕断丝连的缠绵感觉,就忍不住暗自好笑,觉得顾惜朝把戚少商等人逼向毁诺城,简直如同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其他人身上大多有伤,即便没伤,精神亦十分紧绷,到了这个藏身之处,喘息之地,自然要好好休息。像唐肯这种人,武功不甚高,又拼死作战,伤势相当沉重。他们都没弄清楚状况,便昏晕过去,至今还在沉睡。 好在息大娘的二妹唐晚词出身蜀中唐门,精研医术,有“女华佗”之称。她训练了一批同样精通医术的女弟子,正好派上用场,为这群狼狈不堪的人一一疗伤。 苏夜毫发无伤,心情也最放松,因为闲着无事可做,也凑热闹睡了一觉。她浅眠即止,天没亮就爬起身,走出毁诺城,极目远望,想要看穿林间缭绕的雾气,看到更远的地方。 夜里的阴云被风吹尽,露出天边金红朝阳。天上没有云,只有橙紫赤红的霞光,照亮了东方天空。晨曦不如晚霞灿烂,却给人以清爽的感觉。然而,阳光射不进密林,林中白雾不淡反浓,让密林更加神秘诡异。 如果来者不受情绪影响,抽离于外,以欣赏眼光打量附近景色,会发现这实是一片清幽秀美的林地。但苏夜心中清楚,倘若毁诺城公然庇护戚少商,与官府作对,那么或早或晚,城池会被官兵打破,基业毁于一旦,附近的美丽树林都未必能保住。 她的叹息由此而发,游荡在清凉的晨风中,旋即消失了。 她背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一个悦耳动人的声音道:“姑娘起的好早。” 来人一身黄衣,遍身沐浴晨光,美艳而有风情,如醇酒般醉人,正是二娘唐晚词。毁诺城中,四娘南晚楚已经过世,剩下三人以息红泪容貌最美。不过,其他两人也没输她多少。她们年纪不算太轻,但眉梢眼角的风情韵味,实非少女所能及。 她个性热烈豪放,口齿伶俐又不惹人厌,是个敢想敢说,敢做敢为的女子。她一见雷卷,便对这病弱又受了伤的高手大感兴趣,屡次故意招惹,以看雷卷的窘态为乐,并亲自出手,为他治疗伤势。雷卷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竟又开口拒绝。唐晚词却不买他的帐,半是劝诱,半是强迫,硬看了他的伤方作罢。 苏夜总觉得,若在平常状况下与唐晚词结识,双方一定有不少共同话题。唐晚词见雷卷以久病衰弱之躯,一力庇护所有随他逃亡的人,刚硬的像历经风雨的石头,就忍不住想去招惹他、逗引他、关心他、保护他。她本人见了苏梦枕,何尝不这么想。只不过,苏梦枕习惯于她突出奇招,已经学会了无视而已。 她若建立一个“病弱高手保护协会”,估计唐晚词很乐意来当副会长。从无情的身体状况来看,另外的三大名捕也将成为会员。 她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倏地转身应道:“二娘你起的可也不晚。” 唐晚词走到她身边,亦向下看了一眼,方叹道:“恐怕从此以后,城中姐妹,再也没有睡懒觉的机会了。” 苏夜道:“听你的话,似乎你不愿庇护戚少商?” 唐晚词淡淡道:“不,事情恰好相反。我衷心为大娘高兴,她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等到他来。她建立毁诺城,其实并非真的为了报复。戚少商有难,她一定竭尽全力相帮。我只担心……不知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解决这场追捕?” 事实上,戚少商红颜知己众多,临危时却没一个能够帮忙,各寻各的出路去了。最后唯一能帮他的,仍是被他负心的息红泪。这件事极为讽刺,却与外人无关。苏夜知道毁诺城可堪信任,便已心满意足,无心评论盟友的爱情状况。但此事过后,倘若戚少商再度有负息红泪,她未必还会联合他为同盟。 她顿了顿,岔开话题道:“我心中有数,你不妨宽心。数天之内,官兵即便赶到,也不敢硬行攻打毁诺城。有这点休憩时间,受伤的人可以稍作喘息,再加上灵丹妙药的帮助,伤势再重,也够恢复五成左右。到了那个时候,胜负操纵在谁手中,还是未知之数。” 唐晚词问道:“因为我们有文张这个人质?” 苏夜道:“并非如此,还有冷呼儿、鲜于仇、顾惜朝这三人。” 她本来打算在这里站一会儿,便去绕毁诺城转一圈,亲眼观察城池的防御设置。如今唐晚词主动找来,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两人攀谈之际,已然离开碎云渊,缓步向毁诺城走去。 城中人虽为女流,却像任何势力的帮众弟子,日夜换班巡逻守卫,绝不懈怠。唐晚词目光自她们身上掠过,忽道:“我明白了,你不肯直接杀掉他们,只在他们身上种下剧毒,放他们回去,正是为了今天。” 苏夜道:“不错,死一个顾惜朝,傅宗书自会从京城派个新儿子过来。死几个武官,还有大批武官等着升官发财。这群走狗死便死了,有什么要紧?唯有他们活着,才会因为自身利益,不敢轻易惹我。即便刘独峰,或者别的什么人赶来,他们三人也最怕大军硬攻毁诺城,双方玉石俱焚。” 她话说的轻松,神色也很自然,仿佛即将面对的一切麻烦,都不在她心上。唐晚词一愣,只听她淡淡道:“他们贪生怕死,非得要求刘独峰解决中毒的问题不可。刘独峰官位再高,也会觉得很难办。文张还在毁诺城中,同样是张阻拦官军的底牌。” 唐晚词苦笑道:“刘独峰离毁诺城已经不远。照这么说,他一到,官兵就要现身了。我们听说,他本人剑法通神,是深得皇帝信任的绝顶高手之一。他……” 苏夜抬头上望,凝视着毁诺城洁白的屋顶,和屋顶上逐渐泛出碧蓝色的天空。她真希望它永远是世外桃源,武林静地。 她把感情掩藏在心里,淡然道:“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刘独峰共有六位随从,六人各有奇技,例如云大精通工程水利,李二精通用毒解毒。也许云大一到,你们的后山密道、护城机关全成废品。也许李二看一眼我下的毒,就知道如何去解。毁诺城险峻绝伦,号称固若金汤。但恕我直言,我从进城时起,就在思索如何攻打城池,思索之后,觉得它还挡不住真正的高人。” 唐晚词美艳的脸庞微微发白,却未因她说毁诺城不好,就生她的气,只坦承道:“我们最多只能做到这样,即便被刘独峰的人破阵,也没有办法。” 苏夜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想提醒你们,休要因为机关精巧,防守森严,就疏忽其他方面的防守。若我是息大娘,一定加派人手,专门看护管理机关枢纽,密道出口。” 她与唐晚词谈过,又与息红泪深谈一次,提醒她们需要注意的薄弱之处,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内贼。高风亮临危变节,令她再不敢相信他的朋友,只敢依仗自己带来的人。就连唐肯,也时时承受着她仿佛顽皮灵动,实则若有所思的目光。 一切发展如她所料,但官军来的比她想象中更快。他们只安心休养了三天,三天过后,碎云渊外忽起啸声。啸声悠长清亮,虽不甚响,却越过护城河,直至毁诺城,令每个人都听到了它,显然出自内功炉火纯青的高人之口。 苏夜知道那几人内功还没到这等火候,必定是刘独峰带人赶到,长啸示意。 果不其然,她匆匆步出毁诺城时,啸声恰于此时停止。一个平淡无奇的声音响起,一字一顿地道:“六扇门刘独峰,拜上息大娘,望大娘与苏姑娘出城一晤。我这里尚有金风细雨楼苏楼主书信一封,请姑娘查收。” 第一百零二章 刘独峰坐在滑竿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林外的毁诺城。 他做事通常光明正大, 因而选择在晴天白日之下, 与对手见面。他身边只有六名心腹手下, 再没第七个人。黄金麟、顾惜朝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不敢公开挑战他的决定, 硬要跟着过来。 他早就活过了少年、青年、中年时期,年纪可以称得上“老”。他所经历过的风雨,比大多数人听过的还多。在很多人眼里, 他身穿官服, 身居高位, 却只是个老捕头。但更多人眼明心亮,心知他深受皇帝信任, 八面玲珑, 并非可以随便得罪的人。 因此, 黄金麟正急的脸上变色, 见他赶到,顿时松了口气, 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了他。从此之后, 胜, 是大家共同居功, 败, 是刘独峰一人之责。 刘独峰对此并不在意,也顾不上在意。事实上,他心底远远没有表面那么平静, 一听苏夜掳走文张时的身手,就知道此事难以善终。 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能智取的智取,不能智取的,便动用他名震江湖,令黑道豪杰闻风丧胆的异色六剑。但他总觉得,这些办法面对眼前的窘境时,会变成毫无办法。 他与文张联袂而来,中途又和黄金麟聚首。但他瞧不起他们两人,不愿同路办事,自行前去打探消息,查访连云寨在民间的口碑。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是人人夸赞连云寨,崇拜戚少商,交口痛骂无视百姓疾苦的狗官。 文、黄、顾三人均不知道,他这次出京办案,除了受傅宗书威胁,还暗中持有天子密旨,要他见机行事。密旨一出,顿时令局面更为复杂。他知道当今皇帝生性多疑,一定不止派遣一名密使,可其他密使是谁,他就一无所知了。 他想拯救无辜入狱的好友,想完成皇帝交待的任务,想维护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想遵循内心深藏的侠义宗旨,更想风风光光完结此案,安安静静挂冠归隐,却没想到,和文张分头行动没多久,随即收到急报,不得不原路折回,向焦头烂额的黄金麟施以援手。 苏夜将鲜于仇、冷呼儿二人藏在易于寻找的地方,让负责搜寻的四小名捕轻易找到。这样一来,他手上便有三名身中剧毒,眼巴巴等着解药的同僚。毁诺城里,还有身份最高,不知中没中毒的第四位。 幸亏这三人多少自重身份,并未每日催促他拿去解药。可他一看他们蕴含万语千言的目光,就觉得一个头变八个大,产生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李二为三人悉心诊断,又请教他的意见。主仆二人共同得出一个结论——此毒诡秘难言,可能无药可救,可能尚有一线生机。他已动用人脉,请岭南温家的解毒高手尽快赶来,却不知来不来得及。 换了平时,他可尽遣心腹,破解毁诺城密道机关。此时他顾虑太多,犹豫不决,只好手持苏梦枕书信,请苏夜出城和他相见,尝试和平解决这桩麻烦。若事情不谐,他就不得不动用非常手段了。 他神色安详,一边欣赏附近幽静风景,一边在心里梳理脉络。苏夜一人已经难惹之至,何况身后还有一位叱咤风云,号令群雄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至于统领十二连环坞的五湖龙王,更是行踪不定,说不准何时就亲身驾临,强行替戚少商撑腰。 苏梦枕同意写下这封信,大出他意料之外。但所有人都知道,倘若苏夜有个三长两短,苏梦枕绝不会坐视不理。即使是他,也不愿招惹这位少年成名的江湖霸主。 滑竿精致舒适,使他无论何时都坐的稳稳当当。他却比过去任何时间都清楚地体会到,想要四面逢源,谁都不开罪,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走着瞧吧。”他喃喃道。 就在此时,他微合的双目忽然睁开,身体挺直,不复轻松自在的模样。铁索桥那一侧,正有两个女子盈盈走来,一步步接近他们主仆。 他求见息大娘和苏姑娘,来的就真是息大娘和苏姑娘。她们和他一样,都没另带护卫,流露不输男子的豪气。但刘独峰已听过文张的遭遇,更倾向于苏夜有恃无恐,随时准备在危急关头,带着息红泪退回毁诺城。 黄金麟深恨苏夜,说了她不少坏话,将她描述成卑鄙无耻之人,约定时间未到,便突然展动身形,偷袭文张。他从未提过,她容貌竟如此美丽,堪比武林中任何一位出名的美貌女子。 雾气已因强烈的日光而消失,四周却还是林木茂盛,流水淙淙。山林间气息温润潮湿,总带着挥之不去的水意。苏夜与息红泪现身时,山风正从林中吹过,一如天边月,一如云上虹,美的如梦似幻,看之不厌,观之不倦。 六名随从中,一半都是青年男子,顿时为她们容光所摄,竟然微微一愣,忘记对方是极为棘手的敌人。刘独峰轻轻咳嗽一声,平静地道:“息城主,苏姑娘,久仰大名了。戚寨主与铁手怎么不来?” 苏夜像和他认识已久,很随意地答道:“他们想来,被我拦下了。你又没叫他们来,若有什么事,和我说也一样。” 他觉得她们美的令人心碎,苏夜却觉得他和“美”完全不沾边儿。她已从杨无邪口中,得悉“捕神”是什么样的人,此时亲眼见到,仍有意外的感觉。 刘独峰端坐于滑竿之上,由四名锦衣华服的汉子抬着,另外两名锦衣人左右护法,好像富家的太太小姐,双足绝不乐意沾到地上泥土。他本人面色微黄,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年轻,身材颇为高大,神色威严尊贵,端坐着的姿态中,自有一股无法掩饰的威仪。 苏夜并不认为他自傲自大,因为她知道,此人有十分严重的洁癖,厌恶一切肮脏之物。六随从各背一把剑,供他在激斗中换剑,正因他讨厌剑上沾血,每得手一次,便要换一把,让随从有机会擦拭前一把剑上的血迹。 这样换剑,难免产生可趁之机。但他剑法极高,足以弥补这点破绽,名列顶尖高手之内。换句话说,若他没有这毛病,武功说不定比传言中更高。 息红泪抬起一双秀美中带着英气的眸子,扫向刘独峰,从容地还了一礼。她与任何人想象中的“女贼寇”都不同,如同幻梦中走出的仙子,气质更是迷人,教人一见难忘。 苏夜却没她那么冷淡,笑道:“信呢?” 刘独峰略一颔首,年纪最大的锦衣汉快步上前,取出一封书信,客气地递给苏夜。苏夜道了声谢,揭开封皮,苏梦枕那孤峭峻拔的字迹立刻跃入眼帘。信笺极短,不过寥寥数语,末尾签有草字花押,也是她熟悉的表记。 她看完后,仿佛看到了什么可笑的内容,以手掩口,低声笑了半天,才将信折好,放进怀中。 六名锦衣人被她笑的莫名其妙,但见她眉梢眼角,尽是笑意,显然极为愉快,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竟也跟着好了起来。刘独峰却不在意,淡淡问道:“苏楼主写了什么?” 苏夜道:“哦?原来你没预先偷看?” 为首的锦衣汉微怒道:“大人怎会做那等事情?” 苏夜笑道:“下一次不妨做一做,因为你们没做,我也会假定你们做了,何必枉背这黑锅?我笑,是笑师兄现世报。以前只有人家拿他威胁我,这次总算用我威胁他。我猜他遇上不少麻烦,和人喝了不少茶,才写出了这封信。他要我别胡闹,速速将解药交给刘大人。” 刘独峰年纪再老一点,就能做她爷爷,自然不和她一般见识。他淡然一笑,问道:“姑娘父母双亡,依令师兄而居,想必不会拂逆他的意思?” 苏夜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在这件事上,我决定听他的话。不过事情不急,一时半会儿,三位大人和文大人都死不了,等我回到京城,自然将解药双手奉上。” 刘独峰缓缓道:“这就是苏楼主的意思?” 苏夜毫不相让地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师兄必然知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傅宗书间接向苏梦枕施压,要他召回苏夜。苏梦枕一改平常刚锐激烈的作风,当真依言写了封信。刘独峰听说之后,一直奇怪他为何这么做,此时方知苏夜一举一动,已经在他预料之中。这对师兄妹竟无视权相的威势,将滔天重案视为儿戏,联手拖延时间,戏弄他们。 这封信与其说召人回京,不如说借此机会,和远在北方的师妹打个招呼。 刘独峰何等聪明,涵养又深,并不因此而动气。他收起笑容,颔首道:“很好,看来两位已打定主意,要护戚少商到底了?” 息大娘道:“毁诺城若畏惧官军,早已投靠官府,何必等到今天。” 刘独峰道:“只可惜城池一破,玉石俱焚,那时大娘悔之晚矣。” 息大娘冷笑道:“有几位大人为我们陪葬,也算不上亏本买卖。” 刘独峰道:“我得到一个消息,听说赫连乐吾老侯爷之子赫连春水正在毁诺城,被大娘你的美色所诱,一心要救你们于水火。此事一被揭破,京中侯府必受牵连。为一个戚少商,值得吗?” 息大娘傲然昂首,语气亦极为强硬,“值不值得,自有天定。我认识的人里,还没有临危卖友之徒。” 苏夜心想高风亮已经卖过了,摇了摇头,适时插言道:“刘大人,你与贵属下都是好人,我才乐意过来走一趟,和你扯这些没用的废话。你若再威胁下去,我只好当你仗势欺人,扭头就走了。” 刘独峰笑道:“我是好人?苏梦枕告诉你的?” 苏夜笑道:“是杨无邪说的,有时我信任他,更甚于信任我自己。何况你们等在林中,没有预设陷阱,诱我上钩,也没在信上下毒,要我读信时死于非命。” 刘独峰道:“姑娘倒很精通这些暗算别人的门道。” 苏夜道:“所以你要小心,我遇上坏人时,向来无所不用其极,能多卑鄙就多卑鄙。不瞒你说,我已看出你们此行的用意。我与大娘离开毁诺城,城中人人关注我们,生怕遭了你们毒手,正是你下手的好时机。” 那些锦衣汉子面上,顿时露出不甚自然的神情。刘独峰却悠然问道:“什么好时机?” 苏夜目光一扫,微微冷笑道:“你本应派贵属下中精通工程技艺那位,趁防卫松懈时,摸清毁诺城密道所在。既然六位齐聚于此,这只说明一件事……你对你的剑法颇为自信,想要试着生擒我,一举解决所有麻烦!” 第一百零三章 她声音十分笃定,仿佛拿准了刘独峰的来意, 不容他巧言辩驳。这句话一出, 双方之间的气氛立即有些不安。有人蠢蠢欲动, 想要出手,但那人绝不是刘独峰。他神色仍那么庄重威仪, 淡淡道:“也许吧。在此之前,你当真不肯释放文大人,交出解药?” 苏夜笑道:“你拿什么东西来交换?” 刘独峰笑道:“撤去官军, 给你们一天一夜时间, 任凭戚少商逃亡?” 息红泪冷笑一声, 断然道:“你打的好算盘,我们离开毁诺城, 相当于离开了唯一安全的堡垒。无论另寻地方寄身, 还是奔走于荒山野岭, 都会被你找上。那时我们人生地不熟, 既不能依托地势而顽抗,又没有多年经营的地盘, 还不是任人宰割?” 刘独峰赞许道:“想不到大娘头脑如此清明。不过, 你们也可以趁这个机会, 将戚少商藏到别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譬如金风细雨楼, 又或者十二连环坞。” 说“金风细雨楼”五字时,他目光向苏夜一扫,又道:“我现在倒很遗憾, 没将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一同请来见面。” 苏夜道:“即使请来,也于事无补。此地位于京城西北,想在重重追捕下逃往长江之南,难度说不定更大。何况此进彼退,此消彼长,我们一旦退让,未必能够扳回之前的局面。” 刘独峰道:“我很有兴趣听听你的想法。” 苏夜笑道:“说了恐怕你也不信,我尚未想出解决这事的好办法,所以才不惜请教几位大人,若他们处在我的位置上,将如何是好。可惜我放掉的那两位头脑寻常,出不了好主意。文大人倒很热心,传授我一条人生至理。” 刘独峰道:“什么至理?” 苏夜笑道:“想要敌人忌惮我,就要让他付出意料之外的代价。我一直想弄明白,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京城里的傅相爷才会觉得不值得,收回成命。” 这话的确是文张口吻,以她清脆的声音说出来,别有一番韵味。刘独峰沉默半晌,心知救回文张,也必然是个中毒重伤的文张,偏偏又不能不救。 他微微苦笑,道:“其实此事背后,并非只有傅大人。” 息红泪道:“的确不只有傅大人,所谓的傅大人,不过是蔡京的台上傀儡而已。” 刘独峰犹豫片刻,终未泄露皇帝密旨。在他看来,皇帝密切关注戚少商,断然不可能只因连云寨与官府作对,多半还因为戚少商掌握了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既没把这秘密告知息大娘,恐怕更不会告知外人。 苏夜却道:“刘大人,我知道你的行事方针,也知道你既行侠仗义,又想维护国家法度。但是,我能不能给你一个建议?” 刘独峰道:“请讲。” 苏夜道:“有些时候,不存在中庸之道。要么这边,要么那边,没有中间的路可走。你可能自以为走在铁索桥上,闲适自得。我却觉得,你所处之地乃是长江激流中的礁石,一不小心,就会被掀起的浪潮吞没。” 刘独峰沉思良久,缓缓道:“多谢,我相信这是姑娘的肺腑之言。我入职六扇门多年,追捕过的巨寇大盗不计其数,职位越来越高,值得我出手的人也越来越少。” 苏夜已在凝神提防,口中笑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大人为拯救狱中好友,不惜搅入大麻烦,真令我敬佩。但你这么做,恐有晚节不保之虞呢。” 刘独峰的台词被她抢走,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他毕竟是三绝神捕之一,绝不会因为对方貌美,就对她们手下留情。对他来说,一举擒获对方首脑,的确是最省力的做法。有这两个女子在手,最坏也能把文张换回来,换回之后,余下的事情便好说了。 息红泪用短剑,苏夜用短刀,他本人用六色长剑。他身边的六名属下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以及诸般神奇杂艺,这些本事学多了,武功难免不济。因此,他传授六件法宝给他们,每两件法宝合二为一,能发挥出极大效用,帮助他们战胜敌人。 但这些法宝出自奇术,对付普通人手到擒来,一遇真正高手,未必能够伤及对方。刘独峰只命他们对付息大娘,打算亲身找上苏夜,试试她艺出小寒山的红袖刀。 话已至此,双方都亮明了自己的意思。刘独峰不想撤兵,也没有撤兵的资格。苏夜不接受他的提议,认为那是慢性自杀。他们口气尚属缓和,却知没有再谈的必要。 但刘独峰并未想到,苏夜不想生擒他,甚至没想过生擒他的手下。 他刚说一句“自然不怕”,便探手向滑竿边站着的锦衣人背上,掣出了一柄蓝光湛然的奇异宝剑。就在此时,苏夜一扯息大娘。两人双双飞退,身法轻灵的像两只掠过林子的雨燕。 她们退的快,眼前却光芒闪动,剑气侵人。刘独峰轻功绝顶,内功也是绝顶,鹰隼捕鸟般凌空而落,剑光中竟隐带风雷之声。这一剑之威,如夏日午后疾落的暴雨,有先声夺人之功效。 只听铮的一声,苏夜青罗刀离鞘而出,滑出袖外,正正击在蓝剑剑锋上。两人手臂同时一震,刀剑旋即分开。青罗刀缩回袖中,蓝剑仍在原处。刘独峰脸色不变,向后弹回滑竿上。苏夜速度骤增三分,借着刀剑相交的力道,飞掠出密林之外,投向横跨碎云渊的铁索桥。 她声音自林外传来道:“刘大人如此欺负人,解药可就没有了。” 刘独峰落上滑竿,滑竿一动不动,可见他没怎么吃亏。他顺手一送,蓝剑又插回那锦衣人背后的剑鞘中。 为首的云大愕然问道:“爷,怎的不追?”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人急促的脚步声从林后转过来。黄金麟一身金甲,面带不忿之色,走出来向他们道:“是啊,老大人,你为何不追击她们?” 刘独峰淡淡一笑,答道:“小寒山的瞬息千里,果然名不虚传。她若全力逃走,我很难追上,更难在她们踏上那座桥之前追到。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力气?” 黄金麟犹豫道:“那她的武功……” 刘独峰道:“她吃了内力不够的亏,不过小寒山向来不以内力见长。黄兄,这女子难缠的很,谁要动她,都得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你当她不知道你在偷听吗,只是没点破而已。你真要和她作对到底,不考虑其他办法?” 黄金麟碰了顾惜朝一下,手就肿了三天,思之心有余悸。他将希望寄托于刘独峰身上,刘独峰却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生的方面阔口,眉浓眼大,此时眼睛更瞪的快要掉出来,问道:“难道我还有其他办法?” 刘独峰哈哈一笑,揶揄道:“你还可以与顾公子联名,请傅丞相收回成命。” 此话半开玩笑,半是认真。若在这群人里找个真正关心文张安危的人,那定是刘独峰无疑。只要苏夜告诉黄金麟,放弃文张便可拿到解药,那文张肯定会像张写废了的纸,被他揉一揉扔掉。 黄金麟听不出他的劝告之意,只当他在嘲笑自己,脸色变了变,又不敢开罪刘独峰,只恨恨道:“大人你束手无策,她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不如按我的法子来。” 刘独峰道:“难道不是顾公子的法子?” 黄金麟瞪着刘独峰,真想把他从滑竿上打下来。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气,神情变的像寻找猎物的猛虎,恨声道:“她知道使用人质,别人难道不知道?别看她一副聪明样子,定然想不到,毁诺城中已有了我们的人。” 苏夜和息大娘回到毁诺城,城中人才如释重负。 短短三天时间,他们与刚逃进毁诺城中时,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差别。铁手内功极其深厚,经过数天休养,在黄金麟那里受的刑伤几乎痊愈。但他和雷卷都因雷怖而受内伤,内伤不轻,恐怕还需要一段日子。 其他人或多或少,总有好转,即使官军再来,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息红泪与苏夜混的很熟,一到安全地方便问:“你我联手,不能试试生擒那姓刘的?” 她见了刘独峰的剑法,自知不是对手,只好问苏夜行不行。苏夜微笑道:“第一,很难。第二,生擒他做什么?他尚有良心,地位有高,留在外面,比留在城里更有利。不过,我倒是想过他的下属,相信我,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自动送上门。” 她们说话之时,前面已有女弟子迎了过来,还有三个步履匆匆,形象各异的人。 这三人一人温文尔雅,一身贵气,如同出身名门世家的翩翩佳公子,正是外号“神枪小霸王”的赫连春水。另外两人与他相比,形象就难免猥琐了。左边那个圆头胖脸,说话时总有点精打细算的味道。右边那个身躯瘦小,貌不惊人,似乎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优点。 但是,不论出身只论本事,这两人绝不输给赫连春水。前者是“鸡犬不留”高鸡血,行商为生,见了谁都要扒层皮,从来不做亏本生意。后者则是当今御厨总管尤知味,连任三任,摸透了皇帝的喜好口味,深得皇帝宠信。 赫连春水一见息红泪,立刻露出笑容,道:“大娘,你回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这三人都是息大娘的爱慕者。戚少商出事后,她便给他们送去口信, 请他们来毁诺城, 准备说服他们帮忙。不过, 他们各有家业。高鸡血靠做买卖换官职,尤知味因做饭做的好升官, 赫连春水更有爵位在身。 他们人来是来了,却还心存犹疑,不知到底为江湖义气卷入这桩风波好, 还是趁事情没闹大, 尽快抽身远走好。 若在三人中选一个佼佼者, 那么赫连春水必定雀屏中选。高鸡血人胖,有个大肚子, 一紧张就伸出鲜红的长舌头, 在脸上不停舔舐。尤知味毫不起眼, 又干又瘦, 外表再平凡不过。苏夜总觉得,除非息红泪瞎了眼, 否则绝不会看上他们两位。 不过, 戚少商英风四流, 文武双全, 最后反而伤透她的心, 可见世上的事不能尽看外表。 苏夜是那个与刘独峰纠缠的人,可他们三个一出现,眼里始终只有息大娘。她对他们问候一句, 他们就很高兴了。她并不相信这些人,却得承认,单看迄今为止的表现,他们很可能真的乐意帮忙,与毁诺城同生死,共患难。 她只说了三句话,“我们回来了”,“没什么”,“我先走了”,便抽身而退,不打算旁观这场情海生波。她先去找雷卷和戚少商,将这场会面的情景详细告诉他们,见他们听完无话,返身折回自己住着的地方,面见她真正信任的属下——叶愁红与另外一位大娘。 公孙大娘脸上易容未去,仍是中年妇人模样。她来到大宋后不久,便被苏夜携从出京,只因她惊心动魄的高超剑技。她本就喜爱冒险,厌倦平淡无味的生活。此时,她明知要与官府正面相抗,后果难料,仍然十分兴奋,并无半点担忧之色。 苏夜找到她们时,她正拿着一条手帕,往上绣一朵芙蓉花。叶愁红没学这项技能,坐在圆桌对面,托腮看着。她们依照苏夜吩咐,将手下分成四拨,与无发无天搭档,轮流在城中巡视,尤其注意机关枢纽处。她们要做的,便是等待,随时等待噩耗和喜讯的到来。 直到苏夜一步跨进门,公孙大娘才将帕子放下,闲闲道:“看你气色,显然没多少收获。” 叶愁红却瞬时离座,行礼道:“龙王。” 苏夜微微一笑,摆手示意她坐回去,方道:“能有什么收获,让人家知道我们不好惹,也就够了。谈判既然破裂,只好在真刀真枪上见功夫。从今日起,你们两人亲自去注意密道机关,特别是靠近山下入口的地方。刘独峰若没有行动,那才叫见鬼呢。” 公孙大娘道:“他不怕毁诺城早有准备?” 苏夜道:“怕不怕,他都不能置身事外。护城河还在,就难以正面进攻,密道机关还在,就无法偷偷潜入。你们均已看到,息大娘她们备下无数强弓硬弩,专等着这一天呢。” 她说完之后,又转向叶愁红,笑道:“你不必拘谨,我知道你在我面前,一向只听从命令,不发表意见。但我很希望听听,你对目前局势的看法。” 事实上,她培养心腹时,并未刻意把他们训练成任何一种人,只传授武功与其他技艺,任他们自由成长。叶愁红竟然会拥有和叶孤城差不多的气质,只好归结于天生如此。若把她和苏梦枕搁在同一房间,恐怕夏天连冰块都不用放了。 她冷若冰霜的眼睛里,好像化了一点冻,变成冰水混合物。然后,她问了一个令苏夜很意外的问题,“龙王,你是否打算为此事揭露身份?我担心雷怖再现身,你不用夜刀,对付不了他。” 先天八卦,夜刀八式,向来是五湖龙王的成名武学。只不过,先天功来自洞天福地,刀法由她自行创出。她又不喜欢对敌时大喊自己招式,所以江湖上,竟无人知道她刀法的名字。叶愁红所指,自然不是夜刀,而是刀法。 她想了想,摇头道:“我既已决定正式现身,早一刻晚一刻,并无太大差别。但此事没有任何必要,反而叫人看出我远在边陲,对师姐她们不利。总不会对方知道我是五湖龙王,就鸣金收兵了罢?” 公孙大娘抿嘴一笑,笑道:“我也不信强敌来袭,你就在旁边看着。” 苏夜道:“我又没说宁死不现身,只想顺其自然。能碰上雷怖,那最好不过了,我还担心他永远做个缩头乌龟,等我落魄了再突施暗算。如果碰不上,那就再说。” 叶愁红又道:“那么,卧底之事……” 苏夜笑道:“世上既有惊弓之鸟,就有惊弓之龙王。不怕你们笑话,现在我不信毁诺城中的任何人,包括唐肯。他虽豪气干云,自愿留下,谁知是不是高风亮的后手?好在他武功不行,即使另有打算,也没太大关系。” 公孙大娘对毁诺城,其实颇有一种亲切熟悉的感觉。息红泪也被称为“大娘”,也有结义姐妹,也掌控一方势力。她姐妹里有被情所困的人,息红泪仍然一样。她对她,一直怀有些许同情心思,即便没有苏夜的命令,也愿意帮这个忙。 她蹙起眉头,忽然道:“那么其他人呢,息红泪、戚少商、铁手、雷卷这四个人自不必说,其他人似乎都难以保证不被收买。哦……铁手名列四大名捕之二,有敕封官职。若是我,我就向神侯府施压,让诸葛神侯召弟子回京。” 苏夜面无表情地道:“首先,诸葛神侯根本不吃这一套。其次,他们已用这种手段对付金风细雨楼,试图让我听师兄的话,可笑至极。” 她这时终于想起那封信,将它取出,让她们读信中内容。读完后,叶愁红向来不评价龙王私事,面无表情地递还给她。公孙大娘却笑道:“不知多少人找上风雨楼,终于让苏楼主不胜其扰,写了这信。” 苏夜道:“正好让他尝尝我的感觉,哼,无论我走到哪儿,一报身份,立刻有人拿‘苏梦枕’三字来压我。” 公孙大娘笑道:“说不定他们知道你是五湖龙王后,仍会不停唠叨呢。” 苏夜想着那场景,不由笑出声来,但笑容一闪即逝。她正色道:“一个人在江湖上厮混多年,对危险总有常人难及的预感。你们要提高警惕,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即便哪天赫连春水忽然翻脸,说他们侯府早投靠了傅宗书,我也不会太惊讶。” 刘独峰离去后,当夜平静无事,第二天同样十分安宁。她等着官兵自林中冒头,却迟迟未能等到。她不由怀疑,刘独峰真采取公孙大娘的策略,打算无情软磨硬泡地弄来,要他向毁诺城喊话,叫师弟出城投降。 她也在注意每个人,担心雷怖或雷门高手借机混进来。好在城中均为女子,外人很难蒙混过关。然而她们是女子,不代表一定不会被别人收买。到头来,值得信任的对象仍那么几个。 第二天傍晚,尤知味前往厨下,亲自为他们炖汤补养。他身为御厨总管,号称“厨师之王”,烹饪手段高明更胜苏夜用刀。无论什么食材,到了他手中,都能变成一盘色香味俱全,美的让人恨不得吞掉舌头的菜。可惜他只为皇帝做菜,常人根本没有福气一睹他的手艺。 如今他屈尊纡贵,亲自下厨,自然是为了息红泪。这几天,他每天都这么做,不是做些点心,就是做份药膳,兼具美味与滋补二效,希望伤者尽快好转。苏夜日日试毒,没能试出什么,也就由他随意去做。 晚饭过后,他才将炖好的汤拿上来,劝众人多喝几碗。据他所说,此乃宫中御膳房秘方,补中益气,养血固表,最适合受了伤的人喝。更奇的是,他能使用佐料,将药膳炖的没有草药苦味,就像平常汤水一样。 苏夜虽然不饿,也喝了一碗。她对饮食方面和苏梦枕差不多,从不挑剔,有好吃的就多吃几口,没有就吃饱为止。即使如此,她也觉得尤知味不负盛名,那碗汤入口极鲜,鲜味从舌尖蔓延开来,直至五脏六腑,又在舌上盘旋不绝,喝完半天,全身还是暖烘烘的。 唯在做饭时,尤知味才显出他不为人知的特殊之处。他听着旁人的称赞,微微佝偻的背挺直了,眼睛发出奇光,满脸自信,绝不输给任何一位大师。一个人若信心十足,连模样都比平时好看。 他一边笑,一边拿起喝空的汤罐,走了出去,说是厨中尚有点心。苏夜凝望他背影,心想别看他其貌不扬,但女人嫁给他,只怕享的福并不会太少。 毁诺城里人数众多,鲜少一起用餐,今晚聚在同个大厅中,是因为想谈谈刘独峰带来的压力,以及做最坏准备。息红泪早在戚少商入城时,就猜想自己难以守住城池。官兵可以被击败一百次,仍有底气卷土重来。但毁诺城,只要败一次,便是城毁人亡的结局。 她已劝服了赫连春水三人,心中底气比之前略足,先望一望戚少商,见他气色比入城时好了不少,不由有些欣慰。戚少商和雷卷是难兄难弟,受的伤差不多重,此时的表现也相差仿佛,都垂着头,神情漠然,似乎已经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正要说话,忽地脸色微变,奇道:“我怎的有些头晕?” 第一百零五章 息红泪武功高,身体很健康, 又没受伤, 本来不应该出现晕眩的感觉。 她面露诧异之色, 只觉晕眩感愈来愈重,弹指间, 就难以支撑身体,想在椅子上软软滑下,就此合目沉睡。唐晚词就坐在她身边, 直觉不对, 伸手探向她脉门, 手才伸到一半,就一阵乏力, 又跌坐回原处, 开口时已气若游丝, “我们中毒了?” 厅中人虽多, 却不是人人在此,譬如沈边儿、雷远、穆鸠平等人还在外头。息红泪想开口叫人, 可刚一提气, 就觉得丹田内剧痛如绞, 真气霎时散开, 叫出口的声音也软弱无力。她一说自己头晕, 铁手立即惊觉,开始运功驱毒。但他的情形与息红泪一模一样,因内力深湛, 承受的痛苦反而更大,即便勉强聚气,也难以持久。 息红泪一个个看过去,越看心里越凉。戚少商、赫连春水、高鸡血、高鸡血的师弟韦鸭毛……所有人均十分惊讶,干坐不动,目光中满是疑虑。他们都算江湖上的成名高手,却在须臾间,无声无息地中了这种奇毒。更何况,唐晚词医术高明,连她都没辨出毒性,可见敌人早已做好准备。 雷卷本来青白的脸色更青,仿佛不胜其寒地发着抖,冷冷道:“尤知味。”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其实他们喝完汤才中毒,不代表毒一定下在汤里。晚餐饭菜由毁诺城女弟子烹调,并非尤知味。任何人都有进入厨房的机会,除非是陌生面孔。 但是,雷卷笃定地说尤知味,必然有他的理由。这位御厨总管主动下厨多日,饭菜次次美味绝伦,吃多少都没问题,不觉令人降低了戒心。雷卷本人起初不肯吃,连续观察三天,觉得自己多心,才不再拒绝。 以他的能耐,世上少有毒药能让他中招。因此,他一看同席人的脸色,心马上和息大娘一样冰凉。但他久病多年,日日服药,对药性的抵抗力比常人更强。息红泪等人晕的站不起来,他倒还能动弹,挣扎着站起来,要向沈边儿他们示警。 然而,他只走出五步,就倏然停了下来,冷冷瞪视从门外走进大厅的人。 不仅他,其他人的目光也齐刷刷投到来人脸上。有些人武功较弱,内功较浅,视线已渐渐模糊,却仍然能够辨认他们的面孔。 前面那个挺胸抬头,满脸微笑,正是天天洗手作羹汤的尤知味。后面那个五柳长髯,道骨仙风,脸色却泛着中毒后的铅灰,竟是关押在毁诺城地牢中的文张。 尤知味模样最不起眼,也很少惹人注意。别人看待他,要么因为他绝顶的烹饪手段,要么因为他对息大娘的苦苦追求。不知什么时候,他盗出了地牢钥匙,趁此机会放出文张。普通女弟子武功再高,又怎是他的对手,何况她们不见得会戒备他。 雷卷静静看着他们,忽然又回到自己的座椅旁,安然坐下。他落座时,不为人知地瞥向苏夜,想知道她对此事的反应。 在某种意义上,文张是苦主,苏夜是迫害他的人。文张脱逃,又不直接逃出城外,摇摇晃晃赶来这儿抓人,她的命运可想而知。但苏夜并不惊慌,也不恐惧,只微蹙着眉,冷淡地看着他们。 此时,就算沈边儿带着剩下的人赶来,也改变不了局面,因为尤知味想要的人质已经到手。他笑的很开心,客客气气道:“雷大侠,你见势不妙,就想积蓄力量,雷霆一击,不能说不是个聪明人。但真对不住,我下的药有点特别,时间拖的愈久,药性就愈强。” 文张却和气地笑着,刻意用一种熟悉的语气道:“诸位,没想到吧?我们的人早已混进毁诺城,专等你们见完刘独峰,心下松懈时动手。” 苏夜道:“想不到你文质彬彬,报复心还挺重。” 文张又一笑,看上去也没多得意,颔首道:“姑娘过奖了。” 息红泪恨声道:“果然是你。” 尤知味一边笑,一边说:“大娘你别怪我,你与戚少商余情未了,藕断丝连,我已没有任何希望,凭什么为你出力?你们一晕,别人就不足为惧。即使你们的人涌进这里,只要你们还在我手上,又有谁敢轻举妄动?” 唐晚词冷笑,问道:“所以你不顾江湖义气,把我们卖给官府?” 尤知味道:“江湖义气?它能帮我升官还是发财?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别人只会叫我傻瓜,不会叫我义士。以前我官再大,也只是个做饭的厨子。此事之后,看谁还敢小觑于我。” 赫连春水有气无力道:“我觉得只要一个人还有良心,就会小觑于你。” 厅中每个人都不肯束手就擒,纵然腹中痛如刀割,也拼命运功提气,希望自己的内功能够克制药性。可他们越这么做,痛的就越厉害。尤知味说话时,不少人额头上已沁出冷汗,明知希望渺茫,还得忍着痛苦继续。 苏夜忽然道:“你下了什么毒?” 尤知味好像才注意到她似的,微笑道:“我不会用毒,也不敢用毒。你们都是江湖豪杰,英雄侠女,一用毒,你们一定会有所觉察。我只用药,每天一点点,吃多少都没关系,谁都不起疑心。今天,汤里加了药引,照旧无人吃的出来,可吃完之后呢,就是诸位这样了。” 他进门时神情还算平静,此时已有些兴奋,“其实药效很弱,至多维持一个时辰。铁二捕头,你内功高深,大概一盏茶后,药性就会散去。只可惜……一盏茶的时间,足够我抓十次四大名捕。” 铁手没有说话,因为说什么都无用。他知道,落到文张手里,和落到黄金麟手里并无区别,也许更加凄惨。而尤知味爱慕息大娘,暗恨戚少商,绝不可能放过他们。 苏夜又道:“你和谁联系?被谁收买?” 她声音与平时一般无二,就只虚弱无力,仿佛久病卧床,听着惹人怜惜。怎奈对面这两位不可能怜香惜玉,她越虚弱,他们就越高兴。 尤知味平日少言寡语,这时却像变了个人,顿时容光焕发,“自然是顾惜朝顾公子,他亲口许诺,待我成功后,好处少不了我的。他义父就是傅宗书大人,当朝丞相。你说,我能不能一跃三级,也弄个将军做做?” 苏夜道:“我怎么知道。” 文张淡然道:“尤兄多年与药材打交道,总有些心得。你们以貌取人,自然会大吃一惊。苏姑娘,你把解药给我,我不为难你。” 他忍到这个时候,终于指名道姓,要苏夜交出解药,涵养也算极高。所有人目光又齐刷刷转向另一个方向,担忧地望着她。 苏夜苦笑了一下,问道:“你说的不为难,是不是指让我死个痛快?” 文张笑道:“你明白就好。而且你当众毒害朝廷命官,按律当诛无赦,杀了你,苏楼主大概也没什么话说。” 苏夜缓缓道:“苏楼主根本不在这里,你这话说给谁听?” 文张见她东拉西扯,硬撑着不肯松口,便不再理他,向尤知味道:“尤兄,不要再等了,夜长梦多,他们的手下很快会回来,动手吧。” 他官职比尤知味高出不少,本不必这么客气地说话。但他身中剧毒,武功全失,只好依靠尤知味,对他也格外礼遇。 尤知味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一听这话,连忙道:“是啦。” 他似乎犹豫不决,先走向息大娘,想了想,又走向戚少商,走到一半,忽又向旁边转去,选定苏夜为第一目标,看的文张大摇其头。但尤知味想先制服苏夜,正中他下怀,也不好说人家举止可笑。 苏夜拖到现在,还没有别人进来,没有人注意厅中不对。她看着尤知味步步逼近,眸中终于流露一丝绝望。 尤知味步子加快,心底又一阵兴奋。他当然想擒下息大娘,但文张途中屡次告诫他,要他无论如何,先解决武功最高,威胁最大的人。他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终于依言行事。 他微微俯下身,伸指点向苏夜胸口穴道,先胸口重穴,再两肩四肢,控制住她的行动,再给她喂下其他剧毒。这样一来,哪怕她是李沉舟转世,也难以逃脱他们的掌握。 他眼见指尖将碰到她的衣服,忽然之间,眼前人影一晃,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已是一阵剧痛,头顶鲜血长流。 苏夜恰于此时跳起身,抓起桌上还没撤下的汤碗,一碗砸在他头顶。尤知味武功实在不及她,茫然之中,满头都是砸碎了的瓷碴。不少瓷碴嵌进了他颅骨,再也取不出来,只因苏夜留他还有用,才没当场砸碎他整个脑袋。 她出手之快,就像从来没喝过汤,中过毒,随手一拂,旁边秦晚晴的汤碗从桌上跳了起来,闪电般向文张飞去。 文张大惊欲躲,却因周身乏力,躲避不及,只听砰的一声,瓷碗打在他面门正中,也是鲜血长流。他城府再深,修养再好,这时也难以克制,怒道:“我让你少说两句,先把人质弄到手!” 苏夜冷笑道:“意外吧?我也很意外。尤先生从大内携带出秘药,竟对我毫无效果,否则第一口汤喝下去,我就该有感觉。你还要他少说两句?他少说两句,死的更快!” 话音未落,她忽地顿了顿,转头望向厅门。师无愧从外面大步走进,刚进来便愣在当地,惊愕地望着血流满面的文张。亏他心性坚定,愕然半晌,并未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他道:“姑娘,我们抓到了刘独峰的手下。” 第一百零六章 尤知味的尸体被扔出了毁诺城,扔到城外树林的空地上, 等着人替他收尸。 刘独峰看似袖手旁观, 实则每一日都在注意城内情况。他知道顾惜朝收买尤知味, 用特殊手段与尤知味联系,唆使他冒险下毒, 放出文张。因此,他派出那六位手下,在尤知味预计得手时, 着手破解山下密道入口, 碎云渊水道枢纽。 他自然考虑过风险, 要他们两两作伴,以奇门法宝相互配合, 以免事情没办好, 自己反倒被人擒捉。但息红泪防着这一手, 将密道从内部暂时封死, 待他们查看完毕后,再行开启。十二连环坞以长江水道起家, 协助她们防守碎云渊, 也已不是之前可比。 顾惜朝气急败坏, 一意孤行, 觉得所谓“谨慎行事”, 不过是缓慢走向死亡。他平时依靠傅宗书这株大树,最看重的仍是自己的性命。他提前打出底牌,让尤知味没有任何后援, 匆忙暗算城里的人。刘独峰纵观全局,料到他们将会失败,却没想到败的这么惨,这么快。 尸体出现于空地,被官兵及时发现。那个时候,刘独峰正因心腹落入敌手而烦恼。苏夜口口声声说他是好人,对他十分客气,可谁都不知道她狗急跳墙时,会不会杀了他们泄愤。 尤知味死于非命,令他烦恼倍增。尤其他前去验看尸体时,赫然发现他衣服上以鲜血写着六个大字,“杀人者文张也。” 这令刘独峰再次哭笑不得,又让他深深忧虑。迄今为止,尤知味是第一个死去的朝廷命官,虽说只掌管御膳房,献媚邀宠于当今天子,却表示苏夜绝不因官职而忌惮的决心。 他烦恼之时,苏夜心情也未见得轻松。她以为师无愧拿下了六人中为首的云大,但云大在密道处无功而返,险些不能全身而退。落在他们手里的,是精通水利工程的李二,和精通驱鸟追踪的廖六。 苏夜从资料中得知,这两人一用“后羿射阳箭”,一用“昊天镜”。两人配合,号称“烈日炎炎,一箭必杀”。对手未听弓弦鸣响,便觉一箭穿心而过。怎奈他们自身武功稀松平常,大大限制了法宝的威力,面对绝顶高手时,仍要一败涂地。 朱雀阴兵付出三人身亡的代价,将他们逼进包围,一举擒下。阴兵各人有各人的用处,多人有多人的配合,与无发无天一样,死一人便少一人。囿于刘独峰的立场,苏夜甚至无法报复,只好独自生着闷气。 即使如此,她仍抛去个人感情,颇为优待这两位新俘虏,并不逼迫他们供出情报。她将他们交给阴兵看守,文张则交给师无愧和余无语,叮嘱他们除自己人之外,不可相信任何人。 无论解药到手与否,缉捕任务都不可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尤知味下药后的第三天,手执长枪、腰悬腰刀、背负弓箭的官兵逐渐出现。他们人数愈来愈多,呈包围之势,封锁碎云渊出口、密道出口,俨然将偌大的毁诺城围在中间。 苏夜不断向敌人施压示威,对方也采取相同策略。息红泪容颜中愁色渐重,每日在城上瞭望,暗暗计算敌人数量的增长。 毁诺城位于绝险之地,易守难攻。但是,若说息大娘建一座险城,傅宗书就拿她毫无办法,自然也是无稽之谈。要不是京中逼的紧,武功高的人恢复又快,只需围个一年半载,毁诺城自然得缴械投降。 再笨的人也能看出,万一黄金麟受逼不过,抛弃身中剧毒的其他四人,挥兵硬攻毁诺城,结果尚不可知。他们个个心情紧张,时时打听消息,擦拭兵器,听天由命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铁手不嫌枯燥,每日在静室中做盘膝运功状,希望在此之前,内伤能够彻底痊愈。雷卷也不再抗拒唐晚词的诊治,她要他做什么,他就沉着脸去做,令沈边儿十分惊讶。 与这两位生死知交相比,戚少商要消极的多,也寂寥的多,很少当众发言。但他本就对不起息红泪,现在又将灭顶之灾带进毁诺城,如果显的意气风发,才叫毫无良心。 铁手曾有意无意提起大师兄无情,言外之意,无非是说无情自幼双腿残废,不能修习内功,仍靠着绝顶的毅力决心,练成名震江湖的“明器”绝学。戚少商断了一臂,武功固然大打折扣,但只要人还活着,就有无穷无尽的希望。 然而,安慰并不能解决困境。戚少商不想继续连累朋友,走到哪里,就把灾祸带到哪里,也不能放弃抵抗,有负于为他而死的连云寨兄弟,心情之苦闷可想而知。 官兵出现后,又过了两天时间。他正独坐房中,闭目养神,静静想着息红泪、顾惜朝、阮明正等人,却听门上传来三下敲门声,不由开口道:“请进。” 门开了,苏夜和叶愁红一前一后,步履优雅地走进屋中,冲他淡淡一笑。 戚少商顿时极为讶异。 五湖龙王派人救护,原是应有之义。十二连环坞与连云寨结盟,又常年与蔡京作对,不在乎多做一件得罪傅宗书的事。但金风细雨楼和他素无交情,苏梦枕却肯落力帮他,把自己的师妹都送了过来,不由使他莫名感激。 这些人现身过后,众人一直备战、逃亡、再备战、再逃亡,等进了毁诺城,又疗伤的疗伤,重叙旧情的重叙旧情,一会儿刘独峰带人现身,一会儿尤知味卧底反叛。直至今日,苏夜才找准机会,在没有外人在场时,前来面见戚少商。 不过,她们联袂而来,使戚少商非常意外,不知她们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他熟知叶愁红性格,知道她性格冷漠,不做多余的事,不说多余的话。但她一落座,只寒暄了一两句话,问他断臂的愈合情况,便直接进入正题,仍然让他吃不消。 她不顾苏夜在旁,冷声问道:“我们的马呢。” 戚少商愣了好一阵,才想起她说的是什么马,犹豫道:“应该已经落入顾惜朝手中,我们的人都逃脱不及,自然顾不上马。” 叶愁红点一点头,道:“如果马找不回来,那么你就卖身进十二连环坞,赔偿马价吧。” 她很少笑,也很少惊慌悲伤。有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人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这么说。戚少商生性风流,也曾因她的美貌动心,只因她是五湖龙王的人,才动一动心便放下了。 此时他忍不住苦笑一声,问道:“你和谁学的这么说话?” 叶愁红道:“自然是龙王,我只不过原话转述给你,并未添油加醋。” 戚少商皱起双眉,似在咀嚼“五湖龙王”这个名字,忽地问道:“龙王现在人在哪里,难道有意与我见面?” 苏夜惊讶于他的敏锐,却不动声色。叶愁红答道:“我不清楚龙王的行踪,但你可以放心,她绝非半途而废的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解决这事,就不会突然住手。如果有朝一日,傅宗书派来我们解决不了的可怕人物,也许她会出手。” 她忽然站了起来,语气多少柔和了一点,“既然有了下落,也就不必多说了。龙王不在,我却可以代表她说话。此事终有了结之日,到了那一天,你想重返连云寨也好,想去其他地方也好,十二连环坞必定帮忙到底,任你差遣。” 戚少商苦笑道:“多谢。” 他眼看叶愁红走了出去,独留苏夜一人,才知她特意过来,竟然只是为了询问马匹的事,同时转述龙王力撑他到底的决定。 他目送她离开,再看苏夜时,目光已经比之前柔和的多,也有了少许温暖。在他眼中,苏夜是个极为神秘的女子,从她身上,可以窥见苏梦枕的为人。但她绝不只是苏梦枕的师妹,纵使她孤身一人,没有师兄为后台,她还是她,应该不会存在任何改变。 叶愁红和他比较熟悉,说话更为随意,无需在这里唠叨个不停。但他不了解苏夜,难免在心中猜测,是不是苏梦枕有不为人知之事,需要师妹亲自转告于他? 苏夜见他看向自己,又微微一笑,柔声道:“戚寨主无需猜疑,我见你这些天来魂不守舍,挂念着息大娘,又不知来日路在何方,所以特意过来找你谈谈。” 戚少商道:“哦?姑娘想谈什么。” 苏夜轻叹一声,笑道:“我一直在做毁诺城破的准备,向大娘、二娘她们打听每个弟子的武功能力,将她们分编成组,与我们的人混杂起来,指点她们不同的逃生之路。倘若城破,我总要保证以最快的速度,撤出最多的人。” 她杀死尤知味,借此向敌人示威,之后就在做逃亡计划。戚少商乃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因为所有官兵都因他而来。与此同时,息红泪的重要程度和他差不了多少。她若落进刘独峰手里,那么戚少商恐怕不会做任何多余抵抗,只会乖乖自首,换取她安然无恙。 她凝视着戚少商,心中充满了对他的同情,以及帮他东山再起的希望。她尽可能柔和地说:“另外,计划中有个环节……需要你和大娘配合。大娘已经被我说服,所以我来征求你的意见。” 第一百零七章苏夜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抄手回廊两边, 琼花异草迎风绽放, 花香扑鼻而来。日过中天,艳阳向西略微偏移, 阳光直射在花叶上,使香气更为馥郁。 她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戚少商答应这个计划。他们不能几百人聚在一起, 蚂蚁迁徙般地逃亡, 也不能两三人一组, 被人轻易分化击破。要找出隐蔽与灵活间的平衡点,简直为难煞了她。 幸亏息红泪答应了, 戚少商答应了, 雷卷早就答应了。如此一来, 即便毁诺城失陷, 官府短时间内也难以找到目标。只要人还活着,就有下一步可走。 她曾安慰戚少商, 要他别对未来丧失信心, 更不必自此心灰意冷, 对所有人都抱着怀疑态度。顾惜朝冷酷无情, 高风亮临危变节, 固然令他大受打击,但世上还有其他人。铁手、雷卷、息红泪等人,都是他可以一生信任的知心好友。 倘若戚少商因遭逢大变, 变的和背叛者一样冷漠无情,那么对他自身而言,是比连云寨覆灭还严重的损失。 戚少商没有离开房间,也没有其他人过来拜访。苏夜在廊上站了一会儿,感慨之余,又有些好笑。她忽然觉得很讽刺,因为她如此相劝戚少商,劝他鼓足勇气,自己却已丧失了信任别人的渴望。 别看他断臂重伤,狼狈逃亡,仿佛一夜间落魄到不能翻身的地步,若她有这一天,只怕连他都不如,能得个全尸,已经是上上大吉。 她走进青铜门,进入副本世界后,常能预知剧情,谋得好处,所以比现实世界自由的多。换句话说,正因她不知现实将怎么发展,遇见的人是善是恶,才不得不谨小慎微,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人、事、物。 她并未因此而烦扰,因为做个侦探,怀疑每个人的清白,其实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但她经常在心中构想,究竟到了什么时候,她才能强到肆无忌惮,百无禁忌,独自摧毁任何阴谋诡计,一如当年力压所有敌人的关七? 苏夜沿着长廊,走向城外的方向。她接近毁诺城边缘时,思绪已从叹息中挣脱出来,彻底倾注在目前的局势上。 她心中疑问越来越浓烈,需要找个人谈谈。之前她常说,只要傅宗书发觉需要付出极大代价,才能毁掉戚少商,那就得自行停手,及时止损。他是个老谋深算的官宦,并非孤注一掷的狂人。 然而,连云寨远在边关,势力不成气候,对政局影响微乎其微,只算一帮惩奸除恶的义贼而已。拿十二连环坞与之相比,前者敢于水路刺杀官员,在三江五湖中私造战船,操纵江南地域官位升降,堪称无冕之王;后者只能为方圆五百里的百姓撑腰,还要时时面对官军的围剿。 连云寨行侠仗义,口碑极好,却不一定威胁的到当朝丞相。 傅宗书遣出多名心腹,调动数地守军,只为追杀一个残废了的连云寨主,事情大违常理。苏夜有时甚至怀疑,这很可能因为戚少商死性不改,无意中勾搭了他的妻子或女儿,才使他不惜一切代价,欲杀之而后快。 她越过毁诺城弟子,与她们一一打招呼,借来弓箭,孤身走过铁索桥,将一封书信缚在箭上,射入密林之中。密林里,官兵早已重重围困,自能接到她的信,替她送给封皮指定的人。 那个人是刘独峰。 她指定时间和地点,约他见面,然后折返城内,等候他的回音。大约一个时辰后,碎云渊对面送来回信,表示刘独峰同意了,并要她带戚少商一起过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本是个很美的句子,给人以无限遐想。只可惜黄昏时分,夕阳正在缓缓西沉,月亮还没升上天幕。此地地处偏北,只有树形不太美的赤红柳树,枝条上生着刺。和她约在黄昏后的人,是一位德高望重,老于官场的老捕头,旁边还站着四个煞风景的锦衣大汉。 云大,蓝三,周四,张五,四人笔直挺立,冷淡地盯着她,眼中已没了初见时的惊艳光彩。他们的兄弟落在她手中,至今生死不明,足够让他们失去对她的一切好感。 她倒希望刘独峰预设埋伏,给她大闹一场的机会,若换了黄金麟主事,一定会这么做。但刘独峰言而有信,答应不带外人,就遵守承诺,只带形影不离的四名心腹。 苏夜走近他们,仍先微微一笑,忽然道:“你那两位手下身上,并未携带你的宝剑。” 刘独峰道:“我不在那儿,他们为啥要带剑?宝剑一旦失落,我很难找到替代品。他们如今可好?戚少商何在?” 苏夜道:“我这人有很多宗旨,其中一条便是‘永远对敌人保持逆反心理’。在我弄清楚原因前,我绝不可能将戚少商置于危险之中。” 捕神六仆性情各异,又以云大最为宽和厚道。他对苏夜并无恶感,反倒抱有相当的同情,只是同情心抵不过焦虑心,此时忍不住开口,将问题重复一遍,“老二和老六呢?” 苏夜笑道:“他们很好,他们杀了我们三个人,你们的文张杀了尤知味一个。我呢,我看在刘大人你名声尚好的份上,把他们好吃好喝地养起来,还给他们治伤,对你可算仁至义尽。但他们以后会怎么样,端看你的选择。” 旁边一人微怒道:“你少胡说八道,明明是你扯着文大人的手,沾上鲜血,在尤总管衣服上写了那六个字,竟然做出一副无辜模样。” 苏夜上次匆匆一见,认不出六人的排行,但从年纪判断,此人不是周四便是周五……不,张五。她转头笑望向他,道:“怎么会?尤总管明明出于江湖义气,不惜己身,赶来援助毁诺城,不幸被挣脱牢笼的文大人杀死。你又为何要把罪名安在我头上?” 那人怒上加怒,正欲反唇相讥。刘独峰缓缓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又道:“姑娘想要刘某怎么做?” 苏夜微笑道:“刘大人身在六扇门,江湖上的口碑却不坏。三绝神捕之名,比之四大名捕也差不了多少。说实话,我这几日来一直担心一件事。” 刘独峰淡淡道:“愿闻其详。” 苏夜道:“我怕你找来成大爷,逼着他对毁诺城喊话,要铁二爷出城投降。再像威胁我那样,告诉他们不如何如何,神侯府便会如何如何,诸葛神侯又会如何如何。我尤其想知道,官府中人怎么应对这个问题。” 她口气很认真,说的却很有趣。刘独峰险些笑出声,又将笑意吞回,板着脸道:“当真是好主意,但据我所知,无情正出外公干,行踪不定,我亦不知他人在何方。” 他外表高贵毅重,不怒自威,却很重视情义,包括朋友之间与主仆之间。李二、廖六被人拖走后,他日日替他们担心,只因经验丰富才按兵不动,料想苏夜必有话说。如今他终于等到这一刻,自然不肯浪费时间,与她东拉西扯。 他不待苏夜说话,主动将谈话继续下去,“刘某懂的什么叫江湖义气,也懂什么叫国家法度。在刘某心中,国家法度还在义气之前。你想要我网开一面,放走钦犯,不如趁早打消主意。” 苏夜笑道:“不,你不懂,你所谓的国家法度,只对下,不对上。说明白一点,你只敢对付你招惹的起的人。蔡京、童贯、朱勔等人逢君之恶,卖官鬻爵,排挤忠良大臣,又多年收买江湖人物,进行暗杀、偷盗、陷害之举,搜刮钱财田产,对付朝野两处的正派势力。所谓巨寇大盗,从来不在江湖中,只在朝堂上。” 她言下不留情面,目光却甚柔和,“你对他们视若无睹,有时还曲意逢迎。傅宗书将你的好友下狱,你什么都做不了,只好不甘不愿地按照他的指示行事,千里迢迢追捕我们。” “你若忠君,就该像诸葛神侯那样,不留情面地犯言直谏,苦口婆心劝皇帝亲贤臣,远小人,励精图治,夺回燕云十六州。可你看到神侯这么做之后,竟被天子厌弃,愈发亲近蔡京,疏远清流,于是你怕了,采取不闻不问之姿态,唯恐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她说着说着,忽然之间又是一笑,“我知道,刘大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费心打听连云寨的名声,戚少商的为人,想要独力判断这是否欲加之罪。可是打听过后呢?你还是要乖乖来这儿,出力帮忙攻陷毁诺城。” 刘独峰眉峰挑起,似要发怒,却又忍了下来,缓缓道:“你说够了没有?” 苏夜笑道:“好吧,刘大人不耐烦了,我能不能说最后一句话?” 刘独峰拿她实在没有办法,笑不得也恼不得,想拒绝,又不能不听,冷冷道:“难道谁点了你的哑穴吗?” 苏夜态度依然从容自若,理了理袖口,平静道:“我说过,此事取决于你。我不指望你放我们离开,但你可以用情报换你的心腹爱将。你把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只要我满意,就把他们放回来。回京之后,我帮你救那几位无辜入狱的大人。” 太阳一落山,便到了入夜时分,暮色四合,月影自层云后现身,只等夕阳消失,便将皎洁月色遍洒大地。 刘独峰双目映着晚霞,蓦地锐如刀锋。他仰头长笑一声,笑声冷而犀利,沉声道:“苏姑娘,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既无势力,又无官职,不过区区一个民女,拿什么从天牢中救人?你能指挥朱雀阴兵,是因为五湖龙王,能指挥金风细雨楼,是因为苏梦枕。” 苏夜悠然道:“所以呢?” 刘独峰道:“所以,他们两人一翻脸,你就什么都不是。刘某在京中自有耳目,早就知道,你眼下只是金风细雨楼的医堂供奉。莫非你想告诉我,苏梦枕对你言听计从,你要他怎么样,他就怎么样?即便息红泪过来,说话也比你更算数。” 他一直风度颇佳,涵养极好,此刻终于露出严厉明断的另一面,句句诛心,对她极为不客气。苏夜却没恼羞成怒,想了想道:“说来也奇怪,师兄对我确实言听计从,我自己都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拒绝我。” 刘独峰皱眉道:“你还要顾左右而言他?” 苏夜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在连云寨一事上,我的确可以代表双方说话。我能不能从天牢中救人,是我说了算,不是你。如果你非要见大娘,见雷大侠,我就叫他们来,但你会发觉,你绕来绕去仍是同一条路。” 刘独峰与她见过两面,却因眼光老练毒辣,已看出她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了,苏夜这种人若要下地狱,一定在死前把能拖的人一起拖下去,包括黄金麟,包括李二和廖六,也包括他刘独峰。很多人都因她年轻而轻视她,嘲笑她的说话,但他不会真这么做。 有一刹那,他居然很同情苏梦枕,觉得他与这个师妹日日相处,一定过的很不痛快。 他端坐在滑竿上,目光严厉至极,随即道:“也罢,不怕告诉你,我与黄金麟、顾惜朝生分,他们也不乐意和我共事。他们在暗中筹划什么,我并不知晓内情,毕竟他们才是傅丞相心腹,我不是。” 他扫一眼远处的毁诺城,又道:“你要情报,我可以给你情报,因为我心中存疑已久。我这次出门办案,并非只为了傅宗书的胁迫,也暗领皇命,从旁监视戚少商的一举一动。我想我不必解释,你就能看出此事疑点。戚少商只是江湖草莽,究竟如何上动天听,惊动了九重宫阙内的天子?” 第一百零八章 苏夜右手陡然松开,垂了下去, 无意间曝露出她极为惊讶的内心。她神情不再悠闲, 只有讶异, 急急追问道:“此话当真?” 暮色越深,她气质就越飘渺神秘, 站在林木之间,美的不像活生生的人。但她一露出震惊表情,顿时又回到了凡尘烟火之中, 竟让四仆不约而同在心底松了口气。 刘独峰微微颔首, 答道:“我岂会用此事骗你?就算没有你搅局, 我成功缉拿戚少商,也得先问清楚前因后果。你们也好, 我们也好, 都不该平白无故送死。” 苏夜眼睛如两泓秋水, 晶莹清澈, 仔细看时又觉得看不到底。刘独峰的双眼冷而利,却带着隐藏极深的一丝疲惫。如果旁人捕捉到这丝疲惫, 才会惊觉他终究老了。 话匣子一打开, 就难以合上。苏夜正觉难以置信, 又听刘独峰缓声道:“你说我世故圆滑, 就算你说对了吧, 至少我还肯为戚少商费心。你若记得这件事,勿要为难我的人。” 苏夜道:“你放心,我本来就不想为难你的人。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难怪区区戚少商,可以惊动多个州府县城,布下天罗地网,非拿到他不可。” 刘独峰笑了笑,笑容中却毫无欢愉之意,只道:“傅宗书手中并无兵权,想要调兵遣将,只能预先请旨。圣上一直知道他在做什么,同意由他全权处理。但他不知道,我此后又被召入宫中,领了天子密令。否则……至今我还被蒙在鼓里,对内情一无所知。” 苏夜很想在原地踱步,排解纷扰思绪,想到敌人就在面前,又强行忍住。她待刘独峰说完,便接口问道:“不错,是我太蠢了,其实一看他调动的兵马将官,我就该知道这事非同小可。那……戚少商本人知道么?” 刘独峰道:“他大概只以为傅宗书是幕后主使,不会多想。” 苏夜轻声一叹,问道:“你可知道,你说出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刘独峰淡然道:“至多不过我看错了人,还能怎么样?与其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不如寻求一个中庸的解决办法。苏梦枕与五湖龙王都信任你,你总该有几分过人之处。” 苏夜笑道:“好哇,谁是玉,谁是石?你们几位大人各有各的打算,能马到成功才叫奇怪。” 那个较年轻的锦衣汉再度忍不住,叫道:“你啰嗦什么,大人已将机密坦诚相告,你还不快回去把戚少商带来。到时城毁人亡,可别怪我们不曾尽心。” 刘独峰自囿身份,不肯出言叫她放回手下。那四位却不管这么多,话里话外,不断提醒她记着他们尽过心力,不可伤害李二、廖六两人。 苏夜听惯了这样的话,怎会听不出来,闻言微微一笑,道:“我这人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我了解诸位的难处,能通融处自会通融。我也不指望你们替我卧底,反水那位全身披挂金甲的黄大人,不指望你们袖手旁观,事后被人上本弹劾,只求在危急关头,放城中女子一条生路,就足感盛情了。” 刘独峰静静凝视着她,忽道:“有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你离开毁诺城?” 苏夜笑道:“我不知道,也许你可以请我师兄再写封信,骂我一顿,试试效果如何。” 刘独峰终于失笑,下意识摆一摆手,平静地道:“请回去吧,将我的话原封不动转告戚少商。刘某随时候教。” 苏夜离开前,特意问及黄金麟、顾惜朝等人的现况。据说顾惜朝毒伤缠绵难愈,一日比一日衰弱,脾气也一日比一日阴郁暴躁。莫说旁人,连他最信任的“连云三乱”也不敢亲近他。黄金麟中毒最浅,情绪也最稳定,之前尚有兔死狐悲之情,如今见兔子迟迟不死,正在拖自己后腿,简直恨不得亲口把它咬死。 刘独峰心中存有深深忧虑,正因黄金麟绕开了他,每日与京中傅府联络,不知商议何事,准备采取何种举措。料想傅宗书再倚重文张,也不会因顾念他的性命,就此束手无策。 苏夜听完,不喜反忧,只得强行按捺忧虑之心,一件件处理麻烦。其实今日一见,已经发生了再好不过的喜事。与此相比,任何坏消息都有缓冲余地。 她再没想到,和刘独峰见了第二次面,居然获得如此令人震惊的情报,十有八九牵连了皇室隐秘,十有八九不是好事。赵佶君臣平时好的蜜里调油,此时有变故发生,爱卿们自然要倾巢出动,为君分忧了。 她满心疑惑,又觉得隐隐兴奋,急匆匆地返回毁诺城,不及与旁人交待,再次独自来到戚少商居处,一见他面,立刻将问题抛到他面前。她先转述刘独峰的疑问,又道:“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才惹出这么大动静。看你这表情,你应该已经想起了是什么事吧?” 戚少商认识她不久,却第一次见她如此急切,连连追问他人。但他自己也极其震惊,一边难掩惊讶,一边恍然大悟,苦笑道:“刘独峰不说,只怕我到死也不明白。” 苏夜冷冷道:“他们正是要你这么想,如果你发觉事情不对,要将天子隐私遍传天下,岂不是弄巧成拙?” 戚少商总算恢复了一点连云寨主的英豪之气,瞟她一眼,摇头道:“他们已经弄巧成拙了。连云寨未破时,我只把那件事当作野史传闻,一笑置之,从未真正相信,更没想拿它达成任何目的。” 苏夜奇道:“你莫非是说,你从旁人口中听闻这事,并非自行目击或者打探而来?” 戚少商道:“不错,所以我才始终不信。人家说的话只是人家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也不见得真实可信。但皇帝这么急着拿我,可见事出有因,反令我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苏夜道:“究竟是什么事?” 她回来之后,夕阳已完全沉下地平线,为满天星光取代。城中四处燃着火把、风灯、蜡烛,将每个房间、每条长廊照的雪亮。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能平安无事见到清晨曙光,就证明他们又安全度过了一天。 戚少商盯着桌上烛火,沉吟着,思索着,迟迟未曾回答她。苏夜微觉不耐,催促道:“事已至此,你为何犹豫不决?难道你想独吞那秘密,不让别人分得好处?” 戚少商哭笑不得,瞟了她第二眼,又想恼怒,又怒不起来,沉声道:“苏姑娘,你今日才劝我,凡事不要总往坏处想,为何又要说出这种话?我怎会是那种人,又得着了什么好处?” 苏夜笑道:“算我失言吧,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肯干脆利落地说出来?” 戚少商唇边重新泛出苦笑,郑重道:“之前我不说,是因为我从没往这方面想。现在……现在我怎能害了你们?我知道这事,落得个断臂重伤,兄弟凋零殆尽的结局。别人知情,也必定得到和我一样的下场。你真的愿意惹祸上身,永远活在官府的缉捕下?” 苏夜看了他半天,忽然道:“那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我已经被官府缉捕,已经惹祸上身。城破之时,难道敌人会因为我来自金风细雨楼,就装作没看到我?” 戚少商在苦笑,她却在冷笑。她顿了一顿,又道:“就算我不知道,人家也会觉得我知道,照样要灭我的口。唯有真正了解了那个把柄,才能使敌人投鼠忌器。我不仅要自己听你说内情,还要把大娘、卷兄、铁二爷都叫来,大家一起弄明白怎么回事。”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皱眉道:“你真以为皇帝会投鼠忌器?” 苏夜道:“他花这么大力气追杀你,证明那件事对他有价值,或者说,他自己以为有价值。他不但要杀了你,还要你以为一切都是傅宗书作祟,与他绝无关系。你手握如此宝物,却不知如何使用,当真愚蠢至极。” 戚少商于几个弹指间,被她多次看扁,不由心中微微有气。事实上,他并非真的这么蠢笨木讷,只因事出突然,不及反应,还在想连累不连累的问题。苏夜一揭破利害关系,他就明白这才是最聪明的做法,不再坚持。 他道:“好,你去请大娘和卷哥,铁兄……铁兄便算了。他虽脱下官服,到底还是六扇门和神侯府的人,心里尚存忠君之道,不要让他为难。” 苏夜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走出房门,去请他说的这两个人。此时华灯初上,夜色方浓,城中人正在吃晚饭。息红泪始终一无所知,见苏夜来叫人,急忙随她过去,直至见了戚少商的面,才知道并非是她所想的坏事。 她与雷卷频频对视,均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戚少商也无心铺垫前言,等二人双双落座,便简单地交待几句,随即道:“这事的确与当今天子有关。我手中握有他得位不正的证据,难怪令他如坐针毡,想要除我而后快。”第一百零九章 息、雷两人听说有件秘密,匆忙赶来, 还以为戚少商本人要交待隐私, 不想一开口就提到了皇帝。他们一听之下, 顿时一愣,反应根本没比苏夜强上多少。雷卷愣怔过后, 当即冷冷道:“我真不知道该不该留下,该不该听这件事。” 皇帝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通常与立储继位有关。宋哲宗赵煦急病身亡, 英年早逝, 身后未有留下皇储, 只好从诸兄弟中寻找合适人选。当年共有两位候选宗王,其一是哲宗同母弟, 蔡王赵似, 第二位便是当今“道君皇帝”赵佶, 未来的宋徽宗。 宰相章惇支持赵似, 向太后却支持赵佶,最终赵佶登基为帝。 苏夜前往北宋之后的副本世界时, 随时能找到两宋史书, 对此事并不陌生。据说, 向太后因赵似与哲宗两人均为妃嫔朱氏所生, 担心赵似继位后, 朱氏势大,自己被迫退居深宫,便说“均是神宗子, 何必如此”,做主选择赵佶,埋下北宋覆灭的祸根。 然而,此世并非真正历史中的大宋王朝,出现了她从没听过的诸葛神侯、方应看、傅宗书、米苍穹、龙八太爷、朱厉月等人。那么其他事情的前因后果,未必与史书记载相同。 苏夜心中尚且五味杂陈,生于斯、长于斯的江湖人物心情可想而知。幸好雷卷并非俗人,只冷冷抱怨了一句,仍稳坐在椅子上,等候戚少商的后续。 事情本身没有多么复杂,甚至可以说十分老套,但对宗室之外的人来说,总蒙着一层平民百姓难以窥视的神秘感。 这个世界里,宋哲宗同样因病身亡,却事先留下遗诏,指定赵似为太子,继承大宝。但是他死后,太子太傅离奇暴毙,朝中动乱不止。向太后临朝听政不到半年,也莫名其妙地死去。 诸般异常均与赵佶有关,他勾结朝中大臣和江湖人物,逼杀宗室骨肉,多次想置赵似于死地。太子太保楚相玉保着赵似逃往女真部,准备借兵夺回帝位,却被蔡、傅两人派人截杀,功亏一篑。 正因如此,蔡党与皇帝有着无法摆脱的利害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蔡京两次罢相,两次东山再起,并非只因他懂得奉承君王。 楚相玉手中握有太后手谕和太子血书,足以证明赵佶得位不正,靠迫害兄弟登基,又暗害向太后。可惜赵似已经过世,赵佶帝位十分稳固,纵有把柄在手,也难成大事。 他流落山林,率领江湖豪杰对抗金国,成为名噪一时的“绝灭王”,后被官府俘获,投入沧州大牢,又从牢中逃出,逃进连云寨。戚少商将他藏在寨中,因他是抗金领袖,威望甚高,一力护他平安,也因而得知天子秘事,拿到了被楚相玉一分为二的血书。 然而事有不巧,楚相玉最终死于四大名捕之手。铁手与戚少商在此案中相识,彼此十分欣赏,事后并未没追究连云寨的责任。戚少商返回连云寨,继续扶危济困,直至今日,方知自己已经成了皇帝的眼中钉。 傅宗书背后是蔡京,蔡京背后是赵佶,所以刘独峰才要问个清楚,不愿到死还满头雾水。 戚少商叙述的简单明白,却又很详实,听完之后,其余三人心下已无疑问。他并未出示证据,他们却已信了,相信这才是傅宗书大费周章,非要抓到戚少商不可的原因。 雷卷神色凝重,久久不曾说话,显然正在琢磨事情轻重。息红泪苦笑道:“你为何不早说?” 戚少商无奈道:“因为我没想到。” 苏夜长吁一口气,缓缓道:“我早就和人说过,当今这位皇帝脑袋有点不清不楚,辨不清孰轻孰重,果然没有看错他。” 戚少商一愣,问道:“怎么讲?” 苏夜道:“赵佶登基多年,得位正不正,已无太大关系。唐太宗杀兄屠弟,逼父亲退位为太上皇。宋太祖陈桥兵变,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得江山。永乐皇……算了,我只想说,皇帝当的如何,端看看他做皇帝之后的举措。做的好,仍是千古称颂的明君,做不好,名正言顺又如何?他这么着急灭你的口,销毁证据,只能证明他自己心虚,自认帝位不稳,才要消除一切不利的事情。” 雷卷颔首道:“不错,无论楚相玉还是戚少商,拿着手谕血书,多年没有任何动作,足证迟迟找不到发难机会。但我们怎么想,并不重要。” 苏夜亦点了点头,应道:“他既然觉得事关重大,那反而对我们有利。我猜他登基前后,都没亲自威胁过任何人,否则不该不知,他越表现的重视某样东西,对方就越容易用这东西与他谈条件。” 她内心深处,从未觉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正面对着历史上出了名的昏庸帝王。她一听内情,便感觉有了翻身机会,脸上甚至微露笑容,看上去极其诡异。 雷卷颇觉意外,在毛裘中瑟缩了一下,问道:“你想和皇帝谈条件?” 苏夜道:“恐怕暂时不行,因为毁诺城外正围着大群官兵,总得先找一个与京城接触的途径,让皇帝知道这件事,才说的上谈不谈。” 事实上,她听完之后尚有疑问,因为据她所知,方应看义父方歌吟,神侯诸葛小花,都在争储夺位时立有大功,才以山野闲人的身份封侯做官。难道他们竟没看出赵佶的作为,全都认定他会成为一代明君? 但事有轻重缓急,她用不着计较这么多。她之前觉得,铁手向来忠君报国,所以同意戚少商的说法,并未让他过来旁听,这时又认为必须让他知情,才能通过神侯府运作,也更易使皇帝放下疑心。 或者,她还可以回京通知苏梦枕,利用风雨楼的人脉交情,达成她正在考虑的目标。 息红泪贝齿紧咬下唇,听他们连续说了几句话,才再次开口道:“我明白了,你想拿这事作为交易筹码。少商告知皇帝,许诺永不泄密,作为交换,要求朝廷给他赦令,永远不要为难连云寨?” 苏夜道:“是。” 息红泪蹙眉道:“倘若他们不信,又该如何是好?” 苏夜笑道:“不信就不信,有什么关系。如果真是这样,我马上去把消息遍传江湖,在京城中张贴告示,闹的满城风雨。只要我活着,就会告诉所有人,皇帝杀了兄长和太后才得到皇位,蔡京等人参与夺位阴谋,乃是大大的昏君奸臣。太子正统呢,正流落在外,苦盼回朝。” 她语气温柔平和,却十分坚定,使人不知不觉间,相信她真会这么干。她微微一笑,又道:“害怕的人是他,不是我们。单看他密令刘独峰前来监视,又不肯说出原因,就知道他有多么担心血书被公示于天下。我深信天下者,重器也,唯有道者可以得之,从不在乎皇位正统,但更多人在乎,这就足够了。” 戚少商摇头道:“哪来的太子正统?太子若留下后代,楚相玉不该缄口不言。” 苏夜笑道:“我随口胡说而已,不要计较这么多。总之,先给我一个答案,你们干还是不干?铁二爷正在毁诺城,必须及时告诉他,请他帮忙运作。刘独峰那边,也需要给出交待。我对他确实不怎么客气,但以他的身份立场,肯这么偏帮我们,已经十分难得了。” 雷卷冷冷一笑,道:“如果他那两名手下不在城里,你看他还会不会偏帮。” 苏夜笑道:“废话少说,你们究竟怎么想?” 她态度明确,心无旁骛,一副要去找事的模样。戚少商、雷卷、息红泪自然没这么干脆,互相交换着眼色。雷卷目光阴郁,像炭块中的火星,却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另外两人忽而犹豫不定,忽而隐隐期待,但比起忧虑,更多的还是兴奋。 其实他们犹豫到最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也是唯一的生路。若不这么做,戚少商即便能逃过追捕,也得亡命天涯,永远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他也算当机立断,烛泪尚未流下,便已拿定主意,断然道:“好,我这就去找铁兄,剩下的事……” 他想说“剩下的事,再从长计议”,却在此时,听到毁诺城中一阵骚乱,从远处传来女子的惊呼叱喝声,打破了这间斗室中的平静。 息红泪秀眉一扬,霍然起身,掠出门外,险些与从长廊上飞掠过来的公孙大娘撞上。她愕然停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公孙大娘神情平静,并无焦躁急切之色,双眉却微微皱起,表示她内心不如表面这么平和。她看一眼息红泪,问道:“她人呢?” 一问一答间,苏夜已从房里走出,问道:“怎么了?” 公孙大娘老于江湖,久经风波,比年轻女子沉稳的多。可她对苏夜说话时,语气里仍带上了罕见的感慨,“余先生,余无语,就是绰号叫作‘古董’的那一位,背叛了我们。他调开无发无天,偷袭师无愧,杀了好几个人,打开密道,将官兵放进城。” 息红泪脸色苍白如纸,苏夜人也愣在了那里。公孙大娘续道:“密道入口机关已被他毁掉,怎么都无法关闭石门。只怕城破之时,就在今夜。” 第一百一十章 苏梦枕稳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又稳稳放下。他目光垂在茶杯中, 与清澈碧绿的茶水一碰, 又弹了开来。 茶水热气袅袅,清香四溢。他的眼睛却冷如坚冰, 冰中隐有寒火闪动,似乎随时要破冰而出,焚毁一切挡在金风细雨楼面前的敌人。 这里是黄楼的会客花厅, 一有贵客来访, 便被恭恭敬敬迎到此处。主位上, 坐着杨无邪、花无错和沃夫子。客座上,坐着锦袍金带的方应看, 还有一个浓眉深目, 脸色赤红的人。 此人名叫龙八, 人称“龙八太爷”, 江湖地位极高,武功足以与地位相称。他与傅宗书向来亲近, 早已投入傅府, 为这位权相解决江湖事务。常人见他现身, 立即心惊胆战, 并非只因为他武功高, 脾气大,更因为他身后站着当今权柄熏天,炙手可热的丞相。 龙八太爷正在说话, 口气还算平和,话里话外,满是咄咄逼人之意,“令师妹在外胡闹,视国家法度如无物。相爷看在公子脸上,多次手下容情,怎奈令师妹年幼无知,终日与山贼草寇混在一起……她若不肯回京,只怕过去的交情要一笔勾销。” 黄金麟、刘独峰等人围住毁诺城后,毁诺城便与外界音书隔绝,难以传递消息。但京师中暗潮涌动,自苏夜劫走铁手以来,已有三拨人马拜访风雨楼,和苏梦枕喝了三次茶。 “令师妹”、“你师妹”、“你妹”,“妹”…… 这些词由清晰至模糊,在他耳边回荡着,无不要求他拿出师兄和楼主的身份,尽快将苏夜召回汴梁。他每次均客客气气,以上宾之礼招待他们,几乎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甚至写下一封亲笔信,要求师妹不可胡闹。 他生性刚强,杀性极烈,少有无条件退让的时候。他这么做,只因在内心深处觉得很有趣,很好玩。他知道苏夜明白他的意思,也绝对不可能乖乖回京。他写信之时,脸色静如止水,心底却在微笑。 其实苏夜离开之前,他并没想到她做事如此直接,屡次杀伤朝廷命官,绝不忌惮与官兵发生冲突。傅宗书的人态度和气,说话好听,但追根究底,还不是拿苏夜毫无办法,不得不从他这边入手。 方应看说完来意,龙八太爷又说,绕来绕去,总绕不过“王法”二字。倘若人死后有知,知道有朝一日龙八也敢大谈王法,说不定会气的死而复生。 苏夜下毒,给所有人下毒,鲜于仇、冷呼儿、顾惜朝都着了道儿,至今生死难料。毁诺城中,还扣着文张、李二、廖六。黄金麟与她谈判,刘独峰与她谈判,每次不到三句话,就被她反过来要挟,使谈判进行不下去。 龙八越说越郑重,脸色从赤红转深红,又从深红转赤红,口吻也愈来愈像傅宗书本人。聋子都能听的出,他此来奉了傅宗书的直接命令,打算给苏梦枕下最后通牒。 他指责苏夜屡犯重罪,指责过后,又意犹未尽地加上一句,说“大军攻破毁诺城之际,玉石俱焚,无论贤愚善恶格杀勿论,莫怪相爷不给公子留情面”。 龙八神情沉厚中略带激昂,方应看笑容满面,似乎觉得这件事非常有意思,苏梦枕却静如渊海,仿佛在听陌生人的事迹。 他静静听完,忽地一笑,淡然道:“不瞒两位说,苏师妹自幼胆大妄为,无论苏某还是家师,都约束不住,管教不了。今日苏某听说她在外面闹出此等大事,心里十分惭愧。” 龙八冷笑道:“苏公子何必说这些没意思话。” 苏梦枕与朝廷中人会面时,向来更客气,笑容更多,不到必要时,不愿意得罪他们。此时,龙八一说没意思,他便从善如流地道:“我已派人出京,带着我的信物,亲自叫苏师妹回来。既然傅相爷等不得,那么不如我再修书一封,龙兄想法子送进去给她?” 龙八一动怒,脸便红上加红,倒像关二爷的兄弟关八太爷。但他正对着金风细雨楼的总瓢把子,名震天下的“金风细雨红袖刀”,再生气也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他明面上并无发怒的理由。苏梦枕向来配合官府行事,严禁帮众作奸犯科。人家要他写信,他写了,人家要他叫苏夜回来,他亦派人去了。即便龙八本人,也无立场指责他公然对抗朝廷。 但苏夜看完信,答复竟是“为啥这么着急,解药回京再说”。而那几个奉命出京的帮众,天知道至今有没有走出汴梁城。他们就算慢的像乌龟,在路上缓缓爬行,楼外人也不得而知。 方应看听到这里,也笑了起来,于此时开口帮腔道:“两位听起来有点动了意气,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何必如此呢,有话好好说罢。” 茶还冒着热气,却已没有人去碰茶杯。龙八并非伶牙俐齿之人,遇事常常动手而非动口,一时竟无言以对。他瞪视苏梦枕良久,怒气忽从面上消失,转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 他缓缓道:“相爷猜到你会推诿戏弄,所以我这次来,本就没抱什么希望。” 苏梦枕笑道:“龙兄似乎还有其他意思?” 龙八追随他们两人的脚步,也露出笑容,笑容冷酷而傲慢,如同注视猎物掉入陷阱的猎人。那只猎物不是苏梦枕,而是苏夜。即使隔着万水千山,他幻想佳人惨死时,仍能从中得到乐趣。 他道:“红袖神尼不愧为当世高人,养出一对师兄妹,一样的难惹难缠。几位将军领教过红袖刀法的威力,均甘拜下风。不过,令师妹年纪太轻,离天下无敌还差的远。相爷已请出九幽神君,专门对付武功高、轻功好的江湖好汉。” 他说到“九幽神君”四字时,口气不自觉地放缓加重,似要凸显这名字给人的压力。 方应看听了,墨般黑亮的眉向眉间一皱,又霍然松开。杨无邪面上微露不安,本能地望向苏梦枕,却见他平静如初,仿佛根本没听到。 龙八见他自持到这个地步,难免产生意外的感觉。但他尚未说完最重要的话,只得加深笑容,继续转述道:“你定然听过九幽神君的大名,除非五湖龙王亲至,否则城中人难逃一死。相爷仁至义尽,奈何有人不知好歹。令师妹孤悬在外,若有三长两短,还请风雨楼勿要计较。” 苏梦枕终于有了反应,略一点头,淡然道:“生死由命,成败在天,多谢龙兄送来消息。不管苏师妹做了什么,都由她自行承担。傅丞相若要迁怒风雨楼,苏某也无言以辩。” 龙八蓦地站起身,笑道:“很好,要的便是你这句话。你们师兄师妹同气连枝,当真令人羡慕,日后可莫要后悔!小侯爷,咱们走吧。” 方应看好像还有话说,见他这么激动,也不好多嘴,依言站起,向苏梦枕颇为抱歉地道:“相信这不过是一场误会,早晚有解开的一天。在下仅代表自己,希望苏姑娘平安归来。” 苏梦枕微微一笑,应道:“多谢。” 龙八太爷来时如火,去时似风,临去前抛下这个足以震慑所有人的消息。杨无邪送客下山,待他们马车消失,立即返回黄楼,向尚在喝茶的苏梦枕道:“要不要给姑娘送个口信,提醒她小心强敌?” 常山九幽神君之名,如幽灵般在武林中流传已久。十多年前,他与诸葛小花争夺国师之位。蔡京一党支持九幽,清流大臣支持诸葛,最终诸葛小花获胜,九幽负伤隐遁山林。这事对政局影响颇大,将蔡京的掌权向后推迟数年,可见双方争斗之剧烈。 十多年前,苏梦枕还是少年,苏夜更只是个萝莉。对他们而言,九幽神君乃是传说中的绝世高人,更像故事人物。 许多人都认为,九幽伤重而死,这才自此销声匿迹。但风雨楼白楼中,明明白白列着他的资料,说他隐居后,专心调教徒弟,将诸般邪术传给他们,搅风搅雨之心,始终不死。 鲜于仇、冷呼儿二人便出自他门下。另有二徒死在四大名捕手中,使九幽与诸葛先生怨仇更深。 诸葛神侯武功深不可测,出道至今尚未败过。九幽神君能与他相提并论,可见武功造诣之高。更可怕的是,他性格邪僻,内功招法邪僻,常用奇术呼应武功,令人防不胜防,据说已经改变了体质。 苏夜刀法再高,也高不过苏梦枕。他都自忖没有必胜把握,苏夜可想而知。 倘若九幽神君当真现身,那她将身处极大危险之中,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地。杨无邪一反常态,急于给苏夜送信示警,正因深深忌惮这个名字。 杨无邪一说,沃夫子也急了起来,同时望向苏梦枕。苏梦枕再度放下茶杯,瞥了他们一眼,摇头道:“不必如此。” 第一百一十一章 龙八太爷特地走一趟,无非有两个目的, 一是以九幽神君之名威吓苏梦枕, 让他心忧师妹安危, 最终将她召回,彻底袖手连云寨之事。如果苏梦枕竟不管不顾, 任凭九幽神君下手,那么苏夜是生是死,他都不应于事后报复。金风细雨楼忌惮朝廷势力, 朝廷何尝不忌惮他们。若换了别人, 傅宗书可不会如此费心。 苏梦枕深知苏夜为人, 根本没指望她乖乖从命,也就不费这个力气了。而事情毫无进展, 使傅宗书相当不耐, 屡次传令, 要那几位得力手下尽快对付毁诺城。官兵围的风雨不透, 即便他送去书信,也未必到得了苏夜手中。 使者不行, 飞鸟却可以。十二连环坞以神鹰传递消息, 往来于京师内外。风雨楼大可将九幽一事通知程英, 令她们尽快转告。 更何况, 傅宗书不甚关心苏夜死活, 六分半堂却十分关心。苏夜真正的安危悬于六分半堂高手身上,而非九幽神君。 花无错听完后,喟叹一声, 道:“古董生性畏缩,为人懦弱,局势顺利时还行,不顺时往往指望不得他。其实公子应该派我跟着姑娘,让他留在风雨楼。” 风雨楼“四无”中,唯有杨无邪掌管资料重地,从不轻易冲锋陷阵,其他三人都算楼里重要战将。古董是里面胆量最小,为人最平常的一个,倒也难怪花无错有此感慨。 沃夫子同样觉得自己应该跟去,看看苏梦枕脸色,犹豫着没说话。苏梦枕似笑非笑道:“照你们的意思,不如我率领无发无天,亲自出京将她救回来,才叫稳妥。我打算委她以重任,就必须相信她的本事。这次我可以出面,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口气一加重,旁人立刻不敢再说。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动摇苏梦枕的决定。他选择相信苏夜,他们只好跟着相信,期待她带着捷报返回京城。 程英当天就接到情报,得悉九幽神君应傅宗书之请,再度出山,打算以此为契机,重新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一洗败于诸葛神侯的耻辱。 她们在京中的耳目比不上金风细雨楼,却有方应看这个内应。风雨楼消息未到,方应看已提前泄密,叫她们转告五湖龙王。双方均不知毁诺城的具体情况,放出神鹰后,就得听天由命,祈祷它及时找到叶愁红。 愿望十分美好,现实极为讽刺。飞鹰莅临毁诺城的那一夜,正是城破之时。 顾惜朝等人惜命如金,犹豫着不肯强攻,生怕解药就此鸿飞杳杳。他们乐意拖延,傅宗书可不乐意,正好六分半堂要讨好他,他要讨好皇帝,双方一拍即合,在京中谈好条件。雷损给余无语送去暗号,令他找机会暗算自己人,开启山下密道。 余无语已被六分半堂收买,长期等候合适时机,给苏梦枕致命一击。此时他被用在涉及天子的事务上,也算得其所哉。 雷损从他口中得知,苏梦枕确实在培养苏夜,将她当作未来的心腹副手。那么他发动卧底,能够一石三鸟,打击了十二连环坞和风雨楼,杀了苏梦枕疼爱的师妹,还可取得蔡京和皇帝的信任。六分半堂立此大功,事后必然获得极大宠信,进一步扩张势力。 可惜的是,苏夜于重重护卫中劫走文张,身法神出鬼没,刀法出神入化,令余无语失去了信心。他的懦弱其实是韬光养晦,畏缩其实是谨慎小心,所以才能以平平无奇的天资,从苏梦枕接任楼主起,一直活到现在。 他头脑远比外表灵活,权衡过后,自觉并无暗算苏夜的把握,就毅然抛开这个大功劳,转为在无发无天换防时,偷袭更信任他,武功更低的师无愧。只要打开密道,云大等人自能破解密道机关,但谁都抹杀不了他的功劳。 苏夜怀疑每个人,却在余无语、师无愧二人这里出现盲点。她也好,叶愁红也好,公孙大娘也好,都不太在意他们,因为他们跟随苏梦枕太久了,堪称风雨楼元老,背叛的可能性实在很小。她将文张交给他们看守,也表现了对他们的倚重。 好在“不太在意”,不代表“绝不在意”。苏夜本人并非没被元老背叛过,犹豫过后,仍令公孙大娘不可松懈,抽空注意无发无天。 结果公孙大娘离开少许时间,去吃了一顿晚饭,余无语就杀掉数名无发无天成员,在兄弟背后连插两刀。若非她回来的快,师无愧已经无力回天。可她救下师无愧,去追余无语时,却发现密道入口石门打开,机关卡死。余无语一溜烟逃进山腰密林,官兵随即一拥而入。 她好歹曾是红鞋子的首领,遇到险境时极为冷静,刹那间发觉大事不妙,形势难以挽回,立即展开轻功,掠回城中,将这不幸的消息转述给苏夜。 息大娘迟迟没有阻死密道,是怕自己人没了逃生后路,并未想到苏梦枕的手下也会被收买。她刚刚听了皇帝的夺位隐私,觉得曙光近在眼前,就接到如此噩耗。 公孙大娘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清楚,沉稳地道:“我路上特意看了看,文张也已逃掉了,可能还在余无语之前。愁红正在施救师无愧,并通知守卫碎云渊的阴兵,现在要怎么着,逃吗?” 师、余两人换班监视文张,一日之内,少说要去看个六七次。余无语既然背叛,文张自然脱困逃生,只因在苏夜手上吃了亏,才不敢做多余之事,急急离开毁诺城,回到同僚身边。 苏夜愣了愣,眉间一丝怒意一掠而过。她并没想到她自己,反而想到了苏梦枕。余无语这次不背叛他们,下次就会背叛苏梦枕。以苏梦枕不疑兄弟的个性,损失只怕数倍于此。 她冷冷问道:“他人已逃了?” 公孙大娘道:“是。” 苏夜道:“很好,暂且不必管他,他这么做,我肯定计较到底,却不一定非得在今天计较。戚兄,大娘,卷兄,莫要忘记我们商量好的事情。动作最好快些,时间拖的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雷卷滑落椅子,冷声道:“我宁愿你叫我雷大侠。” 苏夜笑道:“你这时还有心思和我说笑,果然心志坚定……噢,路上你们得把事情转告铁二爷,他还不知道这回事。” 息红泪脸色凝重,急着出去指挥城中弟子,闻言脚下一顿,点头道:“我们晓得,你们两个也千万小心。” 苏夜称呼雷卷为卷兄,是因为她见过太多姓雷的人,叫过无数次雷兄,正好旁人都称他为“卷哥”,她就随大流地改了称呼。但她把卷字发成儿化音,听起来活像“卷儿兄”,骤然使雷卷的形象可爱了三分,惹得唐晚词笑不可抑。雷卷对此不满已久,直到这时才说了出来。 毁诺城防御一旦被攻破,离覆灭便不远了。官兵数量是他们十倍以上,若要硬碰硬地对抗,只会落得个全军覆没的结局。因此,他们在商议计划时,从未想过力战至死,只以脱逃为首要目的。 苏夜早已编好分组,按照武功高低搭配,指定每个队伍突出重围的路线。逃离途中必有死伤,只能听天由命。如果他们成功逃走,后续也说明了怎么联系,在哪里见面,是散入寻常百姓家伺机而动,还是尽快聚到一起,再抗强敌。 她这人居安思危,居危时更是思的不行,整天提醒人家小心卧底,做好城破的准备,简直让人听的耳朵里长出茧子。今夜城破,官兵各持刀枪进城,居然给她们一种“终于来了”的奇特感觉。 苏夜离开前,仍记得履行约定,念着刘独峰泄露内情的情分,放走李二、廖六两人,叫他们自行归去,并叫他们带给黄金麟一句话,就说官兵若有过分举动,他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息红泪与戚少商二人结伴,逃往殷乘风的青天寨,准备在寨中稍作喘息,马上联络神侯府,告诉皇帝他们“已经知道原因”。但青天寨离此颇有一段路程,两人又是官兵的首要捉拿目标。傅宗书只要派来高手,肯定会竭力搜索他们。谁都不知路上会有什么变数,会不会被官兵冲散。 自城破开始,到毁诺城陷入一片火海,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城中混乱不堪,喊杀声络绎不绝,到处都是血光、刀光,火光,还有拉弓放箭的声音。 各人分头逃亡,从密道与碎云渊两地逃走,冲破官军包围。不少女弟子武功低微,只结队对付寻常兵丁。武功高的人则承担更多责任,主动寻找对方的好手,譬如“连云三乱”,打算在离开时多杀几个人,减轻别人的压力。 毁诺城弟子混乱不堪,官兵的情况也未好上多少。人人都想找到戚少商或者息红泪,搏一个首功,或者雷卷、铁手也行。但天上阴云密布,地下火光耀目,人人眼花缭乱,被声音震的头晕眼花,想找到特定目标,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刘独峰仍坐在滑竿上,由六仆抬进毁诺城,并不参与厮杀。他面色严峻至极,听完李二的回报后,更是阴如灰黑云层,散也散不开。 戚少商不在“阵前风”穆鸠平身边,不在雷卷身边,也不在铁手身边。他与息红泪像约好了似的,离开这些熟悉的兄弟朋友,既降低了自己被找到的可能,又可以避免将危险引至他们身边。 刘独峰微黄的脸色映着火光,染上橘红淡金的绚丽色彩。他仰头看天,又缓缓低头,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去找戚少商,最好在别人之前找到。” 第一百一十二章 烟雨凄迷。 刘独峰不愿雨丝沾到衣袍,让六仆之一站在滑竿旁边, 在自己头上撑开一把油伞。另有四人领了他的命令, 散入毁诺城中, 采取各种追踪手段,追寻戚少商和息大娘的踪迹。 然而, 苏夜亲自布置了他们的逃亡路线,让人难以估测。阴云遮掩寒星,雨丝雾霭朦朦胧胧, 将毁诺城裹在雨雾织成的斗篷里。廖六御使飞鸟, 在高空不断盘旋, 却因细雨如烟,夜色深沉, 什么可疑人物都见不到。 按照刘独峰预想, 即便找不到戚少商, 找到苏夜也成。苏夜托李二给黄金麟带话, 被他在旁清清楚楚地听见。黄金麟确实十分惧怕她,表面不屑一顾, 却于李二离开后, 召来负责点火搜城的手下, 吩咐他们不得有“过分举动”。 城中弟子多半年纪不大, 容貌姣好, 惹的官兵十分垂涎。黄金麟本想放任他们烧杀奸淫,借此壮大士气,考虑到自己的小命, 思前想后,终究不敢冒险。 刘独峰听完之后,认为她肯定一马当先,为同伴杀出一条血路。但她竟就这么消失了,就像戚少商,城破之时行踪不明,谁都没见过他们的身影。 黄金麟摩拳擦掌,很想捕获几个重要人质,却迟迟未能如愿,不断催促他出手。刘独峰不怎么理他,合目沉思一阵,忽然摇头道:“他们已逃出了城。” 黄金麟一愣,蓦地浮出深深喜色,道:“算他们运气不好,偏要自己撞进死路!嘿,与其落到我们手里,不如神君他老人家亲自动手。” 刘独峰淡淡一笑,应道:“如此也好,但刘某身负朝廷重命,必须亲眼确认戚少商的生死安危。若黄兄没有意见,这里的事结束后,我要前去追踪戚少商,或者助神君一臂之力。” 余无语见公孙大娘赶到,师无愧未死,立马藏的能多深有多深,生怕城破后被苏夜搜出来杀掉。文张等人奄奄一息,毒性已侵入丹田,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毫无差别,并未参与破城一役。黄金麟因此平步青云,一跃成为官军的唯一首领,与刘独峰平起平坐。 古董背叛、九幽神君露面,均未能瞒过刘独峰。黄金麟知道他立场不明,却不敢惹他,很想请他赶紧去追苏夜,拼个两败俱伤。 鲜于仇和冷呼儿均出自九幽门下,各自继承他一项奇术,在官场青云直上。但九幽并无俗人常见的师徒情分,明知徒弟身中剧毒,迟迟找不出解毒方法,也不怎么关心。 他两人尚且如此,其他人还用说吗?黄金麟又想讨好他,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讨好,想起九幽当年种种恐怖传闻,到底没敢主动凑过去。 如今刘独峰主动提议,黄金麟巴不得他这么说,明知他与诸葛交好,不一定帮九幽神君的忙,仍急忙答道:“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刘大人你深受圣上宠信,武功绝顶高明。神君有你做臂助,必然马到成功。” 刘独峰又莫测高深地一笑,目光如电,投向青天寨的方向。 一个人若熟悉连云寨,就知道连云寨与青天寨的亲密关系。戚少商元气渐复,心腹兄弟却越战越少,仍得找个可靠的地方容身。刘独峰没等到苏夜的回音,没有亲眼见过戚少商。但他敢和任何人打赌,只要有任何隐情,有任何希望,苏夜就不可能轻易放过。 他隐有一种莫名感觉,认为这事绝不会拖的太久。少则十余日,多则一个月,他便能等到最终结果,把烫手山芋抛给别人。 刘独峰作此想法时,戚少商与息大娘正翻山越岭,赶往青天寨,越往东走,天就越阴,幸亏雨势并未变大,仍然紧一阵,慢一阵,忽而淅淅沥沥,忽而柔丝拂面。树叶笼着雨水,冰凉湿润,水珠自枝头滴落,坠在他们头发上,犹如给息大娘插了一头晶莹透亮的珍珠。 她面庞白而柔腻,白的有点不自然,显见她心情极为紧张。雨水濡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裙,却无损她的秀美明艳,反而愈增风韵,犹如从水墨中走出的绝代佳人。 戚少商与他并肩而行,脸色也不甚好看。他伤势即将痊愈,断臂伤口也完全收拢,整个人与过去判若两人,面上的坚毅之色则丝毫不减。 变生肘腋之间,祸起萧墙之内,确实使他内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明知连累朋友,还得咬着牙逃下去,活下去,否则会对不起更多为他而死的人。譬如现在,他和息大娘飞鸟般投入山林,避开驿道,沿直线奔向青天寨,同时躲避官府眼线。 这将是一段颇为艰苦的旅程,可他已吃了那么多苦,又怎会在意多吃几天?若说他介意,也是因为息大娘和毁诺城。那本是失意女子栖身的桃源,只因他带伤投奔,就落得个城破人亡。 息大娘当然不介意,唐晚词呢?秦晚晴呢?她们面上不说,心底难道对他没有微词? 唐、秦两人和雷卷、沈边儿在一起,应该平安逃出。铁手却和唐肯、穆鸠平等人同行,照顾这些武功较低微的人。这样一来,即使有人落在黄金麟手里,其他人也可设法施救,不致被一网打尽。 他们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急急然如漏网之鱼,眼睁睁看着前方山岗高耸,密林幽深,仍义无反顾地掠上盘山小路。这甚至不是譬喻,而是写实。他们的家都已没了,不知何时能够重建。此时他们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走,走去青天寨,要皇帝付出他应该付的代价。 两人轻功俱佳,一口气奔上山岗。息大娘微微喘息着,明眸一扫,又望一望天上乌云,云后模糊不清的月影,叹道:“这满天的云,究竟何时可以散开。” 戚少商道:“已经起风了,不用多久便可云散雨霁。” 息大娘正在拭抹发间水珠,发觉雨水连绵不断,只好颓然垂下手,道:“瞧,这里竟是黑风林,乱葬岗。” 月光黯淡,却不是漆黑一片。两人聚功双目,果然看到一个个无主坟头,森立于土丘之上,被黑黢黢的竹林掩映着。两三个坟头前,还立有破破烂烂的石碑,大半倾斜倒地,破损不堪,谁知道多久无人前来祭拜了。 另外一些连碑都没有,坟也不圆,更像随意堆出的土堆,无声地告诉行人过客,这里是孤魂野鬼长眠之地。 他们身后已经十分凄凉,仍没逃过盗墓贼的毒手。他们挖开墓穴,扒走尸体上的衣服,任凭雨水灌入半开的地洞,将尸骨悉数泡在水中。几十年过去,尸骨腐朽不堪,生满了青苔小草,看上去不但不吓人,反而极其凄凉惨淡。 戚少商走至地洞前,向里一看,惨笑道:“你何必同情他们呢,也许你我死后,下场还不如这些可怜人。” 息红泪正蹙眉看着,听他语气凄淡,连忙将心思从死人放回他身上,劝道:“事情已有转机,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不放弃,早晚有一天,可以为你死去的兄弟报仇。” 他们走进竹林,翻过这片山岭,下山沿大路直走,再转几个弯,就可以赶到青天寨。山路固然难行,却难不住武林高手。 只是,他们能想到从小路走,别人自然也想的到。以刘独峰之智慧,若说想不到,才叫看轻了他。怕就怕来的不是刘独峰,而是比刘独峰更可怕的人。 息红泪秀眉始终未展,如雨中春山,看的人砰然心动。她安慰之后,又催促了戚少商几句,担心他俩行动太慢,最后被追兵察觉行踪,追赶上来。 他们说话时,黑云更深,雨意更浓,天上地下唯有雨丝轻拂竹林的声音,连蛙声、虫声一并不见了。值此断肠销魂夜,两人心情愈发沉重,仿佛无主荒坟上带着的凄清冷漠,已不知不觉侵入他们心田。 戚少商喟叹一声,道:“咱们走吧。” 不知何故,息大娘脸色苍白的不对劲,他的声音也不甚对劲,仔细一听,似乎比他平时说话声略高一点。但他心情起伏不定,声音略有改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的青龙剑不在腰间,不在背后。息红泪左袖短剑,右袖绳镖,眉梢眼角,尽是警惕神色。他们一同走至坟前,又一同举步离开。将近竹林时,戚少商忽地咦了一声,叫道:“鬼火?” 息红泪称这里为黑风林,只因细竹生长紧密,在晚上显的幽暗可怖。夜风穿林而入,摇动竹叶,发出鬼拍手般的哗哗声。天幕无星无月,地上孤坟林立,他们耳边哗啦作响,看着碧绿鬼火冉冉升起,均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骨骸曝于荒野,腐朽后,自然会产生绿幽幽的荧光。戚、息二人久经风雨,岂有不知之理?但雨夜忽现鬼火,大违常理,顿时令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猜不透怎么回事。 息红泪探手于袖,似乎想抽出短剑,又把它塞了回去,缓缓道:“不管它,先进去瞧瞧。” 她声音悦耳动听,语意沉静自然,可话音方落,竹林深处骤然传来细如游丝,哀如泣诉的诡异声音,似乎发自女子口中,细微至极,又无孔不入,丝丝缕缕钻入他们耳中,甩也甩不掉。奇异香气随声音出现,仿若兰花绽放,沁人心脾。 她愣了一愣,看戚少商时,但见戚少商面色遽变,目光亦有所动摇。 两人背后的坟头中,忽地滑出一个悄无声息的黑影。黑影一露面,立刻愈扩愈大,幽灵一样向前飘拂着,想要从后包住息红泪。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女声犹如从幽冥中传出,婉转低吟不绝。雨丝沾衣欲湿, 凄吟徘徊不去, 骤然将人带入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乱葬岗、黑风林、地上乱坟, 仿佛化作地狱幻境,向人面门直逼而来。 他们为此意眩神迷时, 黑袍已贴近息大娘被雨水打湿的披风。 雨夜下,忽地剑光一闪,雪亮如闪电。剑光来自短剑, 短剑却作刀招。息大娘飞旋回身, 自袖中抽出短剑, 剑刃裂空而至,剑锋刺入黑袍, 割裂而下。短剑不住发出嗡嗡震鸣, 却势如破竹, 将这黑袍一分为二。但黑袍落地时, 短剑亦不堪重负,啪的一声断开。 此时, 戚少商面上忽地震了一震, 神色恢复如初。他方才心旌动摇, 只觉鬼音绕于耳旁, 怎么都无法置之不理, 心情也颇为烦躁。短剑割断黑袍后,那个神秘的声音忽然更响了,他却被剑光所慑, 急忙收敛心神,定神守一。 女子口吻凄恻缠绵,声音愈来愈尖利,犹如冤鬼化作厉鬼。竹叶摇动不绝,即便被雨水濡湿,同样簌簌作响着,迎接他们踏上黄泉路。息大娘的披风离开了她身体,霍然飞起,露出披风下一身劲装。披风和黑袍一样,张开至不能再开的极限,酷似一只展开双翼的巨大蝙蝠,乘夜色向前飘动滑行。 她面容没有丝毫改变,表情却颇为奇特,双眸中,更露出预料不及的动人神采。披风飘拂途中,林中鬼火不断向它汇聚,如同被光芒吸引的飞蛾,过不多时,鬼火粘满披风,倏然爆开,成为一团幽绿色的火焰。 火焰熊熊燃烧,气劲噼啪作响。鬼火上附着的内劲和披风相互冲突,最终把它撕为丝丝缕缕的布条,又被火焰焚尽,最终烧的什么都不剩。飞灰被雨丝打湿,随雨水溅落于地。 戚、息两人所在之处,竹子数量尚少,分布也较为稀疏,越往深处走,竹林越密不透风。息大娘伸出纤手,轻按身边青竹,试探竹子有没有可疑之处,同时开口道:“你是什么人?若不自报姓名,就做个真真正正的孤魂野鬼罢!” 女声不再浅吟低唱,语气既娇弱,又凄厉,“你左臂完好无损,你不是戚少商,你是什么人!” 黑袍毁去,里面的人竟毫发无伤。或者说,那根本不是人,是幽灵,是鬼魂,是传说中的元神出窍,形体一毁,元神便回归本体,继续装神弄鬼。然而,息红泪出剑如急电,裂袍如裂帛,它竟还能借此机会,发觉她身边的戚少商左臂仍在,武功眼力堪称惊人。 戚少商目视息大娘,见息大娘微微颔首,便轻蔑一笑,以衣袖掩面,用力抹了几下。有些奇怪的物事从他面上落下,忽而像粉,忽而成泥。这些东西剥落之后,露出一张高贵而艳丽,绰约而风情的脸,美的叫人透不过气,又隐隐带着杀气。 她是十二连环坞的新任总管,公孙大娘公孙兰,而非连云寨的大寨主,九现神龙戚少商。 易容消失,她左臂也变戏法般,挣脱钳箍,从披风下面伸了出来。她双手上涂抹的东西为内劲所溶,变成两只雪白娇嫩的纤手,各握一柄短剑。剑光灿烂似堆雪,映的她肌肤更为莹澈。 戚少商不是戚少商,那么息红泪是否还是息红泪? 息红泪双眸紧盯林中鬼火,因鬼火逐渐接近,流萤般四散飞舞,她雪白的脸上,也多了一抹幽青的鬼影。她轻叹一声,又一次扬声问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究竟要不要自报姓名?” 娇厉的女声道:“我乃常山九幽神君。尔等小辈撞入我的幽罗大阵,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不乖乖束手就擒。我可让你们死的痛快些。” 息红泪笑道:“听你口气,我还当你是常山赵子龙,为什么你的名字如此熟悉?噢……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两只不争气的骆驼和乌鸦的师父,败在诸葛神侯手下的九幽老怪,怪不得在这儿胡吹大气。其实你顶着神君之名,也只是地位高一些的走狗,还不是一样得听令行事。你若杀了戚少商,傅宗书焉肯和你干休?” 女声道:“他的话是他的话,我未必要听。只要戚少商死了,皇帝老儿就心满意足,为何不肯和我干休?你二人生死大权操诸我手,死到临头还要嘴硬。闲话休提,戚少商既然不在这里,你又是谁?” 九幽神君自视甚高,常认为当世除诸葛小花之外,再无人是他敌手。他收有九名弟子,合九幽之数,其中两名被四大名捕杀死,其余七名都奉命在外奔走,捉拿自毁诺城逃脱的人。 鲜于仇一气做到将军之位,令别的弟子十分眼热,自然愿意为这事出力。他本人则预设埋伏,伏于乱葬岗上,以“夺魄鬼火”和“勾魂鬼音”两项奇技,伏击由此而过的戚少商。 说他料事如神,并不为过,因为此地乃是通向青天寨的偏僻路径。戚少商既不敢在官路上大摇大摆行走,自然想挑选最能隐藏行踪的路途。在九幽神君预计之中,他必然带着息红泪、穆鸠平等重要朋友心腹,走上这座小小山岗,一头撞进他布下的鬼阵。 他并不想把戚少商交给傅宗书,想将他据为己有,做成受他控制的药人,又添一个武功高强的助力。戚少商身边只有息红泪,眼见手到擒来,得来全不费工夫。息红泪那一剑之威惊天动地,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九幽神君是何等人物,发觉戚少商易了容,立即明白息红泪也另有其人。不过他平生怕得谁来,当即喝问她的身份。 息红泪抿嘴一笑,同样举袖掩面,弹指间,又将袖子放下,以真实容貌对上九幽神君。她容貌的改变没有公孙大娘那么大,只变的更年轻,更清爽,更明丽妩媚,仍是一位眸横秋水,宜喜宜嗔的妙龄佳人。 她轻声道:“我姓苏,单名夜,来自开封金风细雨楼。那一位复姓公孙,单名兰,来自江南十二连环坞。我们是苏大娘和公孙少商,令神君失望了,真是对不住。对了,为了节省神君的力气,我自己先说了吧。红袖神尼是我授业恩师,苏梦枕是我同门师兄。他派我来救助戚寨主,所以除他以外,我不听任何人的号令胁迫。” 她经常去白楼观看免费话本,听杨无邪讲免费评书,自然听过九幽之名,却没想到自己打了他麾下小妖,真把这只老怪招惹出来。可见皇帝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令他也砰然心动。 九幽神君幽然道:“原来是你,戚少商何在?” 苏夜道:“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你走遍天涯海角,耐心找一找,运气好的话,就可碰的上他了。” 九幽冷笑道:“小辈找死。” 苏夜笑道:“没找死,说的都是真话。不瞒你说,为了避免我马失前蹄,出卖朋友行踪,我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我们易容过后,他们也易容成平凡人物,趁雨夜散入山林,如今可能已经走出几十里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凝神注视那些鬼火。九幽武功邪僻怪异,与世间其他武学均不相同,以元神驭使身外化身,飘渺不定。常人一见,极易将他认作妖魔精怪,尚未交手便胆战心惊。但她知道世上本无鬼怪,也就不觉得害怕。 譬如鬼火凌空飞舞,久久不熄,只是因为受他内息气劲支持,被雨丝打中时,旋即将雨水弹开,自身安然无恙。勾魂鬼音更可归于常见的“千里传音”、“狮子吼”之流,因其内功高深至极,才有眩惑他人头脑精神之功效。 鬼音入耳,如同服用迷幻药剂,可能产生任何幻觉。公孙大娘方才听到自己姐妹的一声悲呼,差点把持不住,直冲入林,还好听到剑声鸣啸,头脑才渐渐清醒。 苏夜听说过九幽神君,九幽神君却也听说过她。他正式出山前,曾拨冗与鲜于仇、冷呼儿两人见面,听取他们的哭诉。鲜于仇第二恨铁手,第一恨苏夜,将她形容的十恶不赦,诡计多端,就差说她青面獠牙,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了。 九幽神君听完过后,心想苏夜二十岁上下年纪,能有什么高明武功。如果苏梦枕来,他还会认真对待他,区区一个师妹,只配被他一笑置之。但他这时亲眼见到了她,领教她以短剑施展的招式,心中忽有极深的危机感,竟不敢疏忽以对。 他冷声问道:“你面上并无惊讶之色,难道你预先知道我要来?” 苏夜道:“我知道肯定有人要来,却没想到是你。这样也好,你这人恶名昭彰,邪恶至极,我今天在此撞上你,就当为民除害了。若放你逃脱,日后难免又在江湖上掀起血腥风波。” 她说话时神色如常,语气平和,好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全然没把九幽神君放在眼里。九幽神君怒极反笑,声音陡然又尖利三分,厉鬼般尖啸道:“很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九幽神君一声呵斥,声色俱厉。整片幽密的竹林间, 回荡着他似男似女, 似尖似粗的诡异嗓音。苏夜听音辨位, 发觉声音并无固定的来源,竟辨不出他本体藏在何处。可见他在鬼音上的造诣炉火纯青, 不负老怪之名。 鬼火幽绿如流萤,此时像流萤般飞舞起来,在林中划出道道绿色光芒, 拖曳的很长很长。每一点鬼火都托着淡绿轻纱似的古怪东西, 这些轻纱迅捷无比,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操纵着它们,将它们织成一片绿的令人心悸的罗网, 向苏夜两人当头罩下。 若说苏夜的感觉, 就像夏夜安眠时, 被人罩进了幽绿色的轻纱蚊帐, 刹那间,出现难以忽略的错觉, 只觉自己与世隔绝。纱帐外发生的事情, 与她毫无关系。 轻纱一边无声笼罩, 一边幽然生光。她们眉发皆被照成惨碧色, 犹如竹林深处走出的女鬼, 美貌之外又增凄厉。 公孙大娘披风自肩头滑落,露出里面的衣装。衣装又忽然碎裂,再露出她贴身所穿, 霓裳羽衣一样的华丽衣裙。 她易容术极其精湛,扮成癞子乞丐时,声音神态惟妙惟肖,连陆小凤都看不出破绽。这一次她要扮成戚少商,也使足了所有本事。戚少商肩宽腿长,身量挺拔结实,胸膛更是宽阔。公孙大娘在衣服里下了不少功夫,总算成功装出相同身材,骗过九幽神君。 她衣内的填充纷纷落地,方才显露她本人窈窕婀娜的动人体态。她双手轻轻一震,两柄系着红缎的短剑倏然飞出,直刺前方。缎带婉若游龙,千变万化。短剑剑光雪亮,任凭细雨随风飘拂,仍然亮的惊人,转眼压过了鬼火的幽幽绿光。 苏夜眨一眨眼,剑光便已没入绿纱,发出普通轻纱绝不可能发出的刺耳噪音。绿纱碰上剑锋,居然没被公孙大娘震开,反而紧紧贴着剑刃,自前而后,不断蔓延燃烧,转眼把短剑裹在鬼火火焰中。 公孙大娘手腕剧震,眼见鬼火毫无重量,实际感觉则恰好相反。那“幽冥纱”凝聚了鬼火中的内劲,势若千钧,凝而不散,险些拽的她短剑脱手。 她自己就是装神弄鬼的行家,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邪门的武功。纱网被她刺出一个缺口,雨丝清风重新流动,仿佛从帐外透出的新鲜空气。她双眸一霎不霎,人却已经飞旋跃起。短剑如天上落下的银亮花雨,星星点点,活像轻纱帐上的珍贵装饰。 她出手,九幽反击,仅发生在一瞬间。轻纱绝不可能有那么惊人的速度,但在九幽神君的操纵下,一切均有可能。 一瞬之后,苏夜突然也动了。 息红泪的短剑当然还在她那里,伴随主人浪迹天涯。苏夜随便找了一把短剑,以便必要时继续冒充她的出手。 她表面看轻九幽神君,心里可没半点松懈。黑漆漆的夜刀从袖口落下,落在她手里。刀一入手,立刻有了生命,从她手中探头,如同黑龙自云端探出脑袋。 一声霹雳也似的巨响,响彻幽冥地狱。轻纱被雷音震散,有气无力地飘散四方,重新化为流星鬼火。然而,它们已经损失了相当一部分,数量比之前少了许多。公孙大娘短剑到处,每刺一下,就有一朵鬼火倏然湮灭。 刺耳魔音渐渐消失,黑色闪电一闪再闪,好像在和来自幽冥的敌人交战。苏夜神色不动,以腕运刀,抛弃平时常用的视觉与听觉,仅凭从无数危险间锻炼出的直觉,辨认敌人所在。 她每一刀挥出,都像空有威势,刀刀击空。但奇怪的是,刀锋刺入的虚无之处,总有胶水般的沉重粘滞感,证明她并未找错目标。天上无星无月,只有鬼火不断闪烁,照耀出夜刀的攻击方向。若无这点光芒,那么夜刀就像隐身了一般,彻底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也看不清楚。 刀上气劲流动,隔空震荡,鸣声如九天雷响,刀势如江水奔流,几经冲荡,将鬼火搅的所剩无几。 忽然之间,苏夜秀眉一挑,闪电般收刀飘身。她腾空而起时,足下地面陡然刺出三五根尖利竹刺。竹刺上涂着薄到几乎不可见的涂层,除剧毒外,更无其他可能。 夜刀同时夺的一声,结结实实刺入旁边一根较粗的青竹。那根青竹足有碗口大小,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夜刀破开竹身,但见竹心中空,其间隐藏着一袭颜色暗淡肮脏的长袍,刀锋正正钉在长袍中心。 袍中无人,看似十分普通,却像活人一样,不住扭曲着,并发出凄惨叫声,观之可怖至极。直至苏夜拔刀回防自己,它才安静下来,毫无生气地滑落地面。 她心知九幽神君若有“元神”这种鬼东西,那么袍子必定是元神之一。这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尚未来得及验证,她身后又一个裂开了的墓穴中,再度升起鬼气森森的黑袍。 这袭黑袍与之前那两件并不相同,出现之后,好像气温都下降了,凉浸浸的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它动作快的吓人,现身时身影一闪,袍中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急击苏夜后心重穴。 它快,夜刀更快。苏夜跃起之后,在空中势头已尽,开始向下坠落。那点微光一亮,夜刀就像长了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苏夜身前倒卷回来,迎上了它。 双方距离太近了,近的可以感觉到彼此吐息。苏夜这时才敢确定,九幽神君的确还是个活人。尽管他气息冰冷的像开启冰箱门时散发的冷气,至少还在喘息。 微光乃是从袍里射出的一簇细小银针,中者必死,当场被夜刀磕飞。有两根恰巧打上了旁边的竹子,中针处立刻生出黑斑,犹如被火烧了似的,向竹子其他部位不停蔓延。 刀势未绝,黑光中依然夹杂着慑人雷音,沉重到了极点。九幽神君以本体现身,和她以硬碰硬。苏夜刀刀斩在他的兵器上,铮铮作响,却在数十刀后,才发觉那是一根短矛,一根短戟,并非常见的刀剑棍棒。 鬼音时断时续,鬼火忽明忽暗。不知何时,西河剑器破空而至,同样刺向九幽后心。九幽与苏夜比拼内力,犹如承受怒流正面冲刷,本就十分吃力,招招对实,招招吃亏,哪禁得起两人前后夹攻。 他口中发出一声尖啸,抽身急退,身法也像从幽冥中学来的,飘忽不定,使人抓不住他的准确位置。一刀双剑,同时落空。公孙大娘御剑追击,被他以一只鸭嘴形状的古怪兵器砸开,随即将短剑收回。 三人于同一时间落地。九幽一碰地面,立即钻入了离自己最近的墓穴中。苏夜疾掠上前,口中笑道:“练功把容貌练坏了,所以不敢见人吗?你藏头露尾,只配做江湖鼠辈,充什么前辈?” 九幽神君将这些乱坟打通,在地底游刃有余地移动,突袭敌人,不仅神出鬼没,且有令人认为他是恶鬼的奇效。坟前竹畔,更设有种种恶毒机关,随时准备现身害人。常人专心对付他,难免忽视了脚底情况,若被竹刺穿足而入,实力就会大打折扣。 事情一说破,似乎就没什么了不起了。说到底,他只是练成了一种特异的武功,又喜欢利用环境,与武功特性相互配合而已。 苏夜根本不管他的意图,飞掠之时,夜刀下垂,劲气从刀尖吐出,直没于地,几乎是裂地而行。她所到之处,身下出现一道清晰犁沟,泥土向两旁翻开,青竹向旁欹倒,威势惊人,直逼的九幽神君不敢顶着夜刀现身。 九幽的声音再次从地下传来,依旧难辨男女,难辨方位,凄声道:“好强的内功,你练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独步天下。我不信这是小寒山的功法,你不是苏梦枕的师妹,你究竟是谁?” 他行至哪里,苏夜便追至哪里。两人一个地上,一个地下,相隔不过咫尺,只在这片竹林中打转。公孙大娘自恃没她那么强的内力,只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等九幽出现,立即再行夹击。 苏夜笑道:“我真是他师妹,如假包换。只不过,我练的内功名为先天功,和师门武功有所不同。” 她说话归说话,内力流转竟没受到半点影响,速度不慢反快,飘飘然似御风而行。九幽喃喃道:“先天功,先天功?世事当真变幻无常,想不到今时今日,我竟会输在一个小辈手中。” 如果他败给诸葛小花或刘独峰,那算不上丢人,因为那两位是江湖公认的绝世高人。但他拿苏夜毫无办法,吓人吓不到,硬拼拼不过,甚至失去了逃走机会。对他而言,这才是最大的羞辱。 苏夜脸上在笑,声音却十分冰冷,冷笑道:“其实你用不着惊讶,这是顺理成章之事。你练武功就练武功,变戏法就变戏法,非要花偌大心思把自己打扮成幽冥厉鬼,玩这些没要紧的花样,只能说你从未全神贯注于武功上。依我看,你不像厉鬼老怪,倒像庙会上装扮了来吓人的鬼把式。我要是输给了你,才叫师门蒙羞。” 九幽神君打通的地穴仅在竹林中,出了林子,土质有时坚硬不堪,有时泥泞粘滞,无法自由行动。他被苏夜追的无路可走,听完她辛辣的讥讽,心中怒气愈炽,正准备破土而出,和她拼个你死我活,却听土上一声怒叱,压力顿减。 苏夜蓦地收刀,弃九幽于不顾,转身掠向右边方向,转眼掠过十余丈距离。她足下不停,仰首望向竹梢,一刀斩向这丛竹子,厉喝道:“看够了没有,滚下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这丛竹子足有怀抱粗细,被她一刀斩断。奇异的是, 刀气离刀而出后, 仍然在她掌握之下, 气劲凝结成柱,如同一条汹涌咆哮的水龙, 沿着竹子中空的竹心,向上直冲而去。水龙所到之处,竹身挺立不倒, 却化作碎片粉末, 在雨中轻舞飞扬, 煞是好看。 青竹根部微微颤动,越往上移动, 颤动的越激烈, 到了竹叶竹枝部分, 已摇晃的像被人大力攀扯拉拽。然而, 气劲涌至上方时,仿佛被什么东西挡住, 轰然爆开, 将千百竹叶炸为齑粉。 丛生枝叶中, 忽地抛出一个枯瘦矮小的身影。那身影动得好快, 在空中如履平地, 瞬间弹出气劲冲击而成的气浪,直扑九幽神君所在方位,竟成二人联手之势。 苏夜骤转攻击目标, 令此人防不胜防,落地时终于步子不稳,略微踉跄一下,才站定脚步。即使如此,他挡下苏夜全力一刀而未受伤,已经难得至极。 方才她内息运转至极限,眼前耳畔极致清明,将四下最细微的风声、雨声、呼吸声一览无遗。这人伏在竹枝上面,压住了竹叶,令拂动声响有些不对劲,仍是被她听了出来。比起已知的九幽神君,她更看重未知敌人,这才突如其来变招,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恰于此时,夜风吹开了阴云,露出云后半遮半掩的月影,使林中又布满了影影绰绰的影子。公孙大娘压根没察觉旁边还有一个人,见他陡然从竹上弹出,脸色顿时一变,仔细看去,发现他竟是个枯槁、干瘦、长的活像一只豆芽的老人。 只不过,豆芽的黄豆部位好歹还饱满庞大,他的脑袋却又小又瘦长,只好说是被人掐掉了豆子的豆芽。他双肩内缩,瘦骨嶙峋,腰间佩着把刀,身穿一件粗糙衣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半点也不合体。但公孙大娘一见他的神情气势,心头便觉凛然,只觉这个小小的老人身上,隐藏着比猛虎恶兽更恐怖的力量。 她、苏夜、九幽神君、干瘦老人四人,好像同时被人点了穴道,同时进入了短暂的呆愣状态。她因大敌在侧而惊讶,苏夜因老人的身份而惊讶,九幽神君因帮手赶来而惊讶,老人却因苏夜而惊讶。 他们平常不管三十七二十一,先制服敌人再说,这时却都觉得有必要闲聊几句,居然不约而同收敛气息,用狐疑至极的目光打量着彼此。 竹子碎片悉数落地时,苏夜缓缓开口道:“原来是雷怖雷先生,我等你好久了。” 她微微笑着,语气十分温和,比起强敌乍然相逢,更像故人时隔多年,再行相见。雷怖小头颅上的一对小眼睛里,放出针尖般的锐利光芒,嘿嘿冷笑,也不接她的话。 公孙大娘这才明白,这位老人就是江南霹雳堂的“田”字辈绝顶高手,外号“杀戮王”、“清道夫”,不被十二连环坞所容,只好北上托庇于六分半堂的雷怖。 他那把刀名为“步步刀”,取“步步进逼”之意,一经施展,有去无回。刀法名为“怖然之刀”,刀下亡魂无数,死前无不经受了极大的恐怖。五湖龙王将他逐离江南,费了不少力气,直到最后也没能取他的性命,被他渡江而逃,从此销声匿迹。 他受雷损礼遇,为六分半堂重要客卿,直至今日方代雷损出手,要让苏夜客死异乡,永远不能回归金风细雨楼。 九幽的声音仍像发自幽冥,寒彻透骨,“原来你便是雷怖,田字辈果真不同凡响。” 苏夜微笑道:“你便不说他好话,他也要和你联手杀我,何苦来。” 九幽神君不答,仿佛被她说中了心事。雷怖像是才发觉她似的,整个人从眼角微垂,双唇微抿的模样回复了精神,森然道:“你用的是朱雀夜刀,你是龙王。身份可以伪装,刀法伪装不来,你是五湖龙王!” 苏夜始终将刀横在身前,此时在手中一转,让刀身反映黯淡月光,闪出涟漪般的黑色光彩。她轻叹一声,摇头道:“如果我现在还嘴硬否认,未免太不够英雄。是,我是十二连环坞的龙头老大,五湖龙王。”雷怖冷笑道:“苏梦枕果然做下好大事业,竟瞒过了天下人。” 公孙大娘本来双眉微蹙,全身紧绷,谨防他忽然发难,这时听他也难以免俗,出口便提苏梦枕,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边笑边道:“你说的不错,即便你显露五湖龙王身份,别人该提你师兄时,仍然会提。想必今生今世,你和苏梦枕三字再脱不了关系。” 苏夜不以为意,淡然笑道:“不说这个了,苏梦枕就苏梦枕吧。雷先生自己非要找个势力存身,就觉得天下人都乐意听令行事,我有什么法子?我以为雷先生听了雷损的话,正在毁诺城那里费心费力搜索我,杀了我好回去邀功。怎么,你从什么时候起,发觉事情不对?” 雷怖舔了舔嘴唇,心中亦很厌烦身边藏于墓中,鬼气森森的九幽神君,却不好表现出来,只沉声道:“我听说有人发觉戚少商和息红泪的行踪。” 苏夜颔首道:“这不奇怪,我们的确于路上刻意显现踪迹,引人上钩。” 雷怖续道:“毁诺城那群女子冲杀之际,死伤不少,却不见你的踪影。那时我想,你若没沿路保护戚少商,我就把我这颗头拧下来,送给苏梦枕算了。” 他又低沉地笑了几声,方又道:“就算没有,只要我拿到戚少商,不怕你不来救,所以赶在别人之前动手。谁知道你没保护戚少商,反而打扮成他们的模样掩人耳目,还因对上九幽神君,用出了朱雀夜刀。” 苏夜望了一眼公孙大娘,坦承道:“我虽知九幽神君之名,却没想到他因这件事而出山。我们一路提防,提防的其实就是雷先生你,而非其他人。你武功冠绝群伦,本是追杀戚少商的最佳人选。事情阴差阳错,让你受了这么大惊吓,我很抱歉。” 雷怖咧嘴一笑,缓缓道:“你真以为我怕你?” 苏夜道:“我没说你怕我,我也不要人家怕我。我最期盼所有敌人都轻视于我,千万别看得起我。但你一见夜刀出手,立刻心下大惊,趴在竹丛里浮想联翩,甚至失去了最佳的偷袭机会。九幽神君入地时,我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你若选那时偷袭我,说不定能砍中我一刀。现在嘛……你怕不怕我,都于事无补了。” 她之前在等雷怖,之后在等刘独峰,结果刘独峰迟迟未至,雷怖却姗姗来迟。她与雷怖只见过三次面,却已经很了解这个人,听他简单说几句,足以想明白前因后果。 雷怖当然了解官军布置,听说了九幽神君负责封锁由毁诺城到青天寨的道路,对付戚少商与息大娘。九幽神君性格邪佞乖张,常以国师自诩,未必会买傅宗书的面子,更不用提他雷怖。他若带人赶来乱葬岗,索要苏夜或戚少商,一旦九幽神君置之不理,岂非很没面子。 九幽神君武功名闻天下,料想雷怖无稳胜他的把握。他孤身前来,即便事不谐,也不至于被外人窥见交易失败的窘态。因此,他抢在刘独峰前面,日夜兼程,最终成功抵达目的地,恰好目睹她追砍九幽神君。用想的便可知道,他一惊非同小可,不得不暗中潜伏,仔细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苏梦枕有勾结五湖龙王之意,已足够令雷损苦恼,不得不加深与蔡党的联系,争取朝廷助力。雷怖本人性格没比九幽神君强上多少,向来使人敬而远之,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竟屡屡不得重用。他这次如此卖力,除了报答雷损,也想借此在傅宗书和蔡京面前亮相,免得继续输给雷艳等人。 勾结尚且如此,倘若五湖龙王本就是苏梦枕派去江南的卧底,用数年时光整合江南武林,把持长江水道,那又如何? 他心如铁石,喜好杀戮,绝不容易受到惊吓,此时却越想越惊,隐隐觉得自己窥破了一个大秘密。他正要出言威胁,忽听九幽神君鬼一般的声音传出道:“你休要被她骗了,我十几年来隐居常山,尚且听说十二连环坞崛起已有数年。你看她年纪,最多二十岁出头,难道她十五岁时就创帮立业?还不是苏梦枕在背后推波助澜。” 雷怖愣了一愣,一张瘦脸当即垮了下来,眼珠不断转动,似在计算十二连环坞的创立年月。苏夜几乎无法严肃对待这两个人,恨不得仰天长叹,却听他寒声道:“我与五湖龙王交过手,和她的刀法一模一样,岂有认错之理?除非她内功深湛,容貌比实际更为年轻,今年并非二十岁,而是三十岁、四十岁。” 忽然之间,风振竹叶的簌簌响声中,夹杂了奇异的嗡鸣声。苏夜以内力震动刀锋,发出悠长连绵的声音,让他们再次看向她们。 她脸容冷的像凝固了,冷冷道:“旁若无人四字,说的便是你们两位。雷先生,逝者如斯夫,过去的事实无提起必要。但你我二人好歹也算老朋友,我可以告诉你,我以前着黑袍藏头露尾,神出鬼没,只因想要掩饰真实修为。我对付很多强敌时,其实暗中设下了陷阱,并非以武功取胜。” 雷怖一听,微露惊容,又小心掩饰起来,并未多问一句。九幽神君却气若游丝地问道:“如今呢?” 苏夜诡秘一笑,柔声道:“如今自然也一样,除非我天下无敌,否则为啥要自行曝露身份?让人知道我武功不过尔尔,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不住,你们知道的太多了,请恕我必须杀死你们。”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迄今为止,苏夜尚未有机会见到九幽神君的脸。但他并非用脸伤人, 此事也就无足轻重了。 他的矛与戟藏在黑袍之内, 唯有在极其接近他时, 才能看到衣内幽光一闪。这两件兵器犹如躲在袍子里的毒蛇,动辄弹出生着毒牙的头, 择人而噬。 即便他用兵器与人交手,也捉摸不定的犹如鬼魂。无论夜刀刺在兵器上,还是黑袍上, 都有着虚实难明的感觉, 好像根本没能刺中实体。 感觉可能并不重要, 但她既然有了这种感觉,便代表九幽神君能够卸开夜刀上的劲气, 让她无法伤到他。然后, 他的内力竟遇强则强, 反弹的极为厉害, 让人在预料不及时,被他反击成功。 这便是他一生殚精竭虑修炼的内功——空劫神功。 与九幽神君相比, 雷怖似乎是另外一个极端。 他足踏实地, 存在感极为鲜明。步步刀运转之际, 刀势步步进逼。暴烈的刀气扑面而来, 意欲与夜刀分庭抗礼。他本来无需将刀法发挥的淋漓尽致, 是夜刀逼出了他的真正实力,使他不敢有丝毫保留。 雷门心法提升至极致,每一刀、每一掌都带着惊雷轰鸣的巨响。天上细雨飘荡, 阴云密布,并无雷鸣电闪的景象。然而,若只听步步刀的声音,任何人都会认为竹林中正雷鸣电掣,狂风暴雨。 雷怖成名绝学一为怖然刀法,二为掌心雷,内劲到处,可将对手震的骨肉分离,支离破碎。他有时心情好,会直接杀死敌人,给他们一个痛快。即使如此,死在他手中的人,尸体也往往十分凄惨。 他想说,五湖龙王过去杀不了他,现在同样杀不了。可他根本不知道,苏夜的武功比过去有所提升,提升幅度还远远超过了他。当年苏夜只能看着他逃走,这时却未必如此。 九幽神君尽遣门下弟子,前去协助黄金麟与顾惜朝,捉拿雷卷、铁手等人。雷怖要向九幽讨要苏夜,不愿被手下看到自己和人谈条件。这两件事,乃是他们此生最后一件大失误。 暴绽的雷声中,九幽身影愈显诡秘。 夜刀刀尖吐出劲气,可达三尺以上远近,长度超过刀身。但说到底,它仍是一柄短刀,需要主人欺近敌人再用刀。公孙大娘却以缎带缚在剑柄上,无需靠近他们,只需屡屡催动剑气,进行水银泻地般的攻击。 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动交织在一起的云,把它们吹的忽密忽疏,月光随之忽明忽暗,映照地上剑光刀光如堆雪。 公孙大娘从未与苏夜配合过,但九幽神君与雷怖也是一样。黯淡月色下,四条身影倏分倏合,各有各的美妙姿态。内劲横扫处,青竹要么倾倒颓欹,要么当场爆成漫天竹屑,竟无一能够幸免。 九幽发动设于林中的所有陷阱,竹刺蓦地突出地面,有两次险些扎上雷怖。墓穴中、粗大的竹子里,屡次出现颜色不同的柔软长袍,恶鬼一样张开双袖,充当九幽元神的附着介质。他本体永远藏匿于黑袍,却可远程操纵其他长袍,从不同角度袭击对手。 他想偷袭公孙大娘,逼苏夜回身救人。但他本体被苏夜缠住,只能以分身作战。公孙大娘也许对付不了他,却还不至于对付不了那几件袍子。 剑光一闪再闪,剑气裂空声尖锐急促。短剑忽地被她收回,灵巧的仿佛长了眼睛,正正刺在她身侧灰袍中心。袍子上鼓满了劲气,仿佛被狂风吹的鼓了起来。短剑与它一碰,声音更响,更急,更尖,只听一声撕裂时特有的锐利声音,这件袍子也被一分为二,横飞出去。 她、苏夜、雷怖三人心中,同时出现一个想法:好邪门的武功! 雷怖厌恶雷家堡“封刀挂剑”的宗旨,自创绝世刀法,自然较为崇尚主流武学,一见九幽这等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做派,心下先悚栗三分。更别提九幽精通用药用毒,陷阱与衣袍都粘满剧毒,手掌兵器更毒不可少,愈发令人骇怕。 九幽掌心涂有特殊药物,与他身上带着的剧毒配合,可以瞬间钻入人体之内,控制此人头脑,自此成为他的“药人”。不过,普通人制成药人也是无用,最多用来暗算亲朋好友,所以他常年打武林高手的主意,这次更看中了戚少商和息红泪。 但他正承受着夜刀的沉重压力,满眼都是黑色急电,自身尚且难保,遑论施毒伤人。他催动内息时,掌心散发半绿半黄的雾气,旋即被劲风所逼,倒卷回去,尽数沾在他自己身上。有时,步步刀刀气与夜刀交错撞击,险些把药气带到雷怖那里,使得九幽大为忌惮。 苏夜神情始终很平静,急速移动步法,在九、雷两人之间穿梭错步,尽量以夜刀正面对抗他们,为公孙大娘留出合击机会。 夜刀刀势忽而沉雄如怒潮,忽而迅捷如疾风,力道更是轻重不一,刚柔互济,变幻无常,宛如人类永远捉摸不透的长江大河。九幽招招诡异飘忽,很难硬碰硬地交战。她只能用刀上气劲克制他的功体,减弱他的反弹势头。雷怖看似没那么多花哨,难缠程度却绝不在九幽之下。 对方一柔一刚,夜刀也是如此,场面十分好看。公孙大娘看到最后,已经有些眼花缭乱。九幽的阴气与雷怖的杀气潮涌而至,可以吓的胆小的人当场尿了裤子。苏夜好像什么气都没有,就很平常地一招一式,凝神接战。 西河剑器每到一次,雷怖就得收刀回护自己。在夜刀逼迫下,他杀气已到巅峰,刀势也已到尽头。他完全没了那副猥琐老人的样子,连脑袋都没那么可笑了,肩背舒展,怒目横眉,大有一代高手杀戮王的风范。 只可惜,月满则亏,物极必反。他气势到了尽头,又未悟出循环往复,盛极必衰之理,致使怖然之刀再无后路,接下剑器之后,难免露出少许破绽。 公孙大娘只觉如同在暴风里舞剑,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同时威胁对方两人。她手上感受到的力道沉重至极,就像把剑投入了急流之中,还要与急流对抗。但这种对抗立竿见影,至少她一剑刺出,自己不好受,雷怖更加不好受。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在想,此战过后,乱葬岗上还能留下多少青竹? 难说时间过的是快是慢,朦胧月影再度隐于云层后方。刹那间,月影消散,夜刀反而愈演愈烈。它已没了苏夜用红袖刀法时的风流清雅,只有纯粹的威力,不仅以刀气割裂躯体,还给人留下了精神方面的深刻印象。 九幽给人的印象自然是奇诡可怕,雷怖也差不多,不过他的可怕更具血腥气,杀戮气。但此时此刻,他们突然觉得自己并非与人交战,而是与自然对抗,打一场无望而漫长的战争。夜刀刀势骤然提升,令他们感到孤身乘舟,立于威涛之上,脚下波涛汹涌,头顶暴风骤雨,急电惊雷。 只以武功而论,他们从未见过比苏夜更像龙王的人,更能代表三江五湖的人。 雷怖脸上终于再次露出惊容,震惊转瞬即逝,却暴露了他动摇的内心。九幽黑袍就像粘在了头上,腾挪纵移,总不肯展露他的面孔,无法借此看出他的情绪。 很多人都觉得,他们这种人不会求饶,也不会害怕,但这想法大错特错。他们不求饶,因为无人有资格让他们求饶,不害怕,因为无人有幸得见他们害怕。当他们忽然发现,这是一场无望之战时,心中惧意可能与常人并无太大差异。 夜刀急而烈,沉而稳。公孙大娘却觉手上压力小了许多,剑招越来越灵活流动。双剑因刀戟阻碍,难以形成银帘般的剑光,只能如两只灵巧的银梭,带着迫人剑气,在敌人身边游走。 雷怖以步步刀斩向缎带时,夜刀破开空劫神掌,无视九幽反击巨力,稳定的更胜磐石,一刀刺向九幽胸膛正中。苏夜也不管他心脏长在左边,长在右边,还是根本没有心脏。只要她这一刀刺实,九幽整个胸腔便会像那些命运多舛的竹子般,轰然炸开,甚至将他身躯炸为两截。 黑袍陡然掀开,现出一件奇怪的兵器。那不是矛,也不是戟,而是一件鸭嘴形状,中间有一道裂隙,像管子又绝对不是管子的东西。它似乎应对不了夜刀的速度,也根本不想应对,直接横在了九幽胸口前方,准备硬接夜刀。 事已至此,苏夜想收刀已然太晚,何况她根本不想收。刀锋瞬间刺在九幽神君的“阴阳三才夺”上,无视三才夺的坚硬材质,直接从中间豁开了它,并将它震的歪斜扭曲,刃身亦出现裂纹。 三才夺爆开时,一股黄水、一簇银芒、一蓬绿雾同时爆开,混合成谁都形容不出的颜色,飞射苏夜面门。 黄水有毒,银芒有毒,绿雾更加有毒。九幽神君此人仿佛由毒组成, 他以三才夺攫取敌人兵器,暗算敌人,一向手到擒来,此时却只能用来玉石俱焚。苏夜刀气有多么暴烈,黄水飞溅的速度就有多快。它有个不太可怕的名字,叫作“大化酞醪”,看上去很像大化醪糟。但它是一种世间罕见的毒药,可怕到了极点,只要沾上一点,就能将活人化作尸水。 它毒性太烈,所以没有解药。九幽神君将其当作杀手锏,一生之中,每当遇见棘手难缠的敌人,用大化酞醪总能收到奇效。因此,他见夜刀势不可挡,当即取出阴阳三才夺,拼着毁坏这件最珍贵的心爱兵器,也要将苏夜变成一滩黄水。 他甚至没想到自己被它迸溅的可能,隐在黑袍深处的脸上,已隐隐露出笑容。他喜欢看这种场面,更喜欢听强敌惨叫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今日在劫难逃,那么拖着对头一起死,倒也可以接受。 笑容尚未展开,便凝固住了。苏夜竟在不可能的时间,从不可能的角度,自他面前闪开,迅速退出了空劫神功的劲气范围。与其说九幽神君是鬼,不如说她。若非亲眼得见,九幽神君真想不到她的身法能快到这个地步。 苏夜退开,脸色至此方变,变的苍白如死人。黄、银、绿三色打她面前擦过,被她内劲隔离于外,齐齐喷上雷怖干瘦窄小的后背。绿雾裹住了他,银芒深深刺入他的肌肉,黄水浸透他的衣袍,濡湿了他的皮肤。 雷怖并非不能忍耐痛苦,却在大化酞醪沾身的一刻,触电似地跳了起来。他就像中了邪,不顾一切,抛下步步刀,伸手去挠自己后背,一边抓挠,一边大声号叫。 他背部接触毒液,就向下凹陷。他的手接触毒液,五根手指便迅速消失,化成淋漓尸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苏夜脸色泛白,公孙大娘脸色比她更白。她双手向后一收,短剑立即飞回,碰也不敢再碰他。原地只留下雷怖一人,徒劳地挣扎跳动着,却无法甩开毒液。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刘独峰赶到乱葬岗时,天已经快亮了。 夜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至此方休。阴云始终不散, 不仅压在山岗上, 还压在旅人心头,给人以十分郁闷的感觉。唯在天边极遥远的地方, 露出一线死鱼肚皮似的朦胧灰白,想必用不了多久,朝阳便会从那里升起, 驱走此地的森森鬼气。 六仆各负一口长剑, 抬着滑竿如飞赶到, 恰好目睹激战过后,竹林满地狼藉的情景。有时, 刘独峰也痛恨自己这异常喜爱洁净的怪癖, 可他没有办法。他的衣裳一旦沾上污秽, 就像心里也沾到了似的, 不由自主地想要作呕。 他以前见过九幽,对其十分厌恶, 很不愿意再打一次交道, 只因虑及戚少商的安危, 方才特意赶来, 准备虎口夺食。然而, 主仆七人奔上乱葬岗,却没见到戚少商,没见到息红泪, 没见到苏夜,更没见到九幽神君。 他们只看见一个神秘的黑袍人,负手立于竹林中央的空地上,仰头望着游移不定的云。 此人身量不高不矮,体态不胖不瘦,大约中等个头。黑袍自他脖颈处垂下,一垂至地,罩住他全身,犹如和尚常穿的“一口钟”僧袍,脖颈以上,又被垂着黑布的斗笠牢牢掩住,令人无法望见他的脸。 这片空地原来不是空地,一场恶斗后,青竹均被齐根削断,飞至远处,露出泥泞土地。黑袍人就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好像突然从地里长了出来,与四周环境说不出的协调。 以李二为首,抬轿的四仆齐齐停步。云大在旁喝道:“什么人!” 刘独峰却愕然道:“你是……九幽神君?” 九幽神君阴冷残忍,很少直接现身,所以他有此一问。黑袍人听他开口,才缓缓低头,平视着他们,漠然道:“我不是九幽神君,躺在那边的那个才是。” 刘独峰甫见神秘人物,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身上,没去理会附近的死物。黑袍人伸手一指,指向另外一个方向,才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沿他手指看去,但见一座残破孤坟凄然耸立,碎裂一半的墓碑前,赫然躺着一具同样穿着黑袍的尸体。 九幽生前将自己的尊容讳莫如深,不肯被任何人瞧见,死后却管不了这么多。雨水濡湿了他的衣袍,使衣料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枯瘦干瘪的体型。无论他长相如何,单看整体,就知道他不太可能是肩宽腿长的美男子。 刘独峰也好,云大到廖六也好,油然生出很奇怪的渴望,想去挑开九幽蒙于脸上的兜帽,瞧瞧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但刘独峰未及多想,便见黑袍人指向稍远的位置,续而道:“以及……刘大人请运功细看。竹根旁那滩黄色的尸水,乃是江南雷门田字辈高手,杀戮王雷怖。你们既然代表官府,就请为他们收尸罢,不然双双沦为孤魂野鬼,也太可怜。” 雨水混着尸水,实难辨认。还好刘独峰办案一生,见惯了尸体。他凝神仔细查看,果见那丛被削的与地面齐平的竹根旁,水迹颜色与旁边积水稍有不同,且带着滑腻腻的感觉,水面浮起血色油花,确为尸水无疑。 常山九幽神君、雷门雷怖,在细雨凄迷的深夜里,莫名其妙地惨死于此,足以令江湖震惊。刘独峰冷眼看着这两具尸体,也不知为何,忽地一阵阵轻松,似是祛除了多年痼疾,再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滑竿上,颌下五绺长髯沾了水气,看上去比平时更顺滑,双耳则微微颤动,悉心听取黑袍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那嗓音苍老嘶哑,如同出自七八十岁的老年人之口,毫无特异之处,更不是他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 云大向前踏出一步,想去为九幽神君收尸,见他毫无反应,又立定不动。刘独峰最后看了尸体一眼,淡淡道:“好厉害的化尸水。刘某曾经听说,江南毒手药王出自十二连环坞,想必是他为龙王配置的奇毒?” 黑袍人仰天长笑,声震竹林,震的残留竹叶簌簌落地,笑完方道:“毒手药王从不配这等药物。实不相瞒,九幽神君与我交手途中,一时不留神,不幸误伤雷怖。罪魁祸首是这东西里装的毒液,刘大人可莫要怪错了人。”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支鸭嘴形状的兵器,向他们亮了亮,又缩了回去。 刘独峰道:“原来如此,你也不知这是什么毒?” 黑袍人道:“九幽神君没告诉我就死了,我当然不知道。我把它叫做氢氟酸,刘大人若有兴趣,可以自行取名。” 刘独峰笑道:“我只是问问而已,否则不好向傅丞相交待。这么说来,尊驾的确是五湖龙王?” 黑袍人阴恻恻地笑了几声,亦笑道:“除我之外,更有何人?等刘大人你前来救驾,戚少商等人早已身遭不测。我杀了九幽之后,一直在这里等候你们。好在你人还算聪明,并未让我等太久。”刘独峰不动声色,颔首道:“过奖。” 他与四大名捕一样,足迹踏遍中原大地,专门追捕最为穷凶极恶的凶犯,对十二连环坞绝不陌生,也知道自己在江南办案十分顺利,大有五湖龙王在幕后配合的原因。但官是官,匪是匪,两者永远不能相容。他不愿与龙王为敌,却也无意和他攀上交情。 龙王特意等候他们一行人,可见必有要事相商。他丝毫不着急,吐出过奖二字,便不再说话,静等龙王继续说下去。与此同时,他尽聚全身功力,调动数十年缉捕经验,试图通过对方的举止语气,一窥掩在黑袍下的端倪。 五湖龙王似笑非笑道:“刘独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久闻你的大名,却无法苟同你的原则。不过六扇门中,有良心的人太少,有脑子的人更少。你已算是其中出类拔萃者,我别无选择。” 刘独峰一挥手,制止身边人出口呵斥,悠然道:“看来你真的等了很久,都等出了火气,不然何必在谈正事前,特意损我一顿?” 五湖龙王道:“我没损你,我在褒奖你。我若损你,你自会知道。也罢,且让我长话短说。你想找戚少商与息大娘,问清皇帝下密诏的原因。如今我已知道了那个原因,这就转告于你。” 刘独峰道:“我虽不想继续做官,却还想平静安稳地度过一生,对这事毫无兴趣。俗话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尊驾何妨给我个面子,把那秘密烂在肚里?” 五湖龙王哈哈一笑,笑道:“你们几位想去收尸,但去无妨。我绰号叫作龙王,实际还是个人,不会吃了你们大人。刘大人,今日你也听,不听也得听,休想做个置身事外的老滑头。即使你不听,人家也会以为你听了,终日疑神疑鬼,非得除掉你灭口不可,那还不如做个明白鬼。” 他先抽出阴阳三才夺,展示给他们看,又收了回去。一取一收之间,刘独峰眼神利如闪电,看清他手背青筋微凸,细纹密布,皮肤十分粗糙,正是老人应有的肌肤,根本看不出破绽。他没有其他证据,只好暂时把他当成老人。 两个老头一坐一站,对视了好一阵子。刘独峰终于道:“成,我认了,你说吧。” 其实他拒听的心意并非很坚决,只因想抽身避祸,才不肯主动询问。此时五湖龙王一定要说,他也就半推半拒地从了。 毁诺城城破当夜,苏夜扮成息红泪,公孙大娘扮成戚少商,自城中联袂而出,路上刻意曝露行迹,引开最为棘手的敌人。真正的戚、息两人打扮的毫不起眼,混在乱军之中,走的无影无踪。傅府高手发觉不对时,戚少商早已寻到安全地点,筹谋威胁皇帝之事。 这个计划本来很容易成功,却因九幽神君重出江湖,险些造成苏夜死在乱葬岗的悲剧。若非五湖龙王及时赶来,杀了九幽,恐怕两位佳人就得变成两具艳尸。 他听完苏夜的叙述,猜测刘独峰将至,便让她们尽快离去,与其他人会合。刘独峰来的不算慢,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如果他早到一个时辰,说不定能与苏夜本人碰面。 戚少商、楚相玉、太子赵似、端王赵佶之事,也从五湖龙王口中,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刘独峰。其实刘独峰一接密旨,立刻想到类似可能,听完并不惊讶,仅仅觉得“果然如此”。但他一生忠于朝廷,颇蒙赵佶青眼,此时发觉皇帝不仅是昏庸之君,还得位不正,心中五味杂陈可想而知。 因此,他听说戚少商欲以此事与朝廷作交易,不由更加如释重负,心想如此也好。 五湖龙王一看他表情,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屑一笑,笑道:“刘大人既无意见,可见戚少商成功的把握很大。反正当今这位皇帝才具平平,眼高胆小,一听他要将秘辛昭告天下,肯定慌了手脚。至于你们几位,当然又可以急流勇退,四面生光了。拿去!” 他右手一动,打出两枚圆形暗器般的东西。刘独峰心知他并无敌意,抬手抓住,发觉那竟是两枚蜡封的药丸,在他掌心滴溜溜滚动着。 五湖龙王道:“苏姑娘把解药给了我,让我转交给你。他二人服下后,毒性自会消解。” 刘独峰哼了一声,疑心更重,却不好多问。他听过无数传闻,都说五湖龙王喜欢年轻美貌的女子。十二连环坞偌大基业,竟无一名男性总管,足见龙王之好色。 传言已经很难听,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连云寨一事中,龙王又对苏夜十分照顾,甚至要叶愁红与公孙大娘听从她的命令,难免使刘独峰大为疑惑,猜测他看中了她,只碍于苏梦枕是她师兄,不方便下手,不得不迂回笼络。 他为人庄重自持,绝不会将这话诉诸于口,将药丸一抛,强行压下疑虑,问道:“顾惜朝他们的解药呢?” 五湖龙王冷笑道:“事已至此,你竟还想着那群人的性命?我没有他们的解药,你下次见到苏姑娘,再帮忙说情不迟。但我劝你一句,你要独善其身,就独善到底,切勿见谁势大,就偏向那边,否则另一方得势时,便是你大难临头的时候。” 刘独峰形容高贵庄严,自有出自世家、身居高位的气度。五湖龙王却狂傲霸道,充满了对他人的不屑之意,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半点不考虑别人意见。 老头与老头之间,似乎也有很大的不同。 刘独峰瞥一眼天光,淡淡道:“听起来,龙王对刘某意见很大啊?” 五湖龙王傲然道:“你我河水不犯井水,何来意见?只不过在我眼中,刘大人你堪称一根搅屎棍,哪里有麻烦,你就在哪里乱搅。但遇上真正的麻烦,你又不中用,随便碰块石头便碎了,还惹的自己一身腥臊。” 刘独峰听他采用如此恶心的譬喻,终于有些恼怒,一扬眉便要说话,却听他继续说道:“我一向实话实说,你用不着生气。相信过段时日,你那几位知交好友便会出狱,大可不必为此担忧。我言尽于此,后会有期。”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刘独峰对评价作何感想,苏夜已不得而知。 她说完就走, 风一样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把尸体与尸水留给了他。有尸体在手, 更易向傅宗书交待。当然,傅宗书关不关心一个死了的九幽神君, 也是值得商榷之事。至于雷损,想必更不会关注没了用处的雷怖,尸体在不在, 又有什么要紧? 刘独峰身份摆在那里, 立场摆在那里, 退休在即,注定了她不能与他计较损失手下、毁诺城覆灭的责任。她向来不愿忍气吞声, 只好曲线救国, 以龙王身份损他一顿, 将他形容为搅屎棍, 总算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她随身带着易容工具,少许装扮身份用的衣物, 以便随时切换到其他身份。她琢磨刘独峰为人, 料想他不能就此退居幕后, 必然最后努力一次, 前来追寻戚少商。于是, 她杀死九幽神君,完成灭口的承诺,就迅速改换妆饰, 摇身变成黑衣老者,在山岗上迎风独立,等候刘独峰赶到。 饶是刘独峰办案一世,老练狠辣,也没看出五湖龙王与苏夜的相似,只好乖乖认了。 他再聪明,也猜不出苏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以为她落败于九幽神君,被五湖龙王所救,然后扬长而去,回到其他人那里。事实上,他想的大错不错。苏夜离开这座小山岗后,也的确没有前往青天寨,而是与附近的公孙大娘会面,共同折返毁诺城方向,等待神鹰搜到她们。 苏夜对待敌人时,常常没有一句实话,包括告诉九幽自己不知戚少商下落。她知道戚少商会去哪儿,也知道他们均在路上留下不同标记,使同伴可以成功会合。但乱军之中,局势随时可能产生变化。戚少商真正去往的地方,不见得是计划中的预定地点。 雨收云散,天色初霁,一天湛蓝如洗。烈日驱散地上的水雾,令飞禽视野极为阔朗。当天未至午时,两只神鹰掠过高空,一眼认出她们,长鸣出声,迅速俯冲至地,停在苏夜肩上,吃她手中食物。 它们先养精蓄锐,又再次冲上高空,在前带路,领着她两人前去与叶愁红相见,之后沿路打探别人的消息,意图尽早重聚。 一夜过去,苏夜没能走出太远,其他人也一样。只因对方的重要人物大多身中剧毒,武功十去八九,刘独峰又匆匆离开毁诺城,他们未遇强敌,依然成功逃亡,并未落到官军手中。 苏梦枕总共派出十名无发无天成员,因为苏夜不欲曝露行踪,也因为这支部队人数本就很少。可惜的是,古董急于打开密道,利用自己身份,将他们各自调开,一不做二不休,竟一气杀了负责看守的五人,才前去转动密道中的枢纽,又暗算对此一无所知的师无愧。 师无愧身中三刀两掌,刀上有毒,掌力沉厚,几乎不能行动,只能由阴兵暂时照顾。苏夜见到他时,发觉他伤势渐趋稳定,性命无忧,才松了口气,亲自出手为他解毒。 戚少商与息红泪、穆鸠平等人同行,不幸中途被官军冲散,只好分头逃亡,所幸伤者武功已复,内奸已除,大多数人得以杀出重围,平安抵达城外。离开毁诺城后,他们辨认沿路标记,最终重新聚头,前往订好的地点。 铁手曾说,大师兄无情可能就在附近,追捕一对鸳鸯大盗,而事情也果真如此。九幽神君弟子趁着夜色浓深,一路暗算逃出毁诺城之人,与无情狭路相逢,冲突起来。事后,无情又碰上戚少商,将其误认为独臂大盗,出手缉拿,若非铁手恰于此时赶到,有可能结下极大误会。 他外表冷漠,体质虚弱,内心却十分善良多情,听完戚少商的叙述后,自觉责无旁贷,毫不犹豫答应帮忙。此时铁手已在缉拿名单上,成为钦犯之一。无情却还是官身,行动十分自由。他见事态危急,只得无奈抽身,暂且抛下缉捕目标,匆忙赶回京城,向诸葛神侯求援。 证据血书藏在戚少商的“青龙剑”剑柄中,已向无情出示,证实戚少商所言非虚。苏夜找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才知道事有凑巧,无情不愿耽搁时间,已经连夜动身。雷卷担心中途生变,他一人孤掌难鸣,与唐晚词、秦晚晴、沈边儿几人负责护送,与他一起上路。 他为人极可信任,又尚未引起傅宗书一方怀疑,确是此事的最佳人选。但他要先将内情报给神侯,利用神侯府人脉势力,暂缓对戚少商的追捕,同时与当今天子接触,才可能正式解决麻烦。期间会不会发生意外,谁都不知道。 不过,戚少商将利害关系陈述清楚,提出自己一方的条件,该做的都做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苏夜虽觉皇帝无能,不敢鱼死网破,却不得不做好准备,想好让戚少商隐姓埋名,自此浪迹天涯的方法。 除此之外,她亦做不了什么。他们的危机远未过去,稍作喘息后,便即发现官兵悄悄冒出了头,只得再行逃亡。 黄金麟、顾惜朝身边带着傅宗书的委任状,有权调动数省兵马。他们见大动干戈后,正主仍逃的一个不剩,不由又惊又怒,既怕被傅宗书厌弃,又怕小命难保,不惜加大搜捕力度,警告附近百姓,除再次申明连坐规矩外,还以重金相诱,诱使他们报告钦犯行迹。 鼠兔虫蚁临危时,尚要拼命一搏,何况这几位手握大权的武官。官兵由数千之数,陡增至数万,给了苏夜极深的压力。她早看过毁诺城一带地图,定下逃亡路线,自忖再也找不到更安全的第二条路。即使如此,各州县衙役、兵丁共同搜索,仍使他们屡次暴露,难有片刻清闲。 如果分头行动,应该更容易藏身,但也更容易被人捉住。条件谈成功还好,若不成功,还得想方设法救人,根本冒不起这样的风险。因此,苏夜身上压力再大,也没让他们分开藏匿。 她心中对局势一清二楚,其他人也非笨蛋,均在咬牙苦撑。赫连春水、高鸡血、高鸡血师弟韦鸭毛三人,明明被息大娘连累至此,却无一句怨言,每日反而强颜欢笑,安慰于她。 戚少商本人心情极为复杂,并不愿以此手段取胜,总觉得有负于连云寨死难的兄弟。可是,他又不得不祈祷圣旨早到,皇帝同意他的条件,否则将有更多兄弟死难。 苏夜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比上一次更阴郁,更深沉,即使离开了毁诺城,希望近在眼前,也未恢复往日之神采飞扬。这对他未必是好事,却也不是祸事。至少下次来个张惜朝、李惜朝,他是不会再上当的了。 她定下猫耳镇、白水镇、恶虎村、南燕等数个地点,打算迂回前进,绕路进入青天寨,继续在那里抵抗,静等京中消息传回。在此之前,她又令神鹰急速回京,将密信带给程英,让她们心里有数,并在必要时联合苏梦枕,助神侯府一臂之力。 连云寨与毁诺城动静如此之大,已经不可能掩盖事态。江湖中,无数双眼睛紧盯着这里,均在想傅宗书能否成功。他成功,就会有更多人投靠权臣,进一步打击侠义道。他不成功,那就证明当朝丞相也没多么可怕,给抗争者以充足信心。 殷乘风虑及家业,一直犹豫不决,并未及时救援戚少商。然而,他听说毁诺城毁于夜里大火后,终于按捺不住,力排众议,让伍彩云守在青天寨中,亲自带人下山帮忙。双方说巧不巧,恰好相遇于易水边上,然后就被官兵团团围住,费尽力气才冲破包围网。 众人成功抵达青天寨,进入寨门时,脸上才露出些许轻松神色。苏夜觉得,倘若殷乘风也被傅宗书收买,想当个“护国寨主”,她肯定对人类彻底失去了希望。唐肯生的浓眉大眼,长的一身正气,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青年,却因高风亮临危变节,整日魂不守舍,一提神威镖局就默然无语。 尽管高风亮家人均在官府手中,不得不如此,但他自己也想要荣华富贵,取得朝廷高官青眼,说可怜固然可以,说可恨也不算有错。由于他变节只为换回人质,并无过逾举动,无人苛责于他。但此事之后,江湖中人对神威镖局的评价,只怕会变了个模样。 还好,青天寨不是神威镖局,殷乘风也不是高风亮。他妻子伍彩云为上代寨主之女,轻功既好,武功又佳,想必不会那么容易被人胁迫。 自从北城城主周白宇死后,武林四大世家渐已没落,如今唯剩南寨屹然挺立,无声述说四大世家昔年的名声。可南寨只被武林中人称为“青天寨”,很少有人提及南寨之名,想来不久之后,这个名称便会从世上消失了。 苏夜连续住了数日,从未发现寨中人的可疑之处,只发现山下官兵愈围愈多,想必等着择日攻寨。她查看青天寨地形,发觉它和毁诺城相差仿佛,又在此地经营多年,只要不出叛徒,应该能支撑相当一段时间。 她亲自给那几位大人施毒,对毒性心中有数,并不会发作的很快,但毒素一重重推进,终有一日毒发攻心,让人一命呜呼。 也许发作前,顾惜朝会做临死前最后一次搏斗,倾尽全力攻打青天寨。也有可能,他们只是利欲熏心之辈,见九幽已死,刘独峰爱莫能助,不等发作便来求饶,主动要求为金风细雨楼卖命。 只可惜,他们会怎么做,殷乘风于危难间又会做何等抉择,她是永远不知道了,因为官军攻寨之前,圣旨已到。宫中内监总管米有桥、副总管杨梦,大内侍卫副统领舒无戏、傅宗书亲信红人龙八太爷竟联袂而至,共同宣读圣旨,要求戚少商等人出寨接旨。 第一百一十九章 龙八太爷面色浓赤,目如铜铃。舒无戏布衣简服, 英气勃勃。米苍穹眼角微耷, 两道长长白眉自旁边垂下, 面上透出一股蟹壳青般的色泽。 前两者还好,不过是武林高手常有的英姿异相。米苍穹则非同小可, 唯有内功练至绝顶高深,才能练出他那种深青颜色。他年迈,迈的头发眉毛胡须都白了, 精神却健旺至极, 骑在马上时, 自有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气度。 传言中, 这位老内侍为宫中第一高手, 如今看来, 传言竟非虚假。 三人高官厚禄, 身份尊贵,分别代表三个不同的阵营。龙八太爷是傅宗书亲信;舒无戏由诸葛先生荐入宫中, 统领大内侍卫, 向来精明忠诚;米苍穹则深得皇帝信任, 为御前地位最高的内监, 开口说句话, 抵得上普通大臣说一百句。 杨梦负责宣旨,却带来了这三名身份意味深长的同伴,声势愈发浩浩荡荡。他们奉圣旨匆忙而至, 可见京中势力已达成默契,拿出了一个各方面均能接受的结果。 何况从京城到青天寨,颇有一段距离,绝非朝夕可至。苏夜掐指一算,认为对方必须日夜兼程,才能在此时抵达山下。皇帝惧怕戚少商将证据公诸于世,也算下足了本钱。 其中,必定还有诸葛神侯的叙说利害、点明要旨,不伤天子尊严的同时,婉言劝他应下交易条件。她还怀疑,神侯多半以身家性命作保,保证戚少商不会出尔反尔。否则以皇帝之昏庸多疑,怎会相信一群草寇能遵守诺言? 苏夜混在人群里下山,一同跪地接旨。戚少商依然不愿向圣旨屈膝,可事已至此,再不愿也只能佯装愿意。他心中十分清楚,想要的结局就在眼前,再也不必东奔西逃,连累所有能连累的兄弟,与此相比,屈膝跪地似乎也不值得计较了。 众人下山之时,紧密的包围已露出一大块缺口。京师中派出的骑兵衣甲鲜明,气象森严。苏夜还在舒无戏身旁,看到了雷卷、唐晚词、沈边儿等人,还看到了永远不离开滑竿的刘独峰。他们不放心,去了京城,又随队赶回,想要亲眼确保事情不出差错。 待所有人跪地伏身,杨梦才满意地横扫一眼,大声宣读谕旨内容。内容本就不少,又经过四六骈文修饰,辞藻妆点,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然而,若跳过没要紧的细枝末节,只看圣旨核心内容,就能发觉,这竟是一道黑白颠倒,荒谬之极的旨意。 天子诏曰,黄金麟、顾惜朝、文张等人捏造圣命,欺君罔上,迫害江湖义士,卸去一切官职,依律治罪。戚少商、息大娘却摇身一变,从钦犯变成无辜受害的侠士。天子不但赐金安抚,还责令沿路大小官员,协助戚少商重整连云寨,息大娘重建毁诺城,不得延宕。 圣旨既提及涉案职官,黄金麟他们自然也得前来领旨。这几人听完后,个个面如土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在一夜之间,被蔡京与傅宗书无情抛弃。 顾惜朝曾奋起抗辩,说自己身上带着义父的委任状,并非捏造圣命。龙八太爷却抢在其他人前头,大喝一声,说一切均是误会,傅丞相早已派人追回委任状,是你顾惜朝胆大妄为,压下不给,拿着委任状在下头州县公报私仇。 龙八太爷开口,他们的念想终于彻底断绝,因为这表示傅宗书与皇帝达成协议,丢卒保车,将他们几个当成顶罪的小卒子,让大人物们全身而退。 顾惜朝颇以丞相义子身份自傲,自觉与其他官员不同,更得丞相重视,这时才知道,原来“干爹”二字一文不值,只是用嘴皮子说出来的笼络之言,甚至比不上真金白银。而文张、黄金麟两人替傅宗书残害忠良,狼狈为奸,到头来也没弄到太多好处,反将自己赔了进去。 除此之外,圣旨还提到铁手、雷卷、殷乘风诸辈,对他们大肆夸奖,称赞铁手尽忠职守,褒扬雷家庄与青天寨,险些真让青天寨成为护国青天寨。高风亮未被治罪,也未拿到护国镖局局主的名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苏夜一边倾听圣旨,一边偷眼打量宣旨的人。她格外注意米苍穹,每看三眼,就有两眼投向了他。但米苍穹武功着实厉害,每当她一眼瞥去,他便生出感应,虽仍是那副目不斜视的样儿,眉间肌肉却微微耸动,似是很不欣赏她的偷看。 舒无戏亲近诸葛先生,龙八投靠傅宗书。此二人武功再高,也只是旁人亲信,地位不算重要。但米苍穹为“有桥集团”首脑,联合方应看、后妃、外戚、宫监,多年以来,形成不可小觑的势力。他有权势,有手段,有武功,有头脑,潜伏于水面之下,屡屡掀起暗流,其危害性不输蔡党,隐蔽性远远超过。 她头一次遇上他,自然多加留心,既想看他为人处事,又想看他武功深浅。说到底,无论他怎么权势熏天,若因武功不济被人杀死,也只是泡影而已。蔡京多年笼络江湖人物,以金钱官职收买他们,还不是因为作孽太多,花钱买些爪牙,以免一年之中被人刺死百来次。 但是,她惊愕地发现,自己竟摸不清米苍穹的底牌。他武功深不可测,从外表绝难看出底细。想要了解他的武功,必须亲自与他动手,可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样的机会。 与此同时,她耳中听着圣旨,心底逐渐浮起荒谬感觉,使注意力稍稍转移,也顾不上研究米苍穹了。 如果交易成功,那么必然是今日的结果。此事众所周知,人人心下有数,苏夜当然不例外。可她亲耳听到圣旨内容,浓重的荒谬感仍挥之不去。她几乎不敢相信,如此可笑的事情就在眼前发生,光天化日下,皇帝亲自颠倒黑白,翻云覆雨。 其实他何尝关心戚少商,何尝关心连云寨,戚少商没威胁到皇位,就可安心在边关对抗官府,抵御辽国。一旦产生威胁,他便立即动用天子之剑,调动天下兵马,誓要扯碎连云寨。等戚少商成功反抗,作出更大的威胁,他又忽然变了脸,亲自将替他出力的官员斩落马下,换取敌人保守秘密。 他眼中没有大宋江山,没有臣民社稷,只有自己,却又不够聪明,受人操弄而不自知,成为奸臣最大的依仗。 他与蔡党并非君臣关系,也非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而是共生。若清流大臣把持朝政,他无法像如今这样逍遥自在;若明君登基,蔡京也很难靠着逢君之恶,弄权乱政,得到如此之大的权势。 但凡一个人有点野心,目睹昏君当位,均会生出“他能,我为何不能”的想法。陈胜为一秦末农人,尚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刘备穷困到卖草鞋为生,一有机会便招兵买马,崛起于乱世。朱元璋更是穷的不能再穷,寒薄的不能再寒薄,最后仍然当了皇帝。 那么像苏梦枕、方应看诸辈,权谋势力远胜他们,野心勃勃,目光远大,岂会没有任何想法? 苏夜不知别人的心思,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边的息大娘,发觉她也满脸木然,木然中又有茫然,似乎被谕旨吓的不轻,已经忘记了高兴。 是的,没有喜悦,只有荒谬,好像过去的逃亡不值一提,死难的朋友死的可笑,皇帝金口一开,所有麻烦都结束了。盏茶时分过去,杨梦将圣旨宣读完毕,满脸笑容地请众人起身,并亲自走上前来,连声向戚少商嘘寒问暖,显然代表皇帝安抚于他,提醒他铭记天恩,休要违背诺言。 顾惜朝他们被骑兵带走,未给戚少商亲手报仇的机会。可惜的是,戚少商不可能就此放过他,只不知他会因毒发而身亡,还是在毒发之前,就被戚少商亲手杀死。 苏夜从没想过给他们解药,所以觉得很无所谓,只觉肩上重担已经放下了,等叶愁红将十二连环坞的马要回,便可正式完结与帮派有关的事务。但她并未想到,宣旨过后,舒无戏竟跳下坐骑,喝令属下将某个人拉出军阵之外,推到苏夜面前。 舒无戏从未见过她,却对她十分客气,笑容满面地道:“苏姑娘,舒某奉圣上御旨,将这人送还给你们。如果舒某没记错,他本是你们的人?” “古董”余无语,之前无限风光,亲手造成毁诺城之覆灭,无法无天损失惨重,这时却垂头丧气,被人五花大绑,没骨头似的站在她面前。不用问也知道,他和顾惜朝一样,被当成了弃子。傅宗书为收买人心,说不定还肯救一救顾惜朝,雷损却未必看得起这种背主另投的人。 这种人的价值只在于他的利用价值,失去可用之处,便成为彻头彻尾的废物。他能背叛追随多年的苏梦枕,自然也可能背叛收买他的雷损。雷损若花大力气相救,苏夜恐怕得重新设定一下对他的评价。 苏夜本就准备着手追杀他,给师无愧一个交待。师无愧虽是苏梦枕手下,却陪她出来办事,负责保护她,后来更想牺牲自己,换她成功逃走。于情于理,她均应以同等好意相报。 她一见余无语,眼神便亮了,亮的仿佛有火焰在瞳孔里燃烧。只是,余无语始终低垂着头,让她这两道灼灼的目光落在空处。他看上去极其害怕,极其萎靡,好像碰他一下,他就会软倒在地。 可是,他敢背叛苏梦枕,暗算多年共事的兄弟,为顺利放走文张,连杀五人,又怎么可能是怯懦胆小的人? 苏夜见他这样,微微一笑,笑道:“何必呢,你装出这个模样,我也不会放松戒心。我若让同一个人暗算我第二次,不如趁早自己抹脖子。” 师无愧就站在她身后,同样双眼喷火,只等她点一点头,他就会把古董痛打一顿,打到谁都认不出为止。 苏夜却不肯点这个头,只含笑凝视古董,笑容中,充满了讥讽之意,又有极深的无奈。事实上,她心情极为复杂,真的同情古董,同时又感到无比畅快。 倘若古董力战一场,被她杀死,那也算死的物有所值,轰轰烈烈。可他竟被新找到的后台所弃,成为皇帝平息戚少商愤怒的牺牲品,顿时变成了黑色幽默的主角,可笑中又有可悲。 舒无戏道:“这人地位微而陋,不宜写在旨意之中,由我私下处理。如今人已交到姑娘手中,我的任务便已完成。不过,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苏夜淡淡道:“他是我师兄苏公子的亲信,深得信任,自师兄接任金风细雨楼楼主以来,便陪在他身边。我不能越权处置他,所以要带他回京,交给师兄。” 第一百二十章 苏夜凭窗而立,眺望远方的青山黛影。落日熔金, 彩云满天, 似画师手中握着的羊毫, 勾勒出群山轮廓。如果彩霞颜色多几分青金,少几分橙红, 那么会很像一幅泼墨写意的山水画,美的让人喘不过气。 她身上黑袍一垂至地,沐浴在凄艳的霞光中, 显得又神秘, 又庄重, 仿佛无数彩光凝聚在一起,陡然凝出的一个深黑色人形。每当她凝视落日暮霭, 就可明白苏梦枕的红袖刀为何像黄昏细雨中, 纷纷扬扬拂落下的艳红落花, 惊人的艳, 也凄清至令人发颤。 这里仍是青天寨,殷乘风、伍彩云夫妇的基业。不过, 如今她是五湖龙王, 不是苏夜, 所以选择了叶愁红居住的客房, 耐心等候要等的人。 她将于明日启程, 返回开封府向苏梦枕复命。在此之前,她必须以五湖龙王的身份,与戚少商谈谈。可她等待之时, 心中怎么也忘不掉今日稍早些的时候,息红泪都说了什么。 那时息红泪避开旁人,独自来找她,向她郑重道谢,感激她竭尽全力,引开九幽神君等追兵,又亲自制定逃亡计划,帮助城中女子安然脱逃。 戚少商经此劫难,心性大变,深沉的像换了个人。息红泪眼见城破人亡,姐妹陆续死伤,何尝不是如此。 她们闲谈时,她秀浓的双眉屡屡蹙起,眉宇间笼罩轻愁,笑的更少,想的更多。他们的确赢了,挫败了傅宗书,逼迫皇帝退让,翻身成为御口褒奖的侠义之士。可他们又什么都没赢,到头来,仍满目空远,不知来日何在,犹如一群惶惶然的丧家犬。 死者长已矣,余下的人仍要好好活下去。因此,苏夜略谈几句,便问及她以后的打算,并说若她想重建毁诺城,自己定会尽力相助。 息红泪听了,感激归感激,竟还微微苦笑,眉间愁色尽散,郁色更浓,柔声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安顿好死难受伤的姐妹,就和赫连春水同行,陪他四处走走,或一同回到京城,拜见赫连老侯爷。” 苏夜向来不关心他人的情感纠纷,听完后,仍然大为惊讶,问道:“你已对戚少商彻底灰心,不打算再续前缘?” 息红泪毅然而坚决地摇头,道:“他多次亏负于我,有何前缘可言?我创建毁诺城时,确然满心愤懑,一心想杀了他出气。但那只是一时的想法,不久之后,我发现我可以自己杀他,却不准别人碰他一根头发,顿时心灰意冷。” 苏夜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息红泪道:“因为我仍想着他,挂念他,如此而已。” 她说到这里,眸中忽地浮出梦幻般的光芒,动人至极,“既然做不到,何必扭捏作态,效仿那些怨妇恨女?他若遭难,我必定出手相助。谁敢伤他,我一定十倍奉还。但重续旧好,再续前缘?我早已断了这个念想,今生今世,绝不会出尔反尔。” 苏夜想起戚少商的风流韵事,只觉无言以对。事实上,顾惜朝能买通八位寨主中的几位,与他们联手暗算戚少商,亦有戚少商本人的责任在内。 她前生今生均听过一句谚语,叫作“兔子不吃窝边草”。戚少商不仅吃了,还把草啃的乱七八糟。 他风流多情,喜欢与寨中女子相好。关系结束后,她们分别嫁给旁人,其中便有连云寨寨主,以及戚少商的心腹手下。做丈夫的发觉妻子与别的男子有染,自然逼问奸夫是谁。这些女子生怕自己倒霉,就把责任都推到戚少商身上,要么说他甜言蜜语诱哄,要么说他依仗武力逼迫。如此一来,连云寨不少人与戚少商离心离德,敢怒不敢言,等顾惜朝以高官厚禄相诱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点点头便干了。 息红泪深爱戚少商,为他可以不顾一切,甚至赔进自己的性命。若非如此,她岂会一怒拂袖而去,独自创立毁诺城? 苏夜无意评价旁人私事,但息红泪肯开口向她诉说,可见不介意她多说几句。她轻叹一声,亦苦笑道:“我倒觉得,他如今对大娘你死心塌地,再不会招惹别个女子。噢,你别误会,我并非劝你和他修好,只是实话实说。” 息红泪叹道:“我明白,我怎会不明白。可他来的太晚了,我等了这么久,他走投无路,才想起我息红泪。苏姑娘,你知道么。他落难之初,还投奔了几个红颜知己,希望她们收留他和穆鸠平等人,给他几天喘息机会。她们……一听他没了钱财,没了连云寨,失去一条手臂,又得罪了官府,竟闭门的闭门,不见的不见,根本不肯伸出援手。” 苏夜愣了好一会儿,道:“这我真的不知道。” 息红泪说着说着,仿佛又想起了过去的不快,不觉摇了摇头,傲然道:“其实,他曾亲口说过,那些女子根本无法与我相提并论。可他偏偏为了她们,让我伤心失望。这是他的风流天性,他需要红粉佳人衬托英雄气概,怪不得他。我并不以为他做错了,但我受不了,所以没办法和他一起。” 她语气逐渐加重了,声音却依旧平和悦耳,如银铃一般,“我以前信过他,结果失望至极,如今我已不敢再信。我们强行聚首,最终极可能当真反目成仇,满心怨恨,若彻底分开,还可以当个侠义道上的朋友。” 这些话已经涉及戚少商的隐私,却令苏夜恍然大悟,彻底明白了她的心情。她也听过,许多英雄人物都有拈花惹草的毛病,即便深爱的人就在身边,也忍不住要和其他女子来往。那些女子甚至不必聪明,不必心地善良,有美貌就够了。 越出色的人物,越觉得这理所应当,谁让他们秀出群伦,把其他男人都比了下去。更奇怪的是,他们的爱人竟也认为毫无问题,反正自己同样可以招惹别的男人,算不上不公平。 戚少商正是其中之一,只可惜息红泪不是那等女子。她和他一样心高气傲,几次争吵无果,愤而孤身远走,成全他的气概,现在更狠下心肠,抛却前尘往事,选了苦守多年的赫连春水。 一个多年不闻不问,落难时才后悔莫及,一个矢志不渝,明知此行生死难料,仍带着几个家将亲信赶来救人,自始至终绝无怨言。苏夜扪心自问,觉得只要长了眼,都会选择后者。 而且,“九现神龙”戚少商固然是英雄,临危赴难的赫连春水难道不是?他出身将门,将“残山剩水夺命枪”练的出神入化,武功好,智计亦高,并不因为自己是侯府世子,就四处留情。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息大娘回心转意,堪称理所应当。 她正要安慰息红泪,却听她道:“毁诺城中,本来还有我的四妹南晚楚。她也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来了毁诺城,还时时惦记着人家,终日牵肠挂肚,忍不住去看,发现那人正和妓女鬼混。她受不了,难过的不行,最后自尽身亡。唉,她是真的傻,赔了命,人家还没把她当回事,真是何苦。” 苏夜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你把那个男人怎么了?” 息红泪淡然道:“杀了,给晚楚偿命。可我再清楚不过,这没有用。” 苏夜道:“你害怕重蹈覆辙?” 息红泪终于一笑,笑道:“我不怕,我只是不想。事已至此,少商已然平安无事,也无需我陪在身边。毁诺城本为他而建,大可不必再建一次。就这样吧,也许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在京城见面。” 据息红泪所言,她尚未把这个决定告诉戚少商。但众人即将辞别殷乘风,离开青天寨,想必不会耽搁的太久。苏夜虽觉时机不太凑巧,却别无选择,只得叫叶愁红通知戚少商,说五湖龙王人在寨里,想要见他一面。 她见戚少商,与见息红泪的目的完全相同,想问清他的打算。息红泪既决定放弃毁诺城,就得妥善安置那些四散逃亡的女子,处理官府发还的金银财物。这将耗费不少时间,反正赫连春水总会帮忙,无需她操心。 戚少商那边也一样。连云寨八位寨主死的死,叛的叛,只留下穆鸠平一人。寨子还在,却物是人非,活着的人大多见利忘义,投靠顾惜朝,必须尽早逐出。但其他人不知所措,犹豫不决,发觉死了好几个寨主,大寨主负罪逃亡,便踌躇着跟了顾惜朝,并非真正的叛徒。 按照苏夜的想法,这帮人能不要都不要。第一种人墙头草似地随风飞舞,今日投靠这个,明日就会投靠那个,要来有什么用?第二种人头脑简单,无法选择自己的老大,谁上位便跟着谁,混江湖就为混口饭吃,简直还不如第一种。不过,如果戚少商脑袋被门夹过,坚持要他们留下,她也无话可说。 她换上五湖龙王的制服,仔细遮掩了容貌,便立在窗前,负手观赏夕阳下的山色。她这么做,并非因为想摆架子,也并非穷极无聊,只是因为真心喜欢自然景色。山峦披金沐彩,斑驳陆离,与她在生活当中,与人打交道的经验相比,美的无法用言语描述。 她看着山水、花草、冰川流瀑、海天一色,总觉得自己已离开了尘世,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乘风遨游,自在逍遥,忘掉了此生以来的所有烦恼。但是,有人在附近说句话,她就得从畅想中回神,耐心处理所有事务。 当火烧云变的深暗灰黑,彩霞颜色逐渐黯淡,戚少商终于来了。他一跨进房门,便见五湖龙王阔别已久的背影。背影只是背影,却因站立姿态不同,有着一览众山小的气派。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忽地涌出一股感激,感激他作盟友时公平守信,自己失势时又全力相救,居然不惜亲自出手。以前他与龙王只见过一面,着实谈不上什么交情。此事之后,他的感觉已和过往截然不同。 苏夜缓缓转过身,以黑布为掩饰,仔仔细细打量着戚少商。她发觉他眉头锁的比息大娘还紧,右手亦不自觉地握成拳,不觉暗自喟叹,心想:“真糟糕,息红泪已告诉了他。” 世间的事大多很残酷。孩童尚能托庇于父母,不必独自面对。成人却得咬牙挺住,认清事情不可能尽如人意,坏事发生时,唯有拼命鼓舞自己,想出解脱的方法。成功了,就可跨过这道坎,迎来下一次不幸;失败了,人生多半就此终结,再无未来可言。 这一刻,苏夜真不忍心招呼他,要他在失恋不久的情况下,被迫谈及比感情还失败的事业。可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马上叫他离开吧。 戚少商失去左臂,无法抱拳为礼,也无法作揖,只得欠了欠身,道:“久违了,龙王。尊驾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苏夜道:“戚兄元气渐复,也是值得庆贺之事,请坐。” 戚少商面对苏夜时,态度远比面对五湖龙王自然,更容易流露真实情绪,说话也更随意。他将她看为绮年玉貌的女子,自然如此。但五湖龙王声音也不好听,模样也不好看,皮肤也不娇嫩白皙,只能引发谈话对象的谨慎态度。 不过有些话龙王可以问,苏夜就不太方便了。她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必须面对面相谈,才又装扮成这个鬼样子。此时,两人隔着一张桌子,正襟危坐,看上去无聊至极,毫无自由自在的意味。 苏夜亲自为他斟茶,戚少商道了声谢,却没去拿茶杯,显见心思不在茶上。她见他如此,也不废话,只用三言两语,便将话题导上正轨,冷声道:“戚兄大可不必这么客气,更无需计较皇帝的颁赐封赏,这本就是你们应得的。我听说,顾惜朝被龙八太爷带走后,就此下落不明,你是否要找他报仇,再回边关整顿连云寨?” 戚少商听到顾惜朝之名,哼了一声,似冷笑,又似单纯的轻哼,声音中绝无欢愉之意。他不作任何掩饰,只淡淡应道:“不错,他和黄金麟均是我的仇敌。铁手兄不屑与他们计较,我却不得不计较。” 他终究没忘记那杯茶,这时拿了起来,一饮而尽,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又道:“文张、鲜于通、冷呼儿三人尚未拿到解药,苏姑娘似乎也无意给他们解药。他们不久后便会毒发身亡,用不着我出手。如果他们竟平安活了下来,再提报复之事不迟。” 苏夜颔首道:“说的好,富贵险中求。若没这个本事,被人报复也只好认了。” 戚少商似乎不想多谈,道:“龙王驾临青天寨,指名要见戚某,难道只为问一问顾惜朝?” 苏夜笑道:“自然不是。皇帝颁下圣旨,要官府助你重建连云寨。你究竟想不想这么做,还是另有打算?” 戚少商与息大娘情投意合,性格有相似之处,但在谈心方面,两人又截然不同。息红泪毕竟是个女子,心思细腻敏感,见了同为女子的苏夜,难免一时忘情,向她吐露心里话,也不如何避忌感情问题。戚少商恰好相反,想要和他交心地谈些什么,必须单刀直入,迫他说出口不可。 戚少商自嘲地一笑,叹道:“龙王若挂念着贵帮的马匹,去找顾惜朝要吧,戚某对此一无所知。” 苏夜道:“戚兄,老夫年纪大了,人越老,脸皮就越厚,又向来说一不二,受不得别人敷衍。我会一直问下去,到你回答为止。” 戚少商收起笑容,扫了她一眼,却没听出任何异常,看出任何不对。他并不喜欢支吾遮掩,只因惊悲交集,如遭雷噬,不愿立即提到息大娘的名字。苏夜执意相问,他也不再拒绝,淡淡道:“起初我确有此意,准备与大娘返回连云寨,召集逃走藏匿的兄弟,重整旗鼓。可惜……大娘不这么想。” 苏夜道:“所以你也不想这么做?” 戚少商犹豫一下,终于答道:“是,我心灰意冷,失去了对任何事的兴趣。龙王若有什么话,不妨痛痛快快说出口。江湖上人尽皆知,戚少商有负于息红泪,毁诺城便是由此而来,因为我违背了对她的承诺。如今我落到这个地步,只是咎由自取。” 苏夜缓缓道:“别这么想。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有人坦然认了,有人垂死挣扎。” 戚少商冷笑道:“所幸我不是垂死挣扎之辈。” 天总是黑的很快,等戚少商说完息红泪的选择,天空已完全陷入灰暗,眼见夜幕低垂,长夜将至。他们两人均无点灯的意愿,仍坐在原处,各自想着心事。 戚少商在想息红泪,她却在想苏梦枕。她始终认为,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很快乐,那么就该永远在一起,如果相反,那就得尽快分手,各奔东西,以免因爱生恨,一发而不可收拾。人世间,能令人快乐的事物太少,令人悲伤愤怒的太多。既然如此,一个人大可不必自寻烦恼,硬守着令自己痛苦的爱人。 在这一点上,她和息红泪几乎有着一模一样的想法。爱情或者刻骨铭心,永世难忘。但是,如果其中浸透了眼泪,那么为何不干脆去和洋葱约会? 戚少商见她前,已吩咐过手下兄弟,叫他们不可四处找他,叶愁红也做过相应布置,所以迄今为止,并无一人前来打扰他们。她沉浸在诡异悲哀的气氛中,又沉默片刻,方道:“我对你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并无太大兴趣。你能立刻想通,不做纠缠,已是失意人中的佼佼者了。” 戚少商苦笑道:“承蒙夸赞。不说这事了,另外还有一个消息,你可能尚未听过。” 苏夜道:“哦?” 戚少商道:“铁兄……我是说,四大名捕排名第二的铁手,铁游夏,为了帮我而自行脱去官服,辞去官职。皇帝诏命他官复原职,他却不想承命,也不想回京。” 苏夜确实没听过这消息,听他这么说,不由一愣,旋即笑道:“是么?这倒奇了。你还不派人去京城通知诸葛小花,告诉他,他心爱的弟子想离家出走?” 戚少商十分敬重铁手的为人,又与他相交莫逆,不愿顺着她的话说笑,皱眉道:“龙王不想知道原因?” 苏夜道:“如果你说追命,我还可能猜不透缘故,铁手的心思却明白的很。此人为人厚道,心肠极软,又极为正直。他得知皇帝与权臣狼狈为奸,得位不正,追杀宗室兄弟,涉嫌谋死向太后,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豺狼当道,君子难行。他对六扇门产生怀疑,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岂非正常的很?” 戚少商半晌不语,良久方道:“的确如此。太监宣读圣旨时,我都觉得无比荒谬,何况是他。” 苏夜道:“你和我说这件事,又是为了……我明白了,他想落草为寇,加入连云寨,用江湖规矩行侠仗义?” 她不待戚少商回答,随即又道:“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戚少商奇道:“你真这么认为?” 苏夜道:“我有说谎的必要吗?横竖以他的为人,真要走,必定先禀报诸葛小花。诸葛若觉得可以,那就可以。话说回来,你特意提及铁手,莫非想把连云寨交给他,自己浪迹天涯?” 戚少商靠在椅背上,冷冷盯着她,却只能看见一张下垂的黑布,看不见黑布后的表情。他按捺着掀开黑布的渴望,一字一顿地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铁手勘不破心头魔障,戚某也一样。我需要时间想清楚,不然勉强回到连云寨,也只是个终日疑神疑鬼的平庸寨主。” 如果他一心想要重建山寨,苏夜便没太多话好说了,最多为他提供助力,重续盟友关系。但她预先猜到戚少商的决定,此时正中下怀,平静地道:“如此也好,只不过,戚兄无处可去的话,何不暂时加入十二连环坞,帮我一段时间的忙。待你想通之时,去留随意,老夫绝不强留。” 戚少商周身一颤,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他挺直了身体,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张黑布。五湖龙王苍老沉重的声音,正从黑布后面传入他耳中,语气极为平淡,又极为笃定,“你和敝帮打过不少时间的交道,应当很明白我们的行事风格。程英她们与其说是我的手下,倒不如说是我的朋友。敝帮初入京城,正是用的着人才的时候。戚兄文武双全,目光长远,又有侠义心肠。老夫宁可信任你,也不愿信任来路不明之人。”戚少商听她把程英、任盈盈等人称为“朋友”,只觉十分可笑,又无法拆穿,只好暗自嘲笑他年老好色,险些没听明白她后面的话。但是,只听前面几句,五湖龙王招揽之意,已经再明白不过。 十二连环坞的龙头老大当面相邀,请他为十二连环坞做事。 他当惯了连云寨大寨主,不愿听从他人命令行事。当年,他置雷卷的培育之恩于不顾,离开霹雳堂,自立门户,正是因为不愿屈居人下。他曾以为,自己是天生当老大的人,不该屈居任何人之下,最近却对此生出极深的怀疑。心腹背叛,挚友投敌,连息红泪都毅然斩断情丝,令他无比挫败,又无比困扰。 因此,替人办事和当家做主,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区别了。而五湖龙王所言真实无虚,给他的提议加上了另一块砝码。他知道,十二连环坞帮规森严,严禁作奸犯科之事,对帮众的去留却极为宽松,亦从未有过严酷刻薄的规矩。他与几位总管时常通信,并不陌生,最近又认得了公孙大娘。与她们共事,似是件美差而非折磨。 他本来只想走的远远的,走到无人认得他的地方,找到答案再回来。但苏夜一说,他又觉得天涯无处不可为家,暂且加入十二连环坞,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十二连环坞势力极大,并非连云寨可以比拟,素无恶行,也不必担忧五湖龙王强迫他去干伤天害理的事。 苏夜刚开口时,他只想脱口拒绝,仔细一想,反倒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答应。对他而言,有事可做,总比浑浑噩噩地浪费时光要好。 苏夜见他表情有所动摇,知道他动了心,正在考虑,也不去催他,只道:“戚兄若不乐意,就当我从没说过。你不必立即给我答复,哪天有了兴趣,随时可以去京城分舵找我。” 戚少商忽地问道:“一直以来,你人都在京城?” 苏夜笑道:“我还能在哪里?即便我远行在外,人家也会觉得我在那里。戚兄以为,雷损迟迟不曾硬攻京城分舵,是怕苏梦枕黄雀在后?不,他怕的是我陡然现身,和苏梦枕联手,瞬间逆转形势。” 戚少商尚在沉思,她已经站起身来,道:“言尽于此,戚兄请务必保重。” 第一百二十一章 苏夜本以为,戚少商与息红泪劳燕分飞后, 连云寨一事便彻底完结, 只需静等到第二天。如若天气晴朗, 驿路畅通,他们就当天上路, 返回京城,若不然,可以再等几天, 等放晴为止。 息红泪决意放弃毁诺城, 又觉轻松, 又觉不舍,与唐晚词、秦晚晴二人长谈一番, 解释她的决定与苦衷。她们目睹她为戚少商伤心失落多年, 终于想通, 高兴还来不及, 自然不可能责备于她。更何况,唐晚词爱上了雷卷, 同生死、共患难后, 彼此有情, 已成佳侣。秦晚晴与沈边儿也一样。 她们既有所爱之人, 也可补足失去姐妹的遗憾, 倒是神威镖局令苏夜大为意外。高风亮鸡飞蛋打一场空,痛定思痛,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已自行从总局主的位置上退下,将镖局交给唐肯,希望他重振神威之名,莫像他一样,行侠仗义一世,老来却屈服于权臣淫威,出卖了朋友。 就在此时,云大忽然登门求见,口称刘独峰有请。刘独峰不知她的身份,在她面前,摆足了前辈的架子,有事不亲自上门,反而派来下属,把她叫过去说话。 苏夜想起自己对他的评价,决定永远不收回。她一向平易近人,暗中腹诽,脸上则客客气气,随叫随到。但她下山前,还是先问了一句,“刘大人该不会又催我拿出解药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去了。随便官府怎么报复,解药我绝不会给。” 云大为六仆之首,年纪最大,为人也最厚道稳重。饶是如此,他听了她尖刻刁钻的问话,仍觉得有些吃不消,苦笑道:“姑娘多虑了,大人已决定不管这件事。请你去,是因为其他人想见你。” 苏夜满心狐疑,连问几次那人是谁,云大却听从刘独峰的吩咐,坚决不说。她的好奇心压倒了懒惰,犹豫之后,乖乖跟他前去,见到了住在官驿中的刘独峰,还有同在一个房间的另外一个人。 刘独峰出行乘坐滑竿,足不点地,平时则坐特别为他准备的座椅。椅上一点灰尘,一个指印都没有,仿佛别人在上面轻轻按一下,刘大人的清白就被亵渎了似的。 苏夜见他这么坐着,反倒微觉意外,向他裣衽一礼,笑道:“刘大人平时果真平易近人,还以为你在屋中时,也要这六位兄台抬着滑竿,好让你坐在上面呢。” 旁边的张五道:“姑娘猜的大致不差,这把椅子椅背、扶手都比寻常椅子为厚。大人要离开房间时,只需在机括按钮上轻轻一按,弹出……” 刘独峰好气又好笑,喝道:“张五,不要说了!” 苏夜冲他一笑,不再理他,径自走到床前,注视着躺在床上的人,微笑道:“文张,文大人,你好啊。” 床上的人正是文张,面容颇为憔悴,气色倒还好。程灵素恪守毒手药王遗训,一生不用无药可解之剧毒。苏夜却是药王门的不肖弟子,有机会便把剧毒四处乱撒。即使如此,她也很少蓄意折磨敌人,极少使用带来极大痛苦的毒。 文张被尤知味救出后,苏夜深恨他诡计多端,城府深沉,又给他下了另外一味药,令他动弹不得,虽然能吃能睡,却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变成终日卧于床上的病人。 不过,此人聪明至极,自始至终极为低调,让黄金麟去做招人恨的事,也没率领官军,杀过戚少商的兄弟。戚少商筹谋复仇时,对他并无太大恨意,并未把他算上。皇帝下旨替戚少商出气,文张大名赫然列在其中,却没真受什么处分。 文张与她对视,脸上既无惧色,亦无恨意,只虚弱地道:“托姑娘的福,我没怎么好。” 苏夜笑道:“我以为刘大人已回京去了,居然还留在这儿。难道出于同僚之谊,特意来看护文大人?” 刘独峰轻咳一声,道:“本地还有少许官面上的事务,刘某负责料理,事情一完,立即回京复命。文兄想见姑娘,我就擅自请你过来,请不要见怪。两位慢谈,我先出去了。” 苏夜点头道:“刘大人言重。” 她身边未带同伴,足以见得她信任刘独峰,不认为此行对己不利。“见怪”云云,只是常见的客气言辞。云大听刘独峰发话,便掀动椅背上的机关,只听啪的一声,木椅前后弹出四条木杠,竟是一个轻便的小型滑竿。四人抬起刘独峰,向门外走去,沿水廊前行,须臾间出了院门,将苏夜和文张扔在房间里。 苏夜不知该摆出何等表情,目视他们背影消失,方蹲身坐在床边,问道:“文大人找我有事?” 文张声音虚弱,却十分清晰,低声道:“看来,你绝对不肯给我解药。” 苏夜道:“怎么,温家老字号高手,蜀中唐门高手,下三滥何家高手,都解不开我的毒吗?” 文张缓缓道:“解不开。此毒发作虽慢,药性却错综复杂,极难解除。” 苏夜道:“不错,我配药之时,要的便是这个效用。文大人,咱们两个说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必绕圈子了吧。我知道,你心中还存有些许幻想。可我都不肯为冷呼儿那蠢货解毒,又怎会为你这么做。” 文张忽然嘴角一咧,露出一个颇为端正的笑容。他卧床多日,相貌依然清矍,颌下长髯也整理的一丝不苟,不得不说是他的过人之处。 苏夜又一愣,只听他道:“你错了,我从未这么想过,一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我难逃一死。我只想知道原因,因为我并未直接得罪你,也没伤过戚少商。” 官驿比山寨更为幽静,尤其有高官在此居住,祥和安静的犹如深山古寺,院中古树耸天,郁郁森森,即使在盛暑之时,也时常带来几缕沁人心脾的凉风。 苏夜听着树叶哗哗摇响,略微出神了一刹那,微笑道:“大人你贵人多忘事,你忘了你领着千余官兵,包围我们,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你忘了你让弓箭手出列,组成箭阵,要把我射成刺猬,射不死我,至少要射死师无愧。这不叫得罪,什么叫得罪?” 她话锋一转,又道:“但你说的没错,比起黄金麟,你的确不曾伤过多少人命。不幸的是,你太聪明了,城府太深了,我宁可留黄金麟一命,也不留你,因为我听了你升官发财时的所作所为,居然有点怕你。我不知道让你活着,会有多少侠客义士死在你手上。” 文张竟不惊讶,只道:“原来如此。我很同意你的说法,他们几个确实都是蠢货。” 刹那间,苏夜对他几乎有些抱歉。无论心肠恶毒与否,手段残酷与否,一个有风度的敌人,总比撕下脸皮什么都不要了的敌人,更令人敬重和愉快。但他可以彬彬有礼,谦谦君子,客客气气地残害忠良,以别人的亲人好友为人质,逼迫对方与他坑瀣一气。 有些时候,这位“风雅君子”的行事方式,可以吓的人把昨天的晚饭吐出来。 文张见她迟迟不答,又笑了一下,问道:“苏梦枕知道你私下是这个模样吗?” 苏夜笑道:“哎呀,我和师兄的名字,这辈子都分不开了,是吗?” 文张道:“你若觉得不高兴,那就最好不过了。” 苏夜道:“恰好相反,我对你依然很抱歉。其实,我很喜欢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这让我想起幼年时在小寒山上的生活。但我想你没兴趣听这些,所以最好言归正传。你明知我要你们的命,为啥还叫我过来,这可没什么好处。” 文张也咳嗽了起来,边咳边道:“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苏夜道:“请讲。” 她目光清澈如水,锋锐如冰刃,投在文张脸上,清冷逼人,就像泉水滚过他的眉毛、眼角、胡须,把它们统统涤洗干净了似的。她看见,文张狭长的双眼里,忽地爆发出奇异光彩,仿佛垂死之人终于找到了一根木头。与此同时,这种光彩中,还带着极为浓重的恶意。如果只看他的眼神,苏夜会觉得有陨石当空坠落,把她砸死在他面前。 文张的喘息和咳嗽终于停止了。他虚弱而疲惫,却无比清晰地道:“我有家人,我有儿子。他们都知道是你杀了我。我死后,你将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们会为我报仇。” 苏夜将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应道:“尽管我想说你罪有应得,不是无辜受难,但这很公平。儿子要为父亲报仇,天经地义,不必看他父亲是不是个烂透了心肠的大恶人,是不是先去招惹别人,又被反杀。令郎高姓大名?在何处高就?从此之后,我肯定惶惶不可终日,整天什么都不干,提防着令郎的复仇。” 文张双眼紧盯着她,蓦地又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不信。” 苏夜笑道:“不信?” 文张道:“我不信你来自东海小岛,多年未履中原。我不信你没有江湖经验,一切只靠聪明才智。” 苏夜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只笑着问道:“令郎的名讳?” 文张瞪视她半晌,泄气似的道:“罢了,你若是麻烦,也是苏梦枕的麻烦。小儿随汉,雪岸,随时恭聆候教。” 苏夜缓缓道:“文随汉,文雪岸。很好,大人请放心,我已牢牢记下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苏夜久居江南,对汴梁朝廷命官所知有限。文张此人官路坎坷, 几降几升, 并非蔡京、童贯那等掌权重臣, 连升斗小民也有所耳闻。此事之前,她从未听说过他。 然而, 文张本人名气或者不够,文家却是个大家族,世世代代走科举为官之路。传至文张这一代, 比前几代更有起色, 有望出将入相。 他性好渔色, 家中纳了七八个小妾,个个貌美如花, 享尽齐人之福。这群妻妾生有二十来个子女, 替他开枝散叶。文随汉正是文张的长子, 文雪岸则名不见经传, 似乎不是值得注意的人物。 文张将他与文随汉相提并论,必然对他抱有极大信心, 认定这两个儿子能为父报仇。由此可见, 文雪岸的实际武功恐怕远远胜过名气。 也许他正以另一个身份活动, 也许埋伏于某个江湖势力之中, 随时准备帮父亲建功立业。这是官府与江湖常用的伎俩, 即使是真,也不值得奇怪。 苏夜琢磨了几天,心想总要过一两个月, 人家才会找上门报仇,便暂且置之不理。她见过文张后,发觉再无理由留下,彻底抽身退步,辞别了殷乘风,自西北向东南而行,日夜兼程,返回京师。 她离去之时,戚少商、息红泪、雷卷等人仍逗留寨中,商量复仇大计。至此,苏夜已确信傅宗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派龙八太爷处置顾惜朝等人,实则暗中放他们一马,以免别人唇亡齿寒。但那几位聚在一起,报仇应该很容易,也就没她什么事了。 戚少商考虑了两天,托叶愁红转告五湖龙王,说他仍然犹疑未决,有朝一日到了京城,再去请见她。苏夜听完,并不以为意,笑一笑就算了。她深知戚少商的为人,认为他绝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早晚有一天,他和她会再见面。 她离京时悄无声息,回京时亦轻骑简从,极为低调。两派人马一进城便即分开,疾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皇帝业已下旨,明示退让之意,旁人纵使不满,也不敢多此一举,引火烧身。这一路上,他们随时戒备,防止傅宗书收买武林人物,于半路截击报复,但直至开封府城门,仍未见到任何可疑角色。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塞北的雪却尚未化尽。开封府中春意渐浓,天上断云含雨,城畔细水浮花。花匠育出各色奇花,每日送入皇宫大内,以及达官贵人的府邸。青石路两旁,细柳亦垂下碧青丝绦,千树万株,将这座大宋都城妆点的郁郁葱葱。 苏夜纵马奔上天泉山,回头望一望汴梁城,只觉山上不似山下那么暖和,风中仍带凉意,让人神清气爽。官军撤去包围后,金风细雨楼的情报便畅通无阻。苏梦枕早已接到消息,知道她今日回来。她刚望见青白红黄四座楼,便有楼中子弟迎上,请她直接前往青楼,面见苏公子。 情报既到,余无语被人收买之事,自然也瞒不过他。苏夜叹了口气,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人,笑道:“行啊,咱们走吧。” 她不愿搅入金风细雨楼的内务,在苏梦枕领她遍游四楼后,从未踏入青楼一步。但余无语身份非同小可,目标又是她。她想置身事外亦不可得,只得乖乖前来复命。 苏梦枕正坐在青楼正堂,一言不发地等着他们。除他之外,楼中重要人物竟一个不少,能出席的都来了,分坐于正堂两旁,同样默默无语。这些人表情极为凝重,连带杨无邪在内,脸上没有半点笑容。 苏夜一进去,险些以为这是灵堂。她抬眼看去,好几张熟悉的面孔顿时跃入眼帘。薛西神尚在卧底,郭东神仍然任职于六分半堂,所以只有他们两人不在。 他们再加师无愧、余无语,就是苏梦枕最为信任的亲信心腹,金风细雨楼创帮元老,理论上,永远不该背叛楼子的人。 师无愧拎着余无语走进门,犹豫一下,把他扔在地上,什么都没说。刹那之间,坐着的人好像同时被触动了机关,齐齐看向这昔日的兄弟,表情愈发复杂。 苏夜对金风细雨楼多少有些感情。但这感情仅仅来自于苏梦枕,她既不贪图它的势力,也不羡慕它的成就。对她而言,它是苏梦枕呕心沥血,苦心发扬光大的基业,如此而已。倘若有一天,苏梦枕心性大变,变成雷损或方应看那种人,它才会被十二连环坞列为吞并目标。 话虽如此,如今她身临其境,感受他们的痛心,以及痛心之下,因不愿相信而生的愤怒,不觉心有戚戚然。她扫视一圈,目光回到苏梦枕身上,笑道:“我回来了,幸不辱命。” 她只开口说了一句话,苏梦枕眼中的冰寒立时退去,现出些许暖意,淡淡应道:“好。” 他脸色很不好看,病容却被怒意驱散,使人更难注意到他的病情。显而易见,余无语背叛他,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打击。 虽说苏夜远在毁诺城,风雨楼本身没有太大损失,但十多年来栉风沐雨的兄弟情谊,实在无法被一次背叛抹除。他们盛怒之余,何尝没感到悲哀与辛酸。 更何况,苏夜日夜提防,才导致余无语没有可趁之机,无奈救出文张,打开密道机关,试图覆灭毁诺城,作为蔡京面前的晋身资本。她若有所疏忽,因他是苏梦枕亲信,就对他无条件信任,现在没准身上已多了两道刀口。 在朝廷面前,雷损也只能无条件卖出人情,下令卧底反水。否则,余无语极可能卖掉一整个分舵,抑或楼中的重要人物,甚至苏梦枕本人。 从苏夜的角度看去,苏梦枕胸膛仿佛风箱,一起一伏,动辄咳嗽一声。没了冬天常穿的狐裘,他枯瘦的身躯显的更为消瘦,其中却蕴含着雷霆般的怒意,随时要当头劈下,将古董化为齑粉。 她伸手去背后解包裹,想了想,终于没好意思当众打开,破坏堂上的凝重气氛,只沉声道:“师兄,诸位,地上被捆成一团的那一位,就是你们都认得的余无语余先生。他被雷损收买,打开了毁诺城密道,亲手杀死无发无天五人,暗算无愧,让官军进入城中,将城池烧成废墟。” 她说到这里,忽然微微一笑,口气由沉着转为柔和,又道:“所幸他急于送朝廷命官出城,引领官军攻城,没能杀伤更多人命。我本以为他是蔡京的人,问过之后,才知道是雷损……总之,我想杀他,觉得不妥当,便沿路将他带回。你们处置吧,我先回避一下。” 苏梦枕道:“慢着。” 苏夜已转身向门外走去,闻言停步,笑道:“干什么?” 刚才人人盯着古董,眼下又都盯着她。杨无邪面露无奈,以眼神示意她留下。苏夜装作没看见,只听苏梦枕道:“你为啥要走。” 苏夜道:“我和这几位不一样,并非风雨楼元老,和余先生没有交情,对他的态度自然和你们不同。我离开,你们可以畅所欲言,不必顾忌;我留下,就成了这里唯一的外人,感觉非常别扭。你若想知道什么,问无愧就是了,需要我时我再来。” 苏梦枕沉吟片刻,似是觉得她所言有理,淡淡道:“你去书房等我,我还有话问你。” 苏夜又笑了笑,不再多话,转身走出正堂,回手将门关上,才快步离开青楼。 她说的既是托词,也是实话。于公,她该做的已经做完,不必画蛇添足,于私,她宁可不看苏梦枕凶巴巴的样子,让她总是想笑,然后越俎代庖,替他发脾气。她自己亦有过类似经验,深知这滋味多么不好受,实不愿参与到那沉重至极,紧绷至极的气氛中,尴尬地旁观他们审问古董。不过,她也没完全依照苏梦枕吩咐,先回了白楼一趟,放好行李,这才来到象牙塔,坐在书房里等候。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不再考虑古董的问题,更多地想起关七。一想关七,方应看玉树临风的身影便重现眼前,使她情不自禁皱起眉头,不断猜测他的意向。 他的意图早就昭然若揭,要么要她逐走关七,要么利用关七杀了她。问题仅在于,他究竟倾向于哪一种结果?是否会亲自扮演某个角色,于局面胶着时,突然现身,出手偏帮任何一方? 她见到米苍穹之后,深觉这老太监是个罕见的劲敌,武功尚在其次,主要是气度沉凝,风度极佳,具有一派宗师高手的风范。不难看出,他不仅武功高深莫测,人也聪明绝顶,这才脱颖而出,常年担任大内总管。 方应看愿意屈居有桥集团多久,也是一个难解之谜。她希望能够听取苏梦枕的看法,还有杨无邪的,但是想到最后,又觉得问不问都一样。 日头西斜时,苏梦枕终于回到象牙塔。他像往常一样,一进塔中,身边就不带任何随从,独自步上七楼。他知道苏夜正在等他,并未感到惊讶,却在看到书桌上的包裹时,微微一愣,皱眉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苏夜从他的椅子上起身,把座位让给他,同时拿起那个东西,抖了开来,问道:“你有否听过江南霹雳堂的雷卷?” 苏梦枕又一愣,道:“当然。” 苏夜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和你如出一辙,体弱多病,所以终年裹着一件厚实的毛裘,看上去很像一只豪猪?” 此时,苏梦枕的表情当真耐人寻味。她小时候,一旦说出某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话,苏梦枕就会露出类似表情,扭头就走。如今他果真进益了许多,不但没走,还很配合地道:“我知道,所以呢?” 苏夜笑道:“我好歹出门一趟,结果全程忙着东躲西藏,没意思的很。毁诺城和青天寨也没有特产,不好带给你当礼物,想来想去,也就雷卷雷大侠的毛裘有点意思。我问他找哪位裁缝做的,他不肯理我,所以我仿照样式做了一件,你拿去穿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她一扬手,将毛裘抛了过去, 同时回想道:“不过, 雷大侠出手时才像豪猪, 内力贯走全身,使衣上的毛根根张开。他平时倒是更像水獭……” 苏梦枕冷冷道:“你进京前, 曾有人提醒我,你有被人冒名顶替的可能。” 苏夜笑道:“哦?” 苏梦枕道:“但我一听你说话,便知道他多虑了。除你之外, 别人绝不会关心这些没要紧的小事。” 苏夜微微一笑, 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差不多的话, 所以我不得不问,在你, 还有你那几位心腹爱将眼里, 我到底是什么人?” 苏梦枕避而不答, 接下毛裘后, 在手里翻弄几下,随意看了看, 又道:“我冬天再穿。九幽神君伤你不轻, 如今你伤势如何?” 苏夜道:“我已经没事了。” 苏夜躲避三才阴阳夺时, 卦象转换太急, 致使气息逆行, 伤及督脉,因公孙大娘在旁协助,才能成功杀死九幽, 没给他逃离乱葬岗的机会。事后她屡屡咳嗽,五日后方彻底痊愈。别人问起,她当然只能说九幽神君打伤了她。 苏梦枕于青楼召集心腹,商量处置叛徒之事,也谈及对未来的打算。众人均知,苏夜少则十天八天,多则一两个月,必然会在楼里担任重要职位。她做副楼主,可能还会有人不服,但中神煞之位空闲数年,让她递补上去,旁人都该没有什么话说。 何况,苏梦枕以下任何一人,都不敢说自己能做的比她更好,抑或定然能从九幽神君手下逃脱。九幽确实死于五湖龙王之手,此事之外,却大多出自苏夜独自谋划。 师无愧转述沿途大事,与传入京中的情报互相印证,由路遇铁手,讲至圣旨内容。苏梦枕尚不够满意,又要苏夜做了相同的事。但两者侧重点有所不同,他要师无愧描绘事情本身,谈谈对苏夜和十二连环坞的看法,却要苏夜解释她的所作所为,阐述想法和目的。 更重要的是,苏夜亲眼见过五湖龙王。他自然希望听取她的看法,对龙王进行更深一步的了解。 苏夜心知他会问起这些事,早已在心中想好答案。他们说话时,并无下对上的恭敬拘谨,远比青楼堂中气氛轻松。她先说了对诸般人物的印象,又详细解释每一步应对,更毫无信誉可言,毅然决然地透露了当今皇帝的夺位内情。 苏梦枕其实不知内情,只知戚少商握有皇帝的把柄,与朝廷进行交易,终将这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师无愧受苏夜嘱托,决定由她负责转告此事,在苏梦枕问起时,居然请他来问她。此时,他一边听,一边沉思不语,半晌才微微一笑,道:“诸葛神侯以性命担保,戚少商绝不会泄露内情,你竟就这么说了出来。” 苏夜笑道:“是么?我早就这么猜想了,若无可靠之人做保人,皇帝怎会轻易相信。如此也好,哪天我想让神侯人头落地,就把消息遍传江湖。” 他们在青楼商议了相当一段时间,好在苏夜回来的早,如今不过未时三刻。苏梦枕凝视窗外春光,右手轻抚桌上素纸,忽地笑了一声,道:“在这件事上,皇帝肯守约,你倒是言而无信。” 苏夜笑道:“我从小就是这种人,你岂会不知道?他们若不得罪我,我自然遵守诺言。哼哼,指望我跟昏君奸臣守信,不如指望蔡京两袖清风。不过,你切勿泄露消息,我还想让人家以为我守信。” 无情回报诸葛神侯之前,她已选了好几个值得信任的人,详细说了把柄是怎么回事。在她看来,这把柄尚动摇不了天子宝座,但只要某件事令皇帝不开心,她就会去做。 苏梦枕看了她一眼,道:“我能向谁泄露消息?” 苏夜道:“我怎么知道。但我看你目光忽明忽暗,就知道你在考虑它能给风雨楼带来多少好处。死心吧,我想这事想了整整一路,还没想出办法。恐怕要等天下大乱,民心尽失,帝位不稳时,方能发挥它的用处。” 她的话与苏梦枕所想的不谋而合。尤其她随意说出“天下大乱”四字,更令人心头一凛,难以想象她那个曲线优美,乌发堆云的脑袋里,竟终日盘算着这些事情。但苏梦枕不置可否,只道:“五湖龙王是个怎样的人?” 苏夜精神一振,却做苦思冥想状,答道:“我和他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怎能看出他的为人。那天晚上,他身穿黑衣,头戴斗笠,把脸遮的严严实实,看不清身材长相。他年纪应该已经很大了,口音很苍老,武功比九幽神君和雷怖为高。但这些话,从程总管她们口中也问的出来,何必非要见他本人。” 苏梦枕道:“你见到了朱雀夜刀?” 苏夜毫不犹豫,点了点头道:“不错,也和传闻中一模一样,是把短刀,通体漆黑,长短与红袖刀相差无几。他用刀却和你截然不同,霸道至极,刀气无坚不摧,可以破开地下土层,露出九幽神君挖掘的密道。短刀大多以灵动巧变为要,夜刀却不仅限于此。” 她话说到这里,终于不好意思再夸自己,便停了下来。苏梦枕忽道:“如果再听到他的声音,你能不能认出来?” 苏夜笑道:“能,但他遮掩了面貌,为何不能变换嗓音?对武林高手来说,这只不过是运功于喉咙多寡的问题。莫非师兄你……想要聚齐江湖上的老头,让我一一辨认?” 苏梦枕没好气地道:“休要胡说八道。” 苏夜耸了耸肩,笑道:“我听过很多传闻,猜测五湖龙王的真实身份。他们把上了年纪的前辈高人列成名单,一一讨论可能性,去除绝不可能的,再由可能性大小排列,重列一张清单。他们能这么做,你自然也可以。” 她预计于不久后自揭身份,所以不愿将戏份做足,说些“龙王托我向苏公子问好”的鬼话,反而多次调侃。苏梦枕已放弃了让她正经起来的尝试,随口道:“那张名单不足为信,譬如将诸葛神侯写在三甲之列,猜测他暗中组织江湖势力,与蔡党对抗。但神侯长年居住京城,进宫拜见圣上,绝不可能去江南建立任何势力。” 苏夜笑道:“我同意你的看法。” 苏梦枕吁了口气,淡淡道:“我并不心急,他肯救你,就是向风雨楼释出善意。想必我不用等太久,便可见到五湖龙王本人了。” 其实苏夜善意与否,并非重点,因为无论如何,她不可能让自己被九幽神君杀死。但苏梦枕这么推测,实在也没有任何错误。她愣了一愣,只好重复一次道:“我同意你的看法。”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苏梦枕似乎还有话说,却斟酌着没有开口,更未要她离开。苏夜心里倒是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又想,方小心问道:“古董已经死了?” 苏梦枕始终紧锁双眉,偶尔一笑,眉头便松开,然后又紧紧皱起。苏夜不想提古董的名字,又不能不提,问完之后,只听他极为平静地道:“当然。” “心里不好受吧?” “当然。” 苏夜沉吟片刻,最终摇头道:“也许我不应该把他带回来交给你,应该直接杀了他。但我又觉得……他能被雷损收买,那么别人呢?我没得到你的授意,不能严加讯问你的手下,所以……” 苏梦枕道:“你可以随便处置,不必问我。我只是没想到最亲近的兄弟中,也会出现叛徒。古董向来没什么胆色才能,只是值得信任。我从未想过他胆子这么大,倒是我一向小看了他。此事我也有责任,还好你平安无事。” 苏夜笑了笑,摇头道:“人人都说,叛徒能背叛别人,就能背叛我,所以永远不要相信叛徒。我却要说,一个人能忠诚于别人,自然也能忠诚于我,这两者之间,从无冲突可言,所以我和你不一样,我从不真正相信谁,也就不会失望。” 苏梦枕眼中,忽有奇异的光芒闪动,就像冰山下的火焰终于冲破冰层,问道:“你当真这么想?” 苏夜本想宽慰于他,仔细想想,又觉得这种事无可宽慰,最多以“背叛”为主题,讨论几句,以免日后重蹈覆辙。戚少商被顾惜朝所叛,由意气风发,陡然变的深沉苍凉。他的遭遇已经足够凄惨,实在不需要多一个苏梦枕。 她低声道:“人心易变,世事无常,可依仗者唯有自己。我以前从别人口中听过一句话,叫作‘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所以记了下来。你对得起自己就不容易了,何必希望别人对得起你?” 苏梦枕眉头骤然松开,居然也跟着她笑了笑,淡淡道:“我倒想认识说这句话的人。” 苏夜笑道:“她不在这个世上,你想见也见不到。” 苏梦枕道:“你究竟从何时开始,有了这些想法?你小时候并不这么想。” 苏夜沉默良久,诚恳地说:“第一,我已经长大了。第二,我以前是不这么想,但是看见薛西神那样,雷媚那样,戚寨主那样,你又是这样,我不这么想,也得这么想。我并未说你不该信任兄弟,我只是说……算了,这话怎么说都会很难听。我确实在劝你别那么信任兄弟。这次师无愧遭兄弟暗算,下一次就可能是你自己。” 苏梦枕忽然起身,往门外走去,冷冷道:“你随我来。” 苏夜奇道:“你要把我扔出风雨楼?” 第一百二十四章 苏梦枕并未把她扔出去。 他带着她连下七层楼,走出玉峰塔, 站到塔外, 指着塔下的泉眼问道:“这是什么?” 苏夜愣了一下, 顿时觉得他在逗着她玩,看了一眼不断涌动的清泉, 冷冰冰地道:“……泉水?” 苏梦枕道:“天泉山的天泉,指的便是这口泉。天泉与玉峰塔,向来是天泉山上, 两道最著名的风景。” 苏夜啊了一声, 笑道:“是么?可惜金风细雨楼在此建帮立业后, 别人想来游览风景,就没那么容易了。” 苏梦枕知道她向来如此, 若不自行把话说清楚, 那她就会东拉西扯, 扯到别人主动放弃为止。他叹了口气, 道:“此话不错,金风细雨楼就建在这里, 于天泉侧畔, 以玉峰塔为中心, 建起四座楼。” 苏夜目光从泉眼移开, 逗留于不远处四座古雅的高楼上, 淡淡道:“师兄,我觉得你的口气不太对劲。既然你主动谈起这事,我就不避忌了。你和你爹爹……为什么选择天泉山?” 苏梦枕道:“你知不知道, 五湖龙王把十二连环坞建在何处?” 苏夜终于又把目光转了回来,直勾勾看着他。她看了很久,久到连苏梦枕都狐疑起来,心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他正要问,却见苏夜微微一笑,笑道:“怎会不知道。十二连环坞的核心为朱雀楼,朱雀楼建在金陵玄武湖,正对着六朝留下的古城。金陵旧时王气已销,另一朝王气却渐渐升腾,林木幽深,气象万千,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苏梦枕冷冷道:“他是什么用意,我便是什么用意。” 苏夜眨一眨眼睛,突然又笑了。她很想问他,五湖龙王到底有什么用意,却只是笑着应道:“恐怕你得把话说的更清楚些。” 她进开封府时,冬日气温急降,风雪漫天,寒风四起,冻住了塔下的清泉,让泉水无法流动。她所见到的,不过是一口封冻的泉而已。来年开春后,泉水解冻,清流湍湍,但在那个时候,她先进了洞天福地,又忙碌于连云寨一事,时至今日,方有机会细细打量它。 苏梦枕道:“江湖上,曾流传着一个关于天泉山的传说。” 苏夜道:“我已经在洗耳恭听了。” 苏梦枕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心知公务之外,要她严肃以对,比登天还难,遂道:“传说若干年前,天泉山不是山,而是一片汪洋水泽。人们只能在湖边的高地上耕作,每隔一段时间,便有泉水从湖中激射而出,直指苍天。人人都说,湖中泉眼便是海眼,与东海相通。” 苏夜缓缓道:“所以这个传说,便是讲述天泉山如何从大湖变成高山的?” 苏梦枕道:“是。” 他并不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所以特别提及这个传说,必然有其特别的目的。苏夜兀自记得,她小时候和他开玩笑,逼着这个少言寡语的师兄讲个故事听听。他想了很久,讲了一个鬼气森森的寺庙里,鬼少年和鬼萝莉的故事,讲完之后才告诉她,这故事在附近民家很是流行,描绘的正是小寒山报地狱寺。 苏夜听完,半晌说不出话,不知道应该作何评价,只好默默走开。 但她没想到,苏梦枕如今所讲的这个“传说”,竟比闹鬼的古寺更令她无言以对。 传说内容相当简单,说某个地方官想填平大湖,将其变为适合耕种的良田,造福于民,但用了很多方法都无能为力。后来,来了一帮权势倾绝天下的结义兄弟,一共七个人,决意要做成此事。 他们动用帮中七万人,运来无数矿石木料,耗时整整三月,炭火日夜不停,烧红了半边天空,将矿石融成铁水,最后铸成一口极厚极大的铁锅。七人合力,将铁锅推进大湖,恰好盖住了泉眼,使泉水不能上涌,湖水逐渐干涸,终于变成了那名官员想要的良田。 如今,传说留下的痕迹唯有天泉。早在玉峰塔建起之前,天泉便已名震天下。 苏夜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苏梦枕,嫌弃之情一览无遗,简直不敢相信他用这么愚蠢的传说打发她。苏梦枕与她对视片刻,仍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笑道:“我的话还没说完。” 苏夜笑道:“你说啊,我还在洗耳恭听。” 苏梦枕道:“这七名结义兄弟中的老大,便是昔年的江湖第一人,权力帮帮主‘君临天下’李沉舟。而制定这个计划,全程统筹谋划的人,便是权力帮总管,柳五柳随风。很多人认为传说不足取信,却在听了李大和柳五之名后,又认为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说话之际,均缓步向天泉走去,站在高处,俯瞰清透晶莹的泉水。苏夜笑了几声,摇头道:“这只能证明,头壳里没长脑子,也可以混江湖。权力帮覆灭,至今不过几十年,文张手中还握着他们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一个人要蠢到什么地步,才会相信这等蠢话。” 苏梦枕笑道:“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苏夜认真地道:“区别可大着了,如果你当真相信此事,我只好当你被人易容顶替了身份。不过你别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说权力帮名声赫赫,纵在基业灰飞烟灭后,仍可用来当神话传说的主角。不管多么荒谬的事,只要说是他们做的,别人便信了。” 苏梦枕道:“权力帮之前,还有一个名叫天狼社的势力,乃是当时江湖唯一霸主,首领为一对姜姓兄弟。兄弟两人不能齐心,互相猜忌,才给了权力帮崛起的机会。” 苏夜对武林过往知之不详,对她而言,重要的只有现在和未来,过去无关紧要。但苏梦枕一开口,她立即明白他接下来想说的话,于是一言不发,只静静听着。 苏梦枕又道:“而权力帮,同样覆灭于内部的裂痕。李沉舟猜疑柳随风,设计试探他的忠心,却导致柳随风身亡,权力帮失去军师。再后来,李大自己也中了别人的计,死于非命。权力帮后继无人,一夜间风流云散。” 苏夜仍未说话,盯着天泉,好像泉水里正有怪物往外爬。她仍在笑,笑的极其讨人喜欢,笑容中有种神秘的意味,让人很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苏梦枕也不在意,只道:“你明白了吗?我听说权力帮的历史后,便在心中立誓,永不怀疑兄弟,永不重蹈覆辙。天狼社与权力帮皆因此而亡,前事之鉴,为后事之师,我怎能再犯这等错误?”苏夜不答,忽然伸手向泉下一指,问道:“莫非我看错了?水里怎么还有半截塔?” 两人极目眺望,果见一只巨大石笋般的白色塔尖,影影绰绰露出水面。泉水荡漾不休,塔尖也忽隐忽现,刹那间不知是真是幻。但她眼神极其锐利,既看到了塔尖,就说明那绝不是幻象。 苏梦枕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道:“你没看错,天泉被人称为海眼,那座塔就被人称为镇海塔。这塔奇怪之处在于,不管泉水是涨是落,塔尖永远与水面保持同一高度,就像塔下有东西托着它,随时调整位置。” 他之前还在笑,笑的很愉快,此时脸上却没了笑容。苏夜道:“这座塔又有什么见鬼的传说?” 苏梦枕道:“有。传说工匠下水勘探,发觉镇海塔鬼斧神工,由一整块囫囵的石头凿成,似非人力所为。塔身上刻着十四个字,‘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苏夜霍然转身,道:“塔露原身天下反?原来你们是为了这个。瞧你这犹豫再三的模样,我还以为它是锁妖塔,塔一倒便妖孽四出呢。” 苏梦枕冷冷道:“正是为了这个。” 苏夜只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想目测镇海塔的根部,只听他在背后问道:“怕了?” “为何要怕?” “因为这是条充满了艰难与血腥的路,”苏梦枕道,“我已经决定,在这条路上咬着牙走下去,走到我喘出最后一口气为止,可你……” 苏夜淡然道:“我不怕。” 如果她真的很年轻,恐怕早就穿上水靠,潜入天泉,亲眼看看塔身上的字,可惜她并不真正年轻,打量片刻,已然失去了对它的兴趣。她看待谶言、预言、皇帝们最爱的祥云吉兆,永远抱有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的讥讽态度。想要她重视它,需要合适契机才行。 她最后看了一眼天泉,叹了口气,轻声道:“可惜这句话未必能够成真。” 苏梦枕皱眉道:“什么?” 苏夜笑道:“没什么,看来,你和五湖龙王的梦想冲突了。” 苏梦枕道:“如今还谈不到这么远。” 她之所以说“未必能够成真”,是因为在天下大乱,烽烟四起之前,北宋已被金国所灭,尚未到天下反的地步。然而,这一世又不是真实历史上的北宋,无法就此说绝不可能。 倘若能够改朝换代,她一定尽力而为,但想要悄无声息地改朝换代,才叫真正的不可能。 自古以来,朝代更迭大多由乱世伊始,群雄逐鹿,决出最后的胜利者。若说苏梦枕想于乱世中寻可趁之机,还得等个十多年;若说想走王莽、司马氏的老路,他偏偏瞧不起朝廷官爵,屡次婉拒皇帝要他入朝为官的意愿。她想了半天,竟不知他到底想怎么做。 她也无意在这时多话,只笑道:“你不愿提防兄弟,让人寒心,那就算了。不过,我猜忌你兄弟,把他们当可疑人物对待,认为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雷损,被朝廷收买,你总不至于见怪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苏梦枕笑道:“你想做风雨楼的柳五?” 苏夜嗤的一声笑了,摇头道:“就算我是柳五, 你也不是李大, 所以这不重要。而且苏大和苏二?听上去真的很蠢。” 苏梦枕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苏夜又微微一笑, 笑道:“我明白,你仍然觉得,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副手。中神煞虚位以待,空闲了好几年,也该找个新主人。只是我不明白, 苏公子你文武兼备, 刀法练的好, 人也雄才大略。杨无邪过目不忘,思维缜密, 看人做事极为精准。你们两人天造地设, 配合的天衣无缝, 又需要我做什么?” 苏梦枕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长处。我身为风雨楼之主, 唯有把下属安插至他们应去地方,让他们尽情发挥作用, 才能让楼子长远发展。无邪乃是风雨楼唯一的军师和智囊, 无人可以代替他, 但他并无统率之才, 在很多事情上, 他不是最合适的。” 苏夜一愣,问道:“所以,我合适?” 苏梦枕冷冷道:“是。” 苏夜道:“其实我去寻找戚少商之前, 无邪曾从白楼调出不少文档资料,要我仔细看一看,然后牢牢记住。资料不仅多,而且重要,牵扯到你们在京城和外省的势力分布,分舵所在,各堂口位置,每个堂口的兄弟数目,可堪信任的镖局商队,甚至还有你们派到各大帮会门派的卧底名单。” 苏梦枕的目光终于离开了天泉,先投向山下熙熙攘攘的开封府,又陡然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她脸上。他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变为满脸阴寒。 这种阴寒和九幽神君的全然不同。九幽是阴寒中带着可怖,他却是阴寒中带着灼人。与他对视,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因为对方会从心底生出一股不安,觉得自己要被这两点寒火烧成灰烬。 苏夜笑道:“要是你现在告诉我,你没有命令杨总管这么做,是他自行其是,我会极为惊讶。” 苏梦枕简短地道:“是我下的命令,而你并未拒绝。” 他实在很想将苏夜留在金风细雨楼,留在他身边。他与她相处越久,这心情就越迫切这并非因为她武功超卓,聪明善断。他本人自幼无所不学,无所不通。他不知何时会死,于是格外珍惜时间,在十几岁时,文武两道已经胜过了父亲苏遮幕。 聪明二字,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 就公事方面,他只是看中了她能令人慑服的气度。想让楼中元老一致认可,并不容易。杨无邪任总管多年,对他提出的,想要苏夜担任副楼主的计划,从无任何异议,足以证明苏夜的资质。 其他人做副楼主,也许会与元老产生冲突,造成内部四分五裂,但苏夜不会。她的身份仅仅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方面。她讨人喜欢,令人心服,才是最为重要的因素。 他可能永远不会公开承认,他有多么喜欢她,欣赏她。每当他看到她时,就像看到了江南月下盛放的繁花,有种既绰约绚丽,又轻盈沉静的风姿。这让他心神宁定,不由自主想起十年前,在小寒山上的时光。 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感到放松和安心,说话说的比平时多,笑容更多。他向来不喜欢过的太舒服,却很贪恋这种感觉。楼中子弟对此亦有所觉,专挑苏夜在场之时,向他汇报不太好的消息。 他不介意。 他依稀发觉,世上除了她之外,几乎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能给他带来相同的感觉。他希望她留下,一直留下,无论以什么身份都好。哪怕随便想想她可能离开,失落便油然而生。 他就这么负手于背后,冷冷盯着她,想从她神色中,看出与未来关联的蛛丝马迹。但她笑了笑,颔首坦然道:“的确如此,我知道那些资料的价值,却没推拒不看。” 苏梦枕道:“这就是你的答案?” 苏夜道:“在这世上,也许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你的敌人得通通靠边站。此地并无外人,巡逻帮众离我足有一百尺。你可以直截了当说话,不必担心旁人听见我拒绝你。” 苏梦枕不答,神情更是高深莫测。苏夜与他对视片刻,无奈道:“我要养几天伤,到城里逛逛,好好想想这事。少则十天八天,多则一月,我会给你最终答复。到那时,你若还想要我作中神煞,那我必定义不容辞。” 十天八天自然是托词。她处理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事务,少说也得五六天时间。连云寨之事告一段落,使她得以专心致志,安排人手,准备突袭迷天盟,逼出七圣主。 既然苏梦枕收买了大圣主颜鹤发,附赠二圣主朱小腰,那么她会想到最坏处,即剩下四个圣主被雷损和方应看瓜分了。方应看信心十足,似乎未开战前,已认定她与关七必有交手的机会,足见得他知晓迷天盟中的内部事务。 说他对关七有一定的影响力,又发现自己控制不了一个疯子,只好找个打手干掉疯子,应该不是对他的污蔑。 苏梦枕听完苏夜的英勇事迹,派人关注涉事的几位朝廷命官,发觉事情果然如她所料,正往冷酷无情的地方发展。 傅宗书并未真正置之不理,调动相府势力,为他们寻找当世名医,用毒高人。但那几位中毒已深,毒性已入脏腑,四五天过去,已然一命呜呼,包括文张在内。 顾惜朝却一直下落不明,从未听过他的一星半点消息。苏夜有理由相信,戚少商和息大娘找到了他,报了仇。他们以何种方式报了仇都好,总之从此以后,江湖上恐怕不会再有顾惜朝的名号。 傅宗书也许很愤怒,却不会太心痛。像他,像蔡京,想认义子义女,定有一大批不要脸的人争抢着上任,即便名分无法带来任何好处。套用现代社会的话说,这些人是替代品,消耗品,很方便,却不够重要,用个几年,即使功能方面毫无问题,也该更新换代了。 现代人花钱购买商品,他们不但花钱,还给予权势地位方面的好处,能够买到比商品更值钱的人,也是理所当然。 比起对顾惜朝的惋惜,她敢说傅宗书更生气,气他们办事不力,将好好一手牌打成这样。 她闲暇之余,也曾想过风雨楼的人员构成,发觉苏梦枕所言不差,确实缺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副手。换句话说,倘若苏梦枕意外身亡,那么风雨楼竟然就此群龙无首,无人能够继任楼主之位。杨无邪虽好,却难以独自挑起如此沉重的担子。他本是生来做军师的人,而非领袖。 若是苏梦枕身强体壮,风华正茂,可能还用不着考虑继承人,但他恰好相反。从这个角度看,难怪他一见她良才美质,立即见猎心喜,担心她辞职不干。 但苏夜知道,她注定当不了风雨楼的副楼主、二楼主。十二连环坞虽有相同的问题,可她身体健康的不能再健康,武功愈练愈高,又有保命神技,委实不必担心出师未捷身先死。她将自己代入苏梦枕的位置想了想,也觉得十分难办。 不过,她一向敢想敢作,想别人之不敢想。倘若戚少商进京,依约前来见她,没准她会将他推荐给苏梦枕。不知出于何种理由,她总觉得他更适合风雨楼,而非十二连环坞。而副楼主之位,既不必承担所有责任,又能满足一个人的权力欲望,正好适合满心迷茫的戚少商。 除此之外,她同样关注刘独峰、诸葛小花两大神捕的动向。据说后者曾出京一趟,亲自见了见铁手,又面见戚少商,然后无功而返。神侯府在无情回府,铁手暂时落草为寇后,就此沉寂,短时间内并无任何动作。 前者却很令她意外。她本以为他看透官场上的龌龊勾当,又被蔡党挤兑,一回京就得赶紧递交辞职申请,带着全家退隐山林,彻底离开江湖,但他居然没这么做。 他那几位好友被莫名其妙放出天牢,一如下狱之时,不知对皇帝有何等想法。苏夜与他们素昧平生,也不怎么关心,听说刘独峰尚在任上,并未回乡,便正大光明来到刘府,报名求见,然后迅速被人放行。 刘独峰本为世家子弟,后来家中遭逢大难,沉沦一时,又东山再起,造成了他享尽富贵,又四处追捕凶犯的奇怪现象。他与诸葛小花身份职位相差无几,住处却比神侯府舒适的多,正如苏夜想象中的高官府邸。 他有一个妙龄爱女,名为刘映雪,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苏夜不能理解他得罪无数穷凶极恶之徒,却不教女儿武功的想法,只好认为他有他的用意。他妻子早逝,后来爱上一个名妓楚楚,结果人家嫌他年纪太老,感情尚未开始便已结束。因此,府中除刘小姐之外,再无女眷。 刘独峰见苏夜来见他,自然不会特别高兴,好在也没有闭门不见的意思。待仆人送上清茶,他举起茶杯,略沾一沾唇,便道:“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找刘某,有什么要紧事?” 苏夜笑道:“黄金麟黄大人还好吗?” 刘独峰愣住,半晌方道:“他还活着,铁手没和他计较。戚少商饶了他一命,换取顾惜朝的下落。但他已被剥夺官职,以后也不会得到傅丞相重用。” 苏夜淡淡道:“真可惜。” 刘独峰不想问她为什么可惜,只听她继续道:“我这次来,的确有两件事。我得向刘大人致歉,当日事出紧急,我对你多有得罪,还得罪了令属下,实在很对不住。如今我们已回京城,大可放下过往恩怨。” 刘独峰同样淡然一笑,很有风度地道:“那不算得罪,更谈不上恩怨。” 苏夜道:“这是大人的雅量。另外,我记得你急于辞官回乡,甚至通知了诸葛神侯,为何至今尚无行动,难道你改了主意?”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刘独峰淹留京城,只因尚未拿定主意。他见过五湖龙王之后, 心中时时回响着他对他的评价。那时双方互相敌对, 龙王口出恶言, 本来不足为奇,但因盛怒而说的话, 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他一生之中,见多了污言秽语的恶徒,却少有人做出如此犀利刻薄的评点。 戚少商出示证据, 托神侯府代为转圜。皇帝不仅没有勃然大怒, 斥责这是无稽之谈, 反而说什么便是什么,只犹豫了一天, 便撤销钦命, 让戚少商重建连云寨。这无疑表示, 楚相玉所言均为事实, 当今天子的确是个登基前残害手足,登基后昏庸无能之辈。 当年与他争位的人均已不在, 否则只凭这些证据, 便可闹的满城风雨。与此同时, 正因为那些人都死了, 这件事才能这么轻易地结束。 刘独峰老于官场, 习惯解决棘手差事,受到的打击并不像铁手那么大。但他任职于六扇门数十年,始终和铁手一样, 忠君报国,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匡扶正道,如今忽然得知皇帝的丑事,难免产生荒谬感觉。 五湖龙王面对他时,大有不屑之意,更以十分恶心的东西形容他。刘独峰一想起他的话,胸口、喉咙就一阵阵翻腾。然而,等他克服了想要呕吐的欲望,又不禁心生好奇,心想难道在他人眼中,自己真是那个模样? 在敌人眼中,他只是成不了气候的麻烦,在朋友眼中,他也未必多么威严庄重。 诸葛神侯知道他即将隐退,并未阻拦,也未表态支持。不过,单看神侯多年来坚持留在京城,又培养出四名杰出弟子,就可明白他不顾奸臣当朝,一力支撑清流的决心。他的处境远比刘独峰艰难,多次因直言劝谏,惹的皇帝极其不快,却从未打算退步抽身。 两相对比之下,顿时显的刘独峰胆小怕事,只求独善其身,有负于他历来清正廉明的声名。 他进宫缴旨时,心里其实有些忐忑,生怕皇帝问及详细情况。若真如此,他简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所幸皇帝昏了头,却还没昏到不顾一切的地步,缄口不提戚少商,倒勉励了他几句,让他回家休假,似乎从未听过戚少商的要挟。 皇帝可以什么都不说,刘独峰却无法什么都不想。几天来,他一直在犹豫,犹豫自己该不该辞官,犹豫该不该装作一无所知。但他再清楚不过了,如果哪天皇帝要清算涉案之人,他必定成为其中的一个牺牲品。更何况,就这么挂冠而去,他也隐隐觉得不甘心。 苏梦枕一向颇为重视他,虽无交情,亦从不得罪。他见他回京,随即亲笔写信,向他致歉,显然怕他自此与苏夜结下梁子。刘独峰之前被书信摆了一道,拆信看完,顿时眉头一跳,心想你师妹不去招惹别人,就是侥天之幸了,还用的着害怕她得罪人吗? 因此,他已猜到有再见她的机会。她今日登门拜访,既可能是自作主张,也有可能是奉苏梦枕之命。结果她不提苏梦枕,开口就问他怎么还在京城,倒让他不好回答。 刘独峰略一沉吟,淡淡道:“京中还有事务未曾了结,暂且不劳姑娘过问。” 苏夜笑道:“不敢当,令友都还好?” 刘独峰道:“托福,都好。” 苏夜差点接一句“雅思,我也很好”,硬憋了回去,又笑道:“在毁诺城时,我大言不惭说要帮忙,想想倒也真是惭愧。那几位大人没事就好,相信经此劫难,下次就没那么容易遭人暗算的了。且让我言归正传罢,刘大人,我贸然拜访,是因为有事相求。” 她很少求人,即便开口请求,也要弄成互赢的局面,叫人家难以拒绝。刘独峰与她萍水相逢,明知她话中有话,却觉得在她面前,找回了些许身为前辈的脸面,竟不觉心头一松,同时大生警惕,笑道:“苏楼主叱咤风云,权倾一时,难道还有办不到的事情?” 苏夜不甚客气地道:“他办不到的事多着呢,不过我求你的事与他无关,是我自作主张。” 她把苏梦枕摘开,反而令刘独峰更为提防。他颔首道:“请讲。” 苏夜道:“刘大人行走大内,出入宫廷,是圣上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阅历丰富,人脉也极为广泛。你若不想尽快离京,能否找个机会,将我引荐给宫中的宠妃公主,重要内监?” 刘独峰与后妃自然没有来往,但后妃也是人,也有父母亲戚。苏夜这么说,无非是想借助他的力量,认识几家外戚,再借机将势力深入宫禁。他是何等人物,一听便知她用意何在,全没笑她痴心妄想,只深皱双眉,冷冷看着她。 须知当今皇帝风流好色,有了后宫佳丽还嫌不够,每每轻装简服,在宠信大臣的陪伴下离开皇城,留宿花街柳巷。后世大名鼎鼎的李师师,便是他的相好之一。 以苏夜之容貌体态,一旦有进宫面圣的机会,天知道会如何发展。皇帝看中了她,命她入宫为妃?还是她看中了皇帝,恳求入宫为妃?此时她浅浅笑着,主动提出这个想法,好像有着十足把握,更令刘独峰生疑。他愈往深处想,愈觉得头皮发麻。倘若苏夜清清楚楚告诉她,她要弑君犯上,拥立其他宗室,那他倒可以从容以对了,正因他不知道,才会越想越惊愕,随口问道:“你想做什么?” 苏夜笑道:“你当真想知道?你绝不会喜欢我的答案。” 刘独峰道:“为什么?” 苏夜道:“因为你其实最怕麻烦,尤其是你解决不了的麻烦。我解释很容易,解释之后,你的想法未必会和眼下一样,岂不麻烦?” 刘独峰府邸中有不少仆人,只负责清理打扫工作。他随身私事,仍由他一手培养出的亲信随从解决。张五、廖六两人奉茶过后,始终肃立一旁,静待他的吩咐。刘独峰扫了他们一眼,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苏夜话说的刻薄,却十分准确。他确实很怕麻烦,否则何必花费大量精力,苦心与朝中各派系打好关系?奇怪的是,他很想下逐客令,听也不听苏夜的解释,内心偏有另外一个声音,催促他听下去,听她即将出口的内容。 他望向她时,她正冲他微微一笑,道:“我相信大人的诚意了。” 刘独峰道:“你有此想法,为何不与苏楼主商量?方小侯与风雨楼颇有交情,也看不惯蔡京等人在圣上身边安插人手,也许愿意帮你的忙。” 苏夜失笑道:“小侯爷?他那人外表礼贤下士,风度翩翩,实则……对自己的基业看的极重,守的极紧,绝不肯让别人分一杯羹。刘大人,你在京城住了几十年,想必不会不知道,小侯爷与米公公本为一党,聚集了不少外戚势力,岂会允许风雨楼插手?” 忽然之间,刘独峰明白了她所说的麻烦。麻烦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在于他难以拒绝。他仍坚持问道:“继续。” 苏夜收起笑容,肃容道:“你问我想做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但你没猜错,我想先亲近嫔妃,再亲近皇帝。我是女子,进宫更为方便,我容貌不错,容易取得圣上信任,在我看来,很有可能成功。” 刘独峰的手移到了胡须上,摸了两下,又下意识垂回原处。苏夜不知道他的心情,只道:“放心,我别无他意。圣上出宫时,身边都是蔡京的人,在宫中时,又只信任米苍穹。旁人想要他听见声音,看见事情,比登天还难。所幸米苍穹与蔡京貌合神离,否则我等将无容身之处。” 刘独峰似笑非笑地道:“我等?” 苏夜亦皮笑肉不笑,冷淡地道:“我和苏梦枕,不包括你刘大人。大人向来左右逢源,我又不是不知道。” 刘独峰至今忍着没端茶送客,自己也很奇怪。苏夜则恰好相反,早在来此之前,就知道他有兴趣听下去,借以平复他犹豫不决的思绪。 她不等他回答,径直说道:“总而言之,我期盼成为圣上身边的第三种人,至少将那几个乌烟瘴气的道士仙姑逐出宫外,臣子想面圣时,也不必非得讨好米公公。如果我能令他对我言听计从,其实是朝廷的幸事。他肯听我的话,总比听他人的话好。” 刘独峰冷笑道:“此话听来有理,可我想了半天,你除了自荐枕席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好办法?” 苏夜的脸略有拉长的趋势,又灵巧地缩了回去,露出一个梨涡浅笑,“你不必挤兑我了,如果真要个名分的话,我想做国师。” 她见过九幽后,回想九幽神君与诸葛小花的恩怨,皆从争夺国师之位开始。徽宗迷信神仙方术,设下国师位置,很可能想要求仙问道,招揽方外高人。不幸的是,经过数场血雨腥风,这位置竟落到了非常不讨人喜欢的诸葛神侯手里,皇帝之挫败可想而知。 如此一来,国师形同虚设,数十年过去,诸葛先生也未有所建树。苏夜一向觉得你不行,那就我来,横竖占着也是浪费,何妨让给她呢? 刘独峰冷冷道:“当今朝廷的国师仍是诸葛,恕我直言,把十个你捆在一起,也不见得是他对手。” 苏夜笑道:“我只需说服圣上,无需说服他。而且这都是未来的事情了,如今我甚至没机会瞻仰天子圣容,有何未来可言?大人给我一句痛快话,究竟答应不答应?” 刘独峰沉默半晌,忽道:“你能给出多少好处?” 苏夜愣了一愣,奇道:“你要多少?” 刘独峰涵养极深,风度极好,此时终于忍不住,怒道:“难道在你眼中,我是一个卖官索贿的小人?你与后妃外戚往来,总该有拿的出手的好处,不然人家怎会将你放在心上?” 苏夜这才恍然大悟,迅速回答道:“不管他们需要什么,都有的谈。另外,我医术不错,精通用毒,也可用来当作交易筹码。” 刘独峰余怒未消,正要再说几句,忽地心头一动,出现了一个极为可疑,又有点可怖的猜想,居然把要说的话压了下去。他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阵,陡然射向远方,口中问道:“就只这样而已?你不想在宫中闹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苏夜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会如此不知轻重?” 刘独峰冷冷道:“恰巧相反,你就是太知道轻重了, 才让我毫无把握。你若惹出事端, 绝不会因为一时冲动, 只会因为蓄谋已久。我见过不少被人娇宠惯了的官宦千金,富家小姐, 比起她们,你更令我担忧。” 苏夜将茶杯放回桌上,坦然道:“我真当不起大人的盛情夸赞。” 刘独峰觉得自己刻薄够了, 心里多少舒服了些, 以老人特有的喉音哼了一声, 恢复了平日高贵严峻的态度,却又接续一句道:“我都不敢让我女儿与你结识, 遑论后宫嫔妃。” 苏夜一愣, 旋即问道:“为什么?” 刘独峰寒声道:“因为你胆大如斗, 无所不为, 她却连一星半点武功都不会。她若从你这里学来胡作非为,又无力保护自己, 我可如何是好?” 苏夜笑道:“你不肯教自己女儿武功, 似乎不是我的过错。” 刘独峰顿了顿, 极为感慨地道:“我年轻时心存侥幸, 觉得不教女儿武功, 就能让她远离江湖中的血雨腥风,后来才发觉我错的何等离谱。当时我改变主意,她却过了练武的好年纪, 对武功毫无兴趣,只喜欢琴棋书画,我也无能为力。” 话说到这里,他终于流露出些许上了年纪,身为父亲的忧愁态度,眉间亦掠过重重隐忧。但他恢复的奇快,很快便疲倦地叹息一声,道:“不过,也许我真的疯了,竟然觉得你这主意不坏。在此之前,我仍然得问你,你既有此意,何不去找神侯府帮忙?苏楼主和神侯府关系也向来不错。” 苏夜笑容加深,不甚在意地道:“大人不愧当了这么多年名捕,疑心可真重,你究竟何时才能停止试探我?诸葛神侯为人相当正直,不像大人你这么圆融。他就算要玩花招,也会亲自出手,抑或托付值得他信任的人。而我,我甚至还没有与他会面的运气,如何令他信任?” 刘独峰冷笑道:“刘某在这世上并非孑然一身,家族亦有令名,自然与你不同。也罢,算你抓准了机会。我在京中确实认识不少权贵,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想想有没有我能做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答应,什么都不承诺。” 苏夜微微一笑,诚恳地道:“多谢。” 他的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中,所以走出刘府大门时,唇边仍挂着微笑。刘独峰其实很有原则,且原则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痕。即便皇帝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被实证为一个坏透了的家伙,刘独峰也很难自此调转风向,开始与朝廷上下为敌。 她认为他心态很是矛盾,对过往与未来充满怀疑,又无法在一时三刻之间拿定主意。因此,她选择一个较为缓和的角度入手,以“清理君侧奸佞”为幌子,欲用女性身份,通过后宫,间接接触皇帝,果然大大减弱了逼迫感,令刘独峰较易接受。 总而言之,若她想达成某种目的,除了亮明身份,以高深武功吓唬他人,迫使他们在生死之际,向她屈服,就是提出一个双赢的结果,使对方心甘情愿地接受。 她早有这方面的经验,小心翼翼地实践了许久,然后在方应看身上,切切实实体会到了这一点。她从不避讳承认,方应看是她生命中的特殊存在。从他那里,她学到了不少东西。 离开刘府时,她心底始终浮现关七的名字,潜意识中却时时牵挂着方应看。十二连环坞与迷天盟的冲突迫在眉睫,从头至尾由方应看一手操纵,她厌恶在旁人操作下行事,很想果断拒绝,只因拒绝是不理智的行为,对自己、对帮派均无好处,这才硬生生忍耐下来。 如今刘独峰勉强同意帮忙,给予她新的可能。她不由又想起了方应看,和他步步连环的风格。她真希望有个机会,能与方应看和平分手,或者得到和平分手的威慑力。 她并未回风雨楼,也不避忌各方眼线,大大方方地走街串巷,堂堂正正绕到十二连环坞的京城分舵,优哉游哉地从正门走了进去。 自打她回京,这还是第一次亲自过来,面见程英等人。横竖叶愁红会将事情一一详细转述,并不需要她来充当这个复读机。但她知道,她必须要回来瞧瞧。风雨楼与连环坞的交情,还远远未到公然传递书信的地步。 她们与她离开时别无二致,每日忙碌工作,不需担忧人身安全。最近,江湖上无数眼睛都紧盯着连云寨,关注傅丞相有何动向,给京城带来了罕见的平静局面。十二连环坞亦从中受惠,在五湖龙王离开期间,安静如昔地存在于开封府城中,仿佛一个长出来之后就不再恶化的良性肿瘤。 而她苏夜,便是这个肿瘤的操纵者,早已做好随时恶化的准备。 程灵素之闲淡一如既往,每日侍弄花草毒虫,像读新闻似的,听取下属送来的种种情报,再对之发表评论,以及鞭辟入里的建议。她一生人中,尚未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感情,抑或生死攸关的大变。就连她那个作恶多端的师叔石万嗔,也在昆仑入中原之初,莫名其妙死在路上。 但无嗔大师从未看错人。程灵素无需任何变故,便养成了灵慧通透,无所畏惧的性格。她有时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几乎从不于台上现身,却隐藏着对十二连环坞的巨大影响力。无论对人还是对事,她的看法永远很正确,反应永远很迅速,从不主动惹事,也从不畏惧事情惹到头上。 正因如此,若有某件事令她记挂着,在苏夜一出现时便急匆匆出口,一定相当重要。 苏夜进入分舵花厅时,还在想是否要用“我想死你们啦”做开场语。但她尚未开口,坐在厅中的程灵素已抢先说道:“小侯爷给你……给五湖龙王送来一封亲笔书信。书信由他贴身随从负责传递,看来十分机密。我们均已读过信中内容,若你再不来,只怕就得下帖去请你了。” 苏夜眉梢霍地一跳,问道:“他说了什么?” 程灵素与程英并肩而坐,公孙大娘和陆无双却不在。陆无双性格较为活泼,因公孙大娘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对此地的风土人情并不熟悉,她时常和她一起,在城中逛来逛去,指点各位重要人物的住处,还有各大势力的地盘划分,此时她们恰好离开了分舵,没能碰上苏夜。 剩下两人为人沉静的多,令气氛更为严肃。程英见她发问,连忙打开手边的木匣,从中取出一封信,道:“不如你自己读读看。” 这封信笔法简略,措辞如平常般客气,但信中含义简明扼要,也许过于简明扼要了,竟有些咄咄逼人。方应看知道五湖龙王杀了九幽神君,回京在即,居然马不停蹄地送来指示,告诉她应该于何时,何地,攻击何处,才可顺利见到关七。 他说,五日后子时,开封府三合楼,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势力范围之外,只要她带人砸了这个酒楼,杀了酒楼中的人,在那里静待,过不多时,关七自会出现。 苏夜读完之后,将这张薄笺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查看,发觉并无其他字迹,方才舒了口气,笑道:“小侯爷真体贴我,我正想要你们主动与他联系,商量引关七现身的法子,他就主动送信给我,生怕我事情办的不够顺利。” 程灵素淡淡道:“咱们这位方小侯么,从来聪明过人。他也许曾经认为,十二连环坞突然插手连云寨之事,是为了拖延与迷天盟的正面冲突。” 苏夜笑道:“我又没得拖延症,为啥要拖延?” 程英将信接到手中,重新封入木匣,接话道:“苏姐姐,我接待小侯爷足有四五次之多,对他的为人也算略有了解。他这么做,与他平时的行事理念相比,未免有点急切。我猜想,他是听说了五湖龙王杀死九幽神君的消息,感到相当意外,才急于亲眼见识你和迷天盟的冲突结果。” 苏夜颔首,终于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盯着自己裙角的褶皱,把它想象成方应看的脸,然后轻轻一拂,让它自然垂落,方道:“我也这么想。与此同时,我可以确定之前一直不敢确定的另外一件事。” 程灵素问道:“关七始终在小侯爷的控制下?” 苏夜缓缓道:“是。从方应看流露意愿起,我一直尽力搜集与关七有关的情报。他与六分半堂雷损,风雨楼老楼主苏遮幕是同一时代的人,所以问谁都不如问我师兄来的方便。只是,关七疯癫隐退之后,别人很难见到他,也就渐渐忘记了他的存在。我只知道,关七无理由信任五圣主、六圣主,迫害过去跟着他的老兄弟,造成迷天盟一蹶不振。如今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均要通过这两人。” 程英跟着她蹙了蹙眉,以更柔缓的速度道:“如今我们也可确定,五、六圣主便是小侯爷的人。他应该布局已久,不知想用关七做什么,然后发觉自己难以控制一个狂人,便想要他的命。由此可见,他当真很忌惮关七的武功。” 事情确实已明摆着的了,方应看寄来这封信,就代表他不介意五湖龙王知晓他的布置。等关七死去,五、六圣主两人也不再有用,让她知道又何妨?也就是说,她带人去三合楼走一趟,无非只是掩人耳目的布置。 同时,她又听苏梦枕亲口承认,大圣主、二圣主已投入金风细雨楼。那么剩下的三、四两位圣主既不投靠苏梦枕,又不在意方小侯,那么说他们是雷损的人,她也绝不会反对。 她输了倒罢,一了百了,如果胜了,余下的事可有意思的很。 苏夜想到这里,微微笑道:“并不仅限于此。他想杀关七,又不肯去杀,卖我一个顺水人情,让我有机会在京师占据地盘,否则无论对抗金风细雨楼,还是攫夺六分半堂,都是更棘手的情况。借此机会,他又有可能确定我的身份武功。我若不幸战死,也没关系……我死了,你们怎会是他的对手啊。” 她说着说着,突然拍了拍手,赞叹般地道:“瞧,无论双方是输是赢,他都是赢家,便宜占尽,我还得对他感激涕零,承认欠他一个人情。我刚才去见了刘大人一面,那也是只见多识广的老狐狸,可他还远远比不上那只姓方的小狐狸呢。” 程灵素冷冷道:“这是你自己寻来的盟友,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苏夜却摇了摇头,微笑道:“师姐,你错解了我的意思,也不明白我的心情。迄今为止,小侯爷并未做出任何实质危害十二连环坞的事情,只是在双赢的同时,尽可能地加上对他有利的条件,可以称作人之常情。不管怎么说,我想做什么,他不仅敢,而且能帮我做到,作为盟友,我不该要求更多。” 她一顿,忽地掩口一笑,仿佛想到了极其好笑的可能,“你们想想,倘若我挑中的盟友不是神通侯,而是诸葛神侯,眼下又是怎样的局面?神通侯不过有点自己的小心思,企图在与我交涉的过程中,逐步蚕食十二连环坞。神侯嘛,哼哼,恐怕他第一个反对五湖龙王进京,将京城搅的动荡不定。” 程灵素习惯了她利益至上的思维方式,也不意外,随意问道:“虽说不关我事,但我仍想知道,如果有一天,小侯爷看待你如同看待关七,你又要怎么办?” 苏夜笑道:“难道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个可能?我一向能不树敌就不树敌,将实情告知师兄后,可能仍会将两个身份剥离,以免令方应看心生警惕,觉得我威胁到他的势力。” 程英奇道:“他的势力?他还算不上有桥集团的首脑,莫非你想说方歌吟昔年收的门人弟子?” 她一提有桥集团,忽然之间,苏夜又想起了那个面如蟹壳,白发如银的老太监,冷声道:“等着瞧吧,假使我真能击败关七,将迷天盟连根拔除,他不找我商议暗算米有桥之事,才叫奇怪呢。而到那个时候,我也不会拒绝,因为我同样收买不了米有桥,只好很抱歉地杀了他。” 程灵素道:“愁红已说过米苍穹的容貌气度,据你们所言,他的确是深宫大内的一位奇人。不知以他的武功,如何甘心在皇帝身旁做个大内总管,难道……难道皇室对他有恩,他必须报恩?” 不仅是她,苏夜有时也好奇这事,但米苍穹来历非常神秘,一身武功也不知从何处学得,实在难以窥破其中内情。 她摇头不语,用沉默回答程灵素的问题。程英却叹了口气,道:“暂且不提那位米公公罢,反正我们没和他打交道。我还得给神通侯寄出回信。你来说,我来写,以及……只剩五天时间,够不够我们做好准备,攻下迷天盟?” 苏夜道:“足够了,京城不是江南。我们人手不多,根本不需要更多时间调配。何况,迷天盟名存实亡,对京城风云已无太多影响力,只因关七余威尚在,才没有人肯作先锋去招惹他们。我只要击败了他,迷天盟最后一点基业自然土崩瓦解,我若输了……到那时候再说吧。” 她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不觉得自己会输,更不觉得一定能赢,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她的心思向来很奇妙,或者因为前世现代社会的影响,和绝大部分高手都不尽相同。 她既不刻意寻求一败,也不特别看重胜利。在她真正的想法里,胜与败都只是不同的结局,需要以不同的方法应对。如果应对不了,那就一死了之。她说“那时候再说吧”,绝非敷衍,因为她就是那样想的。 她之所以珍惜自己的命,是因为它牵扯到他人的喜怒哀乐,因为她有必要对他人负责。 程灵素听出她的意思,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似乎不赞同她的人生态度。程英已研了几下墨,铺纸提笔,在封皮上端端正正写下对方应看的称呼。 苏夜站起身,凝视着那个盛装重要书信的木匣。她的目光依旧清澄平静,仿若两潭永远不会沾染污秽的清水,但水中隐隐反射着刀锋般的寒光,又让人觉得冰冷强硬。 她们与她一向亲近,但每次看到这种目光,也会不由自主觉得她变了个人。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方道:“算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告诉他,五日后半夜子时,五湖龙王依约而至,希望他莫要爽约。” 第一百二十八章 苏夜从不担心消息泄露,引来苏梦枕或雷损。她想独立解决迷天盟, 方应看也这么想。两人简直一拍即合, 隔空携手合作, 所以事情肯定会进行的极其顺利。 方应看自会解决情报问题,命令五圣主、六圣主秘密行事, 将关七悄悄带出来,绝不惊动其他首脑。别的势力参与此事,只会让事态复杂化。 迷天盟中, 除了七圣主关七关木旦, 剩下六位圣主均用黑布蒙面, 黑袍裹身,为人行事神秘莫测, 活脱脱六只五湖龙王。他没说那两位圣主是何等人物, 苏夜也无意询问。毫无疑问, 方应看把关七托付给他们, 变相认同了他们的可靠。既然他们是他的亲信,她自然不会多事打听。 相反, 她对关七的兴趣一日比一日浓烈。她从未见过第二个人, 能同时引发苏梦枕、雷损、方应看三者的忌惮, 宁可容忍迷天盟幽灵般地存在着, 也不肯碰他一碰。由于好奇心驱使, 她并未追问他的容貌长相,打算把它当作一个小小的惊喜,留到最后一刻揭幕。但她也不可能就此放下戒心, 将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寄托于方应看。她觉得自己的疑心浓重到了受害妄想症的地步,经常考虑方应看勾结雷损,将她坑死在三合楼的问题。 还好她很快就想通了,倘若方应看真有此意,估计更愿意选择荒郊野岭,月黑无人之处,不会选择客来客往,人声鼎沸的三合楼。 更大的可能是,她驾临三合楼,随便打砸几下,自会有人报给诸位圣主。关七能不能抢在任何人之前赶到,就得瞧方应看的了。 不知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不少出色人物对月色有着很奇怪的要求。叶孤城约战西门吹雪时,本能地定在月圆之夜,仿佛头上悬着个大银盘子,可以帮他把剑法发挥到十二分。方应看亲口所定的“五日之后”,正是当月月底,天幕深蓝,残月如银钩,往天上看一眼,会觉得心思被这枚细细的蛾眉月勾的发痒。 残月自有撩人之处,但五湖龙王的脸色却和阴云一样阴沉,因为她发现,残月马上要断了气,被黑海一般的阴云吞没,直到明日太阳升起,都不可能再次露出面貌。 时近子时,尚是月色晦暗,冥冥漠漠,等到更夫打响子时更鼓,月色如晦已变作风雨如晦。天上没有风,只有雨。天穹电闪雷鸣,每当金蛇蜿蜒,震耳欲聋的焦雷声便接踵而来,震的人心惊肉跳。 雨珠足有蚕豆大小,珠帘似的,一泻至地,然后水花四溅,像要淹没这个世界。它们打在油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人身上,竟能打出隐隐痛感。 比之九幽出没时的细雨纷飞,这是另一派天候气象。然而,作为必须在这个时间工作的人,苏夜绝不喜欢这种天气。 雷声滚滚,在每座建筑顶上滚过,让苏夜联想死在她手上的雷滚。天威如斯,衬的整个汴梁城都成为渺小的存在,当然也包括内城的皇城。电光将苍穹映的雪亮,如同上天终于睁开了眼睛,睥睨一下渺渺苍生,又霍然闭合。 苏夜无比庆幸,自己提前一天告知苏梦枕,要去城外宝珠寺转转,当晚留宿在外。苏梦枕想都不想,答应的极其干脆,丝毫没起疑心。毕竟她来了这么久,提出这等要求,没有任何值得奇怪的地方。只不过事情不够凑巧,她悄悄离开,要求替身留宿寺院的这一晚,恰好雷电轰鸣,大雨倾盆。 无发无天拢共三十多人,坚不可摧,若非古董以元老身份突施暗算,根本没有多少人能够突破他们的阵型。苏夜亲手训练朱雀阴兵,一年年扩充规模,数量比无发无天为多,却也没多到哪里去。 她衡量过后,为保险起见,终究带上了三十人,外加程英与公孙大娘,趁深夜匆匆掩至,结果她一出门,便觉空气之中水汽充盈,立刻暗叫一声倒霉。果不其然,他们人还在路上,就遇到瓢泼大雨,顿时被淋的像三十只落汤鸡。 雨珠碰到她,被她体内真气反激,尚未沾湿衣裳,就马上向外弹开。公孙大娘仰望夜空,又赶紧低头,苦笑道:“咱们运气真好。” 她武功比程英高,与程英合力对付关七之外的人,当无太大问题。苏夜举目望远,望着相隔两条街的三合楼,正要答话,却听程英道:“大雨也有大雨的好处。” 苏夜以苍老的声音答道:“不错,至少他们今夜得到的消息,当比平时稍晚一些。” 三合楼位于繁华街区,恰好处在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势力交界处,堪称兵家必争之地。两方势力若有话要谈,也有可能选择这里为中立的会面地点。在两大巨兽的挤压下,三合楼能平安活到现在,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今夜雨太大,夜又深了,苏夜远望三合楼时,正好看到楼上几层灭了灯火,只留外面风檐上挂着的几盏招牌灯笼。这些灯笼均为特制,密不透风,除非整个被大雨打掉,否则绝对不会熄灭。 即使它们熄灭,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眼线也还在。她再清楚不过,楼中一有异动,眼线便会上报消息,如果异动剧烈到某个程度,雷老总和苏公子便会接到这个消息,得悉事涉关七,再不顾一切地匆匆赶来。 他们早已怀疑她选中迷天盟,却不见得猜到她挑今夜下手。苏夜仔细掂量这件事,再考虑金风细雨楼的情报递送速度,心知自己若不能速战速决,极有可能同时见到京中两大巨头。对她而言,这具有一定风险,风险却绝不会太大。 不管怎么说,苏梦枕始终与六分半堂为敌,倾向于十二连环坞。雷损气走了关昭弟,大概也不太可能与疯了的关七联手。 她一直想着这事,考虑了最坏的情况,仍认为自己胜面偏大,就义无反顾地来了。 第十九道惊雷在三合楼上空滚响时,苏夜终于踏进了这座闻名遐迩的酒楼。 准确地说,她并未踏进,而是凌空震断门栓,震碎门板,惊动所有还在楼中的人。此时,三合楼的厨子、马夫、杂工刚刚离去,掌柜好像也已回家睡觉去了,只剩几个伙计,留在灯火尚明的大堂上嗑牙聊天。 椅子被移至桌上,方便清扫地面,等地面清洁完毕,另外有人擦拭桌椅,等候第二天前来三合楼的客人。这曾是京城的风云地带,冲突核心,在迷天盟沉寂之后,逐渐变成了大部分人心中的普通酒楼。 迄今,不仅江湖人物来这里喝酒,普通百姓也偶尔进来吃顿饭,并不觉得它与其他酒楼有何不同。 苏夜不知他们打烊的如此之快,有没有方应看的功劳,却完全无意去想。她震碎大门时,刻意发出巨响,先声夺人。这声巨响夹杂了她内劲的震响,当即掩住天上雷声,引的楼中人惊叫出声,弹簧似的跳起了身。 门板四分五裂,再受内劲冲击,由木块化为木屑。然而,苏夜出手时,并未非要让他们看清不可。这些人之中,竟没一人看见铁栓如何断开,木门如何碎裂。直到他们听见那声霹雳也似巨响,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值此关键时刻,三合楼的伙计终于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一面。单看他们跳起的速度,就知道这些人个个身怀武功,还有两三人武功颇不错。 但武功高低与否,他们看见的东西均没有任何差别。那是两扇碎成粉末的木门,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门框,门外暴雨正利箭般冲刷地面,将门口的青石板冲的干干净净。 他们当然不想看雨,他们只想看人,把门震的面目全非的人。门口偏偏没有人,只有溅进门内的细小水花。楼里明亮,楼外昏暗,愈发增添了看清外面境况的难度。这一刻,他们几乎有点眼花,好像坠入了一个神奇的梦境,以门槛为界限,三合楼内外变成了两个世界。 幻觉倏然解除,也可说倏然加深。他们惶然对视着,犹豫不决地向门外走去,就在此时,外面一大群黑衣人忽地一拥而入,犹如从黑夜里滑出的阴暗幽灵,形成一道铁壁,瞬间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雨被他们拦在了身后,连雨声都沉闷了起来。他们是如此实在,又像没有实体,给人以极为矛盾的冲突感。 他们正是朱雀楼暗影中的守卫者,五湖龙王最为倚重信任的一支部队,朱雀阴兵。 为首的一个伙计小头小脑,小眉小眼,穿着跑堂的衣服,容貌很有些土气。但他注目阴兵时,反应速度居然最快,当即右手一挥,阻止同伴继续向前走。 阴兵簇拥着三个人,左右两边的,是他生平仅见的美丽女子,各有各的风情姿态。这两位美人发上沾着雨珠,衣裙也湿了,更增其美。可惜的是,她们偏偏又簇拥着一个把脸遮的极其严实的黑衣人。无论从何种角度看,这个黑衣人都不可能是另外一位佳人。 他一开口,更是打破了所有人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声音粗重低沉,苍老冷厉,“叫你们这里能说话的人滚出来。” 小眉小眼的伙计脊梁后面,忽有一股寒气直窜头顶。可他胆子很大,大的异乎寻常,仍从容镇静地问道:“你是谁?” 苏夜微觉讶异,在黑布后面一笑,沉声道:“老夫在江湖上有个名号,叫做五湖龙王。”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五湖龙王! 在长江以北,这个名字或者还没多大意义, 比不上雷损、苏梦枕。但一过长江, 它便是“不可违逆”四字的代言人。 朱勔等人近年步步受挫, 蔡党难以将亲信安插进江南官路,花石纲年年无法成行, 不得不用些普通花石塞责,均因五湖龙王之功。谁敢撞进平民百姓、富户士绅家里狐假虎威,借朝廷名义敲诈勒索, 过不了几天, 就得横尸大路上, 旁边绝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他在朝廷面前尚游刃有余,胜多负少, 遑论江湖门派。对常人而言, 压根不必计较谁的势力更大。死在红袖刀下, 和死在夜刀下, 又有什么区别? 他已经是个传奇般的人物,已经手握大权, 威势赫赫, 当然有资格叫迷天盟圣主出面相见。 伙计眼睛眯了起来, 脑袋好像比之前更小。也亏他胆气十足, 到此时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龙王于雨夜大驾光临,就是要挑迷天盟的场子了?” 苏夜冷冷道:“你只猜对了一半。” 伙计道:“敢问另外一半是什么?” 苏夜语气忽然变的似笑非笑,出口却如刀锋, “我还要挑你们七圣主,关木旦关七爷。他人呢?让他滚出来!” 程英淡淡道:“这位兄台,你的口气与你的打扮殊不相称,可见你是这地方说话算数的人。我们已经知道,三合楼正是贵盟的分舵所在。想必你就是这分舵的舵主,你还是迅速派人上报贵盟圣主,否则……” 伙计将目光移到她脸上,看见她秀丽雅致的容貌,才无声透出一口气。不知怎的,他竟不敢再去看五湖龙王,总觉得有两把刀子在那黑布后头戳来戳去,直戳进他心里。 但他又不能示弱,只得勉强道:“否则什么?” 苏夜道:“否则雨还没停,三合楼就得变成一片白地。老夫向来不喜多添杀孽,你们也不必负隅顽抗。” 忽然之间,伙计身后一个厨子打扮的人动了,几乎是胆怯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奔向三合楼大堂侧门。苏夜没有拦截,那伙计也没有。也许他们知道,自己尚没有资格和五湖龙王讨价还价,或者说,这件事唯有圣主出面才能摆平,又何必给这煞星借口,多伤人命。 天上又一道闪电劈下,映的半边天空雪亮,映的地上影子一晃。雨声愈发响亮,不再是平时常听的簌簌声,而是笃笃作响的,雨珠在地上打实了的声音。 是不是每场决战都要碰上雨夜?是不是上天也知道了战神关七即将现身,特意安排了这场瓢泼大雨? 雨水从阴兵衣上淌下,很快沾湿了大堂地面。苏夜早听说过三合楼的大名,偶尔也到这里吃饭,如今乃是第一次半夜过来,倒有了几分新鲜感。她无声扫视四周,看完桌椅,又盯向面前的人,直到把他们看的全身不自在,才淡淡道:“你胆子不小,定非无名之辈,你叫什么名字?” 伙计犹豫一下,心知隐瞒无用,便凛然道:“俺姓陈,名斩槐,蒙四方朋友不弃,也有个小小名号,叫作水蝎子。” 苏夜笑道:“水蝎子?这倒像是一家人打一家人了,也罢,陪我到楼上坐坐。” 她举止言谈间,仿佛已把三合楼当作自家地盘,陈斩槐当作自己属下,有种狂妄不可一世的气度。她对他态度颇客气,自然不是怕了他、畏惧他,而是因为双方武功相差太大,根本无需张牙舞爪地吓人。 “水蝎子”陈斩槐形容可笑,说话时还带有浓重乡下口音,为人却十分硬气,一挺身道:“俺要是不愿意呢?” 苏夜长笑道:“不愿意就不愿意,我还会求你上楼相陪不成?” 笑声未绝,她大踏步向前走去,也不见如何动作,竟幽灵般绕过了站在她面前的人,随便走了几步,已踩上楼梯第一层木阶,旁若无人地上了楼。 程英见惯她易容后的做派,并不在意,随即跟上二楼。公孙大娘却觉得有趣,瞅了那伙计一眼,笑道:“几位当真就在这里站着?” 她亦是做惯首领之人,不愿与区区一个舵主多说,轻飘飘扔下这句话,便带着阴兵走上楼梯。陈斩槐脸色青红不定,既想一走了之,又隐隐觉得,自己见到了江湖上最神秘的人物之一,若因赌气而错失良机,实在傻的可以。 苏夜上楼过后,自有人为她点起灯火。她选二楼凭窗而坐,乃是为了先声夺人,尽早见一见匆忙赶到的迷天盟圣主。程英两人各自运功,蒸干身上衣物,也都好奇地向窗外望去。 三合楼里留的人不多,大堂以外,还有些在其他地方忙碌的杂工。这些人里没一个普通人,全部身手矫健,耳聪目明。但他们本人都心知肚明,像他们那样的人,就算再来五百个,也不见得奈何得了五湖龙王。五湖龙王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更令他们泄气。 关七未至,陈斩槐已按捺不住对她的好奇,一脸阴沉地上了楼。他敢给龙王脸色看,除了胆大之外,也间接表示出对迷天盟的忠心。 苏夜回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只水蝎子,笑道:“原来,迷天盟并未如传言中那样人才凋零。阁下若有半分惧色,我就不会这般看得起你了,请坐。” 陈斩槐却不肯坐,硬邦邦地问道:“你真要见关七爷?” 苏夜道:“我总不是来这儿吃饭的。” 陈斩槐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很奇妙的神色,恐惧中混杂着崇拜,担忧中混杂着兴奋。他胆子这么大,本不该露出这种复杂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并非源于苏夜,只能源于关七。 苏夜却笑了笑,问道:“你见过他?是我比较可怕,还是他?” 面对这个逗小孩儿似的问题,陈斩槐不仅没恼怒,还很郑重地回答道:“没有人可以与他老人家相提并论。” 五湖龙王越可怕,越神秘,越神秘,越可怕。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她杀死九幽神君,谣言已传的神乎其神,只差说她伸出一个小指头,把九幽与雷怖按成了肉饼。然而,陈斩槐听过了这种传言,仍对关七有着十足信心,不由令苏夜愈发感兴趣。 她向他点了点头,出奇平静地道:“我不意外。” 陈斩槐似乎没想到她脾气如此温和,略一犹豫,又问道:“你在江南风光无限,为何要到北方送死?” 苏夜淡淡道:“对你而言是送死,对我而言,不是。” 程英忽然问道:“消息传出后,你们哪位圣主会第一个接到,第一个赶来?” 其间变数并非大圣主、二圣主等一干人,而是雷损与苏梦枕。苏夜不怕他们,也不想让他们赶来搅局。至于方应看,她敢说她未到之前,他便躲在了某个地方,严密关注着三合楼的变化。因此,程英碰运气般问上一问,使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奇怪的是,陈斩槐竟和身边三人交换了几个眼色,神情有些迟疑不决,好一阵方道:“俺也不知道,哪位圣主在,就是哪位圣主处置。” 五湖龙王给他面子,他也不好太过硬挺,想了想又主动道:“龙王驾临,只怕首圣要亲自出面相见。” 苏夜笑道:“很好。” 自三合楼窗口往下看,雨势更是铺天盖地,此时以不能用雨丝形容,只能用雨线、雨带、雨柱。按理说,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她一看天上黑压压的云层,便知一时半会间,这场雨绝无可能停止。 她凭窗而坐,双手放在桌上,活像一个来吃饭的客人。桌上一灯如豆,却映不穿她斗笠上垂下的黑布。窗外每一次电闪雷鸣,都以电光勾勒出朦胧黑影,让她更为神秘和可怖。 她个头不高不矮,肩膀不宽不窄,体型不胖不瘦,走路姿态、说话方式均无可以辨认的异处。陈斩槐外表土气,为人却极为机灵谨慎,这时近似无礼地打量她半天,仍未看出值得记忆的特征。 这个名震江湖的奇异人物,即使就在他面前,也无法消解那股挥之不去的神秘感。 紫电撕裂苍穹,雷声响彻天地,电光照的整个二楼雪亮。一个人武功再高,也难免慑于天地之威,心有惕惕然。这道雷落下时,陈斩槐不知怎的,全身上下竟打了个寒颤,看同伴时,人人面上都是一副屏息凝神的神气。 他只一转眼,再转回去,却见五湖龙王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苏夜向窗外看了一眼,又望向程英与公孙大娘,沉声道:“他们来了。” 在这一刻,她真的怀疑上天特别偏爱关七。那股奇异感觉抵达三合楼下时,天空电闪不绝,几乎形成雷暴,震的整个世界都在跳动。那已不是闪电,而是闪电组成的电光帘幕,耀眼生花。 借着明亮的电闪,她看见离三合楼大门不太远的地方,赫然多了两个黑衣人,一辆漆黑的车。那辆车形似囚笼,方方正正,其中正坐着另外一个人。 她下望,那人正在上望。她的眼神隐在斗笠后,隐蔽不可见。那人的眼神却空洞至极,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 第一百三十章 心智失常的高手是什么样子? 是须发戟张的狂人,如同谢逊, 还是脏污不堪的疯子, 如同欧阳锋?苏夜没来前, 暗想过无数次关七的模样,总把他想象成身材高大, 胡须满脸,一见之下就令人心胆俱裂。关七与雷损岁数相差不大,活跃于同一时代, 即便内功深湛, 不显老态, 也应该可以看出他和年轻人的差距。 然而,她所幻想的形象, 竟然没有半点相似。 又一道闪电劈下, 仿佛近在咫尺, 使她彻彻底底看清了他, 以及那辆安置他的囚车。这位当年叱咤京城,说一不二, 将六分半堂压的抬不起头的奇人, 竟给她以极端空虚麻木的感觉。 她第一眼见他, 便觉得他身躯内缺少灵魂, 如同植物人, 看第二眼时,这种印象愈发明显。他的头发、眉毛呈现雪一般的颜色,明显已经花白了, 脸庞却很年轻,还带着孩子气。孩子气并非来自五官,而是来自他的气质。 天真、空洞、麻木,这就是如今的战神关七。 他皮肤白的惊人,毫无血色,唯有多年不见阳光,才能养成与之类似的色泽,身躯亦很瘦弱。他双手之间、双脚之间,都系着长约数尺的细链,桎梏着他的行动。 苏夜觉得他可怜复可怕,诡异复诡怖。她想他的内功必定很高,可他身处暴雨中,身上内劲并没弹开雨水,导致须眉尽数濡湿,滴滴答答向下淌着水。 她胆子很大,此时却有些惧意,因为她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任何心思,如同面对着一具傀儡,就好像,关七在若干年前已经死了,为一件众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死了。剩下的,唯有他任人摆布的躯壳。 一定要用她见过的物事比喻的话,那么他像一个药人,被人下了毒药和蛊,操纵了头脑,神智尽失,只剩执念和本能反应的药人。 事实上,还没有人告诉她那就是关七,但已经不需要了。她知道,这人除了关七,不可能是其他的人。 那辆囚车通体黝黑,四面封有挡板,唯有正面袒露出来,使人得以看清车中人的全身。不问也知道,车的材质肯定极其结实,一如关七手脚上的锁链。 囚车两旁,分别站着一个黑袍人。两人黑衣黑面巾黑手套,各具体态上的奇相,也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可苏夜一眼扫去,居然没怎么注意到他们两个,因为比起关七,这两位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但她仍然知道,他们便是方应看安插在迷天盟中的亲信,取得关七信任的五、六圣主。 时光仿佛凝固不前,气氛也凝滞的像胶水一般。任何人看见关七,都被他那空洞的眼神震慑,本能地感到震惊。苏夜凝视着他,忽然问道:“几位要不要上楼?” 出于说不出口的理由,有那么一瞬间,她很可怜他。他本应纵横江湖,拥有不弱于苏梦枕的地位,此时却被囚禁于一辆小小的车子,旁边伫立两个狱卒似的“手下”,任凭居心叵测之人摆布。那些锁链必然是他们给他带上的,进一步压制他的武功,确保他死于五湖龙王手下。 她从中窥见方应看的矛盾心理,也进一步认清关七的实力。想必要他在两种可能间选择,他仍更想让关七去死。 雷声隆隆,雨声潇潇,急雨中,五湖龙王的声音极为清晰。在她有意收束下,声音传的不远,却震耳欲聋,震的附近之人个个耳中嗡鸣作响。 个子较高的黑衣人道:“不必了。龙王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怠慢之处,还请包涵。” 苏夜不知方应看如何交待,想必一切已经办理妥当,否则他们不会只用如此之短的时间,单骑简从地赶到楼下。可她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对将死之人的敷衍和轻蔑。 她确认自己没听错,却全不介意,笑道:“好说。” 二楼诸人眼前一花,苏夜身影已然消失。她穿窗而过,踏雨而落,于漫天雨帘中,硬生生撕开一个空洞,飘然落在囚车正前方,直面同样直勾勾盯着她的关七。 她右手衣袖微微鼓起,只要她愿意,连一刹那都用不着,夜刀就会落在她手里,向关七发动胜过紫电惊雷的进攻。如此雨夜,反而暗合卦象,可令她的刀势更烈,更猛,向洪水雷电的气象更近一步, 方应看既已交待过,两名圣主就会袖手旁观,直到其中一方分出胜负。她则吩咐自己的手下,有把握时方可助阵,否则始终在旁警戒,防止其他圣主赶来搅局。 然而,夜刀未出鞘,关七空洞的眼神骤然变的狂乱。方才他心智迷离,懵懵懂懂,这时才展现了一点疯子应有的狂意,既疯狂,又急切,还带着三分不明所以的茫然。这双眼睛盯在苏夜脸上,盯的她好奇心油然而生。她不禁想,也许他当真很像欧阳锋,发疯之后,反倒创出某种古里古怪的武功,把旗鼓相逢的对手打的落花流水。 与此同时,她也没想到,他的眼睛竟能流露这样复杂的情绪,只愣了一愣,鼓起的衣袖重新瘪下,雨水亦再度在她脸前织成雨帘。 关七尖声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稚嫩迷惘,因急促而十分尖利,像个急于得到答案的小孩子。刹那之间,苏夜忽地明白了,他的确像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忘记了,很傻的孩子。 另一个黑衣人略微凑过去,平静地道:“七圣,那是五湖龙王。他是你的敌人,他想杀你,他想杀尽盟中兄弟。你若不杀了他,咱们盟里将永无宁日。” 关七孩子一样摇着头,固执地摇头,持续问道:“不对,你不是五湖龙王,你是谁,你是谁?” 黑布挡不住苏夜的视线,雨帘同样挡不住。她锐利至极的目光穿透重重障碍,与关七迷乱的眼神碰撞。她说不出理由,可她蓦地发觉,这个奇怪的人已经看穿了她的伪装。 生平不知多少次,她想要杀人灭口,但她动都没动。她看的出来,关七看似疯言疯语,实则有着充分理由,还将持续说下去,说出更多不该说的东西。 极短暂的沉默过后,关七急促地喘息了几声,以神秘至极的态度,心满意足的表情,小小声道:“我看见你了。” “……我知道,我就在你面前。”苏夜冷冷道。 可关七又摇起了头。他头发全部被雨水打湿了,一条条贴在头上,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楼中人在双方对话之际,不分敌我,一涌而出,立在苏夜背后,目瞪口呆望着这幕诡异的场景。 五圣主和六圣主互相打着眼色,面具下的眼睛里,盈满了疑惑之情,不明白关七又发什么疯,更不明白五湖龙王为何要浪费力气,和个疯子耐心说话。 他们接到方应看的命令,预先将关七打包,系上坚固不可摧的铁链,送进囚车,再送来与五湖龙王相见。三合楼的消息一到,他们不做汇报,不等首圣命令,径直推着关七赶来。用不了多久,别的圣主亦会接到情报,前来干涉这场难得一见的决战。 因此,五湖龙王不住拖延,只会令他们不满。 关七却不管他们满意不满意,沉默了好一会儿,仍稚嫩地道:“我看见你了……你踩在铁鸟肚子伸出的梯子上,爬进它肚子里,和它一起飞上天空。你们的速度真快,快过这世上的任何轻功。” “……”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言辞,能形容苏夜心中的震骇。她初听铁鸟二字,还不明白他所指为何,待他一句话说完,她立即明白了一切,瞬间止不住地战栗。她还在想是否只是凑巧,是否只是疯子不合逻辑的迷梦。可惜的是,关七的第二句话,彻底粉碎了她的侥幸心理。 他语气里满是迷惘,似乎不太确认自己所见,犹犹豫豫说出了另一件详实的描绘,“我又看见你了。你走下一个地洞,进入地底巨虫的肚子。它带着你跑了起来,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一阵子。为什么,为什么?” 苏夜拼尽全身力气,总算发出一如既往的苍老声音,“你得问的明白一点。” 关七如同一个好奇宝宝,又乖巧,又可厌地问道:“为什么你喜欢进入那些东西的肚子里,你喜欢被它们吃掉吗?” 他话说到这里时,眼神愈发混乱,双手也高高抬起。从苏夜的角度看去,他仿佛想抓住眼前的一些碎片,但那些碎片只是幻影,没等他抓到手,便气泡般破碎了。他心情很急切,带着孩童特有的不耐,声音越来越困扰和烦恼。 苏夜缓缓道:“谁告诉你这些事情?你从哪里看到这些事情?说啊!” 关七丝毫没有理她的意思,又像叹息,又像呓语,咕哝了一句谁都没听清的话。然后,他开心地笑出了声,笑道:“这里,这里又是你。你,你几乎没穿衣服,躺在海边……而且你没杀过人,我看见那些拿着奇怪武器杀人的人,你从来不在里面。” “……” 在场者无不面露疑惑,简直不敢相信他在说什么。每个人都认为,关七真是疯了,竟敢说五湖龙王从未杀人。唯有苏夜本人知道,他所说均为事实,均为可以把她吓破胆的事实。 她竭尽全力调整情绪,温和道:“告诉我,你还看到了多少?” 关七道:“你脖子上的东西。” 苏夜奇道:“啊?” “你脖子上的东西,给我。” “……为什么?” 关七陡然一声尖叫,尖声叫喊道:“你脖子上挂着一个洞,深不见底的洞。我要它,把它给我!你为什么不肯给!” 第一百三十一章 苏夜厉声道:“你说什么?” 她之前惊讶归惊讶,尚在控制范围中, 此时才真正感到一股惧意。玉佩与洞天福地有联系, 是通往洞天福地的入口, 在能看到它的人眼中,恐怕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然而, 关七究竟怎么看到了它? 她敢保证,自己做五湖龙王时,随时将玉佩掖在最里面, 绝无可能被他人察觉。 他们都没打伞, 因为雨势如此急烈, 打伞也是无用。公孙大娘撩着水淋淋的头发,扭头望向她, 目光中满是讶异。她们都知道她的秘密, 因而听关七一口叫破时, 承受的震撼只比她少一点儿。 但苏夜只能摇头, 无法给她答案。 关七开始在铁车中挣动,手上、腿上的链子哗哗作响。他果然有着疯子的特质, 想起什么便是什么, 发现她脖子上的洞后, 绝口不再提铁鸟和巨虫, 只热切地看着她。很显然, 他希望她立刻拽下玉佩,乖乖双手奉上。 这等举动再次证实,他心志果然和孩童相差无几。 但关七发了疯, 她可没有。刹那间,她想了很多,想的很深,也很远。她一向奉行事实,从不往天马行空的方向想,虽说极度震惊,仍能迅速得出合理结论。 即使关七是神话中的先知,那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能改变她对他的看法。可她更加怀疑,他和她来自同一时代,同一世界。他发疯之后,前世的经历便碎片一般,自他眼前冉冉浮现,又使他获得了诡异预感,能“看到未来”。 五、六圣主奉命挑起七圣与龙王的争斗,至今未能成功。方应看对五湖龙王兴趣极为,早已找好隐蔽地点,悠哉地藏起来,等候目睹这场决战。这本是件很简单的工作,孰知关七胡说八道,龙王竟也配合他胡说八道,就好像他的胡言乱语全部属实一样。 方才说话的黑衣人高而瘦,另外一位比他稍矮,有着特别长的手掌。这稍矮的人略微俯身,小心道:“七圣爷……” 关七把他当作一块发出响声的石头,看都没看一眼。苏夜也没理他,飞快绕开不甚安全的话题,沉声道:“关七,你回答我。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穿越者?或者投胎到这个世界?否则……你怎会知道这些事情?” 她如此说,相当于变相承认了他的话,但她根本不在乎。倘若这群旁观的人里,有人猜出了穿越的意思,那也无所谓。 她一直紧盯关七,目光毫不旁视。对她而言,这是相当罕见的反应,表明她极其重视对方。但令她遗憾的是,关七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赌气般地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和我作对?为什么所有人都想离开我?快给我!” 他嗓音不再稚嫩麻木,只是尖锐,闻之令人心烦意乱。铁链绷的很紧,偶尔撞击囚车四壁,发出一声短促的急响。急响被雨声掩住,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可是,只看他挣扎不休的模样,就知道他终于发觉锁链的存在,并且很讨厌它们。 奇怪的是,铁链每响一声,旁观者就心惊肉跳一次,莫名其妙担心他冲出囚车,大开杀戒。 “跟我走吧,跟我走,”苏夜忽道,“我会保护你,杀了所有对你不利的人。” 她语气笃定至极,诚恳至极,听上去诚意十足,是当真想要庇护他。话音未落,不仅公孙大娘,连程英都露出了奇异的表情,好像在说“你又来了”。 苏夜说话时,心态半真半假。她一见关七惨淡出场,立即有些怜悯,认为英雄人物宁死不辱,这样对待他,实在很不厚道。她若败给他,固然丢命丢面子,赢了他,好像也不值得骄傲。那个时候,她身上的杀气因心态转变而减弱,可惜陈斩槐等人武功不够,未能感觉这种转变。 待关七说出她前生之事,并一口叫破玉佩的秘密,她惊讶之余,当机立断,决定不肯让他落在别人手中。雷损不行,苏梦枕不行,方应看更不行。她不愿杀他,不愿让他走,那么只剩收养……不,庇护他一条路可走。 唯有将他控制在自己手中,她才能问出想知道的事情,判断他对她有多大威胁。 与此同时,她直觉关七身上,有锋利的锐气透体而出,逼的她毛骨悚然,效果尤胜乱葬岗上的鬼火。她的杀意已渐消逝,能不动手就不想动手。倘若他糊里糊涂,因他的话而动摇,甚至张口答应,那当然是最好的情况。 关七骤然沉默不语,又像没听见她说话。他头发湿透了,一绺一绺地贴在头上,显的脸色特别苍白。每当闪电划破长空,他的脸就白的像纸,没有半点血色,与暗色衣袍一比,对比十分鲜明。 苏夜仿佛一个刚求婚的人,忐忑不安等待答案。高瘦的黑衣人听了,却意外之至,猛喝道:“龙王?” 苏夜对关七尚有香火之情,觉得他身份可疑,命运凄惨,有可能是她的老乡。只要不危害十二连环坞,她愿意保护照顾他。不过,五圣主敢当面对她无礼,她可不会有半分容忍。 她看都不看他,冷淡道:“龙王如何?莫非你想抢在关七之前,第一个试试我的刀?” 他们只说了两句话,关七的眼神却已平静的多。他又变回了那个空洞的小孩子,除了心心念念的物事,头脑中再无其他思绪。 他有点可怜、有点幼稚地道:“是吗?可我还是想要你的洞。” 苏夜在黑布后猛一皱眉,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放缓了口气道:“你要它干啥?” 关七想了好一会儿,直到她快要失去耐心,才答道:“找人。” “找谁?” 她知道他们正在耽搁时间。这地方位于两大势力交界处,又隶属于第三方势力,用不了多久,他们的人马就会赶来。迷天盟再衰落,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她被他们包围,又打不赢关七,事态必定相当棘手。 但说来奇怪,她不在乎,她竟完全不在乎。她眼下关注关七,就只会关注关七。她觉得,即便一二三四圣主亲至,也可以先在旁边等等。 关七犹豫的时间更长,忽然双唇一张,吐出两个无比清晰的字,“小白。” “……” 两人黑衣人立于关七背后,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如果说关七是核弹,这两个字就像发射核弹的密码,让和他最为亲近的他们也心惊胆战。 苏夜一愣,遍搜记忆中的资料,也未能想起小白是谁。关七发疯之时,还牵挂着这个名字,想必对他极其重要,不太可能是蜡笔小新的小白。 名字十分普通,可以是人的,也可以是猫猫狗狗的。也许关七的爱人名为小白,也许他真疯了,非要找到小时候养的一条小狗。她想说“没问题,我给你买十只小白”,又生怕一句话说错,令自己前功尽弃。 关七挪动一下,神情有些不安,再度幼稚而带点耍赖意味地道:“快给我。” 苏夜缓缓道:“你到我这里来,跟我一起生活,我可以考虑把它给你。你认识你背后的人吗,他们侮辱你,欺负你。我先杀了他们,再带你走,好不好?” 她用苍老的声音口气,说出诱拐意图十足的话,听起来委实诡异。五、六圣主心情可想而知,想必无论如何,不会太好。但他们已经镇定下来,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只是全身瞬间绷紧,预防她突然发难。 苏夜微微冷笑,不再理会他们。她很想和关七细致深入地谈谈,不仅谈她脖子上的洞,也谈谈小白的身份。她起初尚在敷衍了事,此时居然心生好奇,想要了解他的生平履历。她看的出来,关七正在动摇,正在思索她的提议。他孩子气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思冥想。这一瞬间,孩子气倏然消失了,被一张成熟脸容取代。她惊鸿一瞥,勉强看到了关七过往的模样。 雷声似乎永不停歇,一声接着一声,令人想要捂住耳朵。至此,他们要么大声说话,要么挑选惊雷间隔说话,没有其他选择。苏夜清清楚楚听到,方才雷声轰鸣时,远处传来了细微几不可闻的马蹄声。 她在心里默然道:“方应看,你可坑死我了。” 这念头一闪即逝,她踏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见稍矮的圣主不甘只当观众,再度俯身,小心道:“七圣爷,你不要听他花言巧语。他骗你过去,是为了杀你。他忌惮你武功高深,只能用不入流的小手段。你快杀了他,唯有这么做,才能保证咱们迷天盟上下平安。” 马蹄声愈来愈近。乘马的人武功不足,才必须借助坐骑的脚力。在此之前,武功较高者会提前赶到。暴雨掩盖了他们飞掠的声音,可她知道,黑夜里正有人飞快逼近。 苏夜轻吸一口气,有气无力地道:“我不想杀你,他们却哄你来杀我。我们要不要联手,先把他们杀了算了?” 关七方才表情由幼稚变成成熟,这时连声音也成熟了起来。他低声道:“杀我?我武功低,就要被人杀,武功高,就能杀人。被我杀的人凭什么怨我,有机会杀我时,他们一样会下手。你以为你不杀我,我就会感激你了吗?” 苏夜暗自发誓,有朝一日她会弄清那两个人的身份,把他们打到高声求饶为止。她把刚吸的那口气叹了出去,注目大街街角,同时道:“我不用你感激。你来我这里,我帮你找小白。” 她目光落时,街角又转出了两个幽灵似的人。这两位身法飘渺不定,可见轻功上佳,所到处,雨帘向两边分开。他们一样全身黑衣,严严实实遮住了脸。至于他们是一、二,还是三、四,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她只看了一眼,又去看关七。 忽然之间,关七不想要那个洞了。自打他提起小白,心神就全在小白上,头脑好像也略微清醒了些。然而,苏夜一说帮他找小白,他的心志瞬间迷失,竟从车中一跃而起,尖声道:“你说帮我找小白,小白在哪里?”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关七头脑虽然迷糊,在判断敌手强弱时, 仍有种更胜直觉的本能。 他的确看见了苏夜黑衣内的真实形象, 看见了她在神秘的地方, 做着神秘的事情。但不幸的是,她的举动对他没有半点意义。他看见铁鸟, 不知铁鸟为何物,看见巨虫,不知巨虫为何物, 永远看的见, 说不清, 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生活在幻觉与现实之间。 他也目睹许多人拿着奇怪武器, 大肆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倘若他心智正常, 应当说得出那些武器的模样, 告诉众人,那是他生平仅见, 最犀利的火器。 他还可能去江南告知霹雳堂。霹雳堂一直以来精研火器, 并非无用之举。迟早有一日, 火器将发展至无可抵御的地步, 全面取代刀剑与暗器, 成为主宰天下沉浮的力量。 然而他不能,他想做亦做不到,何况根本不想。他脑子里始终一片混乱, 无法凝聚出任何清晰明白的结论。他心心念念着小白,唯有解开这个执念,才有可能使他恢复正常。除此之外,他只能身不由己,受心中浮现的狂乱情绪驱使,做出别人绝不会理解的行为。 幻象对他毫无补益,只增加了他的疯狂。他看见军队屠杀百姓,想去阻止,却根本无法做到。他看得到,不代表能够干涉他们。因此,这一切愈发令他恚怒,情绪愈发难以控制。 自他疯狂以来,苏夜乃是唯一一个明白他在说什么,并试图与他清醒对话的人。她对他实有怜悯之情,一直态度理智,语气平和,于关七的表现亦大大有益。他听了她的话,在她的引导下,其实已开始苦思线索,做出正常人应有的应对。 他挂念很多事情,包括迷天盟,包括京师风云,包括天下大势,否则五、六圣主也不会用话引诱,直指五湖龙王乃迷天盟之大敌。若能瞅准他的死穴,以言语慢慢诱哄,确有可能从他口中引出真相。怎奈苏夜来的不是时候,到最后徒劳无功。关七刚有清醒的表现,立即又想起了小白。 于是,他就只记得小白。 雨帘倾泻而下,冲刷平铺于地的青石板。他们此刻正站在长街上,向彼此虎视眈眈。雨在降,雷在降,万事万物均呈现下降的趋势。关七却腾空而起,只听一声巨响,两声惊呼。铁囚车三面铁壁被他挥臂震开,就像三片薄脆的铁片,断的比什么都干脆。 气劲鼓满了他湿淋淋的衣袍,透体而出,震开车旁两位圣主。他两人本为一对兄弟,武功极高,因贪慕荣华富贵,方心甘情愿替方应看做事,遵奉他的命令。可关七举臂一震,他们竟比铁车还不中用,齐齐向外跌开。 雨夜之中,关七皮肤白的吓人,神色空洞而疯狂。他眼睛似乎盯着苏夜,又似乎没有焦点,令她摸不准他心神凝聚于何处。他一飞冲天时,正像黑夜中的神魔,带有说不出的诡异意味。 无论他心系何方,攻势都精准地对准了苏夜。 此时,那两名新来的圣主恰好喊道:“七圣!” 喊声如世间的所有声响,被滚过苍天的惊雷吞没。刹那间,另一个暗色身影亦凌空跃起,手中握着一把漆黑的刀。刀色如夜色,刀光如电光,仿若黑暗凝出的一道黑芒,直直迎向关七。 江湖上流传朱雀夜刀的名声,却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它。苏夜一出手,当即与关七分庭抗礼。这一刀之威,似乎凝聚了急雨雷电的力量,让人分不清哪道是闪电,哪道是夜刀的光彩。夜刀落下,雨水落的更急,雷声响的更烈,像是为她鼓掌欢呼一样。 高手出手,通常带有割肤欲裂的强烈杀气。夜刀却没有杀气,只有煞气。刀光一出,不像有人蓄意杀人,倒像刀的主人与苍穹融为一体,替苍天挥出了一刀。 当天降风雨雷电时,夜刀往往更具威力。苏夜刀法尚未大成,做不到以一己之力,独自模拟诸般天象。她时常借势,譬如今夜的雷霆。当然,夜刀刀势远远不及真正的雷电。但对手一见刀光,往往心惊胆战,那还顾得上判断刀势强弱。 苏夜一身黑衣亦像充了气的气球,陡然膨胀起来。内劲浮于她肌肤之上,隔开了她的身体和衣物。刀芒骤然吞吐,伸至数尺长短,重重击中一道自虚空而生的锐气。 不,那不是锐气,而是剑芒,关七空手发出的剑芒。他的气劲不只是气劲,剑气亦不只是剑气,居然凝成了肉眼可见的白色剑芒,白驹过隙般闪动着。更诡异的是,剑芒并非出自他虚握着的手中,而是他向前踢出的一脚。他就像个人形的兵器,周身上下没一处不是武器,可从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催发气劲。气劲陡长,化作无坚不摧的长剑。 他身系铁链,铁链也没能减缓他的动作。剑芒锋锐至极,灵巧至极,胜过当世任何剑手的一剑,险些让苏夜吃了暗亏。 “破体无形剑气?” 饶是苏夜心如铁石,至此也微微变色。她心中瞬时滑过这名字,同时手腕一抖,刀势再变,弹向横空而过的另外两道剑气。这两道却无形无质,毫无预兆,只因所到之处,雨水纷乱横飞,才未能逃过她的眼睛。 刀气、剑气、刀芒、剑芒均非稀罕之物。内功炉火纯青后,自然不受手中兵器拘束,可以隔空攻击他人。以铁手为例,他内息之强,甚至能凝成无形气墙,弹开敌人射来的暗器,将同伴护在身后。 诸如西门吹雪、叶孤城等辈,剑气更是透骨森寒,摧敌肝胆,最终臻至“无剑胜有剑”的境界。剑气集大成者,便是破体无形剑气。 破体无形剑气无需武器,只需空手施展,便见剑气当空四射。练成者手、脚、臂、腿、胸腹、后背均能刺出锐利剑气,防不胜防,避无可避,方有“破体”之名。这是传说中的武学,从未听说有人成功。至少,她从未见过练成的人。想练此功,时间、天赋、悟性无一不可缺,就连她本人,也暂时没想走这条路。 关七是她见过的第一人,很不幸的,双方乃是敌对关系。他内息破体而出,却没割裂衣物,足以见得他练的极为熟练,已可游刃有余,像使用实际兵器般使用它。 刀光剑芒一出,反射天上雷光,蓦地耀眼生花。两人只交手一招,大多数人便已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动作,但见双方过招迅捷至极,似乎借力浮于空中,再也不会落地。关七手无兵器,因而手舞足蹈,却绝无可笑感觉,只让人心生惧意。夜刀刀招极为霸道,如云中巨龙,威严猛烈的同时,又不失灵动。 可众人所见的,仅仅是激射而出的内息气劲,硬生生在暴雨中开出一个金钟罩模样的东西。以今夜雨势之大,并无一滴水珠能落进金钟罩范围之内。 可惜的是,他们终究不是神仙,做不到御风而行。苏夜身法变幻莫测,每一次交手,都变一次位置,试图以灵动无方的变招,寻找关七剑气中的破绽。最终她发觉,他根本没有破绽。剑气仿若流水,自他并不高大,也不结实的身躯上流淌出来,抵挡夜刀无孔不入的刀光。 关七在雷声中兀然挺立,绝无惧怕之色,自然也不怕她这无法与雷霆相提并论的刀。 气劲爆响不绝,有时清锐,有时低沉,始终没有半分松懈。众目睽睽之下,苏夜终于落地,关七亦落地。她将斗笠用布带系在头上,不惧狂风吹打,眼下却有松脱的迹象。一旦她失去对随身之物的控制,便代表对手造成了极大的威胁,导致她无心保护区区一顶斗笠。 究竟在何时何地,风雨才能将斗笠吹开,曝露五湖龙王的真容? 两人靴底接触地面时,每个人心里都闪现出这个念头。但他们一碰地面,当即向上弹去,活像约好了,不约而同地弹向三合楼二楼。霎时间护栏木板齐齐作响,发出断裂时才有的吱呀声。二楼护栏轰然炸裂,木板碎屑直射雨帘。有个伙计躲避不及,恰被木板边缘击中胸口,顿时胸骨全断,喷血而死。 直到伙计喷血倒地,三合楼楼下的人才大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朱雀阴兵经过严苛训练,纵泰山崩于前亦可面不改色。其他人却没这么好的定力,几乎全都面露惊容,满心想要评论几句,赫然发觉自己惊的说不出话。 究竟谁先跃上三合楼,已经不再重要。他们身形不住闪动,剑气刀光交相辉映,一登上二楼,当即破开木壁,进入空无一人的二楼大堂。 他们看不见夜刀,只能看见夜刀造成的后果。似乎只在一眨眼的时间,二楼四面木柱悉数断裂,三合楼整体向左侧缓缓倾斜,就像有人在楼中埋下数十斤火药,炸断了支撑它的骨架和木柱,令它当场坍塌。 公孙大娘用剑,剑气如同水银泻地,曾追的陆小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程英也用剑,剑一名“落英”,一名“缤纷”,用出时如鲜花芳草,林间落花纷拂而下。 她们不仅会用剑,还用的很好,因而目睹无形剑气时,受到的惊吓反比平常人更大。程英向来温文尔雅,处变不惊,如今目睹三合楼缓慢倒塌,也情不自禁向后退去。 忽然之间,她想起另外两名圣主已经赶到,不由一个激灵,立时转身,柔声道:“两位难道就是首圣和二圣?”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关七离开囚车,身形直冲云霄。那股压抑的力量随他而逝, 不再影响附近的人。五、六圣主被他震的狼狈不堪, 腾腾后退数步, 才勉强定住身形,神情惊中有惧。 一个人武功越高, 越习惯掌控局面。当他发现局面脱离控制,未来一片空白,心中恐慌常比普通人更甚。他二人自然不至于恐慌, 但用忐忑不安形容, 并不为过。 关七与五湖龙王已然交手,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算是完成了命令, 可以向方应看交待了。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兄弟两人形容如此狼狈, 本该是大失颜面之事。可他们目击夜刀与无形剑气互相碰撞, 场面精彩至极,立马像在场的其他人一样, 一心想看下去, 直到出现一个结果。 因此, 他们傻住了似的, 呆站在四分五裂的囚车旁边, 仰头注视三合楼,犹如仰望苍天,无心理会赶来的同伴。新来的两名黑衣人将下属抛在身后, 孤身急奔至此,可见对这事极其重视。两人到场后,本想斥问五、六圣主,问他们为何不和自己商议,私自带走关七,又令关七对招五湖龙王,却也被好奇心压倒,站在稍远的地方,出神地凝视着那座即将成为历史的木楼。 三合楼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又持中立立场,一直以来,少不了江湖人下帖请人,在此商议大事。他们经常谈崩,然后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还好它是迷天盟的产业,那些人拔完刀后,倒也不敢怎么样,乖乖地该赔偿赔偿,该修补修补,这才让它历经风雨,走到今天。 四位圣主均戴面具,面具后脸容各异。他们都很明白,即使三合楼今夜粉身碎骨,也很难从十二连环坞讨到赔偿。它要么成为五湖龙王的地盘,要么成为它的坟墓。他们既忌惮关七,又知关七乃是迷天盟最后的依仗。倘若关七出了岔子,迷天盟也很难独善其身。 苏夜从杨无邪处得悉,迷天盟多年潜伏京城,并无就此沉落落魄的打算。近年来,苏、雷两人争斗愈烈,逐渐重视迷天盟的分量。双方在盟中各立派系,分别招兵买马,伺机而动,反而使它具有复苏气象。三合楼舵主陈斩槐便是明证,一个无药可救的帮派,本不该有如此风骨硬挺的人。 他们挂念自身去向,也挂念迷天盟的前途,不知不觉间,均屏住了气息,猜测此战将如何结束。程英最先反应过来,开口向他们打招呼,总算打破了这沉默的氛围。 其中一名黑衣人微微一震,不再抬头观望三合楼,而是平视于她,阴森森道:“今夜大雨滂沱,理应围炉赏雨才对。程总管芳踪乍现三合楼,真是好大的兴致。” 程英微笑道:“不敢,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冷哼一声,竟不回答这问题。他头戴面具,身披斗篷,裹的比苏夜还严实,声音亦似男似女,似高似低,好教人家猜不出他的性别年纪。在江湖绝大多数人眼中,迷天七圣除关七之外,的确都是神秘莫测的人。 关七当年心智失常,杀死追随他多年的老兄弟,又遭人趁机暗算,失去了另外一批老兄弟。如今的迷天六圣,都是后来递补上去的,上位前严密隐藏各人身份,唯恐被敌人分而击破。他们现身时,总是这样装神弄鬼,绝口不提自己的出身来历。 公孙大娘却没程英那么好脾气,冷笑道:“你们不说,我便不知道了么?不老神仙颜鹤发,意中无人朱小腰,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邓苍生、任鬼神,分别是迷天盟的首圣到四圣。剩下五圣、六圣,我们不知身份,也没兴趣知道。” 她自愿听从苏夜吩咐,是因为苏夜从木道人手中救下了她,与她明公正道地做交易。而且去往另一世界,与群雄逐鹿江湖,也是公孙大娘颇感兴趣的事情。但面对他人时,她身为一方势力首领的脾气便掩藏不住,该不客气时绝不留情,需要温言软语时便交给程英。 黑衣人又哼了一声,缓缓转头,打量着她,忽道:“知道了便知道了,有什么了不起?你若说出我们谁是谁,才能让我惊讶。” 公孙大娘淡然道:“这有何难,你气势汹汹赶到,一副要找麻烦的模样。自始而终,又是你负责与我们姐妹说话。我猜你是迷天首圣颜鹤发,应当不算离谱罢?” 她声音陡然一沉,举重若轻地看一眼他身边的人,又道:“颜鹤发与朱小腰有师友之谊,向来焦不离孟,同进同退。你旁边那一位,当然便是朱小腰。朱姑娘外号意中无人,又号落花舞影,舞姿容貌均为上上之选,硬要把脸遮起来,岂不太可惜了?” 若论易容改装,十二连环坞中尚无胜过她的人。她这么说,居然也不觉心虚。与此同时,她口气像足了登徒子,容貌却根本不在朱小腰之下,对方听了,只能哭笑不得,压根无法生气。 相比之下,她一口叫破两人身份,更加引发他们的注意。由此可见,十二连环坞打探迷天盟情报,花了不少力气,此行势在必得。 两名黑衣人对视一眼,为首的那人道:“很好,好眼力。” 他不说自己是颜鹤发,却已变相承认。至此,迷天七圣七至其五,既是为了五湖龙王,也是为了关七。剩下邓苍生、任鬼神两人,恐怕离此不会太远。 程英忽地伸手,纤纤五指在雨中摊开,动作十分优美。朱雀阴兵陡然呈扇状散开,站成不大不小的弧形,冷眼面对颜鹤发。他们聚在一起时,通常代表安然无事,一旦四散,便是攻击前兆。他们采用这种阵势,可以最大限度应对围攻的敌人,又与自己人保持在互相呼应的范围中。 他们一动,立即散发出迫人杀气,因黑布蒙面,所以外人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颜鹤发目光扫视任何一人,都能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残酷光芒,又何必非看表情不可。 方应看确实布置好了一切。他要关七死,关七就得死,要龙王与关七决战,龙王就得依言从命。三合楼线报一到,张氏兄弟马上动身,不顾倾盆大雨,推着关七的囚车飞速赶来。 颜鹤发在盟中眼线固然多,却还是慢了一步。他一边遣人飞报苏梦枕,述说关七动向,一边带着朱小腰匆匆而至,试图将局面控制在自己手中。可他一到现场,便听关七尖叫着索要小白,看见他扑向五湖龙王。他赫然发觉,自己“控制局面”的想法,简直无比天真。他甚至无力干涉两人决战,拿什么控制局面? 他来的慢,邓、任两人更慢。这是唯一令他差可告慰之事,也稍稍减弱了他的挫败感。 其实苏梦枕早已下达指示,预示十二连环坞将对付迷天盟,要他做好准备。他问及如何处理关七,苏梦枕却说关七不在他们控制中,端看五湖龙王如何应对。无论如何行动,想要对付迷天盟,都绕不开关七。倘若龙王硬碰关七时,不幸死于关七手底,那么他们首要的任务是争夺江南地盘,京中的事可以暂缓。 颜鹤发投靠金风细雨楼,同时又是迷天七圣之首,向来不很喜欢十二连环坞。他对关七并不忠心,对苏梦枕却真心实意地佩服。如果他有选择,那么定会加入风雨楼,不会出现别的可能。只可惜,苏梦枕给他下了截然相反的命令,一个他并不情愿,却也承认十分意外的命令。 程英示意阴兵准备与敌人交战,并非因为颜鹤发到场。她与公孙大娘联手,足以应付的了他和朱小腰。她听力亦不弱,已听到雨中马蹄声笃笃而至,心知迷天盟主力将至,这才打出手势,下令备战。 迷天盟的行动力、组织能力都非普通帮派可比。盟中帮众冒雨匆匆赶来,并未出现慌乱迹象,一到目的地,便按照平时练好的阵型,窜入大街小巷,藏身于幽暗处,等候迷天七圣的命令。只要颜鹤发一声令下,程英等人将身陷重围。 问题仅在于,他究竟会不会下这道口令? 双方说的话实在不多,实在很简略,且有些心不在焉。也许他们内心深处,依然牵挂着正在倒塌的三合楼。未得最终结果前,爆发冲突也只是白费力气。 程英并未刻意拿捏时机,时机却十分凑巧。阴兵方才散开,三合楼中便喀拉一声巨响,楼顶被巨力掀开,形状尚保持着完整。它打着旋儿,飞向远方,又重重落地,瞬间摔的粉身碎骨。 众人正在拭抹脸上雨水,一惊之下,再度抬头,望向三合楼楼顶,恰见深黑天穹中,镶嵌一枝金色珊瑚枝般的闪电。两道黑色身影正踩在屋顶边缘,在电光照映下一明一灭。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合楼彻底塌了。 两个身影在众人眼里闪现一瞬,齐齐向下坠落。他们脚下明明踩着木材, 木材却豆腐般豁开了, 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刀一切两断。随着他们穿楼而过, 楼中再次出现火药爆破般的奇景。乱七八糟的东西直冲上天,轰然爆炸, 由于碎屑沾上了雨水,又原路簌簌落地,在地面溅起无数水花。 木楼坍塌, 声音不如砖石那样惊人, 最多发出诸如咔嚓、喀拉的响声。然而, 楼体全面崩塌时,所有人均听到沉闷压抑的爆响。闷响在他们心底回荡着, 令这雨夜更加难以忍受。 程英听到背后颜鹤发呼吸时快时慢, 他本人却毫无自觉。他心绪纷乱, 情绪不稳, 在呼吸吐纳上被人觑出了破绽。这也怪不得他,毕竟程英目睹苏夜遭废墟埋葬时, 心跳也乱了一拍。 终于, 这座颇具历史的木楼彻底成为历史。木料栉比鳞次, 如犬牙交错, 堆成一个相当大的废墟, 内部仍然响声不绝。闷响未停,异声又出。一楼大厅的木梁受巨力所激,向上弹飞十余尺。它原来还算完整, 弹飞时,竟忽然分成数块粗短的木柱,切口平滑至极,不知是刀伤还是剑伤。 那只无形巨手还不肯停止,眨一眨眼的功夫,另一条木梁同样遭了毒手。除木梁之外,尚未粉碎的大圆桌、大木架、木台等物接连不断离开废墟,四处乱飞,竟没一件能够保持完整,全部在他们眼前碎为齑粉。 夜刀刀芒也好,无形剑气也好,所到之处所向披靡,绝不会留下完好无损的目标。 废墟中的大件悉数飞离,为旁观者提供更为清晰的视野。他们眼前,一切事物正在分崩离析,好像打塌了三合楼不够,必须清除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 就在此时,苏夜身形陡然上升,踏上旁边摇摇欲坠的木条。程英极力辨认,发觉那好像是根折断的桌子腿,插在众多木质残骸中。苏夜一踩中它,内劲贯注而入,使它正中间产生一条裂痕。裂痕由外入内,由宽至窄。内劲爆开,裂痕也爆开。这条桌腿仿佛一件可怕的火器,炸开附近卡住的所有东西,怒龙般直扑关七。 剑气形成剑芒,剑芒愈亮,剑气愈盛。此时,一个人视力再差,也可看清暴雨中白光闪烁,黑气纵横。当空铮铮数声清响,夜刀化作巨网,当头罩下,细腻密致如织女穿梭。 他们听到的响声,正是夜刀刀锋碰上剑芒的鸣响。不同于普通兵器交击的锐响或闷响,这声音居然十分清脆,仿若瓷杯碎裂。紧接着,又是几下更急促,更尖锐的声音。刀尖擦过关七双腕之间的铁链,爆出一串明亮火花,却只削下了不少铁末,未能削断它。 苏夜微微一惊,不想这两条铁链看似普通,材质却非同小可。关七不仅全身均可射出剑气,又用链子作武器,好像能预判她的招式,无论夜刀从何种不可能的角度掠去,都将遭遇严密之至的封挡。 她想削断锁链,又怕锁链断开后,关七双手更加灵活。心念电闪间,她飞快掠上废墟最高处,以兑卦做洪水下冲之势。但她尚未站定,空中再度金蛇游走,闪电击穿云层,将半边天空照的雪亮,也照出了她的形容。 五湖龙王头上永远戴着斗笠,斗笠边缘垂下黑布。黑布里面是什么?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鬼是妖?江湖中至今没有可靠情报,正因如此,龙王的真面目早被列入几大疑案。 然而这一刻,长着眼睛的人都看见,黑布斗笠居然无影无踪,不知被关七击落,还是因打斗而松脱掉落。总之,他脖子上长的不再是顶斗笠,而是一个脑袋。他们心情本就十分紧张,一见这幕奇景,不约而同放缓呼吸,竭力去看,希望在第一时间,一睹五湖龙王的长相。 闪电尚未消逝,惊雷便隆隆滚过云层。雷声响起,龙王微微侧脸,凝视自下而上攻来的关七。刹那间,旁观者再次不约而同,心中大失所望。 他脸上罩着一个铁面具,很普通的面具,没有五官,没有装饰,由熟铁铸成,坚韧结实。他们不可能看见面具后的脸,只能看到满头花白头发,梳成当世最常见的男子发式,不存在任何个人特点。 五、六圣主还好,因为方应看见过那张脸,曾说只是普通老者的长相,没什么好看,虽说可能经过易容,但单凭肉眼,根本无法看穿伪装,不如别去计较。颜鹤发、朱小腰两人却对他十分好奇,一见斗笠后面是面具,顿时不知所谓,甚至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忽然之间,颜鹤发冷笑道:“龙王做事当真小心。” 程英关注苏夜,只微微一笑,并未理会他。公孙大娘却蓦地回头,明亮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若无其事地道:“不敢,也就和颜首圣差不多罢。” 这场雨也许要下足一整夜,直到现在,雨势未有减弱的迹象。众人衣物均已湿透,湿乎乎地贴在身上,极不好受,但他们再不好受,也很难比得上苏夜。 公孙大娘话音未落,便听关七尖声道:“你果然骗了我,你果然在骗我!” 他在废墟高处大叫,嗓音极其尖利,刺入耳中时,如同无数小针在戳刺。有人功力较弱,情不自禁悄悄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苏夜已很清楚,提及小白时,关七根本毫无理智可言。她以小白为诱饵,看似手到擒来,其实是相当错误的选择。 但木已成舟,后悔也太晚了。关七开口说话,她亦不肯缄口不言,飞掠时顺口问道:“我骗了你什么?” 关七尖叫道:“小白,你说去找小白,却不肯将她交给我。” 苏夜说帮忙找小白,其实真心多,假意少。倘若关七告诉她小白是谁,如何去找,她就乐意帮忙。但她一这么说,关七不知出于何种理由,当即理解为她找到了小白。然后,既然她拿不出小白,自然而然成了他的敌人。 他究竟如何完成这个天才的逻辑链,苏夜不得而知。事实上,想与疯子讲道理,本就是没道理的事。 苏夜终于微微有气,冷笑道:“说了跟我走,就给你买十个小白,你忘了么?” 她身上衣衫两处被剑气割裂,却只刺中了铁链三刀。她不得不承认,关七的确是她生平仅见,武功最高的人。有时,他头下脚上地倒立,仍能从足底发出剑气,招式诡异至极,令人不知从何着手防备;有时,他像正常人般出招对招,招招强攻,逼的她收刀回防。 她并非没见过武功怪奇的高手,在怪奇表面下,仍是最基本的武学道理。但关七和他们均不同,他的武功高,不在于将她打的落花流水,毫无反抗能力。相反,她和他有来有往,打塌了三合楼,将整座楼连根拔起,还没能分出胜负。 她真正忌惮的,是他好像只比她强“一点点”。只要她再加一把力,刀气再强烈一些,招式多几分诡变,很有可能反败为胜。可她心里明白,自己永远也加不上这一点点。无论多少人与他对招,只怕都有相同感觉,都觉得自己差了那么一点儿。 一人如此,两人如此,十人八人同样如此。然后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关七赢了,他们却输了。或者在落败身亡时,这些对手仍在想“再多一个人帮手,我们便可取胜”。 她再次想要仰天长叹,希望方应看赶紧去死,可她不能。雨急风烈,夜刀刀势愈发如雷雨一般,惊雷夹杂着骤雨,挟天地之威,与白茫茫的剑气分庭抗礼。关七变招,她也在变。旁观者看到的不像刀光,而像钱塘江上的一线怒潮,洞庭湖上的朦胧雨雾。 她偶尔飞掠出去,借机变换不同卦象,如火、如雷、如泽、如风。如今她只剩乾、坤、艮三卦未有成就,但潜意识中,觉得艮卦正在蠢蠢欲动,可保她坚守如高山峻岭。可惜的是,她未曾大成,对方却练成了世上最强的武功之一。随她怎么变招,关七只用剑气封挡,就可破去她的招式,反击之力更是凌厉无畴。 那只无形巨手又动了,逐步扫清地上障碍。三合楼不再是三合楼,现在废墟也不再是废墟。他们每踏出一步,足下四方杂物立刻向外崩开,简直就像不敢留在他们身边。 黑云翻墨,白雨却连成了珠帘模样的线,连接着天与地。暴雨乍起时,人人都觉得这或许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雨。他们都错了,因为这场雨还可以更大,更急。 雨急,闪电明灭不绝,雷声一声接着一声。如果今夜雷电劈倒几座民宅,没有人会觉得奇怪。青石路上,已有涓涓细流流动,看来积水速度太快,不及流入地下水道,只能慢慢排走。 他们崩的开地面杂物,也崩的开雨水。双方移动极其迅速,几乎以雨水划成肉眼可见的圆。程英忽然发觉,苏夜竟踏出了一个影影绰绰的太极图。她自己占阴极,让关七占阳极。但移动再快,双方相对位置也没改变,始终一人占一极。她正是想用这种方式,平衡与关七间的实力差距。 公孙大娘轻轻抚着袖子,袖中有她的一对短剑。她与程英均有帮手之力,但她们动手,敌人一样会动。苏夜嘱咐她们,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让现场陷入混战局面。若真的万不得已,那随便她们怎么做。 她双眸看着苏夜和关七,心里却想着颜鹤发和朱小腰。只要擒下他们中的一个,另一人自然俯首从命。程英很可能有着差不多的想法,因为朱雀阴兵散开时,隐隐对准了他们两人。 她考虑擒获人质时,另一个街角处,又转出了两个戴着面具,如同幽灵的黑衣人。 至此,迷天七圣终于到齐。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任何人事先均未能料到,双方斗了这么久, 仍未斗出一个清晰明白的结果。他们受实力限制, 根本看不出孰强孰弱, 最多在心底暗下赌注,赌自己看重的一方取胜。 迷天盟一方, 只要见过关七,都对他抱有超越理智的信心。一个人头脑生病了,有时并不会减弱他的影响力, 削弱他躯体所拥有的力量。他依然强大到令人仰望, 超凡脱俗到触手难及。 关七就是这种人。 他昔年叱咤风云, 疯了后十几年余威不减。很多人想杀他,又杀不掉他。他脑子糊涂, 不代表失去了对危险的预感。否则, 雷、苏、方三人早就下手, 彻底铲灭这个潜在威胁。 就连朝廷中的若干派别, 对关七也未必没有想法,可惜方应看已将关七控制于自己手中。他犹豫再三, 至今才想到利用五湖龙王, 向关七正面挑战, 借此震荡京城势力格局。 迷天盟以前的老兄弟敢于直言劝谏, 却死的死, 走的走。如今迷天盟留下的成员泾渭分明,要么是寻找机会,准备利用他的人, 要么是盲目崇拜他武功的下层帮众。 他们称其为“关七爷”、“七圣爷”,并真心认为他打遍天下无敌手,屈服于他奇异的魅力。 然而,迷天盟帮众如此,十二连环坞的态度也相差无几。许多人盲目崇拜五湖龙王,甚至不需要见到她本人。关七有战神之称,龙王何尝不是他们心中的类似存在。 不仅普通成员,高层坞主、总管同样如此。以程英为例,她心思缜密,遇事向来有所保留,不喜做出极端判断,但潜意识中,仍觉得苏夜胜面比较大。 说到底,关七神智迷失,未战已处在下风。苏夜斗不过清醒的高手,难道还斗不过一个疯子? 直到双方交手,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想错了。她与苏夜心有灵犀,有过共同经历,同时想起了力压其他三绝的欧阳锋。区别仅在于,关七更可怕,更不讲道理,更不按常理出牌。 邓苍生、任鬼神到场时,雨声如沸,人声如死,无一人向他二人招呼。他们带来自己一派的人,见颜鹤发已下令布防,阻止朱雀阴兵安然退走,就把人都带到三合楼附近,乐的在旁做观众,保存自身势力。 苏梦枕预见十二连环坞的进攻,雷损同样如此。他们来的确实晚了些,却没有惊讶的表现。颜鹤发又看了一会儿,忽地脑袋一转,与新来的一人交换了意味不明的眼色。他们眼神似乎表达了千言万语,但这人是任是邓,外人尚不得而知。 也许只有七圣本人,才能在面具遮掩下,一眼认出谁是谁。 颜鹤发在想,苏公子给自己下了令,那么雷损是否下了同样的命令? 朱小腰却在观察程英与公孙大娘。她身为迷天二圣,自然对其他握有权力的女子另眼相看。她们带着三十来人,公然进入迷天盟势力范围,可见胆气十足。更何况,她美,那两位也一样美,更引起了她的兴趣。 不过,她心情比颜鹤发更紧张,眼神也更冷漠。她知道三、四圣主已到,却懒得回身看一眼,只顾注视对方阵营中的角色。 三、四的想法与颜鹤发相仿,心中都出现了雷损的影子;五、六却在想方应看。 事态发展到现在,他们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此事与自己毫无关系。每个人都是看客,唯有龙王和关七身在其中;每个人都是外人,唯有他们了解对方。 尤其龙王不断追问关七,要他解释他的疯话,更可看出事情不同寻常。别人还好,五六圣主兄弟连心,不约而同思考着龙王脖子上的洞。 龙王既然没呵斥关七胡说八道,就证明他脖子上确实有个洞。但斗笠飘落,龙王的脖子已露了出来,看起来与常人的脖子无异,不晓得哪里有洞。他们知道,方应看正在附近旁观,肯定听到了双方的对话。 这位小侯爷一向足智多谋,能否解出话中含义?此事完结后,兄弟两人到底能获得多少好处? 大雨冲刷着世界,好像要冲走世上所有污秽。雨声初起时,还只让人产生“好大雨”的感慨,如今下成这样,竟攫夺了雨中人惊叹雨势的能力。他们承受着雨帘的冲刷,木立当地,一动不动,既不记得运功护体,又忘了叫手下撑伞,一个个好像被雨冲昏了头,难以感知周身环境。 苏夜偶尔以眼角瞥见他们,心中会产生稀奇古怪的错觉,即这群人忽地化作了木偶,又仿若电影定格时的角色,要等她杀了关七,或关七杀了她,才能解除诅咒,重新活动起来。 在她看来,关七固有可怜可悯之处,但要她选的话,她仍希望他死,而不是她。 但想要击杀关七,愈发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夜刀刀势已无任何保留,从远处遥望,活像一条游走不定的黑龙。刀锋所向,如黑龙利爪撕裂苍穹。夜刀挥舞时,常挟风雷之声,此时因她内力团团裹住刀身,内劲吞吐不绝,风雷声已逝去,被较尖锐的声音取代。 那是刀刃撕破空气的声音,锐利刺耳。有时她冒险求进,只攻不防,内息运转到极处,撕裂声竟会突然消失,说不出的诡异。 他们打到哪儿,哪儿就清出一大片寸草不留的空地,活像供他们表演的巨大舞台。关七则像舞台上的小丑,毫无高手应有的潇洒优美风范,动辄作出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动作。 可怕的是,这些动作可能不够好看,却绝对有效。苏夜眼前尽是剑芒,眉心冷森森、阴沉沉的感觉挥之不去,仿佛有人持利剑逼近,贴近她双眉中心,让她忍不住想要后退,或者转头。 她看似绕着关七转动,纵高跃低,身影游移如风,落脚点可能在任何一个位置,实则一直在转圈子,完美无瑕的圈子。 她想利用太极阴阳之力,与天地浑为一体,压制破体无形剑气。这想法本来不错,可惜的是,她先天功未曾练成,所谓完美无瑕,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而已。在关七空洞的双眼中,破绽好像显而易见。 剑气愈发迫人,五湖龙王的面具却愈发惨白。她目光只能穿透布料,无法穿透金属,所以面具上设有特别装置。别人看不见她双眼,她的视线却畅通无阻。 她不明白关七的想法,仅能看见他的表情。这些表情和被囚铁车时毫无二致,忽而空白迷茫,忽而焦躁不安。她偶尔发觉,自己的心灵与他贴的很近,能够觉察他深藏着的悲哀。 但这并非好事,反倒在她耳边敲响警钟。这表示关七除剑气之外,还有其他奇招,以致可以影响她本人的想法。 有那么一刹那,她想出声招呼,要属下上前帮手,又硬生生按下这个念头。关七第一眼看见她,就看穿了她的来历身份。她做不到这种事,却凭直觉怀疑找帮手毫无作用。以及,她明白京中两大巨头也将赶到。而他们到来,对她并非完全不利。 至少他们都想除去关七。 如果谁都无法利用这把刀,最好的办法岂不是干脆不要? 天幕每一道闪电亮起,都像要劈到他们头上。每一声惊雷响起,都在他们头顶滚滚而过。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关七却像立于天地间的一个特殊存在,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所有人的心神。 其实,他会很多种武功,包括失传的绝学,若将这些绝学一一用出,极有可能把江湖人吓的屁滚尿流。世上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学得这些武功,因为其中相当一部分,来自他疯癫之后。 也许唯有苏夜能猜出一点点奥妙,可她现在是他的敌人,不是他的朋友。他面对她时,并非完全没有压力。他自始而终,只用破体无形剑气,没再使过第二种武功。 它最凌厉,最单纯,最简单,最有效。苏夜无数次变换卦象,都被纯粹至极的剑气挡住。与此同时,关七在她面前,何尝不是从不耍弄花招。 铁面具稍微隔绝了剑气,也减轻少许压力。这进一步证明,关七给她带来了何等之大的威胁。在她的记忆里,上次打的如此吃力,已是很久远的事。 不知在何时,她开始觉得换气不畅。所谓先天真气,指的是源源不绝、绵绵自生、由无到有的自生真气。即便潜入深海,也能依靠它,潜伏常人难以相信的漫长时间。因此,倘若她胸口有了滞闷感觉,想要深吸几口气,就代表事态大大不妙。 可她没有办法。她不能停手,也不能逃走。她甚至辨不清关七是吃力还是轻松。 有时她一刀掠过,他不闪不避。然后,那一刀总是差之毫厘,最多在他衣袍上裂出一道口子,可见根本不必费心躲避。若说他轻松以对,也不尽然。从逐渐激烈的剑气中,她看的出他无意识地加强攻势,似乎改变了之前的心不在焉。 夜刀擦过锁链,再度爆出一串火花。摩擦声极其尖锐响亮,一刀过后,相触的两者蓦地弹开。夜刀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连挥三下,拦截扑面而来的剑芒。剑芒几如匹练,隔着重重雨帘,仍然亮的灼人。 若非亲眼得见,绝难相信他手中并无长剑,单以身体发出这等攻势。剑芒如海浪,一重重推进,碰上夜刀,也像击在礁石上的浪头,瞬间粉碎为漫天白沫。 苏夜丹田升起火烧似的灼热感,内息似有失去控制的趋势。关七一步步逼迫,应该也尽了全力。旁人或者看不出来,她却一清二楚。他越来越多地使用锁链为武器,而非凭空发出剑气,可能没之前那样灵活,却更具威势。 夜刀一声声击在锁链上,声音奇响,令人不由自主感到揪心。但锁链一直未断,若非夜刀亦是神兵利器,早已被它崩出多个缺口。 方应看为遏制关七行动,实在下足了本钱。而关七身手未受约束,反将锁链当成武器,乃是他预料不到的发展,并非他的过错。 程英秀眉越锁越紧,心神微分至朱小腰身上。她练武,却不痴迷于武道。惊愕感消退后,她又回到现实之中,专注去想怎么做最合算。公孙大娘却微露艳羡之色,双眸不住追逐剑气走向。她身为剑客,自然明白自己和他的差距之大。只是眼下环境颇为危险,也容不得她目眩神迷。 她收回目光,上前两步,侧眼打量程英的神色,恰好程英送来一道探询似的眼神。她们两人想说的一切,均在不言之中。 程英极轻极轻地叹息一声,正要发令,又陡然住口,因为就在此时,她们均听到狂风暴雨里,忽地传来了几声咳嗽声。 咳嗽声不响,却甚清晰,穿透风雨雷电,传到了每个人耳边。 咳嗽不是稀奇的事,谁都可以生病,可以咳嗽。但在京师里,咳嗽好像成了苏梦枕的标志。敌人恨他,骂他是个只会咳嗽的痨病鬼。然而,他们绝大多数人一听这咳嗽,就不由魂飞魄散。 究竟在什么时候,苏梦枕已经到场? 这几声咳嗽带来的震撼力,竟不逊于关七的出手。程英微微一震,目光陡转,射向身后偏东南的方位。可她恍然大悟,终究晚了一步,转头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灰影,以及一道落花飘零般的绯红刀光。她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触,在这么大的雨里,清清楚楚看见一抹轻红,本就异乎寻常。 刀影如诗,刀光如梦,刀锋如女子的黛眉。暴雨噼里啪啦打着地面,似乎有点扫兴,又与它形成了鲜明对比,令它看起来更为缠绵悱恻。 握刀的人在轻绯残红的衬托下,好像已不太重要。他整个人都化作了刀光,一如五湖龙王化为大江怒潮。旁观者尚未反应过来,他已逼近关七,瞬间找出常人见都难见的角度。绯影一闪,切入刀光剑气,又一闪,刀尖由轻红变为有如蔷薇的艳红,触及关七领口。 苏夜判断的丝毫无差。苏梦枕一旦到场,选择必为除去关七,而非坐山观虎斗。他与雷损立场截然相反,决意与十二连环坞交好,对抗有蔡京一党为后盾的六分半堂。 雷损乐意见到龙王、关七、苏梦枕三人同归于尽,自己坐收渔利。苏梦枕所求,只是借此机会杀了关七。 他到的当真好快,红袖刀却比他人更快。苏夜一听那熟悉的咳嗽声,立刻心头一松。她不知道江湖上究竟谁能胜过关七,在硬碰硬地交战中杀了他。但是,苏梦枕纵使不是他敌手,也绝无可能拖累她。 在她能想到的人里,没有人比苏梦枕更可靠。或者诸葛神侯是个例外,但他忠心于朝廷,与她虽不为敌,也不为友。像杀死关七这等江湖事务,神侯府只会置身事外。 那么,此刻她最强亦最可信任的盟友已到,关七又将如何?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关七似乎已经陷入绝境。 红袖刀之快,向来名列武林刀法榜首, 更别提它轻灵犀利, 朦胧如梦, 带有苏梦枕本人的独特气质。他学文,文可胜过父亲苏遮幕, 学武,武可胜过师父红袖神尼。这把刀被称为梦枕红袖第一刀,有时也有天下第一刀的美名。 别人只要见过他的刀, 便一生难忘, 永不会与其他刀法混淆起来。 此时, 艳红刀尖递到了关七领口,又向前一送, 绝无犹疑地刺向关七喉咙。 苏夜挡住了大部分剑气, 眼睁睁看着刀光破进身畔, 直指面前大敌。事已至此, 她不认为关七能躲开如此惊艳的一刀,即使不死, 也非得重伤不可。 关七好像很明白发生了什么, 神情就像个被雷吓呆的孩子。但呆板只是表象, 在苏夜觉得他马上要死的时候, 他忽地翻了个筋斗, 变回头上脚下的姿势。 双手间的铁链挡下了夜刀,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响。苏梦枕全没想到他险中求胜,突出奇招, 只微微一愣,便觉手中刀触及对方衣袍。刀锋割破他外衣,划破他皮肤,从他左肩划到后背,拉出一条长长的弧形刀口,顿时鲜血飞溅,将刀染的更红。 红袖刀染血后,竟有种孜孜不倦吸血的感觉,似乎正在汲取鲜血,不让它滴落地面。有人说它是魔刀,看来并非无的放矢。 关七衣上,更是血迹斑斑,暗色的衣被染的更暗。红袖刀受真气阻挡,未能伤及他奇经八脉,却让他流了不少血。血水代替了雨水,就像一场血雨,在苏夜与苏梦枕身畔飞扬溅落。而关七变换姿势,恰好使双腿间的铁链由下而上,正正碰上直挥而下的红袖刀。 又是一声脆响。刀震开,铁链未断。 苏梦枕微露惊讶,立刻收刀。他心疼他的刀,不舍得拿它和链子硬碰。就在此时,他脸前忽地逼来一股慑人剑气,迫使他向后飞退,调整出招角度。 夜刀八式也好,红袖刀法也好,都有难以预测的特质。但在关七眼中,他们出手仿佛有迹可循。他不挡不避,只翻了一个奇怪的筋斗,虽然因此受伤,却扳回自背后遭人偷袭的劣势。苏夜刀势方才有所接续,就看他又翻一次,变回正常站立姿态。 猛兽负了伤,还会困兽犹斗,遑论关七。他正面对着苏梦枕时,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如今他翻了回来,正好与她面面相对,脸上神采一览无遗。 这完全不是一张困兽的脸,这张脸属于发了疯的野兽。苏梦枕这一刀,令他受伤忍痛的同时,也泯灭了他头脑中最后一点清明。 疯子的思想并非毫无逻辑。倘若外人有机会了解,将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建立了相当完善的推理链。以关七为例,他出于不明原因,认定玉佩与小白有关,取得玉佩就能找到小白。因此,苏夜许诺他找小白,又拿不出小白时,之前的执念再次回归,驱使他发疯般攻击她,尤其关注她脖颈部位。 公平地说,这个动机并无太大错误,还算有道理。可他之所以是疯子,正因他莫名其妙把两者联系起来,让苏眉满头雾水。 在所有人眼中,他只是疯病忽然发作,招招直指苏夜,竟不理会旁边的苏梦枕。然而,他是天下武功最高的疯子,使得这事可怕多过可笑。 苏夜双眼隐藏在面具下,苏梦枕双眼却像在雨中燃烧的两点寒火。他始终蹙着眉,如同在忍受挥之不去的病痛。可世上没有第二个病人,用的出这样的刀法。 绯红落花随风飘落,即将凋零时,黑光从消逝处腾空而起。两把刀,两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幻梦般混杂结合,竟有十分奇异的协调感。 他们从未真正联手对敌,却配合的天衣无缝。为了制服关七,江湖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二用足了力气,宁可付出自己受伤的代价,也要彻底抹除这个威胁。 苏夜对关七的怜悯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觉得自己行走于架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一个不慎,就得摔成粉身碎骨。在这种情况下,她实在分不出心,同情要把自己摔下去的敌人。 尤其敌人还用与孩童相似的声音,尖声叫道:“把洞给我!” 苏夜冷笑道:“给你!” 冷笑声未绝,刀锋蓦地一侧,倒映天上电光。刀势似受雷电激励,骤然又活跃了三分。关七身侧数尺之地,竟隐约出现一个暗沉气旋,仿佛江心急流形成的漩涡。但真正的漩涡向下拉扯船只,气旋却向外爆开。无数形如暗器的气劲喷薄而出,化作万千刀影,横扫方圆数丈之地。 关七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可激发剑气。他五指如钩,抓向苏夜脖子,五指指尖便射出粗细清浊不同的剑气。他一腿撩向苏梦枕,整条腿便成了一柄无比锋利的巨剑,让红袖刀连晃数下,才能化解他的攻势。 他没有武器,可全身都是武器,没有理智,却能准确预见他们的出招方位。苏夜很怀疑,世间除小白之外,关七还有没有第二个弱点。 与此同时,事实证明她的直觉再次正确。她独斗关七,觉得再加一把力便可取胜。如今苏梦枕与她前后夹击,刀光织成红黑交错的光帘,依旧还差那么一点儿。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到任何对手,他都可拿出略高一线的实力。最终,她失去了耐心,行险一搏,不追求一击毙命,只求抢出破绽。 无论无形剑气刺向何方,都将遇上钱塘怒潮般的刀影。她就像把整条长江搬到了三合楼,劈头盖脸地砸向关七。 然而,所有心机均是白费心机。漫天光影中,关七狂乱的脸无比清晰。忽然之间,众人再次听到熟悉的“铮”的一声。锁链准确找到了夜刀本体,迎了上去,一击之下,刀影收拢成一柄漆黑的短刀。苏夜右臂剧震,夜刀险些脱手飞出。 他们心为之动,神为之夺。不知不觉间,有人屏住呼吸,有人深吸一口大气。在近处观战的,在远处悠闲端坐的,无不产生同一想法。那便是:五湖龙王确有插手京师风云的实力。 更有甚者,已开始将夜刀与红袖刀暗暗比较。他们想法极其简单,总觉得哪家势力的首领武功高,哪家便占了优势。 当然,现实中往往并非如此。 夜刀横扫时,狂雷也横扫过厚重沉黑的云层。地暗天黑,昏暗到了极处,压的人透不过气。闪电划破长空,反倒令人心神为之一爽,想要抓住它,让它长长久久地亮在天上。 同一时刻,地上来了一个令气氛更为沉闷压抑的人。 雷损,六分半堂的雷损,带着他的手下,缓缓走上这条长街。他还是一身灰衣,左手笼在衣袖里,仪容收拾的很雅洁。但在如斯大雨中,多么整洁的外表也是无用。 他身边有雷媚,有雷恨,却不见二堂主雷震雷,大堂主狄飞惊。他每走一步,就像拖着暴雨向人群靠近一步,令人说不出的不舒服。但奇怪的是,他神情很轻松,比谁都轻松。别人是观众,苏梦枕直接登上舞台,他却像个评论家,等着戏曲落幕的一刻,开口评头论足。 他神色中,好奇成分相当浓重,并不惮于表露出来。乍一看,他面貌其实还算慈和,与被好奇心驱使的普通老人相差无几。但最蠢的人,也不会认为他是普通老人。 程英一见他,立刻不顾苏夜,回身准备招呼,并向公孙大娘低声道:“那就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他身边男装打扮的美貌女子是雷媚,另外一人是雷恨。” 公孙大娘诧异地望向雷损。她诧异,并非因为雷损外貌太平凡了,或太出色了,只因雷损令她想起了一个人。她看着他的时候,心中忽地浮现出霍休的影子。 他们长相当然不相似,相似的是她的感觉。她几乎有些意外,觉得以雷损的江湖地位,自己明明应该想起老刀把子。但直觉就是直觉,等第一眼过去,直觉也就消失了。 雷损一来,苏梦枕的人马亦到,只不过是从长街的另一端而来。程英匆匆扫视一眼,看见了茶花与师无愧,还有统领无发无天的莫北神。 若说雷损与苏梦枕是京城两大巨头,那么苏夜只能被称作一个小头。他们到场,顿时把迷天盟成员衬的像前来做客的客人,当场失去了主导权。 有那么一瞬间,程英担心雷损突然发难,掣刀加入战团。雷家虽以拳掌指法闻名于世,但雷损手中的不应宝刀,乃是与红袖刀齐名的神兵,显见刀法通神。她从未见过他出手,因而更为忧虑。 她看见雷损的同时,雷损也看见了她。他微微一笑,一直走到她面前,方颇为客气地道:“龙王好兴致。” 程英笑道:“惊动了雷总堂主,真是过意不去。” 雷损目光移至公孙大娘,似是惊讶于她的美丽,不禁又是一笑。但他同样关心战局,并未与她搭话,只一颔首,便转眼扫向兀自纠缠不休的三个人。 他自然希望三人同归于尽,或一死两伤,或两死一伤。如此一来,六分半堂自可捡现成便宜。他来此之前,曾仔细衡量过他们对六分半堂的威胁,认为任何人在这一战中死去,都十分有利的局面。但关七疯了,另外两人却没有,在他内心深处,仍更希望苏梦枕身亡,抑或五湖龙王。 直到他亲眼目睹关七的武功,发觉他比未疯之前,武功不退反进,高到自己无法对付的地步,这才改变主意,决定静观其变,而非出手相帮关七。 两方人马一左一右,各自占据长街一侧。气氛紧绷的一触即发,却因触发点迟迟未至,又渐归平静。雷损与程英对话之际,场中三人已不知过了多少招,局势竟未有太大改变。 关七血不再流,伤口仍火烧一样灼痛。苏夜外表无损,内里感觉并未比他好上多少。所幸过去这么久,她的心灵早已从初始的震惊中平复,不再去想杂七杂八的问题。她眼前是关七和苏梦枕,心里也只有他们两人。她知道雷损等人赶到,却没放在心上。 事实上,她也无暇放在心上。 她明白他们不碰关七的理由,只是明白的太晚了。她从不惧怕任何对手,却得承认,倘若早知关七是这样一个人,她行动时可能更婉转迂回,拒绝方应看的提议。 苏梦枕作何想法,她不得而知。他一来,立刻掠近关七,刺出致命一刀,足以看出诚意。雷损坐山观虎斗,则从侧面证明了另外一件事——方应看并未联合他们两人,而是自行其是。雷损不知他的想法,所以迟迟没有行动。 这样做对她并非没有好处,因为事成之后,迷天盟势力将被悉数纳入十二连环坞麾下。但她暂时考虑不到“之后”,首先要解决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激战仍在进行,仿佛永不停歇。许多人产生错觉,觉得他们打到天亮,也难得出结果。另外一些人看的心旌摇动,尚未注意关七已经受伤。他们看到刀光此起彼伏,听到他声声呼喊,却不知喊声中的含义。 相信不用等到天明,京城中该知道的人均会得到情报,得悉关七索要五湖龙王“脖子上的洞”。 苏夜已难辨清,扑面而来的森冷寒意中,哪些是席卷而来的凄风冷雨,哪些是无形剑气。她不顾一切想杀关七,关七也不顾一切,一心杀她夺宝。他的出手到了无可抵御的程度,她守的也滴水不漏。 但差距终究存在,若非苏梦枕竭力相助,在关七身上再添三道刀口,只怕他已经得手。 依稀之间,她脑中似也出现了幻象。她感觉自己站在昏暗天穹下,绝望地等待关七将她压成齑粉。而关七头上,居然还有一层更黑暗,更深沉的东西,不断向下逼近。她想看清那东西的面貌,却发觉那只是幻影。 她霍然惊觉时,听见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间隔越来越短,令她情不自禁心生惧意。她的反应绝非唯一,因为关七脸上神情陡变,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就好像这阵惊雷与他息息相关。 苏夜目光一闪。 刹那间,天上金蛇狂舞,其中一条蜿蜒而下,仿若一只越过苍穹的金色枯爪,抓在了关七头上。雷声震耳欲聋,空气之中,瞬时充满了雷击后特有的新鲜气味。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苏夜、关七、苏梦枕三人同时大叫一声。 苏夜纵观前世今生,仅在前世读过相关新闻报导, 知道某些人不太走运, 暴风雨时仍留在屋外, 结果被闪电击中。他们大部分当场气绝,因为人的心脏太脆弱, 无法承受雷击。其他人出于种种原因,侥幸存活,亦在身上留下了永远存在的痕迹。 她读那些新闻时,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自己竟与这种命运擦肩而过。 雷电落下之前, 她和苏梦枕均有预感,立即施展轻功, 向后退开, 留下独立当地的关七。他们有所准备, 不代表他们不惊讶。雷击就发生于咫尺之间, 与他们距离相当接近。 当世无人能够对抗天威,他们也一样。 他们大叫, 因为他们敬畏上天的力量, 变相承认凡人无力抵御它。闪电降下的一瞬, 苏夜清清楚楚看到, 苏梦枕霍然动容, 露出惊愕至极,略带后怕的神情。她想,自己的表现肯定没比他好上多少。 她叫喊时, 叫声发自肺腑,叫完之后,都不知道为何要叫。 她当然知道,那股特殊的新鲜气味来自臭氧。雷击过后,空气中的氧气转变为臭氧,才有了雨后的新鲜气息。与此同时,她鼻端又闻到蛋白质烧焦的糊味。 糊味来自关七。 他的叫声与他们全然不同,满是愤恨之意。雷击之时,他甚至举起手臂,戟指天空,好像要向苍天发起挑战。连苏夜都对惊雷生出惧意,他却无动于衷。他的咆哮声中,没有惊恐,没有慌张,唯有愤懑不平,以及彻头彻尾的不服气。 这一刻,他不再是狂人,而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英雄。他如此强大,以至于只有天地之威能够伤害他,制服他。但他对此很不服气,他不服天意,想问上天凭什么这么做。直到电光包裹了他全身,他都没有半点恐惧。 然而,更可悲的是,他寻找敌人,却找到了一个空洞虚无的目标。 天地从不是任何人的敌人,只是所有人生存的环境。如果苏夜和苏梦枕退得不够快,同样会被闪电击中,发出烙饼烙焦了的气味。他臂上,剑气冲天而起,指向苍穹,最多令闪电更容易找准方位,如此而已。 可他的努力越徒劳无功,就越凸显他命运的凄惨。 雷击仅仅一瞬,苏夜却觉得眼前画面像慢镜头。时间慢悠悠过去,容许她想了很多很多。除他们三人之外,街上的人也都在齐声叫喊,语无伦次地评论这幕奇景。可是,她忘了他们还在,对他们的大喊听而不闻,只目不转视地盯着关七,盯着他颓然垂落的手臂。 铁面具上,传来微辣微酥的电击感觉。这感觉并未影响她,也没引起她半点关心。她和苏梦枕不约而同,退到某个距离后,就像被人点了穴道,静立不动,竭力想要弄清这是真是幻。 关七头发散开了,根根刺向上方,蓬松如张开刺的刺猬,还散发着焦糊气息。他手脚锁链均被闪电劈断,全身上下,正闪烁着微弱的小火花,照亮了他微微痉挛的身体。 苏夜印象最深的仍是他的脸。也许因为受到太大冲击,他五官都在淌血。鲜血混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这副模样看起来确实很凄惨,但苏夜知道,在场的人均没资格同情他。 他竟没死。 雷声绝灭后,苏夜受惊过度,觉得自己开口说话的能力已死掉了。关七却还活着,还带着愤恨不平的表情。他认为上天对他不公,所以定要挣扎着活下去,直到有朝一日,向上天讨回公道。 她惊讶之余,注意到他不仅没死,还保持着起码的行动能力。他身体很快由僵直变为柔软,衣上的火花也在逐渐熄灭。他面部肌肉抖动了几下,再度形成那空洞的稚气表情,活像被雷劈傻了似的。 若说之前,苏夜还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稍稍推测他的想法。如今她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什么,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存在任何想法。 他的头脑本就极其混乱,受此重创,会不会失去对外界的反应?关七忽地垂下头,嘴唇无声地动弹几下,似在喃喃自语。苏夜见他动弹,方惊觉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握紧刀柄,发现手中居然全是冷汗。她陡然想起,雷声滚近时,她心里曾生出非常古怪的念头。 她那时觉得,自己平生占尽便宜,终于要遭受天谴了。直到关七大声咆哮,她才悚然惊觉,即将被雷劈中的是关七,不是她。 这道闪电若劈在她身上,她也不知道结局会怎样。但她今生今世,绝对不想尝试它的滋味。 时间过得好像很慢,实则只在数个弹指之间。雷击只延续了一刹那,转瞬即逝。关七低头时,旁观众人兀自惊呼不绝,好像都在惊呼“他怎么还没死”。 这些惊呼落在苏夜耳中,就好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事出突然,她根本不知该怎么做,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关七好像才察觉她的存在,猛一抬头,死死瞪着她,眸中再度出现熟悉的狂乱光芒。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仍无所畏惧,好像受伤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 苏梦枕出神地看着关七,偶尔目光一偏,落在五湖龙王的面具上。他咳了几声,喘几下,又咳几声,咳声刺耳,目光冷的像冰。方才那阵力拼,对他的影响着实不小。听起来,他好像正在拼尽全力,压制一场撕心裂肺的大咳。 在苏夜试探的眼光中,在苏梦枕时断时续的轻咳中,关七终于又动了一下。起初,他只犹豫着向后移了一小步,受惊感愈发明显。他好像又不认识苏夜了,也不再觊觎她的玉佩。苏夜实在不清楚,他透过她,又看到了何种古怪画面。 忽然之间,他仰天长啸,啸声凄厉尖锐,然后骤然转身,飞快掠向远方。 他视苏梦枕如无物,掠过苏梦枕身边。红袖刀刀光一闪,封住了他的去路,想将他逼回原处。若是之前的关七,必能突破刀光封锁,扬长而去。然而,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关七好像看见了刀,又好像没看见,心不在焉似的,举臂一挡,臂上却无剑气荡出。刀锋未受阻拦,斫入他左臂,轻而易举地将整条臂膀砍了下来,霎时间鲜血狂喷。那条手臂落地,还弹跳了几下,就此沉寂。 苏夜一惊未尽,又来一惊。她愕然望着地上的手臂,深吸一口气,叫道:“你等等!” 苏梦枕之惊不在她之下,亦有拦截之意。他们错愕时,关七却去的远了。他轻功似乎未受影响,快的难以想象,身形一弹一纵,落在附近民居的屋顶上,纵跃自如。闪电不断闪现,每闪一次,众人便见他身影远去一分,渐渐没入更远处的黑暗。 苏夜若要追,很可能追的上,但她动也没动,怔然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京城几大势力尽聚于此,她不能抛下程英她们,孤身追逐一个断臂的敌人。何况,她忘不掉关七的愤怒和绝望。她忽然觉得,自己又不太想杀他了。 今夜奇变一个接一个,令人目不暇接。旁观者目送关七消失,才突然想起,他的逃逸代表了一切的终结。他们未想到关七武功如此之高,也想不到事情会如此结束。只可惜,事实就是事实。对剩下的迷天盟成员来说,关七败于人还是败于天,并无任何不同。 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从此以后,迷天盟失去了这位神魔一般的七圣主。或者说,从此以后,迷天盟将彻底不复存在。 五湖龙王肃立当地,犹如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像,似乎并未觉察背后射来的种种目光。关七从所有人视线中消失,他却长久盯着那个方向,仿佛在看他会不会回来。 令人难耐的沉默过后,她缓缓转身,先注目苏梦枕,又注目雷损。包括这两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她在挑选谈话对象。 但她开口时,竟问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五圣主、六圣主去了哪里?” 狂雷直降九霄,落在关七头上,夺去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一个个活像大梦初醒的孩子,听到龙王问话,才茫然望向两位圣主站着的地方。可是,那个位置只剩翻倒在地的铁囚车,那两人已无影无踪。 他们趁无人注意的机会,偷偷溜走了,竟没一人看见他们去了哪儿。苏夜心知他们必定赶去面见方应看,也不揭破,只叹了口气,淡淡道:“关七圣果然神功盖世,若单打独斗,我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她语气平和,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作总结,不像刚刚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如果有心人仔细看,会发觉她面具下方,正不断渗出血珠,表示她受了不轻的内伤。只因雨势太大,每个人都湿淋淋地向下滴水,才没几个人注意这事。 苏梦枕收刀回袖,不住咳嗽着。茶花见他们均已停手,便持油伞上前,替他撑开伞。 苏夜冷冰冰瞟了他一眼,问道:“雨这么大,撑伞有啥用?” 茶花万万没想到,她与苏梦枕说话前,先向他问话,被她当头一问,顿时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识道:“我还带了蓑衣……” 苏夜冷笑道:“苏公子已经淋透了,这时才披蓑衣,岂非脱了裤子放屁?” 她不等茶花回话,又转向雷损,以更不客气的态度问道:“还有你,雨这么大,你连把伞都不肯打?” 第一百三十八章 茶花举着油伞,已彻底愣在那里, 心想这人莫非吃了火药, 随时准备找事?可他仔细想想, 又觉得人家说的完全没错。语气刻薄尖酸,不代表虚言哄骗。不过, 苏梦枕既未示意他收起伞,他就恍若不闻,该怎么做, 便怎么做。 五湖龙王脾气怪诞, 天下皆知。他在江南横行霸道, 自非容易相处之辈。但他面见六分半堂总堂主、金风细雨楼总瓢把子时,竟也如此不留情面, 仍然令人惊讶。 雷损绝不介意, 微微一笑, 拱手道:“龙王, 你好。” 苏梦枕止住咳嗽,淡然道:“龙王似乎正在咳血, 贵体无恙吧?” 苏夜笑道:“不敢当, 在公子面前, 何人敢称有恙?” 他们说话时, 声音不大, 却极其清晰,穿透萧瑟风雨,使旁人听的十分清楚。若只听对话, 倒像十二连环坞即将与六分半堂结盟,与风雨楼作对似的。怎奈世事时常不如人意,实情恰好相反。雷损客气,因为他正面对着一个强敌;苏梦枕不客气,因为龙王先开口招惹他。 他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从来不是。 众目睽睽下,五湖龙王忽地发出一声愉快的笑声,又道:“怎么不见狄飞惊狄大堂主,杨无邪杨大总管?他两人是你们最得力的臂助,为何不一起带来?” 苏梦枕道:“带的人太多,岂不令阁下疑惧,误以为风雨楼有染指迷天盟之意?” 雷损笑着看了他一眼,仍然和气地回答道:“狄飞惊已来了,但不在这里。他不喜欢见到陌生人,我也从不强迫他。” 此话一出,苏梦枕顿时怪眼一翻,眼中精光四射,反应竟比苏夜更大。苏夜笑道:“看来,狄大堂主真是个聪明人了。听说他法眼如炬,观人视事从无差错。雷老总你遇到棘手事,总要先听听他的意见,再做决断。不知今夜之后,他会如何评价老夫?” 与龙王之咄咄逼人,苏梦枕之另有所指相比,雷损始终极有风度。他好像没听出苏夜言外之意,就事论事道:“龙王问我,我可不知道,总得先问过他才行。” 苏夜盯视他好一会儿,又笑了几声,移步向前,环视迷天盟众人,沉声道:“我今夜挑战关七圣,生死听天由命。不瞒诸位说,我若死了,本帮尚无能够服众的继承人,难免变作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与此同时,关七圣若落败身亡,或抽身远走,那么迷天盟同样会失去后盾。从此之后,贵帮恐怕很难抵抗有心人的盘算。” 颜鹤发不吭声,朱小腰不吭声。邓苍生、任鬼神两人沉默的像鬼一般,根本不去接这煞星的话。 出乎意料,另外一人大声反驳道:“有心人?敢动手的有心人,岂非只有龙王你一个?” 苏夜蓦地扭头,瞥了陈斩槐一眼,笑道:“你简直错的不能再错,且请稍安勿躁,待我说完。” 她认为此人颇有风骨,便待之以礼,此时语气一转,变的又残酷,又冷漠。她缓缓道:“本帮在北方也许算不得什么,在江南的名气却还可以,一向广开招贤之门,静待天下英雄。关七圣离去,五圣、六圣也走的人影不见,想必见势不妙,溜之大吉。你们四位身为剩下的四名圣主,所说的话,足以决定贵帮未来的命运。” 她望向颜鹤发,像是要对他说话。颜鹤发不知为何,竟一阵紧张,觉得她要像对待苏梦枕、雷损那样,无情地刻薄他。但她即时移开目光,先看苏梦枕,再看雷损,含笑道:“京中两大巨头亦已到场。不问可知,两位对迷天盟,同样充满了兴趣。” 苏梦枕道:“那又如何?” 雷损道:“不错。” 苏夜微微点头,笑道:“事有不巧,老夫很想继承迷天盟基业,以便在京城扎根,难免有点儿小小冲突。我已取得方应看方小侯爷的支持,但想要做到这件事,不得两位默许,恐怕举步维艰。如此,我们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两位若想接手,在此直说无妨。咱们各凭本事,看看究竟是谁得偿所愿。” 其实她到三合楼一闹,五六圣主立刻推着铁车赶到,若说背后未有方应看的配合,谁都不会相信。只不过,经过她亲口承认,这件事更加板上钉钉。 在苏、雷两人眼中,十二连环坞拿到迷天盟地盘,均比落在对方手中为佳。苏梦枕自不必说,早有示好之意。雷损亦觉得两方霸主必定无法同心同德,纵然结盟,也会落得分崩离析的下场。他和狄飞惊均认为,苏梦枕绝不肯屈居人下,五湖龙王亦是如此。那么,京中至多三足鼎立,不可能一家独大,仔细想想,似乎也可以接受,总比一楼一堂斗个两败俱伤,让十二连环坞坐着受益要好。 更何况,雷损亲见关七力斗两大高手,无形剑气惊天动地,实不敢再留如此隐患。从那一刻起,他便放弃了暗算龙王的计划,只没想到落雷忽现,击走关七,到底让对方捡了便宜。 还好他一生都涵养极佳,沉的住气,不肯露出半点失望之情。苏夜将话挑明,语气温和中透着强硬,变相逼迫他们给个答案。显然,他与苏梦枕不同意的话,就得在这儿再度火并一场。 他很少佩服别人,生平最佩服的人,其实是他的平生宿敌苏梦枕。至此,他又有点佩服五湖龙王,佩服对方的魄力,刚决战了关七,就敢挑衅他们两人。 然而,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已经无可挽回。龙王轻描淡写提及方应看,无疑是告知他们,这番变故已得到朝廷允可。关七不受任何人控制,导致每个人都想除之而后快。龙王逐走他,龙王接管迷天盟,任谁也挑剔不出毛病。 两个老人的目光在空中相碰,又颇为矜持地收回。雷损面露遗憾,坦然道:“雷某确有自己的打算,只是事与愿违。今夜雷某只是看客,无心与贵帮结仇。苏公子,你怎么说?” 苏夜之前没见过雷损,虽然尽力控制,仍忍不住一眼一眼打量他,甚少将眼光投向苏梦枕。其他两人却觉得五湖龙王很新鲜,视线极少旁移,均在龙王身上徘徊,像很多人那样,拼命勾勒她的身形体态。 直到这一声“苏公子”,苏梦枕方冷然看向雷损,沉声道:“我没有任何意见。” 雷损笑道:“苏公子为人果然爽快。关七逃走,其中少不了你的出力,却不要半点好处。看来两位一见如故,真是一桩幸事。” 苏夜蓦地仰头长笑,打断了他的话,笑完方道:“雷老总,你见好就收罢。你多次派人刺杀我帮中总管,劫夺我帮的镖车,甚至与官府勾结,将我帮赖以为生的店铺生意连根拔起。你给朱勔送了多少好处,想插手江南格局,恨只恨他兄弟两人不是材料,终究未能成功。直至方才,你还想着关七与我同归于尽,天下岂有如此轻松的好事?何况关七一去,你心头也少了一块大石,何苦话里带刺,提醒我该给苏公子好处?” 雷损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道:“此话不假,我和关七向来不睦。罢了,如今我只有一个提议,不知龙王肯不肯听。” 苏夜道:“请讲。” 雷损道:“我曾听过,十二连环坞对待帮众极为宽松,只要不出卖帮会,从来都是去留随意。龙王既要收编迷天盟,何不以相同态度对待他们,让这些人自择去处?” 说来也奇怪,关七一走,雷声顿时小了不少,闪电亦没之前那样频繁。大雨依然泼泼洒洒,冲着地上的碎屑粉尘,只因雷电逐渐消逝,已经没了那种冲刷整个世界的狂暴感觉。 想必过不了多久,雨势也会越来越小,终至停歇。等这场雨下完,长街肯定干干净净,唯有三合楼的大块残骸还在,纪念着当夜惊心动魄的决战。 苏夜下意识摸了摸面具。苏梦枕指出她在咳血,她也的确如此。血粘在了面具与脸之间,令她有点难受。但她嘴角微微上扬,正在微笑。这不只因为苏梦枕出手相助,也因为觉得雷损很有意思,很值得注意。 她轻轻哦了一声,笑问道:“雷老总此意,就是说他们乐意选择六分半堂,就去六分半堂,乐意选择金风细雨楼,就去金风细雨楼?” 陈斩槐再次大声道:“乐意留在迷天盟的兄弟,就留下。” 雷损看都不看他,颔首道:“正是如此。” 苏夜问道:“苏公子呢?” 苏梦枕双眼鬼火般闪动一下,冷声道:“阁下若答应,便能发觉雷总堂主如此提议的理由。” 苏夜大笑出声,再度转向颜鹤发等人,语气出奇温和,“颜首圣,你们既无二话,就请把贵帮兄弟尽数带到这儿,任他们自择去留。即便无人愿意跟我,也不要紧,不必担心我事后报复。只不过,贵帮地盘已成我囊中之物。想留下的人风骨硬挺,却难免无家可归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余下四名圣主无声对视,均默不作声, 执行了五湖龙王的吩咐。他们一来事先领命, 二来见关七断臂远走, 心知迷天盟复兴无望,最后一点野心也告消亡。 与其不识时务, 在京中再无立足之处,还不如听令行事。至少,他们面前三人均是当世鼎鼎有名的枭雄, 跟了谁, 都不能说没有面子。 他们颇花了一点时间, 才将帮众尽聚此地,约有二百人, 算不上多, 却与迷天盟剩下的地盘很相配。这些人聚齐时, 雨势已小了许多, 淅淅沥沥地下着,衬出他们脸上的茫然神色, 看上去格外惨淡。 雨势虽小, 黑云仍未散去, 天地间仍然阴沉黯淡, 惹人不快。新赶来的人又带来数盏风灯, 多少比之前亮一些。他们有的并非圣主亲信,只是很普通的帮众,或因不想挪窝, 或因不知挪到什么地方,一直留在迷天盟。今夜大变迭生,却像与他们无关似的,直到此时,才被告知迷天盟即将消失,被十二连环坞吞并。 颜鹤发说完这件事,又表明龙王任人去留,要他们随意选择。至此,任、邓中的一人终于找到说话机会,二话没说,一挥手臂,带着几十名手下走到雷损身边,竟开始大声宣讲六分半堂的好处。 苏夜愣了又愣,终于笑了出来,几乎笑不可抑。 如果他们不是雷损的卧底,才叫奇怪,所以雷损一说这事,她就知道必有如此一着。但是,那名着黑衣、戴面具的仁兄不住唠叨,试图吸引更多人到他们那边,令她想起街上发小广告的人。他们两位均为成名高手,承担发广告、做宣传的工作,令她觉得十分滑稽。 雷损听她笑了,亦淡然一笑,似乎认为这没什么。与他们这边相比,风雨楼格外安静,从苏梦枕到普通帮众,自始至终无一人开口,任凭那两人招揽犹豫不决的人。 苏夜渐渐停了笑,以余光瞥向苏梦枕。他之前受冷雨一激,咳嗽不止,现在好像习惯了这温度,面无表情地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全无开口召回颜鹤发之意。 雷损觉得公开招人十分正常,苏梦枕应该亦做如是想。迷天盟人数不多,却大多身经百战,江湖经验丰富,是笔不可小觑的财富。可苏梦枕带都没带口齿伶俐的杨无邪,似从一开始起,就放弃了这块肥肉。 若他只是她师兄,还可解释为他顾念十二连环坞刚刚起步,将这部分势力让给了她,可惜他不是。她苦思冥想,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想了好一会儿,忽然之间恍然大悟,投向他的目光中,也多了三分哭笑不得。 她真希望她想错了,可她没有。邓苍生招揽了好一会儿,说的连雷媚都在抿嘴微笑,才听颜鹤发沉声道:“龙王,我和二圣商议过了,我们愿意加入十二连环坞,听从你的吩咐。” 苏夜侧过头,静静看着他。面具上没有眼睛,只有一片平滑。两张面具相映成趣,就像两个少林寺铜人在对话。只要戴上面具,就不必担心别人瞧见自己的真情实感,一如眼下这位不老神仙。 但他看不见苏夜双眼,只能觉察她的目光,反倒更为紧张。他这么一大把年纪,本不该如此缺乏定力,可他就是莫名其妙感到不安,直觉龙王正透过面具,审查他是否可信,是否诚恳。他必须依靠面具的助力,才能不露破绽。 压力须臾间便消失了,令他无声透了口气。苏夜缓缓道:“好,很好。颜先生、朱姑娘,还有希望跟随你们的兄弟,站过来吧。” 她的话无可挑剔,但内心深处,简直按捺不住喷吐苏梦枕的欲望。 近年来,十二连环坞运行愈发完善,组织愈发严密,很难向内安插人手。五湖龙王极少信任外人,纵有卧底成功潜入,也多半只能任职于内外十二坞,接触不到帮中核心朱雀楼。然而龙王进京,人手短缺,大有可趁之机。苏梦枕认为今夜便是个好机会,若无其事,顺水推舟,下令颜鹤发与朱小腰加入十二连环坞,成为风雨楼的眼线。 此举不可谓不精彩,不可谓不机智,不可谓不成功。她平生第一次,从师兄那里收到了一批卧底。 她犹豫良久,才决定接纳他们,因为刚刚发生了一件意外,使她必须略微调整计划。 颜鹤发亦无任何犹豫表现,招呼亲信下属,带着另外数十人,走至苏夜身畔站定。就在此时,邓苍生忽地狂笑道:“恭喜你了,朱姑娘。你平时眼高于顶,如今要当五湖龙王的第八房妾侍,一定喜上眉梢了吧!” 朱小腰到场之后,始终未曾开口,表现的毫不关心。邓苍生嘲讽到她头上,她总算轻启朱唇,冷冰冰道:“邓苍生,你攀上了雷总堂主,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觉得别人杀不了你?” 苏夜奇道:“敢问足下,我前七房都是什么人?”邓苍生嘿嘿一笑,终是不敢太过得罪她,只道:“我随口一说,龙王不要见怪。” 苏夜声音已冷透骨髓,颔首道:“如此甚好,我本想等你再次开口,杀了你以儆效尤。既然你承认这是随口说说,那就算了。” 她视他如无物,根本不在意他作何反应,随手向前一指,问道:“你们想了这么久,还没想出答案?或者打算在这儿站一辈子?” 两派各带走数十人,余下二十多人站在原地,以陈斩槐为首,好像不打算动弹似的。其中十几人面露犹疑之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选谁。他们听着六分半堂招揽,颇为心动,一见大圣主投向十二连环坞,顿时觉得十二连环坞也不错,等看见苏梦枕,又想起金风细雨楼的盛名,愈发拿不定主意。 另外十来人却神色坚定,对任何引诱都无动于衷。 陈斩槐冷冷看着四名圣主,恨声道:“七圣爷没死,你们就另寻东家。迷天盟由盛到衰,还不都是毁在你们手中。” 苏夜清了一下喉咙,笑道:“这可怪不得他们。关七圣并非失势,而是疯了。你若想忠于一个疯子,他说什么,你便做什么,那很好,但你不可要求别人这么做。不过,我倒蛮佩服你这点骨气,当真不考虑加入十二连环坞?” 陈斩槐明知她一刀挥来,自己就得变成两段,仍斩钉截铁道:“俺不去!” 他对五湖龙王并无太大敌意,因为人人听的清楚,龙王好像发觉自己与关七的牵连,敌意已消,竟开口要关七和她走,自此照顾他,并为他寻找一个名叫小白的人。关七反倒屡次尖声大叫,索要龙王之物,最终更是主动出手。 即使如此,他也不愿效仿迷天六圣,平时利用关七恐吓敌人,取得种种好处,关七一去,便溜走的溜走,投敌的投敌,对迷天盟无半点香火之情。 苏梦枕听到此处,忽道:“龙王对此人,真是另眼相看。” 苏夜沉默了一会儿,轻叹道:“也许看到这种人,我才觉得这个江湖中,终究还有义气可言。陈舵主,你带上你的兄弟走吧,去找回关七圣。我不拦你,你也别来惹我。至于剩下的十几位仁兄……你们可以选雷老总,也可以选苏公子。十二连环坞庙太小,禁不住别人挑拣。” 第一百四十章 程灵素皱眉道:“你受伤了,而且伤的不轻。” 苏夜道:“当然, 武功练到我这种程度, 轻易不会受伤。一旦受伤, 往往伤筋动骨,损及经脉, 伤势非同小可。” 她口称“非同小可”,语气却平平淡淡,仿佛在谈论别人的内伤。事实上, 她外表一如既往, 全然看不出受伤痕迹。若非程灵素医术绝顶, 极为熟悉她的一举一动,也难以觉察她哪里不对。 程灵素看着她, 她却看着桌上的玉佩。玉佩白如雪, 润如脂, 龙纹细腻精巧, 正是她从不离身的那一块。此时,它仿佛被不知名力量驱使, 正在无声震动。只要她们侧耳细听, 便能听到它与木桌相击, 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除此之外, 它的温度也高的异乎寻常, 如同一块刚从铜香炉中取出的火炭。 苏夜注视它足有一盏茶时分,忽地湛然一笑,淡淡道:“这个, 便是关七一心想得到的宝贝,挂在我脖子上的洞。” 陆无双嗤的一声,娇笑道:“我猜啊,不用等到天明,京城内外都会知道五湖龙王和洞的故事。如今我倒后悔我没去,未能亲眼见见天下第一高手关七。” 苏夜道:“他是不是第一高手,我可不知道,但至少高过我。这其实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战,我没有靠自己的武功取胜。侥天之幸,那道雷劈了关七,没劈我。” 程英拍了拍陆无双,笑道:“你自己说了不去,这时又来后悔。” 公孙大娘却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夜道:“它发烫,其实是在给我传递消息,要我在期限之内进入洞天福地,找到它要求的世界。等我进去查看完毕,它就恢复正常。当然,如果我不看,时间一到,同样会被强制传送进去。” 公孙大娘恍然大悟,追问道:“期限?” 苏夜道:“三天或五天,总之不过数天时间。” 陆无双小声道:“它肯定很讨厌四。” 众目睽睽下,玉佩仍我行我素,生怕别人不知道它能动。它本是件很神奇的东西,经过关七一番大闹,看上去比之前更神秘。 程灵素的目光终于落在它身上,目光中满是疑惑。这些人中,她性格最孤僻,最为罕言寡语,心思也最重,表面不声不响,其实早在心底掂量过好几次。 苏夜怕雷损一听龙王带人去了三合楼,马上赶来包抄分舵,遂留人在此驻守。程灵素和陆无双一样,都觉得去了也没什么意思,遂主动留下。正因如此,她们事后都微觉后悔,很想亲眼见见那个一口叫破秘密的人。 最重要的是,此事日后很可能再起风波,关七与苏夜的联系绝不会就此中断。在此之前,她们做梦都想不到,事态发展竟如此出人意料。 公孙大娘叹道:“要不是我亲眼得见,绝对想不到一个人能从全身上下发出剑气,道道凌厉绝伦。以前我把这说法当成神话,今夜过后,方知竟是真的。疯子居然能练成这等武功,他究竟真的疯了,还是别有隐情?” 苏夜苦笑,有气无力地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他自己知道。我有一种直觉,他日后必会回来找我。” 陆无双笑道:“我们都有这种直觉。” 程灵素忽然问道:“你能不能承受失去玉佩的打击?” 苏夜支肘于桌,握拳撑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直到此时,她才转向她,正色道:“能,我并不是非要它不可。但你莫非忘了,关七抢走它后,得先杀了我,否则根本不能用。” 数年前,苏夜已做过实验,把玉佩交给她们几人,要她们尝试进入,但全部失败。也许她死去之后,它才会另找一个主人。这无疑体现了它的忠诚,只可惜在特定前提下,忠诚将带来一些不妙的后果。 人的心理总是很奇怪,某件东西放在那里,仿佛无足轻重,有人抢它时,它的价值却瞬间增加数倍,成为今生今世不能放手的宝贝。但她不这么想,反而觉得事情太凑巧,凑巧的令她心烦。 与此同时,关七像个魔咒,萦绕在她心上,迟迟不肯消散。她已传下命令,着令查找关七踪迹,一旦找到,不必动手,只需向她汇报。然而,这些人究竟能否找到关七,还是未知之数。 其他人均明了内情,唯有公孙大娘不甚清楚。苏夜思索一阵,又向她解释道:“我武功突破瓶颈,它便产生感应,然后立刻送我进去。你不必担心,这并非坏事。那些世界的武学水准通常比较高,神功、奇术、灵丹妙药也多,正是我需要的。” 程英叹道:“只是时机不凑巧,迷天盟余波未息,你却要走,难免叫人心里没底。” 苏夜无奈道:“我没有办法,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本该挑明身份,只因战后觉察玉佩有异,才暂时压下想法。还好关七断臂远遁,短时期内,应该不至于再来强敌。” 程灵素慢慢道:“颜鹤发、朱小腰两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苏夜道:“他们有他们的用处,省的迷天盟上下走的一干二净,我还要另派人手搜索整顿地盘。你让他们将盟中资料、账目、所有清单列表交上来,我要亲眼看一看。此外,跟随他们投靠的人不可留在实权职位上,全部换成自己人。” 她突然叹了口气,微笑道:“雷损八成和我师兄打同一个算盘,想趁此机会,在十二连环坞伏下卧底。怎奈他连续失去几名重要战将,连聘来的雷怖也死了,只得把人召回去。可惜啊可惜……” 程英笑道:“你用可惜形容此事,当真出人意表。” 苏夜笑道:“你还不清楚这里卧底的做派?时机来临前,他们表现的比谁都忠心,干活比谁都卖力。这等好事,不要白不要。” 她始终提防着六分半堂,让颜、朱两人等候消息,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天明再看,地盘尽数落于人手。他们是否会与苏梦枕再行联系,她并不关心,因为他们有资格触及的情报,均非特别重要。早晚有一天,他们将返回金风细雨楼,那么她厚待薄待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程英又是一笑,笑道:“我清楚,我怎会不清楚?不过我也清楚,你对苏公子的人,向来另眼相待,轻易不肯得罪。我明天就请他们过来,正式商谈合并迷天盟的事务,并待以上宾之礼。不老神仙在江湖上很有名气,朱姑娘既然出自他门下,想必不会差到哪儿去。他二人若肯一心一意帮忙,事情定能方便不少。” 朱小腰的两个绰号,“意中无人”形容她冷若冰霜,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慵懒意态,“落花舞影”却是形容她的容貌、舞姿和武功。她本为青楼舞姬,被颜鹤发赎出后,弃舞学武,精擅“寒冰绵掌”。但据传言说,两人并非情人关系,更像一对忘年之交。 以五湖龙王的好色声名,朱小腰的美貌,旁人很可能认为过不了多久,朱小腰将荣升十二连环坞第五位总管。邓苍生言语虽然无礼,却不是空穴来风。 程灵素淡然道:“十二连环坞进京是一回事,在京城占有地盘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一心想弄明白关七和小白,查清关七发疯后的经历。但你得把这些事放到一边,主动去见重要人物,与朝廷打好关系,表示十二连环坞不想与官府公然冲突。苏公子住在‘天下反’旁边,对待朝廷命官时,仍然极其客气,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她过去从不和做官的打交道,但几年耳濡目染,对其中利弊已很熟悉。她这么说,无非是提醒苏夜抓紧时间,离开前办完重要事务。否则,别人下帖请龙王过府赴宴,直接回答三个月之后再来,未免太过无礼。 程英和陆无双花费几个月,综合各方情报,列出京中官员的名单,并标明他们之间的利益纠葛、势力联系。苏夜从白楼拿到相关资料,将两张名单相互印证,做出一份最终版本。若有人员升迁起落,再在最终版本上更改。 她从中选出合适人选,一一摸清性情癖好,准备寻求方应看之外的盟友。五湖龙王一战成名,正好趁热打铁,利用给人家留下的深刻印象。 程英犹豫片刻,问道:“眼下掌权任相的毕竟是傅宗书。他办砸了差事,仍然荣宠不衰。为了面子上好看,你有否考虑去相府拜望?” 她犹豫,苏夜却毫不犹豫,摇头道:“不必如此。有些人和我天生同盟,同进同退,有些人注定是我的仇敌,早晚得你死我活。我和傅宗书之间从无面子,何来面子好看?我在他身上费心,还不如去敲神侯府的门。” 程灵素抿嘴笑道:“我若是姓傅的,必定预设埋伏。只等你一入座,当即掷杯为号,帐下……错了,内室冲出五百刀斧手,反让你血溅当场。” 苏夜也笑了,却是个很浅的笑容。她摇头道:“你在说笑,我倒觉得很有可能。我进了相府,未必有出门的机会。傅宗书老谋深算,岂会任我逃出生天?横竖每到年关,相府都要宴请京中各派首领。就算我有前往相府的原因,等那时再去也不迟。” 她忽然伸手,握住玉佩。玉佩滚烫灼人,热度自掌心传上心头。她若无其事,将内力注入其中,同时道:“我先去瞧瞧是三天还是五天,再做日程安排。” 第一百四十一章 雷损走上太白楼的三楼时,忽然微微一愣, 露出十分错愕的表情。 太白楼隶属六分半堂, 是堂中赚钱的产业之一, 亦有打听搜集情报之功效。它位于三合楼西侧,与三合楼隔街相望。客人坐在三楼, 凭窗下望,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三合楼外,抑或三合楼中发生的一切。 当然, 如同镜中影像般, 三合楼东侧亦有金风细雨楼的产业, 作用相差无几。迷天盟夹在两只庞然大物之间,日复一日地艰难生存着。 苏夜问他狄飞惊何在, 他答狄飞惊人已来了, 只是不曾和他一起。这话其实是真话, 因为狄飞惊正坐在太白楼里, 衣饰整洁,头颈低垂, 静静盯着眼前木桌的桌面。 木桌精致结实, 却是木工店里买来的常用货。桌上放着一壶茶, 两只茶杯。狄飞惊对面坐着一个人, 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 站着的那位人过中年, 头上扎着一条头巾,干瘦而结实,矮小的身躯上, 一丝赘肉都没有。坐着的那个要年轻的多,面带微笑,气态闲适,具有与生俱来的优雅气度。 狄飞惊秀丽、雍容、孤寞出尘。对面的年轻公子则英俊、秀挺、玉树临风,和他不相上下,正是大名鼎鼎的神通侯方应看。至于那位站在一边,不住望向窗外雨夜的中年人,则是六分半堂二堂主,地位仅在雷损与狄飞惊之下的雷动天。 想让雷损吃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方应看突然在此出现,轻松达到了这个效果。 雷损见到的人比预料中更多,自然觉得惊讶。他听出三楼传来数人的呼吸声,却没想到其中一个来自方应看。 然而,他发愣只有一瞬,随后就明白了。 三合楼一战,背后自然是方应看在操纵。他甚至不肯费心隐藏自己,大摇大摆地来到太白楼,坐到狄飞惊对面,没事人似地饮茶闲谈。 但他想不清楚,这究竟是他们两人预先商量好的,瞒过了他雷损,还是事出意外? 方应看身后也站着人,却比狄飞惊那边多了三个。五、六圣主仍头戴面具,身穿黑衣,在不久之前,刚刚赶过来与他相见。他们身上的水已被内力蒸干,看上去干净整齐,颇具高手气势,与雨中有天壤之别。另外两个一男一女,乃是他座下的八大刀王之二。 方应看和谁都不是敌人,所以楼中气氛并不紧张,但雷损照样不怎么愉快。他感到意外,又一向讨厌意外,不由开口问道:“方公子怎会在这里?” 方应看微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狄飞惊难得地苦笑一下,应道:“没错,我们刚来,就得知神通侯人已到了,正在等候我们。” 雷媚、雷恨已带着人马回去,回归六分半堂总舵。雷损按照以往的习惯,独自来见狄飞惊和雷动天。他信任狄飞惊,也信任雷动天,所以喜欢在无人之处,对他们说出需要隐瞒的重要问题。 狄飞惊外号低首神龙,行踪却比号称“九现神龙”的戚少商更隐秘。他辅佐雷损,与苏梦枕相争多年,尚且从未公然露面,自然不会为了五湖龙王,毫无必要地现身人前。方应看竟知道他人在太白楼,前来相见,简直手眼通天。 雷动天见雷损望来,亦点一点头,面无表情地道:“的确如此。” 雷损听完,一笑置之,与方应看见礼后,坐到桌边空出来的位置,侧首打量着狄飞惊,忽然道:“老二,你身上有水气,你去了外头。” 狄飞惊微微一笑,笑的如同一口清澈而沉静的深潭。方应看也在笑,笑容像阳光盛放于水面,纯洁无暇。他们两人各有各的风采,似乎都不带凡世烟火气,但雷损知道,事实远非如此。 狄飞惊微笑道:“是,我去了外头。今夜雨太大,电光未亮时,在这儿什么都看不清。我实在很好奇五湖龙王,所以扮成迷天盟的帮众,混到近处,悄悄看他一眼。他全副心神都在关七身上,根本没察觉我在那里。然后我又悄悄回来,就碰上了神通侯。” 雷损道:“果然。” 他说“果然”,是说狄飞惊果然这么做了,还是说狄飞惊果然想亲眼一见五湖龙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清矍的脸本来没什么表情,至此才浮现一丝笑容。 他没问方应看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因为已经不必再问。 他也微微一笑,对狄飞惊、对雷动天,亦对方应看道:“既然如此,在你眼中,龙王是个怎样的人?” 雷动天哼了一声,冷冷道:“我只想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那些女人,模样又美,武功又高。今夜他身边居然又多了一个,年纪虽然大了点儿,长的可真是美。她莫非就是新任的第四位总管,名叫公孙兰的那个?” 雷损道:“正是她。” 狄飞惊悠然道:“她的兵器十分特别,乃是一对系有缎带的短剑,以缎带代替手臂,用剑时千变万化,招式凌厉绝伦。” 他顿了顿,忽地轻叹一声,喃喃道:“除此之外,我们对她一无所知,又一个从石头里蹦出来,过去默默无闻的神秘人物。” 雷动天沉声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像她那种女人,以前绝不会没有名气,何况她年纪实在已不年轻,若人在江湖,只怕已成一方势力首领。可现实恰好相反,她不但没名气,武功也像是从天而降,与江湖上任何剑法都不同。” 雷损问道:“你想了这么多,有没有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雷动天道:“想不出,我只能猜测,他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所以从很久以前起,刻意培养武功高强的美貌女子,作为帮中亲信。不得不说,这是很聪明的做法。五湖龙王向来是聪明人,真这么做的话,也不奇怪。” 他一向只做,不说,只遵从雷损的命令,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但是,雷损偶尔问他时,总能得到相当有道理的推论。方应看拿起茶杯,却不喝,将它在手里转来转去,似在鉴赏杯上的山水。他觉得这杯子很有趣,对面的人也很有趣。那三个人一唱一和,看似谈论公孙大娘,实则句句隐有深意,变相逼迫他多说几句。 江湖事务便是这样,想要好处,必得要好处来换。 忽然之间,他轻笑一声,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笑道:“剑器。” 狄飞惊从眼角瞥着他,目光明利如刀,却不曾开口。雷损问道:“剑器?” “她的剑法,全名叫做西河剑器,传自唐代的公孙大娘。她出剑时,的确‘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我见过她的剑,只觉美不胜收,堪与洛阳雷晚的境剑,许天衣的气剑,贵帮雷媚姑娘的无剑之剑相提并论。” 然后,他极为潇洒地耸了耸肩,笑道:“就是这样,我也只知道这些。我和你们差不多,不了解她们的出身来历,师承武学。不过,五湖龙王身上谜团重重,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雷损缓缓道:“所以,方公子今晚究竟为何赶来这里?你是否已见过了五湖龙王,与他达成某项协议。他助你逐走关七,你以其他好处相报?” 十二连环坞与方应看往来,其实是件藏的极深的秘密。方应看本人不想引起他人警惕,于是刻意隐瞒,避开米苍穹、蔡京、梁师成等人的耳目。直至他暗中动作,让两位圣主推着关七赶到,才算在明面上揭开了这回事。 在其他人看来,他做事向来八面玲珑,时常代表朝廷,交结安抚江湖势力,若对十二连环坞视若无睹,才叫咄咄怪事。 但雷损想的更深,更谨慎,更想知道他们来往了多久。他总觉得,方应看笑容之下,隐藏着不肯说出口的重重内幕。因此他略作寒暄,便单刀直入地提出疑问,希望方应看解释原因。 方应看若不愿回答,当然可以宣称,自己只是过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他这么说,雷损照样拿他没办法。这不只是因为他神通侯的身份,也因为他身后,站着当世第一位大侠方歌吟。 他却不肯这么做,彬彬有礼地笑了笑,微笑道:“原因说起来很简单,只怕雷老总不信。” 雷损与方应看交谈后,狄飞惊首次开口说话,淡淡道:“何妨说来听听。” 方应看笑道:“好。一直以来,我极其好奇五湖龙王的真实身份,却无从得知。江湖公认,他武功深不可测,行踪神出鬼没,想要看见他的真面目,难比登天。” 雷损冷冷道:“不怕方公子见笑,我赶到三合楼外时,第一眼看的,同样是五湖龙王的脸。” 方应看道:“十二连环坞进京后,我想利用他,赶走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的关七。雷老总、狄堂主,还有苏公子,应该都有相似的想法。但与此同时,我又想……倘若激战中出现意外,龙王易容脱落,正好可以看见他的真实面目。” 他叹气的时候,居然比笑起来更好看,更具风度。他就这么悠悠叹了口气,又道:“这只是在下一厢情愿的想法。我若看不见他的长相,好奇心只会更浓。而我又预先得知,狄堂主今夜也会到场。狄堂主的意见和看法,一向很有价值,比任何人都有价值,所以我提前坐在这儿,想碰碰运气,果然等到了你们。” 雷损道:“也就是说,你想问我们,有否发觉龙王的破绽?” 方应看坦承道:“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打交道,总是很不愉快,不知他揭开面具后,露出的是不是仇家的脸。破绽、异常、可疑之处,只要值得一提,什么都成。” 雷损忽地闭上了嘴,不答应,也不拒绝。狄飞惊轻声道:“小侯爷,今夜过后,你必定会再次见到五湖龙王。你对他的了解,恐怕比我们都多。” 方应看道:“此话不假,但是,你狄堂主前去拜访,一样有资格见到他。与他面谈,不代表找得出线索。” 他忽地又一笑,摇头道:“今夜过后,我将见到很多人,不仅仅是龙王。朝廷内外,朝野上下,无不对他兴趣极深。我总得弄到更多证据,才好上报朝廷,决定如何处置十二连环坞。” 狄飞惊瞥了他第二眼,不动声色道:“你要求龙王拿下面具时,他怎么说?” 方应看笑道:“他?他什么都没说,他拿下面具,给我看了一张经过易容的老人脸。” 雷损大笑,这笑声响彻太白楼,仿佛舒心畅意,又仿佛充满了讥讽。他渐渐止住笑,道:“这么看,五湖龙王未必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老。他可能正当盛年,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 狄飞惊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应道:“甚至,他根本不是个男人。” 太白楼三楼之中,只有他们四人和方应看的随从。狄飞惊此话一出,顿时举座皆惊。就连五、六圣主,都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目光中满是不信之意。 雷损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什么?” 方应看加问一句,“为什么这么说?” 狄飞惊垂着头,盯着桌面,不去看周围的任何人。他神态很从容,很宁静,又带着几分凝重,好像在说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而非毫无根据的信口胡言。谁都知道,只要是出自低首神龙狄飞惊口中的话,绝对不是信口胡言。 窗外雨声越来越小,到了天明时,这场雨应该就会停了,留下潮湿的青石大道,还有等着人搬走收拾的酒楼残骸。 他的声音却比雨声还轻,轻轻说:“因为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程英和公孙兰,看见了她们的神情姿态。她们望着五湖龙王时,眼神不像情人望着情人,倒像朋友望着朋友。”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五湖龙王是个有本事,有魄力的男人。像他这种人, 对女子的诱惑力, 并不会因为年纪增长而减退, 只会随着越来越大的权力,逐步增加。 奇怪的是, 程英和公孙大娘对他,都不太像对待自己的情人,抑或一个敬畏的对象, 与雷媚对雷损的态度截然不同。狄飞惊敏锐地觉察这一点, 并当众说了出来。 他知道, 这句话必定让人大惊失色。但他好像还不满足,又小心地加了一句, “而且, 五湖龙王给我的感觉并不真实。他不像真人, 而是幻象, 是别人扮演成的,仿佛戏曲中的角色。” 雷损摇头, 否认道:“你错了。龙王一举一动, 全部出自真实性格, 并非刻意作伪。他和关七决战, 明显落于下风, 却不叫人帮忙,更没有抽身逃走,足以见得此人意志坚韧, 眼光毒辣,确是一代枭雄。” 方应看沉吟片刻,亦道:“我同意雷总堂主的说法。我只见过他三次,每一次的感觉都完全相同。我想他的为人就是那个样子。” 狄飞惊不反驳雷损,只轻笑一声,继续解释道:“我没说他特意装成枭雄。如果有人那么做,将虚张声势,显的十分可笑,最终被人一眼看破。但我们见到的五湖龙王,仅仅是他个性中的一面。若以苏梦枕为例,苏梦枕就是苏梦枕,既是金风细雨楼楼主,也是红袖神尼高徒,苏遮幕爱子,更是总堂主未来的乘龙快婿。” 雷损霍然一惊,缓缓道:“但五湖龙王在哪里都是五湖龙王,好像生来就当了龙王,找不到他的来历,也看不出他私下里的行事风格。每到公然露面时,他就放大性格中属于枭雄的那部分,让人震撼于他的神秘气势,忘记了他其实是活生生的人。” 狄飞惊轻声道:“不错,这正是我眼中的龙王。他若真是那个样子,应当很容易令女人屈服,很难和她们交上朋友。事实却和我预料中不同。她们注视那场决战时,流露出朋友般的关心,令我十分意外。” 方应看当然也明白了,却沉思不语,未曾提供更多佐证。 狄飞惊一眼接一眼瞥着他,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随即微笑道:“其实我的想法不太重要,也无从证明他的身份。我只想提出一点,如果五湖龙王是个女人,我不会意外。” 他轻柔的声音消失在雨夜中,搅进夜风,最终微不可闻。之后,他再也没说话,其他人也没说。他们都在想那个神秘莫测的黑衣老者,想着他惊天动地的刀法,还想起了几位富有盛名的前辈女侠…… 苏夜并不知道,方应看夜会狄飞惊,一起八卦了她。她手上的事已经够多,无心思念他们。只要六分半堂没趁火打劫,天一亮就抢夺迷天盟地盘,那她并不真关心他们的行动。 颜鹤发动作很快,听完程英传令,当晚就送来她要的文件卷册。苏夜带着内伤,从半夜忙到晨曦初起,又返回开封府外宝珠寺,替换自己的替身。 她于当天上午,一脸无辜地返回金风细雨楼,活像一个全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然而,正如雷损和苏梦枕,她内心深处绝不平静,总在思索重要事务,若非考虑迷天盟的势力分布,就是在安排未来几天中,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事实证明,玉佩不讨厌四。 她进入洞天福地后,沿甬道前行,查看两旁青铜门的异状。如果她没有资格进入门后世界,门就死气沉沉,毫无光彩可言。相反,门上将涌动一层金属光泽,时时提醒着她,表示自己处于开启状态。 这一次,她被强行召唤,必须寻找特殊目标。那扇门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芒,似乎由青铜变成了黄铜,极易辨认。以她眼下的武功,门已相当接近甬道末端,与花纹繁复的巨门相距不远。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她仍无法预先得知该世界。她很快就找到了目标,看到它上面清晰浮出一个大写的“四”。她将手按在四字上,字便飞快模糊了,恢复成原先的纹路。 数字是几,就代表她有几天时间。四天不长也不短,但恰好处于她吞并迷天盟后的时段,显的格外局促。她既因武功进益而高兴,又想暴打玉佩,问它能不能拖延一个月。 金风细雨楼上下,仍沉浸在关七逃亡,迷天盟覆灭的气氛中。迷天盟历史比风雨楼长,所以他们加入时,迷天七圣已经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 如今七圣死的死,换的换,投敌的投敌,难免让人觉得物是人非,心生感慨。与此同时,十二连环坞代替迷天盟,夹在两大巨头中间。但它作风向来主动,做事十分强硬,恐怕不像迷天盟那样好打发。 风雨楼帮众平时得冲锋陷阵,亲手上阵杀人,争夺对手疏于防范的地盘。他们心中,对这事的关注程度恐怕不下于苏梦枕。 苏夜看见四楼和玉塔时,她的手下已在处理三合楼的尸体。他们将移走废墟,清扫街道,在原址重建新的三合楼。她对这座酒楼向来很有好感,不想让它就此消失。何况,酒楼茶肆向来是打听消息、散播传言的好地方,又有酒水饭菜的盈利收入。 苏梦枕雨夜外出,一夜未睡,此时正在休息。楼中子弟见她回来,当即满面兴奋,向龙王本人转达了龙王决战关七的情报,并问需不需要通知苏公子。 苏夜制止了他们,说苏梦枕醒来后,有事自会找她。她恰好趁此机会,再去白楼翻翻资料。然而,她刚走进白楼,迎面就撞上了莫北神。 莫北神率领无发无天,在苏梦枕之后赶到三合楼,全程围观了那场决战。但他身体健康,从无疾病,一夜不睡也可以。而且他睡不睡,都是那副睁不开眼睛的样子。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皮底下,只留一条细线,活像随时都能睡着。别人看见他的时候,他本人清醒如故,他们倒纷纷有了睡意。 他深受苏梦枕信任,常年留在风雨楼,与苏夜亦很熟悉。他一见她,便停了下来,向她招呼,有气无力道:“姑娘,你去的不巧了,错过了京城近年来最精彩的一场决战。” 苏夜苦笑道:“是啊,每个人都急着告诉我这件事,期盼我大失所望。” 莫北神道:“苏公子本来准备派人叫你回城,又觉得等你赶回,决战已经结束,就没这么做。” 苏梦枕在如此紧要的当口,还没忘掉她,令她好一阵感动。虽然说她了解苏梦枕的为人,知道他并非叫她去看戏,而是帮忙围攻关七,但这更能体现他对她的重视。 她微微一笑,答道:“我倒不怎么可惜。你们莫非忘了,我已见过五湖龙王,见过他的出手。他是个正常的人,并未多长两条手臂,或者一条尾巴。南边进贡的大象,长的还比他稀奇呢。” 莫北神目光如针尖一般,从眼皮之后射出,像要看透她的心思。她只微笑,不说话,一脸坦荡,表示自己真没把龙王放在心上。莫北神见她如此,随即道:“姑娘这么想,倒是与众不同。” 苏夜和他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正要告辞,却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笑问道:“师兄不打算趁此机会,虎口……龙口夺食,抢占迷天盟的地方?要知道,五湖龙王意欲结盟,只怕不会太和风雨楼计较。” 莫北神摇头道:“公子什么都没说。姑娘若想知道,亲自去问他好了。” 莫北神在白楼,杨无邪却不在。苏夜惊讶过后,也不在意,独自进入资料室,翻阅架子上的卷宗。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看过了感兴趣的所有资料,包括她的仇家与恩人,以后遇上意外,再来翻阅也不迟。只不过,这些厚实的书卷就像现代社会的八卦小报,只有寥寥数语,却透露出深藏着的奇异秘闻,令她很感兴趣。 她重点查阅关七,关七那里却没有小白。其实如果有,早在决战之前她就能看到,如今再确认一次,得到的仅是深深的失望。 她想,雷损和关七是同一辈人,苏梦枕却不是。即使苏梦枕不知道小白,雷损也极有可能知道。可惜他们是敌非友,他知道的再清楚,都没必要告诉她。她若露出对小白的浓厚兴趣,只会反遭对方利用。 这一天下午,苏梦枕休息过后,得知她从城外回来,立即着人唤她过去。表面上,她和程英等人走的很近,关系十分亲密,已经以姊妹相称。因此,十二连环坞一旦出事,她总会被派到那儿,再带回一些消息。 这些消息令苏梦枕很满意,令她自己也很满意。苏梦枕一叫她,她立刻怀疑又得跑一趟。 雨夜之中,人人都看见了破体无形剑气,因它目眩神迷,无心商讨正事。后来关七离去,龙王也受了不轻的伤,同样不是说话的好时候。苏梦枕看出她心情不好,并未啰嗦,简单说了几句,便带人离开。 当然,双方尚无深谈的必要。除非有朝一日,十二连环坞因为某事,与风雨楼发生冲突,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就算苏梦枕礼数周全,想在正式场合下拜访龙王,也要等三个月后了。 苏梦枕服药过后,已不再咳嗽,从容地坐在书桌后,静静看着她。最近风平浪静,无事值得劳心费力,他的气色多少好了一些,却无法与正常人相比。 苏夜注视他时,想的却是雨夜中的那抹刀光。她还小的时候,曾开过玩笑,说是要和大师兄一起砍人,想不到直到昨天晚上,才夙愿得偿。 她坐到书桌对面,笑道:“我回来了,你找我有事?” 苏梦枕冷冷说:“你错过了决战。” 苏夜失笑道:“原来,师兄你也是个俗人。路上我还在想,若你开口不提决战,我就送你一锭银子。依我看,不如找个笼子,将龙王关在里面,向每个来看他的人收一吊钱。用不了多久,你会富可敌国。” 苏梦枕脸上也浮出了笑意,口气却十分淡漠,“我说了六个字,你就敢回我六十句。之前我觉得不凑巧,后来想起你已见过龙王,想必对他兴趣不大。但你未能目睹关七的武功,实在可惜。” 夜刀虽是短刀,却与红袖、青罗两柄刀长短不同,轻重不一。江湖中,用短刀的人从来不少。自始至终,无人由夜刀联想至红袖刀,再想起苏夜。苏梦枕太熟悉红袖刀法,反而身在山中不自知,没起过半点疑心。他同样认为,破体无形剑气乃世间武功的极致,苏夜若能亲眼目睹,对武功应有很大好处。 苏夜依然不怎么在意,浅浅一笑,道:“你们都这么推崇关七,倒让我不想见他。听说他同时应付你和五湖龙王,仍然有赢无输,最后九霄惊雷帮了你们的忙,才除去了他。” 苏梦枕道:“是。”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像刀锋般刺人。也许在他心里,关七地位终究与众不同。因关七之故,他不得不在师妹面前,承认自己不行,又不由自主地佩服他,同情他。他和苏夜想法几乎一致,见关七神志不清,受人操纵,均觉不该再杀他。关七断臂离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苏夜轻声叹道:“获罪于天,不可祷也。” 她只是突发感慨,并非真这么想。苏梦枕却放下手中羊毫,正色道:“他什么都没做错,反倒多年遭人坑害,为啥要获罪?他只是运道不好,恰好被雷劈中。如果那道雷劈的是五湖龙王,难道他也获罪于天?” 他当然不知道,这句话听在苏夜耳中,具有意味深长的讽刺效果。苏夜盯着他,目光极为复杂,然后向椅背一倚,淡淡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五湖龙王早不选,晚不选,偏偏挑我出城的日子决战。” 苏梦枕道:“若我没想错,此事乃是方应看挑的时间。” 苏夜微微一惊,未想到他直觉如此敏锐,随即笑道:“原来如此,那么都是小侯爷的错。对了,你说出为啥找我之前,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十分重要,也许听完后,你再也不想派我去做任何事情了。” 苏梦枕道:“哦?”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他说话时,眼中仍带着笑意。苏夜察觉了这笑意, 所以愈发不安。但她历经风霜, 脸皮锻炼的比城墙还厚, 绝不会因为一点点不安,就放弃决定要做的事情。 更何况, 她亦是被强迫行事,而非自主决定。从这一点看,她还是半个受害者呢。 她咳了一声, 淡淡道:“我得再次离开三个月, 准确地说, 九十天。但三个月比较好记,所以你就当成三个月吧。” 有时她会把自己代入苏梦枕, 尝试体验他的感受, 模拟他的心情。可惜迄今为止, 她仍未想出, 当她莫名其妙离开三个月时,苏梦枕心中作何想法。这间宽大、冷清、处处透出寂寞的书房中, 没有任何声音。苏梦枕静静听完, 挑了一下眉, 仅仅一下, 然后沉吟不语。他不说话, 苏夜自然也不好说。她既然不想捏造谎话,欺骗师兄,就只能保持沉默。 忽然之间, 苏梦枕淡淡道:“你那时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可从没往这回事上想。” 苏夜道:“我居然用了‘惊喜’么?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惊讶’。” 苏梦枕道:“你指的并非同一件事。” 他语气平淡冷漠,代表他对说出的话有着充足信心,不容他人置喙。苏夜终于一笑,笑道:“我一直佩服你,大师兄,非常佩服。在你面前,虚张声势不仅愚蠢,且是对你的侮辱。古董一定胆识过人,才敢在你面前说谎。你说的不错,确实并非同一件事。” 苏梦枕不理溢美之辞,只冷冷问道:“为什么?” 苏夜笑道:“我上次不说,这次当然也不会说。你若需要,我可以道歉。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有,相信你也不例外。” 苏梦枕道:“我不用你道歉,我只想知道原因。” 他方才见到她时,还很高兴,尽管外表看不出,眼中的寒火却在消退。时至如今,苏夜本人亦很清楚,苏梦枕欣赏她,享受她的陪伴。他们可以待在同一间书房中,几个时辰不说话,仍然轻松自如,也可以谈上几个时辰,同样不觉厌倦。 但此时,那两点寒火又回来了。她无故离开,令苏梦枕非常在意,在意到影响心情的地步。她感觉抱歉,却坚持到底,似笑非笑道:“你若真想知道,何不用你本人的秘密来换?如果你不肯,就证明你没那么渴望。” 苏梦枕沉吟片刻,似在思考此事是否可行。但他很快抬起头,摇头道:“我并非说笑,也不想把这事当成一桩交易。” 苏夜轻笑道:“那你把它当成什么?” 苏梦枕冷冷道:“我从不无故怀疑人,也从不饶恕叛徒。你却不一样,你不是楼中的兄弟。师父带你回山时,我教你武功,教你读书写字,直到我下山赴京时,小寒山门下,只有你我两人。” 苏夜想不到他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师门过往,不由道:“我知道,我从没一刻忘记。” 苏梦枕道:“我也没忘,所以我说你不一样。我若怀疑别人,必当追查到底,要不还他们一个清白,要不将他们连根拔起。但对你,我不会去查,我会直接问。” 他口气冷而厉,既像金风细雨楼楼主,又像小寒山的大师兄。他身上涌动着一股无形力量,仿佛出了鞘的红袖刀,向她直刺过来。 苏夜缓缓道:“这么说,你怀疑我?” 苏梦枕寒声道:“我若至今不起疑心,还怎么当这个老大?我只问一次,你也只需要回答一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从此以后不再提起。” 苏夜身上最大的秘密,无非就是五湖龙王。倘若苏梦枕竟看出了这一点,那她当场认下也无妨。若非玉佩招她进入副本世界,她已准备坦言相告。只因迷天盟覆灭不久,她就必须远赴他乡,事情太过紧急。她不愿再生任何变数,才临时改变主意。 她无视了这股压力,微笑道:“好,无论你问什么,我都说实话。” 苏梦枕声音如刀锋,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不是毒手药王?” 这件事已在他心头盘旋很久。刘独峰与苏夜认识几天,便起过相同的疑心,怀疑她曾活动于江南,连续击破蔡党阴谋,毁去他们私下研制的药人、迷药。但他与苏梦枕只有公事来往,从无私交,到头来又犯了不愿多事的毛病,将话吞回肚里。 苏梦枕亦是在连云寨完事后,发觉多名朝廷命官中了她的毒,并听说她下毒手法隐秘至极,才忽然生出这个想法。这一想,顿时如洪水出闸,难以遏制,却被他强行压下。直到苏夜突如其来,又要离去三月,他终于按捺不住疑心,决定当面问她。 苏夜一惊,目光由冷静转为意外,并断然道:“我不是。我怎会是毒手药王?” 苏梦枕果真不再纠缠,又问道:“那么,你也不是五湖龙王的部下?十二连环坞总管之一?” 苏夜叹了口气,心想他问的实在不够巧,摇头答道:“真的不是。你为何这么想,就因为我和她们走的太近,时常去开封府中拜访?” 她答的斩钉截铁,绝无犹疑,似乎释去了苏梦枕的疑惑。他姿势不变,神情不变,寒意却削减不少,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也许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才不得不这么想。” 苏夜听完后,才知自己并未露出破绽,只因无法解释三个月的问题,才使对方有此一想。她并不在意,一边思索,一边问道:“你以前选中我,想要我当你的副手,一如狄飞惊对雷损。如今你终于明白了吧,我为什么迟迟不愿意,实在是因为我别有苦衷。” 苏梦枕道:“我并未改变主意。” 苏夜奇道:“为什么?” 苏梦枕看着她时,目光渐渐变的柔和,几乎不像出自他眼中。他淡淡道:“我本就是无理由地怀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而且,我从不认为你会害我,我只觉得你有难以出口的隐情。” 苏夜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倘若我说了是,你又要怎么样?” 苏梦枕笑了,笑道:“你是我师妹,过去是,以后也是。你身份如何更改,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难道你担心,承认之后,我会突然向你出手?” 苏夜却没笑,因为她笑不出来。她叹了口气,坦承道:“是有一点儿。话说回来,你既对我身份起疑,为何怀疑十二连环坞,而不是六分半堂,抑或蔡京?” 苏梦枕收起笑容,正色道:“若真是那样,以你的聪明才智,绝不会让我产生怀疑。” 苏夜缓缓道:“说的也是。” 出乎她意料之外,苏梦枕找她,并非有事叫她去做,也非某人得了病、受了伤,请她出手救治。他叫她来,其实就是看过破体无形剑气,有了心得体会,想找同门讨论而已。 苏夜离开象牙塔时,心情意外轻松。她并不以为强制离开是坏事,因为武功到关七,或者当年天下无敌的燕狂徒、萧秋水等人的地步,做什么事都轻松很多。不过,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平衡这种超乎常人的力量。关七疯了;方歌吟坚持江湖中人不应干涉朝廷事务,任凭奸臣掌权,日日游山玩水;萧秋水超然物外,听说已白日飞升;而燕狂徒是个嗜杀成性的狂人,做事毫无耐性。 她经常想,倘若自己成为天下无敌的人,会不会也出现相似的转变,变的对世事毫不关心? 她本就对这次行程颇具兴趣,与苏梦枕谈过后,更加无忧无虑。他既然永远把她当师妹,那她必定报以相同的态度。这世上只怕没人相信,她是真的不在意荣华富贵,也不在意那点看似吓人,实则如梦如幻的权柄。她学武过后,武功突飞猛进,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仍选择留在大宋,日日折腾不休,无非是为了心底的理想。 方应看不说,她也看的出来,他怀疑她野心勃勃,不甘屈居人下,所以在岸上坐等两虎相争。但他想不到的是,他大概永远等不到这个机会。 她兴奋之后,便从理想返回现实。昨天夜里,她已亲口传令,让十二连环坞留心关七行迹。江北之地,自有雷损和苏梦枕替她注意。至于江南往南,就是她的势力范围。任盈盈做事一向十分仔细,相信不至于漏掉情报。 此后,她就把关七抛到一边,着手处理他留下的烂摊子。仅在一天之内,十二连环坞帮众便进驻迷天盟,接手了盟中重要事务。颜、朱二人亦不再装神弄鬼,行事十分低调,总伴在程英等人身边,为她们述说迷天盟的人脉、资源、以及与京城之外的联系。 她甚至主动送信给方应看,定下两天后,在十二连环坞分舵见面。她见识了关七的武功,回想起来,兀自毛发悚立,于是再想方应看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方应看暗中控制关七多年,自然明白他强到不可思议,这样还让她独力挑战,几如让她前去送死。不过,她也必须承认,他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五湖龙王,不能就此认为他下手暗算盟友。但她暗中发誓,方应看给她送来这么大一份惊喜,她也得讨回等价的代价。 两天时间过去,方应看应约而来。他踏入五湖龙王独有的书房时,一眼看见黑衣老者坐在窗边的小几旁,正对着窗外丛生的繁花。 他深知他人的心思,来此之前,已做足准备,明白五湖龙王不可能就此罢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然而,龙王竟有此闲心,独坐窗前赏花,亦使他预料未及。 陆无双将他带进书房,并不多说,只笑看他一眼,笑道:“龙王,小侯爷来了。” 她说完这句话,扭头就走,走前还贴心地关上书房的门,让房中只留他们两人。苏夜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才扭头望向方应看,淡然道:“小侯爷,你看的好戏。” 方应看并不和她客气,径直走上前,坐到软榻另一侧,笑道:“惭愧,在下武功不济,想帮忙又怕碍手碍脚,只好在一旁摇旗呐喊,预祝龙王马到成功。” 他语气半真半假,既似解释,又像嘲笑,令人印象极深。但他风度着实迷人,即便这样说话,也很难引起他人的厌恶,反倒想和他互相笑谑两句。 他目光落在小几上的文卷,随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苏夜淡淡道:“在整理内外十二坞的文书,瞧瞧我离开江南的大半年里,总舵发生了何种变化。” 十二连环坞分为内六坞,外六坞,以天干地支之数划分。内六坞为子丑寅卯辰巳,负责财务内政、情报传信、策划定计、训练培养、贿赂渗透,以及最要紧的肃清叛逆。外六坞为午未申酉戌亥,负责对外事务,即买卖、交易、暗杀、招募等不太秘密的事情。 方应看多少知道坞中的组织情况,却不真正了解。他很想拿起来翻翻,又知道龙王敢将文卷摊在桌上,任他观看,其中一定没有重要内容。 他只看了一眼,就不再关心它们,笑道:“恭喜龙王得偿心愿,取迷天盟而代之。” 第一百四十四章 苏夜笑道:“地盘再多,基业再大, 到头来也只是过眼云烟。” 方应看道:“哦?听你这话, 你似乎不怎么开心。” 苏夜摇了摇头, 否认道:“恰好相反,我开心极了。怎奈我年纪大了, 有时胡思乱想,一想我若死在关七手中,一切均化为泡影, 便没之前那么开心。” 方应看微微一笑, 正色道:“所幸我并未看错人, 你没死,还胜了这场决战。关七虽然活着, 却和死了差不多。从此以后, 迷天盟将成为京城的一段历史。” 苏夜道:“你当真这样想?” 方应看笑道:“我何必说谎?” 苏夜悠然道:“关七真正死去, 或是为我所用, 我才能放心。他名气太大,武功太高, 身份太特别, 活着一天, 我就得提心吊胆一天。何况, 他身受重伤, 神志不清,匆忙逃去后,至今竟无人发现他的行踪。小侯爷, 你嘴上说的轻巧,敢问你座下五圣主、六圣主如今何在?” 方应看俊秀的面容上,陡现错愕之色。他瞪视苏夜好一阵,方哈哈大笑,笑道:“佩服,莫非你有通灵法术,要么长了千里眼?顺风耳?” 苏夜道:“我猜的果然不错。你本来就犹豫不决,一见关七不可思议的武功,当即有些后悔。好像你这种人,绝不肯轻易放过任何利用对象。” 方应看仿佛没听见这几句话,只道:“迷天盟既已不在,他们也不再是迷天圣主。他两人都姓张,一名张铁树,一名张烈心,是同胞兄弟,手上功夫练的出神入化。” 苏夜笑道:“我听过张氏兄弟的名字。他们能被小侯爷看中,自非等闲之辈。” 她伸手整理卷宗,将它们分门别类,一一摆好。这张竹制矮几本来凌乱不堪,被她一理,顿时整齐干净,隐隐透出书卷文雅之气。 方应看耐心看着,尤其关注她手腕、手指的动作。直至她理完,他才诚恳说道:“在下确有一事,要向龙王致歉。” 苏夜淡淡道:“不敢当。” 方应看笑容不变,如同一张粘在脸上的面具,却绝不生硬,只让人觉得十分好卡。他微笑道:“实不相瞒,我虽然知道关七疯了之后,武功比往日更强,却不知道强到了这个地步,几近深不可测。” 他说话之时,苏夜一直紧盯着他的眼睛,只觉他双眼一清如水,坦坦荡荡,毫无说假话的迹象,不由暗自佩服。 她与方应看认识数年,仍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除佩服之外,又能怎样反应? 她声音十分平和,仿佛真不在意,应道:“我信你所言是真,因为你若知道,便不会临时后悔。希望那两个姓张的走运,别辛苦笼络一场,到头来反为关七所杀。” 方应看舒了口气,欣然笑道:“如此甚好。不过,你吞并了迷天盟,算的上险中求胜,因祸得福。在下的功过,大概可以相抵了。” 苏夜笑道:“小侯爷,你不必如此客气。我行事,不关别人的事,答应了便是答应了,岂有自己武功不济,反而怪罪对手太厉害的道理?” 方应看句句不离迷天盟,提醒她因他之故,才得以在京城扎根。她亦不肯示弱,不断谈及关七何等棘手,同样提醒方应看,如果她拒绝出手,谁知他要等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合适的人? 说到底,无形剑气有目共睹。如果方应看不想背负“暗中陷害队友”的黑锅,就得向她做出解释,给出补偿。 方应看却不着急,赞道:“龙王果真心胸宽大。其实这一战过后,京城大街小巷,已经无人不知你的名头。一月之内,刑部的人必定登门拜访,确认贵帮愿意约束子弟,不和官府作对。” 苏夜不甚在意刑部,笑问道:“他们都说了我什么?” 方应看笑的可爱至极,想都不想,答道:“猜的最多的,自然还是你的真实身份。两天前,我才听说一个叫人啼笑皆非的猜测,说你是小寒山的红袖神尼,与大徒弟苏梦枕里应外合,妄图对抗蔡京、傅宗书的势力。” 狄飞惊猜测龙王年龄不定,男女不定,又推翻江湖上长久以来的认知,认为十二连环坞总管与龙王之间,并无纠缠不清的男女情爱。 他表面温和顺从,实际有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别人听了他说话,不知不觉间,自然相信他说的一切。方应看听完,亦不能免俗,始终无法忘记他的结论。 武林中,成名的女子高手本就不多,武功绝顶的少,武功绝顶又用短刀的更少,遍数过去,竟只有创出红袖刀法的红袖神尼。与她相比,“女刀王”兆兰容就像个刚学用刀的小孩子。 方应看明知夜刀势挟风雨雷电,不似红袖刀凄艳哀伤,却越想越疑惑,越想越逼真,不由当着五湖龙王之面,正大光明地说出口,以此试探他的反应。 然而,现实令他十分失望。苏夜只愣了一刹那,突然放声大笑,好像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事情。 她一边笑,一边说:“容我想想。诸葛先生,方歌吟,懒残大师……哦,米苍穹米公公亦榜上有名,如今又来了个红袖神尼。其实天下所有高人都是我一人所化,不必费心再猜了。” 方应看笑道:“至少我从你口气中,听出了一件事。” 苏夜道:“什么?” 方应看道:“你认识红袖神尼。” 苏夜笑道:“神尼乃是江湖排名前五的高人,练武之人还有不认识她的么?” 方应看笑而不语,半晌方道:“迄今为止,有没有一个猜想接近了你的实际身份?” 苏夜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倒觉得,也许旁人对我的兴趣,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不然以他们的聪明才智,总该有一人猜中正确答案。而且我究竟是谁,与别人何干?” 这座房屋由茅草竹枝搭成,不但清雅,而且清凉,凭窗眺望,便见后花园中繁花如锦。从各大帮派总舵的模样,也可窥见一帮之主的性情爱好。方应看偶尔望见窗外景色,总觉得五湖龙王必定是爱花之人,再想到如花似玉的几位总管,又觉得这个想法未必准确。 他收回目光,直视苏夜,轻轻摇头道:“不,与别人关系很大。如果你摘下面具,露出米公公的脸,那么我至今所做的,便徒惹人笑了。” 苏夜呼吸一滞,听出他自始至终,从未把米苍穹当成“自己人”。但她不想沿着这话题谈下去,方应看也不想。他的微笑重回脸上,淡然道:“我很享受猜测身份的游戏,正如龙王你,也享受别人对你一无所知的感觉。可惜我耐心一向不太好,时间拖长了,难免心生厌烦,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苏夜道:“你不必等待太久。总有一天,我会公然亮相。” 方应看笑道:“这倒是一件好消息。” 苏夜也笑,声音中却不露笑意,只道:“这要看对谁而言。” 方应看道:“你若遇上麻烦,尽管开口。京城中大小事务,还少有我不知道的。” 直到此时,他才稍稍松口,漫不经心地透露补偿她的意愿。苏夜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这一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直截了当道:“说起来,我这里的确有桩麻烦事。” 方应看道:“什么事?” 苏夜缓缓道:“笑看涛生云灭,多指横刀七发。” 她说的很慢,很清楚,一字一顿地吐气,仿佛害怕漏掉其中之一。方应看半身前倾,笑容已自脸上消失,沉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苏夜颇为意外地笑了一声,答道:“这两句诗,写出了京城中最有名的六大高手。‘笑看’就是你,神通侯方应看……” 方应看向来文雅客气,彬彬有礼,这时居然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这六个人?” 苏夜道:“我不是要提到六个人,而是要重点提出其中一个。” 方应看立即问道:“谁?” 苏夜道:“多指,多指头陀。” 这个名字对方应看并无特别意义。他露出了很疑惑的表情,发自内心的疑惑,犹豫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头陀已销声匿迹了近十年。谁都不知他的下落,也许他死了,也许去了海外?” 苏夜缓慢地摇了一下头,笃定道:“事实并非如此。他活着,而且活的很好,像许多聪明的江湖豪杰一样,垂涎钱财权势,所以为蔡京奔走卖命。” 方应看皱起黑亮的眉,问道:“你是否弄错了。据我所知,多指头陀不是能被收买的人。” 苏夜冷冷一笑,冷声道:“只要付出合适的价码,你可以收买任何人。依我看,多指头陀就算没被收买,也主动投靠了蔡京,这么做,岂不比其他走狗更体面?” 她语气森寒,方应看就算傻了,也听的出来。他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 苏夜冷笑道:“因为他数年之前,还奉蔡太师之命,暗中参与江湖风波,期间帮了朱勔大忙,险些毁掉我外六坞之一。”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城里老鼠。 基于过去得到的教训,我决定预先说一些可能的雷点,防止大家踩雷。 新副本为大唐双龙传。 在这本书中,我很喜欢慈航静斋,认为她们毫无黑点,对她们毫无恶感,不可能暗搓搓黑她们。同时,我对魔门没有太多好感,不萌阴后更不萌邪王,但一样不可能暗搓搓黑他们。 有些姑娘喜欢把静斋看成绿茶/白莲/交际花/装逼犯/伪君子/恶心死了/应该被打脸啪啪啪,但是我不这么想,也不这么写。这部分姑娘可以跳过这个副本,或者直接弃文。我不负责解释任何事情,也没兴趣说服任何人。 谢谢支持和理解。 方应看似有不信之意,微微蹙起的双眉骤然松开, 展颜笑道:“多指头陀脾气硬的很, 可不像这种人。” 苏夜笑道:“倘若只看外表, 小侯爷你……也不像你真正的模样。” 方应看道:“我的意思是,也许贵帮情报有误, 也许下手者另有其人。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那么,多指头陀重出江湖时, 一定经过了精妙易容, 使人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 苏夜淡然道:“我当然考虑过这些可能, 他也的确事先易容。只可惜,易容改装并非永远有效, 动起手来, 衣衫可能被剑气割碎, 涂抹的膏粉可能剥离脱落。若无十足把握, 我怎肯冤枉无辜之人?我只能说,天下虽大, 多指的头陀却只有他一个。” 方应看笑道:“这么一听, 也有道理。” 苏夜声音略现寒意, 缓缓道:“另外, 他隐藏了身份, 才出面为蔡京办事,所以我很好奇,他平时究竟用真实身份藏在何处, 有何目的?” 方应看思忖片刻,问道:“为何找我?” 苏夜笑道:“因为你与蔡京表面仍一团和气,又深知宫闱秘闻,各家达官贵人的隐事。你若想搜索一个蔡京党羽,成功的可能性定然比我高。” 方应看亦笑,笑道:“你不怕我与他们暗通款曲?” 苏夜眼都不眨一下,坦然道:“反正我苦寻一段时间,始终毫无线索。事情再糟,还不是这个样子?你要通风报信,但去无妨。” 方应看大笑,忽地振衣而起,正要出言告辞,话到口边,突然一顿,问道:“你明知多指头陀是蔡太师的人,仍要找他的麻烦,莫非已决定扶助朝中清流,对抗权相?” 苏夜笑了几声,格外谦和地道:“不敢当,我只是山野草民,如何敢威胁当朝太师和丞相?不过凡事讲求有来有往,他的手下对我不客气,我必须予以回报。因此,何不从那个得罪我的头陀开始?” 她给方应看斟了茶,他却没喝。此时,这杯茶仍摆在小几上,杯口茶香袅袅。方应看挺拔的身形立在茶杯后方,好像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静立片刻,忽然道:“我与多指头陀并称六大高手,却真的不清楚他的下落。但这件事已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会试试。” 苏夜全然不意外,微笑道:“有劳了。” 她在江湖中朋友很少,仇人众多。好像每个成名的帮派势力,每位帮派首脑,交友情况都与她相差仿佛。多指头陀乃她血债的一部分,只是一个开始,离结束还远的很。 她心中清楚,方应看既然应下,便一定会去做。他可能在追查中,认为多指头陀有利用价值,先收买他,迫使他为他做事,待鸟尽弓藏时,再将行踪透露给她,以便两边获利。 她对此绝不介意,只要方应看查得出多指头陀,他们私下达成何种交易,与她毫无关系。 方应看离开后第一天,她与禁卫军统领、副统领会面,商谈开封府中缉盗治安问题;第二天,她摒绝一切访客,留在风雨楼,专心准备进入副本世界。 她的内伤从外表看不出痕迹,实际颇有些麻烦,再怎么努力,也无可能在短短四天中痊愈。无论她乐不乐意,都得带伤离开,只盼玉佩看在她受伤不轻的份上,别把她放进麻烦场合。 第三天午时三刻,正好是青铜门显示的最后一刻。她遵从约定,离开金风细雨楼,回到十二连环坞分舵,在那间闲置卧室中,踏进了无比熟悉的甬道。 这个过程简单至极,她已重复了许多次,对它十分熟悉。她伸手按住门,注入内力,青铜门自动打开。门后漆黑不见五指,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她迈进门中,只觉眼前一黑,突然之间又大放光明,展现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扇门应该就在她身后,此时却已无影无踪。苏夜舒了口气,旋即昂首四顾,观察周围是否存在危险。 她正站在一片碧青茂密的草原上,草叶长而青翠,随风摆动。千万根青草一起飞舞,发出细小的刷刷声,极具安眠效果。足下地势平坦,泥土松软,可见土质肥沃。细雨淅淅沥沥,如同空中坠下的无数透明碎珠,先沾染草叶,再沿着叶片坠落于地,润泽泥土。 青草气息芬芳清新,带着雨水的湿气,称的上沁人心脾。天上虽下着雨,天色却不甚灰暗,仍然湛蓝多,暗黄少,看来过不了多久,这场雨便会停了。 她进入副本世界之后,应该是随机选择落脚地点。大多数时间里,她安然无恙,但也见过血案现场,或者两个势力火并的情景。这一次,玉佩对她尚属客气,把她放在了气候温和,土壤肥沃的原野上。 她环视四方,只望见附近有一处翠绿欲滴的树林,远方青山如黛,山顶绕着一团团洁白云朵,浑不似这边春雨淋漓。 然而,她只扫了一眼,就发觉自己情况不太对劲。 雨水沾在草叶上,晶莹透亮,断线珍珠般滚落,凑近了看,正是一副令人气定神安的美景。不幸之处在于,她如今正是凑近了看。 青草长度超过成年男子膝盖,也超过她的大腿,将她整个人掩在青青草色中。她低头,眼睁睁看着雨珠滚落,草叶末梢在眼前摇荡不休,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我日。” 她伸出手,看见衣袖遮住双手,直垂至地,再往下看,衣裙亦在地面堆成一堆。全身衣物正在松脱滑落,被单般披在她身上。 一言以蔽之,她就像个偷穿母亲衣服的小女孩,满脸晦气地站在草丛正中,别提多么滑稽了。 一旦进入副本世界,她年龄亦随机改变,鲜有与现实年龄相符之时。即使如此,她也很少变成这么小的孩童。由身高可以推测,她如今的身体只有五六岁年纪,正是雪团一样可爱的好时候。 苏夜甩了甩袖子,脸色却渐渐阴沉,阴的简直可以滴出水。她想了一会儿,径直伸手,再度握住玉佩,瞬时返回洞天福地。 在此之前,她考虑到类似情况,所以在里面预先放置了几套衣物,分别对应不同年纪。自打认识程灵素以来,她没再用过孩童时代的衣裳,这次却派上了用场。 她找出合体衣物,一边换衣服,一边皱起眉头,打量青铜门上新近浮出的文字。门扉上层,金色光芒已然消失,变的黯淡无光,要等规定的时间过去,才能再度开启。 她首先去看时间,发觉它比普通情况更长,端端正正标着“十年”。如果她被玉佩强行征召,一般都是这个时长,从未有过稍短的三年或五年。在这样的副本中,任务通常更紧凑也更为复杂,亦有更多分支。 十年给人的感觉十分漫长,实际上,往往刚够完成任务。她运气不好时,还会觉得时间紧迫。 果不其然,路线分成了两大类,每一大类下面,再分两类。这两大类一类名为“江山”,一类名为“江湖”。江山分为“隋室”与“自立”,江湖则分为“魔门”与“正道”。任何一类完成度超过百分之五十,她都可以免除死亡的噩运。 任务分类众多,指示说明也不少,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半扇门。江山含义自然是争霸天下,若扶助隋室,她必须荡平天下各处起义的军阀势力,让九鼎稳稳握于杨氏之手;若她选择起兵自立,得覆灭隋朝,吞并其他势力,最终定都称帝。 两条路线有着共同的终极目标,称为“四海靖平”。 至于江湖任务,指向更为明确,几乎指名道姓,明确写出了她要做的事情,和有必要认识的人。魔门路线完成度与天魔策有关,天魔策集齐的卷数越多,完成度也越高,最后需要集齐八卷,一统魔门。正道路线倾向于对抗,而非收集,要她击败魔门八大高手,获得正道诸位魁首认可,然后再击败“邪帝”向雨田。 江湖路线亦有共同的终极目标,挑战“武尊”毕玄、“奕剑大师”傅采林、“散人”宁道奇,还有“天刀”宋缺四位宗师,并于决战中获胜。 这些任务以文字形式写在门上,当然有前后顺序之分,却不受顺序束缚。她可以在任何时间,完成任何一项,获得的奖励总是相同。 在苏夜看来,终极目标难度似有问题,比不上每条路线末端的目标。倘若她能集齐天魔策,抑或击败向雨田,那么胜过那四位应该不成问题。 与此同时,这些路线均有前易后难的特色。她挑选任一路线,都可顺利完成百分之五十以上,若要达到百分之百,成功率就微乎其微了。 她十分庆幸,这个世界是她能够预知走向的世界之一。时值乱世,奇人异士层出不穷,情节横跨中原与异域,因而任务繁多,时间跨度亦大。它正如之前的试练副本,充满了机遇与挑战,端看她有多少本事。 苏夜仔细读完,默默记住内容,取下玉佩,调短红丝绳的长度,又挂回颈上,然后摸出一面小圆镜,在面前一照。圆镜之中,映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皮肤娇嫩的好像一碰就破,正是她六岁时的容貌。 但那双大眼睛中,射出的乃是令人心悸的寒光,因为她对这张脸并不满意。她伸手一抓,地上的夜刀弹了起来,跃到她手中。夜刀本是短刀,被她握住后,比例与正常的刀毫无区别,已经不能再被称为短刀。 她凝视夜刀,想起自己要站到凳子上,才能与当铺伙计说话,以及十年任务期限,不禁又郁卒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四十六章 美貌女子孤身上路,往往有诸多不便, 极易被贼人盯上。美貌萝莉孤身上路, 情况比前者还糟, 简直是在周身上下,挂满了“来拐我啊”的横幅。 苏夜轻功极为出众, 学通“瞬息千里”后,又融入周易六十四卦往复循环的道理,配合先天八卦中的巽卦, 身法堪称神鬼难测。然而, 普通人看不见她, 摸不透她行踪,不等于她能永远做个鬼魂。她初临异世, 总有吃饭、投宿、打听消息的时候。 如果她与恶棍交谈, 对方很可能打她主意, 意欲拐走她卖掉, 从而惹上麻烦。而善心的好人比恶棍更难缠,非得问一大堆啰里啰嗦的问题不可, 诸如你家大人何在, 你莫非与他们走散了之类, 然后试图送她回家。 她的手大小刚够握住夜刀刀柄, 腿也很短, 说话时,声音清脆稚嫩。就算她本人,也很难重视这样一个小女孩的话, 遑论其他人。 她第二次离开洞天福地时,心里充满了对上述场景的想象,致使脸色愈发阴沉。所幸四面八方空无一人,没有在田里劳作的农夫,也没有策马飞奔的骑士。她可以慢慢想出办法,再作具体行动。 此地气候温和,地势平缓,风景与江南江北均十分相似,应当是中原两河流域的平原地区,只不知具体在哪里。她对长江两岸颇为熟悉,直觉并非身处江南,但要说个理由,又说不出来。 古代社会与现代不同,即便是富庶繁华之地,人口也不太密集,常有大片未经开发的森林与平原。苏夜再度环视一圈,发觉视野中没有农田,确定自己正在荒郊野外。 她俯下身,查看青草长势,草下泥土的干湿情况,最后选定南边方向,飞掠而去。 如果她在城中现身,自然很容易找人打探消息,问出那座城的名字,当朝年号,运气够好的话,还能打听到当世著名大侠是谁。通常而言,这些消息已经足够。她听完之后,可以以此为基础,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不过,像现在这样,事情就难办一些。她向来选择往水边走,无论溪流、小河还是大江,均为百姓生活必需的水源。找到水源,就相当于找到住在水源附近的人家。 她遵从这个理论,从未出过差错,此次疾奔了盏茶时分,便见不远处淙淙溪水,银带般往低处流动。而溪水两边,亦出现青翠稻田。稻叶比青草更为茁壮,可见得到农家的精心照顾。 稻田近在眼前,种稻子的人也不会远。她小心观察他们,选定一个面貌聪明,孤身劳作的年轻村女,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缓缓接近她,向她打听道路。 那村女见她年纪幼小,独自一人跑来问路,十分诧异。即使如此,她仍好心地回答她的问题,还怕她听不懂,耐心解释了一番。 苏夜所料无差,此地乃江北众多平原中的一处,离沮水仅有半日步行路程。沮水为汉水分支,水流由西向东,与其他水道一起汇进长江,奔流入海。水道两旁,土质都颇为肥沃,适宜作物生长。自古至今,江北平原一直受到上天庇佑,令生活于此的百姓衣食无忧。 据村女所说,最近的小镇为白水镇,最近的城为当阳、远安两座大城。驴车行走一日,可到当阳北门。本地人若去城里办事,总在清晨动身,晚上宿在那里,第二天再原路返回。 她还应苏夜请求,说出了当今年号,但听在苏夜耳朵里,和没听见相差无几。她对隋朝几乎一无所知,不像对北宋那样熟悉,就算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也不清楚即将发生什么。 还好,她对当阳城一清二楚,心知去了城里,定能发现更多线索。那位村女答完之后,正想问她是否与家人走散,找不到父母,只觉眼前一花,好端端站在眼前的小女孩已不见了,原地留下一锭银子,证明她并非白日做梦。 直至当天晚上,她还逢人就说这段奇遇,将苏夜与鬼神联系起来,全然想不到自己遇上了一个特殊的武林高手。 村女讲故事时,苏夜正飞奔向当阳城。她连续奔跑一日一夜,也不会感到疲乏,除非途中和强敌动手。更何况,她飞奔之速,远胜拉着板车的驴子。太阳完全沉下地平线,夜色笼罩大地。当阳城中华灯高悬,夜宴方开,苏夜已站在了北门外面,冷冷盯着尚未关闭的城门。 武侠世界毕竟与真正的古代世界不同,规矩宽松的多。她读小说时,从未见过需要路引文书的人物,全都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不必拿出身份证明。但她与他们不同,倘若大摇大摆通过城门,势必会被守卫拦下。 她思索半晌,在去野外找个破庙,盘膝打坐疗伤,和进城四处摸索,打听城中江湖人物之间犹豫,终于选定后者。城门守卫森严,但只是普通兵士。她想瞒过他们的耳目,易如反掌,趁他们略微分心时,轻轻巧巧溜进城门,踏上当阳城进城的大道。 农家爱惜蜡烛灯油,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城中却尽有富豪人家。他们不仅在家里寻欢作乐,还时常去青楼风流快活,单看大道两边,小楼排列整齐,高烧银烛,就知道当阳城十分富庶,不愧为沮水一带的大城。 苏夜苦思冥想,始终记不起城里有何重要角色。若她在扬州,大可去找一位名叫石龙的武馆教头,或者名叫寇仲、徐子陵的小混混,甚至街上卖包子的贞嫂。但当阳不同,听上去有点耳熟,真往深处想,又发觉想不出任何实际名字。 而且,那名村女言语之中,并无天下大乱,硝烟四起的颓丧意味,也未说何处义军揭竿而起,占城为王。她不由猜测,现在的确是隋炀帝杨广在位,但隋朝气数未尽,还有几年寿命。她按照记忆中的剧情找人,很可能出现差错。 她怀着重重疑虑,在大街小巷中徘徊,刻意回避行人。只要她愿意,即使从他们身边走过,对方亦茫然无觉。她知道,这个世界里的高姓大阀,均与江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阀主本人,以及门户中的重要人物,全部习练高深武功,各有各的绝学。也就是说,找到当阳大户后,不愁找不到切入江湖的时机。 苏夜在当阳转了一圈,心想当阳大户,再大也大不过本城太守,便不再犹豫,向太守府走去,打算潜入府中,见一见太守本人,看他能否提供重要情报。 似是命中注定,她所到之处,经常发生意外事故,如杀人放火、劫财灭门。她以夜色为掩饰,刚靠近太守府大门,就发现府中人声嘈杂,一片乱象。手持火把的士兵、衙役跑进跑出,人人脸上露出紧张神色,像是遇上了很严重的事情。一个人高马大,军官模样的人站在门前,朝衙役们大声吆喝,命令他们搜索一个黑衣人。 “遭贼了?遭刺客了?太守老婆跟着黑衣人跑了?” 刹那间,苏夜心里出现无数猜测,每一项都很有可能。她从不怕事,也不觉得有必要害怕,二话没说,轻车熟路地绕道而行,直绕到太守府后墙,想看看府中情况。 太守府面朝青石大道,堂堂正正,后门却位于一条小巷中。小巷一端封锁,是条死路。苏夜赶到巷口,忽然之间心有所感,倏地向后退去,藏进旁边暗影,同时屏气敛息,心跳、脉搏、呼吸齐齐停止,整个人如同一块无生命的岩石,绝不会被人发现。 她躲避之时,巷口出现一条深黑色的人影。此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头戴黑色头套,仿佛真正的影子。他周身轮廓溶入黑暗,与阴影合为一体,几乎分不清哪部分是人,哪部分是石墙投下的暗影。 他的可怕之处,还不在这种神出鬼没的身法,而在他给人的感觉。那种感觉极具压迫力,极端冷酷,让人觉得他冷漠无情,视生命为粪土。他身上散发出血腥气息,好像刚杀过人,又增添了几分恐怖。 苏夜早已晋入先天境界,眼力过人,一眼看破此人行踪。否则,恐怕得等对方拔出兵器,出手伤人,她才能够觉察他的存在。 她嗅到血腥气时,辨出鲜血来自他本身。受伤的是他,而非别人。她心底本就没有惧怕之意,只有好奇,至此好奇心更深,看了一眼太守府后墙,转身跟在黑衣人身后,摸向当阳城的偏僻处。 她并无证据,却猜出他必为入府行刺的刺客。像他这种人,生来就是暗杀的材料,若行盗贼之事,未免大材小用。只不知他刺杀的是当阳太守,还是府中的其他人。 黑衣人身法诡奇至极,为她生平仅见。这并非说他轻功多高,比他轻功更高的人,她也见过不少。她只好奇他的师承,因为他举手投足,发力纵跃间,总透出一股诡怪邪异的味道,不似人间应有的轻功。 她本以为,他肯定投宿于一家不起眼的小客店,或者连夜出城,逃过官兵搜捕,事实却非如此。黑衣人一路潜行,最后竟到了一处偏僻安静的寺院,越墙而入,直奔寺中客房。 看来,这里才是他投宿的地方。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寺院荒凉僻静,似乎被人废弃了。夜风吹拂, 寺中古树哗哗摇响, 再添凄清感觉。然而, 苏夜越过重重院落时,听见僧房传来长一声, 短一声的鼾声,足见此地仍有僧人主持。 她从鼾声中,听出他们武功低微, 甚至可能不会武功, 所以未曾放在心上, 一直跟到客房附近,方放缓脚步, 静静凝视着客房窗户。 黑衣人进门不久, 房中忽地亮起灯火。窗纸上, 映出一个轮廓分明的人影。他轻功十分出色, 习练的功法更是不凡。只可惜再神秘的人,仍需找地方休息疗伤, 正和她本人一样。 苏夜微微蹙眉, 右手扶着院中大树, 脸上浮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一见此人身法, 就知道他绝非无名之辈, 必是有名有姓有地位的武林高手,仔细想想,很容易得到合理的猜想结果。 问题在于, 他究竟是不是她预料中的人? 当阳太守府人仰马翻,证明他此行失手,曝露行踪,还因此受伤。如果他身份如她所料,那太守府中一定住着更加厉害的人物,也更能引发她的好奇心。 黑衣人前来荒凉寺庙,应是为了觅地疗伤,将伤口裹好后,立刻会远走高飞,躲开官兵的搜查。她要么立刻现身,与他谈谈,要么继续跟踪他,直到跟出某个结果。 苏夜足足想了三分钟,才下定决心,飞身掠至客房门前,大大方方推开木门,一步迈了进去。 她的人真如微风般轻巧,落地时无声无息。即便先天高手侧耳细听,也只能听见细微风声,听不见飞掠时衣袂发出的破空声。但她推门时,并未刻意隐住声响。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尤为引人注意。 黑衣人反应快至极点,门开之时,已察觉事情有变。苏夜迈进去的右脚尚未落地,只觉眼前光芒闪动,四面八方涌来森冷杀气,针扎一般,逼的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剑上气劲亦极为古怪,如同水中漩涡,不断拉扯剑雨迎上的目标。 这正是他独步江湖的剑法,与一切门派均不相似。刺杀目标大多尚未看清他的身形,便死在光点般的剑雨下。 苏夜不惊反笑,足尖在地下一点,身子向旁倾斜,千钧一发间,自绝无可能的角度,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竟从黑影身畔绕了过去,稳稳迈进了这间暗伏杀机的客房。 她自忖武功胜过此人,仍然暗中提防,随时准备拔刀出招。所幸如她所料,黑衣人一招落空,又看清了她的模样,登时极为惊讶,剑上杀气大为减弱,果真反手收剑,惊愕地盯着她。 年纪小亦有年纪小的好处。纵使杀人如麻,心肠冷酷的杀手,也很难把小小女孩当成敌人。 黑衣人腹部不断渗出鲜血,只因衣衫全黑,看上去不甚明显。黑色头罩还留在头上,露出一对黑不见底的锐利眼睛。这双眼睛里,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寒光,却没了那股誓要置人于死地的杀意。 头罩紧贴面部,勾勒出他坚挺清晰的五官轮廓。倘若他取下头罩,肯定是个相貌出众的美男子。 一个人刚刚行刺了任务目标,回到安全地方处理伤口,突然发现,眼前冒出了如此娇嫩可爱的小女孩,之后又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黑衣人显然没有类似经验,也许任何人都没有这种经验。他收剑之后,迟迟不发一言,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冷冷打量着她。 最终,反倒是苏夜率先开口,笑问道:“你是谁?” 黑衣人目光冷的似要结冰,犹豫一下,居然使用与她相似的口吻,冷然道:“我是杨虚彦。你又是谁?” 苏夜轻轻“啊”了一声,心想自己猜对了。 杨虚彦为江湖成名人物之一,外号“影子刺客”,性格冷酷无情,来历神秘莫测。事实上,他出身于当朝皇族,却不为杨广所容,即将遭人毒手时,被“邪王”石之轩救走,得传邪王的独门功法。他不出手则已,每次出手,必可引起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言。 她今夜与他相遇,运气当真不错。 杨虚彦的脸藏在头罩后面,掩住了所有神情。苏夜想象的出,那是一副罕见的,茫然不知所谓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比常人更稀奇。 她无意装成真正的小孩,向内室木桌一指,笑道:“去裹你的伤,不必在意我,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只想问问,你去太守府刺杀什么人?” 至此,杨虚彦头脑再不灵光,也能看出她不是寻常孩童。但他难以摆脱她幼小稚弱的印象,潜意识中,总觉得告诉她也没什么大不了,随口答道:“楚国公。” “……楚国公?” 苏夜让开通往内室的路,让杨虚彦擦身而过,回到那张点着油灯的木桌旁。她将“楚国公”听成了“楚国功”,双眉纠结成一团,苦苦思索这人是谁,却始终不得要领。 杨虚彦一生之中,少有如此离奇的经历。苏夜一皱眉,整张脸都跟着皱了起来,显的可怜可爱。他在桌边坐下,扫了她一眼,继续之前未完成的工作,同时冷冷道:“杨玄感,杨素之子,楚国公杨玄感,住在当阳太守府。好了,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他伤的不轻,头脑却十分清晰,并未忘记苏夜躲过了他的幻影剑法。习武之人虽多,能做到这一点的却不多。无论怎么看,苏夜都只有五六岁年纪。幻影剑一击不中,已令他惊诧莫名。这印象极为深刻,不会因为苏夜看似年幼无知,就从他心底消失。 除非必要,他不屑杀死未经人事的孩童,但在必要之时,也会毫不留情地下手。他一反常态,耐心与她对答至今,是因为想知道她的身份,还想知道她是否受人指使。 苏夜再度无视他的问话,一听杨素之名,立即恍然大悟,微笑道:“原来如此,是他……影子刺客大名鼎鼎,居然不是他的对手么?” 遭人轻视是一回事,遭小孩轻视是另外一回事。杨虚彦目中寒光大盛,冷笑道:“他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同胞兄弟杨积善,一个是他的知交好友李密。” “……李密?” 苏夜外表从容镇静,其实心里一片茫然,压根不在杨虚彦之下。杨虚彦说出杨素时,令她大感亲切,再说到李密,顿时亲上加亲,生出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杨虚彦误以为她不知李密是谁,懒的向她解释,自顾自地在伤口上敷药,也不催她回答。苏夜心念电转,又问道:“李密在当阳,翟让又在哪里?” 杨虚彦冷笑道:“翟让是谁?” 苏夜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很好,我明白了。” 她不熟悉隋朝的情况,只能通过一些著名历史人物的命运,间接判断自己身处那一部分情节。杨虚彦反问翟让是谁,从侧面证明瓦岗军尚未建立。而李密与杨玄感同行,没当上瓦岗军的第二号人物,进一步证实了前一个推断。 杨素乃是隋朝最有权势的大臣,与文帝、炀帝两代帝王牵扯不清,终至功高震主的地步。他两个亲生儿子肯定不是易与之辈,外加一个武功绝顶的李密,杨虚彦因此失手,并非他的过错。 苏夜凝眸沉思,紧皱的眉头却已松开。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对当今局势一无所知,心情亦放松不少。 不知从何时起,窗外传来极为细微的喧闹声。用不了多久,官兵将结束对酒馆、客店的搜查,转为盘查城中其他可以藏匿的地点,包括这座香火冷清的寺庙。 杨虚彦若不抢在此前出城,也许永远出不了城。杨玄感等人绝不会放过意图杀死自己的凶手,说不定亲自出手追查,直至查出他的下落。而且,他们并非平常混帮派的小喽啰,要地位有地位,要武功有武功,目睹幻影剑法时,肯定已看出杀手正是影子刺客。 杨虚彦动作奇快,在苏夜沉思时,裹好了伤口,清理了可供人追踪的痕迹。他站在内室中,和她正面相对,忽地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问道:“小姑娘,你好像知道不少秘密,还有没有要问的事情?如果没有……” 他口气中冷漠少,讥讽多,流露出之前不曾有过的意味。她知道他至今未起杀心,最多把她弄晕,一走了之。要不是他受了伤,很有可能带她一起走,问明白她的师承来历。 不仅是他,换了任何一个江湖人,都会这么做。 她娇嫩如花瓣的小脸上,笑意更浓,缓缓道:“看你的武功,我就知道你有了师父,问也白问。但我这人喜欢碰运气,反正问你一句话,又不会损失什么。” 杨虚彦道:“问吧。” 苏夜道:“我在想,也许你可以跟我走。” 杨虚彦失声道:“你说什么?” 苏夜笃定地道:“你刺杀杨玄感,不就因为他是杨素的儿子?杨素和杨广暗中勾结,弑父杀兄,害死了你的父亲,废太子杨勇。他人已死了,所以你向他儿子复仇。不过,我也可以帮你报仇,恢复你应有的地位,何必非要你师父不可?” 第一百四十八章 话音未落,杨虚彦厉声道:“你怎么知道?” 这间客房陈设简陋, 门窗大开, 令夜风穿屋而过, 扫走屋中血腥气味。杨虚彦一惊之下,说话声音稍大了些, 立即随风传出房外。好在寺中僧人不谙武功,睡的天昏地暗,并未发觉异状。 他本该速速离去, 此时却像粘在了地上, 冷静的如同雕像, 用满是不可思议的目光,在苏夜身上扫来扫去, 好像要把她盯出个洞来。 在这一刻, 他终于忘记了她的年龄, 把她当成平等对话的对象。他全身透出冷酷的杀意, 如有实质。苏夜倘若答错一句话,难免饮恨剑下。 当然他尚未想到, 自己根本杀不了她。 苏夜笑道:“我自有我的方法, 为啥要告诉你?杨广害死杨勇, 怕杨勇后人报仇, 将他一家屠戮殆尽。若非石之轩救走了你, 世上恐怕不会出现影子刺客这个人。” 她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地一顿,又道:“他救你, 其实另有所图,准备利用你废太子遗孤的身份,待杨广不得民心,天下大乱时,拥你复位,开辟由他掌握的皇朝。但他事后发现,你资质极为适合习练魔门武学,索性收了你当徒弟。你有时奉师命行事,有时自行其是,却不知今夜刺杀杨玄感,属于哪一种情况?” 杨虚彦冷笑一声,缓缓道:“我最后问一次,你是谁,父母是谁,师父又是谁?谁让你跑到我面前,说出这些话?” 苏夜道:“我从不听从别人的吩咐。杨虚彦,我空口白话,你自然不信。但你如今走上收金取命,暗箭伤人的道路,最后势必难以如愿。我方才说过,我只是试一试,你既然不动心,那就算了。日后你若改变主意,事情总可以商量。” 她对隋炀帝并无兴趣,想要扶植昏庸君主,乃天下第一费力不讨好的事,真不如暗中害死他,立一个年纪幼小,易于掌控的傀儡,一如她想对赵佶做的那样。只因杨虚彦就在面前,她脑中灵光一闪,心想也许可以把复仇当成交易条件,换取杨虚彦为她做事。反正杨虚彦日后东投一处,西投一处,绝非心志坚定之人。 如果双方谈崩,他要杀她灭口,抑或掳走她,那么她亦无任何损失。她击败他后,足以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自此忌惮她与她即将建立的势力。 更有甚者,她可能借此机会,间接接触石之轩,找出这个行踪成谜的神秘人物。 她的预料再度毫无差错。杨虚彦年过二十,早有自己的主意,听完之后,心下极为惊骇,但该不信还是不信。他始终认为苏夜受人指使,装神弄鬼,意图虽然不明,总能问的出来。她不说,他便出手杀人,不信幕后主使者见晚辈即将死于非命,还不肯现身相救。 杀气愈来愈盛,杨虚彦右手铁铸般一动不动,在电光石火之间,便能移到剑柄上,拔剑出鞘。 苏夜似乎没能觉察逼近的杀气,笑的极为讨人喜欢,若无其事地问道:“说起来,杨玄感怎会在当阳城?” 杨虚彦已下定决定,这就是她生前最后一个问题。 他说:“据我所知,杨玄感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面见飞马牧场的女场主,不惜自降身份,亲自赶来沮水。他和当阳太守本为知交,进城之后,一直住在太守府。此行极其秘密,我偶然得知消息,才一路跟到当阳。” 杨玄感身为当朝大臣,府邸守卫森严,身边高手随侍,很难行刺成功。杨虚彦选择他离开京城时动手,并无任何错误,只没想到还有个李密,以致功亏一篑。 苏夜得知杨玄感乃杨素之子后,记起他曾起兵反抗杨广,结果兵败身亡。如今他仍是楚国公,却偷偷联络飞马牧场,目的简直呼之欲出。她猜出原因,却不愿明说,只问:“他得偿所愿了么?” 杨虚彦冷笑道:“没有,他兄弟两人恰好在书房谈话,言语之中,可是失望的很呢。”苏夜笑道:“我猜也是如此。飞马牧场一向与世无争,只做买卖,不肯掺合江湖争斗,十分挑剔交易目标。杨玄感心怀不轨,当然会被人家拒绝。” 她正要再说一句,忽地闭上了嘴。杨虚彦一愣,心里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微妙感觉。苏夜脸上,亦露出同样奇怪的凝重神情。杨虚彦气势已提升至顶点,即将惊天一击,此时迅速退落,仿佛为了某件即将出现的东西,刻意退步留手。 苏夜猛地扭头,向窗外看去,但见满院树叶被风吹的簌簌作响,院中空无一人。地上落叶无人打扫,由青翠碧绿,变的枯黄干燥,因风满地舞动,明明是春夏之交,草长莺飞时节,竟蓦然有了深秋的肃穆感觉。 她大而明亮的眼睛中,忽然盈满了然之情。她清脆地笑了一声,扭头望向杨虚彦,轻声道:“你师父来了,对不对?” 杨虚彦冷锐的目光与她相碰,又一次浮现惊愕,然后只答了两个字,“不错。” 苏夜收起笑容,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想不出这算运气好,还是不好,索性不再去想。 就在此时,窗外有个低沉好听的男声道:“正是本人。小姑娘,你莫非等我很久了?” 声音从窗外而来,人走的却是客房正门。不知在什么时候,客房大开的房门处,已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此人作儒生打扮,两鬓微见风霜,面貌十分好看,令人一见难忘。他皮肤晶莹如玉,绝无瑕疵,具有诡奇难言的气质,身边未带兵器,却比任何带兵器的人更危险。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好听之余,又有冷酷无情的味道,与杨虚彦如出一辙。 毫无疑问,此人正是“邪王”石之轩,魔门的传奇人物,武功智慧均为当世绝顶,亦是苏夜的任务目标之一。他在魔门八大高手榜上,排名第二,次于“阴后”祝玉妍,其实武功远胜阴后。但他最可怕的地方还不在武功,在于纵横捭阖的谋略智计,将天下当作棋盘,操弄于己手。 他徒弟里最出名的两人,一为杨虚彦,一为侯希白。侯希白外号“多情公子”,也是声名鹊起的青年高手。徒弟尚且如此,师父本事如何,已经不必去问。 如此星辰如此夜,他突然现身当阳古寺,出现的一瞬间,就注定今夜绝不平凡。 苏夜面露好奇,看了他好一会儿,方答道:“并非如此,我若知道你大驾光临,说不定早就跑的人影不见。” 石之轩微微一笑,问道:“为什么?” 苏夜笑道:“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我不想在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和邪王石之轩决一死战?” 石之轩缓步走进房中,望了杨虚彦一眼,并未把她的话当成笑谈,耐心地道:“我们居然有必要决一死战?” 苏夜道:“这取决于你听到了多少。” 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此前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接触,说话却很随意,如同认识已久。两人心中均很清楚,面对对方时,委实不必多说废话。石之轩究竟不同于杨虚彦,一见她的面,就没把她当成普通的小女孩,顺理成章接受了她所有的古怪之处。 石之轩缓缓道:“听的不多,你武功高明之至,我再靠近几步,势必被你发觉。但你说话时太不小心,从未故意放低声音。我听的虽然不多,倒也足够了。” 能被邪王称为“武功高明之至”,世上总共也没多少人。杨虚彦今夜受到的惊吓,比过去一年中还多。他想问,却不敢在师尊说话时贸然发问,只得满心疑惑地站在一旁。 苏夜叹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就在附近。” 石之轩淡然道:“否则,你不会当着我的面,诱拐我的徒弟。” 苏夜道:“你能不能把诱拐两字换成拉拢?” 至此,石之轩终于大笑出声。他双眼亦很明亮,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常人看他一眼,就难免拜服在他慑人的魅力之下,甘心为他办事。但真正有资格为他办事的人,同样十分有限。 他笑声倏起倏止,并无欢愉之情,只是觉得苏夜很有趣而已。苏夜像个成年人似的,深沉地叹了口气,问道:“这句话很可笑吗?” 石之轩道:“虚彦几次追问,你都不肯说出真实姓名。那么,我有没有资格让你这么做?” 苏夜道:“很多时候,人家不说姓名,是因为说了也没用。我告诉他我是谁,难道他生活会比较快乐?” 石之轩笑道:“但我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只怕无人敢说石之轩不够资格。苏夜不怕他,却产生了对手间惺惺相惜的尊重感,不愿拒绝他的要求。她沉默片刻,答道:“我姓苏,单名一个夜字,午夜之夜。我师承小寒山和药王门,比较擅长用刀。如何?我说的这些消息,对你是否没有任何意义?” 石之轩并不惊奇,点了点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的确没有,但这并不重要。夜深了,当阳城门已经封住。你跟我们走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苏夜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 笑问道:“为什么?” 她从不伪装自己年纪小, 但模样摆在那里, 再怎么如成年人般说话,也显的天真可爱。何况一名孩童少年老成, 反而更容易引起大人的怜惜,觉得她“懂事”、“听话”。 然而,纵然世上所有人都对她心生怜惜, 石之轩也绝非其中之一。他冲她微微一笑, 笑容潇洒好看之至, 配合白发微生的两鬓,当真出尘脱俗, 如仙人现世。但他那如宝石般闪动光芒的漆黑双眼里, 毫无和善抑或怜悯的意味。 他柔声道:“你问中了我,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一路上, 我总能想出对待你的合适办法。” 他倒找苏夜一万两黄金,苏夜也不想知道他想出的办法。她看看杨虚彦, 又看看石之轩, 微笑道:“恐怕不行。” 石之轩并不意外, 问了一模一样的三个字, “为什么?” 苏夜道:“因为我刚刚说过, 我不想现在就和你决一死战。” 她脸小,眼睛就显的格外大,双眸中异彩涟涟, 绝无笑意。“死战”二字刚出口,石之轩长笑一声,身形忽然消失。斗室之中,陡然盈满漩涡般的锋锐气劲。 内室油灯被气劲一激,倏然熄灭,只留下明月繁星照进窗户的光亮。地面如同涂了一层薄薄的水银,虽在春夏时节,亦让人没来由觉得寒气逼人。 刹那间,星月光辉亦迅速消失了,天上地下,仿佛被深沉的黑暗笼罩,举手不见五指。邪王“不死印法”一出手,便向对手施加无可抵御的精神压力,使人产生不应有的幻觉。对方若无法抵抗压力,或者受到幻象影响,出招慢了一拍,当场就得死在接踵而来的杀招下。 杨虚彦脱口叫道:“师尊!” 他习惯了黑暗,也习惯了石之轩的魔功,反应比寻常人快上许多,却还是不够。他叫出师尊的一刻,房中其他两人竟已消失。 苏夜穿窗而出,掠向当阳城门方向,轻灵的如同一阵夜风,有时甚至比风更快。她很清楚,石之轩除不死印法之外,还自创“幻魔身法”,轻功亦为当世之冠,所以不敢有半点松懈,要竭尽全力将他甩开。 杨虚彦行刺杨玄感,引起满城风雨。大街小巷中,到处都有兵士手持火把,排查可疑人物。杨玄感当然知道他受了伤,怕他不顾一切逃离当阳,早已下令严密封锁城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在苏夜眼中,再森严的守卫也形同虚设。她一路掠至西面城墙下,速度快如夜间的一个幻影,足下稍稍使力,顿时冲天而起,踩着城墙直奔上去。城楼上的人如同一群傻瓜,浑然不觉有人擦过身边,又从城楼一跃而下。 苏夜飘然落地,神情极其严肃,弹指间,已经选出正确方向,再度飞掠而去。 石之轩要带走她时,她其实有些心动,心想接近他,等同于接近了魔门“花间派”、“补天道”两家秘籍。石之轩一人兼两家之长,所以收了两个弟子,以承两家衣钵。 但她十分忌惮他,深知一和此人沾边,再难甩开,接触的越多,危险就越大。何况她内伤未复,不敢和人全力动手,逗弄杨虚彦还可以,若要硬碰石之轩,非得出问题不可。 她跳下城楼,落地时就心有所感,知道自己尚未甩开邪王。石之轩对她兴趣浓厚,将尽力追踪她,追到她失去影踪,或者他失去兴趣为止。但他迟迟追不上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好奇心只会愈发强烈,兴趣也没那么容易失去。因此,她干脆不考虑这种情况,自顾自奔向选定的方向。 出城后,城外旷野万籁俱寂,唯有蛙鸣虫声,东响一处,西响一处,令这个夜晚不致真的死气沉沉。她竭力飞掠之下,夜风扑面如刀,在耳边飕飕作响,有种高速移动特有的爽快感觉。 她踏在青草上,草叶并不弯折,只需最细微轻巧的借力,便可疾掠数丈之远,快的让人茫然不知所谓。但她轻功高妙,石之轩也一样。她在平原上躲避他的追踪,即使能够成功,也得花费难以想象的力气。 所幸江北平原被长江支流切割,形成一块块较小的平原。每一处平原离江水都不会太远,包括当阳所在的这一块。她离开当阳时,时辰接近子时,明月正缓缓移向中天。她足足飞奔了一个时辰,才听见滔滔水声,感受到空气中潮湿润泽的水意。 不远处的江流正是沮水,汉水分支之一,而汉水又是长江的分支。农人引江水灌溉农田,年年收获颇丰,不惧旱灾的威胁。她对长江水域,熟悉的就像自家后院。江北也许稍稍陌生一些,也只是稍稍陌生而已,一回想,就能想起两岸的地势与城市分布。 她甩不开石之轩,石之轩亦没能追上她。区区一个时辰,尚无法得到最后的结果。可惜,苏夜本就无意目睹最终结果。她急速掠向江岸,毫不犹豫,投身于月下波光荡漾的沮水,连个水花都未溅起,整个人便没入了清凉的江水中。 今夜风不大,却因刚下了雨,水势上涨,江水流的很急。她没入水下,感受着水流流动的韵律,瞬间产生十分亲切的感觉,简直就像回到了故园。 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熟悉水道,利用水道,最后更由水道发家。后来,她地位越来越高,权势越来越大,不需要亲自下水和人动手,却仍然利用滔滔江水,习练刀法武功。她在水里,和其他高手在路上一样灵活自如,如同生长在长江的鱼。 至此,石之轩彻底无法掌握她的行踪。如果他水性堪与她相比,在水中亦能追捕敌手,甚至追上了她,那她只好吃掉之前的话,当场和他动手。 她入水之后,无需换气,始终潜在水下,再没露头出水,借着水势,向下游急速漂流,漂流之快,远胜任何一种鱼类。但在岸上看去,水面没有半点异状,照旧细波如鳞,白浪翻卷,爆出漫天水花。任何人都想不到,水下居然潜伏着一个人。 事实上,无论方才旷野飞奔,还是现在的水下漂流,都有着舒心惬意的感觉,很容易让人忘了一切,全心感受夜风与江水。若非石之轩吓了她一跳,这其实是个颇为舒服的夜晚。 她仔细算好时间,大约半个时辰后,自觉拉开了足够的距离,便果断爬上江岸,一边运功蒸干湿淋淋的衣衫,一边凝神聚气,感应附近的危险。 果然,石之轩因魔功而生的独特感应不见了。他不在这附近,应该已经放弃,回当阳寻找杨虚彦。他们师徒两人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完全不感兴趣。 她感兴趣的是,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去找某个人,还是去找某个东西? 那村女说出当阳时,她就大概明白了这一带的情况,怎奈一时之间,回忆不起附近的重要势力。直到杨虚彦揭破杨玄感来此的目的,吐出“飞马牧场”四字,她才恍然大悟,瞬间产生许多联想,其中就包括下一步的计划。 但她一直与杨虚彦交谈,后来又遇上石之轩,心思始终在他二人身上,并无悉心思索的机会,跃下沮水后,才在水里思索了一会儿,勉强作出了决定。 如果她记忆未出岔子,那么现在所走的方向,正是飞马牧场所在。就算出了岔子,也可向人打听正确方位。飞马牧场割据一方,名声极大,善于养马御马。天下太平时,他们也许只能算一家豪门巨商,一旦世间大乱,群雄并起,他们的地位就会变的举足轻重,成为各方霸主均想拉拢吞并的对象。 她以眼下这副模样,混进牧场想必不难,难在混进去之后的做法。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很嫌弃年幼的自己,因为她长成这个样子,想说服任何人都很费力气。 并非人人都像石之轩,在看见她的一刻,就不再把她当成小孩子。 飞马牧场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山间有一片广袤宽阔,水草丰美的平原,正是养马的好地方。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可以自种自吃,自给自足,但也经常与外人作交易,贩卖马匹,买回牧场需要的东西。这一代场主是个年轻女郎,名叫商秀珣,人长的美,武功也很高,虽然年轻,却很得牧场上下的拥戴。 不过,江湖中见过商秀珣的人并不多。要等到隋朝即将覆灭时,飞马牧场真正的地位才能凸显出来。 苏夜记得,牧场唯二的出口是两条峡道。峡道守卫极其严密,栈桥下设有致命机关。外人若想从栈道侵入牧场,难免落的一个摔下峡谷,死于非命的下场。但对她来说,它们的作用相当于路标。她找到了峡道,也就找到了牧场。 她从下半夜走到天明,又从天明走到接近午时,期间打听了两次道路,总算遥遥望见四面环山的地势。若无谬误,飞马牧场就在青山之后。 第一百五十章 苏夜慢慢朝峡道方向走去,一边走, 一边打量连绵成屏障的青山。从远方看, 峡口就像一捺来长的黑色痕迹, 坐落在地势稍高的地方。倘若外人事先不知峡道位置,很容易扫一眼就错过, 看不出那是飞马牧场的入口。 她心中暗自赞叹,认为牧场方位得天独厚,难怪名气如此之大。青山之外, 青青平原一望无际, 草势极盛, 草丛中生长着色彩缤纷的鲜艳花朵,如铺在泥土上的彩色毡毯, 堪称水草丰美。然而, 飞马牧场被众山围绕, 一年四季气候温和, 不刮狂风,不降霜雪, 牧草长的比山外更好, 自然能喂出人人称道的骏马。 在平原上纵马奔驰, 想必是人生快事之一。可惜她没有马, 没有车, 只能依靠两条腿,逐渐接近峡道入口。 她进入副本世界之后,通常先打探当前年代, 再回想江湖中正活跃的帮派势力,选择一个既好欺负,又有发展潜力的,上门寻帮主的晦气,揍到对方求饶为止。如此一来,这支潜力股就成了她的财产,远比白手起家更容易。 如果她愿意,在这里也可以依样画葫芦,问题仅在于时机。 她望着飞马牧场时,心里就在做这样的盘算,不住衡量它的价值与潜力。若她记忆无误,商秀珣应该只是少女,身边亦无绝顶高手保护,算是较易得手的目标之一。 可惜的是,飞马牧场说到底仍以做生意为主,称不上逐鹿中原的势力。她进入牧场后,寻找机会“巧遇”商秀珣,不难取得对方信任。即使是比商秀珣更有江湖经验,更睿智的人,也很难对她产生怀疑。但她仍犹豫不决,想出若干利用它的方式后,又一一否决,最终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先认识了牧场的重要人物再说。 她觉得自己在慢慢走,实则速度并不慢,至少比常人步速快的多。怎奈峡道就如沙漠中的绿洲,看着近,走起来的路程相当远。她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真正拉近与峡口的距离,准备施展轻功,避开守卫耳目,直接掠进牧场。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东南方向传来纷乱的马蹄声。由于泥土厚实柔软,又有青草缓冲力道,马蹄声不如在大路上那样清晰,亦未发出笃笃声,而是震动泥土的沉闷声音。 这声音来自远方,微乎其微,却被苏夜精准地捕捉到了。更准确地说,她听见声音前,先发觉足下泥土有异,察觉细微震动,从而断定有支马队正在接近。 震动愈来愈近,声音愈来愈响。从接近速度来看,马队中的马当在二十匹以上,均十分神骏,远胜市集内贩卖的普通马匹。他们若非飞马牧场的人,就是前来拜访牧场的外来客人,没有第三种可能。 苏夜向东南方瞥了一眼,果见一支马队由远及近,疾奔而来。他们身影如平原上的小小玩具,很快变大了,变成策马奔驰的骑士,看方向,应该是直冲峡道无误。 她想都不想,盯着他们瞧了一会儿,认清他们的速度,转身向同一方向飞掠。只需一炷香时间,她便可停在马队前方,与他们狭路相逢。到那时,马队要么视若无睹,从她身边跑过,要么停下问话,弄清楚她为何孤身在此。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都很容易看出他们的身份来历。 果然,一炷香过后,她人已在峡口和马队的连线上,举目远望时,足以看清马上骑士的容貌与打扮。他们全队共有二十七个人,二十七匹马。坐骑的确膘肥体壮,跑起来好像永不疲倦。如果在外面买马,出一匹一百两银子的价钱,也未必能一口气买到如此之多的骏马。 她直直望着他们,脸上忽地浮出一丝微笑。 片刻之间,马队已经和她十分接近。为首的骑士发觉草丛中有个矮小的身影,轻轻咦了一声,随手勒住马缰。那匹马通体漆黑,四蹄雪白,颈上缰绳拉紧后,立即仰头长嘶一声,无需做前立动作,更无需小跑几步,当场停了下来,抖动着耳朵。 它一停,身后的马悉数停步,自有一种剽悍气势。 马上骑士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郎,容貌秀丽迫人,美的令人难以转开目光,满头秀发漆黑发亮,瀑布般垂在肩上,皮肤则是女子中少见的古铜色,证明她平时经常在烈日下活动,不常待在室内。她身材矫捷,动作轻灵,穿了一身蓝色劲装,乘马的时候,自在的就像坐在椅子上。 天气暖洋洋的,和风微醺,她肩上还披了一件披风,并非为了挡风保暖,只为凸显策马时的飘逸美态。 她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苏夜,眸中满是好奇,开口说话时,声音亦清脆动听,与她的人十分相称,“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走?” 她身后共有四人,一个是年近五十,留着一把美髯的中年人,一个是独目大汉,另外两人容貌相对平常,但身形结实,目光灼灼,同样身怀上乘武功。他们打量苏夜时,态度中既没有敌意,也不怎么和善。若论好奇程度,倒和那女郎相差无几。 蓝衣女郎见苏夜不回答,以为她没听清楚,放缓了语速,大声道:“我叫商秀珣,你听过我的名字没有?”苏夜并非不想回答,只是觉得最好保持沉默,便摇了摇头,依旧一言不发。 那名中年人轻声道:“场主,她年纪太小,就算听过,也记不住。你问问她父母在哪儿,跟谁来的。” 商秀珣并无应付小孩的经验,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我们不是坏人,是飞马牧场的人。你爹娘呢?他们就在附近,还是你和他们走散了?” 苏夜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她是商秀珣。江湖中,如此美丽,骑术又如此精湛的女子并不多,再加她一副此地主人的模样,身份不问可知。杨广死去的那一年,她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如今既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不难判断离隋朝覆灭还有多久。 她自幼娇生惯养,性格难免略有骄纵,对衣食住行十分挑剔,但性格善良,对牧场具有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是飞马牧场名副其实的主人。 苏夜知道,若商秀珣在牧场之外,遇上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定会大发恻隐之心,怕她在外面被人拐走,先把人带回牧场,再慢慢查访她父母。如果她竟没这么做,就权当她看人失败,再偷偷摸进牧场也不迟。 任何人面对六岁孩童,都不可能指望她作出理智聪明的回答。她全程闭嘴不说话,结果也应该毫无区别。 但忽然之间,她有了开口的兴趣,用孩童特有的稚嫩声音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在牧场,而在这里?” 商秀珣愣了一愣,掩口笑道:“梁叔,你听她问的多有趣。就算我是牧场的人,也没必要时时刻刻留在牧场,永远不到外面呀。” 那位中年人乃是飞马牧场大执事梁治,闻言也是一笑,答道:“是。” 苏夜无意说太多谎言,横竖也没人指望她讲出一个荡气回肠的完整故事,只道:“我不知道我父母在哪儿。” 商秀珣收起笑容,同情地道:“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碰上我们。算了,你不能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先和我们回去,我再帮你找父母。” 她手中拿着马鞭,此时扬手一甩,长鞭如同长了眼睛,灵蛇般掠出。鞭梢触及苏夜腰间,轻轻一颤,旋即卷了上去,爆出一股柔劲,向后回扯,将她整个人卷上半空,直直扯到了商秀珣的坐骑上。 独眼大汉之前不说话,见商秀珣意欲带苏夜回去,皱了皱眉,开口道:“场主……” 商秀珣笑道:“怎么?” 独眼大汉名叫柳宗道,担任牧场的二执事,地位仅在商秀珣和梁治之下。他外表粗鲁,头脑却十分细密谨慎,智计亦为众执事之首。 此时,苏夜被商秀珣抱在怀里,躲开了他的目光。他微微侧头,发觉看不见她,便不再去看,只向商秀珣道:“她家里有什么人,长辈是谁,我们一无所知,就这么带她进牧场,万一日后惹出麻烦,岂非好事变成坏事?不如先在这里问明白。五六岁的孩子,也该记得父母姓名了。” 商秀珣挥出马鞭时,力道用的十分柔和,生怕伤到了她,所以苏夜并未运功抵抗。她刻意收敛内息时,与不会武功的小孩一般无二。除非是石之轩、宁道奇那种等级的高手,才能看出她的特异之处。商秀珣自然没有这等功力,只当她是普通孩童,对她只有同情,并无任何怀疑。 她听完柳宗道的话,不以为然地一笑,应道:“你未免太多疑了,她都不会武功,父母能是什么厉害角色?不过是个走丢了的孩子罢了。何必为了她的来历,站在峡道外面问个不停。走吧,进了牧场,我再找合适的地方安置她。” 第一百五十一章 嘭的一声闷响。 冰寒气劲如狂风中纷纷扬扬的雪花,须臾之间, 被狂烈的刀气卷散。气劲一散,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寒冷漩涡亦告消散, 不再冷的让人打颤。 宇文化及双眼中映出一道刀光。刀锋竟然漆黑如墨,好像比黑夜更黑, 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正是这把黑刀,爆出比冷月,比烈日更强烈的光芒, 刀未出而意先至, 几能勾魂夺魄。 刀光一闪, 如同烈电划过明月夜,短松冈。宇文化及大骇之下, 像个见到官兵破门而入的老农, 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 向后方退去。 他已看不见用刀的人, 只能看见刀光。寒气生自刀锋,触及夜风, 便将夜风变为寒风, 与天地融为一体。他辨不清两者区别, 只能踉跄后退, 后退时, 脸上已露出生平罕见的震撼之情。 宇文阀中,除了家主宇文伤外,他是唯一一个练成家传绝学“冰玄劲”的人, 深受隋帝杨广信任,一直做到禁卫军总管的位子。他权倾朝野,说一不二,在江湖上亦有偌大声名。冰玄劲名列奇门绝艺榜,他本人亦是出名高手,所到之处,平民官吏无不闻风变色。 然而,今夜他注定一败涂地,败在一个闻所未闻的黑衣人手下。 黑刀烈烈如电,巍巍如山,逼近他时,令他产生天崩地裂的错觉,就好像天地万物同时向他逼来。他若能躲开,已经算是祖德庇佑,全然不知如何拆招,如何反击。 弹指间,刀光近在眉睫。宇文化及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直视刀上爆出的光芒,双眼眨都不眨,宁死也不愿露出软弱求饶之态。 刀锋未到,刀上劲气已割裂他的衣袍,与此同时,他清清楚楚听到一声阴恻恻的笑声。他周身上下,被狂潮怒浪般的巨力裹住,抛向后方。冰玄劲全力运转,将产生水中漩涡般的奇异力道。此时,这些漩涡就像小孩子在水池中弄出的玩意儿,无声无息汇入刀劲,不再受他控制。 又是嘭的一声。 宇文化及终在近乎不可能时,双手握拳,护住胸腹要害,再度与对方的内劲相撞。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事实却恰好相反。闷响过后,刀锋从他面前撤去,那股庞大的精神压力也随之消失。他连续后退三步,好不容易站定脚步,只觉胸腹处传来一股凉气,险些以为遭人开膛破腹,下意识低头一看,才发现外袍、里衣同时绽开一尺来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精壮结实的身躯。 他所感受到的凉意,来自夜风吹过皮肤。皮肤上并无半点伤口,变相证明对方刀法登峰造极。那人刀劲收发自如,裂开他衣袍,却没伤到他一根寒毛。 宇文化及武功高明,自然知道这样做的难度,心中惊骇更深,一瞥之后,当即抬头望向前方。 此地乃是长江两岸一处极为普通的山岗,侧耳细听,尚能听到逝水东流的声音。他面前三丈开外,站着四个人。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个白衣女子,年纪约莫二十四五,容貌秀美至极,下巴尖俏,嘴边长着一颗小痣,正是高丽“奕剑大师”傅采林的高足,罗刹女傅君婥。 她面色苍白,绝无半点血色,可见内伤沉重,左右各站着一个少年,搀扶着她。左边的少年身量较高,双目长而精灵;右边的则矮而结实,气质比前者更豪爽剽悍。他们两人气质各异,却都很讨人喜欢,使人很难真正和他们计较。 宇文化及却看都没看他们,仿佛看着杀父仇人般,死死盯视三人前方站着的黑影。 此人五短身材,身着黑衣,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手中握着一把墨黑短刀。他本来就矮,与高瘦颀长的宇文化及一比,愈发显的矮小猥琐,连短刀都不那么短了。 他心念电转,回想江湖上出名的矮小高手,却想不出哪怕一个名字,想掩住衣袍,手又颓然垂下,同时厉声问道:“你是谁?” 方才交手不过数十招,对他而言,却像过了一辈子。他奉杨广诏命,去扬州查找一位名叫石龙的武师,抢夺他家里藏着的道家宝典《长生诀》。不想事情出了岔子,石龙将宝典交给挚友田文,要他将它带出城。田文路上又撞到两个手脚灵便的少年扒手,浑不知身上的书已被扒走。 以宇文化及的手段,查出窃贼身份,不过是时间问题。他得知两人一个名叫寇仲,一个名叫徐子陵后,不惜亲自动身追踪,务要夺回宝典。孰知两人福星庇护,福运当头,得到傅君婥的青睐保护,一路躲上岭南宋阀的船队,始终没被他追着。 傅君婥见宇文化及与宋阀即将冲突,不愿受汉人之恩,带着寇、徐两人跃上江岸,逃到无名山岗。宇文化及知道她武功在自己之下,本想这次必然手到擒来,半路却杀出一名黑衣怪客,在傅君婥气力不济时,挡下他致命一击。 他从未见过这种等级的高手,一接招,立即心下骇然,自知绝不是他对手。但对方取胜后,并未取他性命,反而收手退开,令他十分不解。 他既想转身逃走,回到护卫环绕的座舰上,又产生极为强烈的好奇心,心想即使要死,也得死个明白,索性当场喝问他的姓名,期盼他给个答案。 黑衣怪人冷冷一笑,以阴森可怖的声音道:“倘若每个问我身份的人给我十两银子,只怕我已富甲天下了。” 他嗓音不男不女,不老不少,听不出任何线索。宇文化及听在耳中,心下不由一阵失望,又道:“足下……” 黑衣人不待他说完,语气已由平板转为严厉,同样厉声道:“你不必多说。你是当今禁卫总管宇文化及,宇文阀第一高手。那女子是高丽罗刹女,那两个小子是寇仲、徐子陵。他们身怀长生诀,乃昏君杨广渴求之物。” 宇文化及道:“原来足下也想要长生诀!” 黑衣人道:“我怎样想,与你无关。你能接我十刀以上,已算江湖第一流的高手。我今夜不愿杀人,你快快滚吧,再多话一句,休怪我立即取你性命。” 寇、徐两人对望一眼,均发现对方目瞪口呆,满脸难以置信。他们遇上傅君婥时,觉得傅君婥就像观音大士,美的不可思议,武功高的也不可思议,软磨硬泡地和她学武。后来,傅君婥说宇文化及武功胜过她,让他们几乎不愿相信。事到如今,这个矮小的黑衣人轻松击败宇文化及,已像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 两人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被他们蔑称为“宇文化骨”的成名高手转身就走,飞掠向山岗之下,全程不曾再回头向他们看一眼。 傅君婥甩开他们的扶持,挡在他们身前,寒声道:“无论你是谁,你果然和宇文化及一样,为这本鬼书而来?” 黑衣人倏地转身,面向着三人。月光照在他惨白的面具上,勾画出一张僵尸般的面容。他冷笑道:“宇文化及没见识,你们也没有。实话告诉你们,石龙独自隐居,每日观摩长生诀,废寝忘食,把它当作藏着长生秘诀的宝贝,却不知道我经常趁夜潜进他的住处,将书取出藏匿地点,爱怎么看,便怎么看,岂会稀罕从他们身上得到看书的机会?” 他武功高到这个地步,委实不必说谎,何况他想抢书,只是举手之劳。寇、徐两人刚刚开始习练九玄大法,傅君婥身受重伤,岂是他的对手? 饶是傅君婥聪明过人,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犹豫道:“那你……你既然一直知道这本书,为什么等到今晚,才阻拦宇文化及,现身救下他们?” 黑衣人道:“我做事无需理由,也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解释。罗刹女,你伤的不轻,却并非必死之伤。你立即动身回高丽去吧,不要在中原逗留。” 今夜变故迭生,令人目不暇接。别说那两名少年,傅君婥亦觉如在梦中。 她由高丽来到中原,本是为了刺杀杨广,阻止他继续对高丽用兵,不想宫中高手众多,多次尝试都无法得手,只得无奈退出。之后,她在扬州巧遇寇仲和徐子陵,对他们产生难以言喻的亲切感觉,不惜放下身上重担,护送他们,教他们武功,更为他们对上宇文化及。 此时强敌已退,她反而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她伤势相当沉重,纵使留在中原,也做不了什么事情,的确不如先向傅采林复命,再做打算。可她内心深处,深深牵挂寇、徐两人,生怕自己一离开,他们就遭人毒手。 寇仲惊魂未定,至此才鼓足勇气,忽然问道:“这位……高人前辈,你说你做事无需理由,我们就不问了。但你救了我们和我们的娘,难道就这么放我们离开,自此不闻不问?” 黑衣人语气之中,终于带上了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他缓缓道:“当然不是。我要你们做什么,以后你们自会明白。但眼下,我让你们生便生,让你们死便死,你们并无说话的资格,”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他这句话说的毫不客气,寇仲抹不开面子, 脸上已露出了懊恼神情。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无论面对傅君婥, 还是面对这名黑衣怪客,他们两人确实没有说话资格。 傅君婥俏脸苍白如死, 至此方渐渐泛上血色,仍比平时更为苍白。她知道面前这人并无恶意,否则没必要和她浪费口舌。但寇、徐两人武功低微的如同不会武功, 练了九玄大法, 也不见得有多大起色, 令她放心不下。 她缓缓道:“阁下这话与其是说给他们听的,不如是说给我听。” 黑衣人颔首道:“你明白就好。” 傅君婥哼了一声, 追根究底地道:“可我仍想知道你的身份, 你武功高的出奇, 当非默默无闻之辈。你说出实话, 我才能彻底抛开顾虑。若不然,我不肯把他们扔给宇文化及, 当然也不肯扔给你。” 徐子陵微微一颤, 凝视她的背影, 目中露出感激至深的意味。寇仲则直接的多, 叫道:“娘, 你走吧,你回到高丽,就没人能够伤害你。我们两个留下, 听听这位高人的高见。” 黑衣人注目傅君婥半晌,淡淡道:“你对他们一片真心,倒也难得。也罢,他们认你当娘,你也认了他们,那就有资格要我解释清楚。” 他扭头望了一眼江面,但见江上渔火连绵闪烁,发出微弱光芒,早已不见宋阀的船队,更不见宇文化及的船。四下空无一人,唯有清凉夜风吹个不住,仿佛刚才的恶战只是幻梦。 他收回目光,回答道:“杨广想要长生诀,参悟延年益寿,修炼成仙的诀窍,我自然不能让他如愿。” 傅君婥知他与隋室作对,心头顿时一松,问道:“还有其二?” 黑衣人再度颔首,道:“其二,他们两个是练武奇才,头脑聪明,心思灵动,有不甘屈从于卑微出身的野心,并愿意为此发奋努力。我见猎心喜,想教他们武功,助他们出人头地。你返回高丽后,他们若肯跟我,便跟着我好了,我绝不会亏待他们;若不肯,我一样给他们好处,让他们天高任鸟飞。” 他武功奇高,在别人看来,说话也极有分量。寇仲听完,竟禁不住喜上眉梢,又想相信,又不敢相信,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傅君婥霍然回首,目光在他们脸上一转,犹疑道:“此话当真?他们早过了练武的最佳年龄,练出一身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武功,只会给自己惹祸。” 黑衣人笑道:“是么?你眼光不够,看走了眼也说不定。何况你比我更了解这两个小子,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一定会在江湖上横冲直撞,绝不甘心找个小地方隐居,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他说傅君婥眼光不够,固然无礼,却有这样说的本事,令她难以反驳。她沉吟片刻,忽道:“你仍未说出你的身份。” 黑衣人道:“我姓苏,名夜,夜晚之夜。我是瓦岗军真正的主人,瓦岗寨大龙头翟让背后的人。如今时机未到,我尚未公开亮明身份,但傅采林一向关注中原局势,喜欢遣弟子进入中原修行。你若有心,也许不久之后,便能由其他渠道听到我的名字了。” 傅君婥听过瓦岗军的大名,知道它是反隋的三支义军之一,占据中原腹地一带,声势十分浩大。之前,他们在宋阀的船上,受宋阀少主宋师道的招待,又听他们说了不少天下大势,对它更是完全不陌生。 他口称自己乃瓦岗军之主,未免有空口白牙之嫌,难以取信于人。然而,他又没有说谎骗人的必要,让人不得不信。 傅君婥愣了愣,心念急转,忽地发觉一处不对,脱口问道:“你既然统领瓦岗军,反抗那昏君的暴政,为何临阵收手,放走宇文化及?” 黑衣人见她重伤之后,头脑仍然敏锐,不由赞许地一笑,道:“因为他见中原狼烟四起,人人切齿痛恨杨广,亦有造反的心思。宇文阀乃中原世家之一,为他提供雄厚后台。你想杀杨广,其实他也想。因此,我宁愿放他回去,与杨广内耗,以便从中取利。” 他与宇文化及今夜初次见面,却像认识了他一辈子似的,铁口直断他的心思。这一下,不仅两名少年,连傅君婥也听的秀眉紧皱,心旌动摇。 她正要说话,却听黑衣人继续说道:“所以说,你此行的目标虽然失败,却未完全失败。你回去之后,可以将我的话转告傅采林,听听他的想法。行啦,咱们也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告诉你更多秘密,你究竟想怎样?” 傅君婥并不想怎样,也不能怎样,除点头答应此人的提议外,已是别无选择。 她与寇仲、徐子陵私下说了好一阵话,交待他们行走江湖时,应当注意什么人,什么事,又要如何提防心怀不轨,想利用他们的混蛋,这才自行调息疗伤,直至天明。 她做事本就干净利落,绝无犹疑,对他们两个产生情感羁绊,乃是平生从未想过的意外。如今她留下也是无用,还有个武功堪与傅采林相比的高手照顾他们,再不放心,也只能放心。更何况,她其实并不怀疑对方的话,因为有些时候,她亦觉得他们气质不凡,此生当非平凡之辈。 但他们究竟如何成名,就不是她能想象得出的了。 天色晶明时,她心意已决,当即动身返回高丽,向师门复命。剩下三人目送她白影一闪,消失于山岗上的小树林中,居然不约而同,齐齐叹了口气。 寇仲与徐子陵叹息的,当然是与傅君婥的分别。但今夜之前,他们以为傅君婥难逃毒手,均有和她同生共死的壮烈想法,所以傅君婥伤不至死,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两人伤感完了,又隐隐感到喜悦。 但黑衣人也在那边叹息,顿时让他们极为不解。 寇仲在没有危险时,一向有话便问,当即问道:“你干吗叹气?” 黑衣人转身望向他,像打量案板上的猪肉一般,冷冷看着他们,半晌方道:“这还用问?我一想之后要面对你们,听你们胡说八道,就感到头痛。” 寇仲大大咧咧地一笑,不留情面地品评道:“你的名字就像娘儿们的名字,听起来奇怪的很。”苏夜没好气地说:“似乎比扬州双龙的名号好听一点。” 在此之前,徐子陵很少主动说话,即使开了口,态度也甚为有礼,可见他一向想的多,说的少。他不像寇仲那般,惊讶于她知道“扬州双龙”,只问道:“前辈,娘已经走了,你总可以说出你的真实目的了吧?” 苏夜一路追踪宇文化及,对他行踪了如指掌,此时结识了双龙,自不会在这地方多待。她一边领着他们往山下走,一边问道:“哦?你认为我有什么真实目的?” 寇仲道:“总之,肯定不会是为了这本鬼书。你要抢,我们只好伸出双手,乖乖奉上。” 苏夜一摆头,道:“你呢?” 徐子陵迟疑一阵,摇头道:“我一直在想,却想不出来。说不定……你有不可告人的隐秘之事,需要我们两张陌生面孔去做。这件事不见的很困难,却有失身份,所以你宁可另找他人,也不肯亲自动手。” 苏夜淡淡道:“我没什么身份,也没不肯做的事。” 寇仲奇道:“所以你说,你是瓦岗军的主人什么的,都是骗我们娘的假话?” 苏夜走的并不快,以便两人跟上。她若愿意,可以和傅君婥一样,扯起他们,风驰电掣地奔向附近小镇。但她希望利用这段时间,与他们多谈几句,摸清他们的脾气秉性。双龙日后各有成就,此时却只有十六七岁,还是两个尚未长成的大孩子,很容易受人哄骗。 但两人个性都极为灵动,区别仅在于一个活泼,一个沉静。寇仲还没说上几句话,已让她懒的和他胡扯,冷冷道:“那个身份是真的,我也不用你们去做不可告人之事。说真的,你们吃饭都未必吃的比我多,其他事更不必提了吧。” 寇仲看了看徐子陵,面上的笑容已不见了,半天才犹豫道:“这么说,你莫非真想无条件收我们当徒弟?” 苏夜道:“我不收徒弟。如果你们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可以继续称呼我为前辈。我要做的事情多的很,或者有朝一日用得着你们帮忙,但你们现在还不行。另外,宇文化及知道长生诀在你们手里,一旦发觉我离去,说不定会卷土重来。” 双龙想起宇文化及瘦长的脸面,可怖的神情,还有双手抓拿打握的狂猛姿态,不由从背后窜上一股凉气。寇仲讨好地笑道:“他只会以为书被前辈取了去吧?” 苏夜冷笑道:“很可能,但他更可能从我救下你们的举动,推断你们对我很重要,继续来寻你们的晦气。” 徐子陵双眼闪了几闪,毅然道:“我们从小就知道,世上没有无需代价的好事。前辈不如明白说出你的打算,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准备。” 苏夜笑道:“你们的娘和你们萍水相逢,对你们这么好,可不就是无需代价的好事?” 徐子陵登时语塞,嗫嚅道:“娘又不一样。” 寇仲却问道:“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学成本事,加入瓦岗军,做你可堪信任的帮手?” 苏夜悠然道:“同样很可能,但理由先放在一边,我只问你们的选择。你们仍是自由人,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不过,你们得给我一个答复,若不愿意,我也没必要浪费时间。” 第一百五十三章 苏夜意欲结识双龙,原因错综复杂, 内情亦深, 无法向他们两人明言, 只能稍稍吐露口风。 自她进入飞马牧场以来,已经过了四年时光。杨玄感果然受不得杨广的疑忌, 起兵反隋,然后果然兵败身亡,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他死后, 李密隐遁民间, 于一年前投奔瓦岗军, 成为大龙头翟让最得力的心腹大将,在瓦岗寨中, 堪称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 瓦岗军为当今声势最盛的一支义军, 军令严整, 进退时井然有序,鲜少骚扰百姓, 名气超过了东海李子通、山东王薄、江陵杜伏威。天下能与其抗衡者, 无非身为名门望族的四大阀。李密逃过官府捉拿, 悉心观察天下势力, 看准瓦岗军前途大好, 以及翟让本人的性格弱点,才做出这个极为明智的选择。 在他预想之中,翟让本事与名气并不相称, 为人不够明智,亦不够心狠手辣。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他李密必能取翟让而代之,成为瓦岗寨真正的主人。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翟让那时已受苏夜的控制,成为她摆在台面上的傀儡。她深知他的为人,也知道他狼子野心,更知道他文才武略,用兵极精,便让翟让接纳了他,按部就班地壮大瓦岗军。只要她愿意,有一千个机会可以杀死李密,但她并不认为有必要这么做。 她弄清楚时间后,发觉离杨广之死还远,于是安心住在飞马牧场,足足花了两年时间,将艮卦推演完整。至此,先天功只剩最重要的乾、坤两卦,总算练成了一半。 在此之后,她辞别商秀珣,正式涉入隋末江湖,向她记忆中的人物下手。她想都不想,将江湖路线的优先权排在江山路线前面。说到底,她仍得返回现实世界,在这里称王也好,称帝也好,一旦离去,立刻变作镜花水月,唯有武功能够保留,永远是她的所有物。 但这并不表示,她会直接放弃江山路线。哪怕完成度只有百分之十,也能拿到一批轮回点奖励,何乐而不为。只不过,在两者冲突时,她将优先完成江湖路线,将江山路线暂时放到一边。 她考虑了种种因素,又考虑自己幼小难以服众的外貌,决定模仿石之轩的做法,自身隐于幕后,暗中培养逐鹿中原的苗子。 李渊与李世民本就是未来的唐高祖、唐太宗。她若扶持他们,历史将照应有的趋势发展,仍是李家一统天下,很可能不算她完成任务。她真想这样做的话,必须另找培养对象。 石之轩带走杨虚彦,是看中了他太子遗孤的尊贵血统。她对隋室不感兴趣,直接看中了寇仲,一个最终有资格与李世民争夺天下,因宋玉致而放弃的未来霸主。 她尚未想好具体计划,因为他们两个无所不为,到处惹祸,谁知道离开她之后,又会惹出什么麻烦,不如见机行事。当然,即便有朝一日,寇仲成功称帝,也未必算到她的完成度上,但这已是她最保险的选择。 因此,她长期监视宇文化及动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离开荣阳,赶来扬州,潜在“推山手”石龙的隐居小庐中,痛痛快快看了几个月的《长生诀》,直到宇文化及登门夺书。 一切依她所想,双龙折服于她的武功,见她救下傅君婥,对她更是满心感激。无论她说什么,他们都会认真考虑,不像对其他人时那样捣鬼。 他们走下山岗,沿官道继续往前走,一路走进附近小镇。她取出银两,让他们订了两间上房,将他们叫入房中,在木桌两边坐下。 寇仲和徐子陵路上窃窃私语,商量了许久,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话题无非围绕着“这件事有什么陷阱”和“其实我们根本不值得人家设下陷阱”。他们落座后,才又对视一眼,由寇仲开口道:“我们干了,反正我们在江湖上一个人都不认识,不如跟着你。不过……” 苏夜笑道:“不过?” 寇仲正色道:“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你不可让我们去做伤天害理的坏事。除了这个,什么都行。” 苏夜道:“好,我答应你们。” 双龙精神一直十分紧绷,见她答应,齐齐一松。寇仲吁了口气,道:“我听人家说,瓦岗军在河南一带,你老人家赶来扬州附近,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你在河南听见我们扬州双龙的大名,巴巴地过来收徒?” 徐子陵见他问了,亦道:“你要收徒,江湖中有的是名门大户,豪富人家,为何看中了我们两个,还不必我们付出任何代价?” 他们做出决定后,对她的态度自然多了,真把她当作江湖前辈尊敬起来,甚至主动拿起茶壶茶杯,为她斟茶。苏夜等那杯茶倒完,才道:“你们路上说个不停,我早知你们要问。” 寇仲眼中现出渴望的光芒,催促道:“这当然,但凡有点志气,谁不关心天下大势?我们在扬州做小流氓的时候,就听过翟让大龙头的名字。你和他那时就认识,还是后来拿住了他的命门?” 翟让携手下大将徐世绩等人起事,已有数年之久,自然与苏夜无关。她想了想,答道:“是后一种,我武功太高,他打不赢我,不得不听从我的吩咐。一年前,翟让与窦建德缔盟,今年,李子通又与杜伏威缔盟。两支义军一南一北相互呼应,却并非真正的盟友。最近几个月中,杜伏威一直在攻打历阳,刚刚攻下,严重动摇了隋军的士气。我来江淮一带,是想见他一面。” 寇仲咦了一声,问道:“你也想打他一顿,让他低头,乖乖做你的手下?” 苏夜终于笑了出来,摇头道:“没这么容易,事情要慢慢来。但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很想掌握江淮军。我出身江南,对长江熟的不能再熟,听到江淮军三字,就觉得很亲切。” 徐子陵忽道:“我懂了,你想稳扎稳打,让杜伏威吸引杨广控制下的隋军,给瓦岗军攻城略地的机会。但我不明白,你既然喜爱江南,为何挑了翟让,不挑杜伏威?是不是因为杜伏威武功很高?” 苏夜从面具后瞟了他一眼,微笑道:“不是,是为了一个人。” 双龙虽未直接问是谁,却用眼光诉说了好奇心,惹的她又忍不住笑道:“不必再问,以后你们自然知道。” 她离开飞马牧场时,外表只有八岁,想凭这副样貌招兵买马,恐怕说破嘴皮子也难如愿。在过去的副本世界中,她多半为了省事,才攫夺现成帮派,这时是不得不如此。她在“袖里乾坤”杜伏威,与“大龙头”翟让之间,犹豫了十多天时间,终于偏向了翟让。 这并非因为她看中河南,或者看中李密,或者看中瓦岗军的前程,而是因为沈落雁,李密手下的第一智囊沈落雁。 沈落雁本为富户之女,家传“夺命簪”绝技,有沉鱼落雁之容,同时极富智计谋略,后来投奔瓦岗军,当了李密的得力臂膀,人称“蛇蝎美人”,或者“俏军师”。她欣赏李密身为一代枭雄的心胸眼光,对他忠心耿耿,一心要辅佐他登基为帝。但事到临头,李密败于李世民,向李阀投降。沈落雁因而心灰意冷,甘愿嫁为人妇。 十二连环坞中能人无数,又有值得她信任的总管,但始终缺乏一位军师。她可以将普通帮务交由他人去做,碰上牵扯政务、军务的大事,只能亲自审视决定。雷损有狄飞惊,苏梦枕有杨无邪,连戚少商都曾有顾惜朝,她却没有这样一位得力助手。 对她而言,“俏军师”沈落雁的价值与先天功相差无几。她宁可什么都不要,也要把她带回现实世界。她之所以弃杜选翟,正因想在李密之前结识沈落雁,取得她的佩服与信任。 这件事对她十分重要,对双龙则无足轻重,没必要在这时向他们解释。 事前,她也想过要不要任他们两人自由发展。但她涉入江湖后,剧情势必发生大小不一的改变,譬如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该来的救星没有来,该临到他们的好运消失无踪。倘若事出意外,双龙竟夭折于成长途中,未免有些可惜。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需要找可靠的托付对象,托付未来将属于她的势力。 综合如此之多的因素,双龙在小山岗上遇到她,的确是经过了精心刻意的安排,而非巧遇。 寇仲道:“好吧,你说不问,我们就不问了。我们以后倘若遇上瓦岗军的人,报出你的名字,他们会不会待我们为上宾?” 苏夜笑道:“对不住,你得对翟让说才行,普通人不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也不会给你们任何优待。” 寇仲故作硬气地道:“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你说要传授我们武功,应该不会反悔的吧?从此以后,我们就跟在你身边,为你端茶倒水?” 苏夜再一次摇头,正色道:“你猜错了。我这辈子最讨厌无关的人近身,也从不用人伺候。我会教你们轻功、刀法、掌法、需要知道的江湖经验和道理,指点你们修炼长生诀。在此之后,你们自己去江湖上闯荡,不用跟着我。”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双龙天性灵动,思考事情时不拘一格, 对付得罪他们的人时, 往往突出奇招, 令人防不胜防,头痛无比, 习练武学时,亦不受成见规矩所缚,常能突发奇想, 机灵巧变, 又能很快领悟上乘的武学道理。 最重要的是, 他们胆气胜过常人,濒临绝境时从来不肯放弃, 不是拼死一搏, 就是寻找机会溜走或反击。 对练武之人而言, 胆气、毅力与天份缺一不可。缺失其中之一, 此人最多是个二流高手,在乱世中也只能当个经常遭人利用的角色。 苏夜在扬州附近活动时, 其实已见过了东南沿海三大帮派之一, 巨鲲帮的红粉帮主云玉真, 并代表瓦岗军, 与巨鲲帮结盟。云玉真与独孤阀的独孤策不清不楚, 已成露水夫妻。她在那时毫不客气,直接点明两者的关系,要求云玉真在瓦岗军与独孤阀中择一而选。云玉真苦想一天后, 决定放弃独孤策,转为与瓦岗军联手。 倘若独孤阀竟因此找巨鲲帮的麻烦,苏夜自会出面解决。 按照剧情发展,云玉真将看中双龙的身手,传授他们独门轻功“鸟渡术”,要他们去偷盗账簿。这时事情虽有微妙的变化,变化却不甚大。双龙出门闯荡时,云玉真仍会按照她的吩咐,对他们多加照应,照旧把鸟渡术传给他们。 但是,她不知他们有没有机会学习武学招式,索性不想那么多,花了半月时间,教导他们如何运刀使刀,习练空手对敌时的拳法掌法。与此同时,她又向他们说明长生诀的重要,挑明它并非武学秘籍,却比任何秘籍都重要,实打实的是本道家教人修炼成仙,长生不老的典籍。 长生不老,仍为虚无缥缈之事,但按照长生诀中的人体图谱修炼,却可直接练出先天真气,日后更有极大好处。她本人先天功已练成一半,只要按部就班,终有大成之日,所以并不贪图别的秘籍,只以长生诀为参考,叙述先天后天如何分别,道家阴阳相济内外兼通,以及人身内外的大小天地。 在他们学会鸟渡术前,她提点了些许轻身提纵功夫,见他们溜的足够快,才微露满意之意。 事实上,傅君婥传授双龙的九玄大法,本就是当世最高深的内功之一。但天下武功发展到极致,全都殊途同归,并不需要照着一本特定的宝书,才能臻至破碎虚空境界。傅君婥教了他们高深道理,苏夜再用更多时间,将高深道理与实际武学相互结合,确有事半功倍之效。 她教导别人武功时,态度从来十分严厉。双龙知道自己学的越多,未来遇上的危险就越小,也从来不抱怨,只是日夜苦练,希望尽快得到她的认可。 一如她记忆中那样,他们两个选择了一动一静,截然相反的两张图谱,每日勤修不掇,同时按照她的吩咐,观察天上地下各种生物的行动轨迹,扑击姿态,将它们牢牢记在脑中。 半月之后,苏夜探查两人体内真气时,赫然发现先天真气已有小成,远胜武林中的一般好手。长生诀功效神奇,在初步练习时,便已显露了出来。 她料想以两人的机智,当不至于遇上绝对无法解决的麻烦,遂冷淡着脸,夸奖了他们几句,然后便说她有要事在身,无暇继续照顾他们,他们可以离开小镇,自行闯荡去了。 为了让他们有磨砺的机会,她并未赠送银两、衣物、兵器,想瞧瞧他们是否能够拥有应有的命运,以默默无名的身份,陆续遭遇江湖中的大人物,最终找准时机,一战成名。 经过这十来天的相处,寇仲与徐子陵对她已熟悉了许多,心知她实怀一片惜才之意,口中虽叫她为前辈,心里却把她认定为傅君婥之外的师父,也是他们懵懂中认下的第一个师父。 此时,她毫不客气地开口道别,顿时使他们产生了不舍之意。但她武功与他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绝不可能天天陪着他们胡闹。 徐子陵沉吟片刻,极为诚恳地问道:“临走前,我们能不能见见你的真面目?” 他与徐子陵接触长生真气后,沉醉于高深内功带来的畅快感中,忘记了之前的大部分胡思乱想。即使如此,他们仍然好奇苏夜的长相。他们用尽了办法,不是给她斟茶,就是请她吃饭,但苏夜自始至终,从未在他们面前除下面具。他们曾想偷窥她的卧室,找机会看她的脸,结果被她抽了个四脚朝天。 寇仲赔笑道:“对呀,你曾说过,现身时还遮着脸的人,不是极美,就是极丑,要么就是有着不可告人的隐秘身份,不愿让别人认出来。” 苏夜冷冷道:“你忍不住去猜我是哪一种?” 寇仲露出大无畏的神色,道:“你既然明白,又何必问我?” 苏夜在他们面前遮住脸,倒不是为了别的,只因懒的和他们啰嗦。其实一个人可怕与否,能力如何,和他的外貌并无关系。翟让、云玉真等人均知她外表只有十岁,仍拿她毫无办法,最后唯有俯首听命。与其说她不能服众,不如说她想找一个节约口水的时机。 云玉真甚至苦笑道,如果独孤策发现,她竟为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背弃了他,恐怕把证据摆在他鼻子底下,他也不会信。 双龙熟悉了她的脾气,她也摸清了他们的为人。他们心性确实讨人喜欢,绝不会因为别人的外貌问题,就意存轻视,更不可能因此改变对她的看法。如此一来,她摘下面具,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将戴着鹿皮手套的手移到面具一角,正要掀开,又慢慢停下了。 两人立刻流露出失望神色。 苏夜笑道:“这样好了,只要你们还活着,我们就有再见的一天。” 徐子陵狐疑问道:“前辈究竟想说什么?” 苏夜道:“在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且并非我赶去救你们的情况,你们就可以见到我的长相。” 寇仲知她一言既出,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仍有些失望,却同时抓到她言语中的重要部分,又惊又喜地道:“你居然愿意来救我们?” 苏夜冷冷道:“你们最好别抱太大希望。如果过了很久,你们仍是无名小卒,那有关你们的情报甚至不见得能传到我耳朵里。”她说完这两句话,向他们点了点头,算作告别,紧接着站起身来,身影一闪,便从客店二楼窗口掠了出去,掠向小镇之外。 江淮军共有两位当家,一个自然是杜伏威,另外一个是杜伏威的金兰结义兄弟辅公祏。他们一起走上黑道,一起聚啸山林,最后将事业做的有声有色。江淮军攻占历阳后,局势兀自不稳,与隋军在城下缠斗。隋军将领极不愿放弃这个长江腹地的重要枢纽,只怕数月之后,才会认命撤军。 但杜伏威本人,已因此得到天下群雄瞩目,更自认历阳总管,让别人称他为“杜总管”。 长江为中原两条主干水路之一,地位不言自知。俗话说,掌握了长江,就掌握了中原的命脉。岭南宋阀雄霸南方,势力一直延伸至长江水路。长江盐运为宋阀极其重要的资财来源,支持着宋家山城的运营。但江淮军揭竿而起后,并不买宋阀的面子,该抓人抓人,该扣船扣船,让宋阀一时大受打击。 如今杜伏威再下历阳,眼见有胜无败,自然引起宋阀的警惕。杜伏威眼光十分厉害,为人阴狠多智,又有辅公祏为辅,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若江淮军彻底将历阳据为己有后,巩固地盘,再以长江东南一带为根基,缓慢向西推进,逐步攻下整条长江,绝非不可能的事情。 倘若推测成真,即使以宋缺之能,宋智之智,也未必能将水道抢回来,更不必谈运输盐粮兵器。 对义军而言,攻下历阳乃是大快人心之事,对宋阀却非如此。他们立即作出行动,遣使者北上拜访瓦岗军,想将宋家三小姐宋玉致嫁给李密独子李天凡,借联姻之事联盟。从此以后,瓦岗军与宋阀南北呼应,夹攻江淮军,逼迫杜伏威向东退兵。 这个提议看似对双方都有利,实则不然。瓦岗军与江淮军本就有着竞争关系,又受到隋军从洛阳方向产生的压力,处境很难称的上安全。但宋家山城远在岭南,又与巴蜀势力结盟,一向远离中原腹地的争斗,按部就班发展人马。瓦岗军若按照宋智的建议,出兵攻打江淮军,那么战局发展到最后,一定是宋阀拿到的好处更多。 苏夜同时衡量杜伏威与宋缺的为人,觉得杜伏威眼下虽然风光,却缺乏远见,纵容属下烧杀掳掠,强征地盘上的民夫入伍,久而久之,势必失去后方支持。他是优秀的兵法家,武功高强,宋缺却比他更优秀,武功更高。如果要她选择,她宁可把杜伏威当作对手,而非宋缺。 她不打算就此与江淮军结盟,除非杜伏威本人有这个意图,只想暗中动作,稍微打击宋阀势力。与此同时,辅公祏表面上和杜伏威好的像穿一条裤子,其实是魔门八大高手之一“胖贾”安隆的师弟。她对此人亦有兴趣,希望借此机会,摸清魔门天莲宗的武功。 第一百五十五章 江淮军、隋军均在长江设下关卡,拦截敌军的粮船。江上形势错综复杂, 别说军用船只, 就连普通民船, 也难逃被人拦下,夺走船上承载财物的命运。 苏夜本欲买只小船, 沿长江逆流而上,在历阳附近靠岸,结果发现此行必然麻烦多多, 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从陆路往历阳赶去。这一路上, 她多次目睹因战乱而生的惨剧,所过之处, 经常屋宇凋敝, 荒无人烟, 连良田都有荒废的迹象。 有些百姓消息灵便, 听说大军将至,赶紧躲到附近的山岭之中, 生怕被强拉壮丁。剩下的人懵懂无知, 唯有留在家乡。他们遇上什么样的军伍士兵, 纯粹是运气使然, 若运气不好, 便会于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苏夜暗自琢磨,觉得要等尘埃落定,战胜一方才有空处理民生事务, 让平民休养生息。 由此可以看出,多名有识之士认为杜伏威目光有限,忽视对已有地盘的巩固,并非污蔑于他。 苏夜抵达历阳时,离她与双龙分手,恰好过了五天时间。她绕开城外兵马,混进城中,打听城主府的方位,被人告知这里没有城主,只有总管。总管起居的地方,自然叫作总管府。 她一向不太看重表象,从善如流地接纳了这个名字,正要转身离去,却听那多嘴多舌的小兵说,杜总管此时不在历阳,将重要军务交由辅公祏、王雄诞等人处理,自己离城而去,不知去了哪里。 苏夜听完,微觉惊讶,没想到杜伏威不等历阳平定,便去做其他事情。但她转念一想,又想起杜伏威为江湖顶尖高手,轻功卓绝,一旦发觉军情有变,可在一天半日内打个来回,也就释然了。如果深想下去,杜伏威不在历阳,留辅公祏一人住在总管府,对她并非坏事。 她打探完消息,站在街上,想了一会儿,施施然走到总管府大门前,报上真实姓名,要守门兵士通报辅公祏,就说苏夜求见。果不其然,守门人进去之后,转瞬即回,冷冰冰地拒绝了她,宣称辅将军正忙着处理公务,不见外客。 更有甚者,由于她行迹可疑,刻意掩藏外貌,让守卫十分警惕,传完辅公祏的话后,立即驱赶她离开,不准她在总管府门前的大街上逗留。 苏夜也不生气,再度摸到宅院后墙,轻松越墙而入,如入无人之境,穿过府中花园、后院、正院,来到前院书房。杜、辅两人均无家眷,孑然一身,府中除他们两人之外,只有服侍他们的下人和兵士。 守门人说辅公祏正在处理公务,居然不是托词。苏夜接近书房时,恰好听房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海沙帮与宇文阀勾结已久,当然不肯放过趁火打劫的机会。如今先忍下这口气,等历阳彻底落入我们手中,再去对付他们。你去吧,海沙帮若有新动向,不要掉以轻心。” 另一人喏喏连声,口气十分恭敬。苏夜隐在书房旁的浓密花丛中,凝神望去,没过多久,便见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文士打扮的人从里面走出,手中捧着一摞账本般的东西,快步走下台阶,走上通往大门的碎石小径,转了个弯,消失在月洞门外。 此人离去之后,书房里只剩辅公祏,以及外面守门的两名近卫。他本人出身魔门,武功高强,要近卫守门,与其说为了安全,不如说为了彰显身份。 她侧耳细听一阵,确认无人接近书房,随即从身旁花枝上扯下两片叶子,曲指连弹。叶子飞镖般飞出,速度奇快,却无声无息,带着一股柔劲,不分先后地打在两名近卫身上。他们直到叶片触身,仍然一无所觉,只突然感到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一声不吭地软倒在地。 苏夜出手无声,却挡不住他们软瘫时发出的声音。辅公祏立时觉察不对,长身而起,扑向书房门口。 他年纪四十有余,双眼大而有神,身材高大粗壮,留着又密又厚的胡须,给人以笨重朴实的感觉,但动作灵巧绝伦。起身之时,他右手握住腰上佩刀,左手却打出姿态美妙,与他气质殊不相称的莲花手势,全身上下绷的如一根弹簧,蓄势待发,散发出极度危险的气息。 然而,他扑至门前时,眼前异光一闪,锐气直刺面门,快的无法形容。他想挡已来不及,身形陡然顿住,硬生生遏住前冲之势,不前反后,瞬间向后弹出三丈,弹回内室书桌之旁,脸上已有惊讶神色。 那名中年文士离开后,书房的门始终未关。他一出内室,马上看见门前站着个矮小的人影。那人衣着普通,乃是江湖上最常见的短装结束,整张脸被面具遮住,显的格外神秘。 他惊讶,当然不是为了那张面具,而是因为对方悄无声息出现。以他辅公祏之能,竟不知对方如何接近书房,如何下手暗算了房门前的护卫,如何手不抬足不动,把他逼的连退三丈。 苏夜看了他一眼,迈进门内,反手将门关好,缓缓道:“真对不住,阁下不肯见我,我只好不请自来。” 在寻常人眼中,她仅仅是个头戴面具,不敢露出真面目的怪人,亦无任何名气。但她一招逼退辅公祏,顿时令他震骇莫名,无心计较她过往的名声。 而她说出的下一句话,更给他留下极深印象,让他生出杀人灭口的心思。 她道:“你左手做出的莲花势,与佛门莲花印形似神不似,很像魔门天莲宗的武学。我听说,你与本代天莲宗莲主安隆为同门师兄弟,看来传言非虚。” 辅公祏武功来自天莲宗,乃是被他小心隐藏了很久的秘密。杜伏威与他义结金兰,尚不知这个秘密,此时竟被这个陌生人一口叫破。怎奈他只有灭口的心思,没有灭口的本事,震惊之余,虽拔出了那把比平常佩刀更长更厚的刀,却只将它横在身前,并无出手攻击她的意思。 但他终非平凡之辈,拔刀时已恢复平静,冷冷问道:“阁下是谁?” 苏夜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报名求见,你却让把门的人将我拒之门外,这么快就忘了?” 辅公祏迟疑道:“你……你是苏夜?” 苏夜道:“如假包换。” 她的名字对辅公祏十分陌生,绝非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但就武功而论,她也绝不输给任何成名人物。辅公祏须臾之间,想到了数个神秘的门派,又无证据将她和它们联系起来,不得要领地问道:“辅某孤陋寡闻,从未听过阁下的名字,也可保证和你从无恩怨纠葛。阁下特意找上门来,为难辅某,是为何故?” 他是书房的主人,本该请苏夜坐下,但苏夜反客为主,指了一下桌后的巨大座椅,示意他坐回去,方道:“我无意为难你,否则你无法站着同我说话。” 辅公祏坐回椅中,仍不肯放松戒心,将刀横在桌上,沉声道:“即使如此,你总该有个理由。” 书房里并无其他座椅,可见他为人高傲,不喜别人面对面坐着交谈。苏夜并不在意,淡然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你的心思。江淮军近来风头无两,成为隋帝急于拔除的眼中钉。事有凑巧,杜伏威眼下偏偏不在历阳。你认为我是别人买来的刺客,趁此机会取你小命。” 辅公祏展现他身为江淮军领袖的胆识,冷冷道:“起初我的确这么怀疑,但我一生人中,还没见过如此多话的刺客。” 苏夜笑道:“先不谈江淮军的威武军势,谈谈你隶属魔门的身份。” 辅公祏一震,厉声道:“你既然知道我和安隆的关系,就该知道我在十多年前,已经和他决裂。我离开天莲宗后,与魔门再无瓜葛。” 苏夜并不接他的话,平静地道:“阴后祝玉妍,邪王石之轩,魔帅赵德言,天君席应,胖贾安隆,妖道辟尘,子午剑左游仙,倒行逆施尤鸟倦。这八人合称魔门八大高手,你师兄名列第五,排名还不赖呢。” 辅公祏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夜双眼眨也不眨,在面具后紧盯着他,同时说道:“我还知道,你与辟尘、左游仙均有交情,也许这些交情不怎么愉快,但你对安隆的仇恨太深,在仇恨面前,一切过往均可放下。说来真巧,我正要前往巴蜀,找安隆的麻烦,所以想从你身上,一窥天莲宗武学的诀窍。” 世上能飞快把两个陌生人连在一起的,除了共同的朋友,就是共同的敌人。辅公祏始终对她怀有戒心,一听她的打算,又吃了一惊,却不由自主地放缓口气,问道:“原来如此,你也和他结过仇?” 苏夜笑道:“算是吧。是否突然觉得我面目可亲,比之前讨人喜欢了好几倍?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有意结识左游仙左先生,可惜不知他在哪里主持道观。你既认识他,想必了解他的行踪?” 第一百五十六章 辅公祏外表豪爽忠厚,做起事来又不乏机诈巧变。以杜伏威之多疑阴狠, 也深深信任这位自幼认识的发小, 将他当成江淮军的第二号人物, 自始至终,从无提防他的举动。 但江湖上, 许多人外表与实际为人正好相反,辅公祏便是其中一例。 苏夜所提到的“子午剑”左游仙,乃是魔门真传派的分支“道祖真传”传人。此分支为长眉老祖创建, 传至左游仙。左游仙悟性极高, 练通师门绝学, 一跃而成魔门八大高手中的第七位。 魔门本身并不认可这个排名,因为它是由不了解内情的外人排出来的, 未把隐姓埋名的真正高手排上, 排好的名次也不见得准确。譬如第二位的石之轩, 功力更胜第一位的祝玉妍, 因为他常年行踪不定,鲜少有人见过他的出手, 自然无人得知他功力何等惊天动地。 即使如此, 列名榜上的人均有真才实学, 乃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高手, 绝非名不副实的水货。榜末的尤鸟倦常年行踪成谜, 要找他,还不如等路边巧遇。苏夜思考过后,决定从后向前, 依次下手,如果挑战途中遇上了榜首的绝顶高手,则见机行事。 外人绝难想象,辅公祏与左游仙其实是敌非友。多年前,两人共同追求同一位美女,势成水火,彼此切齿痛恨。但随着时光飞逝,当年的爱意已销蚀殆尽,在江淮军这块肥肉面前,因妒火而生的仇恨也算不得什么。 杜伏威并未想到,这位刎颈之交好不容易脱离了魔门,又因攫夺兵权而再次搅合进去。辅公祏勾结左游仙,不但想击杀安隆,报师门之仇,还想暗算杜伏威,将江淮军据为己有。此事完全可以证明,辅公祏绝非重情重义的人,只要涉及切身利益,连结义之情也可抛到一旁。 后来,辅公祏在左游仙的协助下,发动兵变,杀了曾与他同进同退的王雄诞,掌握江淮军大半兵力,逐走杜伏威。连安隆都感叹,想不到他两人能放下过往仇恨,共同达成新树立的目标。 无论在真正的历史中,还是这个充满奇功绝学的世界,辅公祏为人都不怎么样。他先降李唐,又觑机反唐,兵败被俘之后,竟宣称乃受杜伏威之命反叛,间接导致不久后后,杜伏威被鸩杀于长安。从这件事来看,这个世界里的辅公祏比历史上的那一位,多少还强胜一点。 不过,在苏夜看来,辅公祏联合左游仙,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魔门八大高手中,前几位均为一方宗主,各有各的立场。后几位成分更为复杂,有的自行其是,有的依附魔门宗主生存。以安隆为例,他一直依附于石之轩,暗中听邪王命令行事,表面却是蜀中出名的豪商巨贾。 辅公祏若与这些人合作,难免棋差一着,使江淮军最终落于魔门势力之手。左游仙独来独往,心机深沉,并未依附于任何已知势力,相较而言,是一位较为安全的盟友。 辅、左二人面对安隆时,其实已占着上风,若非那时安隆练成了天莲宗的绝顶武学天心连环,恐怕没那么容易离去。他最后能力不足,致使江淮军惨败于寇仲的兵马,又惨败于李唐,并不表示选择左游仙是错误的。 苏夜了解辅公祏是何等样人,自然不会真正相信他。她找上他,一来要以他作为跳板,接触行踪同样成谜的左游仙,二来认为他缺乏杜伏威宁死不屈的霸主气魄,更容易控制。须知同为义军第二号人物,辅公祏可比李密软弱的多。 他既可以背叛义兄,也可以背叛关系没那么铁的伙伴。只要他与左游仙有过接触,苏夜就有把握逼他开口。 事到临头,发展的比她想象中更为顺利。 她问及左游仙,辅公祏隐隐听出她口气不善,不信她“想要结识左先生”的借口,试探性地抵抗了几句。但苏夜旋即露出凶相,逼近了他,扬言若他不说,今时今地便是他的死期。 石之轩偷袭尤鸟倦时,一招毙命,可见两人功力差距。苏夜虽非偷袭,功力却同样远在辅公祏之上,想要杀他,应该不比杀死门外两名扑地沉睡的护卫麻烦太多。 她明白这回事,辅公祏也明白。她刚拔刀出鞘,辅公祏便变相软化,交待了左游仙的行踪。乱世初起时,两人已经有过接触,由敌对试探,转为较为理智平静的谈话,再臭味相投,拟定伺机暗算杜伏威的计划。这段时间,江淮军猛攻历阳城,左游仙亦在左近窥伺,依约定助辅公祏一臂之力。 杜伏威离城后,两人接触起来更为方便。苏夜也许错过了杜伏威,却与左游仙十分接近。只要辅公祏白日送出暗号,当夜子时三刻,左游仙自会前来相见。 苏夜强逼他马上去送暗号,辅公祏无可奈何,半推半就地从了。他心里兀自自我安慰,心想苏夜并无杀人之意,左游仙即使前来,也不算前来送死,更不能算他背叛朋友。 苏夜之所以取江淮军而弃宋阀,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江淮军危机四伏,两大首领并非铁板一块,发展到最后,将出现萧墙之祸。宋家上下却同心协力,即使有过宋智不赞同宋缺决策的问题,也未严重到一分为二。 简单地说,她宁可面对一支壮大了的江淮军,也不愿意面对壮大了的宋阀。 如今,李密声望虽隆,却未真正超过翟让。李密的确用兵精妙,从无败绩,翟让亦从不摆大龙头的架子,按照苏夜的指示,亲自率兵东征西讨,两年间连下数座重要城池。 宋阀遣来使者时,是与翟让促膝长谈,而非李密。好笑的是,他们提出将宋玉致嫁给李天凡,却不太乐意让翟让的独生女翟娇翟大小姐嫁给宋师道。这让苏夜在屏风后笑个不停,心想果然在乱世当中,即便身处高门大阀,女子吃的亏也要多一些。 不过,她突兀现身,让辅公祏心服口服后,便未去想宋阀的事情,暂且专心对付左游仙。辅公祏做梦也想不到,她与左游仙从无过节,之所以急着要见他,只为趁着这个机会,尽早做一做击败八大高手的任务,免的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自知在她面前无法捣鬼,遂送出真正暗号,坐等左游仙前来相会。若他不想出面,其实可以避到另外一个房间,免的双方见面尴尬。但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自己倒了大霉,碰上一位魔门宗主级的高人,那么还不如拖他人下水。这样一来,他并非唯一倒霉的人,老怀也就可以大畅了。 晚间子时三刻,辅公祏起居的卧室窗上,传来屈指叩击窗棂的声音。三声短促叩击后,辅公祏长叹一声,缓声道:“左兄请进。” 两扇窗子轰然洞开,一个身穿棕黑道袍,背负长剑的人越窗而过,飘然站在当地。 左游仙成名已久,今年六十多岁,已是老年人的岁数。他身高肩宽,长着一双山羊般的眼睛,鹰钩般的鼻子,胡须也很像山羊胡须,头顶光秃秃的发着亮,唯有两绺留的很长的头发,从两边鬓角直垂下来,有着奇人异士的感觉。 一个人内功练到深处时,不必再担心皮肤问题。他们的皮肤往往白皙光滑,甚至有可能白的发亮,自肌肉到毛孔均结实干净,不染尘埃。 左游仙面相阴森狠毒,不似善类,皮肤却如婴儿一样白嫩,让他的形貌愈发诡异。 他见到辅公祏的暗信,还以为杜伏威或安隆出了什么事,于是未起疑心,依约赶来。但他在房外一无所觉,误以为房中只有辅公祏一人,一进来,却发现辅公祏身旁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矮小的蒙面人,顿时面露疑惑。 辅公祏面露苦笑,顶着他满是疑问的目光,没事人似的介绍道:“左兄,这位是苏夜苏兄。他久仰你的大名,要我请你前来相见。苏兄,这位就是左游仙左兄,魔门中名声颇著的人物。” 左游仙头脑极为敏锐,霎时间目露奇光,以深沉尖锐的目光,不住打量着苏夜。苏夜并未刻意收敛气势,使他一眼便能看出,辅公祏已全盘在她控制之下,唯她的号令是从。 他钉子似的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冷冷道:“是么?恕我无知,居然从未听过苏兄的名号。但这并不重要,我可以将这个名字当作你的真实姓名。阁下点名要见我,不知是为了什么?” 苏夜微笑道:“其实真不是为了什么,谁让你的名字列在八大高手榜上。我之前已向辅兄做出解释,只想一会左先生传自道祖真传的剑法,别无他意,奈何辅兄太关心先生的安危,怎么也不肯相信。” 左游仙目光移至辅公祏身上,厉芒一闪,又倏然收回,淡淡道:“说来惭愧,小弟刚练成师门绝学子午罡的第十七重,尚未摸到第十八重的门沿,不过对子午罡与壬丙剑法的融合,已经略有心得。苏兄挑这时试招,莫不是满腔好意,想帮我更进一步?” 第一百五十七章 苏夜长笑道:“就算你练成了真正的剑罡同流,那又如何?” 长笑声中, 黑影从椅上骤然拔起。辅公祏面前扑来刀割般的激烈劲气, 连忙运功抵抗。他眼前人影急闪, 都未能看清苏夜如何出手,只见一道黑光在斗室之内蜿蜒游走, 犹如一条挟滔滔江水,向敌人张牙舞爪的巨大黑龙。 左游仙不愧为道祖真传的唯一传人。夜刀刀身割裂空气,发出曼长的刀声, 去势迅如急电, 莫可抵御。他竟能在千钧一发之际, 拔出背后宝剑,架住了那势在必得的一招。剑芒暴涨, 剑上罡气激射而出, 既凌厉锐猛, 又阴森怪异, 正是他“子午剑”发出的子午之气。一连串气劲爆响,仿佛爆豆时发出的响声, 响彻辅公祏起居的小院。每一声爆响, 均夹杂着气劲消逝时的尖锐声音, 连成长而尖的口哨声, 活像有人在他房中吹响了哨子。 辅公祏只觉遍体生寒, 明知刀剑均非以他为目标,仍禁不住屡催内力流动,筋骨间充盈着护体真气。他能看见子午剑的剑影, 却看不见夜刀。从他眼中看去,那已不是刀,而是忽然现出的强烈光芒,忽而奔腾如大江,忽而巍峨如高山,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将子午剑迫的步步后退。 数个弹指间,未被关上的两扇窗户受劲力所激,雕花窗棂忽地分开四截,无声无息断裂。窗棂由结实的红木制成,在刀剑之气面前,如豆腐般柔软易碎。它下半部分卷入刀光,瞬间粉碎,无数蕴含先天真气的木屑飞射向四面八方。向辅公祏射来的,均被他拂袖挡开,射向墙壁、桌椅、书柜的,均深深嵌入木质之中,现出诸多下陷的小点。 这些木屑若打在人身上,不难将人射成筛子。而它们甚至不是夜刀的目标,只因被刀劲震碎,就有了如此可怕的力道。 辅公祏宽阔的额头沁出冷汗,忽然明白自己何等明智。只要半步行差踏错,之前的辅公祏便是眼下的左游仙。 子午剑化作了一道银色剑虹,剑气愈演愈盛,几乎自剑身上腾空而起,变作附剑而生的银色火焰。刹那间,两人已交手三十余招,每一招都由刀剑硬碰而出,绝无半分虚晃招数。 左游仙两鬓旁的长发横着飞起,使得面容更加阴森可怖。忽然之间,他厉叱一声,棕黑道袍充满了内劲,鼓胀的有他两个人那么大,又倏然爆开。 第十七层子午罡气运转到极致,与剑招浑然合一。剑气已提升至顶峰,被他竭力催动,竟又剧烈三分。夜刀向旁一晃,从他秃脑袋的左侧擦过,割断了左面那绺长发。 与此同时,左游仙向后掠起,掠向空洞洞的窗口。窗口之外,一丛娇艳的花儿正花瓣闭合,枝叶低垂,睡着了似的在夜风中轻轻颤动。谁知这个高大的道士从室内向外跃出,两脚正正踩中花丛,顿时花枝碎裂,花苞向外爆开,漫天都是嫣红色的芳香花瓣。 辅公祏看的目摇神驰,不由自主站起身,奔向窗前。他起身之际,黑光收回苏夜手中,变成她握着的一把漆黑短刀。她紧随左游仙穿窗而出,身法之快几近不可思议。左游仙掠向小院院门处,后心刀气森寒刺骨,令他不得不分心抵御,脚下登时慢了一拍。 “铮!” 他心中再度生出无计可施的无力感觉,回身接招。这一声交击清脆至极,尾音拖的极长,震的剑身颤动不已。声音兀自清响不绝,剑气已冰消雪融,从剑上消失。 不知为什么,这一瞬间,左游仙的感官居然更胜平时。他清清楚楚看见迎面而来的刀光,被刀光搅动,当空飞舞不绝的花瓣,以及辅公祏面带惊愕,从窗中向外探出的上半身。 他听说人到临死之时,感官将达到一生中最敏锐的地步,却万万想不到,死亡来的如此迅速。事到如今,他已来不及运功抵抗,只得闭目等死,同时在心中暗暗诅咒辅公祏,亟盼杜伏威发觉义弟的异心,亲手杀掉他。 下一刻,他周身承受的庞大压力蓦地消失,快的让他以为这是错觉。苏夜手腕灵巧地舞动,以刀尖施力,将空气中的水气凝成薄薄冰片。 她凌空虚点,胜过常人实际上的接触。左游仙刚刚疑惑地睁眼,便觉全身六处穴道同时一凉,六点凉意破开他引以为傲的子午罡气,透过皮肤,打进他肌体经脉之内,在他体内沿血液流动。 他身为魔门的重要人物,深知魔门内情,了解一个人武功之高,可以高到何种地步。道祖真传,乃至真传道本身,属于魔门地位不甚高的一脉。即便他练成了剑罡同流,恐怕也很难与阴癸派、邪极宗的宗主相比。但了解归了解,此时他真败的如此轻易,未免大受打击,心中沮丧之意远胜愤怒。 与此同时,他其实也有一派之主的气度,自知不敌时,便不再做无用功,免的遭人耻笑,更失身份。 苏夜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制着他脉门,笑道:“回去吧!” 辅公祏事先已传下命令,告知众人今夜他要闭关练功,无论院中传出何等异声,均不许进来打扰。他的亲兵护卫明明听见了气劲爆响,却不加怀疑,继续在远处巡逻,并无一人接近此地。 他见左游仙步他后尘,心里不知是苦是甜,既因有了难兄难弟而庆幸,又因左游仙不敌苏夜,两人即将一起倒霉而忐忑不安。 苏夜手上戴着手套,却没做其他掩饰。左游仙被她握住脉门,只觉她手掌温润柔软,不觉有些奇怪。但他尚未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身不由己,被她重新拉回房中。 辅公祏已侧身退开,坐回椅中,目视左游仙,苦笑道:“左兄休怪,如果能让你好受些的话,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今天白天已在小弟身上发生了一遍。” 左游仙冷冷道:“为何我心中没生出哪怕一星半点的高兴?” 苏夜嗤的一笑,空手轻推,将他推向另一张空着的椅子,自己反而不坐,在他二人面前转了一圈,悠然道:“两位满脸疑窦,不知我要做什么。这也怪不得你们,因为我仔细想想,同样觉得很难解释,索性就不解释了。” 她忽然发现,危急关头,左游仙的山羊眼也可像美人的眼睛那样会说话,满满的都是“你他妈什么意思”。他并未被她封住穴道,却很识时务,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只用目光表达疑惑。 辅公祏勉强笑道:“苏兄何妨说的更明白些?” 苏夜道:“左先生是魔门中人,辅兄曾是魔门中人。两年前,有人向我详细讲过魔门来历,而我本人也知道些许内情。魔门源自东汉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期,中途多次分出分支,传至如今,笼统分为两派六道。” 辅、左两人对魔门分支均不陌生,却不知她为何在此时提起这些事情,神情更加疑惑。 苏夜笑笑,又道:“两派指的是阴癸派和花间派,六道则包含邪极、灭情、补天、魔相、天莲、真传。其中,除花间派一代只有一位传人,其他的都开宗立派,收录弟子,培养出不少名震江湖的高手。” 她清澈的目光落在辅公祏身上,又移至左游仙,安然道:“魔门中人行事诡秘莫测,但经常有点同气连枝之情,相互之间也比较容易说话。左先生为真传道后人,执掌道祖真传,可否向我讲一讲真传道另外一位传人?” 左游仙目中忽现奇光,冷笑道:“阁下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何必问我?” 苏夜笑道:“我得瞧瞧你是否对我说谎啊,左兄!” 左游仙看都不看左侧坐着的辅公祏,声音转冷,却依照她的问话答道:“真传道共分两脉,一是道祖真传,另外一脉名叫老君观,宗主为……辟尘。” 苏夜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然后呢?” 左游仙冷笑道:“辟尘只是道号,此人的俗家身份为洛阳巨贾,商会会长荣凤祥。他和安隆一样,均用做生意为幌子,大肆搜刮钱财。我和他虽然同出真传道,交情却平平,最多在他发展码头时,为他提供方便而已。如今阁下总算满意了吧,不如说说你的目的,好教我们死个明白。” 苏夜道:“左兄何必想的这样极端。我和你们实无过节,只想一观道祖真传的两套绝学。你若顾惜性命,便把子午罡和壬丙剑法的秘籍交出来,我绝不留难。” 左游仙愣了一愣,脱口问道:“你武功已超越本派武学,要本派秘籍又有何用?” 苏夜语气中,忽然有了几分没好气,冷笑道:“你当我稀罕人家的武功吗?我自己的武功还不够时间练呢。怎奈有个不是东西的东西要我搜集魔门心法,拼凑魔门至高无上的宝典天魔策。我一直满头雾水,也不知你们的武功算不算,只好先弄来凑数。” 左游仙终于与辅公祏对视一眼,均不知该如何反应。辅公祏还好,与安隆决裂后,又自行习练其他刀法,并不知天心莲环的秘诀。左游仙却是真传道的掌门之一,顾虑远比他更深。 他掂量半天,硬着头皮道:“你当真认为我会交出本门秘籍?” 苏夜道:“各门派将秘籍当成宝贝收藏,不就是怕别人找出破绽,成为本派大敌吗?我已经是你的大敌,不必再费力气。我也可以向你立下誓言,到手之后只看不练。若不然,我就亲赴你主持的道观,将它一火焚作白地,从此之后,道祖真传自江湖除名好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左游仙终于松了口,同意将师门秘籍交给苏夜。 与其说苏夜信誓旦旦, 以先天宗师身份, 立誓绝不修炼这两门武功, 让他不信也得信,毋宁说他抵不过生死符令人生不如死的折磨。反正他败也败了, 服也服了,苏夜又露出一副心狠手辣的狠毒面目,扬言要真传道就此消失, 何妨按照她的吩咐行事, 权当是为了师门传承。 但左游仙武功再高, 也不可能带着两本书四处乱走。他的盘口就在历阳城西北的大城,合肥。城中有座上清道观, 每日香火十分旺盛, 其实是左游仙日常起居之地。秘籍藏在道观的密室暗格中, 要先返回合肥, 才能将书取出。 同时,合肥城中亦有荣凤祥的人马, 在那里开办商号, 往来贸易, 正是左游仙所说的“给同门方便”。若无左游仙的许可, 荣凤祥想将势力延伸至合肥, 恐怕没那么容易。 苏夜听完,笑道:“你们两人一肚子阴谋诡计,我怎么知道这不是针对我的阴谋?没准左兄在书上涂了剧毒, 或者那暗格是引爆道观地底火药的引线,你拉出暗格,我就得陪你同赴黄泉。” 左游仙道袍已被汗水湿透,白嫩如婴儿的皮肤也毫无血色,可见经历了一场痛苦挣扎。苏夜得了便宜还卖乖,气的他险些闭过了气,冷声道:“左某倒是很想有那样的本事,可惜没有。” 苏夜道:“你不必觉得丢了面子,自我学到生死符,亲手将它变化改造以来,还没有人经受的住这种痛苦。你可知为什么?” 左游仙冷冷道:“苏兄在自己身上试试,不难找出原因。” 六点凉意钻入皮肤后,他自知事情不对,趁着与苏夜问答的时间,气运丹田,想将体内异物排出。但他不动还好,一有这种倾向,立即导致生死符的发作,饶是他心性坚韧阴狠,也情不自禁大叫出声,看的辅公祏连连皱眉。但他本为见风使舵的人,心想过了今日,不难找到高人解除隐患,遂委曲求全,只求平安度过眼前的劫难。 苏夜摇了摇头,笑道:“因为我从不在有骨气的好人身上试用。其实除生死符外,我还有一种名叫三尸脑神丹的丹药。服药之后,尸虫钻入脑中,真气难及。中招者可以试着用内劲冲击头上穴道,却很难在不伤脑子的同时,震死尸虫。我与二位无冤无仇,就不用这么狠毒的手段了。” 她今夜一番施为,已深深引动左游仙的疑忌,猜疑她是魔门中人。他目光瞬也不瞬,想记住她的身形声音,以便日后查出她真实身份,但目光转动间,恰见辅公祏胡须蓬松的脸上,隐露一丝笑容。 辅公祏与他同为苏夜所制,却露出笑容,只能让他理解为幸灾乐祸。他脾气再好,也难忍耐,何况根本就不好,脸色顿时极为难看。 苏夜顺着他的目光,朝辅公祏瞥了一眼,笑道:“你误会了,辅兄笑的不是你。” 左游仙半信半疑,问道:“是么?” 苏夜悠然道:“他从你们两人的遭遇,想到了他师兄安隆,所以明忧实喜,认为安隆肯定比他还倒霉。而且天莲宗的武学心法也在安隆手上,他若风骨硬挺,说不定就要受左兄受过的罪。” 辅公祏被她一语道破心事,也不掩饰,狠狠地道:“家师当年突然逝世,死因十分可疑。数十年来,我一直猜测此事与安隆有关,却抓不到他的把柄。早晚有一天,我要讨回这个公道。” 他与安隆之间的恩怨,是否真像他说的这样是非分明,苏夜完全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她含笑看了他一眼,忽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道:“左兄,咱们走吧。” 左游仙愕然道:“什么?” 苏夜道:“合肥离历阳不远,快马加鞭一日可到。你我轻功远胜奔马,立即启程的话,正午大概就可抵达合肥城门了。或者说,你嫌处境还不够糟糕,非要耽搁几天再说?” 辅公祏却比他还要愕然,迟疑道:“苏兄……” 苏夜道:“就算你不驱除生死符,让它自行发作,也要一年半载时间,不必苏兄来苏兄去的。你若害怕,可以等杜总管回来,向他求援,听说杜总管内功有独到之处,能帮上你的忙也说不定。他问起来,你就说苏夜向他请安。另外,看在你将我引荐给左兄的份上,还有一件事告诉你。宋阀派人与瓦岗寨联络,欲携手合作,南北夹击江淮军。” 辅公祏大吃一惊,双手猛地一按桌面,问道:“翟让怎么说?” 他脸上的犹豫已然消失,又变回了江淮军的二总管。苏夜微微一笑,答道:“他说,瓦岗寨西有隋军,北有王世充,实在无力分心对抗江淮军。这倒是实话,但李密若与宋阀私下达成什么协议,大龙头便不知道了。” 辅公祏手上力道忽紧忽松,显然正在琢磨这个消息。杜伏威目中无人,扣下宋阀的船,必然导致宋缺极为不满。他们均有准备,知道宋缺不会轻易罢手。倘若瓦岗军与宋阀结盟,那江淮军的处境确实更为艰难。 他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去看苏夜的表情,却只看见了一张神秘的面具。面具之后,正发出阴恻恻的声音,“以后有要紧事,我会再度登门求见。眼下我言尽于此,就此告别。” 这句话说完后,苏夜再不耽搁,纵身跃出窗外,伸手向左游仙招了招手。左游仙轻哼一声,向辅公祏一拱手,当真就这么跟了出去。 苏夜要杀他,早就杀了,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他想明白这个道理后,心头登时一松,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从后园离开总管府,前往已经紧紧关闭了的历阳城门。 直至离开历阳,踏入城外犹带兵戈气息的郊野,他方状似无意地问:“苏兄碰上在下,才临时起意前往合肥,若没有,又会去哪里?” 他声音天生阴森,与苏夜装出来的嗓音并不相似,杂在清凉的夜风中,听起来有种孤魂野鬼的味道。苏夜并不把行踪当成秘密,随口答道:“无论有没有合肥之行,我都得先到竟陵歇息几天,然后赶赴巴蜀,求见安隆先生。” 她刻意跳过飞马牧场,是因为暂时不想让人知道她和牧场的关系,免的她在外面得罪了人,对方见她难惹,便去对付相对好惹的商秀珣。在此之前,她已抓出阴癸派在牧场的卧底,并警告大管事等人,要他们小心身边的叛徒。在商秀珣拿定主意前,她大可不必替她惹事。 此事之外,她说的话均为事实。左游仙聪明过人,却很难猜出她前往竟陵的原因,告诉他也没什么。 满天星光下,她背后再度传来那个阴沉声音,“安隆财大气粗,与荣凤祥并称南北两大富贾,深居简出,身边还有不少护卫。就连影子刺客,也很难刺杀得手,苏兄难道真这么有把握?” 安隆身为天莲宗宗主,却与石之轩交好,称石之轩为大哥,后来更为了让石之轩恢复冷酷无情的本性,和杨虚彦一起,合谋刺杀石之轩的独生女儿石青璇。如果杨虚彦去杀他,那肯定是疯了。 苏夜微微偏头,从肩上瞥了左游仙一眼,看不出他是特意提到杨虚彦,还是不明内情,拿影子刺客做个比较,同时淡淡道:“这事交给我来操心就好。” 左游仙沉吟片刻,又问道:“你口称奉他人之命,收集圣门典籍,究竟是为何故?” 自魔门出现以来,门内尽是愤世嫉俗,离经叛道之士,更不乏狠毒邪恶之辈。他们不为世俗所容,彼此间亦不服气,故从建立之初,就埋下了未来四分五裂的祸根。期间,不少惊才绝艳的高人试图一统魔门,成功者却少之又少,但事情发展到今日,每位宗主心中都隐有这个想法。 苏夜说要收集典籍,集齐天魔策。左游仙心里若无怀疑,才叫奇怪。 她本人其实早已为此事忧心,诸如尤鸟倦、左游仙等辈,武功并非绝顶,心志亦不坚定,得手的难度不算高,也不难教他们低头服输。但魔门第一大派阴癸派的宗主是“阴后”祝玉妍,花间、补天两派的宗主是石之轩。想叫这两位乖乖交出典籍,还不如直接给她一个杀死他们的任务。 有时,她苦思不出方法,甚至产生了趁自己还是个萝莉的时候,找合适途径拜进阴癸派的念头,要不然去找石之轩的另一个徒弟,花间派的传人,“多情公子”侯希白,抱着人家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跪求认他为师父。 这些当然只是她自娱的想法,从未当真过。但倘若有一天,石之轩突然发现她成了他的徒孙,表情肯定精彩至极。 因此左游仙一问,立即挑起她长久以来的愁思。她苦笑了一下,答道:“我说只是兴趣使然,左兄信吗?” 第一百五十九章 苏夜对她本人,以及对左游仙轻功估计的均不错。两人脚步不停, 一前一后赶路, 从下半夜赶到黎明, 又从黎明赶到中午,中途始终未有停下歇息。 她可以如此疾奔一日一夜, 依旧没有倦怠之意。左游仙居然也气息绵长,并未露出疲累神态,可见内功不凡。 他们遥遥望见合肥城高大的城门时, 苏夜才忽地停下脚步, 缓缓道:“到了。” 路上她已警告左游仙, 说她不想看见道观之中,伏有其他魔门帮手, 也不想看见他一声呼哨, 召唤徒子徒孙围攻于她。相信左游仙再吃两个胆下去, 也不敢这么做。之后, 他们又稍稍谈了魔门中的人物,以及他们在天下烽烟四起时, 究竟会如何行动, 如何发展帮派。 因此, 他们之间的气氛已无之前那样紧张, 虽仍处于敌对关系, 却无务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恨意。苏夜停步,左游仙旋即停下,冷笑道:“我一月前离开合肥, 前往江淮军的驻地,想不到今日回来,却是这副模样。” 合肥离战场较远,暂时未受战火波及。城外碧树芳草,茂密丰盈,看起来偏偏绿荫如织,农田中禾苗亦长的十分茁壮,一见可知从未被残军败将打搅。 附近风景清雅淡逸,与历阳城下的铁火之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几如另外一个世界。合肥城中,建筑风格亦颇清淡,以黑檐白墙为主,看似不够富贵华丽,却让人觉得城中居民生活的富足安全。 左游仙选择此城栖身,的确眼光高明。除道祖真传之外,江北的“龙游帮”也将总舵设于城中。龙游帮听上去像江湖帮派,以水上打劫为生,其实是个行商贸易的帮会,一如北方各大商会。帮中成员行遍天下,低买高卖,名气十分响亮。 时值正午,合肥城门早已大开。两人遂不再贼头贼脑,正大光明地从东边城门走进城里。左游仙对这里熟的不能再熟,带她走过贯穿全城的中心大路,途中连续转弯,转到城西一带,又经过三条街,便是他主持的上清道观。 他倒也说话算话,并未再做什么手脚,进观之后,并不理会向他问候请安的修道弟子,径直绕到三重殿宇后面,进入自己的卧室,打开床头暗格,将《子午罡》和《壬丙剑法》交给苏夜。苏夜自然不会去练别人的绝学,却怕他备好了假货,交给她两本没用的书,遂翻开看了看,一边看,一边问道:“左兄脸色很不好看,在想什么?” 左游仙本人修炼子午罡,未到十八层,书就被人取走,心情自然糟糕至极。但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他瞥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实不相瞒,我正想杜伏威去了哪里,为何连辅公祏都不知他的去向。” 苏夜翻阅极快,粗粗浏览一遍,已看出书中武学精微奥妙,既暗合修炼先天罡气的窍诀,又有魔门武功常见的诡异变幻气质,应该是真书无异。她会将书抄录一份,摹本放进洞天福地后,再把原本还给左游仙,因为她尚无为难他的理由,也犯不上就此断绝他的绝学。 她顺口应道:“听说道家宝典长生诀出世。宇文化及奉隋帝之命,前往扬州夺书,却功亏一篑。杜伏威也许听到了这消息,跟去看热闹了。” 左游仙眉毛一耸,似乎非常意外,顿了顿方问道:“你不想要它?” 苏夜微微一笑,道:“可能很想,也可能不想。” 左游仙不再关注长生诀,忽地向万里晴空望去,目光流露十分诧异的意味。但诧异一闪即逝,旋即变为了然。 天空湛蓝澄净,团团白云点缀其上,如雪团般洁白可爱,令人心旷神怡。白云之间,却有一个黑色小点愈来愈大,向下急降。降到后来,他已可看到它深棕、黧黑、铁灰等多色混杂的羽毛,以及末端勾起的尖喙,竟是一只铁背苍鹰。 鹰唳声响彻云霄,似在向地上之人打招呼。刹那间,苏夜露出笑容,左手将书合上,右手向旁一伸。苍鹰迅捷无伦地扑了下来,双爪牢牢抓住她手腕。左游仙一瞥之下,恰见它爪上系着丝质小包。 江湖中人训练飞鸽、飞鹰等鸟类为己送信,本为常事。但苏夜始终未摘面具,居然也能被苍鹰认出,实在不太容易。 左游仙见她当面招下飞鹰,心想问也无妨,立即道:“你戴着面具……” 苏夜笑道:“我驯出的鹰都十分聪明,听的懂简单的口令,能够辨认面孔,自然也能辨认面具。除非我将全身上下都进行易容改扮,否则它们总能认出我。” 她将书塞进袖口,顿时把衣袖塞的鼓鼓囊囊,转手解下小包,从中抽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信笺。 信乃云玉真送来,说独孤策已知她变心的事,对她十分愤怒,扬言要报复巨鲲帮。她按照苏夜吩咐,将责任都推到她头上,诱使独孤策将怒气转移给她。他逼迫云玉真给苏夜送信,订好当面相谈的日期,要按江湖规矩,面对面地解决这件事。 信中写了日期与地点,定在下月十五。苏夜看的直皱眉,也不知大家是真的很喜欢圆月,还是顺口说了十五日,还是怎样,反正她这辈子赴的约会,如果预先约定日子,几乎只有初一、十五两种选择。 她一气看完了这封信,想了想合肥、竟陵、蜀中三地与东海的距离,觉得蜀中之行可以暂缓,竟陵之行仍有必要,便向左游仙借来笔墨,在信笺背面写下回信,系回苍鹰爪上,让它原路带回。 中原人物势力中,她始终最挂念商秀珣。 各地义军势如破竹,在不同地区攻打仍被隋军占领的城镇,令隋将疲于奔命,最终被分开击破。他们自立山头,人人都有称王之心,却也分担了来自朝廷官军的压力。她离开瓦岗寨前,曾反复交待翟让,令他按照她给他的计划行事,不可贪功冒进,也不可错过进攻的好机会,若有疑问,可以招来沈落雁、徐世绩等人商量,不必经过李密。 如此一来,在她返回瓦岗之前,事情当不致有大的差错。李密本身仍效忠于瓦岗,相信不会自毁长城。他当然可能与宋阀私下立约,正是她接下来想查清的问题之一。 她将信送出,才看了看满脸狐疑的左游仙,微笑道:“左兄与辅公祏暗中勾结,意在安隆,却也在杜伏威。杜伏威此人有恩必偿,有怨必报,若我向他告密,两位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左游仙端坐于道观云房时,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但他一开口,声音立即冲淡飘逸之气,“即便你不告密,我们的日子似乎也没什么好过。” 他是魔门八大高手中野心较小的一位,常与他人合作,扶助辅公祏夺兵自立,失败后就不知所踪。在苏夜看来,他这人有好处就下手,没好处就算了,看似狡诈阴险,却远远算不上危险。 她点点头,平静道:“除非左兄鬼迷心窍,非要与我作对,否则我会守口如瓶,直到没有这个必要为止。我人已来了合肥,想在此地逗留几天。左兄有事,在城中打听一下,就知道我投宿于哪家客店了。” 就常理而言,左游仙做梦也不想有事找她。但他仍保持着风度,尽可能客气地送她出门,又客客气气拜别,简直就像对待老朋友。 苏夜口称逗留几天,其实只想见见龙游帮帮主“儒商”泽天文。荣凤祥在北方商会一言九鼎,几有掌控北边贸易的可能性。安隆在蜀中经营势力,与宋缺亲家、独尊堡堡主解晖结义,若非一从祝玉妍,一从石之轩,早就南北联手,控制中原所有商会了。 两方势力之间,龙游帮始终持中立态度,不愿受任何人的拘束,秉持做生意要灵活自如的宗旨。若她亮出代表瓦岗寨的身份,与龙游帮谈好条件,结成合作关系,对日后必有相当大的好处,也有助于她对抗荣、安两人。 云玉真替她和独孤策订好约定,稍微打乱了她的计划。但安隆与石之轩关系太近,这次失去与他交手的机会,不见得一定是坏事。横竖有朝一日,荣凤祥将试图染指南面商会,总要与安隆联络,那时不愁没有见面之机。 然而,她到街上一打听,不但打听出了泽天文宅院所在的地方,还听到一个相当震撼人心的消息。泽天文于本月寿辰当天,请天下最著名的歌舞大家尚秀芳到合肥一行,在寿宴上献艺。 尚秀芳的大名遍传中原南北,号称歌、舞、琴三绝,为姿容绝世,才艺高绝的名妓。她一来,城中人顿时为之兴奋,即便没有机会见到她的芳容,也津津乐道围绕她而生的传闻逸事。 寿宴将在两天后举行。 第一百六十章 以尚秀芳的名气身份,想请她登宴献艺的人可从长安北城门排到南城门。哪怕她长着三头六臂, 也不可能答应所有人的邀约, 只好从中选出重要的, 抑或有兴趣的一部分。 自名声鹊起以来,她大半时间住在长安, 其他时候遍游天下,在应许各方人物的邀请时,也游览长江南北美景, 眼光见识均比普通女子更为开阔。 龙游帮主正值五十整寿, 好不容易请到秀芳大家, 当然十分得意。而尚秀芳应邀赴约,也是因为龙游帮长年以来, 无论名气多大, 只规规矩矩地行商, 从无欺男霸女之事, 从不涉足江湖,乃是正派的商会组织。 此事在合肥人人皆知, 苏夜随便找人一问, 便问的清楚明白。那人口沫横飞, 言下颇有艳羡之意, 明明尚秀芳还没到, 就把她说的天上有,地下无,根本不管眼前站着的是个面具怪人。 事实上, 大龙头翟让亦久仰尚秀芳的大名,曾说若有机会,定要请她到家下一游。翟让之女翟娇更是对她充满好奇,倘若尚秀芳有朝一日去了荥阳、瓦岗,恐怕她爬也要爬去。 更不为人知的是,尚秀芳与李阀之主李渊、石青璇的长辈岳山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尚秀芳之母明月曾受岳山照顾,情同父女。李渊则是岳山的兄弟,年轻时常与岳山结伙同行。后来明月爱上了好色的李渊,将岳山对她的警告弃之不理,惹的岳山很不高兴。事到最后,她似乎真与李渊闹翻了,非常懊悔,后悔不该不听岳山的话。 苏夜过去曾听过一个推论,即尚秀芳其实是李渊生在外面的女儿,所以名字中也有个“秀”字,一如李阀小姐李秀宁。而岳山乃是东溟派派主,东溟夫人单美仙的父亲。若说尚秀芳和东溟派亦有联系,似乎并无说不过去的地方。 无论真相如何,尚秀芳色艺双绝,名气奇大,对各种乐器、艺术都有很高的造诣,此事绝无疑问。纵在乱世中,她也受人敬重,很少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打她的主意。 苏夜听完后,心中亦涌出深深的好奇,很想亲耳一听尚秀芳的歌声。然而泽府寿宴当日,她贸然跑去,只怕会被人挡在外面,更无机会与泽天文交谈。她想去泽府拜访,最好选择尚秀芳抵达合肥之前。 上清道观在城西,泽天文的府邸,及龙游帮的地盘却在城东,位于一条平坦宽阔,每日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大街上。 泽天文、泽岳父子虽非江湖人物,却很明白江湖上的规矩。他们本来出身于江浙,并不住在合肥,只因江浙一带乃兵家必争之地,每日不是心惊胆战打探攻城消息,就是忍受战胜一方的征收骚扰,为避开战乱,才暂时搬到相对安宁的合肥城,等义军与官军停战后再回故乡。 他们来合肥后,聘请十多位武师,又训练府邸护卫。武师中有两三位手头很硬,几乎比得上在扬州号称第一的石龙。 苏夜想了想,依然光明正大地走过去,向守门家丁报上姓名。除真实姓名之外,她还报上了正式身份之一,既瓦岗军翟让派来的使者。 翟让之名无人不知,听在家丁耳中,更是如雷贯耳。他们半信半疑,却不敢慢待,立刻将她请进大门,遣人去府中飞报泽天文。泽天文午饭尚未吃完,一听翟让遣人来拜,惊多于喜,赶紧放下碗筷,赶到书房门前恭候,并亲自将她领进房中。 苏夜见过好几位大豪的书房,大多悬刀挂剑,满是武人之气。泽天文却不负“儒商”之名,房中堆满了书卷账本,还有极为详细的地图,显见平时很下功夫。 他本人也是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面相慈和清瘦,与他身材壮实的儿子对比鲜明。合肥离浙江不算远,所以龙游帮在此的地位不低。但他全未想到,自己为避祸而移居合肥,居然还有人登门拜访,脸上难免有着疑惑之意。 苏夜不想在他面前掩饰身份,因为她代表的乃是瓦岗军,而不是她自己。她入座之后,听泽天文问到凭据,便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一是翟让的龙纹指环,一是翟让特意铸造的金龙令。指环针对的乃是他亲信的自己人,金龙令是给外人展示的信物,均极为重要。 泽天文看完后,心知对方不太可能冒充翟让部属,否则派人去瓦岗一问就知。他心里已信了大半,却问道:“不知阁下是大龙头的什么人?” 苏夜以真实的声音答道:“义女。” 这声音清脆娇嫩,动听异常,又有一股寻常少女没有的冷冽之气。泽天文霍然一惊,下意识问道:“义女?” 苏夜已和翟让说好,若要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用义父义女的说辞。很多人都知道,翟让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又被他宠坏了,骄纵暴躁,毫无心机,那么他再收养一个儿女,似乎也是应有之义。 她伸手将面具取下,露出面具后的脸。这张脸稚气未脱,却眼如秋水,眉横春山,鼻子下巴的线条完美无瑕,皮肤更是白嫩至极,明丽的让人眼前一亮。她的衣服与容貌并不相称,但长成这个模样,也没几个人会去注意她的衣着。 泽天文既震惊于她的美丽,又震惊于她的年纪,惊了半天方道:“此话当真?” 苏夜笑道:“令牌与指环都是真货,你若怀疑,何妨亲口去问问大龙头。其实你不必想的太多,我这次来,是想和龙游帮签订一个协议。” 泽天文愣了再愣,终于下意识问道:“什么协议?” 她长成这个模样,实在很难叫人把她的话当真。但她的神态气质均很严肃,周身上下,又有着慑人心魄的神秘魅力,弥补了她年纪方面的补足。泽天文理智上仍在怀疑,情感上却不知不觉地开始倾听。 苏夜笑道:“大龙头说,自此之后,想把瓦岗军的部分粮货建材,武器布料,还有牵扯到前线后方的所有商品货物,交给贵帮收购和贩卖。” 泽天文震惊之下,仍对商务有着惊人的直觉,想都不想地道:“瓦岗离洛阳较近,为何不去找荣凤祥荣老板?” 苏夜笑容加深,向前倾身,刻意压低声音,小小声道:“因为荣老板是魔门中人,我们不敢真的信任他。” 此话一出,泽天文的惊骇比之前更甚。瓦岗军虽然麻烦,却专注于东征西讨,至多与他合作时,讨他们龙游帮一点小便宜,不至于出现无法解决的矛盾。对他而言,荣凤祥的名字比翟让更响亮。近年来,洛阳商会一直有着往南进侵,想掌握南边贸易的感觉。他私下常想,是否自己疑心太重,错疑于他? 然而,倘若荣凤祥真的出身于魔门,那他的怀疑未必是错觉。 他心中惊愕之情太深,想了很久,才问道:“在下仍不明白,即便大龙头知道荣凤祥出身魔门,为何又看中了我们?” 苏夜微微一笑,用与之前的相同声音道:“因为四川的安隆先生也是魔门的人,不值得信任。宋阀有自家的贸易路线,东海三大帮又各自找了后台。你看,除了贵帮之外,我们似乎没有太多选择。” 安隆的身份比荣凤祥更为隐蔽。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只是个很有钱,武功平平的胖子,雇了无数好手守卫府邸,害怕有朝一日被人害死。唯有当面见到他,并深知魔门武学特点的人,才能看出他的不凡之处。泽天文身为商会巨头,曾见过安隆,却因武功不够,没能看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有了荣凤祥的前车之鉴,安隆的消息对他的冲击略浅一些,但仍然十分强烈。他静静坐在椅中,已顾不得计较苏夜今年九岁还是十岁,反复思考这两项情报对龙游帮的意义,脸色越来越沉重。 他打心里希望苏夜在胡说八道。倘若事情是真,那么荣、安两人总有一日,不会允许龙游帮持中立立场,想将它划为自己所有。他自然不知那两人貌合神离,关系并非很好,却敏锐地觉察到了即将面对的危机。 苏夜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最微小的情绪变化,半晌方道:“贵帮从不涉入江湖事务,名声向来不错,又无与魔门同流合污的意愿,堪称任何人的优秀伙伴。魔门潜伏已久,意于乱世一鸣惊人,早晚有一天,会与我们发生冲突。与其到那时手忙脚乱,还不如尽早找好与魔门无关的朋友,你说对么?” 她话说到这个地步,泽天文其实已经信了,因为她并无提出任何对龙游帮有害的条件,仅仅是向他挑明了别人的真实身份而已。 他犹豫片刻,又问道:“小姐今日前来,只为这两件事?恐怕我要和犬子,以及商会元老商量一番,才能做出决定。” 苏夜笑道:“若你不介意,我想觍颜留到秀芳大家献艺的时候,借机一饱眼福。” 第一百六十一章 苏夜接受主人招待,住进泽府, 等候天下第一才女大驾光临的那一天。 府中上下, 本就因为尚秀芳而日日忙碌, 唯恐照顾不周。泽文天听完苏夜说出的情报后,更觉十分烦恼, 每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信,送给住在其他地方的帮中元老,又连续找人合议, 并打听荣凤祥、安隆两人的动向。 苏夜对此并不担忧, 认为泽文天理清利害后, 自会同意与瓦岗寨合作。中原四大门阀里,每家在海陆之上, 都有独特的合作伙伴。这是他们源自高门大姓的特别优势, 并非出身于平民的那几支义军可比。然而, 随着战事变幻, 义军声名水涨船高,优劣之势也在发生转变。过去的伙伴未必还是伙伴, 过去的敌人也未必还是敌人。 独孤阀算是四大阀前途最不明的那一支, 其次是阀主犹豫不决, 至今不肯起兵的李阀。云玉真在心底将独孤霸、独孤策父子, 与翟让、李密、苏夜、沈落雁四人相互比较, 弃前者而选后者,也算是明智之举。 她都能看清局势,做出对帮派最有利的判断, 比她更老到、更富经验的泽文天自然也可以。苏夜估计,除非另一派势力突然上门,继她之后进行拉拢,否则龙游帮应无理由拒绝。 从她住进这里,到尚秀芳进府的三天内,一直风平浪静。她出于好奇,曾在抄写摹本后,去过一次上清道观,请见左游仙,却被告知左师已出门云游,不知何时回来。 她一有独自待着的时间,便进入洞天福地,查看青铜门上显示的完成情况。所幸玉佩尚属厚道,并未因为真传道的武学不够绝顶,拒绝承认它隶属天魔策。她亲眼确认,集齐天魔策的任务出现了完成度,虽然比较少,却是一个十分良好的开端。 左游仙说出门就出门,并未留下口信。就苏夜猜测的,他极有可能因为忌惮生死符,前去寻找魔门高手,替他解除这项隐患。生死符对普通武人效应如神,所向披靡,却奈何不了祝玉妍那种等级的人物。他们若肯出手,必然手到病除,只不过左游仙得付出一些代价罢了。 她本想将原本秘籍还给他,见他不在,也就作罢。 直至尚秀芳献艺的那一天,她都认为合肥之行即将平淡无奇地度过,转为考虑抵达竟陵后的行动。 泽府早在一月前,请来水准最高的丝弦班子,为尚秀芳奏乐伴唱。寿宴当日,府中宾客挤挤攘攘,即便与龙游帮毫无交情的人,亦想觍颜参加宴席,一睹尚秀芳的风采。 苏夜对他们颇有好感,虽说里面有部分色鬼,为尚秀芳冠绝天下的艳名而来,更多的却真心欣赏诗词曲乐,体现出他们文武双全,对艺术很感兴趣的高雅特质。 她被当作泽府亲眷,安排在相当不错的位置上,与重要女眷同坐。一开始,同桌的女子不知她来历,还问个不停,想弄清她和泽文天的关系,但尚秀芳一出场,偌大一个花厅中,除悠扬婉转的曲乐之外,再无任何人说话。 尚秀芳今年刚满二十岁,艺成却有七年之久。琴曲与武功一样,讲究天份才情。若说关七是练武的奇才,那么尚秀芳就是艺术领域的奇才,也许还比关七天份更高,因为关七并未在十三岁时名动天下。 她容貌美的令人不敢呼吸,生怕亵渎于她,同时具有飘逸清丽,与神秘诱人两种几乎相反的特质,眉梢眼角流露出特别风情,如山峦河川般引人入胜,五官之美无可挑剔,气质更是一见难忘。她的歌声不仅技艺完美,还具有曲词中应有的充沛感情,足可打动铁石心肠的人。 苏夜见过她之后,总算明白她为何能在崇尚武力的乱世中,具有如此之高的地位。这并非只因为她与名门中的重要角色交好,也因为别人一见她,就忘了世上所有的烦恼与杀戮,沉浸在纯粹的艺术美感里,有忘忧解烦之效。如果说,音乐乃抚慰人心的良药,那么没有人能比她做的更好。 更不用说她美貌惊人,惹人怜爱,使人不忍心伤害她,只顾欣赏她的美丽。 一曲终了,乐声依然袅袅不绝,花厅中彩声如雷。尚秀芳含笑向客人示意,移步至席中坐下。她今日只唱不舞,未免有些可惜,却没有人舍得向她提出要求,抱怨自己看的不够味儿。 苏夜惊讶于她的造诣,想与她结交,又觉得她终非江湖中人,即使交上朋友,也只限于寥寥几句,接着各奔东西。如此一来,她还不如保持距离,远远欣赏。也许有朝一日,寇仲、徐子陵他们按照应有的发展,与她相识,间接将她介绍给她。 她这么想的时候,心情顿时十分轻松,不同于别人屡屡借故起身,走向尚秀芳的席位与她搭话,只在桌边坐着,回味方才的曲子。 尚秀芳将在泽府歇息一日,明日动身北上,经陆路回到长安。她一举一动都自在不拘,说话声音更是优美动听,全程并非她逢迎别人,而是别人逢迎她。 苏夜倾听了一会儿,忽地眉头一皱,起身离开花厅,转进二门,疾掠向泽府后院。厅中人只顾注目尚秀芳,竟无人发觉她离席而去,更无人问她要去哪里。 她掠出好一段距离,还能听到花厅中传来的说笑声。尚秀芳献艺过后,琴师仍在奏乐,一副宾主和乐融融的模样。仆役手提食盒,手捧食盘,往来于花厅和厨房之间,人人忙的满头大汗。这间宅院虽为临时起居之处,并非泽天文父子长住的家园,却整顿的有模有样。他们担心乱军骚扰,将旧宅中的珍贵宝物移来新居,放在书房后面的厢房。书房、厢房都由家丁严加看守,房中亦有机关,防止小贼登门得手。 通常而言,外人想不惊动任何人,潜入府中,并不容易。但今日情形特殊,所有家眷均在前厅赴宴,仆役丫环亦跟去服侍主人。府中忙碌热闹,所有人都急于见到尚秀芳,放在其他地方的心思未免稍有减弱。想要获取泽府中的藏珍,今日确为最好时机。 可惜来人并未想到,府中虽无真正高手,却有个外表足以欺骗任何人的萝莉。厢房离花厅并不远,家丁倒地之时,发出轻微响声,终究惊动了她。 那排厢房外表与平常库房无疑,其实铁皮为顶,墙壁极厚,门上挂着沉重的铜锁。她掠至门前,见满地横七竖八,躺满了负责看守此地的家丁。有些闭气晕倒,有些被一招毙命,可见下手之人不以人命为意,怎样方便怎样来。 商队走南闯北,可做任何地方的生意。行商大户家中,时常藏有值得别人觊觎的珍品,甚至有中原罕见的宝贝。苏夜虽不知泽文天收藏了多少奇珍异宝,又是哪一件引来梁上君子,却不着急,因为她很快就要见到了。 屋中传来极其细微的声音。来人视机关如无物,轻巧地绕开陷阱,在屋中翻找。他必定有备而来,而那件东西也必定放在较为显眼的地方。响声只持续了短短数秒钟,苏夜便听衣袂破风,向门外直逼而来。 她站的离房门足有一丈,蹙眉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那人未能察觉她在外面,一至门边,立刻面露讶异之色,讶异过去,又自动送出一个娇媚迷人的笑容。 趁尚秀芳献艺,府中空虚之际,潜入泽府成功盗宝的人,竟是一位至多二十来岁,美艳惊人的女子。她满头长发一气垂到臀部,黑的发光,闪动着秀发特有的光亮。苏夜一眼便看见她的头发,由头发看到脸上,才发觉她肤色如雪,杏眼荡漾如两汪春水,十分引人遐思。 苏夜并未想过窃贼会是这样一个美女,对方也未想到几弹指间,屋外就多了一位来历神秘的美貌少女。苏夜因她的美貌而意外,她也心中暗自惊讶,却迅速露出笑容,用于掩盖深深的不安。 她自能看出,苏夜之所以不像成年女子那样美的令人心动,只因年纪太小,还不足以诱发男人的想象力。等她从少女长成成年女子,容貌很可能不在派中任何一位女性之下。 苏夜不待她有下一步举动,立即问道:“你是谁?” 奇怪的是,无论男女,在幼小者面前,总觉得没什么关系,可以泄露一些平时不会泄露的秘密。那个长发的美艳女子微微一笑,柔声答道:“我是闻采婷。” 她与昔日的杨虚彦一般,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倘若她有时间仔细想想,当知苏夜无声无息出现,代表了一件对她不利的事,可惜她没有。 在她眼中,苏夜只是个娇美可爱,眼睛很大,身段窈窕灵活的少女,正好可以带回派中,交给宗主。倘若苏夜年纪有些大了,记得本家父母,不能习练本派武功,那把她送回来便是。倘若她有习练的资格,那么阴癸派从创派至今,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前途的弟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苏夜见她秀发黑的发亮,肌肤白的发亮, 周身上下透出娇媚之意, 就知道她肯定是阴癸派门人。 阴癸派为当今魔门的第一大势力, 也是高手辈出的神秘门派。他们潜伏已久,见隋室走向末路, 才渐渐浮出水面,发动过往伏下的暗线,意欲掌握世间大势。阴癸派宗主, “阴后”祝玉妍被称为魔门第一高手, 其下还有数名德高望重的长老, 以及阴癸派有史以来最出色,被全派上下寄予厚望的传人, 婠婠。 阴癸派至高武学为“天魔大法”, 脱胎于《天魔策》。从名称中便可看出, 天魔大法保留了原始典籍中的精华特质。祝玉妍资质非同寻常, 本可练成天魔大法的第十八层,却在练成前夕, 失身于石之轩, 导致魔功功亏一篑, 活活气死其师。因此, 阴癸派中人才将所有希望倾注于婠婠身上。 即使如此, 祝玉妍仍是魔功盖世,令人望而生畏,尚未动手, 敌人先腿软了,可见天魔大法的威力。 苏夜对这些名字并不陌生,却未见过派中人物。她若与人家狭路相逢,至多认得出祝玉妍、婠婠两人,因为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她们的美丽。其他人对她而言,均是只曾闻名,不曾见面。 对方报名之后,她才恍然大悟。闻采婷正是阴癸派长老之一,与“魔隐”边不负齐名,在派中地位颇高,出入均有面首随行。这次她独自出手,是因为泽府中并无高手,独行反而省事。 苏夜见到她时,她纤长的手指正拈着一个小小木盒,此时手腕一抖,木盒就像长出了腿,沿着她玉臂奔进袖口,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苏夜经验丰富,一看便可猜个七七八八。那只木盒小巧玲珑,装不了太大的东西,里面多半藏着灵丹妙药。除此之外,其他宝物即便价值连城,也难以引起阴癸派的兴趣。 闻采婷须臾间点倒屋外守卫,震开铁链铜锁,破解房中机关,翻出她要的木盒,速度快的让人目不暇接,直到看见苏夜站在外面,才算被人阻了一阻。 她无意在外人面前现身,话音方落,又微笑道:“跟我来。” 三字出口之际,她已越过与苏夜间的数丈距离,以一个十分曼妙的姿态,落在苏夜面前。她伸手点向她肩头重穴,指尖尚未触衣,便发出一股尖锐的气劲。气劲一旦打中穴道,会以该穴道为起始点,流遍奇经八脉,封住敌人的半身血脉,让人瞬时失去反抗能力。 然而,令她极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她纤手方垂,刹那间受到巨力拉扯,身躯向右微微一偏。气劲刺出指尖,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从苏夜肩头左侧擦过,未能伤及她一根寒毛。 苏夜于同时笑道:“木盒里装着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闻采婷若看不出事态不对,也难再当阴癸派长老。她依然惊异不定,难以相信这是苏夜的真实武功,却依仗纵横江湖数十年的经验,手上反应奇快,旋即从袖中掣出一把金光灿烂的短剑,运力一抖,刹那间剑光灿烂如织,挡下迎面而来的漆黑刀锋。 刀剑相交,金刃如中棉絮败革,只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噗”,怎么也使不上力。闻采婷终非寻常人可比,一招不中,面上并无任何惊讶神情,仍然樱唇带笑,粉面生春,轻飘飘地从当地拔起,拔上铺设青瓦,暗藏铁皮的屋顶。 “轻飘飘”只是形容她的姿势,并非形容她的速度。她身法不仅美妙,而且轻捷灵巧,如同没有重量,令人生出不可捉摸的感觉。 她只是阴癸派中的一位长老,却身怀如此武功,不难看出阴癸派为何能叫人闻风丧胆。苏夜首次见到这一派的武学,不由暗自佩服,随即飘上屋顶,落在闻采婷对面。 夜刀已回到她袖中,仿佛从未出鞘。闻采婷匆匆一瞥,只能见到一条化为刀刃的黑色细线,也不知看的是否清楚。她心念电转,想就此离去,又生出无数疑问,双眸眨了几下,忽道:“难怪你不怕我。这样吧,我说出我的目的,你说出你的身份,如何?” 苏夜并不想就此与阴癸派结怨,因为结怨的日子还在后头。她之所以拦截闻采婷,只因住在别人家里,不好坐视外人盗走主人的藏宝,并非与闻采婷有什么恩怨。 她微笑道:“你先说,我听你说完,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闻采婷纤手轻轻颤动,忽然之间,那只木盒回到了她掌中。她将盒子一托,淡然道:“盒中装着一朵冰洞雪莲。雪莲来自西北边域,乃铁勒人疗伤的圣药,其中以生长于冰洞、冰川者为绝品。这一朵藏于冰川深处,生长了百年以上,才被采药人采走,不但能够治疗沉重的内外伤势,还可补阴益气,滋养丹田气海。女子服下,好处比男子更多。” 苏夜与她交手,只发出一声闷响,尚未惊动府中的其他人。闻采婷声音低沉动人,却说的很快,显见不想多留。她双眸又眨动一下,方道:“本门宗主对它很有兴趣,遣我来取,用于配药。” 她在雪莲一事上,说的全是真话,却隐藏了部分事实未说。雪莲并非祝玉妍自用,而是用在阴癸派另一传人,婠婠师妹白清儿身上。白清儿有心修炼失传已久的“姹女心法”,迟迟不得要领,只好一面寻求魔门其他派别的协助,一面借外力丹药的补益。 闻采婷杀人取宝,也不是与泽府有仇,只想取走这朵药效超过百年的雪莲而已。 苏夜知道她有所隐瞒,并不打算追问,反正雪莲无论给谁服下,都是阴癸派中的人。只不过,她想到的是婠婠,而非白清儿。 闻采婷双眸灼然生光,似乎不问出她真实身份,便不肯罢休。别说她无心杀死阴癸派长老,就算有心,也不会在泽府动手,否则她离开之后,倒霉的只会是龙游帮。 她叹了口气,道:“我叫苏夜,与魔门无关,与正道的任何门派也无关系。我奉长辈命令,来此地拜访龙游帮主,明日就要离去。你虽未说,我也知道你是阴癸派的人,你们能查到我的来历身份,算你们的本事,不然的话,就算我们没有缘分吧。” 她说完后,成年人般伸出手,不耐烦地摆了摆,以宗师高人对后生小辈的口吻道:“你带着雪莲走吧,最好不要再碰上我。” 闻采婷心头掠过一丝杀意,口中却笑问道:“你竟不要我留下雪莲?” 苏夜道:“第一,泽文天将它当作藏宝之一,可见无需急用,他行商有道,家财万贯,也负担的起这个损失。第二,我不可能久居于此,我离开之后,你们自会卷土重来,非拿到它不可,反而给泽家招祸。阴癸派做事,好像还没有做不到的。你要取,就赶紧取走,以后别来骚扰人家。” 闻采婷修炼的乃是媚功幻术,与祝玉妍、边不负等人均有差异,专门对付成熟的男子。但她日常说话已成习惯,即便面对十岁出头的少女,双眼中仍蕴藏着无穷情意,温柔的令人心里荡漾。男人见她对自己这样情深一片,必定被她迷惑的晕头转向,言听计从,却不知她实无半分真情,只是修炼的功法使然。 她柔声道:“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苏夜笑道:“当然不是,估计也不是最后第二次,最后第三次。去吧,去吧,别等我改变主意。我轻功比你高,境界比你深,你总不想和我赌赛一场,看你与同门汇合之前,我能不能杀了你?” 闻采婷深深看了她一眼,忽地跃下屋顶,继续以仙女般的美妙姿势,投入后院中的浓密树荫,转眼便不见了。 厅中客人对后院发生的事毫不知情。事实上,府中之人本就很少接近库房一带。闻采婷来无影,去无踪,更是从未惊动无需惊动的人。雪莲被她带走,主人兀自一无所知。直至苏夜返回花厅,找到泽文天,请他私下相谈,他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苏夜亦不知该如何评价此事,只好安慰道,如今隋帝仍在,局势未明,荣凤祥等人仍平安做着生意,暂无南下之意。阴癸派妖女登门,并非为了龙游帮,只为冰洞雪莲,他大可不必为此忧心。但与此同时,她亦劝他等江浙局势平定,立刻返回老家,毕竟龙游帮在那里势力更大。 泽文天并未见到闻采婷,只见到被她一击毙命的府中护卫。幸好他为人明智,换个喜欢疑神疑鬼的糊涂人,只怕要将这事怪到苏夜头上。 他考量过后,心头亦罩上阴癸派阴影,自知与瓦岗军合作,在如今的局势下有害无益,遂在恭送尚秀芳北上过后,将苏夜请到书房,与她商量替瓦岗军负责输送粮草武器的文书。苏夜用指环沾上印泥,印下赤红龙纹,就算代表翟让,签下了这份协定。 第一百六十三章 竟陵在千多年后,改称天门市, 与合肥直线距离在四百到五百公里之间。也就是说, 这两座大城相距约有千里之遥。平民百姓很少出远门, 更难以想象奔波千里的滋味。纵使惯于行遍天下的商队,也要按货物与货车数量, 用半月甚至一月时间走完这段行程。 但隋末义军四起,攻城掠地,从军者往往身不由己, 来到平生听都没听到的大城村镇。以往定居于当地, 安居乐业的百姓也无法幸免于难。 他们遇上军纪严明的义军, 就算十分幸运了,至多生活不够方便, 以及要向义军提供军粮、布匹、武器等必需品, 若碰上江淮军之流, 只能向上天祈祷, 希望自己别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厄运。 而在战乱时期,江淮军甚至不算最差的军队。大战之后, 战败一方当中, 常有残兵自发逃亡。他们路过某个村庄时, 无论隋军还是义军, 都早已忘记军纪的约束, 亦不想再回生死搏杀的战场,遂三两成群,八九成队, 更有甚者,由性情残暴之人为首,结成一个小小军团,抢走路上见到的值钱财物,以及容貌出众的民女村妇。 有些时候,乡人自发聚众抵抗,就此引出另一支起义的义军。更多村庄并无这样的能力,无不束手待擒,所求唯有这些煞星速速离去。 苏夜前往竟陵前,已知竟陵当下的局面。竟陵一带,正被号称“迦楼罗王”的朱粲控制。迦楼罗鸟性情凶暴,以天龙为食,由此可见朱粲的野心。 他本是隋朝县吏,平定盗匪时率大军逃亡,成为一支声势浩大的义军。杨玄感叛隋后,中原各地似乎受其激励,数年间烽烟四起。朱粲只能算其中之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然而,此人性情极其凶暴残忍,没有建立根据地的习惯,统领军队四处劫掠,倘若没有军粮,就抓走统辖地区中的妇女儿童,烹人肉为食,又强迫壮健的男子入伍从军。他本人从不以此为耻,还津津有味地说:“世间味道最美的食物便是人肉,只要我自己的势力得到了满足,管别人去死。” 这并非他的原话,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因此,迦楼罗军如地府中走出的恶鬼军队,名声差到不能再差。他们走到哪里就抢到哪里,无论面对微末村庄,还是巍巍巨城,都毫不留情地大开杀戒。由于天下大乱,无人阻拦他们的进军,要等杨广被弑当年,朱粲才被仍隶属于隋室的马元规击破,逃到北方的南阳,却又于当年东山再起,充分体现了“祸害遗千年”的正确性。 如今杨广兀自健在,隋军亦未击破迦楼罗军。这两件事发生后,竟陵将会人去城空,成为无主之地,然后被原为隋将的方泽滔兄弟占领,建立独霸山庄,等待归顺明主的时机。 苏夜每想到竟陵,就觉得愁肠百转。竟陵位于汉水附近,飞马牧场也一样。牧场中有数万儿郎,骏马更数不胜数,其实是不可小觑的力量。但商秀珣并无争霸天下的意图,住在牧场小楼,随时准备看顾她的鲁妙子自顾不暇,牧场又确实缺少战将、军师一流的人物,至今未能解决威胁牧场的贼寇问题,遑论出山征战。 当年杨玄感以朝廷重臣身份,亲自来见商秀珣,正因想与牧场合作,或者至少从牧场中购买大批马匹,预备来年反叛时供给军备。 但商秀珣刚刚接过场主重担,需要照顾身体日益衰弱的母亲,既无经验亦无心情,更无意站在叛军一方,与看上去尚有几分威严的杨广作对,遂婉拒了杨玄感的提议。 事实上,她很明白乱世已经开始,飞马牧场在其中身份微妙,地位重要,只怕无法超然世外,不与任何势力牵扯,于是产生类似于方氏兄弟的想法,打算等万不得已,再挑选一个优秀的后台。她和李阀小姐李秀宁交好,难免倾向于李阀,怎奈李渊瞻前顾后,拖泥带水,又顾虑名声,又顾虑与杨坚的亲戚关系,至今不肯起兵,眼看城池接续落入其他势力手中。 苏夜不愿强迫她,费尽了口舌,才让她心思稍有松动,同意在恰当时机,拨出牧场人马作为援助。当然,那时苏夜是个比现在还小的小丫头。商秀珣满脸均是狐疑之意,直到最后答应时,还用莫测高深的眼神看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说一些听起来很有道理,实际天真烂漫的胡话。 但苏夜并未胡说八道。在她看来,若竟陵、沔阳与牧场连同一气,再控制汉水上的航运,足可抵御从任何方向逼近的敌军。她甚至打过翟让的主意,但瓦岗军离竟陵太远,中间隔有其他义军,在抵抗隋军之时,实不宜再与其他势力产生冲突,落进四面楚歌的境地。 因此,她动身前来竟陵,倒没有什么特别目标,只想看看这一带的情况,再折返牧场,与商秀珣重新商议。 此行长达千里,前半段平安无事。她从未招惹别人,别人也从未招惹于她。但到了最后二三百里,形势便出现微妙的变化,世间气氛亦现出不该有的苍凉。 她路上见到不少东逃的难民,均被迦楼罗军逼的活不下去,怕妻女被人抢走,怕自己被强征入伍。他们背井离乡,抛却世代赖以为生的农田,生活绝不会好过,但和那位吃人肉喝人血的“迦楼罗王”一比,似乎又没那么可怕,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朱粲秉持其滥杀无辜的原则,攻下竟陵后犹自不足,纵容士兵烧杀掳掠,数日方息。苏夜猜想他并非像史书上那样,真的不设任何根据地,因为根据逃难者所说,他们已在城中祸害两个多月了。 她脚程远比正常人为快,挂念着与独孤策的约会,并未刻意减缓速度,亦未刻意加快。入夜之后,她遇上客店就进去投宿,遇上小村就进去求收留,倒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然而,她走到离竟陵百里之处,村落已有明显的荒废征兆,村人脸上亦很少笑容,多了忧心忡忡的神色。当日夕阳沉下地平线,将天地裹在阴天特有的昏暗中,她恰好来到一个还有八十里路程的村子,便按照过往习惯,进村投宿。 此地名为“桃庄”,居民栽种庄稼之外,亦栽种桃树,入夏后运到城中贩卖。如今正是桃树结果丰收的时候,村里却人丁稀少。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女都避向更远处,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没亲戚的另寻出路,生怕噩运降临至自己头上。还留在这里的人,要么觉得离迦楼罗军较远,不愿离开家乡,要么认为自己年老体衰,不至于有危险,坚持留在家中。 对骑兵而言,八十里并非很长的距离。苏夜沿路走进村庄,发现村中人丁稀少,农田亦有被践踏和强行收割的痕迹。她找了户人家,敲了半天门,才有个耳朵重听了的老太婆出来开门。 苏夜说会付钱时,这名老妇竟道:“何必要钱,就算有了钱,也会被人抢走。” 老妇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不在这里,到五十里外投奔舅舅去了。她想多问几句,觉得对方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未必能提供可靠的情报,只好作罢。当夜她躺在床上,心中犹自想着名气恶劣的朱粲,还有他那容貌美丽,却同样残忍的女儿,“毒蛛”朱媚,直到子时也没睡着。 子时刚过,她忽地听到村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在深夜中显的尤为响亮。马蹄声来势汹汹,足见来者不善。马上骑士看见第一间民居,倏然勒缰停马,跳下坐骑,肆无忌惮地点起火把,开始挨家挨户搜索。 苏夜并未见过江淮军的行事,因为江淮军仍在与隋军纠缠,未在她去的方向掠夺民财。但从今夜来客的举动中,不难看出这种举动对百姓的伤害。 他们敲门声很是响亮,但经常碰上屋中无人,或者屋主太过惧怕,不敢开门的情况,于是立刻强行破门,推门而入,喝令屋中的人滚出去站着,自己则开始翻箱倒柜,不但寻找金银首饰,连米面油盐也一起拿走,手段极为熟练。 迦楼罗军从不费心休养生息,更无与民休息的想法,一到军资匮乏时,就遣小队士兵纵马前往几十里、百里之外,抢走别人家中的粮食银钱。苏夜投宿的这一晚,恰巧碰到他们前来桃庄。 军中送出的队伍自然不只这一支,只怕附近的村庄亦难逃毒手。但苏夜终究只有一个人,投宿在这里,也只能管这里的事情。她实在不忍心置身事外,眼见村中居民遭殃。 她侧耳听了一阵,正要出门,却在忽然之间,听见男人惊叫斥骂的声音。紧接着,一个清朗悦耳的男声道:“诸位这么做,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第一百六十四章 苏夜目光一凝,停住即将越窗而出的身形, 在原地侧耳细听。 她睡的乃是原来主人的卧室, 由于农家生性简朴, 各屋之间并无房门,只垂着厚厚的布帘。那名耳背老妇睡的很熟, 呼吸声平缓无波,显见要等人家踹开大门,叫喊着冲进屋中, 她才能发觉家里进了人。 她知道夜半来客必是迦楼罗军, 本欲出面解决此事, 却被人捷足先登。为首者叫骂不绝,粗鲁中透出心虚, 句句不离“迦楼罗王”, 很明白失去迦楼罗军为后台, 自己便一文不值。 那名神秘的青年男子静静听着, 始终一言不发,等对方叫骂够了, 方以彬彬有礼的口气道:“诸位奉命行事, 在下本来不该怪到诸位头上。但无论何人, 取财应取之有道, 想买粮米, 就要付出等同的金钱。像你们这般,于深夜敲门打舍,喝令主人滚出屋外, 甚至对人家女眷言语无礼,实在过分之至。在下虽然只是路过此地,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声音好听,语气更是温柔文雅,面对仗势欺人之鼠辈,仍然句句留有余地,并无赶尽杀绝的意思。但他语气缓和,意思却很明白,那便是他要插手到底,直到这帮人滚出小村为止。苏夜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不再犹豫,纵身掠出窗外,循声走向那群人所在之处。 迦楼罗军所派出的寻财小队,一队共二十五人,均性格凶悍,平时做事无法无天,不以他人的啼哭哀求为意。他们这次却马失前蹄,只搜了四五间房子,便被那路过的年轻人察觉,又被强行逐出屋外。 这二十五人形貌各异,脸上神情却都颇为凶狠。苏夜见到他们时,已有七八人倒在地上,揉腿的揉腿,按腰的按腰,挣扎着起身不得。 十来支火把照耀下,一位容貌极为英俊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包围中心,身穿白色文士服,服饰精雅中不失飘逸,手中持一把材质珍奇的折扇,按照特定韵律节拍,悠闲地一摇一摇。 他长身玉立,气质洒脱,说不尽的风流倜傥,纵使面对杀气腾腾的敌人,依然从容自若。当然,从敌人倒地的速度看,他也实在不必为区区二十来名军伍惊慌失措。 屋主受到相当惊吓,见救星从天而降,兀自半身发麻,不知此事如何收场。那年轻男子吩咐他们回屋闭门,自己仍安然站在外面,双眼眨也不眨,凝视着为首的队长。 那名队长在军中任校尉一职,眼光比常人更高。此人用扇头将他从马背点的滚落于地,他都没能看清对方怎样出手,人已在地上打滚。他心中明白,遇上这等厉害人物,最好扭头就走,不要惹对方生气,替自己招祸。因此,他并未参与手下的喝骂,只想尽速离开,口中却仍道:“行,这趟就算我们栽了。但你必须留下姓名,不然的话……” 他说到最后,目光向旁边农舍一扫,威胁之意一览无遗。 年轻男子也不动气,温文尔雅地道:“敝姓侯,名希白。你们回去上报朱粲,他应该知道我侯希白的名字。他若觉得丢了脸面,也可找我侯希白解决,不必牵扯旁人。” 此人正是苏夜心中想的那一位,石之轩的另一位徒弟,杨虚彦的师弟,花间派唯一传人,“多情公子”侯希白。 石之轩因意外而性情大变,忽而冷酷如邪魔,忽而深情如书生,教出的徒儿也截然相反。杨虚彦是利益至上,狠辣不讲道义的刺客,反映出师父冷酷的一面。侯希白则性情纯良,毕生追逐美的事物,以护花为己任,表现了他深情的一面。 师兄弟之间并非伙伴,而是仇人,后期更曾争夺石之轩的绝学“不死印卷”。但侯希白天性使然,武功、决心、杀意、心计均略输于杨虚彦,在双龙帮助下,才成功夺得师门秘籍。也正因为他性情与石之轩南辕北辙,夺书之后,到最后也没能练成这门绝学。 苏夜本以为,自己要到双龙与他结识,或慈航静斋传人出山后,才有认识他的机会,不想在这时就见到了他本人。 她眼见这批人飞快跳上马背,愤愤而去,只觉此事绝对不会轻易了结。这个时候,侯希白忽地向她转身,脸上露出探询之意,目光刚刚接触她,便蓦地一亮,平添无数赞许。 苏夜猜出他身份过后,心中便闪过无数念头,闪到最后,仍是无耻想法占了上风。她不想强迫好人,何况强迫也无用,于是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 侯希白惊讶,当然是因为没想到在这个小小村落,竟能见到如此天姿灵秀的少女。虽说苏夜眼神不似无知女童,如成人般冷静老练,缺乏孩童的天真气息,但天赋奇才者,无不少年老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过来的时候,刻意装作不会武功,脚步虚浮,严密收敛精气神。她双眼大而圆,黑白分明,只有天生的明净光芒,并无来自先天真气的晶莹润泽。侯希白惊异于她的美丽,并未察觉她武功还在他之上,跻身于绝顶宗师一流。 他打量了好一阵,犹豫是否要把她画在扇上。他出师以来遍游天下,饱览四方风光,看遍世间佳人。由于他性情文雅,真诚地尊重爱护对方,即使是最自重身份的美女,也乐意与他结交。遍数他见过的人,苏夜在其中亦算容貌顶尖,甚至超越被他深深同情怜惜的沈落雁。 沈落雁位于“美人扇”正面最后,若要画苏夜,必然得把她画在背面。但他又隐约觉得,她长大之后,容貌只会比幼年时更动人,不如等五六年后,再向她提出这个请求。但到那时,他还有没有机会与她相见,亦是未知之数。 忽然之间,苏夜开口道:“我想和你学武功。” 侯希白愣了愣,奇道:“什么?” 苏夜以平静的口吻道:“我想和你学武功,能够将人迅速打倒的武功,就像你赶走刚才那群人一样。” 侯希白终于明白自己并没听错,哑然失笑,心想她果然很有意思,便像哄小孩似的,向她微笑道:“原来你知道我用的是武功,可惜我不能教你。” 苏夜道:“为什么?” 侯希白笑道:“因为我不能不告诉师尊便私自收徒,而我的武功不适合女子修炼。本门中有位护派尊者,专门保存派中重要经典。历代以来,尊者一职皆由女子担当,正是因为女子不会偷练武功。” 苏夜轻轻啊了一声,想起他所言不差,花间派果然有这个说法,脸顿时拉长了三分。然而,她并不认为真正的高深武学受性别隔阂,最多有适合不适合的分别,便道:“但世间武功练到高深处,无不殊途同归,连精神体能的限制都可以突破,遑论男女?” 侯希白大奇,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苏夜笑道:“我不是任何人的孩子。若我资质足够,不怕练出问题,你仍不肯收我为徒么?还是我说的不够有理,无法打动你?” 石之轩融合花间补天,自创高深武学,当然不在意男女之分。若他在场,必然认同苏夜的说法,再尝试将她带走一次。侯希白既是他徒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暂时按捺将她画在扇上的想法,和气地道:“你说的不错,但我本人尚未达到这种境界,如何能教别人?你若真要学武,我可将你荐到别人门下,或者教你一些粗浅的武学道理。” 苏夜真想模仿天山童姥,张口就说“你苏姥姥我”,用王霸之气折服他人。但她毕竟不是童姥,微微一笑,答道:“那就算了,我只是特别想学你的武功,对别人毫无兴趣。我看你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有没有任何方法,能让我达成这个心愿?” 她想起花间派的护派尊者后,招惹侯希白的心思便没那么强烈,更像和他开玩笑。侯希白再度失笑,但他向来很难拒绝女子的请求,当真仔细想了想,正色道:“我可以请师尊瞧瞧你的资质,若他点头,我也不会拒绝。” 到了这个时候,附近忐忑不安的人也都渐渐放下戒心,关门闭户,重新睡自己注定睡不着的觉。只有她和侯希白两人,还像付不起住宿费的穷光蛋,大半夜站在外面说话。 苏夜想起石之轩,脸当场拉的更长,微笑道:“你师父是谁?” 侯希白摇头道:“这是本门的秘密。” 苏夜轻声一笑,悠然自得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师父是石之轩,你师兄是杨虚彦。你隶属魔门花间派,此派一代一传,连魔门中人都不知本代传人是谁。” 侯希白当即吃了一惊,眉间掠过惊异神色,立刻问道:“你怎么知道?” 苏夜眸中蓦地神光乍现,不再有普通人站立当地时,全身松松垮垮,肌肉无法完美协调的感觉。她柔声道:“因为早在数年之前,我和那两位已有一面之缘。实不相瞒,在你们师徒三人中,我最喜欢你。” 第一百六十五章 侯希白下意识回以笑容,诚恳地道:“多谢!” 他语气之中, 仍饱含着疑问与不安。任何人发觉秘密泄露, 都会像他这个样子。但他天性洒脱不羁, 并无常人那种贼眉鼠眼的紧张感觉。 苏夜缓缓道:“你听我说完,就不会谢我了。邪王平生收了不只一个弟子, 在魔门中亦有好友。他把不同的任务分配给这些人,让他们充任不同的身份,明面上毫无联系, 实际万缕千丝。其中, 唯有你秉持老子‘老死不相往来’的道家哲理, 从不真正牵扯江湖风云,一心发扬花间派的传承。” 侯希白苦笑一下, 点头道:“的确如此, 不过身处乱世, 想做到这一点, 谈何容易?正如今夜,我明知不该招惹朱粲的势力, 依然看不过眼, 忍不住出手救人。” 苏夜道:“所以我才说, 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你不肯收徒, 我也不愿强逼。你师父当年倒是想要带走我, 似有让我做他新徒弟的打算。可惜我怕他以后居心不良,赶紧跑了。” 侯希白扇子又慢慢摇了起来,左一下, 右一下,好几下之后方道:“你竟能从石师眼前逃走?噢,他当时是否态度和蔼,任你逃开?” 所谓一代一传,只是针对花间派而言。石之轩收几个徒弟,怎么收徒弟,都是他自己说了算。苏夜推测他见猎心喜,想试着调教她,应当不至于太离谱。 苏夜笑道:“要是我,我就不用‘态度和蔼’四字形容他。闲话休提,听说花间派武学独具一格,招式优美潇洒,至死不露狼狈之态,既有山水花草的美态,又招招暗伏杀机。我们相见便是有缘,我想试试花间派绝学,公子不会无情拒绝吧?” 侯希白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明知她与众不同,看着她娇嫩的小脸,又难以像对待成年女子一样对待她,苦笑道:“就算我不肯,小……小姐也一定不听从,还请手下留情。” 他今年二十五岁,奉师命创出扇法“折花百式”,到二十八岁时,必须接下石之轩全力出手的“花间十二支”,否则就得死在师父手下。因此,他拥有习练花间派武功的天份,又受这个目标的刺激,在年纪轻轻时就名动江湖,与其余几人并称年轻一代最出色的高手。 与他并称的人中,就有他师兄杨虚彦。但迄今为止,尚未有人将他们两个联想到一起,更没人猜出他们的魔门身份。 不论性情如何,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之辈,总有与名声相称的实力。侯希白外表温和有礼,语气斯文淡定,很易招人轻视,实际武功却十分高明。敌人往往来不及收起轻视之心,就伤在美人扇下。 那柄折扇由天蛛、冰蚕两样珍奇丝线织成,坚韧至极,水火不侵,为当世异宝之一。扇柄则由精钢打造,又以千年橡树的树汁与扇面粘合,遭遇任何巨力撞击,均不会出现两部分脱开的糟糕结果。 扇子依然张开,空白背面向着苏夜,画着八名美女的一面对着他自己,有条不紊地扇着,动作轻巧飘逸,让人很难想象他居然能把扇子扇的这么好看。 苏夜笑的甜蜜蜜的,微笑道:“小心了!” 直到此时,侯希白仍未把她当成同等对手。这样想的绝非他一个人,因此而吃惊的更非他一个。正因如此,苏夜才小心挑选以后公开亮相的时机,免的遇上别人,就得唠叨一番,施展一套武功,才能让人家心服口服。 美人扇法讲究美、巧、轻、雅。侯希白身上的文士服无风自动,发出猎猎响声,更添飘逸之气。刹那间,夜刀自苏夜袖口落下,离鞘而出,化作一条乌黑长虹,瞬间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刀尖一点乌光直指扇面,迅如天上流星。 月色朦胧,照的这点乌光若有若无,极难辨认。刀尖刺中扇面时,扇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撕裂响声,来自气劲互相冲撞的响声。 苏夜知道侯希白必然手下留情,随时准备收回杀招,所以同样未出全力。美人扇以精微玄奥的招法,凌空画出数个弧度不同的曲线,看似轻巧地卸开了她的刀劲。 这几招外表美不胜收,真正的发力方式却怪异至极,有种让人摸不透他力道落于何处,手上空荡荡的古怪感觉。侯希白以一柄小小折扇四两拨千斤,靠的全是这种奇异的魔门内功。 他费尽力气,才拆解对方返璞归真的一刀,心中惊愕之意更浓。他却不知,他只是数名吃惊的魔门高手中的一个,甚至远远算不上最倒霉的。 折扇由张开变为合拢,变成短兵器样式,速度亦快的像狂风暴雨,匿静于动,寓守于攻,水银泻地般向苏夜攻去,欲迫她收刀回防,露出破绽。但与水银相比,扇法更像盛放的鲜花枝叶,茂密交错,具有独特的自然美感。 扇风呼啸,忽快忽慢,扇上力道也忽轻忽重,变化无常。侯希白出道以来,被人一照面就逼的使出折花百式,还是头一次。 折扇带出激烈风声,夹杂着精钢扇骨与夜刀相击时的清脆响声。夜刀刀锋可轻易斩断精钢,但苏夜与他无冤无仇,没必要一意孤行地毁去他兵器。另外,侯希白得到石之轩真传,在借力卸力方面独步天下,无论何人想伤他,都要付出比平时大的多的力气。 不知多少次短兵相接后,侯希白脸上笑容依旧,双眼中却出现凝重神色。他忽地发现,折扇合拢或张开,采取攻势或守势,都无法突破夜刀漆黑如夜色的刀影。对方内劲每次侵入他经脉,都凌厉的如同一把具有实体的尖刀,令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能化解。 啪的一声,夜刀横置过来,拍在张开的美人扇正面。 它明明拍上了整个扇子,爆出的力量却集中于正中一点,压下美人扇时,内劲犹如山洪爆发,一发而不可收拾,如晴空暴雨般毫无预兆,透扇而入,沿扇骨直冲侯希白臂上经脉。 之前他们以招对招,相互拆解,侯希白已感到被对方带动美人扇节奏,难以随心所欲,只好以闪电般的速度出招,每招暗伏数次变化,为己争取由下风转上风的机会。苏夜在高速交手中,突然强行转换攻击风格,按道理是绝无可能的事。 但侯希白身处魔门,见过不少绝无道理可言的武功,并不真正惊讶。对方内劲贯穿扇骨,不仅未伤及扇骨本身,甚至没有震动扇面,可见精纯到了极点。扇上美女仍是神情各异,或微笑,或忧郁,或沉思,好像有生命似的,望向虚无缥缈的远方。 在这种情况下,他竟仍有拆解办法。美人扇刹那间离开夜刀刀锋,似慢实快地转动,顶着排山倒海的压力,连续划出五个圆圈,每划一下,苏夜内劲便被消解一分。扇风中带着似有似无的柔劲,即使比不上她,也绝不因她而消失。 如此画上七八个圈子,这一刀便会被完美拆解。但第五个圆圈出现时,侯希白气力已竭,难以继续卸除压力,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刀劲正式与他的人相撞。 侯希白向后飘飞,落地后连退三步,面上气定神闲,目光却不由垂向手中折扇。折扇安然无恙,毫无破损迹象,令他忽地松了口气。 苏夜目的在于摸清花间派的套路,旋即收刀,不再追击,免去侯希白转身逸去的麻烦。她体会到对方招数中的意境,明白他们以诗情山水入武,抛却人与人之间的累赘关系,一心体会自然奥妙。 侯希白见识了先天功的威力,对她而言,同属从未有过的体验。她与无数人交过手,如此明显地体会到“诗情画意”四字,也是第一次。 更何况,石之轩在其中融合了他独特的内功心法,让花间绝学更上一次。借力打力、拆卸对方力道,均为不死法印的独有诀窍。若练通这门功法,侯希白足可战胜比他更强大的对手。 苏夜由此推想邪王武功,心中已有影影绰绰的轮廓,遂微笑道:“果然名不虚传。你看,早早答应收我为徒,不就没事了?其实我的琴棋书画都还过得去,总不至于有损花间派的颜面。” 侯希白表现的很有风度,坦承道:“最后拆解的一招,是在下模仿石师武功而创。他并未教过我真正的诀窍,是我私下琢磨出来,总算没有败的太难看,惹小姐笑话。” 苏夜见他不肯接话,也就不再开玩笑,摇头道:“公子言重。按说我不该如此无礼,因为你实在是个好人……不知我与令师相比,谁的武功更高?” 事实上,侯希白正在考虑相同的问题。他出道时间算不上很长,尚未有机会结识几位传说中的前辈宗师,迄今为止,他见过的天下第一人仍是石之轩。 他思索良久,最终颇为抱歉地道:“对不住,我无法凭空作出结论。小姐唯有和石师正式交手,才可能得到正确答案。” 苏夜叹了口气,道:“我也这么想。” 侯希白向旁边的房屋扫了一眼,见双方交手时的响声再度引起惊慌,不由有些抱歉,犹疑道:“说起来小姐在这种地方出现,一直让我疑惑不解。你要东行还是西行?此刻竟陵一带麻烦众多,恐怕不适合女子孤身行走。” 苏夜笑道:“我偏偏不怕麻烦,反而更可能成为别人的麻烦。” 第一百六十六章 侯希白乃巴蜀成都人氏,出道前在蜀中居住, 之后亦数次因事返回故乡。这一次, 他在成都与石之轩相见后, 再度出川,意欲北上长安。 他居无定所, 身上既无血海深仇,又没有必须完成的家族或师门使命,日子过的十分悠闲舒适, 除却二十八岁那年的试炼, 再也没有值得忧虑的事。 苏夜则恰好与他相反, 无论去往哪里,都有特别的目的。侯希白亦知, 她这种人不会无缘无故在某地出现, 方有此一问。 她回答过后, 侯希白便知她准备去竟陵, 不由有些惊讶,又听她道:“你呢, 你打算去哪儿?” 侯希白道:“我听说天下第一才女秀芳小姐正在华南一带, 本想赶去看看, 中途却出了几次岔子, 实在可惜, 只好转行长安。” 苏夜点点头道:“我去了竟陵,再去附近的飞马牧场,看来今夜过后, 短时间内无法再见到公子。” 侯希白面露惊讶之色,问道:“你认识飞马牧场的人?” 一时间,他又忘了附近还有人不安地听着,只对牧场展现兴趣。而苏夜不仅仅认识牧场的人,还在人家家里,住宿费都不付地住过两年。尽管她露出真面目后,商秀珣觉得受到欺骗,半个月不肯理她,但也仅限于那半个月而已。 苏夜笑道:“是啊,我和他们算是朋友,上至场主,下至牧场杂役,我都很熟悉。” 侯希白脸上,突然出现渴望与期待。他气质温文,所以这种表情出现时,看上去格外令人心动。他见苏夜有询问之意,便主动解释道:“我一直想结识秀珣小姐,又觉得他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若无其他要事,不必特意登门。” 苏夜向他的美人扇扫了一眼,笑道:“秀珣的确是当世的绝代美女之一,没有寻常女子的纤弱美态,因为精通骑术与剑法,终日在外面活动,比绝大多数人都健康。” 侯希白摇头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我听说她父亲早已不在,母亲身体不好。她还不满二十岁,就被迫继任场主,并让牧场上下心服口服,对她奉若神明。无论她容貌如何,内心一定非常坚强,头脑也聪明过人。” 苏夜笑道:“你这个评价倒是很中肯,不像普通男子,一见人家的面,只顾得上贪看她容貌,根本不在意她人品如何,性格如何。”侯希白被她引动谈兴,将扇面一张,淡然道:“世上真正美丽的事物,无不具有独特的特征与气质,如果只流连于表面,那么终究是肤浅之人。” 苏夜心想说的冠冕堂皇,也不见你描摹心灵美的丑女,同时微笑道:“你画中的人听了,一定非常开心。” 侯希白想了想,忽然道:“不知在下是否可以趁此机会,拜望秀珣小姐?” 苏夜奇道:“趁此机会?” 侯希白苦笑道:“我云游天下,将生平见过的最美丽女子画在扇上,希望画出她们的独特气质。苏小姐外表之美,自不必说,又拥有当世独步的仙姿。侯希白希望与你同行一段时间,将你倩影牢牢记在心中,才在扇上动笔。”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如果牧场不容外人进入,在下便在之前与你分手,不会再做纠缠。” 苏夜大奇,凝望他扇面上的美女,尤其关注沈落雁,半天才道:“我今年只有十岁出头,何不等五六年后,再来画我?” 侯希白正色道:“这就是你的独特之处。每代均有武功高绝的女子,却从未有过在你这个年纪,武功就如此之高的人。” 苏夜诚恳地道:“惭愧。” 侯希白最特别的一点,就在于绝不会让人觉得他轻浮好色,只会感觉他发自内心的欣赏尊重,还有对艺术的无尽追求。正因如此,不少女子为他伤透了心,皆因他温柔体贴而芳心暗许,却发现他的体贴中并无情爱成分,只好黯然神伤。 花间派创派之后,到石之轩兼两派绝学为止,从未出过恶人恶行。但是,这样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行径,其实也不为凡世所容。若非花间派行事隐秘,传人身份成谜,恐怕逃不过“玩弄人心”的评价。 侯希白续道:“我起初觉得,你五官虽美的挑不出瑕疵,却很容易入画。等你出刀动手,才发现我想错了。那时我凝聚功体,竭尽全力,始终察觉不到你人在何处,就好像你忽然和天地结成了一体,只留一柄刀与我交战。我能看清你的人,却无法凭气机感应到你,简直郁闷的想要吐血。” 苏夜微微一笑,赞许道:“好眼力,等我把手中刀也练的与天地融为一体,就是艺成之时。” 侯希白思忖片刻,忽然问道:“小姐是否师从‘散人’宁道奇?” 苏夜笑道:“非也,我的师父不在这个世上,我和别人没有长辈方面的交情,你不必乱猜。但我武功确实源自道家,这是很容易看出的一面。” 侯希白果然不再追问,谦和有礼地道:“小姐可以明白在下的心情了吧。你放心,只要你摇一摇头,侯希白立刻离去,不会惹你厌烦。” 他说的较为委婉,意思却很明白,就是说每代都有那么几个绝顶的美貌高人,但从来没有绝顶的美貌萝莉。也许在她长成十五六岁的少女后,侯希白想要再画一次,却不会放过还年幼的她。 其实苏夜向来如此,外貌年轻娇嫩,内里藏着比他人更成熟的灵魂,内外冲突产生了矛盾感,又巧妙地糅合在一起,让人一见难忘。只不过夭寿玉佩强迫她回到六岁时光,进一步放大这种矛盾而已。 刹那间,她心念电闪,考虑到与侯希白同行的方方面面,最终道:“可以,我很难想象有人会讨厌侯公子你,包括秀珣。她年纪轻轻就担起重任,在牧场里又缺少身份平等的朋友,需要结交同龄人。” 侯希白大喜道:“多谢。” 苏夜叹了口气,缓缓道:“这地方离竟陵不远,所以迦楼罗军才有恃无恐。他们这样做法,不可能在城中立足,一旦外敌来袭,被城内平民与城外敌军夹击,逐出竟陵的可能性极大。我打算天明动身,当日可到竟陵,现在多了一个同伴,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侯希白终于问出存疑已久的问题,“你去竟陵做什么?” 苏夜道:“转一转,看看城中守将是谁,驻军多少,有没有守城器械,城墙把守的严密程度。城中有没有想要奋起反抗的人,有没有投靠迦楼罗军的帮派势力。竟陵、沔阳均是大城,总不会所有人忍气吞声,看着朱粲兴风作浪。” 侯希白皱起好看的双眉,问道:“你又为什么这么做?” 苏夜说话时顺理成章,完全不觉得这些话带有浓重的违和感。她似笑非笑地道:“公子还是无法摆脱固有印象,你别把我当成小女孩,当作心智成熟了的成人,就不会屡次露出怪异表情了。” 在她印象中,侯希白是个好人,而实际情况也是如此。他听出她语气中隐藏的意味,只有认同之意,绝无反对。何况,他对她的好奇心已超出了正常限度,很想与她尽量多交谈几句,把握她不可捉摸的人格特质。 因此,他并未多问,更未追问她的来历和目的,只当她受人所托,搜集竟陵情报。他如此省事,倒让苏夜松了口气,认为他是个很好的伴行者。 按照史书记载,杨广应当死于明年春季,死后大臣拥立幼帝,却再也没成气候。但她仅关心著名人物的生平履历,并未把时间放在心上。这并非真正历史上的隋末,因为隋末从未有过双龙,以及他们建立的少帅国,那么人物间的关系、事件发生的顺序,自然不必与史书记载相同。 何况她插手瓦岗军后,南北两方的局势都有微妙转变。宇文化及提前或推后弑君,都不足为奇。若说他忠心耿耿,辅佐杨广到最后一刻,才能让她大跌眼镜。 杨广一死,隋军立刻四分五裂,各奔东西,之前效忠朝廷的大臣也各怀心思,局势比如今更为混乱。但这件事尚未发生,已经有人蠢蠢欲动,在台面下活动,暗中联络各方首领,上演一出出卧底好戏。 像林士宏、萧铣、梁师都等人,看似起义军阀之一,实际均有不为人知的身份。其中更不乏看中瓦岗军的人,有的联络翟让,有的联络李密,无不希望分化两者关系,或者帮助李密取翟让而代之,换取瓦岗寨与己结盟。 迄今为止,翟、李二人声望并无高下之分,也未形成主弱臣强的窘况。眼光高明如杜伏威、李阀李世民者,无不奇怪翟让明明比不上李密,为何还没有被对方掌控主动。 因此,李密难免有些心急,苦思冥想不得要领,开始考虑借助外人之力的可能,甚至忽略了外来人的疑点。石之轩的另一弟子,曹应龙,便瞅准他的急迫心情,取得他的信任,看似奉李密命令行动,实则另有打算。 苏夜知道曹应龙的存在,却不急于对付他。在她心中,一切都要等她返回牧场,与商秀珣见面后再做决定。 第一百六十七章 苏夜与侯希白站到飞马牧场的峡道入口时,距离他们于荒村相遇, 已经过去五日时光。他们身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留着长须, 五官儒雅端正,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中年文士。 他双目有神, 足步矫健,内功颇有火候,武功亦有相当造诣, 但从外表看, 书卷之气掩盖了武者的凌厉意态, 给人以饱览书卷的文雅感。此人名叫虚行之,乃竟陵当地人氏, 与苏夜在城中意外结识, 并带她前往竟陵的几大家族, 结识每家的当家人, 共同商量如何应对迦楼罗军。 他们自然不知,日后会有一对姓方的兄弟带着残余隋军, 攻下竟陵后占地为王, 着力抚育附近百姓, 只知迦楼罗军残忍凶暴, 深以为患, 终日希望有人振臂一呼,带头逐走这帮凶徒。 五日过后,虚行之与他们两人同行, 来飞马牧场拜见商秀珣,准备以其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她插手竟陵之事。 峡道守卫对苏夜相当熟悉,见她回来,立即遣人飞报场主,并派人陪伴他们三个,一路走向矗立于谷中平原的飞马山城。 山城分为内外两部分,商秀珣平日起居的“飞鸟园”、处理牧场事务所用的“飞马轩”均位于内堡。整座山城如同谷外常见的繁华大城,人声熙攘,生活和乐,拥有众多牲畜、家禽,人人脸上挂着舒心惬意的笑容,与外面的乱象大为不同。 广袤草野尽头,乃是环绕平原的逶迤山岭。山岭各具姿态,山巅白云环绕,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美景都足可入画。芳草四季常绿,又有十来个大小不同的湖泊,与外间水道相通,保证牧场常年使用干净的水源。 在中原地区,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得天独厚的环境。牧场第一代主人发现这处世外桃源后,便定居此处,悉心经营,将山城打造成军事堡垒般的地方。城中建筑粗犷结实,风格简朴,却无意间与周围的自然风光相配,别有一番韵味。 牧场对周边的影响力相当大,场中住户向外迁出繁衍,形成诸多村镇,连几座大城中的居民都有一半源自牧场,尤其是与牧场执事、总管等人有关的家族,堪称人丁兴旺,盘根错节。 它与附近地区互为奥援,一呼百应,形成沮水、汉水之间的一个超然独立的势力。不过,牧场建立之初,目的乃是避开晋末乱世,一直以来,只和别人做生意,贩卖马匹牲口,从不参与江湖和朝廷的事务。 第一代场主深信,一旦与这两者扯上关系,便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最终惹来更大的麻烦。但他并未想到,只过了不到两百年,天下风云再起,风光无限的隋朝也走向命中注定的末日,世间群雄并立,乱象比隋末有过之而无不及。 商秀珣意欲秉持祖训,不与江湖势力交锋,别人却不会因为牧场家法如此,就放过如此丰饶富足的地方。某个势力得势后,难免希望牧场只把战马卖给他们,削弱对手的骑兵力量。若商秀珣拒绝,未免得罪对方,若同意,又会得罪对方以外的其他人。 换言之,倘若当阳、远安、竟陵、襄阳等地都被同一支力量攻下,牧场的立场便很尴尬。与此同时,商家在沮水、汉水两道重要支流上亦很有势力,照样会遭到他人的虎视眈眈。 前有朱粲,后有杜伏威,还有南方的林士宏、萧铣等人,只要有机会,绝不会放过这几座城市。日后商秀珣与双龙的生死交情,便是通过共同驰援竟陵的生死之战建立。 苏夜骑在马上,一边向山城前行,一边发挥小半个土著的身份,向身边两人介绍牧场的各处风光。山城外表巍峨雄壮,到了场主和重要人物居住的内堡,又如宫殿般轩昂壮丽,处处可见楼阁殿宇,有的高达五层,气派之处堪比皇家宫室。 商秀珣刚刚结束与牧场执事的会面,交待吩咐了重要事务,已从飞马轩返回飞鸟园。她听说苏夜两年来首次回到牧场,还带来两名客人,便亲自出来接待。 苏夜从西域学会驯鹰术后,配合因先天功产生的强大精神力,每到一个时间,就训练飞鹰作为信使,把它当作短信使用。牧场里,也有她离开前留下的游隼与苍鹰,有时被商秀珣拿来传递消息。 因此,她们始终能够保持通信,次数不多,却经常谈及最近发生的大事。商秀珣听说她掌控瓦岗军,准备在恰当时机,逼迫翟让让位给她,心中已经考虑了许久,如今见她没带瓦岗军的人,倒带了一个多情公子,一个竟陵平民,不由十分愕然。 两年不见,苏夜从八岁长到十岁,个头窜了一截,足够冒充五短身材的怪人。商秀珣变化当然没她那么大,仍是一副充满活力的亮丽模样,乌黑秀发束在脑后,五官轮廓如刀刻般清楚分明,一进门,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侯希白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讶欣赏,显然见惯了或纤弱,或娇艳的美人,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独特的气质与姿态。虚行之的表现则更接近于普通人,既惊艳于她的容貌,又敬畏佩服她场主的地位,一时竟不知以何种态度相待。 苏夜很明白,侯希白画完扇子上的一面,另一面只会画容貌冠绝天下的顶尖美女。毫无疑问,商秀珣算是其中之一,足以与尚秀芳等人同列。也许他还没打好她的腹稿,就急于描画这位美人场主了。 她落座过后,先以场主身份,探询他们的来意,听说侯希白仅仅因为仰慕她,才以同行者身份拜望,居然微微一笑,露出颇有几分开心的神态,可见多情公子的魅力。 但虚行之提及竟陵现状时,她展开的笑容便收了回去,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叙述,美眸中射出深思的光芒。 虚行之本人名不见经传,似乎只是无数儒生之一,实则足智多谋,具有高妙的大局观和战略眼光,又能深刻详细地洞测人心,可做任何霸主的得力助手。他曾任职于方氏兄弟帐下,为之出谋划策,后来敌不过婠婠迷惑人心的绝世美貌,多次劝谏无果,只得找寇仲帮忙,后来更成为寇仲最得力的军师。 他叙述过程时,兼具简洁与详实两种优点,从不多说废话,也从不漏掉值得一提的要紧事。 此时,竟陵由朱粲帐下猛将闻良把持,沔阳的守将则是被称为“驸马将军”的白文原。他们遵从朱粲命令,从当地富户那里夺走大批粮食金银,运至淮水以北,供应淮北的迦楼罗军,引起反弹后又强行镇压,将竟陵闹的民不聊生。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深夜外出,搜刮几十里外的村居,寻找更多军粮。 虚行之此行别无他意,只想说动商秀珣出面,以牧场场主身份,联络周边各族,组成一支骁勇善战的武装力量,驱走闻良,从虎口下保护百姓。 商秀珣默不作声地听完,忽地转头望向苏夜,问道:“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 苏夜奇道:“当然,否则我回来做什么。毕竟你当时已答应,日后我无论隶属于哪支势力,你都以较为优惠的价格,向我们供应战马。” 商秀珣没好气地道:“那时我还以为你在说笑,后来瓦岗使者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 苏夜道:“我在这种事情上,从不说笑。” 商秀珣面见他们前,不知她带了什么人,有什么事,遂孤身进厅相见,身边没有任何护卫亲信。正因如此,她说话较为随便,直接摇头道:“我不能违背家法祖训。” 苏夜微笑道:“那根本不能算江湖势力,只是一群盗匪贼寇。他们从来不做长远打算,仗着人多势众逞凶。你若把他们当成数量很多的强盗,也不是不可以。” 商秀珣哼了一声,这才望向虚行之道:“你回来就回来,还带了一位军师。是否怕一个人说不动我,要借助人家的舌头。” 虚行之笑道:“场主言重了。” 苏夜道:“我知道你和大执事、二执事他们商量过这件事,又怕正面得罪朱粲,将来后患无穷。但朱粲势力尚未延及当阳,等他拿下离牧场最近的两座城,派人向你买马,不卖就要硬抢,你说不定会后悔没有早早出手。” 商秀珣眉头一扬,道:“不管你怎么说,此事我不能自己做主,要先请教娘,再与诸位执事合议。你们何妨在此多住几天,好好做我的客人?” 苏夜知道她已经心动,却还有着诸多顾虑,非昼夜之功,遂点了点头,笑道:“你们尽管商量,不用顾忌我的面子。我以前虽帮过你的忙,先生却已经还了这个人情。你从未欠我什么,把我当作和你谈生意的外人即可。” 商秀珣深深看她一眼,知道有真正的外人在场,她才隐去姓氏而不说,也不再多说。 两年前,苏夜不惜损耗真元,硬行延续其母数年寿数,令她发自内心感激。但她希望母亲延寿,不代表就此喜欢上纠葛中的另外一人,遂避开那个名字,沉声道:“明日在飞马轩议事时,你和这位虚先生一起来,眼下暂且不提。两位贵客若有兴趣,不如和我一起出城瞧瞧,也算是来过了飞马牧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当日下午,苏夜独自离开飞鸟园, 走出园子后门, 顺着长廊走了一会儿, 进入长廊近处的月洞门,又穿过门后新花园, 行过被清溪环绕的竹林,循飞瀑水声踏上碎石小路,沿着这条几乎无人知晓的幽深曲径, 转向与内堡连接的后山台地。 这条幽径藏在终年葱葱郁郁的林木之中, 像是通往一个奇异的梦境。即便是牧场的元老重臣, 也不知道碎石路尽头别有洞天,并非他们所想的清幽神秘, 荒无人迹的山林。从三十年前开始, 台地上便建起一座小楼, 乃是一代江湖传奇人物的住处。 此人与祝玉妍结下情仇, 伤在她手上,又被她千里追杀, 不得不伪造证据, 假装逃往西域, 实则藏身于飞马牧场。若非如此, 他三十年前便已死了。 山城内堡、内院皆由他亲自画出图谱, 督促工匠修整建造,才有如今的气象。但他隐居牧场后,与牧场上代主人, 商秀珣之母商青雅又有一段复杂纠葛,导致商秀珣对其十分厌恶,只因看在母亲份上,才答应让他继续住在这里。 她个性十分倔强,甚至不想要此人的好处,明知母亲病重,自己年轻,最好聆听聪明人的指点,却偏偏要他发誓日后绝不插手牧场事务,可见她对他的恨意。但她并非胡搅蛮缠的刁蛮小姐,这么对他,自然有充足理由。 飞马牧场连传七代场主,皆为商姓子孙,倘若上一代场主没能生出儿子,就由女儿继承姓氏,接任位置,类似于东溟派招婿入赘的规矩,只是没有那么严格。 苏夜从未问过他们的恩怨,其实也无需去问。有人曾怀疑,他可能是商秀珣的生父,有负其母,导致父女关系势成水火,也可能只是她母亲的一生挚爱,令商秀珣父母两人均郁郁寡欢,当然难免她的白眼。 无论外人怎样猜测,均逃不出这两种情况。反正自打她认识商秀珣以来,就没听她提过生父,令真相愈发扑朔迷离。 此刻,商秀珣正大赏脸面,亲自带侯希白、虚行之两人游览谷中平原。她正好与她错开,自己前来拜访这位奇人。 她沿碎石小径缓行,越往深处走,就越有种世外洞天的感觉。设计建筑时,最怕的是将亭台楼阁放错了地方,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此地主人却绝不会犯这个错误。他文武全才,拥有对世间万物的广泛兴趣,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却因分心去学杂学,武功进益不如人意,终被祝玉妍所伤。 他隐居之后,一边以自己掌握的药膳食补之术,配合养气疗伤的法门,尽量延续生命,一边将生平所学编纂成册,希望收到合心如意的徒弟。因此,江湖上自此无人知晓他的行踪,全都传言他已死了。他亲手造就的工具奇物,也成为人人想要的绝版珍宝。 苏夜依稀记得,沈落雁就有一张由他织成的渔网,有时用来捕捉俘虏,从未空手而归。 她尚未接近小楼,已听见楼中传来的琴声。琴声动人至极,与水声相映成趣,让人不忍举步前行,生怕打扰了抚琴的人。 然而,别人不忍,她却不会不忍。她听了一阵,微微一笑,径直走到这座名为“安乐窝”的小楼门前,推开虚掩的门,同时提高声音道:“鲁先生,我回来了。” 琴声倏止。 一个低沉中透出苍老的声音道:“上来吧。” 小楼风格寂静清雅,陈设着红木、酸枝两种家具,显的浑厚无华。小楼主人正在第二层凭窗而坐,见她上来,向她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外人见到他的时候,无不惊讶于他的异相。他峨冠广带,效仿古人打扮,本来很容易造成不合时宜的感觉,但与他古拙清奇的容貌配合起来,又让人觉得本该如此。他五十岁时受伤,隐居三十年,如今年纪在八十岁左右,大半头发却还是黑的。任何人都不能说他长的英挺俊俏,但他双目深邃,鼻梁笔挺,五官透出独特韵味,比英俊的少年更引人注目。 这人姓鲁,被称为“鲁大师”、“鲁老师”,正是当年号称天下第一巧匠的鲁妙子。他消失后的几十年中,世间出现无数青年才俊,却无一人能在杂学方面与他相比。 苏夜不愿叫他老师,一向只以前辈相称,立刻笑道:“前辈气色尚无衰败枯朽的迹象,真是可喜可贺。” 鲁妙子露出慈和的神情,仿佛看见远行的晚辈,上上下下审视着她,半天方道:“我以为你离开牧场后,不会这么快回来。” 苏夜笑道:“是么,有些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儿。” 她在另一把酸枝木椅上落座,鲁妙子取来由六种山果酿成的六果液招待她。这是他苦心调配出的饮品,对他的伤大有好处,喝起来更是沁人心脾,有着无法形容的甘美感。 四年前,她出手救治青雅,也因此事而结识鲁妙子。鲁妙子当时正悔恨交加,愿意答应她的任何要求。这正是她目的之一,于是不和人家客气,直接提出要求。 除此之外,她住在牧场期间,还经常来找他,向他学习园林、建筑、机关、地理、术数等平常学不到的知识,建立半师半友的关系。 鲁妙子相当喜爱她,也认可她的资质,想把一身本领倾囊相授,结果她闭关静修时多,前来探讨时少,一年中有八个月蹲在静室里,更在两年后离开牧场,令他十分惋惜。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萝莉要出门闯荡,都是他无法阻拦的事情。 她临行之前,居然还厚着脸皮,指天誓日地保证,以后肯定会给他推荐一个资质人品俱佳的传人。此时,鲁妙子见她喝完六果液,忽然想起这事,好笑地道:“你人是回来了,我的徒儿呢?” 苏夜迄今没收到双龙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打上了海沙派的主意,仍想靠着运私盐发家。以往的副本世界中,靠运私盐发家的人通常就是她本人。倘若他们真的这么做,她会觉得非常亲切。 鲁妙子一问,她顿时又想起了他们,笑了笑方道:“不要心急,按照我的安排,你的好徒弟应该会在半年之间,忽然来到飞马牧场。” 鲁妙子根本不当一回事,喟然叹道:“如果你留在牧场,只用五年时间,就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夫真不明白,为何每个人都急匆匆地投身于江湖,受够教训之后,才悔不当初。” 苏夜毫不客气地道:“我想这是大部分人必经的成长过程,就和你五十岁前一样。那个时候,你也最喜爱锐意进取的年轻人,不甚欣赏淡泊名利。何况,我并无兴趣做第二个鲁妙子。对我而言,花费精力研究奇巧工具,只会拖累我自身的进益,难道你还没受够教训?” 鲁妙子轻叹一声,道:“我本来看好秀珣,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苏夜笑道:“所以让你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你会遇上天生不喜江湖争斗,却又悟性奇高,连气质都飘逸出尘的合适传人。” 她两次提到这种人,终于使鲁妙子产生了兴趣,皱眉问道:“此话当真?” 苏夜笑道:“我从不骗自己人。不过你眼光太高,谁知道能不能看上他们。我暂且不说他们的名字,如果你看不上,我也不至于丢脸。” 鲁妙子哈哈一笑,果然不再追问,忽道:“你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苏夜道:“我希望说服秀珣,让她趁迦楼罗军尽失人心时,掌握附近的重要城池,防止在愈来愈乱的局势中失去主动。也许太过行险,但……我认为这是早晚的事。你虽然幽居于此,对四面八方的消息肯定不陌生,也应知道我的意思。” 鲁妙子蓦地微微一笑,道:“秀珣什么都和她娘说。” 苏夜道:“然后她娘什么都和你说……” 鲁妙子不理会她,边思索,边摇头道:“你可以和青雅谈谈,但这是牧场一百多年来的规矩,恐怕她一样不愿答应。” 苏夜冷笑一声,不赞同地道:“家法?他们若真不想涉入江湖纷争,就该效仿桃花源中的隐士,永不与外人来往,不要靠着做买卖养活自己。牧场饲养战马,卖给各方势力,本身就是对人家最大的支持,何来置身事外?莫非林士宏来问,为何把马卖给宋阀,不卖他们,或者独孤阀来问为何偏帮李阀,秀珣可以拿出牧场家法说自己是无辜的,堵住他们的嘴吗?” 青雅和女儿一起,住在飞鸟园中,几日才来小楼一趟。虽说如此,鲁妙子仍下意识向旁边一望,就像她在旁听着似的。 他收回目光,笑道:“场主早已勒令我不准多管闲事。你和我说,不就是为了让我帮着劝一劝青雅?看来,李密与翟让两人还不够你烦心,你竟跑回来打竟陵的主意。” 苏夜正容道:“翟让才能与名声不匹配,占山还行,为王则差强人意。至于李密……他胸襟眼光,兵法谋略均为上选,可惜品行太差,不但要义兄的位子,还要他的命。在我看来,他不像猛虎,倒像毒蛇,如果一生百战百胜,笑到最后,那倒没什么,如果敌人比他更强,他战败后气馁投降,只怕没有人容得下他。” 鲁妙子捋着长长的胡须,好像凑巧想起来似的,漫不经意地问道:“我早就履行约定,将杨公宝库的机关设计图、平面设计图交给了你,你是否尚未取宝?” 苏夜道:“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鲁妙子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聪明人,无需她多作解释,不假思索地道:“我可不相信,翟让会乖乖推举你为首领。” 苏夜摇头道:“他不会,但我至少不会伤他性命。我和他有义父义女名份,也不合适作这样的事。我已想好一个机会,希望能在江湖群雄面前亮相,给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再取翟让而代之,减轻这事的阻力。” 她说到这里时,忽然露出无奈表情,“等那天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人问我那些无聊的问题,诸如什么……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长辈是谁,你师父是谁,你和谁学的武功。我发誓,如果有人认识我过后,不问这些问题,我就给他一些好处。” 鲁妙子想笑,甚至取笑她两句,却渐渐收起笑容,淡然问道:“什么样的机会?” 苏夜道:“你若保证不告诉别人,我就告诉你。” 鲁妙子道:“我保证。” 苏夜脸上,无奈的表情已经消失了,被似笑非笑的浅浅笑意取代。她微笑道:“听说在玄门地位至高无上的慈航静斋,已派传人持和氏璧出山,为和氏璧挑选合适的主人。我不知道我合不合适,但我很想要它。即使我拿不到,也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和氏璧,指的其实不是那块玉璧, 而是由玉璧雕成的传国玉玺。此物价值连城, 曾经为秦汉两朝皇帝所持有。后来王莽篡汉, 王氏太后将玉玺扔给取玺的使者。玉玺滚落在地,磕碎一个小角, 后来以黄金镶好。这是它唯一的缺陷,也成为其重要的特征。 汉末乱世至今,和氏璧始终由慈航静斋保管。在天下大乱时, 静斋方派传人出山行走, 从群雄中选择一位足以终结乱世的人, 作为和氏璧的主人,亦代表中原正道门派的承认。一言以蔽之, 谁从正常途径获得和氏璧, 谁就能得到正道诸门派的支持, 不仅军事实力大增, 民间声望也跟着水涨船高。 在绝大多数门阀家主、义军首领眼中,这是胜过所有武功秘籍的宝物。 因此, 苏夜才说即使自己拿不到, 也不想让别人拿到。她向来认为, 和氏璧本为楚人卞和献给楚王的宝物, 历经数代皇朝, 乃天生异宝,并非任何一个门派,或者任何一人的私有财产。如果公平地说, 世间所有人都应有获得它的资格和机会。 鲁妙子听完这番雄心壮志,并未露出惊讶表情,只挑了挑眉,算是对她的回应。他和苏夜接触过两年,深知她既这么说了,就绝对不是开玩笑。她既想要杨素藏匿金银、兵器的杨公宝库,当然也会想要和氏璧。 由于他将她看作晚辈,还慈和地提醒她,如果恃武力硬抢,后果可能愈演愈烈,更有可能惹来玄门高人的敌对。苏夜却说,倘若有人成功抢走和氏璧,也就是变相证明,高人们并无保住这件宝贝的实力。 不过,她并未告诉他,和氏璧还牵扯着她和沈落雁的赌约。沈落雁一年前与她定下约定,倘若和氏璧出世,最终落在她手上,又没被人抢回去,那她就承认她的手段与抱负,正式放弃李密。 这是原因之一,亦是最重要的原因。 除此之外,苏夜本人的想法倒与群雄不同。她从未特别看重和氏璧,而是想要其中蕴藏的天地灵气。她甚至不想自己吸收运用这神秘宝物,因为她已经过了被外物吸引、困扰的阶段。她想把它带回去,交给苏梦枕,利用它调节他的体质,从根本上治愈他的痼疾。 静斋传人承认她也好,不承认她也好,她都志在必得。俗话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和氏璧何尝不是如此。 鲁妙子长谈之后,正式答应她,会尽力帮忙说服商秀珣母女。他精擅兵法,当然能看出掌握附近城郡对牧场的好处。然而,即便他亲自出马,也未撼动牧场一百六十年来的家规。牧场元老大多认为无此必要,不太赞同出兵的提议。 苏夜得到答复后,并未怎样失望,自忖要等形势非常危急时,他们根深蒂固的心理才能有所动摇。 换句话说,倘若迦楼罗军仅仅占据一城,商秀珣还能把他们当草寇看待。但她一旦正式攻打竟陵,就等同于和朱粲父女为敌,未来不可预料。她心中,仍希望有另外一支军队驱走迦楼罗军,而牧场儿郎仅仅充当援军,或是提供后方支持。 苏夜早料到事情很可能如此发展,虚行之却微觉失望。他毕竟是竟陵本地人氏,比外人更关心家乡情况。苏夜见状,劝他前往瓦岗,投奔翟让,并说自己一月之后,也会返回瓦岗寨。虚行之似乎颇为心动,答应她见机行事,便独自返回竟陵。 直到苏夜离开飞马牧场,侯希白才将她画在了美人扇空白的那一面。事实上,他画商秀珣在前,因为商秀珣比她易画许多,之后又花了无数力气,总算成功描绘出苏夜年幼与成熟,清丽与明艳兼具的独特气质,尽可能地把她融入背后云山雾罩的朦胧景象。 这幅人像兼具自然、人为的美感,正是两人交手时,他心中浮现的感觉。 苏夜看完画作,不得不承认花间派传人的艺术造诣,对效果十分满意。之后,侯希白又陪伴了她一段时间,和她探讨唐代及以后朝代的名家画作,才正式分手。他按原定计划北上,苏夜则一路东行,前去扬州面见云玉真,赴人家为她定下的约会。 她仍然不走水路,沿陆路向东,离开朱粲势力范围后,回到了相对宁静安详的世界里。然而,似乎她每走一趟远路,路上便会发生意外。她即将抵达湖北黄石时,忽地察觉身后有人追踪。 此人武功极高,似乎擅长匿迹之术,行动之时十分小心,气机感应若有若无。若非苏夜武功比过去更进一层,只怕难以发现有人刻意缀着她。 她已不再刻意掩藏面貌,同时渴求与真正高手交锋,从交锋中汲取经验,助己体悟最后,亦是最重要的两种卦象。如果她继续装神弄鬼,要么是懒的和对方啰嗦,要么是出于其他原因。 但是她在此之前,应该没有结下死仇大敌,所以对这位神秘的跟踪者十分好奇,不晓得他是路过看见了她,闲来无事随便跟一跟,还是蓄谋已久,想掌握她的行踪。 她生怕对方有所警觉,装作一无所知,在苍茫悠远的暮色中,悠闲自在地走进黄石城,随便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她进房安置后,那缕若有若无的感觉又盘旋一阵,确认她真的住在这里,才渐渐远离,去往城中另外一个方向。 此人一远离,苏夜立刻精神抖擞,由猎物变作猎人,由被追踪者变为追踪者,展开反向追踪。她蓄意跟踪一个人时,除非那人功力比她深,或者感应极端敏锐,否则绝无可能察觉。这一次,她才走过两条长街,便成功从街上络绎不绝的人影中,辨出她想找的目标。 那是一个身穿文士服,背影飘逸潇洒的男人。从背后看,他有种儒雅挺拔的气质,从侧面看,他五官笔挺,清秀俊雅,人已经到了中年,满身都是少年、青年难以比拟的气度风姿。 他腰间插着一把铜箫,添上不少闲云野鹤的意味,像是满腹诗书,不理俗务的人,很容易引起他人好感。可苏夜跟他到最后,竟目睹他走进一座名叫“醉香楼”的青楼。 “我就知道,”她无奈地想,“我就知道。” 入夜之后,青楼楚馆比白日更热闹,终夜大开夜宴,客人倚红偎翠,闹到天明方才歇下。那位中年文士走进青楼,感觉就像哥斯拉走进了金风细雨楼,除了不相配,还是不相配。 苏夜见他如此,已基本确定他魔门中人的身份,只是急切间想不出是哪一位。而这一处醉香楼,也应当是魔门产业,平时充当安全的落脚地点,又能为门派搜集打探消息。 所幸楼中女子大多不谙武功,睁目如盲。她想寻隙混进去,根本没有任何问题。那人一进门,立刻被老鸨熟门熟路地迎上二楼,进入一间陈设华美,专门用来招待贵宾的房间。 直到进入房间,他才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出第一句话,“都准备好了吗?” 老鸨一反妖娆常态,恭敬地道:“都准备好了,管教那群铁勒人满意。不过,听说‘大盗’曲傲乃铁勒第一高手,喜爱声色享受……” 中年文士冷哼道:“曲傲来湖北,为的是见我辟守玄,不是见你楼中的姑娘。我只需向他展示圣门的诚意,无需像溜须拍马的小人,蓄意讨好他。” 老鸨道:“是。” 苏夜隐在门外,见人走上二楼,就在柱子之间调整位置,有时甚至如同壁虎,紧贴在墙上、天花板上,躲进来人的视线死角。不过,楼中人显然已得到吩咐,未经召唤不得打扰,所以几乎没人真正接近这里。 中年文士一说“我辟守玄”,她顿时如雷贯耳,想起了他的身份。此人名叫辟守玄,外号“云雨双修”,精擅房中术,经常以男女交合来回气疗伤,乃阴后祝玉妍的师叔。别看他外表只有四十岁左右,真实年纪说不定年近百岁,是阴癸派辈分最高的一个人。 他正准备招待“大盗”曲傲,也是一件令苏夜毫不惊讶的消息。 辟守玄收有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正是鄱阳附近的霸主林士宏。他对这徒儿十分爱惜看重,认为他足可胜过婠婠,成为阴癸派,乃至整个魔门真正的传人。曲傲则雄心勃勃,将独生爱子派进中原,装成汉人,化名“任少名”,在南方建立铁骑会,无恶不作,祸害江南地域。 阴癸派与铁勒勾结,图谋江南霸业,所以任少名与林士宏也相互扶持,同进同退。辟守玄约见曲傲,当然是为了交换对江南局势的意见,指点徒儿和儿子,如何博取更大的利益。 但苏夜仍未想明白,他究竟是否蓄意跟踪她。毕竟闻采婷返回阴癸派后,应该将她的消息告知阴癸派中人。如果说,辟守玄对她产生了兴趣,刻意寻找她的行踪,她是不会奇怪的。 第一百七十章 辟守玄对曲傲十分重视,只因结盟之事, 对他本人, 对阴癸派均大有好处。 魔门发源于“独尊儒术”的时代, 从那时起,便不为主流社会所容, 只好转入地下生存。他们如此生活的愈久,发展出的怪癖就愈多,然后愈发不见容于世人, 行为也愈来愈神秘。 每到朝代末世, 魔门才从水下浮出水面, 参与乱世争霸,试图扭转乾坤。当世魔门中, 最神秘也最强悍的分支自然是阴癸派, 得到其他分支的共同尊敬。但阴癸派中, 其实并非铁板一块。阴后、阴后师弟边不负、几位长老, 以及辟守玄皆各有各的心仪传人,各有各的主意。 辟守玄一心想捧爱徒上位, 却因祝玉妍钟爱婠婠, 边不负、闻采婷等长老钟爱白清儿, 自己势单力孤, 只好将这份野心藏在心底。 曲傲号称铁勒第一高手, 性格十分狂傲自负,向来目空一切,纵横西北疆域, 近年来不知何故,将眼光放到中原地带,似乎有染指中原之意。辟守玄由其他途径听说,曲傲与“武神”毕玄决战后落败,信心受到极大打击,不但纵情酒色,连西北都不想待了。 不过,曲傲自己从不承认这件事,他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径直抓住大好良机,促成合作,以便从中谋利。 铁勒人涉足中原后,得到阴癸派的大力扶助。近几年来,任少名成功建立铁骑会,名列十会八帮,如彗星般崛起。他号称“青蛟”,仅败于天刀宋缺一次,之后再无败绩。宋缺本要杀他,幸亏阴癸派派去的护法“恶僧”法难,“艳尼”常真两人拼死救护,才让任少名从刀下逃生。 正因如此,双方之间的关系更为亲密。任少名与林士宏关系融洽,多次联手共击敌人,在江南所向披靡,被称为江南名声最著的两大高手。 辟守玄认为,经过数年合作,他们有必要正式缔盟,将铁骑会、鄱阳会两个势力整合到一起。如果林士宏借着机会,席卷南方半壁江山,压制宋缺和杜伏威,然后渡江北上,那么祝玉妍再偏心婠婠,也要承认林士宏的阴癸派第一人地位。他约见曲傲于黄石,正是为了商量这件事。 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听出,曲傲及其门下两大弟子,将于明日黄昏抵达黄石。到那个时候,辟守玄的人马也会赶到,造成双方实力对等的局面。 苏夜蹲在这间房屋外面,侧耳听了很久,结合掌握的情报,将事情联想的七七八八。她很想知道辟守玄对她的看法,以及闻采婷回去和人如何描述她。可惜的是,醉香楼的老鸨地位显然不高。辟守玄交待完琐事后,便让她离开房间,换两名年轻美貌的红姑娘来,显然要干“云雨双修”的事儿了。 她并无听这等壁角的变态爱好,待老鸨离去,也匆匆离开了醉香楼,回到下榻的那家小客店。 她知道曲傲、任少名的关系,也知道任少名恶名远扬,死有余辜。由于任少名乃双龙成名的踏脚石,又远在江南,她从未把他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在湖北境内,碰上了他身后的亲爹兼大腿。 起初她想弄清楚辟守玄为何跟踪她,此时兴趣已有偏离,希望将曲傲毙于刀下,或者至少逐出中原。这并非因为铁骑会乃江南霸主,早晚有一天会成她的敌人,更因为这对父子居心不良,为人狠辣好杀,实无刀下留人的必要。 连徐子陵那种人,都说任少名“死有余辜”,可见他平时的名声。 另外,她也清楚阴癸派内由传人生出的矛盾。倘若她逐走曲傲,就等同于削弱辟守玄师徒的势力,日后认识婠婠时,大可用此事拉交情、攀关系,即便婠婠不认,也没什么坏处。 她不会专门刺杀曲傲,但碰上了又放走,也大可不必。问题在且仅在于,她究竟是潜行刺杀,还是正大光明地挑战? 曲傲为人如何,她也略知一二。如果她当面挑战,他肯定慨然接战,以免被人笑话“不敢打一个萝莉”,但这么做,必定当面得罪辟守玄。醉香楼乃阴癸派的地盘,耳目众多,几乎没有可能再把辟守玄灭口,虽说有机会的话,她也很想拔掉这只林士宏的大腿。然而,她又隐约生出石之轩般的想法,觉得得罪就得罪了,总不成阴癸派为一个铁勒人,倾全派上下之力来追杀她?石之轩和祝玉妍结下深仇大恨,也从未因此收敛自己。 就她本人而言,她的确更喜爱当面挑战,而非仿效杨虚彦,隐身于暗影,突出一剑杀死敌人。因此只要情况允许,她总是明刀明枪地和人动手,一来让自己过的舒心,二来堵住别人的嘴。 倘若曲傲竟当场拒绝,或者叫人把她赶出去,那她再折返杀人不迟。 一切正如辟守玄所布置的那样,第二天黄昏时分,醉香楼关门不做生意,专门铺设夜宴,分宾主两排桌椅。主人那排,坐着辟守玄、一位新近赶来的,脸蒙轻纱的阴癸派长老,还有几位男女门人,皆为辟守玄的亲信。宾客那排,坐的则是曲傲、他的徒儿长叔谋、拓跋玉两人,以及数名服侍他的铁勒武士。 曲傲身形又高又瘦,面色黧黑,容貌具有浓烈的铁勒特色,脸型比左游仙还像山羊,眼睛却锐利的胜过鹰隼,与对面的辟守玄对比鲜明。别人一见他,就想屈服于他强大的个人意志,并认清他是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人。 他以“鹰爪十三式”驰名,在二十岁上练成“狂浪七转”,三十岁上练成“暴潮八折”,四十岁上练成“凝真九变”,这才有胆量去挑战毕玄,结果落得个惨败的结局。即使如此,他的名声仍然从未下降,仍是奉铁勒王密令,将经营重心由西域转到中原的第一高手,想要在隋末政局败坏时,左右中原局势。 夜宴虽然热闹,又在阴癸派的主持下进行,但双方均不会当众谈及重要事情。等宴席撤回后,曲傲才会进入楼中密室,和对方的重要人物正式会谈。 苏夜考虑这件事时,总觉得有些古怪,活像两对亲家在谈儿女婚事。不过,一想到江淮军、鄱阳会身后都有魔门影子,这种好笑的想法就自动消失了,变成深沉的烦恼。 每当她想起多少势力首领与魔门有关,多少人身边被安插了魔门暗桩,就觉得十分棘手。她永远不会忘记,历史上的李渊爱妃尹德妃,在这里也是魔门中人。其父尹阿鼠,又名尹祖文,乃魔门灭情道的重要人物,“天君”席应的师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才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她第二天起床出门时,赫然发觉客店之外存在可疑人物。辟守玄忙碌大事的同时,居然也没忘了她,特意派人监视她的行踪。如此一来,她排除了他“随便跟一下”的想法,认定他刻意追踪。可惜这些人功力不足,虽然隔的很远,无法克制住的注意力仍从目光中流露出来,终于被她发觉。 她对此并不介意,等到夜幕降临,夜色渐浓,才正式离开客店,甩开监视她的探子,再度前往醉香楼。 曲傲率人进入醉香楼正门、辟守玄等人立于一楼大堂欢迎、楼内楼外灯火通明等场景,都落入她眼中。但她耐心等待,并不急于现身出手,一直等到酒过三巡,气氛正好的时候,才微微一笑,幽灵般从墙上越过,对前院中来往的仆役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大堂门前,扬声道:“曲傲,你出来!” 她本来想说的客气些,但大声喊叫“曲傲先生,请出来一下,有人找你”,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用了江湖人常见的叫阵台词。 她出声时,附近的人方如梦初醒,头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那种感觉极度奇异,好像她受到咒语保护,或者穿上能够隐形的宝衣,一直以隐形人的身份出现,这次才能被人看到。 声音凝而不散,响彻挂满香灯银烛的大堂,并不响亮,却震的所有灯火摇晃不定。更奇怪的是,楼外的人几乎听不到这声音。 曲傲脸色立即一变,下意识望向辟守玄。他既惊讶于说话人的功力,又惊讶于声音本身的清脆娇嫩,一时竟不知该怒还是该疑。辟守玄知道的内情比他多,脸色顿时也变了,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席而出,走向大堂正门的位置。 刹那间,席间所有谈话、说笑、嬉闹都戛然而止,如同遭到无形力量打断。众人眼睁睁看着辟守玄不作交待,直接起身离席,却仍不知发生了什么,来者何人。 曲傲身为一代宗师,自然不会让辟守玄替他出头,亦是面沉如水,双手一按长桌,人已抢在辟守玄前面,双目如雷闪电射,望向门外被灯火衬的无比黑暗的夜色。 夜色中,一位他生平仅见的,最娇美可爱的小女孩,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第一百七十一章 霎时间,醉香楼内外寂静无声。 楼中人尚不知发生何事, 纷纷伸长脖子, 向外看去。有资格随辟守玄和曲傲出来的, 发觉门外来客竟如此年幼,也都目瞪口呆, 心想莫非自己弄错了。 在场之人当中,唯有辟守玄了解她的身份,猜出她的来意, 心中顿时生出些许忐忑。其实他年老成精, 自恃魔功精深, 跟踪对方时绝不会露出行迹,所以一见苏夜现身, 反应竟比曲傲更为强烈。 苏夜静静站在门外, 目光在为首两人间扫来扫去, 忽然道:“你就是铁勒飞鹰?” 曲傲至此, 仍然茫然不解,应声答道:“我就是。” 苏夜笑道:“看你的表情, 就知道你满心疑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但你身边这位仁兄知道。辟守玄, 你身为江湖前辈, 何不将我引荐给他, 省下我自报家门的力气?” 辟守玄身边,那位面罩轻纱的女子已幽灵一样出现,与他并肩而立。轻纱下, 她面庞如同笼在一层影影绰绰的迷雾中,更显美艳动人。她是阴癸派的霞长老,带人赶来黄石,与辟守玄相会,共商大计。辟守玄并未和她交待苏夜一事,导致她知道的不比曲傲更多。 苏夜曾说,倘若有人见到她,不问她是谁,那她一定给对方好处。可惜的是,全楼上下均洋溢着“她是谁”的气氛,看来至少在今晚,她的好处算是送不出去了。 辟守玄长袖一拂,笑道:“你胡说什么,我从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你。” 苏夜冷冷道:“你跟踪我时露出了破绽,让我察觉到你的眼神,才能成功在街上行人中辨认出你,跟你来到这里。否则我根本不知道,曲兄的人正在湖北附近。” 辟守玄脸色本已恢复正常,眼下再度微微一变。他明白此事再难掩藏,便爽快地道:“好,这位乃是瓦岗大龙头翟让的义女,苏夜苏小姐。曲兄,大龙头的名字在中原无人不知,他家小姐也绝非庸俗之辈。” 阴癸派里,似乎还没有长相难看,声音粗鲁的门人。辟守玄既是祝玉妍师叔,年近百岁也不奇怪,却还是和中年人一样温文儒雅,同时具有入世与出世两种气质,令人心生好感。但苏夜一听,马上明白他们终究还是通过泽家,打听出了她向外宣称的身份。 她早知事情会如此发展,并不意外,只寒声道:“为什么?” 辟守玄微笑道:“小姐冰雪聪明,何必明知故问。你年纪尚幼,就练成了惊人武功,无论是谁,都会对你产生兴趣。” 忽然之间,被点名的曲傲反成了局外人,变成苏夜与辟守玄的一问一答。他一向自负,不甘心做人家的陪衬,趁双方对话间隙,开口问道:“闲话休提,你有什么事?是翟让命你来找我的吗?” 苏夜含笑看了他一眼,笑道:“曲兄不要心急,等我和辟兄说完,再把原因告诉你。辟守玄,我明知故问,你何尝不是故意装糊涂。你跟踪我在先,派人监视我在后,必然有你的目的。我给你一点时间,你好好编造理由,之后咱们再看能不能骗过我。” 她说完这几句话,才将目光移回曲傲身上,昂然道:“听说曲兄乃毕玄之下,西域第一高手。我好不容易见到你,不想放弃领教你高招的机会。西北武风盛行,挑战之事时而有之,想必曲兄对此非常熟悉,于是我也不多说废话,想在这里向你发起挑战,试试你的凝真九变。” 曲傲死死盯着她,好一阵方道:“你莫非疯了?你若选我当一战成名的对象,可是选错了人。” 事实上,他很清楚苏夜没疯。方才她凝音成线,将声音送入楼中,在大堂里扩散开来,既响彻整个楼层,又不会被外人听到,是高明到了极点的内功。就凭这一手,她足以挑战楼中任何一人。 但即使是他,也没见过这等怪事,只能理解为少年人急着出名,挨个挑战江湖上成名了的前辈。自从有江湖以来,这种少年从来不少。他之所以犹豫,是因为面前这一个不仅年少,简直年幼,无论战胜战败,对他均无任何好处。 辟守玄对苏夜评价很高,态度客气,更加出乎他意料。他类似野兽的直觉再度发挥作用,提醒他对方绝对不像外表那样简单。 无论如何,苏夜既然当众挑战,他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苏夜道:“相信我,如果我要挑选这种对象,肯定不会挑你。” 曲傲不由问道:“为什么?” 苏夜笑道:“因为你还不够资格。我想成名的话,应该去给毕玄下战书,而不是你。” 曲傲挑战毕玄时,一切均在秘密中进行。如此一来,他输了不致大失脸面,赢了则可自行宣扬出去。由此可以看出,他是个自负,又极端爱面子的人。他究竟是不是西域第二高手,谁都不知道,但他绝不会否认这一点。苏夜却没来由提到毕玄,正好准确戳中他的痛处,让他惊怒交加。 他身后的长叔谋凑上前,小声道:“师尊,要不要弟子……” 曲傲厉声道:“滚到一边去!” 辟守玄皱眉听到现在,忽然问道:“既然如此,小姐为何执意挑战曲兄?” 苏夜缓缓道:“首先,我需要见识天下各派奇功,从他人功法中汲取精华,用于自身进益。其次……曲兄你在背后扶持任少名,建立铁骑会,又从来不干好事。我击败了你,令郎可能会收敛一点儿。” 辟守玄眸中精光一闪,迅如电逝,沉声道:“你怎么知道?” 苏夜笑道:“你猜吧,猜中了我再承认不迟。” 就在此时,曲傲一步跨出门外,如同跨越了两人间曾有的界限。从如此接近的距离看,他鲜明的个人特色愈发凸显,矫健剽悍的气质也愈发浓烈。 他周身涌出森寒杀气,跨出这一步时,人已腾空而起,巨鹰般飞临苏夜头顶上方,两手箕张,以“鹰变十三式”抓向她头顶。 曲傲从不用武器,只用双手,爪风凌厉强横,足可撕碎一切敌人。鹰变十三式更是变化莫测,如虚似幻,每一招均凝练着他六十多年的交手经验,已到大巧若拙,化繁为简的地步。 他双手刹那变的若隐若现,动作快如闪电,如同进出于虚幻与现实之间,身形忽起忽落,模仿扑击猎物的飞鹰,精微准确的无法形容。 他一出手,苏夜立刻被淹没在爪风当中,看上去弱不禁风。但是,她从头发到衣袂纹丝不动,根本不在意从上方压下的狂猛气劲,直到曲傲双手接近到不能再近,方有一道黑色刀光,从她衣袖中无声无息飞了出来。 曲傲眼中映出刀身光芒,右手几乎抓上刀锋,急忙变招,空手疾抓刀背。他能在电光石火间完成变招,不愧宗师之名。可他的食指、拇指尚未抓到刀身,便觉一股巨力沿刀身涌到,硬撞他“凝真九变”的奇功。 他练成凝真九变,全身窍穴都可随心所欲地控制变化,才以“九”为名,取极致之意。旁人往往因为他外表粗豪剽悍,忽略了他先天气功中的精微变幻,一交手便无法抵抗这门奇功,吐血倒地。 然而,苏夜好像毫不在意,无视他内劲变化,刀劲如狂潮,一重重推涌过来,一重比一重猛烈,仿佛从不停歇的潮水,永远没有尽头。刀爪相触,气劲爆响连绵不绝,爆到最后一声,曲傲已退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厉喝一声,再度腾空而起。 漫天爪影从上空洒下。 苏夜面带微笑,从虚幻现实交加的幻影里,准确辨认出曲傲的双手位置。鹰变十三式从第一式到第十三式,无一式能突破夜刀的防御。曲傲出多少招,她便还多少招,夜刀与双爪频繁相击,每一声都清楚利落,忽而尖锐,忽而低沉,密集的如同暴雨击打地面。 她的人渐渐与刀相合,难以辨清哪里是刀,哪里是人。在旁观者看来,夜刀似乎织成了一张无路可逃的巨网,将飞鹰罩在其中,任他左冲右突,总是找不到突破巨网的破绽。 在骇人压力下,曲傲不敢有任何保留,将身法与爪法发挥的淋漓尽致。他的动作比所有飞鸟更灵活敏捷,可以当空改变身法方向,如同真正的鹰在空中盘旋,五指射出五种不同气劲,分别为吸、刺、卸、封、割,无孔不入地封挡刀招。 但其他人均能看出,他气势已从狂暴慑人,变为背水一战,若非他身法有独到之处,说不定已因无法卸开对方的刀劲,当场落败。 辟守玄眉峰皱的更深,脸上露出深思熟虑的神情。 闻采婷回去述说苏夜的事,提醒门人提防她,并留心她的下落,给他们留下了极深印象。因此,他偶然碰上与闻采婷描述相似的人时,不惜亲自跟踪她,确认她投宿于黄石,方放下心来,安排与曲傲见面的事务。 今夜一战,他无法插手阻止,因为那将使曲傲大为恚怒,引火烧身。可他又不想失去这个盟友,毕竟在阴癸派中,他和林士宏已是势力最弱的一脉。 等双方真正动手,辟守玄心中惊骇有增无减。他以为闻采婷夸大其词,如今亲眼一看,才发现她的说法竟然有所保留。一时间,他庆幸自己不曾贸然出手,率人将苏夜带回派中,否则天知道是谁带回谁。 第一百七十二章 辟守玄衡量利弊时,曲傲右爪再度碰上夜刀刀身。 苏夜能轻易分出他爪招的虚实, 他却远远没有这么轻松。万千刀影化作狂潮, 向他发起无孔不入的攻击。每道刀影都卷出猛烈刀劲, 合在一起,又变为江海中蕴满了无穷力量的漩涡。没有一招不是虚幻, 也没有一招不是真实。 他指尖刺向任何方向,都像刺中了浑不着力的水流,虽能刺出一个小洞, 但空洞马上就被其他位置的水弥补, 根本毫无破绽可言。 几乎可说运气使然, 他才终于找准刀身位置,五指作鹰爪扑击之势, 扑猎兔鼠般, 试图一下抓住刀背。 他整个身子横飞起来, 亦像双翅紧紧合在一起, 与背后羽毛垂直的飞鹰。这一爪,已经竭尽他平生所能, 有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 让人觉得他不成功, 便成仁, 情不自禁地受到精神方面的震撼。 与此同时, 招式看似简单直接,其实仍伏有无数变化。毕竟鹰隼扑猎时,从未因抓不到猎物, 就一头撞上地面,断掉自己的后路。 以辟守玄、霞长老眼光之高,也在心中暗暗喝彩。他们两人均认为,倘若他这一击能够成功,也许会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变化。 曲傲右手下方,两道气劲剧烈碰撞,顿时“笃”一声闷响。 他忽然觉得一阵空虚,指尖明明触上了冰冷的刀锋,那种坚实感觉却瞬间变了,不再像水,更像一阵轻灵顽皮的轻风,悄悄从他手下溜走,让他当场抓了个空。 风和水是两样截然不同的东西,又相辅相成,互相作用于彼此。江河湖海能够影响空气温度,让气流上升下降,形成程度不一的风。风当然也可以推波助澜,扬起波浪,更改水流的速度与方向。 曲傲身为先天宗师,自然明白万物均有其独特的运行规律。可他从未想过,有人能够如此自如地在风水间转换,就像常人呼吸般自如。 这一刻,刀锋都柔软了起来,轻而易举脱出他的掌握,不退反进,在极为接近的距离下,上挑向他的右臂。 长叔谋想要为师父喝彩,声音还在喉咙里,形势已朝他绝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他的喝彩支离破碎,成了模糊不清的喊声,同时辟守玄长身掠出,以美妙高超的身法,掠近苏夜身后,手中铜箫在灯火照耀下,显出黄铜特有的光泽。 铜箫舞动时如风驰电掣,凭空画出十来个大小不同的圈子。他画一个圈,箫上劲气就增强一分,最后更因高速震动,发出枭鸟悲鸣似的尖利啸声,直逼苏夜后心。 他善于审时度势,方才犹豫半天,不知该不该下场助阵。翟让从哪里找来这个义女,已经不得而知,但她如此自称,显然与瓦岗军关系不浅。阴癸派面对敌人时,向来不择手段,斩草除根。如果他在这里杀了苏夜,对日后的计划会有很大好处。 然而苏夜一出手,他赫然发现即便他与曲傲联手,也未必能够取胜。他本是阴癸派中,除了祝玉妍、婠婠和他爱徒林士宏之外,武功最高的人。这个发现令他莫名惊骇,想要打消之前的主意。 他甚至颇为懊悔,不该多事跟踪她。若非如此,苏夜根本无可能知道曲傲人在黄石,更不会上门挑战。 这时,他清清楚楚看到夜刀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变招,连气势与姿态亦有所改变。在他眼中,曲傲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另一只脚进未进去,取决于他辟守玄的举动。 他内心深处,对任少名、林士宏合作的期待,对掌握阴癸派大权的渴求,终于压倒了独善其身的自保想法。 苏夜变招提气流畅自然,毫不费力。曲傲方才却已臻至功力巅峰,不可避免地回落。说到底,他与真正的飞鸟仍是两种生物,无法一飞冲天,永不落地。一爪抓空后,他全身上下,立即因内劲衰退而露出破绽,护体真气亦无之前那样刚猛坚韧。 刀锋未至,刀上劲气已切入他皮肤表面流动的真气,切进他肌肤内部。右臂血脉刹那间受到剧烈震荡,多处破裂,鲜血从伤口中狂喷而出,大多反向溅到他瘦长的脸上,令他容貌更为可怖。 倘若苏夜再接一刀,便有可能刺进他心口,彻底了断他的性命。但背后铜箫来的太快,她不得不变化刀招,头也不回地反手掠出。 铜箫不断划出完美圆圈,夜刀却自上而下,峭壁一样绝然垂落。辟守玄面前不足一尺处,仿佛万丈悬崖凭空拔起。铜箫末端点中峭壁,震的他手腕一颤,尖啸声立时停止。 三人在同一时间向后飞退。曲傲仍能保持他的灵妙身法,盘旋而出,落回他两大弟子前方。辟守玄则主动退避,以示自己不想继续争斗。苏夜却是神定气闲,轻飘飘退开,保持面对辟、曲两人的姿势,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们。 霞长老快步走出醉香楼大门,神情惊疑不定,见辟守玄向她摆手,只好站在原地不动。曲傲一生之中,除了与毕玄的一役,从未败的这么惨,这么快。他只是格外唯我独尊,并非不知好歹,不顾弟子盟友都在身后,当即开口道:“我败了。” 他右臂鲜血仍在狂涌,染透衣袖,开始滴向地面。这种伤势很难治愈,却比当场战死好的多。 苏夜笑道:“可你还没死。” 辟守玄下意识看向曲傲,却听他缓缓道:“我这就带领弟子门人,离开中原,有生之年绝不回来。” 苏夜本想追问一句“令郎呢”,又觉任少名撤出江南,只会白白便宜林士宏,不如等双龙下手诛杀他,便道:“很好,既然你这样痛快,我也不为难你,你们可以走了。” 此时,所有铁勒武士及阴癸门人均从楼中涌出。曲傲并不理会辟守玄等人,大踏步走出门外,立刻有人为他牵来马匹。他带人飞身上马,只听马蹄笃笃,逐渐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苏夜比谁都清楚,曲傲表面还维持着高傲姿态,受到的打击却大的难以言喻。败给西域武尊是一回事,败给不知名的萝莉又是另外一回事。恐怕他今生今世,都无法从“我败给了萝莉”的阴影中挣脱出来。 单看他一句话不问她,一句话不向辟守玄交待,像身后有鬼追着似的离去,就知道他羞怒到了极点。 阴癸门人男女各半,容貌都颇为出色。他们静静站在辟守玄身后,神情各异,均在等候他与霞长老的指示。不过,即便他们一起上前围攻,也难以阻拦苏夜离去,所以辟守玄根本不做如此愚蠢的打算。 他自始而终,也没有开口挽留曲傲,这时方皱眉道:“小姐真要与圣门为敌?” 瓦岗军乃一支独立势力,并未渗进魔门内奸。祝玉妍与他们商讨天下大势时,每每将瓦岗军划为劲敌之一。因此,辟守玄与其说问她,不如说想要听她亲口确认。 苏夜听着马队远去,叹道:“事实上,我真的不愿与你们为敌。贵派势力盘根错节,深深植入各方势力背后,实在非常难惹。但我想……既然同样意在中原江山,早晚会发生冲突,所以我要不要,似乎不是重点。” 不问可知,辟守玄表面若无其事,心中肯定在思索围杀她的可能。苏夜自恃,唯有祝玉妍亲自驾临,才可能对她造成威胁,但她并不怕她。 她沉吟片刻,又道:“辟兄,我若一心杀你,你不死也得重伤。我已对你们手下留情,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以前我曾想过与魔门合作的可能,但我发现,我不满你们不择手段的作风,以及贵派中做事不地道的人实在太多,合作起来恐怕很不愉快。” 辟守玄淡淡道:“我不能说你错了。以及,不要让你失望,指的又是什么?” 苏夜忽地笑了笑,道:“实不相瞒,如今我要回扬州,劳驾不要再派人跟踪我,试图掌握我的行踪。下一次我见到你们的人,给他们的唯有一个死字。” 辟守玄与霞长老互视一眼,均从对方目光中,看出了请祝玉妍示下的打算。他将铜箫插回腰间,客客气气地道:“你究竟是翟让的义女,还是他的后台?” 苏夜笑道:“随你怎么说都可以。曲傲扶持任少名,你扶持林士宏……我虽然忘了那家伙的名字,但很确定‘魔帅’赵德言在培植另外一位仁兄。就连没有后台的普通帮派,也纷纷投靠高门大阀,以便在乱世中保全自己。那么,我为何不可选择瓦岗军?” 霞长老之前从未开口,这时忽以低沉苍老的声音道:“小姐是否与宁道奇有关?” 苏夜一愣,旋即摇头道:“毫无关系。我们武功均源于道家,讲究清静无为,道法自然,遵循天地至理,不可有人工斧凿的痕迹。除此之外,我和他连见也没有见过。” 霞长老冷冷道:“多谢。” 苏夜瞥了一眼醉香楼高悬的牌匾,以及牌匾两侧的琉璃灯笼,淡然道:“今夜与各位相识,非常愉快。但我同样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只好就此告别。” 辟守玄道:“小姐请便。” 他注目她娇小玲珑的背影,心中涌出无数打算,却没一个能够落到实处。他看着她,就像看着祝玉妍,打心底产生深深的无力感,只好任她扬长而去。 直到苏夜彻底消失,他才轻叹一声,对霞长老道:“咱们走吧,让人立刻飞书向阴后复命。” 第一百七十三章 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士族与寒门间的界限一日比一日分明, 形成一套严格的社会制度。前者地位高, 后者地位低, 几乎从不跨越门阀界限通婚。寒门子弟想要挤入朝廷真正的政治中心,也是难上加难。 制度本来无可厚非, 因为身居高位者,必定想方设法维护家族利益,阻止底层庶民一跃而上, 取自己而代之。但在有识之士眼中, 士族并没那么高贵, 并非从开天辟地起,生来就是高门大户, 所以相当不服气这种人为规定的差距。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每当改朝换代之时, 拥立新帝的功臣武将趁势而起, 形成新的门阀。与此同时,前朝权贵大多渐渐败落, 最终只留下一段历史, 供后人感怀, 才有“昔日王谢堂前燕”的诗句。 当今四大门阀名声如雷贯耳, 分别为宋、李、宇文、独孤。其中, 独孤阀为杨广之母,独孤皇后的家族,与隋室关系最为紧密。李阀家主李渊则和杨广是姨表兄弟, 只因杨广性好猜忌,才逐渐疏远。剩下两大阀只向隋帝称臣,并无血缘方面的联系。 然而,关系最近的独孤阀反倒是四大阀中实力最弱的一支。他们占据洛阳,横行一时,后来与王世充争夺洛阳失败,不得不退入幕后,转而支持其他势力。 独孤阀的阀主名为独孤峰,阀中第一高手却不是他,而是他的母亲尤楚红。至于第二高手,也没他的份儿,乃是他的女儿,尤楚红的孙女独孤凤。 由于他们向来与杨广亲近,多次将阀中高手送往他身边,作为他的贴身侍卫,所以在宇文化及的叛乱中损失惨重。 此时杨广尚在,还是天下人普遍承认的皇帝老子,独孤阀也毫无明哲保身的意思,屡屡做出大胆行动。独孤峰派儿子独孤策勾搭云玉真,正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棋。 东南沿海之地,共有三大水上帮派。水龙帮与宋阀合作日久,已无可能转投其他人。海沙帮帮主韩盖天投靠宇文阀,曾助宇文化及追捕双龙,至今不知道自己选错了靠山。因此,独孤阀看上云玉真领导的巨鲲帮,可算是别无选择。 巨鲲帮不但做水运类的暴利生意,还贩卖情报,勾结独孤阀后,更是风生水起。大多数人均认为云玉真手段非凡,不靠后台就能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实在是大错特错。 由于瓦岗军士气高涨,缓慢而坚实地逼近洛阳,与隋军日夜对峙,杨广日日提心吊胆,最后抛下十六院夫人,将西京洛阳和东都长安交给两个年幼的孙儿,自己移驾扬州,在宇文化及等人的保护下住进行宫。两名亲王年纪尚小,无力掌管朝政,大权其实已落入王世充等人手中。 如果苏夜有心见他,完全可以潜入扬州行宫,近距离观察他的言谈举止。可惜,一个人但凡有些眼光,就能看出隋室大势已去。她对他实无半点兴趣,也不认为面见御驾,能够影响哪怕一点点中原局势。 她按原定计划折返扬州,发觉时间卡的正好,随即转到扬州城外渡口,寻找巨鲲帮的船。只要她向船主出示信物,他们就会将她一路带到海上,与云玉真相见。 两人初次认识过后,她费了不少力气,向云玉真晓以利害,点明独孤阀的劣势。事实上,独孤阀输给王世充,本身就证明他们并无问鼎天下的能力。只不过此事尚未发生,云玉真仍动心于四大门阀的威名,看不出来而已。 相谈期间,她不但必须展露比独孤策高明十倍以上的武功,还不得不以瓦岗军为诱饵,才使云玉真改变主意。但云玉真狡诈多变,三心二意,除非她正面挫去独孤阀的锐气,展露不惧四大阀之一的底气,否则巨鲲帮不见得会专心为她办事。 好在对方终究实力有限。就连尤楚红本人,亦在六十岁时弃剑用杖,自创绝学“披风杖法”,不幸走火入魔,留下了气喘的后遗症。尤楚红、独孤凤祖孙联袂而至,她也不怕,何况是远远不如她们的独孤策。 巨鲲帮船只行至江流入海口,直行海上,驶向云玉真座船所在。云玉真常年盘踞附近海域,和其他两大帮派互争地盘,如今又开罪了独孤阀,心中正忐忑不安。她听说苏夜到了东海,连忙命人升起船帆,迎上前来,并在两船之间架起跳板。 她外号叫作“红粉帮主”,容貌之美可想而知,如今人在海上,身穿白色长披风,绿色武士服,衬着身后的碧海白云,更显出绰约风姿,美的让人喘不过气。她身后,还跟着一位面带刀疤的丑陋大汉,正是巨鲲帮的副帮主卜天志。 苏夜路上不想啰嗦,一直戴着那张面具,直到见了云玉真,随她走入巨船船舱时,方才抬起手,将面具摘下。 别人觉得她是五短身材的老头,她亦很给面子地打扮成这副模样,整日穿着黑色衣袍,活像在大白天穿夜行衣的蠢货。即使如此,她一摘面具,人人眼前都是一亮,立马忽略了她的衣装。 云玉真见状微微一愣,苦笑道:“二小姐,你真是越长越美了。” 苏夜笑道:“不是越长越美,而是越长越大。” 翟让的亲生女儿被称为翟大小姐。她既然做了人家义女,当然就是二小姐。云玉真一笑,令婢女云芝斟上香茶,方舒了口气,道:“我接到独孤阀的传书,说策哥……独孤策,和他的叔父独孤霸已到长江北岸,即将乘船东来,依照约定好的那样,于三天后的本月十五日,与我们在海上相见。” 尽管苏夜的名字知者寥寥,尚未在江湖上传开,但独孤阀并未小看她。本来交由独孤策一人处理的事,又添上了一位长辈,可见他们担心他会吃亏。 各门阀中,无不是同姓之人,亲戚关系错综复杂。苏夜一时没想起独孤霸是谁,将他与独孤盛弄混了,奇道:“他不是被派到扬州保护杨广么?居然为这事出手?” 云玉真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看了看卜天志,方道:“不是他,是独孤峰的另一个兄弟。他以贪花好色出名,仗着独孤阀为后台,糟蹋过不少女子。” 苏夜这才明白,顿时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他。他和独孤策同来,一定给你不少压力。” 因为卜天志等人在场,她说的非常含蓄,其中意思却不言自明。云玉真容貌美丽,武艺高强,正是独孤霸喜爱的猎物。万一她作出错误选择,致使自己落入独孤霸手中,恐怕不会像与独孤策交往时那么轻松。 不过,说是交往,实际大可商榷。就苏夜所见,云玉真和独孤策之间,只有互相利用的关系,不存在半点真情。独孤策高门出身,看不起江湖帮派,云玉真也只把他当做合作桥梁。自始而终,她都从未真正忠于独孤阀,一直左右逢源,试图寻找更合适的靠山。 云玉真一听,神情顿转尴尬,幽幽道:“是,你应该可以明白玉真的难处。” 苏夜笑道:“我若不明白,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我已说过,你不必担心独孤阀。独孤策找叔父同行,无非是想以武力迫使他人屈服,那么我对他粗鲁点儿,也是理所应当。哎呀,至少他们还算聪明,没有马上向巨鲲帮动粗。对了,我叫你留心照管那两个小子,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她一提寇仲与徐子陵,云玉真美丽的脸上,立刻情不自禁泛起笑容。她道:“当然有。他们打算正式闯荡江湖,于是先从贩私盐入手,想发一笔小财。谁知他们盗走盐包的那只船,恰好属于海沙帮。好像韩盖天本就在寻找他们,一见目标送上门,当即着人捉拿,幸亏他们人够机灵,一路逃向东边,无意招惹了东溟派,被人家赶下船,这才遇上我们巨鲲帮。” 一言以蔽之,双龙的经历与苏夜记忆中差别不大。他们好像生来就会惹祸,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碰上江湖中的重要人物,莫名其妙搅进江湖事务,不知不觉中,成了人人得之后快的香饽饽。 他们武功来自无数场追杀和战斗,成长的比所有人都快,除了《长生诀》的功劳,也确实是天赋奇才。 云玉真现身相见,依照苏夜吩咐,传授他们独门轻功“鸟渡术”,以及其他必要的江湖手段。她虽不理解她的用意,却教的很用心,最后发现他们只用半个月时间,就把鸟渡术学的七七八八,震惊之余,也明白了他们身上存在的潜力。 然而,两人曾经惹上人在扬州附近的杜伏威。杜伏威想要杨公宝库,又看中了他们的资质,决定把他们带走,竟然亲身追来。云玉真不敢正面得罪他,十分为难,结果两名正主露出一脸壮烈表情,毫不犹豫地逃了,也不知此时身在何方。 苏夜那时鼓励他们,最好不要屈居人下,因为能当老大的人,通常特别难搞,极有可能出了力还不讨好。寇仲听是听的双目放光,但到实践时,可能仍然逃脱不了出身的拘束,很容易艳羡那些天之骄子。 无论如何,他们似乎已经走上正轨,正式踏入江湖。倘若他们想逃离杜伏威的势力范围,要么往南走,要么渡江北上。她既然准备返回河南,或者有朝一日,会和他们道左相逢。 云玉真说完双龙之事后,居然表现出少见的关心,问道:“这阵子,我一直没查到他们的行踪,是否已经被杜伏威带走了?” 苏夜摇摇头,笑道:“他们精的像鬼一样,即使落进杜伏威手里,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先把他们的事放到一边,专心应对即将到来的独孤叔侄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 独孤阀的人果然遵守约定,在十五日上午抵达东海。当日天气晴好, 阳光明媚至极。苏夜走上甲板后, 距离尚远, 就看到挂着独孤阀旗帜的三只海船,扬帆全速驶来。 独孤策、独孤霸叔侄乘坐一只百人护卫的大船, 又带两只小船随行,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帮手。独孤阀上下都知道他们来见云玉真, 所以有恃无恐。倘若两人在海上出事, 独孤峰必然怒火冲天, 全力剿灭巨鲲帮。 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所以他们根本不信云玉真敢下手暗算。 独孤策二十五六岁年纪, 容貌英俊, 气度沉凝, 身形算不得高挑, 却结实矫健,脸上带着酒色之徒常有的苍白, 多少有点美中不足。单看外表, 他不愧为独孤阀寄予厚望的年轻一代。 独孤霸则在三十岁以上, 长的高大雄伟, 肩膀极宽, 腰身又特别细,是那种让人一见难忘的体型。他容貌远远没有侄儿讨人喜欢,长着一张标准的坏人脸, 整张脸又瘦又长,鼻带鹰钩,双唇奇薄,给人以阴狠无情的感觉。虽然外表对不起观众,又欠缺宗师气度,但他是独孤峰唯一的亲弟弟,在独孤阀地位非比寻常。 除了尤楚红、独孤峰、独孤凤祖孙三人,阀中高手要数他和独孤盛。独孤盛做事更为老练,所以有资格担任杨广的贴身护卫。独孤霸平时负责江湖事务,凡是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之事,多半交给他去办。 纵在数十人簇拥下,这两人仍然形象鲜明,足以被人一眼认出。独孤策神色冰冷高傲,完全不见昔日的柔情蜜意,显见云玉真主动甩掉他,使他大失颜面。独孤霸表现的更露骨,双目不断扫视云玉真,以及她身后的侍女,根本不屑掩饰自己的淫邪之意。 苏夜杂在这群人里,比任何人都特别。即便自负如独孤霸,看向她时,眼中也带上了不少疑惑,似乎不明白像她这种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双方进入船舱,在船上的议事厅坐下。云玉真与苏夜并排而坐,面露微笑,先向她看了一眼,又向独孤霸叔侄介绍道:“我身边这一位,就是苏夜苏小姐,独孤兄想见的人。” 两人关系破裂之后,连“策哥”都变成了“独孤兄”,公子也不称一声。独孤策傲慢不输独孤霸,一听就心里有气。但是,怒气立即被惊愕压下,使他露出惊讶表情,不顾身份地指向苏夜,问道:“她?” 那时云玉真语焉不详,为了隐藏苏夜身份,刻意使用含糊不清的语句,把她描画为自己新勾搭上的姘头,同时尽可能推卸责任。独孤策折返洛阳,向父亲上报此事,想查清苏夜背景。但他们查了半天,也没查出有用的情报,只好放到一边。 云玉真点明实情,别说独孤策,独孤霸也大为意外。他见苏夜与云玉真坐在一起,一副此地主人的模样,本来就非常奇怪,等揭破真相,意外之余,又有了“原来如此”的感觉。 议事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同一个地方。苏夜似笑非笑,目光扫过他们两人,最后定格在独孤霸脸上,悠闲地道:“两位远道而来,是想用江湖规矩解决这件事。巨鲲帮占领东南沿海三分之一地盘,又擅长收集情报,本是你们眼中不可放手的肥肉。” 独孤霸惊疑不定,又觉得受到愚弄,冷哼道:“巨鲲帮喜欢培养美貌少女,以美色惑人,自然比较容易打听消息。” 苏夜不置可否,微笑道:“是么?” 云玉真身后有侍女服侍,还有负责保护她的亲信帮众。她身后却空无一人,满脸有恃无恐,在杀机四伏的厅中极为特异。 事前云玉真曾问,她孤身一人,不带随从,会不会不够气派。她思考过后,答道:“如果在独孤策眼中,随从真的那么重要,那么就找几条彪形大汉冒充好了。” 因此,眼下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反倒更凸显出她地位的独特,令人另眼相看。 独孤策打量着她,忽然沉声道:“姑娘是在替谁说话?” 苏夜笑道:“我不替人说话,我就是我。我知道两位想问什么,不妨告诉你们。我确实另有身份,身份如何,我却不高兴说了。独孤阀名扬天下,雄踞洛阳,总不会查不到我是谁。” 独孤霸冷冷一笑,接口道:“小丫头好大的口气,果然不知天高地厚。若你说出实情,我说不定还会看在你年幼无知的份上,只把你带回洛阳,不会当场杀你。” 他们至此仍认为苏夜背后存在后台,说话仍有保留,威胁意味却一览无遗。但不知为什么,独孤霸语出威胁时,心中突然生出不安的感觉。 区区巨鲲帮,尚不至于惊动尤楚红与独孤峰。但独孤霸隐有后悔之意,觉得应该让独孤凤同行。他说不出原因,只觉底气忽然开始流失。苏夜眼光一扫向他,他就有被人看透的危险感觉,好像自己肌肉骨骼,毛发皮肤没一样能逃过她的眼睛。 他先惊后怒,毫不犹豫地对视回去,却发现那种眼光已经不见了。苏夜眼睛睁的很大,目光极为明净,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天真无邪。 独孤策怒气更炽,冷冷道:“玉真,你就是受她蛊惑,与我独孤阀决裂吗?那你一定知道她背后的人,如果你说出来,我可以不计较你对我的无礼。” 云玉真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柔声道:“我们说的都是实话,独孤兄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她确实不代表任何人,倒是别人有可能代表她。” 到了这种时候,她亦一不做二不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续道:“独孤兄带来令叔父,无非是想以武力一决高下,决定我巨鲲帮未来的朋友。因此,你们何必多说废话,非得问个一清二楚?” 独孤霸厉声道:“你简直异想天开,就凭你这贱人先结盟又背约,视独孤阀如无物,我就不能容许你们继续横行东海。你最好马上向诸天神佛焚香祈祷,因为倘若你们输了,这艘船上的男人一个也活不了,女人么,哼哼,难免饱受凌辱,后悔终生。”云玉真面容转冷,冷笑一声就要开口。苏夜向她打个手势,要她别说话,同时笑道:“如今天下大乱,普通帮派若非早就有幕后靠山,就得赶紧找个势力作为庇护,否则无法生存。云帮主向来明察善断,却抛弃你们,选择了我,难道你们还不明白?” 独孤霸冷笑道:“明白什么?” 苏夜道:“这是变相警告,警告你们见好就收。一日夫妻百日恩,分手了还可做个朋友,可惜你们自视太高,竟没看出云帮主信心何在。独孤霸你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我绝不会对你有半分客气。今日你们若能生离东海,便给我记住一句话。” 独孤策霍然站起,面露怒容,冷喝道:“你也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 苏夜笑道:“今日之后,谁为难巨鲲帮,我就要谁的命。我知道你们有独孤阀撑腰,嚣张惯了,我却最喜欢为别人撑腰,你们若不信,大可试试。” 独孤策武功高是高,与四大阀阀主、各义军首领相比,又差的多了。自始而终,苏夜从未把他当成敌人,只观察独孤霸的神态举止,所以独孤策受她影响较轻,甚至看不出她目光锐利的非比寻常。 云玉真态度如此强硬,是他预料不及的。他本来不想和苏夜一般计较,此时见她屡次口出狂言,顿时收起怜香惜玉的心思,又冷笑一声,转身道:“在下在舱外候教。” 叔侄两人一前一后,大踏步走到舱外甲板。苏夜早就在等这一刻,微微一笑,起身跟了出去。 为了迎接独孤阀,巨鲲帮的船提前驶近入海口。众人出门之后,能够望见岸上的房屋与山野。双方手下分列两旁,已成对峙之势。独孤策看了叔父一眼,右手按上剑柄,平静地道:“请。” 独孤阀以剑法驰名天下,还有一门名叫“碧落红尘”的独门身法。只听“铿”的一声,独孤策拔剑出鞘,以剑尖对着苏夜。剑尖不住颤动,森寒剑气逐渐在剑上汇聚,随时准备疾刺出去,幻出漫天剑影。 除了他和苏夜,其他人均已退开。独孤霸目视云玉真,见她仍无担忧之情,心中大为警惕,正要交待几句场面话,却脸色一变,猛地提气喝道:“小心!” 独孤策自恃身份不凡,等着苏夜先递招。他举剑当胸,可攻可守,将门户挡的滴水不漏,态度亦是信心十足。但忽然之间,他耳边一震,听到独孤霸的大喝,眼前人影闪动。苏夜腿不动足不抬,人已站在了他眼前。 独孤策从未见过如此之快的身法,骇然变色,仓促中挺剑向前直刺。剑气顿时激射而出,弥漫全场。宝剑本身亦化为万千寒芒,似真似幻,让人辨不清剑锋指往何方。 然而,寒芒再盛,亦全无用处。苏夜向右侧身,空出一道不足一寸的空隙。剑锋擦过空隙,剑上劲力落到了空处。独孤策想收剑已是不能,只见对方不紧不慢地伸出右手,运力下拍,正正拍在剑锋侧面。 宝剑立时弯曲如拉满的弓弦,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沿剑身冲到。独孤策竭力化解,却无济于事。他甚至未能使出“碧落红尘”的独门步法,像个喝多了的醉汉,踉踉跄跄向后跌去。 旁观者眼光高明的,能够看出巨力撞击他的规律。他后退一丈,忽然弹起,又后退三丈,仍无法完全卸去力道,最后身不由己,后背撞上船沿围栏。栏杆断裂声中,他连人带剑翻倒,头下脚上,直直坠入海中。 苏夜于同时笑道:“云帮主,我说他连我十招都接不住,你这下总该信了吧?” 第一百七十五章 她笑声清脆动听,有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味道。独孤策一招即败, 倒栽下海, 几乎令所有人惊的说不出话, 对她而言,却是理所应当。 某些聪明人见她大模大样, 心想她要不是疯了,就是真的天纵奇才,极有可能她胜他败。但独孤策只出了一剑, 就毫无抵抗之力, 一路跌到船沿, 实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事。 在普通武人眼中,他一生下来就有绝学傍身, 高人教导, 乃是他们今生都无法比拟的天之骄子。想如此轻易地击败他, 非得传说中的宗师高手不可。 苏夜立在原地不动, 望向独孤策落水之地,脸上尚带着微笑。忽然之间, 她身后逼来刺骨杀气, 杀气之中, 带着远胜独孤策的劲风, 正是独孤霸悍然出手。 他居然不用长剑, 跃起一拳击向苏夜后心,拳未至而风先起。就连站在苏夜对面的巨鲲帮水手,亦觉得劲风扑面而来, 顿时呼吸困难,想要尽速离开迎向拳风的位置。 眼见这一拳就要打中苏夜后心,她却突然转身,以心口对向独孤霸的拳,形同自杀。然而,她心口正中黑光闪烁,正是夜刀刀光。夜刀薄如蝉翼的刀锋向着外侧,如一条细线般,静静等着他。 这个时机拿捏的无懈可击,正好挑中独孤霸拳势用老,难以回转的时候。独孤霸误以为她动作太慢,不及返身抵挡,正松了口气,赫然发现拳头要被人家从中间削成两半。 正如独孤策不及撤剑,他撤拳已来不及。他不愧是独孤阀出名高手之一,临危变招,拳头陡然伸开,硬生生偏离一寸,擦过刀锋,同时屈指重重弹在刀锋侧面。 “噔”的一声闷响,他指尖立刻传来疼痛感觉,仿佛弹中了一块无比厚实的铜板。以他功力,铜板也能被弹出一个凹坑,夜刀却动都没动,稳定的如同千年磐石。 即使如此,独孤霸仍成功保下自己右手,并借着一弹之力,拉开与苏夜的距离,手掌竖起,以掌缘作剑锋,激起极为凌厉的气劲,劈向她肩胁处要穴。 掌风凌厉,带起的风声也极其尖锐,正如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漫天掌影中,他脚步一错,横移至苏夜侧畔,姿势妙至巅毫,正是碧落红尘的奇异步法,同时无声无息踢出一脚。这一脚没有半点声音,力道却远胜声势惊人的掌上气劲。 如若苏夜被他踢中,不但腿骨会当场折断,连肌肉都有可能撕裂断开。独孤霸出手向来如此霸道,不给他人留余地,狠辣到了极点,这才闯出如斯恶名。 然而,他右腿刚刚飞出,便发觉事情不对。苏夜身影一晃,整个人都从他眼前消失,快的就像在变戏法。 独孤策刺中了空气,独孤霸却踢中了空气。他仍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控制力,硬生生凝住力道,唯恐自己内劲一泻,全身上下都是破绽。这一脚借势踩下,竟然踩碎巨船厚实坚硬的船板,留下一个陷下三寸的足印。 足印生出时,他右脚亦不可避免地陷入甲板。苏夜厌憎他的为人,又见他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不再有半分保留,身影再晃,已从他背后轻风般绕到他侧面。 夜刀闪电一样飞出,斜斜砍向他腰身。刀招再无任何变化,真正到了大巧若拙的境界,简单到极点,反而避无可避。 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独孤霸求生欲望终究占了上风。步法已变至极致,又于绝境中生出几乎不可能的变化。他雄伟的身躯猛地向旁掠去,擦过刀锋,只觉腰上一凉,刀锋已破开他护体真气,割伤了他的皮肉,刹那间鲜血飞溅。 苏夜心中暗叫可惜,但刀势亦到巅峰,难以回转。只一眨眼的功夫,独孤霸的血因高速飞掠而甩向空中,甩起一串血珠。血珠被劲风一带,立即化为血雾,令人触目惊心。 事有凑巧,他竭力掠向的方向,恰恰是独孤策坠海的位置。那里的围栏被撞开一个空隙,恰好一人宽窄,仿佛无声嘲笑着这对叔侄。 独孤霸却已顾不得面子,全心全意思考自己能否活过今天。他仍未放弃,仍想奋力一搏,但他人刚脱离血雾,便觉身旁寒风又起,苏夜竟已如影随形地跟上。 第二声气劲交击声响起。 独孤霸袖中滑出两只护臂,竭尽全力挡下了狂风暴雨似的黑色刀光。双方每交手一次,护臂上就留下一条深深刀痕,想必十几刀过去,这两只精钢寒铁铸造的护臂便会不敷使用,变成废铜烂铁。 苏夜踏前多少步,他就退足多少步,二十招上,右手护臂终究无法承受剧烈拉扯劈砍的刀劲,从中分成两半,露出他毫无遮蔽的手臂。 护臂落下时,被独孤霸借势掷出,击向苏夜面门。苏夜头一侧,任它从面前擦过,同时进逼一步,刀身“铮”的一声,击中他左手护臂,登时把护臂震开。 夜刀从正面看,是一条细细的笔直墨线,毫无花哨,从侧面看,则像被墨汁染透的蝉翼,平时黑漆漆的全不透光,犹如墨块或乌木,要向中贯注深厚内力,到了某个地步,才能发出乌沉沉的,在刀身上流窜的神秘刀光。 内劲越强,刀光便越明显。苏夜全力动手时,刀光每次都亮的像黑色闪电。 此时,这道黑色闪电突破重重防御,以刀锋侧面拍中独孤霸丹田气海。这一击如泥牛入海,静寂到了极处,却使独孤霸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步独孤策后尘,因巨力而向后飞起,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凌空飞入海中。 在场人中,也就云玉真与卜天志才能看出,独孤霸已经完了。苏夜连续击开两只护臂,刀锋指向发生变化,没能以刀锋刺入独孤霸身体,所以他侥幸未死。但她内劲就像冲开大坝的山洪,以雷霆万钧之势,在他丹田中爆开,摧毁他气海,泻掉他一身内力。 她拥有这样的实力,已经令人暗自心惊,表现的不惧独孤阀报复,更是给云玉真以充分的信心,深信自己并没选错人。 换句话说,苏夜一刀拍中独孤霸丹田时,她自己的小腹也隐隐疼了起来。她武功当然不如他,在夜刀下唯有束手待毙的份儿。她深知从此以后,除非巨鲲帮傍上宁道奇、毕玄那等高手,只怕再也无法与瓦岗军脱开关系。 苏夜一反常态,面容转冷,厉声道:“不许救!让他们自己游上来!” 巨鲲帮帮众不得命令,自然不会去救人。与此同时,独孤霸带来的随从被她提气一喝,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个个变色。其中几人对独孤阀向来忠诚,不顾一切地要下水相救,但不知为何,尽管满心都是这个心思,就是一步也迈不出去。 独孤策水性不精,却不至于在海里淹死。他正羞恼交加,忽然发现上空划过一个身影,叔父独孤霸竟也飞了下来,直挺挺拍在海面上,溅起数尺高的浪花。 他只是气息不畅,伤势并不严重,再看独孤霸时,心中顿时打了个激灵,等听到苏夜厉喝不许救,他居然提不起半点勇气,连嘴都不敢还一句,白着脸托起独孤霸,奋力游向不远处独孤阀的船。 所幸苏夜并未霸道到喝止那三只船,独孤策游到一半,船上有人发觉不对,急忙派水手放下木筏,向他们划来,将他们救护回船。 苏夜走到船边,凝视着对面船上湿淋淋的独孤策,忽地重新露出笑容,向他挥了挥手,笑道:“独孤兄不要忘记我的警告,倘若云帮主出事,我唯你是问。你有本事,就永远躲在奶奶和妹妹的庇护下,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小命。你奶奶……对不住,尤老太太若想替儿子报仇,就送信给云帮主吧,我自会告诉你们到哪里见我。” 独孤策默不作声地听着,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听完之后一言不发,回头命令船工水手开船。他不向苏夜答话,也不看云玉真一眼,一反来时的傲慢冷漠,就这么掉转船头,向陆上码头驶去,显然要尽快踏上陆地,返回洛阳了。 巨鲲帮船上也死气沉沉,没一人敢说话。苏夜与云玉真签订协议时,知情者唯有卜天志与云芝两人。大部分人直至今日,方知帮主为了她,抛弃独孤公子,还没来得及表示不满,便见独孤阀两大高手被倒插入海,几无还手之力。 至此,无人敢对这事表示不满,甚至不敢询问她的身份。云玉真环视帮众,又与卜天志对视一眼,方向苏夜道:“二小姐,玉真谨代表巨鲲帮上下说话,从此之后,我等愿意听从你的吩咐,若无你的允许,不会与过往的朋友再有牵扯。” 苏夜笑道:“倘若李阀、宋阀来人,你又怎么说?” 云玉真亦笑了,笑道:“我会要他们找你说话。不过,你实在应该在江湖上多闯一点名气。我向人家说起你时,人家还以为苏夜是某个江湖高人的化名。” 苏夜淡淡道:“此话倒是不错。我即将动身回瓦岗,也许到洛阳一行,求见几个人。相信不久之后,你再也不用和人解释我是谁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苏夜在巨鲲帮逗留两天,便动身折返洛阳。离开之前, 她向云玉真提出要求, 希望带走她麾下一名叫做陈老谋的人。 陈老谋乃是巨鲲帮中相当有名的人物, 专门传授帮众偷盗技巧,用于盗取情报, 与此同时,他有“半个鲁妙子”之称,是位非常杰出的能工巧匠, 在建筑、工具等一切需要技术的领域, 都算的上大师级人物。云玉真只看中他偷窃的本事, 不甚重视其他奇技巧艺,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她一开口, 云玉真自无不从, 立即把陈老谋找来, 交给苏夜。陈老谋年纪已经很大了, 是白发垂腹的老人,听说苏夜已成为巨鲲帮后台, 希望调他为瓦岗军效命, 设计攻城器械、挖掘地底通道, 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 他只希望, 自己有机会接触心灵手巧的年轻小子, 以便传授一生所学。在这一点上,他与鲁妙子出奇相似。 苏夜带着他,乘船沿长江逆流而上, 于北岸登陆,再买了两匹骏马,日夜兼程赶回河南荥阳。翟让与徐世绩等人于瓦岗城起兵反隋,所以叫作“瓦岗军”。但后来,瓦岗城重新落回隋军手中。瓦岗军眼下以荥阳城为大本营,翟让的大龙头府、李密的蒲山公府都建于荥阳内城,陈设的非常气派。 早在李密投入瓦岗前,苏夜已要翟让攻下荥阳,如此一来,进可攻,退可守,不再被动挨打。由于荥阳与东都洛阳相距只有二百余里,又可割断隋室三都之间的联系,把洛阳从长安、扬州的防御体系中分割出来。一旦瓦岗军成功占据洛阳,声望必定大涨。 就苏夜而言,她私人更喜欢改名为江都的扬州。她实在很熟悉那个地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水道分布,以及地形地势。然而,既然她选择了瓦岗军,就只能坐等杨广身亡,宇文阀控制扬州,然后和江南、江淮的义军冲突了。 正因她抢先了李密一步,使翟让预先作出种种李密计划中的事,李密声望并未达到应有的高度。他仍然战功赫赫,独掌一营,人称“蒲山公”。但瓦岗军大部分谋臣武将,始终一心向着翟让,并未因李密暗中活动,就偷偷投靠他。 不过,李密的个人魅力着实不可小觑。他在兵法和诈术方面,都可以用“顶尖”来形容。若非苏夜有过争霸的经验,又事先了解瓦岗军的兴衰过程,恐怕不见得是他对手。 不久前,杨广绝望于渐渐逼近的大军,抛弃洛阳,直奔扬州,使得义军斗志昂扬。到了这种时候,哪怕是傻子,也知道瓦岗军应当不顾一切攻下洛阳,让洛阳与荥阳相互呼应,形成坚固可靠的根据地,再把此地作为基础。从此以后,无论攻略西南还是东南,他们都有相当底气。 翟让发觉李密的野心后,不再把他当作心腹兄弟对待,表面一团和气,私下里留心提防,并且约束女儿不得私自外出,就怕李密不择手段,绑走翟娇,诱使他前去救人,再发动针对他的阴谋。 直到杨广出奔扬州,两人才罕见地融洽合作,好的像一个人似的,誓要拿下洛阳。苏夜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放心大胆地离开瓦岗,专心办自己的事,不怕回去发现翟让已经死了。 翟让之死,令李密成功当上瓦岗军之主,却有着极深的隐患。这件事埋下瓦岗军分裂的种子,使忠于翟让的人生出二心,而且大大恶化了李密给别人留下的印象,让他人大摇其头,认为李密连大龙头都能狠心杀死,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就连她自己,面对李密时也觉得棘手,既不舍得他精湛的兵法谋略,又得时刻提防他勾结外人,反咬一口。反正只要有好处可拿,李密绝不会放弃。 荥阳城被瓦岗军完全掌握,城中不设太守,由翟让亲自坐镇。如果翟让领兵出外,则由留守的军师处理政务,有时是祖君彦,有时是沈落雁。 苏夜说服云玉真时,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最后仗着武力慑人,才令云玉真彻底抛弃独孤阀。但是,她想要沈落雁放弃李密,花的精力是前者的十倍还多。 沈落雁与徐世绩等人不同,并非后来偏向李密,而是看中李密拥有做天下霸主的潜力,才携全家投奔他。从一开始,她就是李密的部属而非翟让,后来与隶属翟让的徐世绩定下婚约,也是一门政治联姻。 苏夜不但要在她面前展示远大眼光,还要制定详细周密的战略战术,证明自己绝不输给李密。她花了一年时间,才让沈落雁相信她,对她报以深厚希望。之后,沈落雁经过深思熟虑,提出要求,请她获取无人不知的和氏璧,得到白道重要人物的承认。 这条件无疑苛刻至极。消息灵通的人均知,和氏璧向来由慈航静斋保管,由当代传人挑选合适的托付对象。斋中均是修天道的女子,出山历练后,随即返回静斋隐居,直到下一次乱世来临。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敢从她们手上硬抢东西。 然而,她们选中苏夜的机会,无限接近于零。沈落雁这样要求,等同于逼她硬抢,抢完后还不能被人家夺回。纵观整个江湖,敢这么做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令沈落雁惊讶的是,她刚说完,苏夜便一口答应,好像还很高兴。她不知苏夜一直想要和氏璧,因而大为震惊,甚至隐隐觉得理亏,说完后又说,若实在不成,那就算了。 苏夜看到荥阳城门时,心中再次浮现这个约定,不禁微微一笑。她返回荥阳,并非想要冲锋陷阵,因为那是手下军师大将的事。她只想继续闭关两至三个月,抑或到静斋传人现身江湖为止。 李密、翟让等人讨论过后,均认为最好奇袭洛阳,打王世充一个措手不及,但不知为何,情报提前泄露出去,导致奇袭之计化为泡影。他们只得更改计划,选择逐步攻略洛阳附近的城池粮仓,准备让洛阳成为一座真正的孤城。 她之前对奇袭寄予很大希望,同时答应翟让,她会阵前出手,对付敌军中的难缠高手,结果计划还没开始就失败了,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如果只有隋军顽强抵抗,那还好说,但关中李阀迟迟没有消息,令她非常警惕。她几乎能够想象李阀人马离开关中,驰援洛阳的场面。 阀主李渊被公认为优柔寡断,无应变之才,但三个儿子均如狼似虎,尤其是未来的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不择手段,为逼迫父亲起兵,都想出了向皇帝举报父亲谋反的天才计划,怎会看着洛阳落入他人之手。洛阳城中,本就有精兵猛将据守,倘若李阀再有动作,瓦岗军未必能够如愿攻下它。 因此,苏夜已做好漫长战事的准备。她时而去东南沿海,时而返回牧场,除了处理私事,也想继续结交盟友,开展其他贸易,防止瓦岗军产生后力不继,军费不足的窘况。 她也从未忘记,静斋传人将在洛阳拣选未来的帝位继承者,杨公宝库却在长安。鲁妙子给了她机关暗道的设计图,也就等于承认她获取宝库的资格。她必须等候合适时机,将宝库从地底起出。 杨公宝库乃是杨素囤放军队物资的仓库,地位直追和氏璧。杨素未及谋反而去世,攒下的财富全放在那里。和氏璧带来的只是名声,杨公宝库却是实打实的好处。傅君婥拿到库中一块宝玉,去当铺当掉,就能引起轩然大波,可见各方势力对它何等重视。 以杜伏威为例,他见到《长生诀》,却干脆利落地放手不练,只一心问清入口位置,正是他们这种人应有的取舍。好在几乎无人知道宝库方位,她倒也不必担心被人捷足先登。 她向城门守卫出示金龙令,立即被放入城中。陈老谋在她身边东看西看,在接近内城时,忽然赞叹道:“荥阳城池规划的当真不错。” 苏夜笑道:“你去看横贯荥阳内外的水渠,肯定觉得更不错。我认为你在云帮主手下屈才,才带你来这里,无论你想从事何等工作,我们都可商量。” 翟让此时正在大龙头府,听人来报,说苏夜人已返回荥阳,不由大吃一惊,立即离开女儿,到书房等候。苏夜先嘱咐下人招待陈老谋,这才熟门熟路地摸到书房,来见这位名义上的义父。 翟让年纪也不轻了,和杜伏威差不多,都在五十岁以上,身形也像杜伏威般,又高又瘦,双目精光电射,给人以精明阴沉的感觉。他外表较为斯文,和李密的雄壮身形对比鲜明,但武功并不在李密之下,所以李密必须设计暗算,才有把握杀死他。他们两人相谈时,书房中从来没有外人,这次也不例外。苏夜一见他,立刻露出笑容,笑道:“义父,真是久违了。” 她每次口称义父,都令翟让全身不自在,心想自己当时认她做义妹,说不定还舒服些。但他内心深知苏夜对他并无恶意,过去的不忿之情已然散去,也就摆出长辈的模样,颔首道:“你一路辛苦。为何返回洛阳前,不派人给我送个信?” 苏夜淡淡道:“我不喜欢人家掌握我的行踪,何况我并没有随从。我这次回来的比预计中早,是因为独孤阀来人,约我在巨鲲帮的地盘见面,我必须在十五日前折回东南。” 翟让微微一惊,皱眉道:“你惹了独孤阀?” 第一百七十七章 苏夜微笑道:“我没有法子。独孤策和云玉真打的火热,我若不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巨鲲帮很难与我们全心全意地合作。横竖迄今为止, 杨广尚在, 独孤阀一边四处结交江湖帮派,一边试图力挽狂澜。瓦岗军意在洛阳, 必然要与他们发生冲突。” 翟让道:“杨广显然更信任宇文阀,否则不会让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等人陪他去扬州,倒把独孤阀留在洛阳。我若是他们, 一定不肯誓死效忠。” 杨广疑心实在太重, 生怕身为外戚的母亲家族坐大, 特意培植宇文阀,与独孤阀分庭抗礼。但宇文氏本为北周皇族, 为杨坚所灭, 不得已投靠隋室, 心中一直深埋仇恨, 伺机复辟北周皇朝。杨广重用他们,无疑是把自己的脖子交给了敌人。 苏夜插手过后, 中原局势与历史不同, 与她记忆中的过程也不同。她不清楚宇文化及何时下手, 但绝对不用等太久。到那时, 独孤阀与王世充互争洛阳, 不怕没有机会。 此时她笑而不答,翟让察言观色,突然问道:“从一年前起, 你说起那昏君,总像在谈已死之人。难道你知道他命不久矣?” 苏夜道:“任何人都知道,隋朝的气运已经尽了,区别在于何时走到尽头。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早则今年之内,晚则明年开春,杨广必定死在亲信之人手中。” 翟让又是一惊,心中迅速思索此事发生的可能,口中却问道:“赌什么?” 苏夜耸肩道:“我也不知道,我赢了,你给我一百两银子,我输了,你只需要给我五十两?” 她口气越平静,就越容易让人相信。翟让顿时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淡然道:“我已经上了年纪,不想陪你们胡闹。如果宇文化及当真弑君自立,只怕瓦岗与洛阳城守军的立场,会发生微妙变化。如今李密出征在外,沈落雁倒留在荥阳,你既回来,我就可以应李密所请,与他合围兴洛仓。” 苏夜道:“我知道,见过你之后,我会去见沈落雁。” 沈落雁乃是李密最重要的心腹,与徐世绩订婚后,连徐世绩的心思都活动了起来,考虑是否转为追随李密。翟让当然非常厌恶她,平日很少与她私下往来,甚至不知她和苏夜的约定,只当她仍一门心思为李密打算,准备趁翟让带兵出外的时候,逐渐掌握荥阳大权。 因此,苏夜说完这句话,他立刻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同时产生她能令沈落雁另眼相看,自己却不能的酸楚。等他想起被自己娇生惯养,养的人人都怕,却没什么本事的女儿,酸楚之情立时倍增,淡淡道:“好,你去见她吧。今次李密只带了祖君彦、王伯当两人,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你去问问她,说不定她倒肯告诉你。” 苏夜与翟让谈了差不多两炷香时间,才离开书房。她走出花洞门时,恰好见到在外面等候的龙头府总管屠叔方,打完招呼之后,在去见翟娇,和去见沈落雁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毅然选择了后者。 她并不想刻意隐藏身份,更不想刻意张扬。但她行踪成谜,很少公开出现,即便是一心忠于翟让的部将,也大多只知他有个看重的义女,不知她的真实地位与作用。以致李密加入瓦岗军半年后,才得悉有她这么个人。 在她预想中,她在沈落雁面前展示武功,表露不输其他枭雄的眼光气魄后,沈落雁转头就会将此事告知李密,加速他与外人的勾结速度。但不知为什么,她竟一直没这么做,反倒自行其是,很辛苦地继续为李密争取名声权力,似有继续扶持认定的明主,与她对抗之意。 从这一点上看,沈落雁内心肯定十分矛盾,一时犹豫不决,这才不惜作出公平竞争般的举动。她同样很明白,有朝一日,苏夜必定取翟让而代之,公开掌握瓦岗军。这和李密的目标一模一样,但苏夜始终谋求和平解决,李密却是不择手段。 沈落雁家住荥阳的一条偏僻小巷,房屋外观简朴清静,占地也不广,完全不像瓦岗军师的住处。客人进门之后,才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陈设清雅,处处体现主人的高雅情趣。 沈落雁情报十分灵通,对大龙头府中的事也能掌握个七七八八。苏夜还没出书房,她就已经接到了消息,知道她必来寻找自己。 苏夜见到她时,她正坐在花园中的一株参天古树下,手托香腮,似乎神游天外。她身穿日常衣裙,罗裙上并无多余的花纹装饰,却足以胜过任何盛装美女。单看她直飞入鬓的细长双眉,欺霜赛雪的细腻肌肤,就知道她的确有资格被侯希白画上美人扇。 更何况,她神情中有种自然流露的高贵之意,一旦说话谈笑,又产生因智慧而生的顽皮狡狯,难怪把徐世绩迷的神魂颠倒。 仅从外表看,任何人都会对她放松戒心,忘记她“蛇蝎美人”和“俏军师”的绰号,忘记她曾与瓦岗猛将共设埋伏,伏杀隋朝大将张须陀。此外,最能把她和其他女子区别开来的,是她意图辅佐明主,征战天下的雄心壮志,和认定主公后,就难以回转的忠贞心意。 苏夜看中了她这些可贵品质,毫不犹豫地选择瓦岗军,宁可应付没那么熟悉的北方义军,也要想方设法把她带回现实世界。 如今她只希望,自己能够成功抢得和氏璧,而沈落雁也履行诺言,放弃李密,选择看似绝不可能一统天下的她。 沈落雁见她来了,就像她见翟让似的,亦泛出笑容,命人奉上香茶,请她在圆形石桌对面坐下,浅浅笑道:“二小姐,你一路辛苦。” 苏夜一愣,笑道:“你和大龙头互看不顺眼,说的话倒是一模一样。” 沈落雁微笑道:“我没有看大龙头不顺眼,只是觉得他德行与才能都不够统领瓦岗军而已。” 苏夜游目四顾,望向这个由沈落雁亲手打理,其中暗伏玄机的园子,摇头道:“如果你多往大龙头府跑几趟,我就不用把要说的话说两遍了。话说回来,你居然不跟李密出征,难道仍未放弃接掌荥阳的想法?” 沈落雁肘下枕着一本诗集,此时她将诗集啪的一声合上,放在一边,笑道:“有你在一日,我就一日难以如愿,何必白费力气?你猜错了,密公要我留下,是为了招待宋阀秘密派来的使者。他们仍想定下宋玉致小姐与李公子的亲事,愿意帮助密公争夺龙头之位。” 苏夜摇头道:“要结盟就结盟,何必非得搅合一桩亲事。真到要翻脸的时候,就算宋缺嫁给了李密,也会该翻就翻啊。” 沈落雁嗤地一声笑了,半是解释半是闲谈地道:“在这些以血缘为枢纽的门阀眼中,姻亲非常值得重视,亦能体现结盟的诚意。等夫妻两人生下孩子,关系肯定更近一层。” 她忽然一顿,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密公自然一口答应,毕竟这机会转瞬即逝,若不应下,宋缺说不定就另寻别人……至少你没把哪个女子硬嫁出去,换取更大的利益。” 苏夜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沈落雁收起笑容,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不是这种人。如果有朝一日,你必须以婚事换取好处,那你宁可自己嫁,也不会逼迫别人。” 苏夜很想说“那也得人家愿意娶我”,话到口边忽然一转,道:“相信宋阀来客已经离开,你要去见李密,还是另有打算?” 沈落雁本来凝视杯中茶水,抬头看了她一眼,才慢慢道:“密公在数月前,确认翟让背后有人指点,他实在很清楚翟让的本事。翟让占山为王还行,到真正逐鹿天下时,将屡屡错失良机。与其瓦岗军败给李阀或杜伏威,向人家低头称臣,还不如由密公接掌。” 苏夜道:“称臣只是称臣,李密要的却是他的命。” 沈落雁断然道:“我不想谈这件事,只想告诉你,密公令我彻查你的事,查清你的身世背景,背后有何神秘人物,你离开荥阳后又去了哪里。” 她这么说,其实就是委婉地告诉她,李密已经弄清她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只不过还存在思维盲点,急着寻找他幻想中的“后台”。 苏夜不怒反笑,笑道:“李密到现在才针对我,又有什么用?随他吧,你若一心支持他,我也无话可说,反正和氏璧尚未到手。” 翟让要等苏夜点明杨广身边的杀机,才恍然大悟。沈落雁看的比他更远,听说和氏璧与慈航静斋后,几乎立刻确定,要等杨广过世,静斋传人才会在公开场合正式现身。到了那个时候,局势一定比现在更复杂,隋朝将领也有可能自立山头,或是拥戴杨广之孙为新皇帝。 不过,她终究是外人,不了解魔门布下的暗桩,也不像苏夜那样,把魔门当作潜在对手,身心兀自沉浸在门阀与义军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密公令我招降溃散隋军的将领,收揽值得重用的人才。大概三四天后,我就该动身了。噢,你一回来,大龙头也该领军出发了吧。他为了不让密公声望压过他,也算是竭尽全力。” 苏夜笑道:“这是当然。不妨让你知道,在未来几个月中,我都会留在这里,等候你们的军情讯报。如果我不在荥阳,那多半是去了洛阳。别人也有可能上门找我,不过这些事与你们无关,不必在意。” 第一百七十八章 苏夜的静室别出心裁,设在大龙头府地底, 仅以一个地窖式的出口与外界相通。她每次闭关, 总用月相变化为分隔, 也就是一月一期。每到月晦之时,她就走出地底, 如同在夜间活动的吸血鬼,摸到书房,听取最新情报。 不过, 她静修时也是轻松自然, 允许外人打扰。倘若翟让有事, 或者府中发生紧急情况,知晓内情的人将拍打入口铁门, 把她叫出去。 迄今为止, 她尚未有过这种经验。 她在飞马牧场里, 倒是不需要这么做, 因为牧场本就有不少深山老林。她随便选一处静坐,保准三两个月过去, 也没人过来打扰。 一言以蔽之, 她喜欢利用黑暗寂静的环境, 排除一切杂念, 徘徊在对自身和自然的体验中, 稳步建立两者之间的联系,借此由后天返回先天。《先天功》中记载,想练成乾坤两卦, 必须从其他卦象向初始方向倒推,与乾坤演化万物的自然过程正好相反。 每位宗师高手都要经历这段艰难的旅程,只是采用的方法不同。有些人靠着惊人的天赋毅力,仅靠自身努力,达成最后一步。其他人天赋略差一筹,不得不借助取巧手段,利用宝物、药物,甚至窃取他人功力,帮助自己超越生死的界限。 苏夜从来脚踏实地,很少畅想遥不可及的未来,只打算按部就班,将先天功演练圆满。她比谁都清楚,几个月过后,她极有可能面对真正恐怖的对手,现在当然能进益多少,就是多少。 然而,在翟让、李密、沈落雁等人纷纷离开荥阳后,静室铁门首次被人拍的砰砰乱响。 这个时候,沈落雁离城已经两月有余,苏夜也已出关两次,浏览屠叔方送来的文书信件,从未发现异状,谁知在第三次出了岔子。她一听门响,心中非常意外,立即停功睁眼,走上石阶,打开锁着门的铁链。 铁门开启时,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出现在她面前,正是翟娇的贴身侍女素素。她长的本就很好看,哭起来更是惹人怜惜,边哭边道:“小姐被人掳走了!” 翟娇最信任的侍女共有两人,一个是素素,另外一个叫做楚楚。她们主仆三人均知苏夜人在静室,危急关头可以向她求援。因此,翟娇一出事,素素立即骑马奔回城中,拍开静室的门,诉说来龙去脉。 翟让就这么一个女儿,把她娇惯的无法无天。他出征后,苏夜闭关,城中无人敢管翟娇的事,任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翟娇被父亲多次告诫,其实也不敢到处乱跑,只是发觉今日秋高气爽,天空一碧如洗,动了秋猎的兴致,于是带人出城游猎。 游猎期间,密林中忽地闪出一个身量高瘦,以黑巾蒙面,手执拂尘的神秘人。他武功高的出奇,在护卫重重围绕下,以拂尘击毙多人,成功掳走翟娇,临走前,还将一封未封口的信掷给素素。 素素直奔静室,除了信任苏夜之外,也因为封皮上清清楚楚写着“苏夜小姐敬启”六字。 信中只有一张纸,内容简单到了极点,无抬头亦无署名,要苏夜在两日后的子时三刻,前往荥阳城外东边四十里处,荒山山腰的一座荒废土地庙,救回翟娇。若她逾期不至,翟让爱女便会被剁作一滩肉泥。 苏夜看完后,不由摇了摇头,心想这明明是李密引出翟让的方法,怎会落到自己头上。她再三询问素素,确认翟娇的确被人强行带走,便安慰了她几句,平静地道:“我知道了,我会过去看看。” 大龙头亲生女儿遭人掳走,乃是震惊荥阳的大事。素素来找苏夜的同时,楚楚也哭着去找屠叔方,希望他拿个主意。屠叔方并未与翟娇同行,听说她出了事,顿时悔之不迭,一边命人封锁消息,一边赶来面见苏夜。 苏夜已叠好了那封信,正要把它塞回封皮,见他来了,便转手递给他。 屠叔方外貌平凡,似乎是街上处处可见的普通汉子,但脸色紫红,骨节粗大,双目时常流露高深莫测的意态,又从侧面表明他习武之人的身份。他心思远比外表细致,看完了信,再看一眼封皮,立即大惊失色道:“这……这是针对二小姐的阴谋。” 翟娇本人从头到脚,从长相到武功,都没有值得别人觊觎的地方。蒙面人带走她,无非是想以她诱出苏夜。 苏夜笑道:“你也看出来了?若说我连累了她,也未尝不可。但你们不必担心,无需将此事上报大龙头。两日之后,我会去见他们。” 屠叔方犹疑道:“在下并非怀疑小姐的能力,但对方说不定设下陷阱,专等你上门。” 他手中仍拿着信,观察信上字迹,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苏夜不耐烦道:“这当然是陷阱,不是陷阱才叫奇怪。对方选择荒郊野岭,远离荥阳,无非是顾忌瓦岗军势大,担心城门封闭,全城大搜索后出不了城。他们怕,我却不怕。如果我无法带回大小姐,你再通知义父不迟。” 其实事到如今,屠叔方仍不完全了解她的身份。翟让叫他听从苏夜吩咐,没事别去惹她,他便依令行事,对苏夜武功如何、为人如何、在外作出什么事,几乎一无所知。 他心中仍持怀疑态度,但见苏夜如此坚持,也不好多说,只问她是否需要调动龙头府家将,守住荒山通往山下的小路。 苏夜断然道:“你们不必白费力气,我已猜出掳走大小姐的人。去的人再多,也不是他们对手,否则我不但要顾着大小姐,还得照顾你们,又是何苦呢?何况,信中要我孤身一人前去。你们难以隐藏行迹,对方倘若发现了你们,不肯现身,难道要我满山找人吗?” 她多次得罪魔门中人,已预计到他们的反应。但她没想到,对方动作如此迅速。翟娇只出城一次,便被人家伺机带走,可见他们关注了很久。 翟娇应无性命之忧,因为她只是接触她的一个桥梁。她好说歹说,制止屠叔方的多余举动,安抚府中人之后,安然返回静室,表现的若无其事,直到两天后的夜晚,才再度离开,依照信中指示,前往荥阳东边地域。 这座破庙地处偏僻,但用心去找时,又不算难找。所谓荒山,其实不是真正的山岭,而是因地势起伏形成的小山头,沿猎人打猎的小路上山,往荒废了的分岔路上走,看到山间流溪,再走向相反方向,就可以见到一座年久失修,连瓦片颜色都褪掉的土地庙。 入秋之后,夜风越来越凉,风中带着萧瑟之意,吹动林中枯叶,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令人倍生凄凉感觉,总觉得山上会蹿下野狼或虎豹,摸黑扑向自己。 山间没有灯火,庙中也没有,前院后院一片漆黑。矮墙坍塌大半,露出内部荒草蔓生的院子。苏夜站在庙外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提步从正门走了进去。 供奉神像的“正殿”,不过比寻常人家的厢房大上一点儿,神像本身倒是出人意料的高大。神像也褪了色,向一侧歪倒,身上彩绘全部剥离,底下是灰黄色的土坯,似乎从未有过受人焚香膜拜的好日子。 她迈进门槛的一瞬间,神像头上,忽地亮起一点灯火。灯火光芒昏黄,映出坐在神像右肩的曼妙身影。 那是一个美的让人忘记呼吸的女子,身上白衣纤尘不染,秀发乌黑发亮,一垂至腰。即使用“倾国倾城”形容她的容貌,亦不为过。别人看她一眼,就很难移开眼睛,沉浸于她神秘飘渺的气质中。 她双眸好像蒙着一层朦胧雾气,掩藏了内心的真实想法,肌肤晶莹剔透,找不到半点瑕疵,在灯火映照下,就像山鬼般诡艳动人。最独特的是,她没有穿鞋,赤着一对纤足,好像荡秋千似的一荡一荡,充满女性的柔美感觉。 苏夜刚望了她一眼,便见她脸上逸出一丝笑意,柔声招呼道:“妹子你好。” 她声音低沉悦耳,富有磁性,开口时,破庙大门外竟又走进几个身影。为首的是位高瘦颀长,英俊潇洒的中年文士,却不是“云雨双修”辟守玄。那名掳走翟娇的蒙面人走在他身侧,背后果然插着柄拂尘,身形与前者相差无几。 苏夜叹了口气,扭头看看他们,又望向那位具倾国之姿的白衣美女,冷冷道:“我只有一个问题,希望诸位如实回答。” 白衣美女扭转娇躯,温柔有礼地道:“我的名字叫作婠婠,不要忘记了。无论你有什么问题,我都乐意回答。” 苏夜道:“我在合肥遇上贵派长老闻采婷,明知她盗走主人家的珍贵宝物,仍让她自由离去。我在黄石击败曲傲,废掉他一条右臂,没碰辟守玄一根寒毛。我自认给足你阴癸派面子,你们却掳走我义父的女儿,要我孤身到这里相见。” 婠婠将一缕秀发缠在纤长的手指上,缠紧又松开,好像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与此同时,小女孩般天真地问道:“那又怎样?” 苏夜笑的比她还甜,笑道:“我的问题是,贵派究竟是认为我没有杀人的胆量,还是认为贵派势力太大,阴后武功太高,我害怕被她老人家一掌打死,所以不敢得罪你们?” 第一百七十九章 婠婠噗嗤一声,娇笑道:“妹子火气好大, 消消气吧。我们也不想得罪翟大小姐。但有她在这里, 事情岂非比较容易?”苏夜一听, 立即明白他们有备而来。掳走翟娇再撕票,对阴癸派毫无好处, 还会引起翟让的怒火,令瓦岗军与阴癸派成为死敌。因此,翟娇只是充当人质, 预防她对婠婠不利。毕竟婠婠不同于辟守玄等人, 乃阴癸派中最有潜力的杰出传人, 地位亦比他们重要。 她神情纹丝不动,冷冷道:“容易不容易, 要看诸位如何行事。实不相瞒, 我和大小姐的关系可能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亲近。我若真要杀人, 你抓个俘虏在手, 就能阻住我了么?” 此时,她身后为首两人自行报上姓名。眉清目秀的中年文士道:“本人边不负。我身边这位道兄, 道号叫作避尘, 就不劳小姐费心查探了。” 苏夜陷入三人合围之势, 却没把背后这两位放在心上, 闻言冷哼一声, 并不想给他们脸面。 边不负正是祝玉妍的师弟,婠婠的师叔。避尘其实是辟尘,也就是洛阳首富, 掌握洛阳商会命脉的荣大老板荣凤祥。辟尘功力稍胜边不负,但在苏夜心中,两人是同等的弱。倘若三人同时出手合击她,他们将是包围圈的薄弱处。 婠婠蹙起秀眉,幽幽叹了口气道:“我奉师尊之命前来,并无敌意,大不了,算我做错了好了。我们何不好好谈谈,而不是一见面就剑拔弩张?” 苏夜望着她无比优美的体态,惹人爱怜的玉容,忽地一笑,问道:“你想谈什么?” 婠婠幽然道:“两月前,洛阳传来消息。独孤阀重要人物独孤霸遭人重创,功体全废。尤楚红四处寻访名医,想方设法救治儿子,至今未能如愿。” 边不负哈哈一笑,接着师侄女的话道:“在此之前,敝师叔辟守玄送来书信,说铁勒第一高手,‘飞鹰’曲傲败于他人刀下,不得不黯然离开中原,以保性命。敝派与铁勒的合作受到很大影响,被迫调整在江南一带的策略。” 辟尘始终没说一句话,这时仍闭口不言,似乎害怕苏夜记住他的声音。 婠婠瞟了他一眼,叹道:“再之前,敝派长老闻采婷返回派中,向师尊复命,宣称她在取西域雪莲期间,遇上了一名神秘人物,交手数招便落于下风。” 她很知道怎么讲故事,居然又叹息一声,方道:“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 苏夜笑道:“你到底何时才肯讲到重点,不再磨灭我的耐心?” 婠婠宛然笑道:“真正令师尊重视的是,真传道左游仙突然登门求见她,请她化解他体内的异种真气,并述说派中秘籍被人夺走的经过。我们发现,做下这些事的均为同一人。” 苏夜冷笑,不置可否地道:“所以,你们认为我是魔门之敌。你发觉有机可趁,亲自率人围攻我,试图解决心腹大患,同时借机与李密合作?” 神像头上的烛光明了又灭,在夜风中摇晃不休,每摇晃一次,婠婠神秘莫测的气质便加深一分,如同深陷薄薄云层的明月,美的几近不真实。 她轻轻摇头,亦笑道:“你认为李密与圣门合作,想要取你性命,是不是?其实,实情与你猜测的不同。他确实到处寻找高手,却没有接触圣门的途径。我们之所以得知他的事,只因他恰好联络了本派的一名眼线。李密、翟让的直接冲突,也因此事彻底曝露。” 苏夜点头道:“原来如此。” 李密想杀她,倒是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各方面均出类拔萃,却嫌心胸太窄。谁得罪了他,就要除之而后快。他得知苏夜何等重要后,自然想雇佣能刺杀她的人,直接拔除这个隐患。 她依稀记得,李密与南海派交情很好。南海派宗师高手,“南海仙翁”晁公错曾受李家之恩,很可能应其所请,出山对付她。与此同时,杨虚彦亦是她想象中的人选。但婠婠一口否认牵连此事,看来他未能扯上魔门。 也就是说,祝玉妍命婠婠前来,纯粹因为她夺走了真传道的武功典籍,并向左游仙透露想遍览魔门秘籍的心愿。 婠婠仿佛看透她的想法,淡然道:“师尊确定了你的身份,再确定你的年纪,不重视你亦不可能。至于我,我也非常好奇你的武功,不知是否像几位长老说的那样高明。” 苏夜笑容消失,以差不多的平静态度回答道:“你刚刚说过,你此行并无敌意。” 婠婠笑道:“人家只是在说自己的想法,又没有向你出手。事实上,我阴癸派上下一致同意,与你商讨合作的可能。” 苏夜大为意外,向前踏出一步,立刻察觉背后阴癸弟子提气警戒。她不再迈第二步,停在当地,沉声道:“此话当真?” 婠婠道:“为什么不可以?唉,我们本来选定了李密,结果被别人抢先一步。李密绝不会舍宋阀而取圣门,所以我们只好舍弃他。另外,从李密忙于前线战事,还拨冗对付你的举动来看,他显然深深忌惮你。我有理由相信,你是个比他更好的合作对象。” 她说出这个消息,可见是真的没有敌意。但现在没有敌意,不代表以后没有,否则何必利用翟娇。这无非是为了在谈判破裂时,保证阴癸派中人得以成功退走。 但祝玉妍、婠婠、辟守玄等人均未想到,苏夜早在数年前,就考虑过合作问题,最终觉得弊端远远大于利益,索性直接放弃。她之所以惊讶,其实是因为发觉祝玉妍也想到了这件事。 她犹豫片刻,将利弊在心中又梳理一遍,方肃容道:“对不住,恐怕我不得不拂逆阴后的美意。” 婠婠秀眉如山峦般挑起,问道:“为什么?” 苏夜头一次转头,看向从未移动位置的边不负,结果看见对方满脸风流潇洒的笑意。她无声一笑,扭回头道:“因为你们绝不会答应我的条件。” 婠婠也不意外,慵懒地挪动一下,好像没有重量似的,从神像肩膀飘了下来,落在下方的供桌上。她落下之后,方叹道:“你想抢夺本派的天魔大法?” 苏夜似笑非笑地道:“难道左道长没告诉你们,我看完之后,会把原本原封不动还给他吗?可惜我去上清观找他时,他人已经离去。我想借阅魔门典籍,那是不错,但这和抢夺仍有区别。哦对了,如果不麻烦,请你转告左道长,要他到荥阳城见我取书。” 边、辟两人乃是魔门前辈,却以婠婠为首,让她承担大部分交涉。到了这时,婠婠看也不看他们,只道:“好,天魔大法是不是你唯一的条件?” 苏夜摇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样会让你失望。我可能是魔门之外,最了解你们内情的人。我知道阴癸派并非水泼不进,有时会由外人介绍,收录弟子。不幸之处在于,贵派培养的人都难入我眼。” 婠婠一愣,情不自禁问道:“怎么说?” 苏夜道:“我只举一人为例。林士宏在辟守玄的支持下,选择任少名作盟友,但任少名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早晚有一天,他将惹来杀身之祸,而林士宏也会因此失去盟军。既然如此,何不选择一位更为长久的朋友?” 婠婠仍然不动声色,边不负却是脸色微变,只听苏夜又道:“我无意评价阴癸派门人,只想借此说明一个道理,即——我看不上他们。如今瓦岗军仍有争霸天下的实力,我也选中了未来的继承者。我不想另外扶植他人,更不想让你们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传递出一项不容置疑的信息。那就是,如果阴癸派想结盟,就要以瓦岗军为主,配合她的计划。同时她还可能提出其他要求,例如借阅阴癸典籍,或联手祝玉妍,争夺石之轩握有的两派功法。 祝玉妍一生心高气傲,唯我独尊,在魔门中更是人人敬畏,绝无可能答应这样的要求。因此,双方实在无需谈下去。 婠婠双眸中,陡然射出意味不明的光芒。她轻轻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以后会不会联合慈航静斋,与圣门敌对?” 苏夜迅速想起和氏璧、宁道奇、慈航静斋之间的关系,不由微微苦笑。她的想法其实无足轻重,因为抢夺和氏璧过后,以前纵有交情也得一笔抹消。但她不想在婠婠面前泄密,只能给她模棱两可的答案。 她苦笑道:“我为什么非得选择一边?我可不可以谁都不选,安心做自己的事情?” 婠婠不再追问,身上白衣在风中飘动,飘动幅度一刻大似一刻,此时猎猎飞舞,衬的她几欲凌空飞去。她把天魔功练到这等程度,已经是惊世骇俗,同时还能给人造成精神方面的影响。敌人面对她时,将会产生错觉,感到自己正面对深不见底的气旋,或是一道万丈深渊,身不由己地向前跌撞。 边不负一惊,喝道:“婠婠!” 婠婠全力催发魔功,尚有余力向他笑道:“这只是切磋武功,师叔不必担心。不然的话,我回去怎么交待呢?” 她语气温柔娇媚,好像在和人撒娇似的。但苏夜心中明白,倘若自己输给她,不是当场被她杀死,便是被她带回长安,交给祝玉妍。魔门中人想要达成目的时,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这也是别人对他们畏之如虎豹,避之如蛇蝎,一听阴癸派三字,立刻变了脸色的原因之一。 边不负见场面一触即发,立刻随辟尘向后退去,似乎不愿卷入这场没来由的争斗。辟守玄传信时,承认自己不如苏夜,所以他们大可不必上前丢人。 但婠婠不一样。她是祝玉妍之下,唯一能将天魔大法练到收发由心的人,一生以击败静斋传人,赢得正邪之争为目标。她对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年轻高手,如杨虚彦、侯希白之辈,向来不怎么看得起,也不认为他们配做她的对手。 近来她多次听说苏夜的名字,终于产生了好奇心,主动请缨,替祝玉妍到河南一行,希望在商量合作事宜的同时,试一试她的武功,看看究竟是她太厉害,还是辟守玄等人太不济事。 同门飞退之时,一条雪白的丝带如毒蛇吐信,从她右手袖中飞出,化作一条白光,直取苏夜咽喉。 第一百八十章 丝带飘至近处,刹那间化作漫天带影, 重重气劲从带上涌出, 千变万化。每出现一道波纹, 气劲便会变化一次,组成极为复杂难缠的气墙, 妙至巅毫地封住苏夜所有退路。 天魔带飞出之时,婠婠人也动了。她姿态比丝带还要曼妙,如同深夜现于古庙的幽灵, 快捷无伦地欺近前方, 脸上兀自带着微笑。 无论她静立于供桌上, 还是施展绝世身法,掠至苏夜近旁, 都有着令人难忘的美态。她魔功一凝, 身边环境马上变动, 就像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但水潭只是精神方面的印象, 其实是具有强大拉扯力量的气场,让敌人内劲无法着落, 同时吸取对方功力。 苏夜伸出右手, 只觉带上劲力至阴至柔, 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然而, 若婠婠手腕轻抖, 这道细长丝带便会成为锋利绝伦的武器,利索地割断她喉咙。 带端仍像作出攻击姿势的毒蛇,微微上扬, 一边指引天魔真气流动不休,一边射向原始目标。 嗤的一声。 间不容发时,夜刀刀尖突然出现,轻点上天魔带。天魔带乃是阴癸派三宝之一,能挡住所有兵器的戳刺,此时被她轻飘飘地一碰,也不知怎么回事,径直向旁边移开三寸,露出一个小小空隙。 婠婠迷蒙的美眸蓦地大睁,映出刀锋追逐丝带的情景。刀身薄如蝉翼,似缓实快,从不断颤动的带身中穿过。苏夜运功下压,先天真气便如骤起的狂风,裹住丝带,将它带离原有轨迹。 只一眨眼功夫,刀上力度陡增数十倍,恍若泰山压顶,要将天魔带强行压下。 婠婠广袖轻舒,从另一侧拂向刀锋,满头青丝冲天而起,海中水草般舒展舞动,全身发肤无不贯注充沛真气,皮肤亦莹然生光,如同幽冥中走出的邪艳魔女。 刀锋再生变化,向旁掠去,挡住从旁撞来的天魔带另一部分,发出低沉闷响。这条素白罗带好像有了生命,如同它的主人,无一处不是致命武器,令人只想击节赞叹。与此同时,雪白衣袖柔和地卷了起来,又瞬间展开,轻拍天魔带。 一股漩涡般的神秘气劲自撞击处旋起,拂上夜刀。 夜刀乃是短刀,被丝带遮住,几乎看不见刀锋。丝带一圈圈绕上它,每绕一圈,刀身承受的冲击便大上一分。辟守玄曾以这种手法,背后偷袭苏夜。婠婠却比他强的多,除了硬行冲撞刀锋外,还施展出一种粘滞猛烈的吸力,似想吸的夜刀脱手飞出。 庙内狂风大作,烛火最后跳动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熄灭,将荒庙留给朦胧的星月光辉。 边不负步步后退,踏出正殿门槛时,恰见交手双方势如暴风骤雨,兔起鹘落,以难以想象的高速绕着神像打转。神像身体寸寸碎裂,连成长达数尺的裂纹,然后便因不堪承受,裂纹变成了裂缝,自上而下崩塌,成为无数土黄色的碎块。 这些碎块四散迸溅时,那张桌腿还算完好的供桌也没能幸免于难。夜刀从它上方擦过,力道一偏,登时波及桌面。供桌无声无息分成两半,欹倒在地。 就在此时,天魔带变化臻至顶峰,突然一变再变,从绕指柔变作百炼精钢。明明是两种极端间的变化,却浑然天成,无懈可击。婠婠时机拿捏的更是无可挑剔,正好避开夜刀刀锋所向,给天魔带以收回的机会。 素白丝带轻灵绝伦,倒卷回去,折回婠婠袖中。苏夜眼前,猛然亮起两道灿烂耀目的光芒。只听铮铮两声,两只精光灿烂的短刃同时斩在夜刀之上,又同时微微一晃。 天魔带势尽飘回,婠婠已认清自己奈何不得她的事实,惊讶归惊讶,手上却丝毫不露破绽。她以天魔双斩换下丝带,娇躯旋舞,犹如作胡旋舞的舞姬。秀发白衣,长袖短刀,带出呼啸作响的劲风,越旋越急。从她身躯开始,一丈之内,尽是向内飞旋的天魔真气,整个空间都像凹了进去,让人难受到极点。 海中遇难者被漩涡吞没时,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神像不停哔剥作响,终于彻底化为碎石沙土,在两人身旁轰然粉碎。碎裂声中,婠婠忽地听到一声清脆的娇笑。 苏夜以夜刀挑开她拂来的万缕青丝,将她逼退一步,闲谈似地笑道:“你又不是宋缺,为啥非要在我面前用刀?” 话音未落,夜刀好像全无力气,虚弱地刺进气旋正中。苏夜居然没有运功抵抗,任凭自己被天魔功扯的撞向婠婠。天魔双斩正在前方虎视眈眈,准备向她刺出致命一刀。 敌人被拖进天魔场后,往往至死无法脱身,就像落进蛛网的可怜飞虫。她连人带刀,受巨网般密不透风的气劲环绕,眼见就要遭到灭顶之灾。但是,忽然之间,婠婠脸上笑容彻底消失,变成一个既惊讶,又像是不肯相信的动人表情。 两人内劲再次相撞,分向左右错开。天魔双斩刺是刺中了,却刺在刀锋侧面,仿佛刺上一种滑不留手的东西。刀刃开始打滑,几欲向旁滑出。苏夜全然不受这一击影响,飘身而起,刀尖反往下掠,击开如影随形的两把短刃。 她们交手的身影似真似幻,快的只能留下残影,唯有局中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人纵想插手,也不知该往哪里出招。 夜刀凌空画出完美的圆圈,吐出与天魔功相似的漩涡气劲。若说婠婠的天魔力场像把人吸下去的深潭,夜刀吐出的劲气就像龙卷风,挟着潭水冲往天空,化作风中雨滴,狂乱地四处冲撞着。 两种气旋一碰,高下立分,几乎想要融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婠婠周身真气均在收回窍穴,意图向反方向发力,以便脱出受人影响的窘境。但她一收功,马上觉得狂风暴雨直逼身前,骇然中内劲再吐。天魔双斩幻出精妙难言的招式,水银泻地般封挡着夜刀刀锋,却在不知不觉间,从攻转守,失去反击的能力。 又是十招过去,十声脆响清越动听。第十声上,天魔斩银光须臾而没。婠婠袖中,天魔带再度从不可能的角度激射而出,被刀气一激,螺旋般直升上方,泛出道道波纹。 天魔带看似失去控制,却如婠婠所想的那样,成为两者间的缓冲,刀风卷起丝带,像是要割断它。婠婠身上压力大减,终于瞅准一丝转瞬即逝的机会,双刃爆出满天繁星般的冷寒光芒,以刀尖对刀尖,拆招卸力时,右足踢中地上碎开的半截木桌。 木桌凌空翻起,替她挡了一挡,在她眼前分成平滑的两半。一道闪着寒光的墨线急速迫近,迎上天魔双斩。 这一击势挟风雷,再无任何躲避余地。婠婠身畔,犹如龙卷风的恐怖刀风倏然而没,惊的她玉容变色。苏夜将精气神凝聚在这一刀中,毫无花俏,也毫无变化,看上去只是直挺挺地持刀下劈,却让她险些来不及拦截。 此时,她终于相信苏夜与翟娇并无姊妹之情,不顾翟娇性命,也要伺机取她小命。但她不知道,苏夜其实想从她入手,借阅或抢夺阴癸派的《天魔决》,并无杀她的打算。否则,她很可能失去唯一一条退路。 最后一声清响,震荡整个荒庙。 婠婠半推半拒,半是身不由己,半是借力后掠,向右侧墙角倒撞过去。值此生死关头,她竟还留了一手,于双刃脱手飞出时,挥出天魔带卷住刀柄,竭尽全力,令丝带电射回袖。带与刀收回袖中,她人也撞上那面黄泥墙壁。 只见泥土飞溅,墙上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婠婠人已在庙外。她一生之中,还是首次遭到这等惨败,撞出墙外后,仍像虚无缥缈的幽灵,借力飘出,瞬间飘开十丈,掠向远方。 苏夜头也不回,冷笑一声,倒纵向边不负与辟尘的方向。边不负看的眼花缭乱,犹豫是否要上前助阵,一时忘了处境何等危险。直至苏夜纵至离他们不足三尺地方,他才恍然惊觉。 婠婠裂墙而出的同时,辟尘心知不妙,早已抽身远去,竟然把他一人留在当地。他察觉此事,心中惊怒交加,双袖猛然举起,以袖中一对铜环,接住苏夜向他胸口撞出的一肘。 他功力远不如婠婠,未能完全卸去先天真气,胸口顿时如同挨了一记重锤,慌不择路地向后飞蹿。就在此时,婠婠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道:“翟大小姐人在庙后巨岩下的铁箱中。” 她吐字十分清晰,可见未受内伤。苏夜又是一声冷笑,亦将夜刀收回,提气喝道:“你们还没有资格惹我,下次让祝玉妍自己来。若你们再敢向我身边的人下手,我就从你边不负开始,一个个杀过去!” 婠婠才是向她出手的人,她却迁怒于边不负,一张口便点他名字。边不负大惊,顿时生出久违的委屈感觉,却不敢去质问她,提气轻身,人影一晃,已消失在夜风山林之中。 他们见机极快,一见无法取胜,赶紧寻找逃走的机会,总算全身而退。从此之后,阴癸派若再来惹她,要么是祝玉妍亲自出手,要么与其他魔门高手联合,绝无其他可能。 苏夜心想这样倒也省事,抬眼扫视荒庙一圈,转身出门,找到庙后那块屹立不动的巨大岩石。婠婠并未骗她,岩石下方的阴影处,果然藏有一个颇大的铁箱子。铁箱之中,蜷缩着一个腰大膀圆,眉粗眼大的年轻女子,睡的昏天黑地,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正是翟娇。她正欲拍开她穴道,想起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不由摇摇头,重新将箱子盖好,托着它向山下走去。 婠婠心情如何,她并不清楚,想必不会太愉快。她本人通过这一战,确认自己胜过了阴癸派两百年来最出色的传人,也由此断定,足以胜过慈航静斋的师妃暄。 由此可以证明,青铜门上显示出的路线,绝非以这些年轻高手为敌人。尽管她不知道后事将如何发展,但她敢和任何人打赌,真正的对手还在将来。她遇上的第一个劲敌,恐怕不是石之轩,就是听说她入室抢劫和氏璧,愤而赶来揍她的宁道奇。 苏夜安然下山,把翟娇带回荥阳龙头府,当众拍醒她,听着她对魔门妖人的愤怒辱骂时,心中仍在思索这些事情。听完过后,她才转向屠叔方,要他给翟让送信,述说翟娇的遭遇。 事后,她再次嘱咐翟娇,要她无事别乱跑,然后回到静室之中,继续自己未曾完成的闭关。 婠婠去后,这个月平安无事地过去,又过了一个月,当河南降下今年第一场雪时,她收到了等候已久的消息。 宇文化及终于不耐烦等待,在扬州犯上弑君,又不敢就此自封皇帝,只好拥立一个宗室傀儡。宇文阀动荡不止,宇文士及、宇文智及等人齐聚扬州,均为宇文化及倚重的臂膀。 杨广之死迅速传遍中原,严重削弱了隋军的士气,让尚属隋室的城池不知何去何从。隋军与义军的交战日渐缓和,带兵武将均想弄明白自己前途何在,再决定与谁作战。有些地方,由于太守不在城中,本地大豪便揭竿而起,招兵买马,准备保护家园。 李密仍在兴洛仓一带,翟让却已返回荥阳。他见到苏夜时,苏夜正浏览襄阳一带传来的消息,向他打了声招呼,问道:“你说李密是比较喜欢独孤阀,还是比较喜欢王世充?” 第一百八十一章 “你这把美人扇上,为什么画着一个小姑娘?” 说话的人双肩宽厚, 体型雄伟, 双目炯炯生光, 顾盼间神采飞扬,容貌不算俊雅清秀, 却透出一股豪迈爽快之气,令人很容易喜爱并信任他。 此人正是自号“扬州双龙”的寇仲。徐子陵和他并肩而坐,面对木桌另一侧。他们两个都长高了不少, 体格也远比之前结实。徐子陵身量较为高挑, 额广鼻高, 眼睛长而精灵,长相俊秀潇洒, 气质仍偏向于飘逸出尘, 有种恬淡的味道。 自他们与傅君婥、苏夜分手以来, 已过去大半年。他们长大了接近一岁, 日子过的却比得上以前十几年加在一起,别说多么精彩了。两人杀过人, 也被人追杀过, 曾经边逃命边讨论, 倘若知道自己会被卷进江湖风波里, 越陷越深, 还会不会盗走田文身上的《长生诀》。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即使徐子陵深深厌恶血腥争斗,也不想回到以前做小流氓的日子,受人控制毒打, 连三餐都难以为继。 一言以蔽之,若他们真想回到过去的生活,随时都可以,怎会在这家雅洁精致的酒楼,与声名鹊起的“多情公子”侯希白面对面坐着呢? 双龙得罪了“龙王”韩盖天后,与东溟派有了一段恩怨交缠的关系,跳船下海,又被云玉真堵在海中荒岛上。云玉真像苏夜预先吩咐的那样,教给他们“鸟渡术”,鼓舞他们破而后立,领悟正反真气相互作用的原理。之后,杜伏威忽地登船追来,他们为了不连累云玉真,毫不犹豫拔腿逃跑。 两人好不容易逃出杜伏威魔爪,惊魂未定时,寇仲提议不如去洛阳找宋智,因为宋阀对他们实在很客气,结果中途阴差阳错,结识了意欲投靠瓦岗的李靖,以及李阀二公子李世民。李世民正在找人偷东溟派的账簿。账本上,记载着近年来,东溟派与中原各方势力进行兵器买卖的具体账目,可以当作证据送给杨广,证明其父李渊谋反。 双龙想起苏夜的叮嘱,认为不能做这等小偷小摸的事情,也不能被人几两金子收买,平白丢脸,正要拒绝,突然发觉李阀并非唯一和东溟派做生意的势力。 如果他们拿到账本,当然也可用它告发宇文阀,报宇文化及长期追杀他们,重伤傅君婥之仇。 两人从洛阳一带折回长江,期间认识了不少江湖著名人物,包括傅君婥的师妹傅君瑜,还有和傅君瑜同行,被称为塞外继毕玄之后,最出色的武学天才跋锋寒。 傅君瑜听说傅君婥将师门心法传给汉人,觉得师姐一定是疯了,准备杀死他们,断绝九玄大法在中原的传承。跋锋寒和她交情不浅,自然也在其中插了一手。 双龙多次逃过追杀,险中求胜,最后成功得手,立即带上账本,前往扬州面见圣驾。谁知道,宇文化及竟是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当着他们的面露出反意,当场格杀杨广。 双龙慌不择路,沿着皇城水道逃进护城河,好不容易逃得一条小命,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在扬州附近打听消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遇上了儿时玩伴,竹花帮香主桂锡良,决定杀死称霸江南的铁骑会会主任少名,事后推举桂锡良做竹花帮主。 这么做好处众多,一来打破任、林联军独霸江南的形势,二来初步组建属于双龙本人的势力,更可以借此向宋阀卖出人情,拉近两者间的关系。 他们不知道的是,任少名背后的人,“飞鹰”曲傲已黯然退出中原,使任少名大为警惕,日常起居时满怀戒心,更不知道铁骑会和鄱阳会均受到阴癸派支持,得罪他们,就相当于得罪了魔门中的第一大门派。 因此,他们成功杀死任少名,却在事后遭到阴癸派暗算。婠婠扮作被人掳走的绝世美女,引起他们注意,诱使他们运功查探她的虚实,借机以天魔功反噬长生气。双龙在角力中落于下风,顿时闭过了气,呼吸心跳脉搏一概停止。 婠婠见状,误以为他们已经死去,嘱咐恰巧路过的侯希白,要他把他们埋了。侯希白刚与初现江湖的师妃暄分手,又见到一位武功、气质、容貌、智计都足够匹敌她的美女,不由失魂落魄,取出笔墨,将婠婠倩影绘于扇上。 但他尚未画完,双龙体内的长生真气便发挥效用,令他们从气闭状态中苏醒,领悟螺旋气劲的发力诀窍,吓了侯希白一跳。三人更因此相识,相约到附近镇上喝酒。 侯希白从师妃暄那里得知,她即将前往洛阳,择定和氏璧的主人。大概几个月间,江湖群雄将群集于洛阳,看谁能博得静斋仙子的青睐。他本人亦想前往那里,参与这场江湖盛事,同时助师妃暄一臂之力。 双龙听说和氏璧之事,早已为之心动,却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只能想想而已。他们已得知侯希白的扇子叫作“美人扇”,一面画着二十来个美女,另一面只画了三个。寇仲看美女时,一眼瞥见商秀珣与婠婠之间,夹着一个年约十岁上下的小姑娘,顿时非常好奇。 侯希白失笑道:“为什么不可以?难道她不够美?还是气质不够脱俗?” 寇仲大摇其头道:“美是够美了。但她才多大?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吧?这样的黄毛丫头,称美人似乎还不够格,总要长到十六七岁,才能引起男人的兴趣。” 侯希白不以为然,耐心地道:“美人正如鲜花和山水,具有千变万化的美态,并非只有能引起男人兴趣的,才叫作美人。她的气质极度独特,独特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让我不得不把她画下来。何况她已经答应我,等她长到十六岁,会让我再画一幅。” 寇仲一说,徐子陵亦注意到这件事,仔细看去时,忽然发现画中有样很熟悉的东西,咦了一声,问道:“她是谁?” 侯希白潇洒一笑,收回折扇,看着只有三副人像的一面,以饱含怀念的语气道:“第一位是飞马牧场的美人场主商秀珣,第二位么,就是商场主的朋友,寄居在牧场中的苏夜小姐。她……” 霎时间,寇仲就像被九天惊雷劈中头顶,整个人弹了起来,惊叫道:“这不是真的!” 侯希白奇道:“什么不是真的?” 寇仲却不理他,扯着徐子陵乱叫道:“陵少,你看那把刀!”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看到了,说不定比你看的还清楚。” 他们两人一反常态,情绪十分激动。侯希白再不明就里,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讶然道:“你们认识苏小姐?” 徐子陵正要再说,却被寇仲一把按在肩上。寇仲按捺着心底喷涌而出的激动情绪,重新坐回座上,凝视侯希白,一字一顿道:“她武功是不是很高?用的是不是这把刀?这就是她的兵器,并非从长辈那里借来的?” 侯希白愣了愣,爽快道:“不错。侯某曾败于她手上,当时确实不敢置信,事后一想,又觉得本该如此。”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寇仲发疯了似地,猛烈晃动徐子陵双肩,不由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寇仲依然不理他,自言自语地唠叨道:“居然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怪不得她天天戴个面具,原来是怕别人轻视她。” 满桌酒菜都被他摇的乱响。侯希白不愿打探他人隐私,至此却不得不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寇仲激动了一阵子,终于恢复平静,颓然靠在椅背上,露出和徐子陵一模一样的苦笑,喃喃道:“陵少你来向侯兄解释,我的头脑太混乱,需要好好清醒一下。” 他、徐子陵、傅君婥三人,从未怀疑过苏夜身份,一直当她是江湖前辈,蒙面怪客。他们认傅君婥为娘,被迫认杜伏威为义父,已经没有位置空给苏夜,只好默不作声地把她当成师父。 云玉真奉命传授鸟渡术时,言语亦模棱两可,让他们误以为苏夜为她的相好。寇仲还为此收起好色之心,遵循“师父妻不可戏”的原则,规规矩矩对待她,这时一知真相,很想把头砸在面前的菜碟中。 徐子陵震骇之情不下于他,只是从不流露于外。他听寇仲如此说,便苦笑道:“实不相瞒,她曾传授我们武功,点拨我们修炼长生诀,以及如何平衡人体内的阴阳之气,令我们事半功倍。她一直不肯认我们为徒,但我们心里,早已把她当成师父。” 寇仲有气无力道:“万万没想到,她年纪居然这么小。她真的只有十岁?” 侯希白犹疑道:“我不清楚,也许现在已经十一岁了罢?” 他们三人只是萍水相逢,过后马上就要各奔东西,却因认识同一个人,产生了微妙的亲近感觉。侯希白答完寇仲后,总算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跟她学艺时,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看来她还算看得起我,不仅以真面目相见,还将我引荐给商场主。” 寇仲向他投去辛酸的目光,颓然道:“你侯希白是江湖年轻一代最出名的高手之一,她当然很看得起你。唉,她当时说,如果我和陵少不出名,我们的情报甚至没有传到她耳中的资格。” 侯希白道:“但你们两位已合力击杀任少名,破坏林士宏在江南的策略,她一定知道你们做下了这件大事。对了,我和她分手时,她曾说要去巨鲲帮,替玉真撑腰。你们若有心,不妨回头去寻找玉真,向她问清楚。” 徐子陵叹道:“云帮主很可能只是替她做事的人之一。我有另外一个想法。侯兄,你说她住在飞马牧场,熟识商场主?” 寇仲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双掌一拍道:“不错,我们可以去牧场探探,给她一个惊喜。反正飞马牧场离竟陵不远,也许借此机会,能探到婠妖女在打什么主意。最不济,我们有机会认识那位美人儿场主,肯定是件愉快的事。” 侯希白笑道:“苏小姐人可能不在牧场,不过,商场主一定知道她在哪儿。可惜我要前往洛阳,无法和两位同行了。我还有一个推测,希望对两位有所帮助。” 寇仲道:“你要说便赶紧说。” 侯希白道:“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洛阳将成为中原江湖瞩目焦点。苏小姐倘若有什么打算,就一定会在洛阳出现。” 寇仲脸上笑容倏然而没,沉声道:“你是说和氏璧?” 第一百八十二章 苏夜站在内堂窗前,望着窗外树枝初绽新芽, 溪水潺潺流动, 心里满是“有钱真好”的感慨。 这里不是她在洛阳置下的房产, 而是洛阳城东北方向,建于一座小山丘上, 占地面积极广的荣府。洛阳首富、商会会长荣凤祥,平时就住在这里。 他把这座华府修饰的富丽堂皇,前堂、中厅、内堂乃至女眷居住的院落, 都像皇室行宫一样华美, 甚至以九龙浮雕妆点厅中支柱, 活像天子上朝所用的金銮殿。更难得的是,他使用大量金银珠玉, 府邸却没有俗气的感觉, 只让人产生对金钱的艳羡与崇拜。 一月前, 她首次向守门的武士报上姓名, 求见荣凤祥,结果对方一听之下, 想都不想地说, 荣大老板前往外地办事, 不在洛阳, 请改日再来。 苏夜同样想都不想, 摸出一张写好的信笺,让这些人转交给府中能主事的人。信笺递进去之后,也不知怎么回事, 荣大老板忽然又在了,脸拉的比驴子还长,一脸晦气地请她进去。 因此,她才有幸进入真正大富之家中,招待真正尊贵客人的内堂,从屋中眺望外间花园,享受寒冬即将过去,新一年的春天马上就要降临的独特景色。 这几个月以来,李密为了对付她,当真是不择手段。他看准苏夜废掉独孤霸武功的机会,与仍在洛阳的独孤阀结盟,希望尤楚红、独孤凤等人参与围攻她。“南海仙翁”晁公错正因此事来到洛阳,作为李密的说客。 与此同时,他暗中勾结襄阳城主钱独关,增加自己和翟让斗争的胜数。但钱独关乃阴癸派弟子,身边有一位心计不输给婠婠的白清儿。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搅合进阴癸派称霸中原的大计。 另外,由于王世充扶持越王杨侗称帝,将他当作傀儡,杨侗心生不满,亦勾结李密对付王世充,许诺以隋朝宗室身份,承认李密对洛阳的控制权。 李密一听杨广死讯,便暂缓攻打洛阳及附近城池,踌躇满志地联络各方势力。几经努力后,他颇有盟友遍天下,卧底到处走的风范,飞快划定谁能当作朋友,谁只能成为敌人,之后还暗中指示以曹应龙为首的四大寇骚扰飞马牧场,伺机杀死在牧场做客的李秀宁与柴绍。 苏夜深知他的举动,却不怎么在意。有她在,李密便无法杀死翟让,而翟让一天不死,李密便无法成为瓦岗军共主。如今是他如坐针毡,而不是她,所以她完全不着急。 真正让她挂念的,仍是魔门在竟陵一带的动作。婠婠就像她记忆中那样,在独霸山庄掌控竟陵后,前往方泽滔、方泽流兄弟身边卧底,意欲以美色惑人,令兄弟两人互相残杀,然后借杜伏威之力,一举攻下人心涣散的竟陵城。 但婠婠的如意算盘被双龙搅乱在先,被苏夜阻止在后,使杜伏威功亏一篑。事实上,婠婠一见她现身,得悉她和飞马牧场交情莫逆,立刻弄清自己无法得手的事实,连场面话都不交待一句,娇笑一声便转身离去,留下在原地目瞪口呆的方泽滔。 苏夜曾向她放出狠话,说飞马牧场少一人,她便杀阴癸派一人偿命,听的婠婠脸色微变。不过,如果婠婠被这么几句话吓住,那就怪了,只能说她自知不是她对手,所以果断放弃。但阴癸派针对她的报复举动,一定会更激烈也更隐蔽。 她在独霸山庄时,其实双龙也在,只是阴差阳错,双方并未有机会见面。那时双龙去了飞马牧场,装模作样当了几天糕饼师父,听说四大寇攻打牧场,马上脱下马甲,大言不惭地自称是她弟子,要求为美人儿场主出力。 李密想对付李阀公主的打算,也因寇仲出手干涉而付诸流水,因而深恨寇、徐两人。他奈何不得苏夜,多日心中焦躁,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他们身上,待他们离开竟陵,立即安排人手围杀他们,试图报这一箭之仇。 围杀者中,不乏江湖成名好手,均因仰慕李密的谋略才能而聚集到他麾下,看好他的前景。双龙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武功突飞猛进,更被迫和同样遭人追杀的跋锋寒建立友谊,同进同退。三人边战边逃,最终居然躲过婠婠与边不负的追踪,并商量救援被边不负掳走的傅君瑜。 边不负只清楚傅君瑜和双龙的关系,不知道双龙和苏夜也有交情。如果他知道,肯定二话不说,将这个烫手任务扔给别人,可惜如今太晚了。 再过十来天,严冬便会彻底过去,迎来万物生发的季节。宁道奇人已赶到洛阳,将和氏璧交还给师妃暄。这位静斋仙子拿到和氏璧后,又将它交给洛阳的净念禅院保存,自己则继续查访各门阀势力中的有为霸主,试探他们是否有成为天下共主的潜力。 她应当不知苏夜在瓦岗军中的地位,所以只能从翟、李二人的举动判断。迄今为止,苏夜尚无机会见到她,却也不急着去见。 正当她思索净念禅院时,忽然听到后堂通往院落的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弹指之间,来人已走进后堂,冷冷道:“苏小姐大驾再度光临,荣某真是阖府有光。” 苏夜笑道:“怎么,祝后仍然不肯出面为你撑腰吗?” 来人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男子,鼻子高挺,额角高隆,神情冷静自若,高度与当日在荒山中现身的辟尘相仿,亦是又高又瘦。但江湖上,众多高手都有着又高又瘦的身材,只凭这一点,并不能说他就是魔门妖道。苏夜也是因为早知他的身份,才敢在信中威胁他的。 他们第一天见面,荣凤祥见势不妙,扔下边不负逃了。第二次她找上门,荣凤祥避无可避,只得出来与她见面。两人谈了没几句,苏夜借机动手,正面击败他,然后向他索要老君观的典籍。 荣凤祥为人颇有商贾无利不起早的特色,四方逢迎,既和阴癸派保持长期合作关系,又与石之轩之徒杨虚彦走的很近,同时亲近塞外大明尊教,并不誓死效忠任何一方。但他被苏夜逼问派中秘籍时,仍然忍不住问了和左游仙相同的问题。 那就是——她是否有意尽集魔门典籍,重新撰写失落已久的十卷《天魔策》,然后一统魔门。 苏夜威吓他道:“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想见识玄门正宗之外的武功心法,但是,倘若你们再拿这个问题来烦我……” 不知是否是这句话生了效,自此之后,荣凤祥果然没再烦她。他取出老君观的三套典籍,无可奈何地交给她,看着她当面抄写一份副本,又将原本交还给他,自始至终,保持着一头雾水的表情。 他内心深知,她确实不是贪图魔门武功。倘若是祝玉妍掌有的《天魔诀》,或者还有抢夺的必要,但老君观、真传道之类的武学,即便他们主动赠送给她,她也不会费心去练。因此,他和左游仙一样,悄悄认定她有一统魔门的计划,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肯明说而已。 魔门八大高手中,除了人在突厥的赵德言,和行踪不定的尤鸟倦、石之轩外,其余五人都有和她相遇的机会。安隆常年居住巴蜀,祝玉妍设老巢于长安自不必说,剩下一位灭情道的“天君”席应,也将从西域返乡,参与隋末乱世的斗争。 更何况,和氏璧在洛阳出现,祝玉妍的法驾必定由长安转移到洛阳。她之所以问及撑腰之事,就是想问荣凤祥有没有向祝玉妍举报她。 荣凤祥撇开名义上的女儿荣姣姣,独自一人来见这个煞星,结果还没开口,就被她呛了一句,不由沉下脸,冷淡道:“小姐要对付的乃是晁公错、尤楚红之辈,与我圣门何干?” 苏夜微笑道:“说的也是,不过阴癸派因我和……扬州双龙之故,未能取得竟陵,被飞马牧场和独霸山庄连成一气,恐怕特别讨厌我吧?” 荣凤祥听到双龙之名,脸上顿时泛出不以为然的冷笑,同时道:“小姐真能说笑。”苏夜道:“你们不要着急,早晚有一天,正道也会特别讨厌我。我拜托你调查晁公错的下落,以及董淑妮的动向,有没有新的消息?” 王世充过去就曾承担瓦岗军的全部压力,又听说南海派急着将势力扩张至北方,所以应李密之请,由元老级人物晁公错亲自面见尤楚红,不由十分心急,急于在河北、关中地区寻求盟军。他选中了人才济济的李阀,并准备把艳冠洛阳的侄女董淑妮嫁给李渊,结两家之好。 苏夜心知李密和尤楚红都深深憎恨她,必定要求晁公错出手,所以想先发制人,让南海派灰头土脸地滚出洛阳。毕竟晁公错是宁道奇同时代的武林前辈,倘若被她当众击败,只怕也没脸面在中原耀武扬威了。 至于李阀,向来和宋阀并称她的心腹大患。她将尽可能阻止他方势力与这两大门阀缔盟,为日后的寇仲等人减轻一点压力,才有针对董淑妮的举动。反正这只是举手之劳,并不会花费她多大功夫。 荣凤祥脸容如石头般毫无表情,走到主人位上坐下,安然凝视着她道:“晁公错近日才抵达洛阳,同行者中,还有海南派掌门与派中高手。李密替他们安排下洛阳的精致住所,可能两三日间,就会上门拜访独孤阀了。至于姓董的小妮子,她人不在洛阳,但王世充已派人把她接来,准备将她送给李阀那老色鬼。” 苏夜叹了口气道:“到了就好,虽然到了也是无用。” 荣凤祥听着她的话,心中没来由一颤,竟替晁公错担心起来。其实他也是心怀鬼胎,因为李密通过曲折途径,向杨虚彦提出极高报酬,请他刺杀苏夜。杨虚彦的反应极其奇怪,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反倒找上了他,打听关于苏夜的情报。 他将这几件事联系起来,仍无法产生安心的感觉,冷冷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苏夜笑道:“没了,大老板你剩下的事,就是坐看李密遣人刺杀我,还可以趁机吃个点心。哦……对不住,我有另一件需要你帮忙的事。” 荣凤祥道:“请讲。” 苏夜道:“魔门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种做派非常对我的胃口,因为我也喜欢。请你帮我给洛阳帮主上官龙带个口信,就说……我知道寇仲、徐子陵的兄弟在他手中,也知道他有祝后作为后台。我不想强求他放人,因为那不是我的兄弟,但寇仲两人帮了飞马牧场大忙,而飞马牧场对我有恩。” 荣凤祥右手一按座椅扶手,似是激动的要站起身来,又强行坐下,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夜笑道:“没什么,只是俘虏死一个,上官帮主身上就要多一条刀口。他有本事,就把阴后拴在裤带上,须臾不离地保护他,否则在我离开洛阳前,一定先取他的性命。” 第一百八十三章 洛阳城里,规模最大、最出名的青楼叫作“曼清院”, 乃是洛阳帮主上官龙的私产。曼清院日夜客流如织, 养着无数美貌姑娘, 均是他精心挑选的尤物,专门从客人那里套出秘密, 打听情报,再将得来的情报汇总成册,交给阴癸派。 但阴癸派恶名太盛, 江湖中人避之不及, 所以上官龙从不敢曝露自己与它的关系。他为掩饰魔功, 还自创出一套精妙杖法,就怕人家看出他的真实出身。 今天晚上, 东北长白山一带的霸主, “知世郎”王薄借此地召开群英会。各地英豪尽聚一堂, 其中包括宋阀二公子宋师道、三小姐宋玉致、李阀二公子李世民、独孤阀小姐独孤凤等中原青年才俊, 也有来自塞外的吐谷浑王子伏骞等异域来客,甚至慈航静斋仙子师妃暄亦趁此机会, 前来完成其奉璧选帝的计划。 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三人恰逢其会, 在这个时间来到洛阳。他们乔装打扮, 戴上面具, 利用宋师道的名头, 安然无恙地进入曼清院。这三人进去后不久,师妃暄亦到,在附近以传音术与宋师道交谈, 探问这位宋阀公子的志向。 他们里面,并无一人发觉,曼清院对面的酒楼中,苏夜正凭窗而坐,静静凝视着这座挂满宫灯彩缎的富丽建筑。从师妃暄到独孤凤,人人在她眼前走过,却不曾抬头向酒楼望上一眼。 稍晚的时候,她还见到了沈落雁,瞧着她与瓦岗大将王伯当同行,迈进曼清院大门。最近,沈落雁一手负责追捕双龙,试图诱出杨公宝库所在,说只要交出秘密,便可饶他们一命。但双龙岂是受人胁迫之辈,一直不留半点情面,无情地拒绝了她,并连续三次从沈落雁手底逃脱,令她把他们划为劲敌。 苏夜对他们之间的恩怨没有太大兴趣,反正双龙没死,沈落雁也没死,继续缠斗下去,有利于双方的成长。沈落雁曾陪同晁公错,一起面见尤楚红,也在她掌握之内。不过,那是晁公错与尤楚红,不是石之轩与祝玉妍,实在用不着她费太大心思。 事实上她很有把握,因为迄今还没有人能成功跟踪她。对方无法找出她的行踪,又要怎么下手? 上次见面期间,荣凤祥向她坦率承认,说祝玉妍、婠婠、边不负等阴癸派重要人物都到了洛阳。当苏夜问他,他们是否住在上官龙府中时,他也变相承认了。 她今夜之所以前来曼清院,并不是想混进这场罕见的英才聚会,而是为了亲眼看看师妃暄。她见到了她,发觉自己对她毫无感应,就断定和氏璧不在她身上,已被她转交给净念禅院。 净念禅院向来仿照慈航静斋行事,从不干涉江湖事务,寺中和尚日夜参禅苦修。正因如此,它规模极大,僧众武功极高,却在江湖上默默无闻,连消息灵通的跋锋寒亦不知这个佛门宝地。直至师妃暄托管和氏璧,净念禅院的名头才暗自传开。 这同样证明,禅院足以保护和氏璧,防止任何一位江湖人物夺走它。不管是谁,想要进入禅院盗窃宝物,都得冒上血溅当场的风险。 她确认师妃暄并未随身携带和氏璧,立即起身离开,趁夜色飘然出城,前往城外南边的荒郊野岭,寻找位于小山山顶的宏伟寺院。 寇仲三人夺宝时,用的是孤注一掷的方法,由寇仲与跋锋寒两人在一道危崖下接应,徐子陵一人扑进铜殿。他和他自己打了个九死一生的赌注,那就是他修炼玄门至高无上的宝典《长生诀》,刚练出内功时,便拥有先天真气,比起别人,更少受到和氏璧施加于精神方面的影响。 他赌对了,所以才能趁寺院二百多和尚受不了和氏璧,纷纷避开的机会,成功夺走它,并利用这件异宝,与和尚们交手,最终成功逃脱。 换言之,他在当前江湖中,确实是那个最有可能夺走和氏璧的人。别人对他了解不深,不知道他已经进入了真气收发由心,心如井中月的境界,大多都没能猜到他们身上。 苏夜没有同伴接应,也没有心思去找那道断崖。对她而言,只要那些和尚避到一边,给她三五秒钟时间,她就有把握冲进去,拿到和氏璧,将它扔进洞天福地,再冲破大阵拦截,扬长而去。 月上中天时,她人也到了净念禅院附近。 若非有意寻找,别人绝对无法想象,在这座幽静荒僻的小山上,竟藏着如此宏伟的寺院。寺院主体规划极其整齐,所有主殿都沿同一条正轴排列,正对着寺院大门。主殿通体由铜铸成,其他建筑则覆盖着三彩琉璃瓦,在月光下呈现绚烂光泽,有着流光溢彩的感觉。 铜殿比其他建筑小一圈,给人的印象却最深刻。殿外就是百丈宽窄的白石广场,供奉着彩塑的佛像和菩萨像。 广场和佛龛中点有灯火,照的附近景象纤毫毕现。除此之外,整座净念禅院都黑沉沉的毫无灯光,仿佛他们晚上舍不得灯油,所以全部集中在铜殿后的大殿中念经。 毫无疑问,和氏璧就存放在居中的铜殿里面。铜殿大门重逾千斤,没有窗户,只有屋顶的四个通风口,由净念禅院的禅主了空大师亲自在殿中看守。一般的盗宝贼来,连这两扇铜门都无法打开,更别提击败玄功通神的了空大师,应付护法四大金刚,再闯过二百和尚组成的佛阵了。 但和氏璧偏偏极其别扭,是件似玉非玉的天生宝物,能够随天象而变化。璧中异力忽强忽弱,忽隐忽现,辐射般影响周围的所有人。如果来人灵觉够强,隔着老远就能发现那座铜殿不对劲,同时,越接近它,受到的影响就越强。 宁道奇向静斋借璧三年,正是为了借助它的力量,深入修炼道门玄功。了空大师看守它的时候,亦在璧旁修炼“闭口禅”。 可惜的是,和氏璧出世后,变化一日比一日剧烈,射向四方的能量几如寒流,无孔不入地侵入奇经八脉。普通人对这股异力毫无感觉,唯有晋入先天境界的人物,才能发现它何等奇异。 更有甚者,平时它只是安静地躺在盒子里,似乎人畜无害。一旦别人在它旁边打坐修炼,或者运功动手,马上就会受到异力冲击,极可能走火入魔。因此,师妃暄不愿带它行走江湖,了空最终亦无法承受它的异样变化,离开铜殿,率和尚远远避开,等它恢复宁静。 在他们心中,了空都难以承受如此强大的精神压力,其他人自然更不行。和氏璧耀武扬威时,反而是它最安全的时刻。 苏夜盘膝坐在寺外墙边,假装自己是旁边那块山石的姐妹,一心聚气凝神,监听寺中动静。她一直耐心等待,等到接近子时,方听抑扬顿挫的念经声停了下来。大殿殿门轰然开启,四位护法金刚率领僧众走出大殿,来到白石广场上。 然后,铜殿大门之内,传来铜闩滑落的声音。了空大师轻巧地推开两扇巨大铜门,从中缓缓步出。他修炼闭口禅,所以从不开口说话。但他的身影刚于石阶上方出现,其他僧众便向他合十敬礼,凸显出禅院禅主身份。 即便以了空之能,也无法察觉苏夜人在寺外。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那就是一块石头。双方隔着一座巨大广场,亦很难从夜风吹拂山石的细微声响里,辨认今天晚上这石头是否大了一些。 了空步出铜殿后不久,一位声音苍老的护法金刚就替他颁下法旨,令各位僧人回禅房休息,提醒他们当夜不可懈怠,以免受到玉璧侵害。 苏夜好奇地听着院中声响,也不知听了多久,才确认所有和尚做完晚课,离开广场,回到位于禅院深处的僧房。整座净念禅院顿时陷入一片沉寂,不闻诵经声,亦无最细微的说话声,好像一下子与世界分离开来,变成了一个无声无息的小世界。 她并不奇怪他们离去,因为这些都是理所应当发生的事情。她只奇怪,为什么自己等到现在,还没发现双龙及跋锋寒的身影? 王世充具有胡人血统,心知师妃暄不会将和氏璧交给自己,索性不顾一切,派人到禅院盗宝,结果派多少人来,就有多少人灰头土脸地滚回去。后来他因董淑妮之故,和双龙结识,看中他们头脑灵活,胆气充足的特质,请他们继续盗宝大业。 由于他之前打草惊蛇,已经惊动了师妃暄,很怕自己下手不成,宝物就先被转移出去,肯定催促寇仲尽快行动。现在他们迟迟不来,只说明路上发生了某种她不知道的意外。 她本就没有等他们的心思,心想不来也好,此时一听白石广场寂无人声,毫不犹豫跃上墙头,扫视整座寺院。 月光清亮至极,即便不点灯火,也可看清广场景物。她从文殊菩萨铜像看到佛龛,再从铜殿看到钟楼,只觉刹那之间,净念禅院仿佛人去寺空,说不尽的幽静深远。 这一刹那过去后,她猛然醒觉,这可不是禅院给她的感觉,而是铜殿中的和氏璧。那种感觉非常朦胧,但仔细辨认,立即可以发现它来自铜殿正中,让她心情变的出奇宁和。 但她接触和氏璧后,它有没有这么好说话,就只有天知道了。 苏夜站在墙上,与文殊铜像对视片刻,居然有了不忍打扰寺院宁静的想法,可见和氏璧何等强力。她轻叹一声,压下这种念头,飞掠而下,足不沾地似的,掠向铜殿已经合起来的大门。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她身穿夜行衣,脸上扣着一张街上随手买的面具, 外表平凡到了极点, 身法却轻盈流动, 宛如微风拂过水面,落地时毫不着力, 正是行云流水的境界。 转瞬之间,她已越过百丈宽百丈长的广场,掠上石阶, 来到铜殿门前。铜门门闩无法从外插合, 所以了空大师离去后, 只剩两扇随手关闭的沉重大门。她握住门上的巨大铜环,向外用力一拉, 大门顿时被她拉开, 露出铜殿内的景象。 她之前身法实在太快, 竟未惊动禅院中的任何人。但铜门开启, 她无法控制它发出的声音与光影,刹那间惊起整座净念禅院。蓦地, 四面八方传来衣袂破风声, 全寺的大小和尚均在向铜殿移动。更有人敲响钟楼上的禅钟, 以沉重钟声压制敌人, 意图让人未战先溃。 护寺金刚尚未赶到, 苏夜已脚步不停,窜进铜殿正中。 由于铜殿四边无窗,只能借着外面射进来的光亮, 看见殿内的无数铜铸小佛像,以及正殿中心的小铜几。千古奇宝和氏璧,就放在这张小小铜几上。 它早已被巧匠琢成玉玺形状,雕上五龙交纽的纹样,通体洁白无瑕,似玉而非玉,既有绝顶白玉的温润,又有珍珠宝石的宝光。在数百年前,它被王太后磕掉了一个小角,只好用黄金补足,正是整块玉玺上唯一一点瑕疵,却又因为这点瑕疵,更能体现出秦汉历史的厚重感。 苏夜看到它时,同时感受到了从它内部涌出的巨大力量。如果一个人内功偏寒,感觉到的是逼人的热气,如果偏暖,就会感到刻骨冰寒。但她近年以来,始终秉持“阴阳并行互补”的原则,从不偏向任何一个性质,欲在丹田气海中天悬日月,气生太极。 因此,她感应到的力量与禅院僧人完全不同。那种力量雄浑到难以想象,澎湃如潮,裹住她周身上下,让她一时之间,辨不清这是实质存在的压力,还是因精神受到压迫,产生的虚景幻觉。 这还不足以让她忘记来意,只一闪身,便到了铜几旁边。她伸手抓起玉玺,只觉它说轻也不轻,说重也不重,入手时产生温润凉滑的感觉。然后,温凉感觉变成无比沉重的压力,仿佛在蓄意下压她的手掌。 她比谁都清楚,它不是真的在压她手腕,而是璧中异种真气持续裹住她右手,试图钻进她手上、腕上、臂上的窍穴,却被先天真气挡住。 她一手握住和氏璧,一手按住颈上龙纹玉佩,脑中默想将它装进洞天福地,却骇然发现,无论她怎样构想,掌心传来的压力始终不变。和氏璧也不肯进入空间,依旧大大咧咧躺在那里,仿佛在嘲笑她的无用功。 衣袂破风声迅捷如箭,一呼一吸之间,跨越十丈以上的距离,远胜所谓的一流高手。苏夜反应亦快到极点,想都不想,将内力注入玉佩,准备手持和氏璧,亲自进去。 这个打算倒是成功了,却只成功了一般。她眼前景象变幻,人已落在那条熟悉的长长甬道中,面对着代表本次副本世界的青铜门。令她极端惊讶的是,和氏璧竟然无影无踪,并未随她一起进来。 她当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无人可问,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当机立断,穿出青铜门,又回到了四壁铸满小佛像的铜殿。此时,和氏璧因她的消失,滚落在地,安详宁静地躺在那里,表面仍闪动着美玉黄金的光泽。 离它一丈远的地方,多了一个身材极为高大雄伟的和尚,穿着蓝色僧袍,手持金刚降魔禅杖。他亲眼见到苏夜凭空消失,凭空出现,饶是禅功深湛,也露出惊讶神情。纵使如此,他手上却是毫不留情,持杖横扫向她腰间,以雄浑的声音喝道:“大胆狂徒,还不速速离开!” 降魔杖带起强悍至极的劲风,风声呼啸,仿佛能够震动整座铜殿。 此人乃是四大护法金刚之一的不痴,除体魄慑人之外,用的禅杖也沉重到惊人的地步。两人体型相差极大,苏夜显的比正常情况更矮,就像要被禅杖打碎似的,脆弱的无以复加。 她面对和氏璧,尚觉无处下口,何况是不痴。他运功舞杖,特意避开和氏璧所在的地方,一心想把这大胆狂徒逼出殿外。如此一来,他避是避开了,狂风般的杖风一角,却因此露出破绽。 苏夜足尖轻挑,和氏璧被劲风带动,凌空跃起,回到她手中。与此同时,她上挑的右腿去势丝毫不竭,只听嘭的一声,恰恰踢中降魔杖。 禅杖足有她三条腿捆在一起那么粗,与她碰撞时,居然没占到半点便宜。不痴双手重重一震,只觉禅杖上的劲力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杖头传来反震的巨力,力道变化无穷,仿佛一道沿着杖身倒卷上来的漩涡,急着把他拖向前方。 不幸的是,前方就是他畏之如虎的和氏璧。他脸色剧变,立刻全力收回禅杖,只觉杖上一轻,巨力随即消失。那个矮小黑影亦低笑一声,迅捷无伦地自禅杖下掠过,带起一阵清风。 一时间,不痴竟分不清从面前卷过的是风还是人,只觉和氏璧如一堵高耸入云的石墙,向自己奔袭过来,刚要运功抵挡,压力便一闪而过,以惊人高速掠向前方。 降魔杖击出第二次,什么都没打中,反倒险些令他失去平衡。 至此,全寺僧人已包围了这座万年不朽的铜殿。不痴率先进入殿内,剩下三位护法金刚率领和尚,守在殿门之外。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他们已排出井然有序的队形,正是伏魔大阵的起手势。铜殿屋顶上,亦有十多个和尚看守,等着来人逃跑时跃上殿顶。 护法金刚为首的一位名叫不嗔,是位年过六十岁,留着花白胡须的老僧。他肃立石阶之下,静听殿中动静,一见陌生身影出现,立刻念出佛号,问道:“施主高姓大名,怎么称呼?” 苏夜正竭尽全力,抗拒左手的和氏璧。她根本没有时间吸收璧中真气,将其慢慢导入气海下的“生死穴”,只好尽可能阻挡它侵入经脉,逃命一般,风驰电掣般掠出铜殿大门。 玉佩居然拒绝接收和氏璧,乃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意外。照这么说,她想大摇大摆带着和氏璧,在街上行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想把和氏璧带回现实世界,也成了不可能完成的目标。这件意外彻底摧毁了她对它的期待,令她不得不改变主意。 但此时此刻,主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净念禅院。 不嗔大师肃容问出那句话后,苏夜又是一声低笑,装出老人的声音道:“难道我很像那种抢完和氏璧,还非得自报姓名,方便人家找我的蠢人吗?” 话音未落,她身形拔起,飘上铜殿殿顶。不贪、不惧两人各持禅杖掠上,却是棋差一步,与她擦身而过,眼睁睁看着她轻烟似的溜过琉璃瓦,冲进十来个和尚的包围。 不嗔本想与她对话,拖延时间,待了空禅主破关而出,合力留下和氏璧。但她不想与他们废话,纵身上跃,以免碰上由二百和尚组成的大阵。 不痴刚刚追出铜殿,与不嗔同时跃起,自后追击苏夜。然而,他两人一上殿顶,立时听到砰砰之声不绝于耳。苏夜一边对抗和氏璧对己身的侵蚀,一边抽刀在手,游刃有余地在僧众间游走,多则两三刀,少则一刀。只要禅杖击中夜刀,无不如遭雷亟,闪电一样弹开,似是不敢触碰刀锋。 劲风又起。 两人禅杖齐出,几乎于同一时间,捣向苏夜后心,步法玄奇奥妙。苏夜竟然不挡不避,身体忽地向旁倾斜,恰好送到两支禅杖交错的位置。三股来源不同的内劲相互冲撞,转眼分出高下。 两位护法神僧联手,仍然奈何她不得。虽说她左手拿着和氏璧,对他们造成极大限制,但她本身只能以右手用刀,大半精力用于克制和氏璧的影响,吃的亏也不算小。到了这个时候,双方以内力修为硬碰硬,落败的一方也是无话可说。 这一声冲撞,爆响如紫电惊雷。巨响消逝时,不嗔倒退一步,不痴却连退三步,均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那黑衣人纵声长笑,借力飘向远方。 她来时足不沾地,退回去时也一样。和氏璧不断冲击她的穴道,令她如临大敌。但她在不利的情况下,仍然全身而退,高速掠向禅院后方密不透风的古老山林。 明月依然高悬在夜空中,冷冷凝视着下方的大地。风吹过松林,顿时松涛阵阵,比之禅院里的庄严肃穆,另有一番沉静凄清的美感。 苏夜脸色既不沉静,也不凄清,反倒是又好气又好笑。自她夺得和氏璧以来,这个宝物就像活了似的,在她手中不断变幻,忽而毫无反应,忽而轻柔如春风拂面,忽而狂暴如暴风骤雨,无时无刻不在向她施加压力。 和氏璧究竟是何材质,为什么具有如此稀奇的效果,璧中灵气又从何而来,已经不得而知。苏夜离开净念禅院后,心神略松,立即察觉一缕真气钻进腕上穴道,不由一个激灵,重新收拢心神。阴差阳错间,她掠出的那个方向恰好是一个断崖。对她来说,悬崖峭壁并不算什么,只是比平地略微麻烦些而已。她看见断崖之时,夜刀再度滑入手中。随着她纵身跃下,刀尖猛然插入石壁,发出轻微的裂石声响。 崖缝潮湿的青苔气味涌入鼻端。夜刀划裂山石,遏制了她下落之势。 堪堪落到一半,她已弄清这并非万丈悬崖,将夜刀从石壁中抽出,轻飘飘地继续坠落。就在这时,她听到下方传来三个迥异的呼吸声。和氏璧与她本人齐齐生出感应,明白下面的人非同小可。 她向下看去,一眼看见寇仲与徐子陵穿着黑色劲装,用黑布包着头发,只露出两张脸,无比惊愕地抬头上望,看着她飘然落下。 这两人身畔,还有一个英俊轩昂,气质锋锐如一把出鞘长刀的青年,也在惊讶地望着她。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他们赶来偷盗和氏璧,却发现她带着它从天而降,现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徐子陵总算还记得说话,眼睛都瞪的大了一倍,茫然道:“那……那个就是和氏璧。” 和氏璧既落在苏夜手中,就证明她比他们捷足先登。若换个人来,双龙早已摆好架势,分前后夹击于他,试图夺走这件宝贝。但他们看见了和氏璧,也看见了夜刀,刹那间,心中明白了她的身份,只好呆如木鸡地站在那里,表情如在梦中。 那英伟青年正是最近风头如日中天的跋锋寒。他不明白双龙为何一动不动,却绝不想让和氏璧被其他人夺走,当即拔空而起,掣出背后长剑,剑势如虹,射向仍在凌空下落的人影。 “铮!” 苏夜人明明还在半空,却在剑锋卷上之时,骤然加速下落,趁对方剑势未到巅峰,夜刀斜飞而出,正正击在剑刃正中。 跋锋寒自西域荒漠避祸到中原,以武会友,挑战中原高手,武技亦是突飞猛进。可时至今日,他的真实武功只与曲傲相仿,还远远比不上真正的武学大宗师。 长剑一碰夜刀,立刻分出轻重缓急四重不同的力道,从四个方向夹击刀锋。每道气劲凌厉绝伦,正和他的人一样霸道。然而,一声清响过后,剑影倏收。跋锋寒只觉身不由己,如同陷在爆发的山洪之中,向左侧跌开。 寇仲终于有了反应,大叫道:“美人儿妹妹师父,手下留情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和氏璧失窃一事,在江湖上传的纷纷扬扬。事已至此, 所有人都知道师妃暄将其交给净念禅院, 但禅院并未能够妥善保管的事实。 “知世郎”王薄乃是了空大师的方外好友, 又与尤楚红交情颇深,听说此事后, 当即大惊失色,自愿担起找回宝物的重任。 起初,这些人被苏夜成功误导, 误以为夺璧之人年纪苍老, 在成名高人中筛选了半天, 仍是徒劳无功。禅院僧人对她所有的印象,仅在于她身材比正常人矮小一些, 却没沿着这个方向, 仔细联想下去。直至独孤峰听到王薄转述, 才啊的一声, 恍然大悟,当场说出苏夜的名字。 但这已是夺璧后的第二天上午。 别说苏夜, 就连寇仲等三人也不见踪影, 仿佛从人间蒸发, 消失的干干净净。旁人想搜索他们踪迹, 实在已经太晚了。 王薄得悉苏夜身份后, 又得知她的年纪,问了三四次,才敢确认自己没听错。他虽觉不可思议, 仍将找回和氏璧当成第一要务,趁武林中人尽聚洛阳时,广发武林帖,威胁她若不还回和氏璧,将变成江湖公敌,人人都有资格置她于死地。 师妃暄亦联络宁道奇,希望他出手帮忙,夺回这件万众瞩目的宝贝。 他们均未想到,苏夜抢走和氏璧之后,究竟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她从崖上飘然而下,听寇仲喊出“美人儿妹妹”,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认为他们从某种途径,听说了她的真实身份。之后她摘下面具,以真容相见,问他们是想留在这里,等和尚们追下断崖,还是逃到人迹罕至的角落。 那三人对视了几眼,二话不说,跟着她窜进后山密林,再从后山下山,返回洛阳城。期间苏夜一直持有和氏璧,竭尽全力,挡住不断冲击奇经八脉的真气,总算在踏入城门的一刻,让它暂时安静下来。 跋锋寒一路上都饶有兴致地打量她,说的少,听的多,和一下子长了八张嘴的双龙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又要应付它,又要应付他们的问题,忙的焦头烂额。 晨光熹微时,和氏璧终于恢复平静,不再向外狂涌真气。她这才发现,它的材质竟与龙纹玉佩极其相似。这种材质不同于世上任何一种玉石,却找不出别的名称来形容它,只好把它叫做羊脂白玉。 玉佩之中,藏着一个广袤空间,和氏璧里却蕴含了天地灵气,足以将人冲的爆体而亡。她不得不怀疑,两者间拥有奇妙联系。正因如此,她甚至不惜做出极其愚蠢的举动,试图把和氏璧强行喂给玉佩。可无论她怎样尝试,它们都毫无反应,仅仅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个体。 她耗费整整三个时辰,确认自己无法带走它的事实,不由有些失望。另外三人同样围着它,一有机会就研究个不停,眼中射出艳羡好奇的光芒,显然对它有着极大期望。 时至今日,他们三个已结成生死知交。但朋友归朋友,每个人的人生追求都完全不同。寇仲起先希望扬眉吐气,做人上之人,不要再遭人白眼,如今眼光越来越开阔,产生染指天下的决心。 只可惜师妃暄十分欣赏李世民,连带诸多江湖势力偏向李阀。东溟公主单婉晶就曾对寇仲述说李世民的好处,令他隐隐不快。 徐子陵与跋锋寒两人,则是一个超然物外,希望脱出人世陈规的束缚,过云游四海,自由自在的生活,另一个以武道宗师为唯一目标,期盼有朝一日击败毕玄,完成对武功的极限追求。 对他们而言,和氏璧无疑是帮忙完成人生规划的宝物。 然而,苏夜蹲在和氏璧旁边,连续折腾了几个时辰,始终高深莫测地不发一言,令人心中忐忑。她忽而拿起颈上玉佩,在它附近晃来晃去,忽而托起和氏璧,尝试注入内力,致使房中鼓荡着摄人心魄的奇寒、奇热两种真气,不知是在搞什么鬼。 寇、徐两人一见她出现,就死了夺走和氏璧的心。跋锋寒或许有点异样想法,被她一刀抽开后,也不愿轻举妄动。 他们所交手的宗师中,武功最高的人是祝玉妍。王薄召开英雄会当夜,双龙为了替惨死的手下报仇,当众击败上官龙,逼他露出邪异古怪的魔门武功,并将他带走,不想途中遇上祝玉妍。她轻描淡写地出手,便让三人溃不成军,成功抢走俘虏,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他们看着阴后带走上官龙,无力阻止,此时也是看着苏夜鼓捣和氏璧,不敢多嘴多舌惹她厌烦。不过,这种差距带来的并非只有羞愧感,还有动力。因“不如他人”而发奋努力,才可能取得进一步的成就。 苏夜忙到最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吩咐他们去弄一辆马车,乘车前往洛阳南城。沈落雁、王伯当、晁公错等人都住在那里,以便与独孤阀来往。同时,那也是达官贵人的居住区域,生活十分方便舒服。 沈落雁消息向来很灵通,已知和氏璧于昨夜失窃,又听说偷盗者身材矮小,心里当即七上八下,一反平日悠闲自在的态度,在房里坐立不安。 她想不到苏夜真敢这么做,一时不知是惊讶,还是窃喜。尤其魔门蓄意透露苏夜身份,将她和瓦岗军扯上关系,让瓦岗上下都脱不开关系。当天正午时分,师妃暄已在独孤凤的陪伴下,前来见了她一面,向她询问苏夜的背景来历。 任何人在师妃暄面前,都很难说出谎话,即使有这个本事,也不愿对她说谎。沈落雁见他们已知苏夜是谁,也就不再掩饰,有什么说什么,既不刻意贬低她,亦未故意褒奖。 但她对苏夜了解不深,确实不知她的来历,无法回答最为关键的问题。师妃暄谈了半天,仍无法摸清苏夜底细,只好寄希望于遍及洛阳的大搜索。 师妃暄离去后,沈落雁并未放下心来,坐在宅子里想了一个多时辰,突然听人来报,说寇仲他们来了。 她见到了寇仲与徐子陵,也见到了苏夜与和氏璧,惊的俏脸煞白,左顾右盼一番,飞快地把他们带进府邸,并心有余悸地道:“师妃暄刚刚离开。幸亏王伯当他们出门去了,否则……” 李密想杀苏夜,想要杨公宝库,所以她与双龙为敌已久,眼下看到他们共同行动,才知道他们之前有着不浅的关系。这样一来,李密拿到库中宝物的机会,着实小之又小。 但她都顾不得考虑李密的生死安危,开口便提和氏璧,就怕出了差错。 苏夜看她一眼,笑道:“就算他们在,那又怎样?凭王伯当的微末功夫,把和氏璧送到他身边,他也觉察不到它如何奇异。” 寇仲跟在她身后,笑嘻嘻道:“我们也不行,只有陵少可以。” 沈落雁不想和他计较,蹙眉道:“你闯祸不小,全城都在搜索盗宝之人。我若是你,一定离城远遁,藏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怎会像你这样,拿着和氏璧四处乱走。” 她怕撞上外人,特意将他们领到自己的香闺里,坐在小窗下,检视放在矮几上的洁白玉玺。苏夜静静凝视着她,漫不经心道:“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寇仲继续嘻皮笑脸道:“我做梦都没想到,美人儿妹妹师父和美人儿军师居然这么熟悉。你屡次率人围攻我们,不是很不像话吗?” 沈落雁正把和氏璧托在掌中,仔细看着,闻言一惊,问道:“你们是她徒弟?” 寇仲扭头看看苏夜,笑道:“算半个徒弟吧!我们要么叫她妹子,要么叫她师父,她显然比较欣赏后一种。” 苏夜试图让他们叫她姐姐,毫无疑问地失败了,闻言只是一笑。沈落雁审视良久,忽地又把它放回几上,缓缓道:“我没有忘记,但我也还记得,你答应你会成为和氏璧真正的主人,而不只是抢来它。倘若明日师妃暄将它夺回,难道我还要履行承诺?” 苏夜仍直视着她,微笑道:“很可惜,我也许无法成为它的主人。和氏璧的意义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象征的意义。唯有师妃暄亲手将它交到选中的人手上,它才能发挥最大作用,否则它只是一块格外贵重的宝玉,还会给拥有者惹来灾祸。从我决定夺走和氏璧开始,我就很明白这个道理。” 师妃暄中午时分才离开,短时期内绝无可能折返。洛阳上下,均知李、翟两人貌合神离,也均把沈落雁划进李密阵营。他们认为她会借此机会,将翟让推到白道公敌的位置,绝对想不到苏夜就在她的住处,和她商量和氏璧的归属。 沈落雁神色中,立即多了几分惊疑不定,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苏夜道:“师妃暄……或者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把和氏璧自发送给我。他们甚至不必探问我的才能志向,只要看见我年纪幼小,又是个女的,便把我自动划出竞争者的行列。别怪我出言刻薄,你那密公的不成器儿子李天凡,都比我更有希望。因此,我不愿让和氏璧落到他人手中,又不能永远带着它,只有当机立断,尽快吃掉它。” 另外四人同时惊道:“吃掉?” 苏夜没好气地道:“不是真的吃掉,是吸收璧中的天地灵气。我猜它的材质非常特别,可以感应风起云涌、日升月落的天候变化,从而容纳不同性质的灵气,到了恰当时候,如果旁边有合适的容纳者,它就把这些灵气强行排空,根本不管容纳对象能不能受得了。” 徐子陵颔首道:“的确如此,你携和氏璧跳崖时,感觉就像一潭冰水当空而落,令我忍不住想要避开。现在那种感觉已经没有了,我在它旁边,只觉心神宁定安详。” 苏夜冷冷道:“其实它日夜翻腾不休,只因始终无法侵入我窍穴之内,才不得不缩回去。不管你有什么感觉,先放到一边吧。禅院的人还没找上门,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沈落雁奇道:“……我们?” 苏夜道:“我武功练到这个地步,璧中真气对我的补益已经不太明显。而且,我既不能达成真正的目的,其他事情就不再重要了。俗话说,见者有份。你们都是我欣赏的人,又亲眼见到了这件宝贝,何不分而食之,享受被当世异宝强化经脉的好处?” 她清澄的目光投向沈落雁,淡淡道:“沈军师,我说的人也包括你。如果你不愿配合,我也不强求。” 沈落雁尚未开口,寇仲已嚷道:“这怎么行?你遭人追杀,我们白白拿你的好处?” 苏夜冷笑道:“遭人追杀有什么不好?宋缺若不击败岳山,谁肯承认他是天刀?你们若没成功刺杀任少名,谁知道你们是谁?他们若将三大宗师尽聚一堂,还省了我远行的力气。” 第一百八十六章 沈落雁犹豫再三,终于点了点头, 没有拒绝这桩好事。 她武功决不能算差, 家传的“夺命簪”与“冰玄劲”、“鸟渡术”等在伯仲之间, 并列在奇功绝艺榜上。以她的眼光,不难看出这个机会多么难得。说到底, 和氏璧乃是独一无二的异宝,错过这次,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苏夜非常希望她欠自己的情, 欠的越多越好。如此一来, 李密对她的影响便会淡化。另外, 若沈落雁真的前往北宋末年,那么武功当然越高越好。一个武功不济, 经常被人绑架的军师, 会让所有人都很头疼。 日影西斜时, 王伯当才带着长白符氏兄弟, 以及几十名手下,返回这间宅院。符氏兄弟本为王薄的师弟, 后来师兄弟反目, 遂入关投靠李密, 已成李密部属。他们精通追踪之术, 办事极为干练, 被委以追查苏夜的重任。但是,苏夜若想瞒住自己行踪,只凭他们两个, 绝对无法发觉。 王伯当、裴仁基两人号称瓦岗双虎将,前者更是瓦岗军中武功排行第三的人物,擅使双软矛,深得李密倚重。他知道这是扬名之机,白日配合王薄,在大街小巷搜寻半天,始终不得要领,眼见日落西山,才悻悻而返。 历数洛阳城内外的人,仅有荣凤祥和苏夜接触较多。但他不愿引火烧身,一直缄口不言,冷眼看着这场大戏。何况,苏夜并未回自己住处,就算荣凤祥肯向白道中人告密,也是徒劳无功。 王伯当一回府邸,立即遣人来找沈落雁。然而,来人得知沈军师出门去了,不在房中,只好回去复命。王伯当微觉诧异,却没多想,心想她办完事自会回来,也就没到她的院子查看。 夕阳余晖渐渐消失,转瞬之间,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和氏璧已因气劲内外交攻,化为千百片细小碎片,雪霰一样散落在地。璧旁四人紧闭双眼,神态各异,却都透出一股舒适惬意的神情,根本不在意被汗水湿透的衣衫。 苏夜神色如常,衣服也是干燥如昔。和氏璧对她的助益,远远不如对其他几人那样大,但绝非没有好处。她现在的感觉,就像刚做了一场美梦,心满意足地醒来,只觉神清气爽。 要将璧中灵气导引出来,灌入他们经脉之中,再控制灵气涌出的力道与速度,给予他们充分融合的机会,实在很不容易。但这么做,自然有所回报。 它强化了他们的经脉,有易筋洗髓之功效,令他们脱胎换骨。也许它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吃下去就能获得数十年功力,却给他们提供了无限可能,打开一扇新的大门。 她仍坐在他们身边,想了一会儿,从洞天福地里取出一样东西,拿起夜刀,细心雕琢起来。这项任务极其耗费时间,可等她雕琢完毕,那四人仍然双手握住旁边人的手,做瞑目打坐状,对外界事物毫无反应。 沈落雁事先将服侍她的人调开,假装出门在外,并说不得命令不准进来。无论王伯当,还是符氏兄弟,都不足以察觉和氏璧给人的异样感觉,也不可能想到,她就在沈落雁卧房里。 换而言之,所有人的焦点都还凝注在她身上,怀疑不到他们四个。 苏夜细听院外传来的声响,心知王伯当已叫人抬上宴席,大快朵颐,遂微微一笑,起身从房中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避开来往于小径的仆役,踏上府外大街。 洛阳城壮丽轩昂,比她见过的大部分城池都气派。由于它未受战火波及,城墙、城楼、城中建筑都保持完好,有种凝重安详的美感。 瓦岗诸人所居之处,离贯穿洛阳的运河不远,一出门,就能望见跨越运河的长长石桥。石桥两侧挂着灯笼,桥下不断驶过灯火明灭的小船,将整条河照的波光粼粼,全然没有夜晚的清冷之意。 她缓步走上石桥,双臂搭着石桥护栏,只在护栏上露出一个脑袋,凝视着平稳流动的河水。 不知过了多久,桥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最后竟然空无一人,只剩她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活像和家人失散了的小孩子。运河波光中,船的数目也在逐渐减少,似乎没有出奇之处,却是大事将临的征兆。 她仍然静静盯着河面,仿佛流水是天下最好看的东西,根本无暇他顾。 行人绝迹之后,又过了盏茶时分,长桥通往北城的一侧,忽地站了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此人身穿宽大长袍,有个啤酒肚般的大肚子,白须寿眉,眼睛细长而凌厉。那把胡须一直垂到腹下,保养的很好,随风飘拂不定,大有仙风道骨的姿态。 他身边并未站人,但长街两侧酒楼中,都埋伏上了佩戴兵器的劲装男女,不知是南海派弟子,还是王薄下属。 苏夜叹了口气,这才站直身体,望向这位老人,给了他一个无比甜美的微笑。 老人一愣,凌厉的目光顿时略微软化,捋须道:“本人是南海晁公错,在江湖上略有薄名。姑娘家学渊源,应当听过我的名字。” 南海派位于海南珠崖郡,地盘与宋阀接壤,只因派中有晁公错这么一位高手,总算保全颜面,不至于在宋缺面前输的一败涂地,得以和平共处。晁公错曾和宁道奇决战,百招后,败于“散手八扑”,堪称虽败犹荣。 他外号为南海仙翁,长的也很像仙翁。但对苏夜来说,如果他名叫“南极仙翁”,才有重视的必要。 不过,南海派可不是什么弱者。掌门梅洵青年有为,武功并不在宋师道之下,江湖人慑于宋缺威名,才格外重视他的儿子。如今天下大乱,梅洵有意北上联络各大门阀,共同压制宋阀,终于造就晁公错洛阳之行。 苏夜颔首道:“我的确听过。”晁公错年纪虽老,心地却不怎样慈和,而且性格喜怒无常。他心肠软了一瞬间,又因想起和氏璧而重新变硬,沉声道:“昨夜去禅院盗走和氏璧的人,是不是你?” 他说话同时,运河上游飘来一支共有五只船的船队。为首的是一艘两桅帆船,船帆未曾挂起,只是随波逐流,却在接近桥身时,倏然停止,动也不动地泊在河心。 船头上武士林立,还站着一个身材修长,腰板挺直的人。他年纪在五十岁上下,仍是容貌清俊,眼神深邃,给人以饱经风霜的沧桑感觉,正是曾在曼清院宴客的王薄。 这只船并非他自己所有,而是独孤阀的座船。船一停,船舱挂帘便卷了上去,露出里面的一位老妇人,和身边搀扶陪伴她的绝色美女。 这名老妇容貌比晁公错更特异,身量高的异乎寻常,黑袍白衫,双眼深陷在眼皮之下,皮肤苍白中透出粉红。但她站立行走时,始终佝偻着腰,减轻了身高带来的违和感。她右手撑着一支五尺长短的碧玉拐杖,每走一步,杖头就在地上点一下,看上去必须要拐杖撑持,才能顺利走路。 然而,她眼神和晁公错一样,冷酷而凌厉,看向别人时,就让人觉得害怕,毫无慈和之感。 她旁边的美女娇小玲珑,容貌迷人至极,而且神态活泼生动,虽然和祖母一样身穿黑衣,却是冷艳娇媚,具有一种独特气质。 她们两人当然就是独孤阀的尤楚红、独孤凤祖孙,听说苏夜在运河桥上出现,便搭乘座船,飞速赶来,与晁公错联手,防止她跳水逃遁。 此时尤楚红在独孤凤的扶持下,慢慢步出船舱,先向两岸扫视一圈,又将眼神放到苏夜身上,一言不发地等待她回答。 苏夜等船队停泊完毕,便向晁公错微笑道:“是我,的确是我。想不到消息传的这么快,两位从不轻易出手,如今也为了我,匆匆赶来,真是让我担当不起。” 她本以为,自己在石桥亮相,最先赶来的必定是师妃暄、了空大师等人,或者是婠婠、祝玉妍。但现实经常与想象不符,独孤阀、南海派仗着离的近,一边派人去找师妃暄,一边尽快赶到,希望从她手上夺回和氏璧,借机扬名天下。 其实,李密对晁公错的请求之一,就是合力铲除她,而尤楚红心系儿子,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双方既然是敌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王薄听她坦承此事,再度有了如在梦中的感觉。他轻咳一声,将岸边、桥后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这里,才正色道:“姑娘若肯交回和氏璧,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尤楚红玉杖在地上一顿,以尖细阴柔的声音道:“这只是他一人之言,不能代表我老婆子。” 苏夜笑道:“放心,即使你肯和我善罢甘休,我也不会交回和氏璧。和氏璧就在我这里,有种的过来拿啊。” 王薄似乎更讲究风度,仍然苦口婆心道:“姑娘抢走和氏璧,等同于和中原武林为敌,将成为江湖公敌,又是何苦?从此以后,人人都知道和氏璧在你手中,你将陷入血腥风波,不可自拔,丧失它能带给你的任何好处。” 尤楚红说话时,眼皮上翻,露出眼皮后精光四射的眼珠,看上去极为慑人。她接着王薄的话道:“翟让若是贪图和氏璧,就该自己来拿,派个小丫头去盗宝,算什么本事?他这么做,也有脸把自己叫做大龙头?” 苏夜缓缓摇头,道:“此事与他无关。以及我是不是江湖公敌,还有的商榷。很多人根本不在意和氏璧,随它落进谁手中都好。更多的人找我抢璧,是因为他们自己想要,又不敢得罪慈航静斋和净念禅院。这种人嘛,一旦发觉没好处可拿,也就知难而退了。” 她说到这里,忽地注目晁公错,又注目尤楚红,显然把他们划入了这种人里。 晁公错寿眉耸动,极为不快,又不愿当第一个出手的人,遂站在原地,冷冷听着。苏夜笑笑,续道:“你们要动手的话,就快点吧。不要拖时间,等师妃暄赶来相助。不然的话,你们会丢更大的脸面。” 独孤凤嗤的一声娇笑,笑道:“小妹妹好大口气。” 尤楚红将她向后一推,示意她不要开口,同时寒声道:“谁告诉你和氏璧在净念禅院,是不是王世充?” 第一百八十七章 苏夜一愣,旋即笑道:“怎会是王世充?我见都没见过他呢。猜错了, 再给你三次机会, 继续猜吧!” 尤楚红眸中冷光连闪, 身上黑袍无风自动,在桅杆挂着的风灯下猎猎飞舞, 同时喝道:“好!” 她说话的同时,碧玉杖在甲板上重重一顿,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这个快要一百岁的老太太竟冲天而起, 恍若一只身披黑羽的庞大飞鸟, 刹那间越过十余丈距离, 自下而上扑向苏夜。 独孤凤娇呼道:“婆婆!” 人未至而杖先到,幻出漫天碧绿色的杖影。这条拐杖在她手中, 足可化作十八般兵器, 招式变化多端, 绝不仅限于杖、棍等招式。扬起时, 杖身带出凌厉绝伦的气劲,道道锋锐如利刃, 像是要将敌人绞碎般, 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 爆出蕴含强悍内劲的气旋。 杖风声音极为尖锐, 钻入旁观者耳中, 刺的人家耳鼓生痛。霎时间,嗤嗤之声不绝于耳,可见尤楚红内功何等强横。 若只论内外功夫, 或者敌人还有一战之力。但她身法奥妙至极,人在空中时尚可,双足一踏上石桥围栏,立即发挥独孤阀碧落红尘的优势,每踏出一步,都踏向几乎不可能的位置。人变,杖招亦变,弹指间如同暴风骤雨,杖杖不离苏夜的头脸胸口。 像他们这样的人,并不会因为苏夜年纪小,就轻视于她。苏夜从净念禅院中,当着四大金刚的面抢走和氏璧,让诸多和尚只能缀着她的衣角,看着她身影没入断崖,已经是他们做不出的惊天举动。在这种情况下,高傲如尤楚红也得尽力一搏,并不拒绝晁公错、王薄等人的援手。 独孤凤叫出一声婆婆,接着跃离甲板,娇小玲珑的身影掠过夜空,快如疾飞雨燕,像祖母一般越过船只与石桥的距离,掣剑在手,足尖踩上苏眉右侧的石栏。 王薄静立不动,双袖自然垂下,两条名动太白的定世鞭在袖中跃跃欲试,却始终未曾探出头来。他与尤楚红年轻时颇有交情,称其为“红姐”,但内心自有一把算盘,想先瞧瞧苏夜身手,再决定是否援助他的老姐姐。 晁公错却没他这番心思,见尤楚红祖孙先后出手,当即低喝一声,飞身掠上石桥,封住苏夜左侧去路。他素知尤楚红的能耐,也明白独孤凤剑法为独孤阀之冠,但面对昨夜夺走和氏璧的案犯,仍是丝毫不敢小觑。 两位老人年纪加起来几近二百岁,均是白发飘飘,面露老态。他们合击一个比独孤凤还年幼七八岁的女孩,场面确实荒谬到了极点。然而,局中人都知道这并不荒诞,亦非仗势欺人,而是聪明人的选择。 至此,苏夜身畔三个方向,被杖影、剑风,和晁公错拳上发出的惊人气劲拦住,只剩背后一条路可退。但她始终气定神闲,浑不为三大高手的招式动容。夜刀闪电般滑出袖口,硬撼披风杖法。 无论碧玉杖卷向何方,总有一柄长不逾三尺的短刀拦在那里,行云流水般在杖影中穿插,偶尔与杖身相碰,立即发出铮铮清响,煞是好听。 杖风尖啸不绝,与独孤凤剑上的啸声互相呼应,居然毫无违和感觉。披风杖法之强横,是不会武功的人都可看出来的事情。但独孤凤长剑涌出刺骨寒气,内力既精纯无比,眼光亦高明如七八十岁的江湖前辈,更是极为难得。 她与其他两人相比,当然还有不如之处。不过,纵观江湖群雄,说她一声剑法高明,并不是溢美之辞。跋锋寒初来中原时,曾被她抓住招式中的空隙,一剑击断手中长刀,遂弃刀不用,苦练剑招。她断刀的那一手,阀中众多长辈都施展不出,也难怪甘心认她为阀中第二高手。 此时,她剑锋一晃,巧妙绝伦地晃过杖影,冷电般射向苏夜右臂重穴。剑尖寒气瞬间倍增,分成无数细小的气流,防止刀劲将它拦下。 夜刀仿佛长了眼睛,蓦地向后回拉,就这么在独孤凤眼前一分为二,一道迎上长剑,另一道笔直划出,铮然击中碧玉杖。 独孤凤当然明白,一柄刀不可能分成两柄。这是因为苏夜出手太快,又从精神方面影响了她的意志,方使她有此幻觉。但剑锋传来的巨力却硬是撼硬,实打实。 那股巨力犹如海中怒潮,深潭漩涡,令她难以化解。长剑与夜刀一碰,顿时震颤起来,嗡嗡声夹在玉杖啸声中,极其明显。 独孤凤心生惊骇,抽身飞退,沿石栏向后掠去,兜了一整个大圈子,方才化解侵入经脉的霸道真气。 她已看出,夜刀主要应对披风杖法和晁公错的“七杀拳”,仅仅在无可奈何时,才返回接了她一剑。尽管她身临其境,却还是不敢相信,那股霸道绝伦,又深合水性的劲力出自苏夜。 王薄脸色阴晴不定,又觉讶异,又觉震撼。独孤凤被一刀逼退之后,剩下三人的斗争愈发激烈,出招如同长江大河,源源不绝,快的令他暗暗心惊。 尤楚红满头蓬松的白发向后翻飞,目光冷厉至极,双足在石栏上时起时落,总算没被夜刀硬逼下运河,保住身为一代宗师的尊严。但她自始而终,未能突破夜刀连起的黑幕,根本无法踏上石桥桥面,脚踏实地地出招。 晁公错比她略强一点,胜在占住先机。他也是衣衫飘飘,几欲凌空飞去,白发寿眉在风中狂舞,宛如神仙中人。他每一拳击出,拳上劲力都如汪洋中的潜流,先围绕他周身不住转动,再以铺天盖地的狂猛气势,狠狠压向劲风中的矮小身影。 他连续三次,甚至不惜尤楚红安危,也非得让苏夜伤于拳下不可,却次次落空。夜刀分击两人,仍然流畅自如,招式变化中无懈可击,若非七杀拳狂猛中带着细腻,守的滴水不漏,只怕他已经伤在刀下。 石桥上空劲风鼓荡,往来回流,如同一场小型飓风。数十招后,护栏凭空一声闷响,栏上雕着的兽头受不了尤楚红足底卸下的巨力,被她几步踩碎,一块块掉落桥下,直沉河底。 这是她无力完美控制内息的证据。王薄眼见此景,脸色一刻比一刻沉重,忽觉即使师妃暄赶到,也未必收拾的了苏夜。他向来老谋深算,始终认为翟让背后有高人掌控全局,苏夜仅是双方合作的一个桥梁。两大势力之间,这种桥梁并不罕见。 他前往独孤阀时,亲眼见到功体全废,面如死灰的独孤霸,听他诉说苏夜的厉害之处,却总觉得这事不太可能。他认为,除非苏夜出身慈航静斋,或是阴癸派暗中培养的传人,才能够在这个年纪击败他。 如今他亲眼见到石桥之战,终于明白独孤霸没有当场身亡,已经是苏夜手下留情。 独孤凤再度飞身掠上,配合杖法、拳法,剑气透过重重气浪,连续刺击苏夜要害。她攻势凌厉之处,全然不下于身旁两位前辈,但无论如何变招,总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挫败感。 “铮!” 又是一声刀剑相交的脆响。独孤凤恰好也踩在了石栏上,长剑连续剧震,卸力不及,只来得及惊呼一声,整个人便失去平衡,迫不得已地坠下石桥。幸亏她变招奇快,身子刚坠下一半,立即挺剑直刺。 剑尖插入桥上青石,给她一个缓冲机会。她内劲猛吐,翻身而上,落回原处,已是俏脸煞白。 王薄心头也是猛然一跳,险些以为独孤凤要步独孤阀另外两人后尘,以倒栽葱的姿态插进水里。尤、晁两人身在局中,或者没办法掌握全局。但在他眼中,满是夜刀刀势变幻,幻出自然界种种气象、地理变化的画面。 他离他们距离并不很近,按理说,苏夜无法向他施展精神压力,也从侧面证明,他的感官并未受到影响。他有时觉得夜刀如九天惊雷,凌空而落,使对手不得不转攻为守,狼狈不堪,有时又觉得它巍峨如崇山峻岭,任风吹雨打而巍然不动,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猛烈攻势,等候他们气力衰竭的一刻。 不管怎样变,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苏夜手中。 尤楚红杖上变化层出不穷,看似硬极强绝,却是慑于对方刀法的威力,不得不全力相抗。若她身体健康完好,或者还能支撑一时三刻。可她偏偏患有严重的哮喘病症,攻势越猛烈,就越容易引发她的痼疾,令杖影溃散的更快。 最可怕的是,刀势变化间竟如游鱼飞鸟,全然无迹可寻。纵有破绽,也非他一双老眼看的出来。这使他暗自心惊,同时庆幸自己未抽鞭强攻,否则挨打的人会从两人变成三人。 正当他默默庆幸时,尤楚红尖声道:“凤儿退开!” 独孤凤叫道:“她打伤了二叔!” 四人激起的劲风激流,足以毁掉普通人的耳膜。独孤凤却像不在意般,小巧身影仍忽进忽退,却不敢行险冒进,一时只能绕着另外三人游走。 苏夜笑道:“你二叔那样做事,那样说话,岂不是故意讨打?他对我的人出言不逊,威胁要将巨鲲帮男子全部杀掉,女子横施凌辱。他没死在海上,已经是托我不喜欢杀人的福。” 话音方落,她忽地绿衣飘飞,错开晁公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拳,从两股疾冲向她的气劲下脱出,毫无预兆地直撞独孤凤。 独孤凤眼前一花,只觉自己如同站在山洪中的孤身旅人,眼睁睁看着山上洪水向下猛冲,却是无计可施。她反应仍然极快,手中长剑再度抬起,带起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只盼能够挡住迎面而来的一刀,得到退后机会。 夜刀破开剑网时,爽利的如同一刀切开豆腐,带着意犹未尽的意味。凡是看清了这一刀的人,都不由自主,希望它继续向下移动,因为它的轨迹平滑灵动,令人看过之后,心里非常舒服。 尤楚红大惊,竭尽平生之力,一杖击向苏夜头顶。她千变万化的招式凝在一击之中,笼罩数丈方圆,劲力凝而不散,又带着你死我活的惨烈味道。 所有人耳边,同时传来铮铮连响的声音。独孤凤硬挡四下夜刀,已施展不出碧落红尘的步法,第五击上,她手腕一麻,长剑脱手而出,立刻被劲风托起,直飞半空。 她本人惊呼了一声,只觉周身上下空空落落,急忙运功护住经脉丹田,同时感觉腾云驾雾似的,被苏夜单手托住腰间,掷向王薄所在的座船。 王薄眼见独孤凤凌空飞来,长袖一拂,手指粗细的软鞭犹如毒龙,灵巧无比地飞向独孤凤,卷住她纤腰,防止她掉进水中。但独孤凤身上犹自带有夜刀刀劲,与定世鞭相触时,顿时将软鞭弹的一荡一荡,劲力如潮水,重重涌向王薄。 他肩腰下沉,运足功力,方才化解了苏夜的隔空一击。长鞭伸的笔直,再度搭上独孤凤,将她平拉而回。两人一左一右立定,均露出骇然神色,情知这一招巧妙到极点,绝非自己所能施展。 苏夜抛出独孤凤之时,夜刀毫无花哨地掠向上方,正好击中碧玉杖。尤楚红手上一空,感觉玉杖击中空气,万千利刃般的劲力狂涌而出,却不知涌向何方。气劲方散,另一股柔和的力量裹住玉杖前端,猛然旋动,就像要把它旋出她掌心。 这并非针对她的反击力量,却比任何反击都要难缠。尤楚红身子挺的笔直,蓦地凌空拔起,向后凝力急抽,顿时连人带杖向后飞去,背心同样撞向河面船只。 直至她双足接触甲板,才有了实在的感觉,后退数步,面上奇异的粉红色已经消失无踪,变成一脸苍白。 独孤凤急忙过来搀扶,只见尤楚红苍白的两颊涌起潮红,怎样也压不下去。尤楚红方把枯瘦的手搭在她臂上,便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喘息呛咳,抬头望向石桥。 她、独孤凤、王薄三人齐齐看到,苏夜屈起腰身,硬接一招七杀拳,然后像个滚动的毛球,借势一头撞进晁公错怀中。 如果宇文化及人在现场,肯定和晁公错有着很多共同语言。 他们两人都擅长拳掌功夫,一拳击出后,都可以卷起刺骨寒风。当他们击中苏夜时,也都不约而同,感受到从前方传来的庞大压力,认为自己是个出拳击打坚实山壁的傻瓜。 苏夜全力挡住尤楚红一杖,背后不巧露出一丝破绽。晁公错眼光何等高明,当然不肯放过机会。然而,他一拳击中苏夜后心重穴,明明拳风强烈至极,甚至激的他一把长须狂乱飞舞,却没有打中穴道时应有的感觉。 右拳关节处,忽地在她衣上不断滑动,还有极为隐蔽的吸附感,怎么都不像击中了血肉之躯。七杀拳劲直冲苏夜经脉,被先天功迅速化解。 晁公错收拳之时,惊觉右手由腕至肘,均沾上一种黏胶般的力道,十分难受。他与尤楚红一样,立刻将内劲先吐后收,强行收招,却又发觉苏夜本人粘在了这只右拳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后撞进他怀里。 这副场景颇为温馨,活像滚进祖父怀里撒娇的孙女。但晁公错脸上,不见慈和抚慰,唯有一种极度惊骇的神色,仿佛看到致命毒蝎入怀。 苏夜硬挨他一拳,自然不假。但他向外鼓起的大肚皮,也结结实实被她撞了一记。 独孤凤看的一清二楚,失声叫道:“糟了!” 尤楚红嘶哑的咳嗽声中,晁公错毛发俱张,似乎被人扔进狂风之中,须发衣物无不向后飞动,一身长袍先骤然鼓满劲气,又颓然瘪落。瘪落之时,他像个被人一撞就飞的普通老头,随着嘭嘭闷响,被苏夜撞下石桥,笔直地飞回原处。 他受伤比尤楚红更重,落地张口之时,当场喷出小半口鲜血,星星点点洒落在地,无声述说着他身负内伤的事实。 苏夜仍然倒提夜刀,静静站在护栏被打塌一半的石桥上。她脸庞本来如玫瑰花瓣一样娇嫩,天生的白里透粉好肤色,这时却很像尤楚红,白的毫无血色,变成了被雨打过的梨花。 但她调息极快,先天真气在奇经八脉中飞速流动,一周天过去,脸色已经大为好转,亦慢慢泛上血色,显然并无大碍。在疗伤、回气、卸力借力方面,先天功并不输给长生真气。她推演的卦象越多,伤势好的就越快。等到八卦俱全,即便正在和人激战,她也能够自行疗伤。 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天地都沉寂了,只剩桥下的运河还在流动,发出湍湍水声。每个人的目光都粘在苏夜脸上,将她镇定自若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他们就这样看着,看着她微微一笑,脸色逐渐恢复正常。 王薄与她目光一碰,陡然想起此行目的,总算从如梦如幻的感觉中抽离出去,厉声道:“放箭!” 四人交手的时候,其他人亦从街道两旁涌出,包围了这座石桥。他们都是独孤阀训练的武士,还有南海派门人,身后背负强弓利箭,已经张弓在手,只等王薄发令。 王薄大喝出声,犹如空中滚过的一声雷鸣,惊醒了身在梦中的人。但所有人里面,动作最快的仍是苏夜。她又向王薄一笑,身影陡然闪动,跃下石桥,坠向桥拱位置。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弓弦声连响,利箭破空而至,箭箭对准了她,却因她及时翻身入水,全部射到了石桥上。 单听箭矢破空声,便知被它们射中之后,只能落得一个变成刺猬的下场。不过,苏夜并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场面,甚至没有紧张情绪,只管往河中跳去。 就在此时,石桥下方,陡然射出一道犹如急电的剑光,明晃晃地指向她后颈。剑上杀气森寒,绝不在独孤凤之下,冷酷凌厉犹有过之,显然要置她于死地。用剑人仿佛从黑暗中浮出,一身黑衣,头戴黑色头罩,只露出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趁他们交手之时,悄无声息地潜入石桥之下,收敛心跳气息,藏在暗影当中,直到苏夜一跃而下,才借着她人在空中的时机,向她刺出致命一剑。 苏夜头也不回,身体蓦地向旁平移,竟像飞鸟似的,向另一方向滑翔。但对方来势惊人,剑风扫过她颈旁的头发,硬是割断了一截,令她束发的嵌宝金环脱落下去,落入河水。 她下落之势突然加快,不愿与对方缠斗。但黑衣人似乎不想就此放过她,迅若鬼魅地掠下。剑锋光芒大盛,虽只是倒映照进拱桥下的月光,却亮的异乎寻常。尤其剑芒点点,急如暴雨,愈发令人眼花缭乱,整张脸都陷进剑气所生的刺痛感里,睁也睁不开眼。 剑锋折射月华,她的双眼却映出快速逼近的剑光,毫无想要闭眼的意思。眼见剑光追到,她暗自提气,落势再度缓解,同时夜刀上撩,挑进茫茫剑雨之中。 此时,弓箭手已涌到运河两旁,不断调整方位。但她跳下的地方非常刁钻,无论从哪边岸上,都难以将箭射向那个方向。 他们听到铮铮之声再度响起,顿时面面相觑,不知是谁躲在桥下。尤楚红与王薄却是脸色铁青,凝视拱洞中交手的两人,谁都未曾开口。 电光石火间,苏夜却是好整以暇,笑道:“杨兄,你也来了?” 李密能找到杨虚彦,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杨虚彦应该没有忘记她,却依然接下这桩交易。她一直以为,躲在桥底的另有他人,直至看见眩目剑光,才敢确定对方身份。 她能在激战中开口说话,杨虚彦竟也可以。他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只冷笑道:“李密给的酬劳太高,让我不舍得拒绝。” 转瞬十多招过去,两人倏然分开,一个上升,攀住青石边缘,一个向下沉落,没入水中。苏夜入水之前,还向他干笑了一声,反唇相讥道:“可是,你不是我的对手啊!” 只凭杨虚彦一人,根本不可能伤到她,必须与他人配合,或者召唤石之轩帮忙。她隐约猜出他的来意,却无暇多想,因为她坠进运河之前,已经察觉水下有人。 浑浊暗沉的河水中,陡然卷上一张系着锋利刀片的铜网。独孤阀果然有雄踞洛阳的实力,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派水性精熟者潜入运河,张开大网,阻止她跳河逃走。 铜网布在浅水处,只等她自投罗网。刀片铁刺寒光闪闪,离她不过咫尺。苏夜哼了一声,笑容兀自挂在脸上,瞅准两枚刀片中间的空隙,持刀向前一挥。 这张由铜丝绞上铁丝,绷的很紧,几乎无法挣脱的大网,像用来捕鱼的普通网子一般,被夜刀切出一条数尺长的缺口。刀气弥漫水下,引的铜网上下震荡。 铜网四角,各有一人持住末端。他们甚至没能看清她出刀,只觉胸口被人重击一锤,险些闭过了气,虽然没有当场昏迷,手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苏夜身影灵活如游鱼,随意扭动一下,已经穿出那个裂隙,继续沉向运河河底。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月明风清,四野无人。 苏夜从河面冒出脑袋, 仰头望见半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夜空, 旁边缀着两三点寒星。风中犹带丝丝凉意, 仿佛不情愿进入盛暑时节。 她离开那座宅院时,天上还有棉絮般轻薄的春云。如今薄云已被夜风吹开, 显出万里无云的深黑天穹,令人心神一爽,仿佛受到月光影响, 从头到脚都格外清凉。四面八方, 除了河水水声、乍起虫声, 就只有她出水时发出的哗啦声响,静谧而安详。 她进入河水之后, 顺着运河流动的方向, 潜出洛阳城, 应该到了城外东南一带。她怀疑自己已经进入运河分岔, 游至与黄河相连的原生水路,这才来到人迹罕至的郊野。但是, 说“人迹罕至”也不恰当, 大约一里开外, 就是修筑完好的官道, 连接着洛阳与其他城池。 此时, 她终于跳上河岸,顾盼一番,运功蒸干湿淋淋的头发, 进洞天福地换了套新衣服,便席地而坐,默然盯着波光荡漾的河面。 尤楚红、晁公错两人不但落败,还落败于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名声固然不及真正的武学大宗师,却也隶属宗师级别。绝大多数人见到他们时,都得尊称一声“前辈”。 尤楚红更是受哮喘病症所累,无法奋力久战,也无法将披风杖法发挥的淋漓尽致。倘若她身体痊愈,实力应该可以更上一层楼。 她本想击败师妃暄,借机扬名天下,但那两位抢先找上她,也是相当不错的踏脚石。也许不用天明,只在今夜时分,她就可以一夜爆红,成为彗星般崛起的青年……不,青少年高手。 在她的价值观里,名声毫无意义,却有着不少用处。尤楚红现身时,居然不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等人生究极问题,足以见得她的努力有了成效。旁人总算只关注她本人,不再关心她的门派背景。 她在南城桥上等师妃暄,结果等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很快就要成为老头的王薄。这次离河登岸,她决定就在原地守株待兔,看师妃暄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到这里。 然而,就在下半夜时分,她正等的有滋有味,却发觉远远掠来三个人影。他们全身上下,根本没有哪里像绝代美女,正是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三人。 苏夜深吸一口气,等他们自远而近,一起一落,跃至她身旁,才哭笑不得地道:“我真是非常好奇。” 三人经过和氏璧洗髓伐脉,自行排出体内对身体无益的污物,蜕掉一层死皮,皮肤变的婴儿一样白嫩光滑,正是返璞归真的重要征兆。由于三人气质迥异,均十分讨人喜欢,蜕完这层皮,愈发显的目绽神光,潇洒英挺,很容易让女子一见倾心。 好像做过光子嫩肤的寇仲奇道:“什么?” 苏夜偏头看着他,笑道:“你们究竟怎么才会抢在净念禅院之前找到我?我一直潜在水底行动,并未留下可供追踪的痕迹。” 寇仲下意识望向跋锋寒,又迅速转头,涎着脸笑道:“我们入定了很久,清醒之后,马上听说你揍了独孤阀的老太婆,还有来自南海的那个,恨不得鼻孔朝天走路的什么仙翁。” 苏夜诧异道:“你们也知道晁公错?” 寇仲在亲近的人面前,表情一向非常丰富,闻言立即垮下脸,道:“是玉致……宋三小姐告诉我的。她说,李密急于得到杨公宝库,必定无所不用其极。就算姓晁的杀不了你,也会前来追杀我们。她还好好吓唬了我一顿,说晁公错和她爹爹是同一辈的高人,如今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徐子陵苦笑道:“沈落雁把我们赶出她的闺房。我们三个商量几句,赶紧出来找你。跋兄精擅追踪术,认为你多半去了洛阳南边,碰运气随便追一追,居然真的追上了你。” 三人之中,要数跋锋寒容貌最为英俊,变化也相对较小。他皮肤本就如女孩子一般,白皙嫩滑,此时只变的更为柔和,却无损于他慑人的男性魅力。 他深深忌惮苏夜,态度也比面对普通人时客气不少,淡然道:“既然拿到好处,就得担当责任,我跋锋寒岂是受人恩惠而无动于衷之辈?如果禅院的和尚追来,我们情愿和你同进同退。” 苏夜与他们在悬崖下相遇,先是逃往山林,又拿着和氏璧研究半天,然后急着吸收璧中灵气,直到这时,才有机会好好说几句话。 她以前仅仅读过他们的文学形象,并未实际接触,如今发觉,所有对他们的描写都十分准确,包括成长、进益方面。 他们特殊之处,不在于年纪轻轻就练成惊人武功,而在于富有特色的性格,对目标的不懈追求,和无穷无尽的潜力。这正是世人最易缺乏的优点,也是她重视他们的原因之一。 双龙则从云玉真、侯希白、乃至商秀珣、鲁妙子那里,得悉关于苏夜的种种事迹。她身份时常变换,展现出的性格投影也不甚相同。由于这些人不清楚她的所有经历,导致双龙听完之后,仍然生出诸多疑问,希望找她本人问清楚。 苏夜自始至终,并无理由隐瞒他们。如今她身边没有外人,便招呼他们一同坐在草丛中,按顺序回答井喷而出的问题。 她说话简单利落,对面那三个也一样。即使如此,他们七嘴八舌,问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勉强扫清心中疑惑,了解她的身份,以及她在乱世中树立的人生目标。她甚至不曾隐瞒门派,只说是小寒山派,当世传人只有她一人,也算解释了“师承之谜”。 寇仲与徐子陵得罪李密,又身怀关于“杨公宝库”的大秘密。跋锋寒则与拥护李密的“拥李联”结下仇怨,逃亡途中恰好遇到双龙,堪称同仇敌忾。 商秀珣曾说,苏夜人在瓦岗军大龙头那里,据说过的不错。他们半信半疑,后来又去问沈落雁。那时,沈落雁居然神色复杂,说话亦半真半假,令他们不敢信任她。 直到苏夜亲口说出内情,说明一直是她遏制李密势力,多次粉碎他刺杀、嫁祸、暗中联合其他势力的阴谋,准备将瓦岗军据为己有时,三人才恍然大悟,明白沈落雁为何做出那样的反应。而苏夜一拿到和氏璧,就直奔沈落雁住处,向她展示这件稀世奇珍,也有了充分理由。 徐子陵听了半天,直到苏夜说完,方极为诚恳地道:“你以前隐瞒真实身份,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是否怕我们狐假虎威,拿你的名号威胁他人?我,还有仲少都可以保证,无论何时,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倘若你……” 苏夜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截断他道:“你实在误会了,我知道你们不是这种人。你们和我牵连上,对你们没有太多好处。说不定经常遇上一些前辈高人,恨我恨的牙痒痒,一听我名字,就要把你们吊起来打。” 寇仲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样的高人?” 苏夜笑道:“你明明知道,何必问我。不过,你们惹出的祸好像不比我少,所以随你们的便吧。如果提到我的名字,有利于你们办事,那我也不会阻拦。” 跋锋寒忽道:“你已离开独孤阀的势力范围,为何在这里坐着?” 迄今为止,这是第一句和她处境有关的问话。苏夜挪动一下,看向这位声名鹊起的青年高手,平静地答道:“我在等师妃暄。” 他们见她在原地枯坐不动,已隐隐猜出她的用意。以她武功之高,夺走和氏璧后扬长而去,隐遁山林,只怕穷慈航静斋全斋之力,也无法找到她。她之所以公然出现,无非是希望吸引当事人的耳目。 尽管如此,此举仍异乎寻常。师妃暄被誉为中原佛道两家,自宁道奇以下的第一人,其剑术出神入化、超凡入圣。苏夜就这样大大咧咧等着,难免让他们极为意外。 三人再度交换眼神,由徐子陵开口问道:“为什么?” 苏夜笑道:“因为对我来说,承认这事的益处比弊端要大。首先,和氏璧已经毁了,师妃暄能把我怎样?总不成要我给它偿命?” 跋锋寒笑道:“还有其次?” 苏夜道:“其次,她未必有能力要我偿命。别人怕她,我却不怕。我希望能和她摊开来谈,让她明白事情不可挽回。假使她心生不满,非要我付点代价,我再让她知难而退。但她自幼清修,修养道行极深,深知凡事不可强求的道理,应当不至于死缠烂打。” 她谈到师妃暄时,口气颇为异样,如同长辈谈论后起之秀。这是因为她潜意识中,将自己放到宁道奇、祝玉妍一辈的地位,当然觉得师妃暄低了一辈。可别人听她说话,却很容易认为她夸夸其谈。 寇仲胆子再大,想到要与白道魁首为敌,说不定还要对上师妃暄的色空剑,还是心惊胆战。他正要再说,却见苏夜抬手一指,淡淡道:“看,那位就是我在等的人,你们已经见过了吧?” 她手指之处,正站着一个修长优雅,作文士打扮的身影。这人背对明月,所以月光只能勾勒出她半边侧脸。但正因如此,更能展现她空山灵雨般的缥缈气质,以及钟天地灵气而生的秀丽轮廓。单看这个身影,便让人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产生美好感觉。 第一百八十九章 师妃暄与婠婠两人,被誉为当世正邪之争的代表人物。她们师门上一代曾有恩怨未了, 事隔多年, 又各自派出最出色的弟子, 继续一决胜负。这仅仅是背景与后台,单以武功而论, 她们也完全可以超越同辈人,被人列进宗师行列。 只不过,婠婠始终神秘如云后明月, 行踪飘忽不定, 鲜少有人知晓她的身份。师妃暄则化名“秦川”, 光明正大来到洛阳,公然亮明出山意图, 展现与魔门截然不同的态度。 别人称她为“仙子”, 既是表达对慈航静斋的仰慕, 也是描述事实。她的确有着犹如仙子的出尘气质, 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明明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说, 却在无形中影响着他人, 使对方不愿和她动手、不想对她说谎。 师妃暄现身同时, 河流上游亦缓缓漂下一只小船。这只船看上去平凡无奇, 乃是运河中最常见的木船。船上搭乘了五个人,如果要说的更准确,就是搭乘了五个和尚。 除了苏夜见过的四位护法金刚之外, 还有一位高挺俊秀的中年僧人。他额广鼻高,目现神光,身穿棕色僧衣,表情悠然平和,挺立在小船船首,颇有闲云野鹤的风采,让整只船都变的顺眼了些。在平常人眼中,他仅有三十来岁年纪,实际情况却绝非如此,因为他正是净念禅院禅主,在佛门享有盛名的了空大师。 由于和氏璧在禅院中失窃,他修炼的“闭口禅”功亏一篑。但他素来沉默寡言,直到木船停在与师妃暄齐平的位置,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苏夜先看了看船,再看看乘船的和尚,冲他们微微一笑,重新望向师妃暄,笑道:“我等你很久了。” 师妃暄轻叹道:“姑娘果然和传言中一样,做事出人意表。” 她声音正好配的上她的人,极为甜美柔和,不同于婠婠的低沉悦耳,却同样惹人遐思。苏夜不得不承认,她们两个从背景、武功、容貌乃至嗓音,都是势均力敌,难说谁强谁弱。 她又对她一笑,摇头道:“我不能同意这个看法,因为凡是了解我的人,都不会奇怪我的选择。几位高僧根本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才疏于防范吧?” 师妃暄默然听着,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虽然重视苏夜,也没漏掉剩下三个人。三人中,她尤其关注寇仲,视线在他那里逗留片刻,才移到别的地方,然后道:“妃暄来意如何,相信姑娘已经知道了。” 苏夜笑道:“我知道,但你肯定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你那边六个人,我这边四个人,数目相差不是很大。何况我在几个时辰之前,同时击败尤楚红与晁公错,一定能够影响你和诸位大师的判断,承认我有资格做你们的对手。” 师妃暄颔首道:“不错。那两位前辈已带人离去,我不想在这种时候打扰他们,所以只与了空大师联袂前来。” 苏夜道:“我最喜欢和明白人说话,所以只有到了万不得已时,我才会出手。眼下我想找个无人偷听的地方,和你私下谈一谈。” 师妃暄尚未作答,寇仲的好奇心已压倒警惕心,奇道:“为什么不可以当众说出来?” 苏夜笑道:“因为我不愿意。当然,如果你们想运功偷听,我也不介意,只要你们听的到。” 她忽然提出私下交谈的提议,不但引起那三人的好奇,也令师妃暄十分意外。但她犹豫了一瞬间,立即作出肯定答复,答道:“好。” 如果双龙盗璧,师妃暄定然会要求他们交还赃物,退出洛阳,然后不再计较他们的行为。但苏夜不同于双龙,是个无法以武功震慑,也很难以利益相诱的人。她人来是来了,却没想好怎么对付她,只能见机行事,争取化被动为主动。此时苏夜主动作出要求,反而让她感到轻松。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远离河道的方向,一气走出百丈远近。苏夜向后眺望,见寇仲等三人,与了空等五个和尚正面对同一方向站着,满脸好奇神色,忍不住笑道:“好了,就这里吧。” 师妃暄平静的神色中,隐约有了几分无奈,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夜道:“我想说,我愿意把和氏璧还给你。” 双方之间的距离拉是拉远了,却还不够远。附近只有稀稀疏疏的树木,无法起到遮掩作用。河流附近的人如果有心,足以看到她们谈话时的神态。正因如此,苏夜只说了一句话,他们便看见师妃暄面露惊讶之色。 师妃暄当然非常讶异,甚至一反常态地追问道:“你真要这样做?” 苏夜不答,伸手到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递到她面前方道:“喏,这就是我要还给你们的东西。” 云层仍未聚拢,所以月光仍然皎洁清幽,只比子夜时分的月色略暗了一点儿。幽幽月色下,她右手赫然托着一枚通体洁白的玉玺。玉玺材质极佳,古意盎然,表面雕有五龙交缠至枢纽的图案,旁边还被磕掉了一个小角,让人很想找合适的材料把它补好。 它的大小、重量、花纹,乃至篆字都与真正的和氏璧毫无差别,简直像是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然而,缺掉的那个角并未镶嵌黄金,表示它根本不是和氏璧,而是一件等待作假工序完成的赝品。 这一瞬间,苏夜发誓在师妃暄脸上,看到了“你特么逗我”的表情。所幸她自持力惊人,那丝表情一掠而过,就被双眉紧蹙的优美神情取代了。 师妃暄凝视着她,依然用柔和的声音道:“这并不是和氏璧,这是你伪造出的玉玺。” 苏夜淡淡道:“这当然不是。我收藏了几块品质颇佳的汉玉,其中有一块色泽酷似和氏璧。我把它拿出来,回想和氏璧的模样,照葫芦画瓢地雕出了一块新玉玺。后来我想融化黄金,却发现功力不足,无法做到这件事,只得作罢。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它其他方面都与真品相同。你拿回去,找人镶上一个纯金小角,就可以把它叫作和氏璧了。” 她语气如此大言不惭,又如此理直气壮,让人忍不住想接受她的提议,拿这件赝品瞒天过海。可惜的是,师妃暄并不是这种人。 不管苏夜表情多么无辜,她还是坚持问道:“真正的和氏璧在哪里?” 苏夜笑道:“它碎了,碎成千百块碎屑。我吸收璧中灵气时,曾想要控制它,保持玉玺本身完好,却没能成功。它的尸体……对不住,它的遗体还在沈落雁那里。你若有兴趣,可以过去看看。”她双眼一眨不眨,紧盯着师妃暄,捕捉她任何一个微小反应。但师妃暄定力果真不错,仅在“和氏璧粉碎”那里挑了挑眉,又安静地听了下去,听她详述从何时开始动心,然后看准禅院僧人撤出铜殿的机会,盗璧成功,又如何前往李密买在洛阳的宅子,不受打扰地研究宝物。 一言以蔽之,师妃暄听到一半时,已然相信她的说法,相信和氏璧不复存在,彻底失去了在所有方面的影响力。苏夜敢向她直言不讳,是另一件让她意外的事情,但联想苏夜将尤楚红从桥上震到船上,又似乎不必意外。 最终,苏夜总结道:“你要和氏璧,只是想把它交给你选中的人,即未来的开国明君,作为白道支持此人的象征,所以和氏璧的外表并不重要。只要他从你手里拿到这个玉玺,就天然拥有了白道门派的联盟。人人都说,和氏璧乃是有德者方能居之的宝物,怎奈它是块玉璧,根本不知道谁有德谁无德,所以……” 她居然把右手再度向前一送,大大方方道:“拿去吧,记得先镶金。” 师妃暄简直啼笑皆非,唇边泛出微笑,又硬生生忍了回去。对她而言,和氏璧粉碎并不足以引发她的怒火。它是她出山的目的之一,如此而已,并不需要她竭尽所能维护。事实上,比起苏夜扣下和氏璧,坚持不还给她,这个结果反倒是一了百了,令人如释重负。 她眼中闪动着深思的光芒,显的更加深邃神秘,同时道:“你把它收回去吧,我不需要。和氏璧碎了就是碎了,倘若它注定要碎在你手中,妃暄也没有办法。” 苏夜笑道:“那你和禅院的大师准备如何处置我?需要我给它偿命吗?还是先和我打一架,看输赢结果再说?” 师妃暄终于嗤的一声笑了,摇头道:“和氏璧再珍贵,也是一件死物,为何要为它枉伤人命?但是,我必须向师门和他人作出交待,只怕有人不相信你的说词,会不停找麻烦。” 苏夜道:“这是我要操心的事情。” 她很明白,无论师妃暄,还是了空大师,都不会像王薄他们那样,务要取她性命,因为就算她死了,和氏璧也不会重返人间,由碎片重新组成玉玺。师妃暄如此回应,正是无奈之下的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师妃暄忽然问道:“苏姑娘,你冒险夺走和氏璧,必有缘由,能否告诉我你的理由?” 第一百九十章 苏夜笑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何况你心中早有答案,何必非要我亲口说明白?” 师妃暄幽然道:“说的是, 但我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对是错。” 有些时候, 仙子亦无法免俗。师妃暄做事向来深合剑道至理, 不急不躁,进退有度。慈航静斋本为佛门圣地, 又与中原道门联系紧密,兼有两家之长,所以她长年以来, 始终保有淡泊宁和的心境, 绝不轻易激动。即使她得知和氏璧不复存在, 也不会动怒或焦躁不安。 但她终究是人不是神,面对苏夜时, 同样心生好奇, 急于得知对方身上的秘密。 宁道奇将和氏璧还给她后, 她一直谨慎行事, 并未料到净念禅院的圣僧也会失手。事后,王薄发出武林帖、独孤阀与洛阳帮联手搜城, 背后均有她的影子。但这番搜索竟毫无用处, 直至苏夜主动现身, 他们才发觉这个强盗就在城中。 她曾经注意过双龙和跋锋寒, 因为询问李世民、宋师道等人时, 双龙就在附近,而跋锋寒最近风头极为强劲,四处挑战高手, 又以收金取命为生,名声越来越响。但她从未把他们当成合格候选者,仅当作洛阳一行的变数。 讽刺的是,双龙的确意图染指和氏璧,意图成为变数,却被祝玉妍挡住去路,晚到了一步,导致和氏璧落到苏夜手上。苏夜和他们不同,和任何一支势力的首领也有不少区别。那就是她武功高的出乎意料,根本无需在意慈航静斋和师妃暄,甚至不必忌惮宁道奇。 师妃暄尚未见过婠婠,也不知她曾被苏夜扔到墙角,狼狈不堪地破墙而出。可她听完有关苏夜的种种传闻,然后亲眼见到她,已足够判断自己不是人家对手。 倘若双龙窃取和氏璧,她还可以当面叫阵,正面将它夺回,再迫使他们离开洛阳,不要在这里搅风搅雨。怎奈他们并非正主,苏夜才是。 她既无法将她赶出洛阳,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击破瓦岗军,逼她就范。就算没有和氏璧一事,苏夜也和独孤阀等势力结下了梁子,早晚要集中爆发矛盾,并不怕他们联合起来围攻她。 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又能如何?而且,和氏璧已经变成了碎片,始作俑者还在当面耍赖,让她别无选择。 归根究底,她也好,宁道奇也好,了空禅主也好,均未想过世上有人不怕和氏璧之威,胆敢强行汲取它的精华。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也算得到了命中注定的结局。 苏夜又向河流那边瞟了一眼,发觉他们仍然伸长脖子,天鹅似地望着她们,遂笑道:“对错有什么要紧?难道你猜对了,我会纳头就拜,从此唯你之命是从吗?” 师妃暄淡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夜微微一笑,道:“毁去和氏璧,也并非我本意,所以本意究竟如何,真的不再重要了。” 师妃暄美眸中波光潋滟,一瞬之后,紧追着问道:“在你心中,什么事情才算重要?” 她态度一直非常客气,有时带有咄咄逼人的感觉,也没有过分。因此,苏夜对她也相当坦诚,希望尽可能把话说明白,免去日后的麻烦。 她又笑了笑方道:“我有很多看重的人和事,大部分与你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你既然同意和我私下交谈,何不把话摊开了说?我从一开始起,就明白你的意愿,那就是选定一位有为的明主,竭尽全力辅佐他,号召白道帮派投靠他,将各方力量尽可能集中到一起,尽早一统中原,结束这个乱世,免得百姓长期遭受战乱之苦。” 师妃暄并未接话,只以目光示意她说下去。 苏夜笑道:“我敬佩你的理念,也敬佩你付诸实施的勇气。我也必须承认,这是个好办法。如果把我放到静斋中,让我担任这一代传人,我应该也觉得有必要这么做。” 师妃暄忽然也笑了,那是一种很开心的,好像看破了对方小把戏的微笑。她柔声道:“像这样的话,后面向来跟着一个‘但是’,或者‘然而’。” 苏夜点点头,答道:“然而,我并非静斋传人,和李二公子也没有交情,更不必遵循贵派理念,把贵派选定的明主当作主公。你之所以能够劝服他人,无非是凭借口才说服对方,让他们相信你选中的人有资格成为皇帝。有时都不必这么麻烦,反正中原白道一向崇敬慈航静斋,他们一见你中意那位青年有为的公子,就会自然而然地靠拢过去,为他效力。” 她瞥向兀自一脸无知的寇仲,接续道:“可惜之处在于,你无法说服我,也无法以武功威慑我。我一生大部分时光,都在血腥斗争中度过,并不怕被人联合围剿。当我什么都不怕的时候,即便是慈航静斋或阴癸派,也不可能影响我的决定。你要是愿意,我们还可以做个朋友,否则……” 师妃暄听的很仔细,并未露出被触怒的表情,耐心听完了,才深深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口吻不符合年纪,单听你说话,没有人会相信你只有十一二岁。” 苏夜不惊反笑,再次颔首道:“很好,总算有人看出了这一点。在你之前,很多人都觉得我只是个特别早熟的小女孩,如此而已。我也很想问清楚,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师妃暄叹了口气,道:“我和诸多江湖前辈一样,认为你是某个人与翟让合作的桥梁。如今我才敢相信,你就是那个人。” 苏夜笑道:“还有吗?” 师妃暄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想了想才道:“不……的确不再重要了。苏姑娘,你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论武功、论口才,妃暄都不足以动摇你的决定。即使你与魔门有关,我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苏夜终于失笑道:“你肯定不知道,我已经见过阴癸派中最杰出的弟子。她可比你坦率多了,开口就问我会不会支持静斋。当时我和她闹的很不愉快,因为我并未给出她喜欢的答案。不过,反正你没绑架我的干姐姐,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从不支持任何人。假如大家必须选个河岸站着,我唯一能接受的,是别人站在我这边。” 她声音虽轻,语气却斩钉截铁,有种不容商量的强硬感,与她的外貌形成鲜明对比,让人觉得荒谬,又下意识地相信这句话。 师妃暄依然一派风轻云淡,只流露出一点点惊讶,代表她真的很震惊。她沉吟片刻,坚持问道:“你既两不相帮,我也无话可说。我相信你和大龙头已达成协议,你想隐于幕后,还是一直扶持翟让?” 任何有眼光的人观察翟、李两人,都会认为后者更有前景。翟让才能不符合名声,无法应对愈演愈烈的乱局。但李密性格方面的劣势也很明显,做事心狠手辣,不留余地,不仅惹来异样眼光,还为自己树立不必要的敌人。 瓦岗军乃名声最昭著的义军之一,当然被师妃暄纳入考量。她也听过几桩传言,说翟让背后有人悉心指点,总算没有让瓦岗军大权旁落于李密之手。但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见到了所谓的“背后的人”。 苏夜笑道:“你如此聪明,为啥总是明知故问。换了是你,你会扶持一个才干平常,心胸也不那么宽大,连长相都乏善可陈的人吗?我本可以易容改装,更改身高体型,让你们永远想不到是我,却急不可耐地表明身份,正是为了先声夺人,减轻因我年纪而生的不信任感。” “瓦岗诸将听说此事后,必然觉得我能干出抢夺和氏璧,与白道魁首为敌的丧心病狂之事,肯定有着更丧心病狂的胆量,以及与胆量相称的本领。我若是表现的温柔娴淑,恬淡睿智,只怕没有人肯服我吧?话说到这里,我反倒要拜托你一件事。” 师妃暄道:“请讲。” 苏夜道:“请你以静斋传人身份,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知他人,告诉他们,我怎样从禅院抢走和氏璧,抢走后对它做了什么。有人不信的话,欢迎随时登门把它抢回去。无论如何,和氏璧消失,它代表的一切也跟着消失,不如趁早打消痴心妄想。我真的不介意名声,只介意没有名声。我也不在意他们的身份立场,只在意他们愿做我的敌人还是朋友。” 她把话说的这样坦诚,倒让师妃暄不好回答。她又想笑,又笑不出来,既觉得这些话荒谬,又深知苏夜绝非开玩笑,心绪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但她本就不会掩盖真相,遂道:“好。在妃暄看来,和氏璧的事已经到此为止。可其他人要怎么做,并非我可以影响的。” 苏夜笑道:“你这么说,我已经足感盛情,还觉得有些对不起你们。噢,对了,你可否再帮我另外一个忙?” 师妃暄一愣,苦笑道:“难道我说不可以,你就不再说下去了吗?” 苏夜诚恳地道:“宁道奇前辈被誉为中原第一人,且出身道门,一生精研武功与道家典籍。巧的是,我也是这样。我一直很想向他讨教武功,瞧瞧我们之间的差距。但他闲云野鹤,长年行踪不定,唯有静斋有办法找到他。你可否帮我做个约定,让我有机会见他一面?” 第一百九十一章 和氏璧在洛阳先掀起一场英雄盛会,又掀起一场失窃风波, 然后静悄悄平息了。 师妃暄与苏夜谈过之后, 衡量利弊, 决定接受她的说法。她前往瓦岗大将下榻的宅院,从沈落雁那里要来和氏璧的碎片。沈落雁早已将碎片收好, 放在一只匣子中,见正主前来追问,赶紧把这烫手证据扔了出去。 自始而终, 事情进行的十分顺利。不顺利的, 是种种后续事务。 她确认完毕, 便将内情宣告四方,给别人一个交待。苏夜本不想把其他人搅进来, 但以寇仲为首, 在场三人都向师妃暄作出要求, 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责任。她也就从善如流, 言明和氏璧已经彻底损毁,其中蕴含的天地灵气以另一种形式, 传递到五个人身上。 至于那只假玉玺, 她自然弃之不理, 绝不打算拿赝品冒充真品, 用它挑选天命真主。寇仲反倒对它很感兴趣, 见师妃暄不要,直接讨了过来,号称要亲自嵌上纯金小角, 什么时候他需要用印玺发号施令了,就用这家伙滥竽充数。 他和徐子陵二人已拥有一定实力,并非孤家寡人,同时因为刺杀任少名得手,得到南方一带平民的广泛敬重,堪称一支微型军阀。假玉玺放在他手里,也算是物尽其用。 师妃暄既然离开,净念禅院的和尚也全无意见,乘船原路返回,不再计较她入寺盗窃的问题。他们动身前,苏夜考虑了许久,主动说出下一步行动——杀死或生擒上官龙。 上官龙与寇仲决战于英雄宴当晚,被迫露出魔门身份,最终在跋锋寒、宋师道等人的协助下,被双龙当场活捉。 他们寻上官龙晦气,一是因为阴癸派意欲得到杨公宝库,指使洛阳帮抓走双龙帮中兄弟,将他们严刑拷问致死,只有一人活了下来。另外一个原因,则是阴癸派抓走傅君婥的师妹傅君瑜,囚禁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双龙感念傅君婥的恩情,即便傅君瑜想杀他们,也要拼命救她脱险。 据说上官龙是阴癸长老之一,有他为人质,说不定可以交换傅君瑜,免去正面得罪祝玉妍、婠婠的巨大风险。 这个想法确实不错,可惜施行途中,祝玉妍亲自现身,令三人溃不成军。好不容易到手的俘虏,也被人家完好无损带回。不过,三人意志都极为坚定,并不因大敌当前而放弃,坚持要找出阴癸派的藏身处,直到找到傅君瑜为止。 苏夜从他们口中得悉消息,明白自己晚了一步。所谓的“双龙帮帮众”,在她的情报网中还拿不上台面,也没有让她时时刻刻注意的必要。 第一次警告后,她偶然又提起了这事,荣凤祥表示他已经代为转告,并说上官龙脸色极为阴沉,好像还说了几句极其不客气的狠话。 现在想来,在那个时候人死都死了,无力回天。而上官龙本人,八成日夜提防,担心梦中忽然听到异响,一睁眼,看见窗外杀进一个萝莉。 他也肯定万万想不到,双龙居然抢在苏夜之前挑战,更不知道,寇仲实力超越了婠婠的形容,能够当众击败并掳走他。若非祝玉妍出手,他的下场绝不会太好。 此行过后,荣凤祥迅速行动起来,带上荣姣姣离开洛阳,表明自己不想得罪苏夜,也不想得罪祝玉妍的中立立场。他本就四方结缘,留有无数后路,自然不会为任何一方死战到底。而且,祝玉妍既知他败给苏夜,已抛弃过去的洛阳老巢,另寻新居。他能提供的消息也很有限,最多当一个传话的桥梁罢了。 苏夜好笑之余,本不想再管这事,反正死的人隶属双龙帮,自有帮主为之复仇。然而,她在荣凤祥面前说出威胁言语,又转达给了阴癸派,就算为脸面起见,也必须履行这个承诺。 双龙担忧引出祝玉妍,她却希望如此。她常常想,魔门八大高手、天下三大宗师分居天南海北,若他们能聚集在同一地点,让她一个个挑战过去就好了。可惜阴癸派中,仅祝玉妍一人名列八大高手行列,不存在一次挑战多人的捷径。 那天晚上,师妃暄尚未赶到,她就很明白地作出表示,说自己将插手此事。对面三人大喜过望,纷纷表态,认为她可以负责对付“姓祝的妖妇”,剩下的人自有他们处理。 她主动说出下一步计划,正因希望师妃暄帮忙留意,早日找出上官龙等人藏匿的地点。 这只是她私人事务的一个方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处理。各方袭来的强大压力,以及席卷整个中原的情报,均在不断刷新。每刷新一次,她的身份就神秘一点,几乎变成从石头里蹦出的外星人。 一切均按照她意愿发展,自此之后,没有人再问她“你是谁”、“你师父或长辈是谁”。就连翟让大龙头的声名,也在短时间内,被她飞快压了下去。众人不关心翟让为何收她为义女,而是她为何认翟让为义父。她被视为李密的对手,而非她的义父。 师妃暄明知她夺走和氏璧,态度却平和如昔,不想展开报复,更无意联合各方人物,将这个害群之马逐出洛阳。她的态度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且都是影响未来局势的重要问题。 王薄、尤楚红乃至王伯当、晁公错等人,因为过于惊讶,不惜当面追问师妃暄,得知她也拿苏夜没有办法,惊讶之情立增三分。尤楚红不顾前辈身份,质问为何不要宁道奇撑腰,却被告知苏夜也在找宁道奇,顿时横眉立目,以拐杖一顿地面,转身就走。 他们有着利害关系,所以不得不关心。其他门阀反应缓和的多,对苏夜兴趣大于警惕,认为她选择翟让,无非期盼瓦岗军的发展潜力,只可惜李密雄心勃勃,早晚要与她产生直接冲突,到时候瓦岗军一分为二,恐怕前景不明。 这些人里,李世民和吐谷浑王子伏骞派来下属,希望见她一面;宋师道、宋玉致兄妹更因和双龙的交情,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见到了苏夜本人。 至此,李密等到今日,仍不能取翟让而代之的原因终于大白天下,被所有人熟知。苏夜想借和氏璧扬名,也得到了预计中的结果。 她深知此后艰险重重,她结下的所有对头都可能联手,先杀了她再瓜分利益。但双龙也有着类似命运,不断在得罪和被得罪之间切换。他们对此夷然无惧,她更是期盼和更多人交手。如果祝玉妍联合席应、尤鸟倦诸辈,反倒省下她东奔西跑的力气。 许多人对师妃暄的说辞产生疑心,认为她被苏夜欺骗,开始盘算一些无比荒谬的主意。独孤策、王伯当,以及白清儿于洛阳会面,商讨以后如何行动。海南派则从晁公错以降,深居简出,偶尔从宅中发出信函,送往南方。 李密本人淹留兴洛仓一带,亦小心翼翼,从不冲动行事,唯恐苏夜像他一样,忽然折返东边,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一刀刺进他胸口。 倘若宋玉致和李天凡敲定婚事,那么宋缺就是他的亲家。但宋缺远在岭南,不能给他带来哪怕最轻微的安全感。 苏夜总觉得,李密对她实在极为忌惮。倘若宋缺不肯为她出山,那么李密在庞大压力下,说不定直接投靠了阴癸派也说不定。毕竟宋师道见到她时,从未露出敌意,也从未提过宋缺的看法。也就是说,宋阀上下应该还在观望,不知要不要促成瓦岗军内部分裂。 在如此微妙的时刻,寇仲坚持不懈追求宋玉致,当然牵扯甚大。倘若宋玉致执意嫁给他,而寇仲又表现出相应能力,那么宋阀是否坚持之前的婚约,还是未知之数。 苏夜听完就算,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发展,因为这事与她无关。她一边等沈落雁作出最后决定,一边四处搜集消息,过了十多天,才从宋师道那里,弄到阴癸派秘密巢穴的线索。 宋师道一见傅君婥,自此情深似海,直接跳到非卿不娶的境界,令跋锋寒大发感慨,认为只有他那种人才配喜爱女人,把他们都比了下去。上官龙牵扯着傅君瑜,所以他义不容辞,多次调动宋阀眼线,终于追查到天津桥附近、绿柳巷深处的一座府邸。 师妃暄人在洛阳,婠婠和祝玉妍应该也在。她们曾借住上官府,上官龙一出事,就连夜搬到了其他地方,行动不可谓不快。但阴癸派上下,都喜欢精致奢侈的生活,喝要喝好茶,睡要睡好床,药品也要上好的,终在采买方面露出马脚。 晁公错年轻时单恋祝玉妍,甚至为此深恨石之轩、岳山、鲁妙子三人。阴癸派所居之处,离南海派的地盘并不太远,无形之中,透露出某种诡异讯息。 苏夜站在晴空白日下,从运河对岸眺望那座宅子,良久方微微一笑,向身边的人道:“我先进去瞧瞧,你们和阴后相差太远,只怕还没进去,就会引起她的警觉。”第一百九十二章 今日天气极为晴朗,艳阳高照, 万里无云。路边树木长满嫩绿新叶, 眼见就要变为翠绿, 迎来春夏之交。运河阴天时水气氤氲,晴天时波光潋滟, 不疾不徐地流动着,有着悠闲恬淡的气质,仿若桥上的文人墨客。 阴癸派置下的房产均舒适宜人, 适合任何人居住, 又不至于引起他人疑心。从远处看, 那处府邸虽然占地广大,却只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巨宅, 并不比其他宅院更惹人注目。它隐藏在绿柳深处, 由于柳枝绿的最快, 垂下千万支新绿枝条, 已有“绿柳如烟”的意境。 它就像普通富户人家,家中和乐融融。但苏夜越接近正门, 就越能感觉这地方与别处不同。 婠婠、边不负等人在不在, 她不敢断言, 因为她不熟悉他们, 无法只凭感觉判断。然而, 她很明白祝玉妍就在那里。她与婠婠两人,乃是阴癸派中唯一练到“天界”的成员,可以轻易藏匿自身, 也可以轻易被同一等级的高手觉察。 一个人练到先天后期,只要不刻意隐藏,散发出的精神压力将非常庞大,直接影响他人感官。普通人在这种人面前,往往产生莫名其妙的奇怪感觉,要么想要顶礼膜拜,要么想要拔腿就跑,要么产生亲近感觉,不自觉唯对方之命是从。 境界提升越高,相互间的较量也越艰难。譬如宁道奇、毕玄之辈,倘若用气机锁定一个目标,那么就算目标收敛全身上下万千毛孔,伪装成一块石头,也不能逃脱他们的追踪。 同样,一人听到、看到或觉察到另一人存在时,也有可能被对方发觉。如果两人实力相若,几乎无法不为人知地打量对方。 婠婠武功虽高的惊人,却不足以让苏夜忌惮,更不会被她当成平等对手。也就是说,除祝玉妍之外,阴癸派中再无第二人有这样的资格。她灵觉之中,那股精神力量有着漩涡般的特质,若和它接触的太久,会产生被它吸过去的微弱幻觉。 她发现祝玉妍时,祝玉妍当然也知道外面有人在感应这座宅院。她们两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普通弟子正在忙碌,进入天界、地界的重要人物正在练功或交谈,以及彼此的存在。 苏夜与那股力量一触即分,展开身法,闪电般掠进两排下垂的绿柳深处,刚拐过街角,便见静寂无人的青石街上,遥遥站着一个云髻高耸,身穿宫装纱衣的身影。 祝玉妍与鲁妙子等人同辈,今年至少六七十岁,看起来却不过二十六七。她一对长眉直飞入鬓,肤白如玉,容貌清秀绝伦,气质淡雅妍丽,绝对没有半点邪佞气息。即便是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无法把她和魔门联想到一起。 若论长相,她和婠婠有三四分相似,曾被双龙误认为母女。但她真正的女儿是东溟夫人单美仙,外孙女是东溟公主单婉晶。师徒同样习练天魔诀,才练出相近的气质。不过,婠婠更像月下神秘莫测的精灵,祝玉妍则具有仙家气质,仿佛从未沾染凡尘中的污浊。 尤其她极其擅长打扮,无论头上的高髻,还是身侧垂下的如水纱袖,都无形衬出她的飘渺姿态和尊贵身份,使人既想接近她,又不敢亵渎她。 苏夜从来都很明白,在副本世界中,可以秉持以脸看人的原则。如果某人长成祝玉妍这样,不必预知剧情,就能判断她地位尊崇,戏份不少。重要角色可能容貌平平,但绝色佳人经常要承担剧情进展、转折、结束的作用。 她不明白的是,自己看见祝玉妍时,为何会想到这些奇怪事情,还在想着,就听祝玉妍娇柔悦耳的声音道:“二小姐,你果然找上我祝玉妍。” 她称苏夜为“二小姐”,就是承认苏夜代表瓦岗军的身份,将翟娇排在她之前,比其他称呼更显官方意味。而以阴后之年岁资历,叫她一声小姐,已经给了她很大脸面。 苏夜微笑道:“有劳宗主出迎,真是不敢当。” 祝玉妍轻哼一声,道:“庄院中的布置横竖也拦不住你,何必多此一举。” 她站的离宅院不远,背后五丈处,就是宅院的大门和外墙。就在此时,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婠婠浅笑倩兮,从门内轻盈走了出来,仍穿一身轻纱制成的雪白衣裙,仍然美的让人不敢呼吸。但她步出大门后,不再前行,只以纤手扶了一下墙,弱不禁风似地,靠在那处墙面,无意走上前来。 她身边没有第二个人,可苏夜听得到宅院里的轻微响动,知道他们已得到阴后指示,随时关注着大门外的变化。 苏夜向她点了点头作为招呼,旋即道:“那么,祝宗主能否猜出我的来意?” 祝玉妍道:“你做事向来出人意表,我怎能猜到。然而,你先后为难左游仙和辟尘道兄,逼他们交出圣门典籍,说什么不贪图武功,只收集。总不会今时今日,你打上阴癸派的主意,想先击败我,再强行索取天魔诀吧!” 她语气虽然凌厉,声音却异常动听,无时无刻散发着女性的特殊魅力。无论她动或不动,做出何种动作,姿态都无比美妙,包括站立之时。 苏夜从不刻意打扮,甚至故意收敛自己,尽可能减少遭人追踪的可能。但她一看到这等美女,总觉得还是打扮一下比较好。至少,在她有幸谒见宋徽宗的时候,应该装扮的活像天仙下凡,才能让人家以为她就是下凡的天仙。 婠婠笑的亦极为动人,心中却忧虑重重。尽管阴后法驾在此,离洛阳较近的几位长老均已赶来,能够施展四人齐心协力的阵法。但这并不代表,苏夜一定会知难而退,祝玉妍一定安然无恙。 苏夜细听院中动静,同时答道:“对不住,答错了。我想先提一个交易,然后讨论其他问题。” 祝玉妍冷然道:“那天晚上,你已向婠儿说的很清楚,除非阴癸派全力支持你,否则你绝不会和我们合作。” 苏夜道:“的确如此,但我们还可商讨别的要事。我明白你的为人秉性,也清楚我怎么强迫,你都不会像荣先生一样识时务,乖乖交出天魔诀。更何况,我也许根本没有强迫你的资格。” 祝玉妍道:“说。” 苏夜笑道:“我先帮你杀了石之轩,然后你再把天魔诀借给我一阅,如何?” 刹那间,祝玉妍波澜不惊的玉容上,陡然生出剧烈起伏。所谓剧烈,仅是相对于平时而言。她并未失态,亦无过激举动,只将罗袖一拂,厉声道:“你怎会知道?” 苏夜向她扮个鬼脸,道:“我知道的事多,不知道的事少。你不必问的这么明白,只要知道……知道我知道就好了,这样比较省事。石之轩身兼两家之长,自创当世奇学,时间愈长,其害愈烈。哼,你名列八大高手第一位,却不是他对手,凭一招‘玉石俱焚’吓住他,让他不愿和你同归于尽,当我不知道吗?” 祝玉妍恢复冷淡神情,不置可否地答道:“圣门中事,与你无关。不管你从哪里得悉这个秘密,我都不在意。” 苏夜笑道:“当真如此吗?实话告诉你,即便你施展玉石俱焚,恐怕也杀不了他。能和你联手杀他的人,大多身为一派尊主,不愿自降身份,所以你到最后仍然孤立无援,只好拖着后辈上路。只有我和人家不同,我……” 她提到用石之轩交换天魔诀,婠婠右掌不自觉一撑,身躯已然离开白墙,俏脸上流露出一副专心致志的神气,似在用心听着她说话。此时,她居然不顾祝玉妍正要开口,抢先娇笑道:“你和人家有什么不同,是否你武功高又没什么身份,所以乐意做这种事?” 苏夜瞥了她第二眼,笑道:“是啊,我从来没什么身份,别人也休想给我安个身份,然后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只要能达成目的,我向来不择手段。” 祝玉妍蹙眉道:“婠儿,你不要胡乱插话。” 婠婠扭头望向她,神情颇有急切之意,却不敢违背她的意思,怏怏道:“是。” 祝玉妍见她果真不再乱说,方沉声道:“二小姐,自阴癸派创派时起,派中经典绝不外传,派中事务也不可泄露于外,否则就是背叛圣门。” 苏夜颔首道:“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你们心胸越来越狭窄,手段越来越偏激了。门派或帮派环境封闭,对……” 祝玉妍不愿让她继续胡说八道,理都不理地道:“因此,你提出什么条件都好,祝玉妍绝不能答应这个交易。我甚至不可能接纳你进入阴癸派,以免养虎为患。” 早在几年前,苏夜便想用石之轩作为与祝玉妍交易的筹码,用边不负、白清儿拉拢婠婠、单婉晶。祝玉妍此时坚持拒绝,她亦不再多说,笑道:“那就算我没说过。我这人办事向来喜欢分出先后,先做重要的事,再做不那么重要的。如今宗主拒绝我,我只好移向下一步。” 祝玉妍并不答话,目光一刻比一刻复杂,仿佛已经被她的话打动心绪。她双袖重新垂下时,苏夜恰好轻柔地问道:“洛阳帮前帮主上官龙,在不在这里?” 第一百九十三章 祝玉妍悠然道:“在又如何?” 苏夜起先认为,祝玉妍会在深宅大院里静候自己上门, 谁知她如此干脆, 独自现身拦在路上, 让她无暇旁顾他人。早知如此,她宁可把寇仲他们带来, 免得多生事端。 其实她不问也知道,上官龙身败名裂,能够继任洛阳帮主的荣凤祥出城办事, 洛阳帮正一片混乱, 不知由谁接任帮主大位。阴癸派向来被人忌惮, 所以上官龙重伤之后,又失去了一帮之主的威势, 肯定不敢公开行动, 只能留在祝玉妍附近, 接受她的庇护。 按照阴癸派作风, 傅君瑜八成也在这里。伤者也好,俘虏也好, 都需要人手照顾监视。苏夜故意问她这句话, 与其说寻求答案, 不如说话中有话。 苏夜依然柔声道:“也不如何, 与贵派打交道的时候, 我时常感到贵派十分霸道,仗着天魔大法、天魔功之威,抑或宗主你魔门第一人的身份, 行事无所不用其极。宗主本人更是如此,将人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留任何余地。” 祝玉妍好像觉得很好笑,首次娇笑道:“难道你认为,圣门应该像那些伪君子,满口仁义道德,仔细一看,全是假仁假义吗?” 苏夜摇头道:“不,绝非如此,因为我和你们其实一模一样,做事霸道的不讲道理,怎会那样认为?单看我强行夺走和氏璧,就知道咱们是同一类人了吧?今日我只想告诉宗主,贵派实在不该招惹我,和我身边的人。” 婠婠轻叹一声,淡然道:“我们并未欺负翟大小姐,最后也将她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苏夜道:“不是她,是寇仲与徐子陵。我因为一件私事,不得不倚重他们两人。既然如此,我该为他们的事尽心尽力。独孤霸敢向我下狠手,我就敢废他武功。上官龙敢杀他们兄弟,我就敢杀他。这件事是这样办,以后也一样。” 荣凤祥传话之时,不仅上官龙听到,祝玉妍也有所耳闻。但她论身份,论性格,都不可能因苏夜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提前离开洛阳。 此时,她不怒反笑,笑的迷人至极,笑完之后,方幽幽问道:“你这娃儿,从哪里学来的脾气?” 苏夜笑道:“当然是从师父和师兄那里。” 祝玉妍轻摇螓首,亦放柔口气道:“好吧,你认为,你今日可以成功吗?” 忽然之间,她身形倏然而没,如同在原地消失。婠婠提升天魔功时,全身衣袍及满头秀发都在猎猎飞舞,观之动人心魄。祝玉妍却罗袖低垂,仪态娴静,最后才向前迈出一步,竟然迈的无影无踪。 婠婠不动声色,于同时闪进宅院中,随手一拂,将两扇大门紧紧关上。门内门外,瞬间变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大门合拢时,苏夜耳中,蓦地灌满了惊天动地的尖啸声。啸声起先像狂风,后来变作狂风裹挟的沙石,笼罩着所有能听见这声音的人。 这正是阴癸派绝学之一,天魔音。倘若敌人功力低于她,会深受啸声影响,眼前幻境丛生,尚未来得及摆脱可怕景象,就被她一招毙命。还好她施展天魔音时,只能静立不动,无法四处游走,威力仍限制在精神方面。 然而,天魔音乍起,苏夜袖中立即夜刀出鞘,发出一声悠长龙吟。严格来说,世上无人知道龙吟是什么样子,仅是在听到刀锋长吟时,脑中自动出现这两个字。 祝玉妍身量高挑,苏夜却还没长大,只到人家腰腹。此时在祝玉妍眼中,龙吟一响,如同驱散厉鬼悲鸣的禅音,顿时冲淡了天魔音的凄厉感。那个比她矮了一截的身影冲天而起,越过六七丈距离,竟不再理会她,跃向那间青瓦白墙的宅院。 苏夜要杀上官龙,自然以他为第一目标,顺带帮着救回傅君瑜。反正她与阴癸派关系糟糕,以后总有交手机会。 她一直仔细倾听,对墙内形势了如指掌,目光刚扫到宅子中的景象,便见白衣幽灵般诡艳的婠婠飘身而起,袖中射出两条天魔带,缠向她小腿。 婠婠并不是她对手,时机却抓的无可挑剔,恰好选在她旧气已绝,新气未生的时刻,想将她扯进天魔场中。她在半空中旋舞的姿态,也恍若天魔降世,比平时还美上三分。 天魔带碰到坚实物体,马上自动收缩,非要把敌人紧紧箍住不可。但婠婠向内收劲时,忽觉带上触感有异。飘带环绕成圈,两股气劲亦当场冲撞,迫使飘带松脱,电射回主人的方向。 反击之力柔和浑厚,似乎只求震脱天魔带,不想向她反击。婠婠手腕处刚传来回射力道,未及卸开,已见苏夜骤然加速,化身无痕清风,轻轻巧巧从带下掠过,直奔院中有人居住的厢房。 这时,祝玉妍亦越墙而过,纤手向旁一抓,接住婠婠抛来的天魔带。天魔带真名叫作“白云飘”,是一条三丈来长的细丝带,而非两条,在衣袍中灵动飘逸,变幻多端。祝玉妍持带应敌,威力自然又和婠婠不同。 她黑白分明的双眸中,闪现一圈异样紫芒,正是天魔功提升至巅峰的表现。紫芒一现,她的人就像被春风托起,轻若无物,紧追苏夜身影而去。 上官龙的确在后院一间厢房养伤,因为伤势大为好转,曾偷偷摸摸出去办事,联络大明尊教的人,惟因他大受打击,不敢冒头,寇仲等人才迟迟没有找到他。 而傅君瑜也在这里,停放在另外一间厢房。她被擒后,当即施展师门秘术,进入极为特异的假死状态,用任何手段都无法将她弄醒,只能任由她沉沉睡下去,或者直接杀了她。但她乃奕剑大师傅采林的高足,杀了她,定然后患无穷。祝玉妍不愿凭空结下强敌,一直犹豫至今。 苏夜向阴癸派示威,令他们日后不敢轻易得罪她的人,不惜顶着祝玉妍师徒,满院搜索上官龙。而祝玉妍出于同一理由,不得不一力阻止她,免得自己成为尤楚红、晁公错之后,又一块被苏夜借以成名的基石。 两人身法快逾闪电,在常人眼中,几有神出鬼没之态。但苏夜抢到先机,祝玉妍想追上她,并没那么容易。她们一前一后掠过中堂,掠进花厅后的宽敞院落。阴癸派四长老早就一涌而出,想要半路截击她,却因她速度太快,个个与她失之交臂。 上官龙年纪约在五十岁左右,身材矮而健壮,脸上带有沉溺酒色的苍白,眼泡也有些浮肿,平日使用近百斤的龙头杖为兵器,外貌很容易辨认。 祝玉妍抛下其他门人,飘然出门,要边不负见机行事,一见事情不对,立即送走上官龙与傅君瑜。因此,她和苏夜交手,婠婠没事人似的返回宅中,又与师尊一起追击苏夜。边不负那时已将傅君瑜送进马车中,要上官龙负责驾车,自己则原路折返,前后夹击苏夜。 苏夜一边飞掠,一边集中精神感应府第中的异动,将将追到后门,才发觉对方手脚如此之快。由于后门大开,她能够望见一辆马车沿长街前行,而“魔隐”边不负手握双环,一身文士装束,潇洒地立于门外三尺处。 苏夜前方有边不负,后方有祝玉妍与婠婠,一时陷入以一打三的险境。还好她目标并非战胜这三人,而是追踪马车,想要脱离夹击,总比迎战取胜容易许多。她本想直接从门中穿出,至此已无可能,遂横刀身前,一刀挑向边不负的双银环。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双环由铁铸成,又镀上一层白银, 直径约为半尺, 银光烁烁, 凌空连晃数下,陡然晃出一片昳丽的银色光影。 夜刀恰好挑中银环边缘, 刹那间嗡嗡作响。边不负施展“魔心连环”,招式环环连扣,同时仍不断摆动双环, 化解连绵不断的强劲真气。 在阴癸派中, 他排名仅次于祝玉妍师徒和辟守玄。但他既然不是婠婠对手, 自然无法胜过苏夜。只听银环不住发出铮铮清响,几个弹指后, 银光倏然而没, 边不负飘然后退, 银环上也多了几处缺口。 马车载着上官龙等人, 急急转过街角,奔向不远处的运河渡口。阴癸派早已安排船只接应, 只等他们弃车登船。 苏夜向前掠去, 忽觉背后风声大起。祝玉妍已追到她后方, 翠袖一扬, 射出绵柔缠绵的天魔带网。这张巨网简直浑然天成, 中间错杂着天魔气劲,密如水银泻地,令人产生它具有实体的错觉。 婠婠天魔双斩亦悄然滑出袖中, 足尖在地上轻点,绕开漫天带网,像只最轻盈灵巧的猎豹,加速飞掠至苏夜正前方,阻住她前行方向。 这一瞬间,边不负落于下风,被迫退后,只剩三名年纪迥异的女子,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交战。 祝玉妍一直认为,世上除石之轩外,再无任何一人需要她联合婠婠对付,至此方知自己难免大意。眼见天魔带就要缠住苏夜,网中蓦地黑光连闪。数点光芒亦连成飘带般的黑带,正面冲向祝玉妍。 天魔罗网本来向内收缩,并不停旋转,试图束缚苏夜周身气劲流动,将她活活缠死在罗带中。但黑光乍现之时,天魔带仿佛受其牵引,不由自主地向外膨胀,伴随嘭的一声轰鸣。 天魔双斩从苏夜身边擦过,旋即回拉,不着痕迹地刺向左侧,刺上她晃动不休的袖子。然而,这双利器就像刺上了一种坚实光滑的屏障,刀尖尚未穿透绫罗,便觉刀身不停颤动,难以再进一寸。 婠婠螓首一摆,万千缕青丝自背后绕了过来,抽向苏夜上半身。就在此刻,苏夜身形突然前移,扑向祝玉妍,竟不在意婠婠的举动。 祝玉妍神情仍然飘逸淡然,绝无半分着急的意味,皓腕连抖,令天魔带收束成球,反射向苏夜后心,快的如同一道闪电。更奇异的是,即使天魔带由网变为直线,笼罩三丈方圆的力场仍未消失,仍一刻不停地拉扯着苏夜,从精神、肉体两个方向影响着她,给她施加重重压力。 “铮!” 黑光飞出,带着人刀合一的凌厉气魄。祝玉妍袖口的天魔带忽地凸起,挡住这莫可抵御的一刀。丝带在她真气护持下,坚硬如金石玄铁,连一处刀痕都没能留下。与此同时,她两只水云袖被刀风卷起,露出袖中白如凝脂的玉臂,双臂双手,均在做无可形容的玄奥变化。 双方终于首次近距离过招,以快打快,招式均是变幻莫测,宛如游鱼飞鸟般无迹可寻。旁人尚未看清一招变化,第二招、第三招已经递上,令人看的喘不过气。 这并非是寻常意义上的见招拆招,而是更深一层的交手。两人无时无刻不在以精神锁定对方,排查对方心灵上的破绽,希望借此看破下一步行动,以便先发制人。如果说,普通武人的交手是按照曲谱弹奏乐曲,出招收招都有套路,那她们两人就是当世难求的曲艺大师,挥洒间暗合自然规律,既凶险凌厉,又一派洒脱。 但苏夜无心和她在此分出胜负,无论如何,阴后绝非能在三招两式间打倒的对手,何况旁边还有两位先天高手助阵。当祝玉妍错身飘开,躲避夜刀刀锋时,她亦得到喘息机会,反手一刀,硬架背后袭来的天魔双斩。 婠婠手上先实后虚,感觉非常诡异,却见苏夜如同没有重量似的,任凭自己被天魔双斩传来的浩然巨力弹开,弹向已在摇摇欲坠的大门门檐。 夜刀忽然从疾掠如火,变的轻灵如风,大出婠婠意料之外。祝玉妍反应远比她快,双袖同时拂出,行云流水般拂向苏夜双腿。 又是一声闷响。苏夜右腿踢中水云袖,将它踢的向旁歪去,自己则再次借力,弹射向更远处,足不沾地,直射马车驶离的方向。 那辆马车外表平凡,但内里宽大舒适,又非常结实,乃是阴癸派不想引人注目时的座驾。上官龙正端坐在车门前,满脸阴沉,驱使拉车骏马沿路飞奔。 那天荣凤祥来上官府面见阴后,转述苏夜的警告。上官龙当众哈哈一笑,表现的很是不屑,实则提心吊胆,整天惴惴不安,思考自己是否得罪了宋缺那种等级的大宗师。因此正如苏夜想象中那样,寇仲找他晦气时,他还错愕了很久,心想难道对方找错了人。 祝玉妍亲自救他,只因看在大明尊教和阴癸派合作的面子上,也为了她本人的脸面。他若死了,阴癸派不好向朋友交待。但若仅此说阴癸派会拼命保护他,不惜付出门人死伤惨重的代价,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上官龙本欲在阴癸派撤出洛阳的同时,与他们一起返回长安,却没想到苏夜动作这么快,明知祝玉妍在府中,仍要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以往,他才是那个威胁对手,做事不择手段的人,如今角色掉转,他绝对没有比较开心。 边不负叫他带走傅君瑜,他还松了口气,心想即使教主或善母亲至,也会被祝玉妍挡下,大可不必担心。但他内心深处仍有隐忧,多次鞭打马匹,希望两匹马跑的快些,更快些。 长街两旁店铺林立,街上行人也不少。他们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位身穿绸缎袍子,满脸阴沉的老者叱喝连声,旁若无人地奔过大街,奔向远处的运河。没有人认出,他就是被人当众揭穿身份,自此身败名裂的前任洛阳帮主。 上官龙如果将心一横,抱起傅君瑜,以轻功逃亡,或者觅地躲藏,可能苏夜还没那么容易找到他。可惜他错估了苏夜的本事,不知她已脱出天魔带网,紧跟马车而来。 这并不能算他的错,因为他没想到,别人也没想到,只不过想错的后果,要由他一人承担而已。 终于,他已能看到运河、石桥,以及渡口旁摆摊的小贩、河上的桅杆与船帆,却也倏地产生大难临头的危机感,只觉背后传来一股惊人的压力,以他难以想象的高速,撞向这辆马车。 老鼠看见飞鹰从上扑下,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感觉。但上官龙绝非老鼠,而是占据洛阳二十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一帮之主。 他反应亦是极快,右手向后一伸,从车厢里拖出那支接近百斤的龙头杖,弃假死的傅君瑜于不顾,将杖尾在车上一撞,借势拔起,跃向街旁酒肆。 这一跃救了他的命。他人刚刚跃起,刀光便从后席卷而来,犹如黑色潮水,削向车厢顶部。木材非常坚硬,在刀光之下,竟如豆腐般被劈开,整个车顶被巨力掀起,飞向天空。 车中陈设舒适精致,一张软榻上,停放着一名双目紧闭,秀发如云的绝色美女,正是傅君婥的师妹傅君瑜。她人还活着,呼吸心跳却已停止,唯有使用师门秘法,才能将她成功救醒。 苏夜一刀挥下,人也站在了车厢边缘,扭头望向胖鸟高飞般的上官龙,嘴角带出一丝不屑笑意。 上官龙也看到了她,脸色变了又变,神情中带着不少难以置信。但她很习惯这种神色,只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离开车厢,凌空划出一道优美弧线,从更高处扑击上官龙。 这一次从天而降,给人的感觉活像泰山压顶,若非亲眼所见,绝对无法想象以她小巧玲珑的身材,居然能够造成石破天惊的震撼感。 上官龙双脚踩在了酒肆屋顶上。这座两层小楼结构还算坚固,但在苏夜下落之时,令人情不自禁担心起来,怕它一刀就倒。 一切发生在弹指间,快的不可思议。 龙头杖旋风一样舞动,飘飘杖影,笼住上官龙全身。他一张圆脸因气血上涌,变为奇异的紫黑色,杖风如罡风,锐利之处胜于利刃,又比任何利刃浑厚的多。屋顶瓦片被杖风带起、击碎,化为无数青黑色的小碎屑,随杖风飞旋舞动,蔚为奇观。 他的绝望只持续了一刹那,又重新建立信心,因为他看到,长街那一端,正追来两个无比美丽曼妙的身影。祝玉妍终不能允许苏夜当面杀人,有损她的威信。只要上官龙撑过一段时间,待祝玉妍追到,苏夜未必能够得手。 杖风呼啸作响,显示出他身为一帮之主的高深武功。然而,刀光有如死神,全然不顾龙头杖何等威风,在他舞杖的同时,已悄无声息飞进杖风之中,准确地找到龙头杖杖身,重重一刀击下。 第一百九十五章 这套杖法名为“迎风杖法”,名气直追尤楚红的披风杖。而且, 上官龙常年习练魔功, 内功练的颇为深厚, 只不过平时刻意掩饰,避免引起他人疑心, 才造成他武功一般的错觉。寇仲就因为错判了他的能耐,险些伤在他手中。 不过,狂舞的龙头钢杖碰上夜刀, 立即被刀锋深深嵌入杖身。裂口一发不可收拾, 不断扩大, 形成冰纹般的细小缝隙,看上去如同被她一刀劈出的蛛网。 闷响过后, 杖影陡然消散。钢杖本身颤动不已, 发出嗡鸣之声, 带的上官龙双手都在颤抖。他直觉应当抛杖躲闪, 却不敢这么做,只能竭力后夺, 想将钢杖抽开。 未及抽身, 刀身上已传来一股无可抵抗的粘连之力, 任凭他连抽三次, 始终巍然不动。最可怕的是, 他每向后运一次内劲,力道消逝时,缝隙处都会涌来与之前方向相反的狂猛气劲, 犹如重重海潮,一次次透过钢杖,撞击他气脉丹田。 到了第三次,上官龙终于忍耐不住,被迫撒手。他双手一松,杖上最后一点力气也随即消逝,发出铁器特有的断裂声。龙头杖被夜刀从中劈开,分为两截,掉在酒肆楼顶上,又骨碌碌地滚落长街。 马车仍在奔行,却因驾车人不在,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上官龙跃上屋檐、苏夜掀开马车车厢,都在不到数秒钟时间内发生。直至两人正式动手,行人才发觉事情不对,纷纷大惊失色,叫喊着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唯一能令上官龙感到安慰的是,事已至此,祝玉妍好歹追了上来。 这位魔门宗师鲜少公开露面,今日却为此事破例。她神情中不见慌乱,只比平时更严肃些,仍是一派镇定自若的大家风范。即使最熟悉她的婠婠,也不知她作何想法,只能默然跟在她身后,寻找下一个围攻苏夜的机会。 苏夜突然找上门,令她们不及准备,否则阴癸派将预先接触李密,再次布下陷阱。如今任何人都能看出,比起愈战愈勇、逃生技能满点的双龙,她对他们的威胁更大,也更为直接。 如果祝玉妍可以选择,她会尽一切努力,答应任何条件,令苏夜无法生离洛阳。可惜的是,武功练到她们这个地步,若非不惜代价进行生死决斗,耗费数月乃至整年时间纠缠追杀,那么很难真正杀死对方。 她飘上这间小小酒肆之时,恰好见到龙头杖一折两断,上官龙矮胖结实的身躯向后退去。值此关键时刻,她双眸眨也不眨,长袖再度卷出,带动屋顶瓦片迸飞而起,连同急射前方的天魔带,化为看似空虚飘荡,实则雷霆万钧的冰寒劲风。 劲风中心,瓦片全像卷进深海漩涡,一圈圈疯狂飞动。由于天魔劲凝而不散,这些青瓦始终保持完整外形,并未碎成粉末,却带上了恐怖力量,足以轻易击穿岩石。 她内劲控制的亦完美无缺,均直冲苏夜而去,全未波及距离苏夜只有数尺的上官龙。然而,她与婠婠都知道,自己很难成功救人。 事情果然如她所料。 上官龙真气已竭,脚下自然软弱无力。但他无需转身飞掠,只需跃回街心,将苏夜留给祝玉妍,便可逃掉一条小命。他素知阴后之能,对她一直有着强烈信心,即使连受打击,信心也没那么容易消失。 就在此时,他忽然看到飞旋的瓦片之中,漾起了水面波浪一样的波纹。波纹中心部分,瓦片迅速改变飞旋方向,接二连三划出弧线,偏离原始轨迹。这正是天魔场受巨力撞击的证据,也是苏夜不受天魔功影响的旁证。 苏夜硬碰天魔场,同时连人带刀横移,仿佛一道闪电,直插上官龙身前,硬生生隔住他的逃生之路。 从近处看,上官龙那因酒色过度而生的苍白面容更是清晰。他好不容易养好了伤,却未能消除这种苍白,眼圈犹带浮肿,配合他惊恐木然的神情,更是又滑稽又凄惨。 阴癸派突然对杨公宝库产生兴趣,倒不是为了库中的兵器与财宝,而是传闻中藏在那里的一件魔门异宝。上官龙奉命逼问口供,自以为能够轻易立功,熟知埋下今日杀身之祸。 他眼前最后一幕场景,是急速迫近的黑色刀锋。刀锋极薄,仿佛一条笔直墨线。但这条墨线碰上他身体时,便飞快夺走了他的生命。 上官龙喉咙喷出大股鲜血,向后仰倒。在他倒地前,他体内任、督两条主脉已被震断,他也已经是个死人。 苏夜看都不看他,蓦地向右后方跃去,躲开两把银光灿烂的天魔斩,与婠婠错身而过,又蓦地停在屋檐边缘,似笑非笑道:“人已死了,两位还要继续下去吗?只怕对阴癸派来说,宗主当街斗殴,并非什么好消息吧?” 这句话就像具有魔力,一说出口,楼顶呼啸不绝的狂风便有减弱趋势。婠婠幽怨地瞪了她一眼,又像没事人似的,将天魔双斩收回袖中,飘然后退。 她收手,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苏夜所言为实。阴癸派向来行踪隐秘,为江湖中最神秘的门派,要么隐瞒身份,以其他面貌行走江湖,要么匿迹隐踪,不为人知地行动。今日她们迫于形势,不得不在晴天白日之下追杀苏夜,将自己曝露于外,其实没有什么好处,反像师妃暄等人一样,令苏夜有机会借她们立威。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无奈”,却也毫无办法。 祝玉妍幽然长叹,叹息中却无受挫的感觉,柔声道:“二小姐,你是聪明人,当知天下政治之争,其实是佛道两家与圣门之争。” 苏夜望一眼十余丈外的马车,确认能跑的人都跑光了,马车十分安全,才应声答道:“是吗?我看魔门中也有道士,也有尼姑和尚,好像没那么多差别。” 祝玉妍冷然道:“我已见识过你的武功。” 苏夜笑道:“如何?” 祝玉妍道:“师妃暄乃佛门调教出的高徒,所谓两大圣地的代表人物。那群和尚嘴里说不问世事,见她有事,倒是一个个出来撑腰。你呢?你是否代表道门,也来参与这场争斗?” 在他人眼中,苏夜的武功惊世骇俗,简直不可置信。但阴癸派、慈航静斋等地,本就多年寻找习练本派心法的天生奇才,绝不至于无法接受她的存在。石之轩飞快认可了她,祝玉妍也一样。他们所考虑的,从来不是“她从哪里来”,而是“她要做什么”。 苏夜微微一笑,反问道:“这是谁定下的规矩?我可不可以只代表我自己?我可不可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可不可以不继承任何道统?你应当把我当作对手,而非其他东西的代表。” 婠婠以嗔怪的语气道:“奴家过去把你的话转告师门,却没人愿意相信。你武功这么高,也难怪别人多想。再说你和瓦岗军的关系摆在那里,无论你怎样做,都会影响到人家。寇仲、徐子陵那两个家伙向来与圣门为敌,然后你和他们走的很近……” 苏夜笑道:“就算这样好了,那你们也该集中能力对付我本人。难道宋师道、宋玉致他们真的武功高绝,无人敢惹吗?还不是因为有个身为天下第一刀的父亲,所以别人都要给他们面子。另外,我与那两位算是合作关系,而非保护,若不弄清楚这一点,只怕你们还会吃亏。” 她想了想,又道:“看来你们今日不想和我死拼到底,那么我要带走傅君瑜,并且尽快离开洛阳,两位该不会有意见吧?” 婠婠笑道:“我们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呢?” 苏夜人已转过身去,同时答道:“不知道,这要看你师尊的决定。” 祝玉妍忽然问道:“你竟然急着离开洛阳,就不怕李密联合独孤阀,击溃王世充?” 苏夜身影陡然一顿,奇道:“这有什么好怕,总不会王世充占据洛阳,就向我双手奉上所有好处?何况与王世充合作的另有其人,我何必要搅进这滩浑水。” 婠婠眨了眨眼睛,望向祝玉妍,以口型示意“寇仲”。祝玉妍看她一眼,略一沉吟,又问道:“翟让还能在龙头位上坐多久?” 苏夜摇头道:“我仍然不知道,你若有心,可以关注李密动向。反正李密已经与贵派弟子钱独关搭上关系,他的一举一动,应当瞒不过贵派的耳目吧?” 上官龙毙命后,楼顶重归平静。之前被吓跑的人发觉无事,悄悄摸了回来,却不敢靠近这里,聚在远处对她们指指点点,既震惊于她们的绝世姿容,又因本能而恐惧,尽量躲的远一些,只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祝玉妍与婠婠见此乱象,均无心多留,也想早早离开,结果听苏夜一口叫破钱独关身份,立刻面露惊讶之色。婠婠更是抢先道:“你怎么知道?是他们告诉你的?” 苏夜笑道:“是,也不是。两位慢慢猜吧,后会有期。” 至此,她才正式跃下那道被薅秃大半的屋檐,几个晃身,来到盛放傅君瑜的马车旁边。她先看了看车中情况,回头一望时,酒肆顶上已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就像她们带上尚在滴血的尸体,瞬间传送揍了一样。 她学着祝玉妍的模样,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管还在车中的傅君瑜,跳上马车,抖了抖缰绳,让马车再次向前行驶,驶向运河方向。 第一百九十六章 苏夜从阴癸派手中夺回傅君瑜后,不过几天时间, 洛阳便进入了新一轮的动荡。这次动荡与和氏璧再无关系, 仅是针对洛阳本身。然而, 动荡才刚刚开始,她就迅速离开了洛阳。 那一天, 双龙与跋锋寒、宋师道四人始终老老实实等着,等她看完回来,联合他们一起杀进去, 却不想她一去就跟人动上了手, 并硬顶着阴后, 杀死她曾放话要杀的人。他们再见到她时,也见到了那辆属于阴癸派的马车, 和车中沉睡不醒的傅君瑜。 跋、傅两人相识已久, 有不深不浅的交情, 所以他打算将傅君瑜送回高丽, 交给傅采林施救。但宋师道毫不犹豫抢下这个任务,希望借此机会, 再见傅君婥一面。 他说走就走, 只用一天时间, 做好安排, 带傅君瑜出城, 一路东行向高丽。之后,宋玉致居然主动登门,点名和寇仲说话, 并带来了宋阀的“银须”宋鲁。双方谈完,寇仲似乎受到激励,立即着手于下一步计划,分头拉拢洛阳城中的大小门派,乃至洛阳帮分舵舵主,想趁荣凤祥未归之时,一举夺取洛阳帮主的位置。 这步行动看似荒唐无稽,但仔细一想,成功率并不像直觉中那么低。荣凤祥带女离去,明摆着不想得罪任何一方。祝玉妍又暂时奈何不得苏夜,约束婠婠不许去惹她,当然给寇仲留出不少机会。 洛阳帮里,普通帮众不知上官龙乃魔门中人,正因帮主不在而慌张无措,在群龙无首时,被寇仲以软硬兼施的手段拿下,也不是不可能。 王世充试图利用双龙,他们却也早有准备,提防对方过河拆桥,亦想插手董淑妮与李渊的亲事,阻止李阀染指洛阳。虽说李世民已带人返回太原,可他自身出众的风采魅力,外加通过师妃暄,对白道中人造成的影响,仍然不可小觑。 寇仲一直不忿师妃暄看重李世民,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他将来最恐怖的敌人,最强大的阻力。单看他身边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班底,再看酒色过度的独孤策,比独孤策还过度的李天凡,就知道李阀前途无量。 直到寇仲热情拉拢洛阳帮,苏夜才向他们挑明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她希望在此后数年中,掌握瓦岗军,与寇仲即将组建的少帅军联合,渐渐将权力转移到他们手里,自己专注于武道修行、挑战四方高人,只在必要之时过问军务。 简单地说,她希望获得宋缺在宋阀山城、毕玄在突厥的地位,也希望拥有宁道奇式的恬淡潇洒,以双龙后台的身份出现,为他们提供助力,而非把他们收为纯粹的下属。当然,倘若寇仲运气不好、实力不足,未及崛起就被人家打的落花流水,她只好另寻他人。 其实这么想的并非她一人。杜伏威坚持要收双龙为干儿子,不仅是为了获得杨公宝库,而是看中了他们的天资,想精心培养他们,再把江淮军交到他们手中。只不过双龙出于种种原因,不肯答应这提议而已。 后来他们帮了飞马牧场大忙,再联合独霸山庄死守竟陵,粉碎杜伏威的大肆进攻,在战场上表现的极其出色,更令杜伏威确定自己眼光无误。有朝一日,江淮军若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杜伏威显然会第一个想起这两个便宜儿子。 即使有杜伏威作为缓冲,寇仲听完她的话,仍然震惊莫名,连续追问数次,问她是否在开玩笑,又是为什么这么做。 苏夜本想摆出一张世外高人面孔,神棍似的说“因为我五年后就要返回天庭”,想想还是算了,只说凡事重在参与,她从未觊觎九五之尊,动机则和慈航静斋差不多,均是尽早结束这个乱世。 她说的半真半假,也不指望寇仲相信,但他看上去似乎相当感动,跟徐、跋两人商量了一天,又向宋玉致泄露口风,听取这位高门贵女的意见,然后才决定区别对待她和杜伏威,接受她的好意。 待挑破这层窗户纸,双方关系便发生了微妙改变,似乎不再是单纯的朋友,更近似于联盟。但寇仲手中拥有的资源有限,而苏夜尚未与翟让讲明事实,所以还得走一步看一步。江湖上上,大多数人仍然不清楚他们的联系。 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苏夜返回荥阳,逼迫翟让让位,再和李密公然决裂。此事进行的越早,对瓦岗军的打击就越小。她之所以等到现在,根本上还是在等沈落雁。 李密手下两大军师均深受重用,但祖君彦不及沈落雁,地位也略低一点。自她投奔李密起,就发挥了极大作用,几乎所有数得上的胜仗中,都能看到她的影子。她若离开,李密难免不如之前那样随心所欲,也会对他麾下大将造成极大打击。 以双龙之灵活狡猾,恨她恨的牙痒痒,也拿她毫无办法。假使沈落雁放弃李密,转投苏夜,他们当然会大大松口气。在街上偶遇时,寇仲曾经嘻皮笑脸地趴着人家车窗,问她想好了没有,有时还突发奇想,要徐子陵施展美男计,加大苏夜在沈落雁心里的筹码,结果遭到所有人白眼。 苏夜在等她,也在等宁道奇。期间,师妃暄与婠婠曾力拼一次,不分胜负,最终婠婠飘然离去,表示道魔两派尚未能够一决高下。这一战过去,阴癸派再也没有公然出现,不知是否返回长安。事后,苏夜曾再度询问师妃暄,问她宁道奇何时赶来,得到一句哭笑不得的“不知道”。 独孤阀、净念禅院、阴癸派三方均以不同方式,间接宣布对苏夜无能为力,亦加速了沈落雁的心理变化。这并非表示他们就此放弃击杀苏夜,任她为所欲为,而是证明他们在明面决战时,无法以武功杀死她。 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是当世罕见。在寻常人眼中,唯有三大宗师才有这种实力。纵观各大阀主、义军首领,李密武功至少可以列入前三,却还是差了一段距离。 也就是说,如果苏夜铁了心要杀李密,早晚有一天,会像宋缺追杀任少名、“天君”席应,或是祝玉妍追杀鲁妙子一般,要么将他当场杀死,要么将他逐出中原,多年藏身西域。即便杀不死,也会让李密时刻活在遭人刺杀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本来定好的宋、李两家亲事,亦因寇仲横插一手,正在摇摇欲坠。就算宋缺铁了心,非要结这门亲不可,也不见得一定会为李密出山,树下一个足以比肩任何宗师的强敌。何况宋玉致曾透露口风,说宋缺亦在等宁道奇、苏夜两人的“切磋”,非常好奇切磋结果。 沈落雁比谁都清楚这个结果,也比谁都犹豫不决。 寇仲犹豫了一天,她却犹豫了十天。直至王伯当连续催促,说她该做的事情已做完,应该返回密公大营时,她才下定决心,亲自来找苏夜,答应履行诺言。 她答应之后,又提出要求,要苏夜不得伤及李密父子性命。但是,在任何时候都不杀李密,难度说不定大过一门心思杀了他。苏夜刚让师妃暄哭笑不得,这次就轮到了自己,不得不讨价还价,答应不到别无选择,绝不打这个主意。 事实上,沈落雁从来都很明白。和氏璧一去,瓦岗军有极大可能分裂。若她迟迟不下决心,只怕很难平安离开洛阳。毕竟苏夜已满足她的条件,没必要继续拖延,更不可能让她作为李密军师,安然无恙返回军营。 苏夜因她的决定而如释重负,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日黄昏时分,她为李密尽了最后一点义务,叫来王伯当等人,在苏夜面前坦言此事,要他们尽早离开洛阳。她自然不知道,倘若李密投降李阀,王伯当将是阴谋刺杀李密的叛徒,此时仍是心怀愧疚,希望让他们平安折返。 苏夜并未多说,也毫无就此干掉王伯当的打算,反而好声好气,作证一切都是真的。有她在旁,王伯当再怎样飞扬跋扈,也不敢当面翻脸。他先是惊的脸色铁青,然后一言不发,含恨而去,带着人连夜出城。 他们离开的第二天,苏夜才带上沈落雁,驱车返回荥阳,将寇仲他们留在洛阳,并派人关注洛阳一带的动向。 翟让并未参与洛阳风云,亦未去前线作战。他认为,从一开始起,师妃暄就把他排除在和氏璧候选者之外,既然如此,又何必前去凑热闹。但洛阳不断传来消息,终日雪片般飞到他案头。 当他多次听到苏夜的名字,又知道她成功抢走和氏璧时,不由长叹一声,对身边的屠叔方道:“终于到了这一天。” 他本是个为了自身利益,可以对救命恩人痛下杀手的人,自不甘心就此放弃。可惜的是,独孤阀已经抢在他之前,痛下杀手了一次,反而闹的灰头土脸,更是引发尤楚红的哮喘痼疾,至今尚在家中静养。翟让自恃武功不如尤楚红,势力不如独孤阀,思前想后,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苏夜刚回大龙头府,立刻见到迎出大门的屠叔方,说翟让正在后园凉亭中等她。她既惊讶于翟让的主动,又觉得越快越好,遂点头答应。 翟让神情非常平静,可脸色无论如何都好看不起来。他见她们两人联袂而至,先是一惊,旋即恍然大悟,遣开附近的人,方冷冷道:“原来如此,可笑李密自恃足智多谋,却吃了这么大的亏。” 沈落雁嫣然一笑,并不答话。苏夜却笑道:“这件事可不容易,我冒上被整个洛阳追杀的风险,终于令沈军师回心转意。” 翟让紧盯着她,冷笑道:“是这样吗?即便你夺得和氏璧,也无法证明你就是未来的开国明君。况且和氏璧没也没了,有多少人肯为一件本就无份的东西,和你拼死决战?” 苏夜笑道:“道理虽如此,事实上倒是有不少人赶来叫阵,试图给静斋仙子留下印象。若我跳水跳的慢一步,没准身上就要插两支箭。义父大可不必动气,今日我一回来,你就把我叫来这里,又没在附近埋下五百刀斧手,掷杯为号,可见……你已经明白我的目的。” 她声音十分平和,好像在谈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知不觉间,翟让收起那副嘲讽神气,恢复至之前的平静。 就在此时,沈落雁忽然缓声道:“大龙头,即使小姐不这样做,密公也会如此。不瞒你说,倘若你未收下这个义女,多半已经死于非命。单凭你、你府中总管、和忠于你的几名部将,根本奈何不得密公。” 翟让淡然道:“所以我反倒应该感激你们?” 沈落雁轻轻摇头,诚恳地答道:“落雁绝非这个意思,只是……至少小姐不会伤及大龙头,也会尽力给大小姐提供优越条件。” 第一百九十七章 她不等翟让回答,亦不等苏夜接话, 立即进逼一句:“事实上, 二小姐根本无需做什么, 只需什么都不做,任凭密公对大龙头下手, 再打着为大龙头复仇的旗号,聚拢瓦岗军中分裂出的残部。对她而言,这可并非难事。她之所以一力护着你, 自然是在等这一天。” 翟让默不作声听着, 蓦地长叹道:“不错, 徐世绩和你订婚后,也被你说服, 逐渐偏向李密, 认为他才是他心中的明主。他与我一同起兵, 相交莫逆, 连他都作如是想,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苏夜淡淡道:“迄今为止, 忠于你的部将并不算少。” 翟让冷笑一声, 以略带颓丧的语气道:“自家人知自家事, 我翟让有多少本事, 自己心里清楚。若我不识时务, 别说将会丧命于李密手中,恐怕还要连累娇儿。你无非想提醒我,众将尚未和我离心离德, 只因你在幕后筹划,多次抢夺本该属于李密的功劳。我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向众将晓以利害,当众让出首领位置。” 苏夜笑道:“义父头脑如此清楚,真是再好不过。” 她与翟让说话,通常选在彼此的书房,有时见天色晴好,也会在屋外找地方坐下,一边赏景,一边交换意见。然而,如今双方都没有兴致,不管谈到什么话题,眼睛都一霎不霎地紧盯对方,从不望向附近的绿柳池塘。 沈落雁表现的较为轻松,一双明眸常常掠向水面,像是要当旁听者。可她一开口,就点明翟让想过无数次的结论,令他非常不快,又无言以对。 他两鬓早有风霜,一段时间不见,似乎比过去更花白了些。别人看见他时,通常只能注意到一个两鬓花白的老人,而非瓦岗军的大龙头。李密、苏夜两方均在给他施加压力,虽说至今他性命无忧,但满心都是紧张情绪,致使他外貌比正常状况下更衰老。 苏夜并不知道,他曾召来最亲近的心腹将领,明白说出实情,询问他们有何好方法。若说之前,他们还可想出种种对策,对付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义女,现在听完从洛阳来的消息,得悉师妃暄默认苏夜夺璧,压根无人敢轻举妄动。 既然想不出良策妙计,不低头又能如何? 翟让不理她话中的揶揄之意,闭目沉思片刻,忽然重新睁开眼睛,直盯沈落雁道:“你真的要抛弃李密,跟着一个只有十多岁的小丫头?” 沈落雁露出无奈神色,笑了笑方道:“落雁同样别无选择。倒是有一件事,说不定能让大龙头心里痛快些。” 翟让冷冷道:“说。” 沈落雁笑道:“二小姐答应落雁,除非她被逼到无路可走,否则绝不伤害密公父子。” 翟让微微一愣,不知这事为何能让自己痛快,一愣过后,方才明白,既然沈落雁认为,连李密都很难逃脱苏夜毒手,那么他在义女面前退让,似乎也没那么丢脸了。 这就像李密与宋阀的关系,即便宋玉致出尔反尔,取消李宋两家的婚约,李密也不敢对她怎样,因为他绝对承受不起天刀的怒火。此时苏夜赚足江湖人眼光,再公然劝他让位,仅仅是另外一个宋缺而已。 他越往下想,脸上颓然神色就越深。苏夜在旁看着,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翟让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无论在哪个世界,他的命运均是死在李密手中。在这里,他好歹有着和李密面对面交手的机会。若在正史里,他无奈之下,真把瓦岗军首领的位置让了出去,也没能保住一条小命。 可惜的是,这些事情尚未发生,应该永远不可能发生。苏夜无法用它们说服翟让,告诉他,黯然退位绝非最坏的结局,只能寄希望于他够识时务,不要暗中做出无用之举。 翟让反复斟酌,神色渐渐松动,正要提及瓦岗军前景,却陡然面露惊讶,皱眉道:“叔方为何来了这里?” 他不准府中下人靠近凉亭,那么只有翟娇和屠叔方两人,敢于在意外发生时,赶来通报翟让。换句话说,府中或外界定然发生了某件事情,还是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事。 屠叔方仍穿一身灰衣,步伐迈的极大,三两步走上石阶,拱手道:“大龙头,二小姐,沈军师。” 他语调并不紧迫,看来不是军情急务,也不是翟娇再次遇险。但他平凡的脸容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残留惊愕,好像刚刚见到了可怕的东西,至今未能从震撼中挣脱出来。 翟让心底一颤,刹那间浮出李密两字,口中却问道:“什么事?” 屠叔方下意识望向苏夜,苦笑道:“大小姐回府时,带来一位贵客……是二小姐的客人。” 翟让愈发感到意外,也看了苏夜一眼,续问道:“什么贵客?” 屠叔方说出对方姓名之时,竟无法掩饰仰慕神色,缓缓道:“是‘散真人’宁道奇。” 宁道奇名震天下,被公认为中原第一高手,道门中即将飞升成仙的超脱人物。他出道以来,未曾伤过一条人命,也未有过一场败绩,自数十年前起,就成为神出鬼没的江湖传说,寻常人难得一见。师妃暄虽广受白道敬仰,却只能做宁道奇的小辈,她本人也好,旁人也好,都绝不会认为她可以和宁道奇平起平坐。 饶是翟让多年雄踞瓦岗,为一方霸主,也是如雷贯耳,霍然立起,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沈落雁俏脸上也满是震惊,目光流转,和苏夜一碰,又转了开来,正好听屠叔方苦笑道:“的确是散真人本人。叔方见到他老人家时,根本提不起怀疑或反抗的力气。” 翟让眉头皱的更深,道:“宁老为何找上娇儿?” 苏夜也有些意外,只远远没到目瞪口呆的地步,微笑道:“屠总管已经说过了吧,宁散人来府中找我,若他恰好碰上大小姐进府,跟着进来,又有什么奇怪?” 屠叔方道:“但……” 苏夜摇了摇头,抢先解释道:“宁道奇借走和氏璧,归还师妃暄后,没几天就被我抢走,算是一位间接苦主。何况师妃暄选中李世民,定会想尽办法,为他扫清一统中原的障碍。那时我主动求见宁道奇,和她正好一拍即合。眼下宁道奇找上门,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翟、屠、沈三人兀自想着宁道奇的名声,均沉浸在对过往风云的遐想中,直至听到她的解说,才惊觉宁道奇所来有因,乃是为了眼前这个一脸淡然的“小丫头”。 数十年以来,中原有资格与宁道奇一争高下的,唯有天刀宋缺,或是阴后祝玉妍。即使三人非常清楚,苏夜曾杀死受祝玉妍保护的上官龙,也很难摆脱思维定势。沈落雁还好,翟让与屠叔方看着她的时候,简直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苏夜大为无奈,用看活人的眼光看了回去,同时起身道:“你们若有兴趣,可以和我一起去见宁散人……哦,还是算了。落雁,你和屠总管一起过去,请宁散人到这儿来。” 沈落雁颇为意外,却完全不想拒绝,娇笑道:“好,可你何必非在散真人面前摆架子?” 苏夜笑道:“我何尝摆过架子?我们势必要动手过招,这里地方宽敞,不是正好?” 翟让依旧保持震惊神色,还涌上颇多困惑,一动不动地站着,弄不清自己应该前去迎接,还是和苏夜共同等候。不过,屠叔方见他没有其他吩咐,已和沈落雁并肩而去。他再跟在后面,显然太着痕迹了。 他名气极大,亲手创立天下第一支成气候的义军,可在宁道奇面前,仍然只是后生小辈。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直观感受苏夜和他之间的差距。 忽然之间,他如同不敢置信般,加重语气问道:“他真要找你的麻烦?” 苏夜微笑道:“我不知道,像他那种人,应该不至于找任何人麻烦吧?你不必担心,他只是代师妃暄而来,见识我的先天功。如果他无法制服我,那就表示白道彻底失去正面对付我的可能。” 翟让面色阴晴不定,立即问出更重要的问题:“如果你不是宁老对手,那会怎么样?” 苏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看出他究竟倾向于哪一方,然后才答道:“有两种可能,一是我落荒而逃,你那堵漂亮的后花园墙上,出现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形洞口。另外一种嘛……是我成为识时务的俊杰,答应他不和李世民作对,唯师妃暄马首是瞻。” 不管翟让怎么看,都看不出她会对任何人马首是瞻。他了解她,比绝大多数人更深,所以想都不想地认为,她一定会选第一种。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发觉,自己竟十分依仗她的保护。当他想到她行踪不明,将他和翟娇置于李密的威胁下时,心头绝对没有半点愉悦之情。他当然不想让出大位,但更不想直面李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义女”变成了他唯一后台。 苏夜无暇理会他的心情,向旁迈出一步,缓步走下凉亭前方的青石阶,迎向远处三个人影。 沈落雁、屠叔方已经回来了,仍然并肩而行,展现出难得一见的和睦场面。但他两人身前,多了一个伟岸如山的身影,足以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这人打扮类似鲁妙子,也是峨冠博带,长袍大袖。长袍以锦缎织成,有着厚重古朴的感觉,和他整个人极为相配。他面庞修长,五官古雅,颌下留着五绺长须,活像从画中走出的古人。但是,尽管他身形异常雄伟高大,气质却处处透出飘逸洒脱,丝毫不显笨重。 他神情坦率真诚,走路姿势也很自然,好像在任何时间,出现在任何地点,都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在旁人眼中,他既像道门的高人隐士,又像慈祥的前辈老人,一见之下,就不由自主露出了仰慕表情。 第一百九十八章 苏夜一步步走下石阶,送出她标志性的甜蜜微笑。宁道奇恰于此时开口, 声音极为柔和浑厚, “翟兄, 苏小姐,老夫今日不请自来, 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他态度谦和,更是将翟让拔高了一辈,称其为“翟兄”, 流露出道门高人与世无争的气度, 毫无咄咄逼人之感。翟让身份再高, 也不敢对他无礼,连忙哈哈一笑, 恭敬道:“宁老言重了。” 苏夜略一欠身, 笑道:“是我先开口, 要求师小姐代为传话, 怎么能算你不请自来?不过,我一直以为前辈会在路上守株待兔, 等我一头撞入网中。” 她说话之时, 宁道奇已施施然走到近前, 含笑打量着她, 如同打量晚辈的慈和祖父, 笑容中只有欣赏。苏夜这才发觉,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孩子般的天真神气,丝毫不显精明世故, 深合道家返璞归真之旨。 他边听,边伸出晶莹如玉的右手,轻轻抚摸长须,然后才笑道:“小姐已经回到荥阳,必然深居简出。老夫总不能终日在外面等着,苦候你出门的时机。而且,老夫对你确实很感兴趣。妃暄来见我的时候,说了你不少好话,称你为她生平仅见的杰出人物,认为老夫有必要与你结识。” 苏夜笑道:“我何德何能,受此褒奖。只不知,师小姐有否拜托前辈作说客,劝我应天而行,乖乖支持李阀二公子?” 出乎意料的是,宁道奇缓缓摇头,平静地否认道:“她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并非用言语说得动的人,也不抱如此希望。好像只有光明正大击败你,无论在切磋中,还是在战场上,才能让你心服口服。因此,老夫能少说便少说,否则只是唠唠叨叨,惹人厌烦罢了。” 苏夜道:“也就是说,前辈此番前来,真的只是为了切磋武功?” 宁道奇唇边泛出柔和笑意,柔声道:“不错。我听说寇仲、徐子陵两人获得道家宝典长生诀,练出一身无比奇异的武功,这才能够承受和氏璧的奇异力量。小姐则习练传说中的先天功,与长生诀大同小异,从学武初始,便练出先天真气。至于另外两位……” 他刚向沈落雁望了一眼,沈落雁便苦笑道:“落雁尚未达到那个地步,所以和跋锋寒一样,受寇徐两人,及二小姐之助良多。” 宁道奇温和地道:“是啦,你肌肤中往外透出光泽,正是脱胎换骨的征兆。以此为基础,专心静修养气,少则数月,多则数年,武功将飞跃猛进。” 沈落雁低声道:“是。” 苏夜忽地笑道:“前辈对我有何提点?” 宁道奇目光不离她左右,纵使望向别人,也会分出少许精力注意她,其中蕴含着极为强大的精神力量,仿佛将天地之威凝聚于双眼。但是,这种力量并未引发他人警惕,反而平和安定,就像波澜不起的大海,无声淹没所有与他目光相对的人。 别人看他看的久了,会觉得自己通过这种眼神,接触到了超越世俗的另一个世界,突然之间,看淡许多世俗追求。江湖传言,他只欠成仙成圣的最后一步,似乎并非恭维。 历数当世几位武学大宗师,宋缺建立宋阀山城;傅采林开门收徒,两次率众力抗隋军,成为高丽人心中的大英雄;毕玄乃突厥武学象征,不但收下多个徒弟,还训练出一队“塞北十八骠骑”,显然不满足于闭门潜修。 这些人里,唯有宁道奇真正做到不沾不染,从未收徒传功,亦未建立任何势力。他虽和慈航静斋保持联系,并多次帮她们的忙,却只是因为理念相同,并无同气连枝,呼朋引伴之意。换而言之,他打心底认同师妃暄,认为尽早结束乱世的最好方法,就是选取一个合适人选,不断壮大其势力,直至其一统天下。否则师妃暄纵有三头六臂,也难说动他出手。 苏夜问出这句话,既有挑衅的意思,又带着些许真诚,希望得到他的意见。 宁道奇叹道:“小姐年纪在十一二岁之间,修为已足以和老夫齐头并进。老夫何德何能,敢觍颜指点于你。我只是觉得奇怪,想知道你为何背离道家清静无为的要义,积极投身于世间俗务?” 苏夜笑道:“好说,这应当是我们理念上的分歧。历代道家传人都讲究道法自然,顺势而为,不要违抗定好的天命轨迹。其实我也这么想,但我印象中的道法,仅包括自然万物,不包括人事。对我而言,瀑布从崖上落入潭底,潮水随月相变化,风助火势,泰山任凭风吹雨打而巍然不动,这些才叫自然。至于李世民命中注定要继承大统,开辟盛世王朝,则与自然毫无关系,也无法令我产生半分敬畏。” 宁道奇柔声道:“此话不错。但小姐难道不肯承认,若你率领瓦岗军,归附李阀门下,将成为李阀一大助力。有你相助,李世民必定能够尽早终结乱世,解万民倒悬之苦?” 苏夜道:“这就是我们第二个分歧。为何是我归附李世民,而非李世民归附我?前辈睿智明达,也该坦率承认,若我一心要杀李世民,那么除非你和师妃暄贴身保护,否则我总有得手的一天。到那个时候,什么天命人命,终成镜花水月。” 宁道奇并不讳言,当真坦率答道:“倘若有此必要,妃暄当然会负起保护李世民的责任。” 苏夜不由一顿,依然直视他平和中透出睿智的双眼,苦笑道:“你们最大的认知偏差,就是自封为天意,一旦遇上不肯认同的人,要么施展口才,说服对方低头,要么以武力胁迫,逼对方服软。这不叫顺势而为,这叫弱肉强食。我知道这也是自然生物的生存法则,可是天地之中,弱小生物也有生存、竞争的权利。进一步想,人乃万物之灵,理应超越普通法则,否则与猿猴有何区别?” 宁道奇颔首道:“在这一点上,老夫与小姐的想法相同,这才想要尽力保护黎民,让他们脱离各地义军、门阀的残酷争斗。” 苏夜笑道:“从这里可以看出,我们之间的矛盾,就像我与阴癸派的矛盾,无解亦无救。” 宁道奇哈哈一笑,欣赏地道:“同时得罪魔门、正道两派的人,世上实在不多。小姐无非是说,你我可能存在的争执,仅在于人选,而非观点。” 苏夜道:“你们比较讲理,从未施展过残酷手段,所以冲突较为缓和。唉,我能理解师小姐。她曾想为李世民解决所有不肯服从的人,却碰上我这样一个软硬不吃的麻烦,肯定非常头疼。然而,争斗就是争斗,即便以天命两字打扮它,也不会有任何区别。在她承认我、承认寇仲之前,我和她恐怕无法成为朋友。” 宁道奇拈须长叹,却没有半点沮丧味道,反而微笑道:“老夫再啰唆下去,只怕要被小姐当成长舌的臭老头了。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希望小姐替我解惑。” 苏夜道:“请讲。” 宁道奇淡然道:“你绝对不是喜爱争名夺利的人,更不贪图权力,甚至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你。老夫从你话中听出,你日后打算将首领之位交给寇仲,所以说着说着,忽然提起他的名字。这令老夫愈发不解,既然你对权力并无兴趣,为何要参与进来?” 翟让听到这里,忽地面露惊容。论识人之明,他与宁道奇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宁道奇一照面便看出的事情,他用了几年还不肯相信。直至宁道奇挑明,他才发觉苏夜过去说的均为事实,她果然不贪图“瓦岗大龙头”的地位。 他以迷惑眼光望向苏夜,苏夜回以安抚似的一笑,柔声答道:“前辈怎会有这样的疑问?既然不是为了权力、财富,那自然是为了理念。我正在做和你一样的事情,仅仅是手段不同。相信寇仲建立少帅军,脱离师小姐规划好的未来后,前辈也会找上门指点他。我只不过多做了点儿,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认为师小姐做错了,因为那几乎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但前辈想想,如果我……或者寇仲击败有静斋支持的李世民,岂非更加体现了天意?” 宁道奇负手而立,有种静如渊海的气度。他始终耐心听着,双眼中异光连闪。直待苏夜说完,他才悠然道:“老夫明白了,你一直把争霸天下,当作自然法理的一部分,以及达成目标的手段,所以不致沉沦苦海。” 苏夜道:“是。傅采林的奕剑术,也是将敌手当作棋盘棋子,跳出身在局中的桎梏。如果一个人在每一战中,都能脱离眼光限制,以旁观者身份分析预测对手的下一步行动,那么将立于不败之地。寇仲已经悟出这个道理,只是欠缺经验,假以时日,他将是李世民最难缠的竞争者。” 宁道奇讶然道:“他们两个竟已达到如此境界?不愧英雄出少年。” 苏夜笑道:“前辈以为我为什么看上他们?” 宁道奇当然不会忌惮后起之秀,只是对那两人的兴趣又深了一层,再加上双龙修炼的《长生诀》,就算师妃暄不开口,他也要找机会见识他们的本领。 但此时此地,这绝不是他应该为之分心的事情。他右手仍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捋着胡须,哈哈笑道:“老夫做说客,做的实在糟糕,也不必再提了。希望小姐尚未被我败坏胃口,仍有和我切磋的意图。” 苏夜点了点头,先示意沈落雁、屠叔方两人退到远处,方道:“正有此意。” 她深知对方不会抢先出手,早就不再和人家谦让。话音未落,她右袖一拂,袖口处黑光连连闪动,荡出一股浩然劲气。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右侧假山石被劲风震裂,剧烈晃了几下,连根断开。数百斤的石头冲天而起,以雷霆万丈之势,朝着宁道奇当头砸下。这一招不留半点情面,既代表她的决心,又表现出她对这位武学大宗师的重视,令人悚然心惊。 风雷鸣响声中,山石投下的阴影已落在宁道奇头顶。但他身形始终一动不动,屹立如山,神色更是安详宁和,全然不受这惊人气势影响。 第一百九十九章 假山石直直向下坠去,途中始终不受阻碍, 坠落至离宁道奇头顶仅有三寸的地方。看它的气势, 似乎不但能把他脑袋砸破, 还可以把他整个人拍扁在地上,拍成一滩模糊血肉。 就在此时, 巨石落势停住,陡然旁移,如同被人横掌推开。旁移之时, 呼啸响声亦迅速停止。整块石头被柔和气劲托起, 反弹向苏夜, 似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宁道奇右手平伸, 摆出问讯般的姿势, 向前横扫一掌。浩荡长风应手而起, 紧追在假山石后方, 前后接续,间不容发地攻击苏夜。地上青草冒头不久, 被掌风一扫, 发出极为细微的细小声音, 却没遭到连根拔起的厄运。 不论他身体如何变化, 双手作出怎样的动作, 全身始终处在闲适恣意的姿态中,绝对没有半点刻意为之。因此,他动起手来, 道骨仙风不减反增,宛如从天而降的仙人,随手打发凡夫俗子。 苏夜出手极其强硬,丝毫不怕宁道奇以柔克刚,令旁观者大为惊讶。在他们眼中,敢向这位武学大宗师痛下杀手,无疑是自寻死路。然而,苏夜拂动假山,势如九天惊雷,顿时压下了这种惊讶,扭转他们的印象。 他们不再担忧她,只关心宁道奇如何应对,以及两人如何变招。 山石反弹,她人与刀已经合二为一,化为一道黑色闪电,箭射向前方。刀光所过之处,空气剧烈波动,瞬间抽空,变作一无所有的,实际意义上的虚空。 刀尖碰上山石,爆出一声短促轻响。山石毫无抵抗能力,平滑地分成两块。它分离的姿势也非常自然,就好像一个人拿着一把刀,随便将它切开了一样。但石头一裂,立即失去平衡,受到后方巨力冲击,霍然加速。 两块山石疾冲向不同方向,其中一块好巧不巧,撞中凉亭柱子。撞中时,石上巨力如泻闸山洪,当场爆发,将柱子从中撞断,去势兀自不绝,打着旋儿飞向更远处。 这一刀过后,苏夜继续迫近宁道奇。长风扑面而来,风中劲气柔和到了极点,仿佛全无杀伤力,却沛然莫能御。黑光凌空而去,迎上这股狂风,就像被卷进风漩的漆黑树叶,有种立即落于下风的感觉。 双方尚未正式对招,其他人就已经难以辨清他们的身影。自翟让以降,人人都看见了奇妙景象,觉得宁道奇动作既快又慢,既柔和又刚硬,根本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最可怖的是,他们明明见到宁道奇双肩一耸,两袖鼓张,呈现前扑姿势,但还没来得及眨眼,那个高大身影便已不在原地,以不可能的速度,移至离刀光极为接近的地方。这竟像是宁道奇先动,他们才看到他的移身动作。 两人之间距离不逾三尺。 刹那间,长风之中狂风又起。刀光蓦地增强,刀势亦灵动巧变,纵横宛转如游龙,同时带出如同龙卷的狂猛气劲,以攻代守,硬生生撕开宁道奇的先天真劲,与他正面相冲。 夜刀起初只有一点星光,先化长虹,再化游龙,忽然间弥漫四方,铺天盖地,气势犹如压城黑云。事实上,今日天气十分晴朗,烈日当空高照,碧空万里无云。但刀光提至巅峰时,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看见了重重乌云,一时之间,竟已忘记身在何处。 黑光直逼宁道奇,也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给他们带来因压力而生的幻觉。不过转瞬间,宁道奇就从立于不败之地的道家神仙,变成被茫茫黑云吞没的凡人躯体。 风动云亦动,雾生雨亦生。他们头脑清晰,自知不可相信感官,却依然忍不住认为,眼前黑云愈来愈深重浓厚,即将降下瓢泼大雨。正当他们产生这个想法,刀光也生出变化。阴沉沉的云层凝而不散,但阴云之中,连续闪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与雨滴一般无二。 只不过,这场雨并不清澄透明,反而带着死亡般的黑色。 刀光如急雨,受狂风裹挟,又一刻不停地影响着风中巨力,展现风雨相互作用的奇观。两人交手急促至极,向对方发动猛攻,在感觉上,似乎影响了整座园林,其实只限于数丈之地。 沈落雁吸收璧中真气后,经脉大为强化,又得徐子陵之助,于数天中突飞猛进,算是在场者中功力最高的一人,却无法跳脱幻象。她竭力运功抵抗,仍不知孰为真,孰为幻。那并非真正的乌云,真正的暴雨,却给她留下了极深印象。 她亦很明白,交手的两人对他们均无恶意。不管谁胜谁败,都不关他们的事。可她根本不能控制心中想法,一直忧心忡忡,难以想象苏夜承受的压力。 苏夜深知宁道奇何等厉害,是以甫一交手,立刻全力施为,与他进行精神上的比拼。双方照面时,气劲早已锁定彼此,无孔不入包裹着对手,试图寻找精神破绽。与此相比,招数倒像是附庸,而非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 刀声雨声已难以辨清,宁道奇须眉俱张,在狂风中猎猎飞舞,如同不可一世的威猛战神。雨点般的刀光倾泻而下,击在他袖上、衣上、乃至手掌缘侧,均被极为巧妙地化解。 夜刀每击打一次,受到的反震之力就强一分,简直突破常人的认知极限。纵使如此,刀锋始终保持稳定,未被震出溃败迹象。 数十次缠击后,他们同时展开绝世身法,在后园中游走。场面虽然骇人,但仔细一看,他们踩着的地面青草,擦过的园中花木,都安然无恙,最多被强风震荡,掉落几片叶子,可见两人对自身的控制何等细腻。 宁道奇双手完全伸出袖口,晶莹如美玉,姿态更是变幻无穷。就算拿祝玉妍的魔功与其相比,也有过分雕琢之嫌。 他所有动作都曼妙美观,不带半分烟火气,远远看去,活像两只小鸟在飞翔玩耍,让人觉得它们本就该做这样的动作,施展这样的招数,忘了这是由人的手掌变幻而成。 在这个时候,沈落雁即使尽聚全身功力,也难看清细微之处。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两人正在不断变化迎敌姿势,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偶尔拉开距离,又在弹指间飞回原处,继续进行激烈拼斗。 有时,刀光掌风就像违背了她平生所学的武学道理,毫无规律可言,甚至分不出快慢轻重。但只要她能看清,就会觉得每一掌、每一刀都率性洒脱,深具随心所欲的美感。 刀掌相交,响声轻重不一,大多只是轻微闷响,只听“噗”的一声,或“嗤”的一声,两者旋即分开。在极为罕见的时候,刀锋才会发出巨响,代表两人无法卸去对方真劲,只能硬行对冲。 两条身影绕回亭前空地时,攻势也到了最高峰。宁道奇左掌后发先至,轻拍在刀锋侧面。刀锋被一掌压下,刀身弯出弧线,夜刀借势下弹,掠向神鬼莫测的角度,直刺宁道奇小腹。 之前纷乱的刀光已悉数消失。夜刀凝练如墨线,稳定如峰峦,速度更是无与伦比。苏夜整个人的精神均凝结在这一刀中,带着天地无情的残酷特性,深嵌入宁道奇向内合拢的双手间。 离她最近的翟让陡然松了口气,只觉高悬在头上的阴影忽地撤走,眼前只剩这条无迹可寻的墨线。也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没想过自身安危,只大睁双眼,紧盯向宁道奇,希望看清他的应对。 宁道奇两手由竖起变为横放,五指指尖并拢,微微下垂,就像啄向地面的鸟喙,然后猛地点下,正中漆黑刀尖。这一刻,他同样竭尽全力,双手真的成了两只拼命捕捉猎物的雀儿,将夜刀当成冲向自己的虫蚁,不停以翅扑打,以喙啄击。 这正是他平生绝技之一,名为“鸟啄”,也可以叫做“鸟击”。夜刀被他指尖点中,就像遭到雷霆重击,不由自主地嗡嗡震颤。苏夜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控制夜刀轨迹。 双方以惊人高速,在尺半之地拆招对招。常人最多五六招的时间,他们已经交手数十次。墨线继续射向前方,速度却一刻比一刻慢,眼见即将碰到宁道奇道袍,竟然难做寸进。 终于,近百下鸟啄后,夜刀去势被彻底阻住,出现刹那停顿。苏夜情知这一刀无力刺中对手,刀身向上一竖,硬挡宁道奇无坚不摧的一指,放弃后续攻击。 指尖重重点中刀身,敲出一声清响,比过去的声音更为清脆悦耳。苏夜只守不攻,借着刀上冲来的澎湃力量,飘然向后退去,脱开对方双掌笼罩范围,落至水池侧畔。落地之时,刀光稳稳收回,横挡着自己胸口。 她脸色不算轻松,也绝不沉重严肃,倒像是很无所谓,不在意这一战的后果。这正是他们至今未分胜负的关键。倘若她带上胜负荣辱之心,恐怕早就因为太过刻意,丧失先天功的精要,被宁道奇一指点成重伤。 宁道奇并未追击,亦将右掌竖于身前,左手收回袖中,姿态正如道士的问讯礼。他脸上仍带着温和的微笑,绝不像经过一场恶战。 他望向对面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对手,淡然道:“此战可以休矣。” 第二百章 苏夜凝视他片刻,淡然道:“为啥不继续下去?” 宁道奇微笑道:“你已经到了炼神还虚的境界, 离炼虚合道只差一步, 经历无数困难险阻, 不必冒上功亏一篑的风险。有朝一日,也许你会抢在老夫之前, 见识武道的最高境界,勘破生命的奥秘。” 他神色始终慈和平静,全然不见挫败或失望。人人均知, 哪怕他败在苏夜手上, 也不觉得这是丢了颜面, 心境也不会出现强烈波动。相反,他这短短两句话中, 透露出了真挚诚恳的惜才之意, 还有对她的欣赏。 此战未能真正分出胜负, 也许有失师妃暄所托, 却是最合适的结局。宁道奇忽然收手,无疑是向她表示, 他们两人并无死战到底的理由。 他不再拥有常人的求胜心, 不再计较胜负成败, 而苏夜也是一样。在她看来, 对面的老头仅是她达到目标的障碍之一, 要说深仇大恨,那是绝对没有的。 即使如此,宁道奇率先释出善意, 仍令她心生感激,所以她立刻答道:“既然你坦言相告,那么我将报以相同的坦诚。我只是外表如同幼小女童,真正练功的时间应该不比你短上多少。很多人见到我,都惊诧莫名,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大可不必。只因我懒得浪费口舌,才从不向他们解释。” 宁道奇举起修长的右手,把它重新放在胡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讶然道:“听你所言,似乎另有内情?我曾经怀疑,世间凡人不可能在一出生时,就天生具备先天体质,拥有天人交感的能力,看来我并未想错。” 苏夜点了点头,笑道:“我资质当然算不上驽钝,却不敢自称天纵奇才。尤其我还有其他目标,以致没能把所有精力放到武学上。想也知道,历数当世宗师,人人都在五十岁以上。想要在十几岁,或者二十几岁达到那种成就,是几百年难得一见的神话。我可不敢自称江湖神话。” 他们一停手,园中又是树影斑驳,水声沥沥,与未动手前别无二致。唯有被劲风横扫过的花枝与山石,还保留着倾斜翻覆的姿态。有些花枝未及开花就寸寸断裂,很是引人惋惜。 但翟让也好,沈落雁也好,都无暇顾及花草如何,全被苏夜的话深深吸引。在此之前,无人想过她真正的年纪或许和外表不同,只有被她吓到与否的区别。如今她对宁道奇变相坦承此事,听上去,似乎是另外一种不可思议。 宁道奇动作依然不紧不慢,仔细打量着她,好一阵方道:“练武本就是逆天而行,练到最后,出现返老还童的神功,也绝不该奇怪。” 事实上,大多数武学宗师都克服了衰老的自然规律。以祝玉妍为例,她年纪可以做婠婠的祖母,看上去却像她的大姐姐。外人不明就里,想象力再怎么丰富,也难以想象她都六七十岁了。 但克服衰老是一回事,返老还童是另外一回事。苏夜“还童”还的无可挑剔,让宁道奇也不得不刮目相看,甚至怀疑到佛家的轮回转世之说。 她无意泄露更多内情,话锋一转,语气变的相当严肃,“无论如何,你我都无需以此事为意。我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是活了很多年的怪物,落在他人眼里,都是一个让人警惕的对手。前辈一片好心,我心领了。但未来如何发展,并非一句‘不必冒险’就能揭过。” 宁道奇柔和地道:“不错,若分歧还在,矛盾就不可能真正消失。” 苏夜笑道:“你向来不问世事,此时出山,除了受静斋所托,还心怀济世救人的志向。你说我做事违背清静无为的宗旨,你本人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我不在,寇、徐两人就是师妃暄首先要解决的麻烦,盖因她看的出来,他们两个和李世民相差仿佛,均是前途无量。她为那个前途无量的,压制这个前途同样无量的,心未免生的偏了些。” 她比宁道奇更不愿死磕到底,于是趁着他心下犹豫,试图在言语上紧追一步,彻底打消他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 宁道奇哑然失笑道:“妃暄绝无可能袖手旁观,看着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缠斗不休。她必须从中选择支持的一方,既然可以是寇仲,为何不能是李世民?” 苏夜一笑,道:“暂时不提他们,你们以为,当今世上就不存在其他麻烦了吗?” 宁道奇莞尔道:“老夫还不至于这样不懂事。中原群雄并起,自不用说,就连西域、东海、塞北数地,都有杰出人物野心勃勃,想来中原分一杯羹。小姐应当明白,这也是妃暄选择李世民的原因之一。她希望他能发挥雄才大略,担起一统天下,逐出外敌的重担。” 师妃暄选定李世民后,仍未对外公开。群雄仅从打探来的情报中,得悉仙子青睐李阀二公子。翟让事先猜测,她将倾向于豪门世族中的人物,这时听宁道奇亲口承认,仍觉心中不是滋味。 不过,苏夜语气出奇平静,多少安抚了他,让他收起不忿之心,听她如何回答。 苏夜倒不在意他的反应,扫了沈落雁一眼,看见她一言不发,脸色极为严肃,遂正色道:“前辈出山,以中原第一人身份干涉各方局势,已经率先打破了世外高人的规矩。你不得已而为之,我也一样,而且我很少设置对自己的道德束缚,做事无所不用其极。前辈于此战中主动退让,对你们而言,其实是塞翁失马。” 当翟让、屠叔方兀自一头雾水时,沈落雁已想到苏夜语气中的威胁从何而来,禁不住神情微变,不知她是认真还是虚言恫吓。她能想到,宁道奇自然也能。只是他心如古井,已经看淡世上所有纷争,所以不动声色罢了。若论见识广博,中原只怕还没有人敢说自己稳胜过他。苏夜一提“麻烦”,他立即想到多名潜藏对手。 魔门中人大多认为,石之轩武功不如祝玉妍,又销声匿迹了若干年,早已不成气候。但宁道奇心中,始终认为他是魔门里最难对付的角色,成就当在宋缺之上。 他潜心修炼,却从未忘记这些老朋友。有些时候,他不想挑起争端,却身不由己,因为别人常常不肯放过他,视他为重要对手。 如果说魔门诸宗主不会听从他的话,只有为敌一途,那么苏夜也不会。 她反客为主,宣称白道因他收手而焉知非福,无非是表明她的立场,并隐含威胁。她既不偏帮魔门,也不听从师妃暄号令,看似同时得罪了正邪两派,成为他们都想对付的眼中钉,但也可以随时更改立场,投往她喜爱的一方,共同抗拒给予她压力的敌人。 宁道奇学兼佛道两家,视一切表象为虚幻,是躯壳度过凡世,前往无尽未来的过程。他不在意苏夜外表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只看重她的本质,那就是跻身于群雄之一的义军首领,有可能造成局面动荡的大人物。有了这个前提,她今年是十一岁还是一百一十岁,根本无足轻重。 她说自己不择手段,有七分真,三分假。如果他激怒了她,逼她转为与魔门联手,那么别说师妃暄,就连慈航静斋、净念禅院两大圣地,也有可能遭受重大挫折。 他当然也很明白,在魔门那边,苏夜同样是令人头痛的变数。无论她亲近师妃暄,还是祝玉妍,都会成功绊住另外一方。幸好她还没有这个意向,似乎只想一城一池,踏实打下未来江山。 他可以狠下心肠,进行一场不死不休的决战,那么最终结局如何,仍未可知。只可惜他衡量过两人实力,断定自己很难一举成功,也就是说,他无法做到免除后患。 而且,苏夜不是他唯一重要的对手。杨广已经死去,隋朝剩下两个傀儡皇帝,早就名存实亡。宋缺不再是隋室的“镇南公”,领兵离开岭南后,无可能臣服于李世民。到那个时候,也只有他宁道奇有资格领教天刀。 他听说寇仲亲近宋玉致,说不定会和宋缺一拍即合,两者联手后,恐怕更加难制。 这都是师妃暄说过的事情,令他十分挂念。他看的出,以慈航静斋一家之力,想呼吁所有军阀门派尽归李阀门下,的确难以如愿。师妃暄选择的那条路,其实极为辛苦,又充满了危难。 他曾经想过,自己究竟该让事情自然发展,还是出手干涉,而他的干涉,是否也是不可知变数的一部分。苏夜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竟难以正面回答。 就在这时,苏夜看出他流露一丝犹豫,紧接一句道:“何况,你还没有能力主宰乱世风云。如果你当真超凡脱俗,想杀谁就杀谁,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杀戮之心,自然另当别论。今日你没有把握杀死我,更要考虑我在重压下投奔魔门的可能,足以见得你想的太多了。” 宁道奇终于苦笑一声,缓缓摇头道:“我必须注重心性方面的修炼。一个人自恃武功高强,无节制地滥杀无辜,只会深陷于魔性之中,最终导致自我毁灭,对自己绝对没有半点好处。我曾见过诸多后辈,明明天资超卓,却无法完善精神境界,乃至百尺竿头,寸步难进,实在可惜至极。” 苏夜笑道:“你肯这样说,证明你今日不会和我不死不休,也许以后也不会。那么,我们又何必摆出这副敌对姿态呢?” 宁道奇笑道:“好,老夫言尽于此,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苏夜道:“吩咐不敢当。但方才交手,我发现前辈的出手兼具道心禅意,隽逸空灵,乃我生平仅见。我说过切磋武功,好像还没找到机会。前辈如若无事,何妨在此小坐一会儿?不是我自吹自擂,但纵观中原,我在道家武学上的造诣,似要胜过其他人。” 宁道奇微微一笑,爽快地道:“老夫求之不得,希望小姐听完之后,不要大失所望。毕竟老夫也在摸索当中,只可与人探讨,不能枉作他人之师。” 第二百零一章 琴音叮咚作响,随风飘荡, 萦绕在阔大幽深的园林上空。 此地乃是巴蜀独尊堡, 位于成都北郊, 占地极广,气势绝不逊于飞马牧场山城。堡外设有护城河和吊桥, 堡中楼台全由砖石砌成,森然林立,花园院落鳞次栉比, 以主堂群楼为中心, 错落有致地组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小型皇城。 堡主“武林判官”解晖为西川大豪, 亲自建立了这支势力。在巴蜀一带,他地位至高无上, 堪与宋缺在岭南的地位相比。数年前, 宋缺将长女宋玉华嫁给解晖之子解文龙。两家结姻后, 声势更是水涨船高。安隆纵有魔门为后台, 也不敢轻易得罪解家。 外人来到这地方,往往被古堡气势所慑, 外加忌惮解晖的实力, 举止言谈都很小心。然而, 琴音竟肆无忌惮, 全然不怕打扰堡主办事, 笼罩了从主堂建筑群到后城墙的宽广区域,使路上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它忽快忽慢,忽急忽缓, 平缓时如和风细雨、草长莺飞,急促时如电闪雷鸣、落瀑流泉。曲调差别十分明显,衔接处却处理的浑然一体,就好像琴师将世间风光凝结于音符,向所有听众展现似的。 最为难得的是,琴音不只传递自然的美丽动人,也不见外地表现出它狂暴丑陋,威胁人类生存的一面。 通常来说,琴音平缓而筝音激烈,适用于不同场合。但琴师已突破了乐器的限制,让人忘记她在演奏什么东西,全身心地投入一场由曲乐构成的旅行。 琴响片刻后,一缕箫音从容而起,不着痕迹地切入这首无名琴曲,与琴声水乳交融,形成天籁之音,美的莫可名状。 它一切入,琴声立即退居二线,变成箫音的背景。 若说琴声体现了自然美感,那么箫音就流露出吹箫人内心的幽秘情绪。它扮演隐士类型的角色,渐渐占据曲中主要位置,引领听者游荡江河湖海,崇山峻岭,同时让人体验吹箫人空灵玄妙的心境。其境界炉火纯青,技艺登峰造极,足可使人忘记世俗间的所有烦恼。 听者经历不同,感受也截然不同。但无论是谁,都不禁沐浴在乐声里,思绪如潮水般涌动着,被它挑起种种愁思,乃至忘记了手上的工作。 又过了片刻,琴音忽然铮铮数响,清越灵动,带着沁然凉意,一声比一声细微,最终完全消失,只剩箫音缠绵不绝。随后不久,箫音里那股内敛的热情也冰消雪融,转为柔细低缓,恍若隐士追逐山水而去,进入了神秘缥缈的世界。 当所有声音绝灭,堡中人耳边似乎还有乐声徘徊,不断撩拨着他们的心情。 琴箫之声来自独尊堡中的一座小楼。小楼地处僻静,环境宜人,外表看似平常,里面却住着天下公认第一的箫艺大家,石之轩之女石青璇。 解家多次请求她献艺,至今才得偿所愿。他们兀自意醉神迷,怀念方才的神乎其技,坐在石青璇对面的苏夜已笑了起来,鼓掌道:“真是名不虚传。就算席应不在成都,我为这一曲千里迢迢地赶来,也不算白来一趟。” 离她和宁道奇决战的那一天,足足过去了一年多。这段时期发生了许多事情,譬如跋锋寒返回塞外;徐子陵涉入更多江湖风波;寇仲从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成长为能力与手段俱佳的首领。 战火愈演愈烈,各地义军间的关系千变万化,正邪之争逐渐浮出台面。即使局势突然缓和,也大多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苏夜本人变化同样很明显。她个子比之前高了些,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女模样,坐在琴台旁边,活像一枝做好绽放准备的鲜花。她的美貌毋庸置疑,而且给人以健康明朗的感觉,毫无许多美人的柔弱感。 但石青璇在她的衬托下,居然不落下风,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容貌清丽绝伦,气质淡雅如仙,脸上不施脂粉,以天然朴素的面貌见人。对五官作出任何改动,都会破坏这种完美。 托石之轩、碧秀心两人的福,她一出生就声名远扬,和武林中诸多前辈人物都有交情,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却寥寥无几。 在可见的未来里,她与徐子陵将冲破若干障碍,心心相印,最终结为神仙眷侣。不过,眼下她还没有这个意思,只把徐子陵当作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仍想着返回以前幽居的密林小筑,在母亲墓边了此一生。 苏夜并非第一天认识她,深知她外表孤傲超然,其实心地颇为善良,一旦和她结成知心好友,就会发现她外冷内热,就像同龄的女孩子,也会和别人说笑撒娇,一改平时的寂寞模样。 石之轩是魔门邪王,碧秀心出身慈航静斋,是斋主梵清惠的师姐,导致石青璇在某些方面举足轻重,更被当作阻拦石之轩成就大业的绊脚石。石之轩的好友安隆,弟子杨虚彦无不这么想,不惜设计杀她,除去石之轩对人世最后的善意,让他彻底变成冷酷无情的魔头。 由于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还牵扯到石之轩两名弟子的竞争,石青璇不得不离开幽林小谷,涉入江湖风波。徐子陵和她相识,正是源于这些破事。苏夜认识她稍微晚一些,觉得很谈得来,才在她借居独尊堡时,趁着前来成都的机会,到堡中探望她,同时商量几件事情。 此时,石青璇放下手中玉箫,莞尔道:“妹子过奖,青璇愧不敢当。自记事以来,除了娘之外,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琴声。你的技巧或者不算巅峰,却饱含超凡脱俗的意象,令群山、流水、林木、风雪等事物栩栩如生。即便你不谙武功,只凭这手本事,也足够名动天下。” 她的声音清甜柔美,仿若另外一种乐器。以她在箫道上的造诣,说出如此之多的溢美言辞,足够苏夜引以为傲了。她诚挚地赞美过后,才向站在窗边的徐子陵瞥了一眼,微笑道:“子陵心满意足了吗?” 寇仲脱胎换骨,徐子陵也在成长。如今他已成为气质独特,儒雅文秀的出众青年,从气度、外表抑或为人处世来看,都是一位不输给任何人的卓越高手。何况他年纪很轻,却天生侠义心肠,绝非冷酷无情之辈。一个人只要长着眼睛,就能看出他前途无量,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代武学宗师。 他听见石青璇问话,才大梦初醒般吁了口气,苦笑道:“如果这样还不满足,徐子陵未免太贪心了。可惜仲少不在这里,否则一定有很多感悟。” 石青璇从容自若地道:“寇仲?我想他没有你体会的这么深。我们一琴一箫,虽然同奏,却有着微妙分别。你不妨说说区别何在,算是付我们酬劳好了。” 徐子陵显然很乐意听从她的吩咐,想了想道:“小姐的箫充满了感情,让我感同身受,想起今生经历过的很多事情,以及人世的烦恼和无奈。它引发人心最深处的感触,听完之后,就像做了一场梦,发自内心地感动。至于美……至于龙头的琴,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 寇仲喜欢给别人起绰号,私下谈起苏夜时,连师父也不叫一声,全用“美人儿妹妹”代称,有时还称她为“小龙头”。徐子陵耳濡目染之下,在真人面前也会叫错,让苏夜哭笑不得。 石青璇不禁又是一笑,问道:“哪里不同呢?” 徐子陵正色道:“琴声亦美不胜收,但缺乏人的情绪,只有自然妙理,听完一曲,仍然难以猜出琴师是个怎样的人。箫音由内而外激发感情,琴却由外而内,变幻种种意象,引诱他人陷入上天的鬼斧神工中。青璇小姐说你技艺有所欠缺,应当就是指你全程不肯倾吐心声。” 石青璇嫣然一笑,看上去很满意他的答案,也说明她的确很欣赏徐子陵。她很少向人打开心扉,更少露出真心笑容,所以这反应已经很特别。 苏夜望着她,再看看徐子陵,忽然摇头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希望我马上消失?” 这句话一出口,当即驱走了房中的暧昧之意。徐子陵神情中出现几分尴尬,却没当场否认。石青璇则收起笑容,叹道:“妹子不要说笑,你们既为正事而来,自然要办完再说。” 徐子陵像是要掩饰尴尬,立即接话道:“是,理应如此。” 苏夜目光在他们之间又转了一圈,笑道:“好吧。” 她之所以离开洛阳,远赴成都,当然不是工作太累出门旅游,而是为了若干年前销声匿迹,近期重现中原的“天君”席应。 席应统领魔门中的“灭情道”,在八大高手榜上排名第四,名气十分响亮。江湖传言说,他的称号中有个天字,犯了宋缺的忌讳,被天刀一路追杀出中原,迟迟不敢回来。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只派师弟尹祖文接触阴癸派,而非亲自出面。 但在知情人看来,宋缺没有那么霸道,之所以跟席应过不去,是因为他作恶多端,才随便找了个借口出手。 席应犯下过诸多恶行,其中最有名的受害者就是“霸刀”岳山。岳山曾击败席应,致使席应恨他入骨,趁他出外时杀了他一家老小。岳山离世之时,早已不再记恨宋缺,却始终不能忘记这桩仇恨。 巧的是,石青璇与岳山关系匪浅,称其为“岳伯伯”,收藏他的霸刀和“换日大法”,一直想替他完成未竟的心愿。正因如此,席应消息一出,立即引起她的注意。 即便没有情报,只用猜想,也能猜出席应此行,最大的忌惮仍是宋缺。据说他在外这么多年,成功练成了独门绝学“紫气天罗”,这才减去对天刀的惧怕,准备回来大展拳脚。 苏夜深知,魔门八大高手无论身在何方,都会因不同目的进入中原,包括突厥国师赵德言,所以她不必天南海北地去找,只需关心他们出现的时机。早在席应回归之前,她找准机会,在他人配合下,陆续制服安隆与尤鸟倦,并且软硬兼施,以性命为交换,逼两人交出独门秘籍。 荣凤祥无法把祝玉妍带在身边,安隆也无法随时随地找到石之轩,于是像荣凤祥一样从了她,几经讨价还价,不情愿地提供“天心莲环”。尤鸟倦却是毫无气节,表现的比左游仙还差,居然出卖了剩下三名师弟妹,一起交出邪极宗绝学。 安隆是否会向石之轩告状,尤鸟倦以后死在何人手上,都不是苏夜所关心的事情。她接到情报,立马动身南下,索取本该属于徐子陵的猎物。 第二百零二章 席应逃入西域,兀自心有余悸, 行事一直非常低调, 没人听说他在那里作出什么大事, 竟就这样销声匿迹,所以在很多晚辈眼里, 他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前辈人物。但他这次回来,胆子好像大了一圈儿,一改过去的谨慎作风, 不怕泄露自身行踪。 成都位于中原腹地西部, 距离西域不远, 成为他选择的,第一个打响名气的地方。他刚来成都, 就找上城外大石寺的和尚, 公然表露寻仇之意。然而, 和他结怨的上代主持已经坐化, 于是他迁怒他人,扬言从此以后, 如若大石寺中有人居住, 他就杀光十里内的百姓泄愤。 大石寺的和尚大多不懂武功, 无可奈何之下, 只得依言迁走, 导致这座寺院变的空空如也,仿若一座鬼寺。 他这么欺负对手,当然是霸道至极, 还让巴蜀群雄颜面尽失。但他名气大,武功高,又在中原魔门的帮助下,日夜神出鬼没,并非直接占据大石寺,致使寻常人无法查清他的踪迹。师妃暄亦为此深感头疼,最终找上徐子陵,希望他能在这事上出力。 川中大部分江湖人物,包括解晖在内,都认为席应寻大石寺的晦气,并非只为复仇,更重要的,还是想借着这场风波,将宋缺引出岭南。这个推论也从侧面证明,他的紫气天罗大成后,的确不必再畏惧宋缺。 徐子陵听完类似消息后,却提出一个疑问,即席应如果不怕宋缺,大可直接到岭南下战书。以宋缺的为人,绝对会欣然应战,也不至于仗着宋阀阀主的身份欺负他。他之所以盘踞成都,坐等宋缺上门,应当怀有更深一层的阴谋。 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阴谋也就豁然开朗了。只需稍加推理,就可得出结论——席应仍然深深惧怕宋缺,既想返回中原,就得寻找合适援军,准备在宋缺前来成都时,与盟友中的高手合力围攻,让他彻底回不了岭南。 宋缺一旦身亡,宋阀的影响力就大为减弱,甚至不得不退出争霸的舞台。因此不难推测出,席应的盟友当然是阴癸派。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这次合作对双方均有好处,席应可以借此除去心腹大患,阴癸派也是一样。近期以来,林士宏的生存压力愈来愈大,被迫结盟萧铣,却还是无力抵挡少帅军的攻势。双龙又刺杀巴陵帮的香贵、香玉山父子,进一步压缩鄱阳会生存空间,逼着林士宏向南方退走,又碰上宋阀势力,自此进退不得。 辟守玄寄希望于席应,认为他可以充当诱饵,一举解决宋缺,为林士宏空出地盘。双方过往关系不佳,这时却致力于合作,全因利益作祟。 徐子陵立即着手调查,从阴癸派下属之一,“河南狂士”郑石如那里确认了这个猜想,得悉婠婠、边不负、以及其他阴癸长老均留在成都城,静等宋缺来找席应。 苏夜对这些前情心知肚明,即使她没能预知剧情,也知道魔门中人大多选择和阴癸派合作,盖因阴癸派在中原最有势力,而祝玉妍更是公认的魔门首领。徐子陵确认消息与否,其实无足轻重。 重点在于,她总算等到席应回来,绝对不肯错过这个机会。徐子陵本来答应了师妃暄与石青璇,会戴上鲁妙子制作的岳山面具,扮成岳山杀死席应,见她一意孤行,也只能暂时退让。 他们筹划此事期间,还曾见到同样人在成都的侯希白。侯希白痛快地说出他所知道的消息,并告诉徐子陵,安隆乃是边不负的死敌。边不负创出的“魔心连环”,本就是针对安隆“天心莲环”的破解方法。安隆向来欲杀其而后快,只因不敢惹恼祝玉妍,才迟迟没有下手。 如果苏夜找到安隆,明说她想对付边不负,说不定安隆会暂时放弃魔门内外的成见,和她尽心尽力合作,创造杀死席、边两人的良机。 虽说魔门中人极为排外,行事诡秘,但安隆已经示弱一次,把天莲宗典籍交给了她,没必要死守这条清规戒律。她只需思考需要或者不需要,用不着担心安隆大发善心,向阴癸派通风报信。 安隆以外,还有“倒行逆施”尤鸟倦。尤鸟倦正是“邪帝”向雨田的传人之一,因为邪帝舍利的归属,与祝玉妍结下深仇,十分憎恨阴癸派。可惜的是,他实力不如安隆,同样不敢正面招惹对手。苏夜若将矛头对准阴癸派,乃是他们喜闻乐见之事。 石青璇奏曲前,他们正好在谈要不要安隆帮手的问题。此时一曲终了,苏夜心里已有成见,接续曾经的话题道:“成都是安隆的地盘,也是独尊堡的。我大可向堡主提出请求,请他帮忙调查。倘若他们无法找到席应人在何处,再借助安隆等人的能力也不晚。” 徐子陵苦笑道:“席应本人已经很难对付,何况还有婠妖女和边不负。万一你击败席应,还没带走他,就碰上婠妖女,说不定难以如愿。” 苏夜摇头笑道:“我想过这个可能。但你忘了吗,安隆是石之轩的死党。飞马牧场擒下四大寇,问出曹应龙与石之轩的关系,早就惊动了他。我继续与安隆打交道,没准隔个三两天,石之轩就知道了我的所有动向,说实话,他到现在还没找上我,当真让我很是意外。我想来想去,也许他是想先拿到邪帝舍利,练成不死印法的最后一步,再大开杀戒。” 石青璇淡淡道:“这确实是唯一的可能。” 她听到父亲的名字,却满脸无动于衷,好像在谈论一个陌生人。苏夜看了她一眼,续道:“这几年以来,我不仅惹了祝玉妍,也惹了他,还是稍微收敛些的好。况且我很需要紫气天罗,到手后又要去长安转转,不想横生枝节,被迫淹留成都。” 她过去和人家索要秘籍,每一次都心怀忐忑,不知道所谓的“集齐天魔策”,包不包括各派掌门自创的武功。毕竟从左游仙到尤鸟倦,每个人都遵循师门心法,孜孜不倦地修炼,并未自创出神功。就连天心莲环,也是天莲宗武学的巅峰,并非安隆独家所有。 直到她结识石青璇,有幸得见石之轩留在幽林小谷的《不死印卷》,才确认自己无需获得补天、花间两派的传承,只需抄录整套“不死印法”,就可获得相当高的完成度。 说到底,不死印法乃是石之轩利用佛门无上心法,将两派武学融合起来,创出的独特绝学。印卷之中,充满了矛盾与玄秘,让阅读者看的莫名其妙。除非石之轩本人亲传的弟子,任何人翻阅它都没多大好处,反倒会影响自身修为。 碧秀心翻阅印卷时,也是难以理解其中奥妙,竟然看的元气大伤,阳寿缩减,令石之轩后悔不迭,更引发了石青璇对父亲的恨意。 因此,石青璇虽然保存《不死印卷》,等待杨、侯两人争夺,却对它没有什么兴趣,甚至觉得它越早离手越好,省的看了心烦。苏夜向她索要印卷,她也没怎么犹豫便给了,倒是很担心她步母亲后尘,因急于弄清其中奥妙而深受其害。苏夜尚未来得及细看印卷,仅仅依样画葫芦抄写了一遍。她见识过不少神功,足以克服它们的吸引力,专心致志于修炼先天功。不死印法再怎么神奇,也很难突破她的心理防线。 它对她的最大意义,是确认了魔门领袖自创武学的地位,也让她对紫气天罗充满了期待。 按照原有的发展轨迹,席应等人正在等候宋缺,却等来了岳山。江湖上无人知道岳山已经去世,所以祝玉妍也好,安隆也好,都认为这个岳山是真货。边不负瞧不起岳山,席应更是如此,遂悍然应战,结果判断失误,死在徐子陵手上。边不负见势不妙,飞也似地溜走了。 苏夜了解石青璇的心愿,当然不会阻止徐子陵杀他,只是在他死前,她必须先殴打他,直到他掉落秘籍为止。这件事办完,她就撒手不管,随便徐子陵如何捣鬼。 石青璇秀眉微蹙,不甚赞同地道:“你曾答应东溟公主杀死边不负。倘若边不负死去,东溟派应会给你不少好处。既然如此,你找安隆同行,岂不是多了一重保障吗?侯公子确认安隆和尤鸟倦都在成都,像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太常见。” 苏夜微笑道:“我并未完全拒绝与他们合作。阴癸派和他们两人都势成水火,不怕他们出尔反尔。把话说明白点儿,石之轩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席应身为灭情道之主,若非碰上生死攸关的大事,绝不会交出师门典籍。我要的就是他俯首帖耳,用武功换取一条小命,有外人在旁,场面说不定会很尴尬,也更增他的抵触。” 她顿了一顿,又道:“至于边不负,此人长年沉溺酒色,武功没有应有的那么高。他号称祝玉妍的师弟,其实连安隆都能杀他。东溟公主恨他,婠大小姐也对他极为厌恶。我希望能卖两家人情,所以能杀他就杀,不能的话,再等等也无妨。” 徐子陵露出无奈的笑容,叹道:“你之所以有恃无恐,无非是看准了祝玉妍与石之轩今生不可能联手。即便魔门覆灭在即,他们两人间的深仇也无法化解。” 苏夜道:“是,只要安隆还是石之轩的朋友,祝玉妍就不会接纳他。不过……石之轩这人心思不可捉摸,居然创出专门对付安隆的破莲八着,并传授给侯希白,令安隆大为愤怒。曹应龙想要脱离他的控制,安隆肯定更这么想。另外,安隆生性自私自利,除了自己,谁也不在乎。他的为人就像祝玉妍所说,只是个满身铜臭的奸商。只要对付我没有多少好处,他就不会自寻死路。” 石青璇也叹了口气,幽幽道:“好吧,反正我们加在一起,也不是你的对手,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子陵在你得手后,再找机会杀席应。那时他惊魂乍定,说不定会放松警惕,更容易成功。” 徐子陵向来尊重苏夜的决定,发现石青璇并无异议,点点头道:“好,我有机会再见一见希白。他跟踪安隆已久,对成都亦很熟悉。有他帮忙,事半功倍。” 第二百零三章 婠婠大驾光临成都时,苏夜人还没到, 也未弄出任何动静, 所以她至今不知苏夜就在本地, 苏夜却知道她。 《不死印卷》时时牵动着杨虚彦、侯希白的注意力,也是婠婠志在必得的宝物。她身为祝玉妍唯一弟子, 自然清楚祝玉妍不及石之轩的事实,这才想要夺取邪王一生之武学精华,精心研读, 找出击败他的方法。在这件事上, 她的急切绝不输给前两人。 不为人知的是, 石之轩对徒弟抱有偌大期望,一如祝玉妍对婠婠。他将印卷留给女儿保管, 既是因为无法决定哪个徒弟有资格继承它, 也是因为魔门中人冷酷无情的性格, 一切由实力决定, 很少讲究情义恩爱。 侯希白有双龙为助,得以险胜杨虚彦, 并得到石之轩承认, 成为印卷唯一传人。可惜他为人与邪王南辕北辙, 过了很多年, 也未能练成印卷上的武功, 实在是一件憾事。 杨虚彦性格倒是合适,却在中途背叛师门,另投大明尊教。他平生最敬重畏惧的人就是石之轩, 同时又想脱离石之轩的魔掌,对师父感情极为复杂,最后成功离开,也失去了邪王的庇护。 这两人出身不同,习练的武功不同,心性更有云泥之别。但无论哪一个,都有明显缺憾,难以承担石之轩的期待。 侯希白曾亲口承认,石之轩盼望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担起一统圣门的重任。如果他心狠手辣,邪恶冷酷,未尝不能练成不死印法,顺利超过婠婠。但他压根不是这样的人,只能望印卷而兴叹。更有甚者,外人只要稍微了解这位多情公子,和他打打交道,就知道石之轩着实是想太多了。 杨虚彦在血统方面占有优势,却心术不正,做事不择手段,且终日以刺客身份露面,如同暗夜中的影子,毫无一方首领气象。自他声名鹊起以来,到殒命玄武门,始终未能自立门户,只能依附别的势力,成为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石之轩两徒均难成气候,很难和婠婠抗衡,别说心计城府,连武功也有不如。他后来亲自出面,在祝玉妍死后,以君临天下的姿态现身,其实也是别无选择。 公平地说,在魔门年轻弟子里,婠婠和白清儿都有统合六派的潜力,奈何时不我待,同样没有一个成功,只能再等一代。苏夜并不想涉入魔门内斗,却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假使有一天,她必须从中选择一人,那她估计会倾向于婠婠。 解晖应下苏夜的请求,联络蜀中势力,追查阴癸派门人下落。侯希白也通过安隆,密切注意城中异动。没过几天,川帮就传来消息,说边不负乃是城中某地的常客,曾多次光顾。 毫无疑问,那个地方又是一家青楼,名为“散花楼”,而且名气不小,极具规模,每到华灯初上时分,楼外长街就客似云来,夜夜笙歌。 边不负一直就是这个形象,最喜爱倚红偎翠的生活。席应则因习练紫气天罗,需要用这种方式调和内息。据说他男女不忌,也不知是真是假。 徐子陵第一次去散花楼,便撞上边不负本人,还险些被他发现,却不见婠婠芳踪。由此可见,阴癸派在成都另有落脚地点,这只是消遣之地。但婠婠不在,正中他们下怀,可以摆脱她的影响,一心对付席应。 苏夜确认过后,直接替换了徐子陵,每天晚上都去那里踩点。事实上,就算她找安隆合作,也只能追查到散花楼。此楼受川帮照拂,向来正大光明经营,不参与江湖风波。楼中老鸨、姑娘都会给安隆面子,却不代表他可以肆意得罪对方。 由于婠婠就在成都,席应似乎不再忌惮师妃暄,也不再用假名隐藏身份。当然,若非事先知道他的来历,就算当面撞上,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天君席应。 苏夜佩服之余,对他们的做法持怀疑态度,因为师妃暄可不是唯一的佛门弟子。等席应在大石寺犯下的恶行传扬出去,就算宋缺不来,其他佛门高人也会主动赶来。如果他撞上了净念禅宗,或者佛家四宗的四大圣僧,很可能无法全身而退。 他敢这样高调,应该还是因为宋缺早晚会过来解决,而其他人不愿抢天刀的风头。 席应和阴癸派井水不犯河水,但颇为亲近边不负。他们以前就经常共同行动,寻花问柳,眼下久别重逢,自然要重温以前的经历。两人来到散花楼的当晚,恰好是一个雨夜。漫天飘着毛毛细雨,街上的行人、马车却络绎不绝,全然不以这点小雨为意。 边不负每次露面,都做潇洒的文士打扮,显见很满意这个造型。席应气质和他有几分相似,白皙清瘦,身形颀长,书卷气相当浓厚,平时感觉文质彬彬,不太像练武之人。不过,他双眼中闪着一圈紫芒,眼神极为凌厉,自带令人心惊胆战的压力,正是“紫瞳火睛”的异相。 要不是这双奇怪的眼睛,别人很可能把他误认为阴癸派的门人。 单论巴蜀人物,他们两人只把解晖放在眼里,瞧不起其他豪杰。待阴癸派长老抵达成都,解晖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了。但边不负万万没想到,苏夜早就在等这一天,飞快离开洛阳,直奔席应而来。他想不到她的行动,自然也想不到她会在散花楼出现。 边不负每次到散花楼,总是要二楼西厢四房中的一个厢房,视情况而定。今夜没有别的贵客,所以他们两人订下西厢头房。楼中人都习惯了这位贵客,一见他来,就主动派来楼里最美貌的女子,以满足他的欲望。 苏夜轻易辨认出边不负的身形,边不负却未能察觉她的目光。两人进房不久,苏夜已趁着楼中仆从往来的空隙,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二楼,逐步接近头房大门。 她对周围气息的感知,比过去更加敏锐,甚至不必刻意聚气,就能听到前后左右上下的每个声音,以此判断这些人的位置。只要他们露出最微小的空隙,视线出现一个死角,她就能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她站在门前,屋中的人仍未发觉事情不对。男女的说笑声、酒壶酒杯碰撞的声音,正从里面绵延不绝地传出。边不负的声音自不用说,另外还有一个低沉悦耳的柔和男声,应当属于席应。他正在与其中一名姑娘说话,只是说的不如边不负那么多。 究其本意,他并不愿在挑衅宋缺的同时,前来青楼寻欢作乐。怎奈他功法如此,若不借着男欢女爱调节,有可能后患无穷。因此,他也是不得不这么做,而非自高自大到这个地步。 他们内功炉火纯青,呼吸声比常人细微绵长的多,又被说笑声掩盖,让人难以听清。苏夜却不在意能否听清,整个人继续前倾,贴向紧闭的门扉,好像要倚在这扇门上。 她已经如此接近,即将破门而入,房中的人仍然一无所觉,证明她武功又有少许进益。同时,两人实力和婠婠仿佛,自然拿她毫无办法。 说笑声仍在持续,苏夜前倾势头却止住了,身体正式碰到门板,衣角在门上擦出极其细微的响声,几乎听而不闻。声音出现时,席应终于霍然惊觉,发觉不知不觉间,门外竟然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刚回中原,便前去会见祝玉妍,在她面前试演紫气天罗,并得到她的称赞,自此信心大涨。如今这一惊,却是心头剧震,不下于发觉门缝处投进侵入者人影的普通女子。 宽大华丽的头房中,蓦地一片死寂。两名花魁茫然无知,想开口询问,却被两位贵客的神色吓到,不自觉地收起媚笑,愕然盯着他们。 喧闹声响沉落的同时,苏夜只觉门板一沉,从门内传来沉重至极的压力,要将她立时弹开。 然而,门板受到如此巨力压迫,竟毫无异象,甚至动也没动。只有接触它的两人,才知道它正不住震颤。两股巨力一碰,将木料冲的粉碎。厚实沉重的雕花木门无声无息垮下,露出头房内的情景。 情景一如她所想。 身量高瘦,眼神凌厉异常的“天君”席应向后退去,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他神情尚属从容,脸色却十分凝重,在未照面时,就判断出来人非同小可,也摆出了相应的郑重态度。 他个头比徐子陵还高,虽然瘦削,却有着屹立如山的气势,无论是静是动,身形都让人觉得飘忽不定,似乎下一瞬间就会变幻位置。苏夜一步跨进门槛,只见他身上青衣仍在舞动,乃是功力半收未收的征兆。 从外表看,他已经具备宗师之相,却缺乏宗师万事泰然不惊的气度。事实上,他已做好来者不善的准备,结果看见门板碎裂,门外迈进一个清秀明丽的小美人,立刻愣了一愣,脸上浮出几分诧异。 席应惊愕交加,边不负却是如遭雷亟。他本来还抱着膝上的美女,满脸气定神闲,此时活像见到石之轩或宁道奇,扬手将那美女推开,整个人从座椅中弹起,广袖一拂,现出两只银闪闪的铁环。 苏夜被他逗的面露微笑,脚步不停,瞬时又迈出一步,自来熟地笑道:“为啥又是青楼?你们打发日子,就不能选择较为正经的方式,换换口味吗?下一次不如选在学堂吧!” 席应听的云山雾罩,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她在招呼边不负,同时听到边不负在身后沉声道:“小姐来成都,有何贵干?” 苏夜笑道:“别人问,还算事出有因。贵派和我打过好几次交道,难道不明白我的来意?” 她之前威胁边不负,扬言只要阴癸派敢得罪她,她就杀他报复,言犹在耳。边不负每想到这件事,就愤懑难当,恨不得立即把她千刀万剐。但祝玉妍师徒合力,仍未能拦下苏夜,被她当众杀死上官龙,最后还得让她走人,足以见得她何等难缠。 祝玉妍尚如此,他边不负又能如何? 所幸苏夜一直相当忙碌,忙着处理各种杂务,包括合并瓦岗军、少帅军的繁重事务,尚未有机会顾及阴癸派。边不负提防许久,见她毫无动静,也渐渐忘了这个威胁,今夜见她突然现身,登时心中一惊,反应远比席应激烈。 席应当然不知他吃过这种亏,也没能把苏夜的名字与真人联系起来,正在猜测两人间的关系,却觉眼前一花。那个比他矮了两个头还多的身影陡然晃动,轻而易举绕过他身畔,直逼边不负。 第二百零四章 席应自己就是移形换位的大行家,却无法掌握她的动向, 当场脸色微变。而且, 她似乎对他不闻不问, 直接选择边不负为对手,让他不知该不该插手这件事。 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 苏夜如同倏出倏没的幽灵,陡然加速,足不点地地飘到边不负身前。不知何时, 她手中多了一柄薄薄的黑刀。边不负瞳孔暴缩, 只见面前黑光四射, 洒出千万点黑色寒芒,迸向方才扬起得双环。 无论是被她略过的席应, 还是直面夜刀的边不负, 都产生了精神上的错觉, 感觉她的人朦胧起来, 化作一蓬细雨,与窗外飘进室内的雨丝相互呼应。刀光点点, 速度不住增加, 飞速连成一片虚实难辨的光芒。 这团光芒看似无拘无束, 实际被极为准确地掌控, 只冲边不负而去, 并未伤到他身边的任何东西。这与他之前的经验大为不同,仿佛失去了电闪雷鸣的威势,却一样难以应对。 也亏得边不负早有准备, 并未惊慌失措。铁环发出清越鸣响,幻出另外一片银光,迎上当面洒来的细雨。仓促之间,他根本不能确认刀锋所在,也辨认不出刀光是否存在弱点,只能以攻代守,试图在内劲碰撞时,找到对手伏下的后招。 黑雨泼泼洒洒地溅入银光,像是带着毒性的水雾,瞬间吞没了银环光亮。铮铮轻响不绝于耳,如琴弦音符般不住跳动,起先还清楚分明,后来间隙越来越短促,终于连成一道绵长锐响。 靠近边不负的两名女子极其狼狈,身不由己地向外弹出,一个摔在墙角,一个摔往房门方向。两人均未受伤,也均受到极大惊吓,惊叫着奔向门外,与屹立不动的席应形成鲜明对比。 她们刚刚奔逃出门,这间头房靠近内侧的一半区域,已然充满了比针尖更锐利的劲气。刀光流动不绝,似乎被主人赋予了生命,比起细雨,更像活生生的漆黑萤火。刀势表面细腻精巧,有点缺乏杀伤力的感觉,实际每个光点都带着惊人力道,碰上铁环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爆发出来,令边不负手腕连续剧震。 即便祝玉妍在旁,也难以给他安全感,何况只有席应一人。他向来聪明,未及交手就审时度势,深知两人合力,仍然不会是苏夜对手。苏夜不作交代,绕开席应,只盯着他穷追猛打,更增加了他的压力。 在危急关头,荣凤祥曾经当机立断,抛下他逃离荒山。这一次,他还是那个被攻击的倒霉蛋,却不知为何,居然找到了一丝逃脱机会。机会转瞬即逝,双环立即合拢,凌空划出大大小小的圆环,每次被刀锋击开,就飞快荡回原处,借着铁环摆动的势头,摇摆不休,以此卸去环上巨力。 他们交手十分激烈,在极短时间波及整个房间。苏夜对付他,不必像对付宁道奇那样全力以赴,又想尽快吓走他,所以故意留出可趁之机,希望边不负足够机灵。 房中陈设纷纷碎裂,大多被劲风荡的粉碎。部分残骸飞向席应身畔,碰上他护身气劲,当即朝外弹开,摔落在地,造成满地狼藉的乱象,也令席应大皱眉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再不出手已经说不过去,将在事后丢尽脸面。另一方面,苏夜将边不负逼向窗子时,他也忽地明白了她的身份,心惊之下,双目紫芒闪烁不定,皮肤表面隐约浮出一层紫气,比之平时,更加引人注目。 紫气天罗与天魔功同出一源,行功方式却恰好相反。天魔力场向内吸附,逼迫敌手运功挣脱,才能免去功体尽废的可怖后果。紫气天罗的力量则是外扩而非内吸,运功到极盛时分,身边空间会不断膨胀,牢牢缚住敌人,令对方无路可逃。 但行功同时,由于内息在经脉中的流向非常特异,将引发色素沉积的效果,致使皮肤带上紫气。 紫气甫现,席应周身空间也在改变。气劲细若游丝,交错旋转,以他发力点为中心,织出一张无形无质的气网。这张网可以随他心意,任意变化大小形状。他移动时,气网也随他移动,如同一只带着蛛网行走的蜘蛛。 天魔力场能够困死敌人,紫气天罗也有这种效果。正因如此,席应对它期望极高,希望在中原大展拳脚,洗去败给宋缺的耻辱。 边不负那边瞬息万变,被迫一退再退,连续施展出圆环形状的劲风,护住周身要害,竟然找不到反击空隙。他退至窗边,心知进退不得,只得气凝后心,向后撞去。木板碰上他后心,顿时咔咔作响,发出断裂声音,被他强行撞裂,步房门之后尘。 头房外面就是挂满彩灯的回廊,飘荡着甜腻香气,一到廊上,就能清楚听见楼下大堂中传来的歌舞声。边不负撞破板壁,声响着实不小,自然惊动了另外三间房的客人。就连大堂诸人,也是满心疑惑,抬头上望,不知二楼发生了什么事情。 边不负形容狼狈,大有慌不择路之意,却成功退出房外。 席应身形飘忽,以和他高挑身形不相称的超卓轻功,疾掠至苏夜身后。他双手合抱,仿佛抱着一个大球,将天罗真气压缩成一个椭圆形的球体,然后猛掷向前,令真气瞬间扩散,变回那张遮天蔽日的巨网。 他一出手,边不负压力瞬间减轻,得到喘息及反击的机会。但他仍然认为,苏夜是为了某桩他不知道的事情,务要置他于死地,心中连叫不妙,居然不再理会席应,腾掠向曲廊上的另一扇窗子,无视大堂中射来的无数目光,一跃而下,径直掠往散花楼大门之外。 苏夜屡次放水,就是为了逼他逃走,得到直面席应的机会,自然不会去追杀他,任他逃去。 席应在她背后送来天罗气网,未能逃过她的感知。她从容收回夜刀,就像脑后长了眼睛,想也不想地向后劈出三刀。这三刀短促有力,雄浑激烈,犹如雨中炸响的闷雷。每一刀均直直劈向气网的枢纽处,精准无比。即使席应本人亲自动手,也不过如此。 席应神情凝重至极,阴森森地哼了一声,探出的双掌巧妙收回,又突然高举,转移气网重心,重新接续被夜刀斩断的游丝气劲。 与此同时,他脚踩奇门步法,诡异绝伦地移动,在她身侧的极小空间里穿插游移,竭尽平生之力,躲避夜刀惊天动地的正面劈刺。 天罗气网仍然苍苍茫茫,不惜一切地向她罩来。席应不但模仿蜘蛛,将内劲吐出体外,加以控制,还比所有蜘蛛更精微奥妙。网随人动,迅速收缩扩张,前一刻才只有车轮大小,下一刻就笼罩数丈方圆,通过体积变化,间接消解刀风。 他武功胜过边不负一筹,虽不及祝玉妍,也是魔门中有数高手。苏夜应付他,态度远比应付边不负时郑重,时时强攻,击断数缕游丝劲气,和他以招换招,力求正面突破气网。 边不负当空掠过大堂,消失在无边夜色中,足以证明楼上出了麻烦。散花楼之中,已经很久没有人胆敢当众撒野。但苏夜未曾自报家门,也没与席应交谈,旁人只能听到西厢屡次传来风雷声响,却不知究竟是谁动手,甚至不敢上楼查看。 席应目睹边不负逃离现场,也犯了和他一样的错误,以为他才是苏夜的目标,直至发觉苏夜理都没理边不负,只向他发动惊涛怒浪般的攻势,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他无暇去想她为何跟他过不去,将全副心神放在对气网的控制中,身体不断横移纵跃,双掌就像两只穿花蝴蝶,以令人目不暇接的姿态,拼命变幻飞动。游丝气劲漫天飞舞,在高速移动的同时,依旧保持着蛛网形态,展现他惊人的实力。 不得不说,席应确有看轻岳山的本钱。然而,他接续气网的速度,远远不及气劲被夜刀斩断。不管他怎样变化,都难以逃出苏夜的灵明感官。气网形状一变,就会被她当场找出网子中心,重重刺上一刀,但若不变,又会被她以刀风冲击,无法维持。 刀尖所向之处,气劲当场断裂消散,发出水泡破裂似的声音。这种声音此起彼伏,层出不穷,令人怀疑房中正在发生的事情。 倘若边不负在场,与他合力围攻她,说不定两人都有逃跑的机会。纵然逃不了多远,也可争取一定时间,让阴癸长老发觉不对,前来相助。可惜边不负保命要紧,不及确认就逃之夭夭,导致席应欲逃而不得,反被锁死在这间桌歪椅斜的厢房中,坚持一场明知无法取胜的决战。 气劲鸣响逐渐尖锐起来,不再是水泡破碎式的轻响。席应眼中紫芒愈来愈盛,两只瞳孔均包裹在紫色光芒内,一如天魔功运行到极致的祝玉妍师徒。他皮肤上的紫气也比之前更为浓厚,口中发出厉啸,仍有着压制敌手的慑人魅力。 “嘭!”气网轰然消散,变为鼓满房间的狂风。席应脸色剧变,右掌边缘劈中夜刀,挡下苏夜刺向他小腹的一刀。他手掌感觉极为怪异,就像劈中了一段枯木,根本不像接触金属,但随后便感到掌侧一阵剧痛。刀劲透过他皮肤,在右掌皮肉中扩散开来,令他整只手掌变的通红。 幸亏他并非毫无反击能力,手腕处紫气大盛,全力阻挡刀劲上行,终于阻住伤势的扩大,并在夜刀势尽之时,将刀锋反震开去,抢出后退的空间。 直到这个时候,紫气天罗才正式宣告破灭。席应右掌受创,实力大减,左掌幻化漫天掌影,化出一道力道远比之前为小,变化亦没有那么灵动的气网,进行最后一次抵抗。 祝玉妍、边不负等人虽提过苏夜,却没提及她到处找人打架,抢夺魔门典籍的古怪行径。他们并非只为颜面而讳言,也觉得苏夜只抢不练,从未露出掌控魔门的意愿,很可能真是为了收藏。在她没有更过分的举动之前,他们并不打算为这事与她结下深仇。 但席应不知前情,见她步步紧逼,不由认为她意在取己性命。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试图接近板壁上被边不负撞出的缺口,却见眼前罗衣翻飞。苏夜收回夜刀后,并未再度出刀,反而再次幽灵般逼近,衣袖向上撩起,拍出出神入化的一掌。 这一掌意与气合,与刀招别无二致,正正按中席应胸口,将他推的向后跌去。 第二百零五章 边不负方才仓皇逃走,散花楼便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 急忙派人去找川帮的“枪霸”范卓和巴盟的“猴王”奉振, 向他们通风报信, 并请教应当如何处理。 这两支势力都是蜀地土生土长的帮派,与独尊堡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却又密切合作,从无嫌隙,均同意仗着巴蜀天险死守, 不肯参与中原腹地的争斗, 一心等待明主出现。 因此, 成都城里但凡发生杀人斗殴之事,各家帮众都要尽快通知帮主、堡主中的一人。他们自会公平决断, 惩罚闹事者, 为辖下的商铺或平民撑腰。 可惜的是, 苏夜反应也是极快, 绝对不想在楼里等着他们。虽说以她的身份,即使范、奉两人亲自过来, 也得对她客客气气。但她手中扣有席应, 是众所周知的魔门宗师。一个处理不好, 就会给人以她与魔门合作的错觉。 一刻钟后, 范卓率人来到散花楼, 发觉西厢已然人去楼空。苏夜早已提着席应,用比边不负还快的速度溜走,溜向城中偏僻荒凉的小巷。 成都城人丁兴旺, 规模宏大,想在这里觅地藏身,是件很容易的事。苏夜不便带他见徐子陵或石青璇,便秉持独来独往的原则,一路返回预先订好的僻静客店。她确认无人跟踪,才以独门手法解开席应穴道,向他说出要求,要他用紫气天罗换取活命机会。 席应惊怒交加,嘴硬了好一阵,见她软硬不吃,也就逐渐松了口。可他魔功大成,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然不会把秘籍带在身边。她想要现成的功法书册,根本不可能。 苏夜颇为意外,但并不心急,和他好声好气地扯皮,一改过去的凶悍,就好像半夜破门,不分青红皂白暴打边不负的人不是她一样。席应自然可以默写一份,却迟迟不能确认她的用意,更不知她信誉如何,很担心自己交出紫气天罗,下一刻就成了她刀下亡魂,始终犹豫不决。 而苏夜又不能直接告诉他,一心要杀他,报岳山灭门之仇的人是徐子陵和石青璇,只得尽量作出保证,许诺他将典籍写出之后,马上放他走人。 转眼间已到下半夜,席应仍不肯爽快答应。苏夜不由开始考虑,要不要痛施辣手,像折磨左游仙一样折磨他。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房外传来细微轻响,似乎衣料相互摩擦,兼有顶尖高手微不可闻的吐息声。此外,心跳声、脉搏声一样不缺,只是细小到难以辨认,与常人大为不同。 来人倘若一心隐藏行踪,发出的声音会比眼下更小。这硬钢仅是那人平时走路的声响,并未刻意隐瞒。也就是说,来人不希望苏夜把他误认为敌手,于是不加掩饰,打消她的敌意。 苏夜一听声音,即刻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所以只皱了皱眉,并未生出戒心。她侧耳细听,只听呼吸声响了几下,离这间客房越来越近。忽然之间,关住的房门轻轻摇晃,自行震脱门闩。门板缓缓向外拉开,现出门外曲线玲珑的曼妙身影。 一身白衣的婠婠飘进客房,体态飘逸若仙,脸上带着神秘微笑。她双眸乌然生光,满头青丝不作修饰,自然地垂在肩上,在灯火下闪闪发亮,活像飘荡于午夜,秉月光而生的精灵。 她居然孤身前来,身后空无一人,未带任何后援,神色却平静自若,仿佛信心十足,知道苏夜不会无故伤害她。 席应露出惊愕神情,不明白她怎会在此时现身。苏夜则毫不惊讶,叹了口气,笑道:“果然是你。婠大小姐好大的兴致,亲自赶来拯救贵派朋友。” 婠婠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愕然不解的席应,檀口微张道:“除了师尊和奴家,阴癸派中,似乎没有乐意与你说话的人哩。” 她飘进客房之后,空气里便涌动一丝沁人心脾的幽香,令人深深沉醉。席应明知自己尚未脱险,仍然忍耐不住,以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显然对她很感兴趣。 苏夜指向另外一张木椅指,淡然道:“如果你有话要说,就请先坐下吧。我正在和席兄商量,希望他把紫气天罗重写一遍,交给我保管。” 婠婠嗤的一声,笑出声来,掩口娇笑道:“我知道,边师叔回去一说,我就知道了。你不必惊讶,本门有独特的追踪手段,我才追的着你们。” 席应微微动容,脱口而出道:“你们知道?” 婠婠对他态度尚属客气,却也没有太多尊重,如同对待安隆似的,侧过脑袋,很随意地道:“苏妹子有个小小的毛病,那就是喜爱翻阅圣门书籍,浏览圣门各派武学。中原圣门分支众多,却没多少人能逃过她的毒手。噢!她眼光高的出奇,普通人把武功白送给她,她也不要。至少得你或安隆这等人物,才能挑起她的兴趣。” 席应冷声道:“是么,我是否还要感激她瞧得起我?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为何只独自前来。莫非你们勾结……” 婠婠仪态万千地摇头,果真走到木桌另一边,从容坐下,以右手支颐,保持着能够同时看见两个人的姿势,幽幽道:“你莫要胡思乱想,祝师绝不会与外人勾结,坑陷圣门同伴。怎奈我们与苏妹子打过几次交道,没能占到半点便宜,只好知难而退,希望她不要把我当作眼中钉,处处为难。” 她脸容掩映在灯火之后,美的令人喘不过气,与坐在旁边的苏夜交映生辉。席应面对这两张人比花娇的脸庞,却提不起欣赏的力气。他一听就知道,婠婠正在变相通知他,阴癸派对他眼下的窘境无能为力。 就在此时,婠婠目光流转,瞥向苏夜,微笑道:“妹子可以放心了吧。奴家这次过来,其实是为了替你作说客,也好让席天君不致吃亏。” 席应深吸一口气,冷冷问:“你究竟什么意思?” 婠婠香肩一耸,柔声道:“意思就是,奴家打不过苏妹子,所以爱莫能助。你也不用觉得丢脸,圣门榜上有数高手,有一半人见识过她的能耐,被迫交出师门武学。依奴家看,你不如乖乖认输,写出紫气天罗心法算了。她在这些事上,向来一言九鼎,也从未将这些武功外传。你若不信,什么安隆呀、左游仙呀,都可做你的证人。” 她口气轻描淡写,以阴后传人身份,直率地劝说席应从命。这番说辞看似荒唐,其实是最佳选择,既当面卖苏夜人情,又尽可能保证阴癸派盟友的安全。 然而,她的话落在席应耳中,无疑晴天霹雳。邪派八大高手的名单为外人所排,虽难以服众,却也表示出外人心中,魔门宗师的地位,排行并无错误。此时婠婠告知他,两道六派对苏夜束手无策,任她不知从何处弄到消息,不请自来地上门抢夺,当然让他难以相信。 他与婠婠谈了半天,才发觉自己并未弄错,最好的方法确实是交出秘籍,然后自认倒霉,安静地离开。与此同时,苏夜也表现出极大耐心,说他用多长时间都行,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走人,如果永远写不完,那就永远别想获得自由。 真正性情高傲,对威逼利诱不屑一顾的魔门宗师,榜上其实只有前三人,并不包括席应。无论以何种标准判断,他都不是铁骨铮铮之人。 在婠婠作出明确表示后,他终于彻底松口,提笔研墨,开始在纸上书写紫气天罗的行功法理。 他们折腾许久,尘埃落定时,天际恰好微露曦光,云边带着清晨特有的色泽,泛出橙红、橙黄等光彩。席应自然无需睡眠,且希望尽早完成这桩倒霉催的任务,只一言不发伏案书写,不再理会旁边的两人,更不理会天色如何。 苏夜凝视婠婠,只见她忽地抿嘴一笑,指指隔壁厢房道:“那间房里没有人住。我们到那边说话,不要打扰人家。” 她以“不打扰”为幌子,实际只想避开席应,和苏夜单独谈谈。苏夜同样不奇怪,无视给席应提供逃脱机会的可能,随婠婠走出这间客房,又走进旁边的空房。 婠婠仿佛不知道客店中还有其他人,毫不担心被人撞见,自然的就像走进阴癸派地盘。进门后,她主动走向屋内的简陋桌椅,轻盈地坐在椅上,悠然道:“妹子一定明白,我并非为席应而来。” 一进这间屋子,她的声音就低沉了许多,并且刻意收音,将声音向她自身方向收敛,绝对不会传至客房四壁,也免去被外人窃听之虞。即便席应就在一墙之隔,也绝无可能听清她的言辞。 苏夜略一点头,答道:“我知道,你根本不必过来。我若要杀席应,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毁约杀他。” 婠婠浅笑道:“让我们言归正传。你在洛阳时,曾向师尊提出一个提议,愿意与她联手,共同对付石之轩,直到杀死他为止。这件事,还算数不算?” 苏夜以“果然如此”的笑容回应她,再次点头道:“算,但你不要忘了,我对你们亦有要求。” 婠婠蹙眉半晌,眸中首次射出忧伤的光芒,幽幽叹道:“师尊绝不肯以天魔诀为交换条件,换取你的帮助。圣门一直有着规矩,不得向外人泄露门中事务,更不可以外传圣门武学,否则以叛离圣门论,人人得而诛之。” 她会提起这件事,也在苏夜意料之中。若非如此,她何必选择无人之地交谈?不过,谈话时机比她想象中更早。在她心里,至少要等开启杨公宝库,取得邪帝舍利之后,才会出现今日这场谈话。 苏夜笑道:“你连夜过来找我,总不会是想告诉我圣门的规矩?何况,所谓的规矩,只是针对常人而言。假使石之轩鬼迷心窍,非把两派武学传给魔门之外的人,又有谁敢找他麻烦?” 婠婠樱唇一撇,似笑非笑道:“你在这个时候提石之轩,是要吓奴家吗?” 苏夜道:“并非如此,只是顺带一提而已。听你的说法,你走这一趟,并非奉阴后之命?” 婠婠神情忽地变的十分严肃,正色道:“不错,师尊可不知道今天这回事。是我婠婠来找你,和你商量对付石之轩的问题。如果……如果你真的履行承诺,并且成功得手,我愿意私下将天魔诀借给你,供你誊抄。” 第二百零六章 房中静寂无声,仿佛没有人存在, 连空气都凝固了, 带着一股沉重意味。 婠婠说出这个决定后, 神色反而轻松起来,重新露出动人笑容, 大有如释重负之意。她的笑容发自内心,灿烂一场,由此看得出来, 她内心已经挣扎了很久, 至此方抛下重担, 等待苏夜回答。 苏夜明知她极有可能私下前来交易,真到想象成真时, 依然惊讶于她的大胆与当机立断。她多少了解婠婠的为人, 知道她在魔门之中也算胆大, 在事态严重时, 向来随心所欲,不以陈旧规矩为意。可她主动泄露阴癸派视为至宝的《天魔诀》, 可不同于苏夜登门硬抢, 实在是冒了极大风险。 严格来说, 她本人与石之轩并无私人恩怨, 所有仇恨都来自于上一代。否则, 她极可能选择合作而非对抗,即使石之轩喜怒无常、城府深沉,也不见得能够吓退她。 从她口吻中, 苏夜能够听出她对祝玉妍的深厚感情。她甘冒此险,显然是为,且只为祝玉妍。魔门中人大多惧怕邪王,也无资格联手阴后。正道中人则常年敌视魔门,几乎不会有人乐意趟浑水。 更何况,石之轩本身实力惊人。即使几位当世宗师有资格和他为敌,也绝对不想参与围殴,免的自降身份。 最终祝玉妍别无选择,联合徐子陵、师妃暄,几经波折,总算将石之轩逼进绝境,却因她想将这两名小辈带进黄泉,被徐子陵窥破,从而功亏一篑。 苏夜身手高明之至,有宗师的实力,却没有宗师的架子,甚至主动提出结盟的意见,可惜被祝玉妍果断拒绝。婠婠苦思冥想,盘算许久,始终没能找出比她更合适的人选,终至孤注一掷,宁可逆魔门规矩而行,也要帮祝玉妍完成这桩心愿。 不说其他危险,只要苏夜稍露口风,泄露她私自拿师门宝典作交易筹码的事,婠婠就很难再坐阴癸派第一传人的位置。 她的确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视伦常道理如无物,却也真心敬重热爱师父。这件事乃是在瞒着祝玉妍的前提下进行,更显出她感情的珍贵。 苏夜早就有所准备,仍沉吟片刻方道:“我猜到你会这么做。阴癸派中,只有你和祝玉妍能够修炼天魔诀,也只有你们两个能满足我的要求。” 婠婠变成双手托腮的姿势,娇笑道:“那么你又犹豫什么?怕我在事成之后毁约,还是怕死在和石之轩的决战里?” 苏夜顿时哭笑不得,摇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隐瞒你了。我一直有意挑战各大宗师,其中自然也包括石之轩。阴后出手与否,都无法影响我的决定,仅可能影响决战结果。但我必须问清楚,倘若我主动要求联手,令师就不会生疑吗?” 婠婠仿佛准备好了答案,立即答道:“这有何难?外人对圣门内务毫无头绪,还以为这些年来,石之轩已经死了,或者不成气候,没有人能够看透他的野心,明了他何等危险。但你擒下曹应龙、屡次击败杨虚彦,插手杨、侯两人的师门道统之争,又制服安隆,还结识并保护石青璇。如果石之轩不找你麻烦,才叫怪事。连那两个小子都能刺杀任少名,令铁骑会毁于旦夕之间,若石之轩也这样做,你可要怎么办呢?” 苏夜失笑道:“看来你们琢磨我的事情,琢磨的实在不少。” 婠婠无动于衷,继续道:“你大可告诉师尊,你想先下手为强,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师尊应当不会疑心,因为……倘若石之轩练成他自创的邪门功夫,恐怕真的没人能够击败他了。” 她说的很是婉转,又隐瞒了关键信息。但苏夜明了内情,也明白她不肯说出来的内容。 向雨田遗下“邪帝舍利”,就放在杨公宝库之中,为魔门人人想弄到手的异宝。石之轩也需要它,吸取舍利精气后,才能把不死印法练至圆满境界。到那个时候,他将跻身于当世三大宗师之列,与他们平起平坐,没有人能够控制他、阻拦他、追踪他,只能看着他纵横天下,获得比祝玉妍更强的影响力。 可惜婠婠并没想到,苏夜对邪帝舍利同样势在必得,绝不会给他人插手的机会。石之轩想要练成不死印,恐怕只能另辟蹊径。 苏夜嗯了一声,轻轻道:“其实我也这么想。可惜我练功正到紧要关头,暂时无法放手一搏。最要紧的是,石之轩神出鬼没,他的两名弟子也联系不上他,只能等候召唤。想找杀死他的机会,可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如愿。” 天色微明之后,客店中传来不少吵嚷声。苏夜听到这些声音,顿时后悔自己没有包下整个店面。但她们不怕普通人打扰,事实上不必在意。 她下意识听了听,便见婠婠秀发一扬,固执道:“奴家不管这么多,也不管你怎么做。只要石之轩死了,了结师尊多年夙愿,我就借你天魔诀。不然的话,就算你有本事杀尽阴癸派上下,也休想触及本门秘传。” 她半是撒娇,半是强硬,让苏夜难以继续试探,遂坦然笑道:“可以,不知为什么,我相信你不会事后反悔。你这次回去,不妨替我向阴后传话,随你怎么说吧。” 婠婠见她应承,神情又一次松弛下来,双眸闪动几下,忽然问道:“你想挑战当世武学高手,是否包括师尊在内?” 苏夜轻笑道:“我若说不包括,岂非看低了令师?令师也好,石之轩也好,都是我的目标。” 婠婠笑道:“这种事猜也猜的到。师尊听说你与宁道奇战成平手后,曾私下慨叹,认为有朝一日,你将光明正大挑战她,看来她并没猜错。” 迄今为止,苏夜已击败八大邪派高手中的五人,只剩排名前三的祝玉妍、石之轩和赵德言。至于集齐天魔策的任务,也在依序进行。 据婠婠所言,魔门中人认为天魔策共有十卷,大多散落无佚,包括至高无上的“道心种魔大法”。玉佩仅让她收集八卷,十有八九是只算上了八大高手的师门绝学,并未丧心病狂到要求整套天魔策,让她感激莫名。 魔门路线还好说,整个江湖路线麻烦的多。她每次一想毕玄、傅采林等人,再想想击败他们才能拿到完成度,就会觉得眼前一黑,活像在写一份永远写不完的作业。 其中,毕玄之徒拓跋玉、淳于薇曾奉师父口令,向双龙借阅《长生诀》,结果被她毫不客气地挡了下来,说毕玄若要看,就自己到中原来看,不要有事没事乱摆架子。拓跋玉等人见势不妙,悻悻而去,也不知把话传到了没有。 她在洛阳梳理了一遍名单,算算数量与时间,决定尽快动身去长安,取出并吸收邪帝舍利,再一一挑战玉佩划定的对手。婠婠自然不知她的打算,还因为心情很好,饶有兴趣地打听个不停,试图问出她对诸位高人的看法。 两人谈了半个上午,婠婠才心满意足,姗姗离去,将席应留在客店里。席应对此并无意见,一直竭尽所能地书写,又花了一个下午时间,终于将紫气天罗整理完毕,交给苏夜。 他受到恐惧心情驱使,完成的远比预计中为快,就像被宋缺逐出中原时那样,不敢对她多说什么。苏夜翻阅一遍,确认他并未胡写乱画,滥竽充数,便客客气气地向他表示感谢,任他离开这家客店,返回阴癸派的巢穴。 她明确说过,自己不会插手他们接下来的计划,所以若事情正常发展,席应仍会继续引诱宋缺,直至假岳山上门寻仇。徐子陵能否按照剧情,成功杀死此人,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她料理完席应,就算完成了前来成都的目的,于是不再浪费时间,辞别石青璇等人,准备动身北上长安。然而,在她临行前一天,久违的师妃暄忽地主动前来拜访,闲谈过后,居然还将慈航静斋的所在告知于她,说她若有兴趣,可到静斋一行。 苏夜不奇怪她的到访,却意外于她的主动。不过,《慈航剑典》亦是当世巅峰的武学典籍之一。宁道奇就曾前往静斋,借阅剑典,结果看的吐血。就算她对静斋并无兴趣,只为剑典而拜访,也是应有之义。 第二百零七章 长安城年代悠久,历史源远流长, 自汉代以来, 就是中原大地的重要城池, 人文经济均十分繁荣。后来它几经波折,毁于战火, 令人十分惋惜。隋室在原本的城址附近建立新城,取名大兴,立为隋朝国都。不过习惯使然, 仍有不少人在口头上称其为长安。此城地处关中, 地位与洛阳、扬州等同, 算是义军必争之地。谁能占领这几座都城,就说明他实力不凡, 具有雄踞一方的资格, 也隐隐有着“天命所归”的意味。 时至今日, 长安的势力分布仍然错综复杂。它主要被同样位于关中的李阀掌控, 但阴癸派老巢也一直设立于长安,只是不为人知而已。而多年之前, 石之轩曾选取城中一座著名宝寺, 以住持身份隐居其中, 既方便他隐瞒真实身份, 又有助于他查找杨公宝库和邪帝舍利。 李阀四处征讨, 常有胜绩,战后会将投奔他们或投降的重要人物送回长安,包括奋战后兵败认栽的李密, 以及日渐式微,不得不投奔亲家李渊的独孤阀。这些人抵达长安后,分居不同地点,也带来了不同数目的子弟手下,愈发增加了它的复杂程度。 隋文帝时期,杨素暗中在长安城地底建造宝库,以备自保之用。一旦杨坚动手,形势急转直下,他可以依靠库里的兵器珍宝,以及手中军权,与对方一决胜负。 然而他最终病亡,没有机会用到它。他的儿子杨玄感则因事出突然,仓促起兵,从未得到开启宝库的机会,被俘之后又不肯说出这个秘密,导致大多数人只听过宝库传说,无法深入探究。 双龙从傅君婥那里获悉杨公宝库所在,又从建造者鲁妙子那里学会机关术,乃是开启宝库的不二人选。正因如此,他们从身无分文的小混混时代起,就被各种大人物威逼利诱,甚至连累身边兄弟。若非他们运气好,人也够机灵,只怕又会成为怀璧其罪的牺牲品 普通人垂涎库中物资,魔门和正道却十分关注邪帝舍利。对他们而言,这是宁可放弃所有宝贝,也要弄到手的绝世珍宝,地位比和氏璧只高不低。 在苏夜的记忆当中,邪帝舍利源于西汉,是天邪道宗主“邪帝”谢泊发掘古墓,挖出的陪葬异宝。他将它带在身边,并发现了它可以储存元精的奇妙特性,遂在临死前,将元精悉数注入舍利,嘱咐弟子一代代传下去,研究提取元精的方法。 如此一来,总会有人借助舍利之功,勘破天人大道,令魔门发扬光大。 谢泊逝世,舍利还在,被尊为天邪道独一无二的圣物。每代邪帝都遵照谢泊意愿,用注入元精的方式辞世,于是舍利中也充满了来自不同宗师的元精。它不仅庞大驳杂,而且奇寒邪异,对谁都危险至极,可以轻易杀死试图提取元精的人。 他的想法当然标新立异,别具一格,可惜几百年间,从未有人成功吸收元精。如今天邪道变成了邪极宗,从谢泊传到向雨田,再传到向雨田的四名弟子,竟变成魔门最弱小的一个分支。而且向雨田没把舍利传给徒弟,反而交给鲁妙子,要他寻找魔门中足以继承舍利的人物。 鲁妙子找了若干年,也是没看中任何一人,趁着为杨素设计宝库的机会,将舍利放进宝库,等候有缘人出现。 婠婠拿到舍利情报后,屡次与双龙接触,想要达成交易,即他们任意搬取军用物资,把舍利留给阴癸派。然而,双龙再次表现了“我才不呢”的态度,既没打算自己独吞,更不想交给魔门,使得双方不欢而散。 由于外人不知苏夜认识鲁妙子,不知鲁妙子主持修建杨公宝库,倒让她落得了个清静。她手持设计图卷,仔细研究图中奥妙,完整背下机关暗道,直到闭着眼睛,也能想出正副真假仓库的区别。 这座庞大的地下建筑被称为“库”,实际是座地底堡垒,共分四个出入口,分设于城外、永安渠、西寄园、无漏寺四地。如果杨素起兵,可以通过杨公宝库逃出长安,也可以通过城外的出口,把军队送进城里。 傅君婥只知其一,不得其法而入,仅进入假库,拿走假库中的几件宝贝,并在门上签了个名。就算她找到真库,在不知道机关分布的前提下,也只能在副库打转,看不出更深的地方别有洞天,还有一座存放着神兵利器、稀世奇珍的正库。 邪帝舍利就在正库的机关室中,已经尘封了数十年。 到了这个时候,已有不少人知道宝库与长安的关系。无论李阀还是魔门,都密切关注双龙的一举一动,希望借此看透宝库的具体位置。在此之前,他们曾从寇仲的重要部属入手,问出了“宝库就在跃马桥”,却是徒劳无功,根本找不到具体入口。 双龙下定决心运走库存时,不得不戴上面具,以假身份进入长安,否则在露面第一天,就会受到各方势力的跟踪与围攻。 苏夜深知宝库内情,也知道里面兵器库存虽丰,真正不可替代的却只有正库中的一批利器,并不是很难运出。更何况,杨坚早已考虑过被人围困,人手不足的窘境,于是设计了针对性的特殊机关,用铁链与拉索控制秘道,设置滑行铁车,协助输送物资,可一直运到城外河道。 它的存在确实惊世骇俗,也是鲁妙子的得意之作。就算他本人要入库,也必须按部就班,一处处解除陷阱,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 她本欲带双龙共同前往长安,怎奈十堰一带军情紧急,寇仲难以分身,而徐子陵前往他处帮忙,一时也是抽身不得。苏夜衡量过后,认为不应再行耽搁,遂决定独自前往。 杨公宝库占地极广,规模极大,由一个主控机关室控制所有枢纽。机关撤去的时候,地面将会传出细微的震动声音。它能够瞒过长安平民,却躲不过监听地底异状的兵士,更躲不过时刻注意宝库的魔门高人。 四个出口中,西寄园正是独孤阀在长安寄居的府邸,入口在后园水井底部。无漏寺则是石之轩托身的寺庙,地面一动,肯定会惊动在寺中静坐的他。更糟糕的是,赵德言已经从东突厥赶到长安,先找到尤鸟倦,制服了他,从他口中问出元精奥妙,提取元精的诀窍,再深潜于长安,准备寻找合适时机现身,一举夺取舍利。 他一向野心极大,独往独来,同时深受东突厥大汗信任,并不稀罕联手中原魔门。倘若他在争夺中击败祝玉妍,就可以代替她魔门领袖的地位,成为魔门第一人。 这对苏夜而言,绝非一件坏事。她一直担心剧情更改太大,各方势力间的关系也有巨大变化,会导致赵德言等人迟迟不来中原。如今她听说他人就在长安,顿时心头一松。 事实上,她很清楚此行风险。即便身为主角的寇仲亲至,安排好接应人手,也难以抵抗李阀在长安的强大力量,只能任凭他们发现副库,搬走库中的东西,然后自己悄悄离开。她若愿意,可以在拿到舍利后,有样学样地溜走。可她不想放弃这个萝卜开会的机会。 她希望汲取元精,突破又卡了几年的瓶颈,之后再用它为诱饵,引诱她的对手找上来。像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拿完东西就走是很方便,以后又要劳心劳力地找人。 元精确实危险至极,不同于和氏璧中的天地灵气,是历代邪帝凝聚着死气的邪异真元,但她必须要冒这个风险。舍利无法被人力摧毁,所以落在任何人手里,对她都是巨大威胁,而落在她手里却弃之不用,又太过可惜。 她盘算各方能够派出的人马,依照危险程度,将他们分为上中下三等。值得庆幸的是,魔门中人很少真心实意合作,大多冷酷自私,宁可谁都拿不到舍利,也不肯将其让给自己以外的人。赵德言根本不想勾结阴癸派,视阴后为对手,否则,她的麻烦要比如今大的多。 做足准备后,她才动身前往关中,顺利进入长安城,在城中隐藏了一段时间,先摸清长安的地理环境和城区分布,再趁着白天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机会,开启跃马桥上的龙头机关,打开秘道入口,由入口进入宝库。 李阀三名公子都相当关心宝库,多次派人调查杨素及杨素亲信的地产府邸,准备从外部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他们均久经战阵,熟悉什么样的庄园最有利于杨素谋反,最后竟真的成功锁定几处可疑地点。任何一点异象,都可能引起监视者的注意,令他们铤而走险,进库一探究竟。 苏夜纵有图卷在手,也花了不少力气,才成功解除多达数十个的陷阱,打开机关室活壁。为了防止横生枝节,她进入机关室后,以最快速度启动枢纽,重新封掉能封住的入口。 她行动比双龙更隐秘,动作比他们更轻巧,做事也比他们果断。到秘道重新封住,机关重新运行的那一刻,四周仍然静寂无声,只有透过石壁,隐隐传来的地下水流动声音。不管阴癸派还是李阀,都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 此时,她正站在方圆只有十步的机关室里,出神地凝视着摆放在石桌上的铜罐。石桌是张地图,详细标出了宝库四通八达的通路,还有通路中设下的陷阱。这个铜罐之前被藏在石桌下方,一个很小隐秘空间中,要先转动石桌,让桌面上升,才能取出它。 净念禅宗用铜殿封锁和氏璧,鲁妙子也用铜罐封锁舍利,封住它的力量,让人不致隔着一百米远,就感应到舍利发出的冰冷气息。 他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曾经提醒她拿到舍利后,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因贪心受害。舍利是件极其难以控制的奇物,即使里面蕴含历代圣帝元精,引诱外人一探究竟,实际害处也远远大于益处。向雨田本人都从未用过它,足见它有多么可怕。苏夜万一贪功冒进,极可能落得个经脉爆裂,死在宝库的下场。 鲁妙子的警告当然事出有因,也是一片好意。当她揭开铜罐封口时,当即觉察罐中传出丝丝寒意,似乎轻微到不可察觉,又偏生无处不在。这一刻,她当场明白了他对它的忌惮。 这只铜罐并不大,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罐子,却足有百斤以上的重量。这不是因为舍利肥胖,而是因为它装满了浸泡舍利的水银。在火折的照映下,水银间或反射出晶莹银光,只是一闪即逝,仿佛一罐不属于人间的神秘液体。 虽说如此,舍利未经外物纷扰时,反而比和氏璧更加安静,只散发一点寒气,并未涌出铺天盖地的力量,扰乱旁人心志。它静静沉在水银之中,等待外人注入内力的时刻。可它再怎么安静,那丝寒意依旧挥之不去,让苏夜情不自禁紧张起来,活像面对着一个放射性污染源。 向雨田是活了数百年的魔门传奇,活跃于晋末时期,一直到鲁妙子活跃的时代,还和魔门中人有所来往。但他出于自身原因,刻意放出假死消息,让别人都认为他修炼道心种魔失败,不幸身亡。之后,他又于数十年前,收下四个心性凉薄的徒弟,令他们互斗内讧,谁都不能继承邪极宗真正的道统。 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无需深究。邪帝舍利还是满溢元精的模样,就证明他未能成功吸收它,难怪要等后来人。 苏夜并不清楚他现在是否还活着,只能确认他活到了隋末,按理说,应该已经破碎虚空而去。但玉佩设定击败向雨田,又像是他仍然留在世间,给她向他讨教的机会似的。 尤鸟倦等四人熟悉师门心法,了解舍利秘密,却不清楚舍利在哪里,空有成为下一代邪帝的野望,最终被迫将秘密交代给别人。如果说这就是向雨田收他们为徒的目的,那无疑很成功。 苏夜暂时不想向雨田,盯着舍利看了好一会儿,确认它毫无异状,这才伸出右手,没入水银液里,握住了那枚拳头大小的半透明晶体,把它拿了出来。 邪帝舍利离开罐子,立马映着火苗,发出幽幽黄光,如同一份普通矿物。它自身是暗黄色,其中夹杂着无数血红细纹,很像活物体内的毛细血管,让它带上了活生生的邪恶之意。 晶体外表坚硬,但一入手,触感又和普通水晶不同,内部似软似硬,有种把握不住它材质的感觉。直到这时,它还是一切如常,被她单手托在掌中,以便她细看晶体内部的情态。 苏夜对鲁妙子的设计很有信心,有把握机关不开,别人就无法进入这个正库。但只要条件允许,她同样不想孤身留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巨大堡垒中。她观察了一阵,发现只凭肉眼,看不出什么端倪,便用左手碰触玉佩,运功一按。 过去曾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又发生了。邪帝舍利纹丝不动,横躺在她手上,固执的如同和氏璧,坚决不肯进去。 与此同时,她体内内息流动,明明从未波及右手,却引发了舍利的反应。它居然比任何高手都敏锐,能够觉察外界最细微的变化,一发觉托着自己的手有所不同,马上就像找到了发泄出口,紧紧粘住她掌心。 舍利里面,庞大浑浊的异种元精澎湃而出,通过阴腧脉,透入她手掌,直冲其他经脉,根本不容她反抗。除了元精之外,还有杂气、死气、邪气,仿佛挟泥沙污秽而下的滚滚洪流,一副恨不得淹没她的架势,使她本能地产生反击之力。 单从这一点上看,它和和氏璧倒真像双胞胎兄弟,同样狂猛霸道,只是储存的力量性质不同而已。 第二百零八章 元精外泄之初,就对苏夜造成了很大影响, 让她甚至无法思考自身处境。如果有旁人在石室的话, 会发现她只是像中了定身术, 呆如木鸡地站在原地,保持着伸手托起舍利的姿势。她本人, 抑或舍利,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如同泥雕木塑。 和氏璧释放灵气, 会根据目标的真气性质, 产生不同力量。但追根究底, 灵气本身非常纯净,不致伤害人体。外人受害, 只是因为灵气去势汹汹, 使得经脉难以容纳。 舍利中的东西并非灵气, 而是令任何人都很忌惮的庞大杂气。 它来自魔门功法, 性质也与魔功相同,极其容易诱使主人产生幻觉, 使他们接触元精时, 脑子里诞生数不清的恐怖幻象。如此一来, 这人的反应将十分特别, 整个身体都因此而僵硬, 也忘记了还可以运功抵御,任凭元精进入身体。 失败者能够甩开舍利,脱离幻象, 已经算实力超卓了。大多数人会因为无力摆脱幻觉控制,直到倒地身亡,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总而言之,它也是遇上的目标越强,反应就越激烈的神奇物品。苏夜本能地反击寒气,意欲把舍利冲离掌心,导致元精进一步外泄,竟当场眼前一黑。 霎时间,她的意识仿佛与身体分离,身体还在石桌旁边,灵魂却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当吸收和氏璧时,在场五人相互照顾呼应,有余力援助较弱的人,全程意识始终清醒。但舍利更为复杂危险,就算是她,也难免在死气围攻下,觉得自己落进无边海洋中,正在沉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 其实她没有沉进深海的经验,也不知道感觉究竟相不相似。不过,如果不是深海,那就是黑洞了,也不见得多么美妙。拿过往经历比较,就是被天魔场吸向发力中心,但严重性是天魔场的千百倍。若她不迅速挣脱出来,下场绝对不会比过去的失败者更好。 火折仍在石桌上燃烧,因为宝库只有透气口,很少出现流动的风,所以一直很稳定地燃烧着,一直烧到火绒燃尽为止。然而,在室内无风之时,苏夜身上衣裙竟无风自动。 她身体始终一动不动,裙摆却像是着了魔,轻微地摆动起来。随即衣服各处均一鼓一张,频率快慢不一,仿佛她无法控制自身内息。 衣裙飘动,舍利的明暗也在变幻。黄光不停跃动,一会儿亮度陡增数倍,一会儿又黯淡下去,被血红细纹重重覆盖。只凭这一点就可知道,双方之间的竞争相当激烈。而掀动她衣服的,并非她的内息,而是元精。 邪帝舍利也许没有活物的竞争之心,但特性决定了它的本质,失控时,杀伤力将超过绝大多数武林高手。 元精向外狂涌,杂气也外涌不止,无形中绕成漩涡形状。苏夜运功反击,那股冰冷感觉立刻沿原路退回。可惜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它退回之际,瞬间引发舍利内部的转变。内部空间随元精力量而改变,也变成了一个庞大无匹的漩涡,一下子由外涌转换为内吸,意欲吸走她体内真气。 历代邪帝武功有差异,元精也存在些微不同。这些不同本来可以忽略不计,因为都是人的真元。但他们不是专门储存元精的专业人士,将元精注入舍利时,难免带入一些性质不一的真气。真气被舍利无差别接纳,一存进去,就是长达数十年数百年的沉睡。过程中,元精真气全部混合在一起,成为极端难以分化的可怖力量。 就这么一瞬间,苏夜化身为被桃谷六仙胡乱治疗的令狐冲,先承受邪气冲击,再遭到舍利反向吸附。与此同时,她脑中幻象始终未能消失,不仅环境漆黑幽深,而且异声大作,仿佛万千厉鬼一起尖啸,威力远在祝玉妍的天魔音之上。 所幸她定力极深,即使事出仓促,也未忽视右手处的危险感觉,当即凝神聚气,尽力将急于外泄的真气收回丹田,聚拢成静坐时的气团模样。气团一凝结,黑暗中便显出丝丝微光,泛出光线特有的微白,如同击退黑夜的灯火。 她这样做的时候,舍利元精竟就坡下驴,借势急冲回她右臂经脉,瞬间蔓延至全身上下,将她裹在如冰似雪的阴冷寒气中。她的确成功防护了自己,却因此陷入更深的窘境。 邪帝舍利的本质就是它展现出来的模样,用手去拿它,什么都不会发生,一接触真气,立刻一发而不可收拾。在原有情节里,寇仲受赵德言欺骗,以井中月挑起舍利,用真气接触到它,得到相同结果。幸亏徐子陵一掌击飞舍利,才免去他被舍利杀死的悲剧结局。苏夜并未找人共同进入宝库,就只能独自承担偌大风险。 元精流遍她全身,她也有直面舍利核心的感觉。那是一道不断流转的巨大漩涡,力量强的吓人,只要她意志稍有放松,就会被它拉扯过去,迷失在无边黑暗当中。 如果她的五感能够实体化,那么衣服早就结了冰,身边也该产生重重黑雾。但是,她外表仍然没有太大异常,甚至神情都没改变,目光也没从舍利上移开。她的皮肤温度如常,呼吸则飞速停止,转为纯粹的胎息。 那感觉实在很不愉快,邪异绝伦,冰寒刺骨,仿佛能够冻结经脉。它先经手臂流到肩膀,又沿肩膀下行,一路涌入丹田,却在接触丹田气海的一刻,像是撞上了高高竖起的巨墙,前冲势头被硬生生遏制,未能直接冲破气海,让她死于非命。 当元精受到阻挡时,通常会自动回流至舍利之内,等持有者想扔掉舍利,再重新涌出。苏夜不等它履行这个规律,就猛然撤去高墙,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将其吸进丹田,以先天真气裹住元精,改变它的性质,与自身元精融合。 先天真气已不再流淌于她的奇经八脉中,悉数返回丹田,由黄庭至金炉,再从金炉落下生死窍,在膻中穴中被压缩成气团。直至迎上元精,这个气团才开始发生改变。 真气流动并不流畅,缓慢而滞重,但从未有一瞬停顿。苏夜表情平淡如昔日,实际正在竭尽平生之能,一边抵挡大量元精冲击气海,一边进行精微细致的调整,丝毫不停地将已进入的那部分吸收转化。 先天真气抵挡元精的同时,传出的仍是吸附之力,有效阻止它们返回舍利。自她融合元精以来,无论元精还是杂气,还是背后控制能量的舍利,感应到她的吸附,就不再原路折返,反倒按照她所控制的速度,不快不慢地抵达丹田。 苏夜控制的非常吃力,却全然感觉不到困难。这一方面是因为她无暇对付幻象,致使脑中始终乱象丛生。幻觉时强时弱,混淆了正常感官。另一方面,她全神贯注于对付舍利,根本不知外界发生何事,也因此忘记了自身感觉,进入道家推崇的无人无我,忘内忘外的境界。 地底四库中,依旧静悄悄的绝无声息。除了秘道墙上的夜明珠,只有火折和舍利在发光。就算有异常声响,苏夜也觉察不到。她之前还在想,邪帝舍利与和氏璧究竟有何共同之处,为什么不能进入玉佩,这时早把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心与这件魔门圣物进行涉及真元的较量。 前有和氏璧,后有邪帝舍利,两者都对她大有好处。她倒不是必需它们不可,但在与它们打交道的过程中,她得以超越世俗限制,碰触世间难得一见的特殊存在。和氏璧之天地灵气,舍利之邪帝元精,无不如此。正常情况下,凡人绝无可能有如此危险,又如此惊天动地的经历。 它们既增强她的个人实力,又让她亲身接触无数幻境。两者结合后,更是大幅度提升了她真元的充沛旺盛。气团吸收元精,在丹田转一圈,流回原处,形态便壮大一点儿,轮廓也更加清晰。这至少能节省她十年以上的时间,不必再找两个副本世界,猫起来苦修十年。 火折烧着烧着,终于到了生命尽头,冒出一缕黑烟,旋即熄灭。由于苏夜没有点燃石室内的墙灯,四周变成真正的黑暗,只有舍利还在顽强地发光,却越来越暗,好像难以为继。 火焰熄灭过后,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舍利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元精,变回普通的半透明黄晶体。它内部,细纹数量大为减少,不再交织成血红云雾,仅是横一条,竖一条,残存在中心部位。 苏夜也于同时挪动了一下,长长吁了口气,将目光从舍利上移开。 她还活着,也成功了,就算花费了很长时间,也是成功了。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不由体悟到石之轩对舍利志在必得的决心。不死印法发源于天魔策,想必比先天功更适合元精。他当然了解吸取元精的危险,却和她一样,不愿错过这份从天而降的馅饼。 她很难用言语形容方才的危险。自始而终,她都像活在深海漩涡或黑洞中,只能全力守住灵台的一点清明,击退无处不在的巨力。一旦她灵台失守,内息涣散,元精就会以燎原之火的架势,将她自内而外地吞噬殆尽。 直至舍利清空,她那团近似内丹的真气才再度松散开来。它太极图一般,在丹田内流动着,慢慢涌向它应在的位置,重新开始循环大小周天。也是到这个时候,她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探手到石桌下方,摸出预存在那里的火折,点燃了离她最近的一盏灯。 不知为什么,她身体非常疲乏,犹如长途奔跑后的脱力。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疲倦了,一时间居然有点怀念。但她恢复行动能力后,疲乏感也在急速消退,不过十几秒钟,又恢复到平时精神奕奕,举重若轻的正常感觉。 她点完壁灯,才重新拿起舍利,看了看它现在的样子。舍利本身形状并无变化,只是不再拥有冰冷气息,也不再给人以邪异感觉。它的触感也没有改变,依然软硬难辨,表现出它有别于其他黄晶的独特性质。 沈落雁将和氏璧的尸体交给了师妃暄,应该已经入土为安,舍利却还好端端地活着。很难说是元精不如天地灵气,还是它本身硬度超过和氏璧。无论如何,这件宝贝安然无恙,终归令人愉快。 苏夜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连续尝试几次,确认无法把排空的舍利装进玉佩,于是彻底死了心。她很少碰到能看进眼的东西,舍利正好是其中一件。但现实就是这样讽刺,她真正在意的东西不能被带回现实世界,能带回去的却总可找到替代品。 她把舍利在手中抛了几下,心想寇仲既然拿走了假的和氏璧,那么可以将真的舍利送给徐子陵。元精固然被她吸收殆尽,舍利自身的神奇性质仍在。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徐子陵可以找到它的其他用途。 就在此时,距离这座正库相当远的地方,忽地传来细微响声。 第二百零九章杨公宝库机关陆续移动,陷阱陆续运作, 更有石门、活壁陆续反转开启, 露出隐藏极深的新秘道, 必然把摩擦时发出的响声送上地面。 虽说她开动主控室枢纽,各处机关又重新降下, 但陷阱中的箭矢尖刺等已散落一地,石块挪动的痕迹也清晰可见。技术高超的工匠来到附近,可以借助众多痕迹, 看出端倪, 并找出秘道入口所在。 据苏夜所知, 无漏寺和西寄园都有专人看守,而他们也未对跃马桥死心, 时常派人观望。因此, 响声惊动他人, 已成必然之事。如今过了这么久, 地上总算有人找到一个入口,很可能已经摸进了假库, 正在搜索真库入口。他们来自西南方向, 离位于北部的正库还很远, 由于地底非常安静, 才让她听到了异响。 像是这种地底暗道, 工匠也必然随行,那么少则几个时辰,多则几天, 来人总能找到他们想找的东西。不过,他们应当无法破解进入正库的秘道,也无法取得正库中的数千件精致兵器。至于副库中大量物资,本身就不可能在不惊动李阀的情况下运走,现世与否都没关系。 苏夜当然不会主动撤掉机关,在来人面前现身,吓他们一跳什么的。她希望散播舍利的消息,却不希望被人知道是她拿到了舍利。进一步说,她根本不想泄露行踪,让人知道她正在长安。她想要暗中寻找赵德言,而非人家暗中观察她。 赵德言身为汉人,能够坐上东突厥国师之位,操纵东突厥局势,可想而知城府深沉,具备很深的才智权谋,不同于安隆、尤鸟倦等人。他来到长安,同样是一次秘密行动,当然和她一样,不愿将行踪泄露于外。倘若他知道舍利被她取走,应该会先向人确认她的能耐,再决定是否正式现身争夺。 然而,此人衡量过后,还愿不愿意当出头鸟,是她无法预料的事情。若他突发奇想,决定先和中原魔门联手,联络祝玉妍等人,共同前来夺宝,那还好说。万一他潜伏在暗处,坐等别人叫阵死磕,自己坐收渔翁之利,那么她未必能够找到击败他的机会。 他是魔相宗宗主,武功亦出神入化,精擅“百变菱枪”,还练成一门名叫“夺魂十八爪”的神功。值得一提的是,他曾收跋锋寒的前女友芭黛儿为徒,传授她追踪之术,让她有能力追杀跋锋寒。同时,他还刻意栽培师弟梁师都,令其趁隋亡之时,在中原割据一方。 正因这层关系,刘武周、梁师都两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索性依附于突厥,抗拒李唐攻势。 苏夜一直很清楚,她不见得能够弄到魔相宗的武学。赵德言身份比常人尊贵,性格冷酷高傲,似乎不是可以强行压伏的人物。如果她索取秘籍失败,倒是可以打梁师都与芭黛儿的主意。横竖他们与赵德言同出一派,也算是魔相宗门人。 她既然做好失败打算,就一心创造与赵德言单独见面的机会。他为突厥入侵中原而来,又关注邪帝舍利,那么定不会放过和舍利有关的消息,也不会大意到在长安孤立无援。如果她没记错,他一面以国师身份,在中原兴风作浪,合纵连横,参与争夺舍利,又暗中勾结石之轩,想要完成让魔门一统天下的心愿。 苏夜得悉赵德言进入中原后,屡次听到他的消息,甚至知道突厥军在他的授意下,支援梁师都,却从未见过他本人。这次她能确认他就在长安,还是通过侯希白得知的。但侯希白也无力确认,现在赵德言与石之轩是否还有私下的计划。 她情知自己在宝库耽误了很久,听了听那些细微声响,发觉它们并无静止的意思,知道不是误听。他们几乎不可能找到这里,但城外没有接应的人手,无法运出兵器,她自然也不必在此地多留。 在降下机关后,宝库的东北部分与西南部分已经隔开。石壁再度上升,把它们分成两个独立空间。她可以径直出城,也可以从永安渠的入口游出去,均不会惊动位于相反方向的来客。出城无疑最为保险,但她不想就此离开,因而仍然选了后者。 但她离开之前,首先前往那条通往城外的秘道,从秘道侧面的小石室中,找到八个大小不一的桃木箱子。这显然是为方便杨素逃离长安的布置,所以箱中装满了珍奇宝物和锋锐神兵,以及朴素无华的平民衣物、鲁妙子亲手制作的两张面具。 鲁妙子并未提起这个布置,也不知道是杨素主动请他制作的面具,还是他接下这么一个大工程,挣了不少钱,于是给对方提供面具礼包。不管怎么说,如果说其他东西适合军队使用,那么这八个箱子就是逃亡的无价之宝。谁拥有了它们,即使隐姓埋名,也能保证一生衣食无忧。 箱子是苏夜带走的唯一物品,被她一个个放进玉佩。然后她也顾不得那么多,随手拿出一件衣服,撕开一块布料,包住邪帝舍利,又将它塞到袖子里,才转到另外的秘道,经由水路,自河中的隐秘出口离开宝库。 永安渠附近倒是没有多少人,无人看见她突然出水。她最担心的,一冒头就看见石之轩的情况更是没有发生。倘若行人接近这一区域,她隔着数十丈就能听见他们呼吸,足以尽早避开。她再迟上片刻,李阀就可能派军队搜索河道,寻找这一带的秘密。 侯希白人正在长安,恰巧住在永安渠附近。但苏夜为了方便,另外租下房屋,独自一人住在那里。 如今舍利中空空荡荡,已无邪帝元精,即便真被他人抢走,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祝玉妍若听到这个消息,肯定极为失望。可舍利本来就不是阴癸派之物,她也没有任何损失。 双龙之所以要冒险入库获取舍利,并与赵德言联系,仅是因为赵德言棋高一着,抓走他们的知交雷九指,并施下“七针制神”的酷刑,逼迫他们用舍利换解针方法。双龙武功尚未大成,在魔门宗主面前处于弱势,所以赵德言敢用放松的姿态面对他们。 此一时彼一时。迄今寇仲已和宋阀正式建立合作关系。宋阀山城愿意做他的后盾,为他提供人马与资源,包括宋缺在中原的声名,而他自己,就是那个替宋缺打天下的人。 他的性格、为人,甚至武学风格,都比身为宋阀公子的宋师道更加合适。更何况他追求宋玉致长达数年,惹得宋玉致对他动了真情,从实质上代替了昔日李天凡的地位。 宋缺曾在李阀亲信中伏下密探,降于李唐的隋朝旧臣里,就有着受宋阀之命,刻意效忠李渊的人。正因如此,宋阀隔三差五,就能得到来自长安的情报,亦乐意分享给寇仲。 苏夜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和她预计中不太相同。但她连续折腾几年,为的就是“不大相同”,所以只注重各方之间的关系,顶多把记忆作为参考,并无意按照剧情发展。 由于刘、梁等人屡次南下,都被秦王李世民击退,赵德言一直极为重视他,动了杀他之心。但李世民本身武功不弱,身边常有天策府中高手随行,又得到师妃暄及净念禅院高人保护,想要杀死他,难度比得上杀死师妃暄本人。 赵德言见难以得手,遂从李阀其他弱点下手,决意分化他们,让李世民疲于应付。 王世充兵败洛阳,被迫选择类似李密的道路,投向李阀,也未将董淑妮嫁给李渊来换取盟友地位。但白清儿却离开襄阳,按照阴癸派吩咐,结识李渊并成为其宠妃,伺机而动。 赵德言并无可以伏在李渊身边的棋子,只想分化李渊的三个儿子。自从师妃暄选中李世民后,李渊长子李建成十分嫉恨,大肆培养忠于自己的势力,与李世民分庭抗礼。李元吉亦倾向于李建成,与李世民关系恶劣,造成李世民独对兄弟两人的局面。 在这种乱象中,李渊身为阀主与父亲,在两子间犹豫不决,激化了他们的矛盾。赵德言得知这一事实后,决定支持李建成,对抗李世民。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够杀死李世民,李阀就失去了最为雄才大略的继承人。即便李建成继续征讨梁师都,压力也比之前小多了。 正如阴癸派希望林士宏席卷江南,赵德言也希望梁师都占据关中,取李唐而代之。由于瓦岗军正在湖南一带,南下夹击江淮军,与突厥像个两地,暂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 这样一看,赵德言支持李建成,似乎也是相当明智的选择,不论失败成功,都不会损失他的利益。 苏夜对此态度相当明确,那就是“关我鸟事”。以她的角度来看,李阀中已有韦怜香、白清儿、杨虚彦等人,就像一片被魔门浸透了的面包,再加一个赵德言,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起初动过用舍利换取心法的心思,但想到赵德言发现舍利空了之后的反应,决定不费这个力气。而她之所以想要双龙同行,除分赃之外,也是想要他们充当诱饵,先把赵德言钓出藏身处,再现身挑战。但寇仲无法抽身,她也只能另想办法。 这个办法听起来很简单,可行度却很高,只是需要他人帮助而已。她对它很有信心,有把握达成目的,而且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小她的麻烦。 倘若一切按计划进行,她明天就去找人,和对方商量赵德言之事。这一晚上,是她留给自己调和元精的时间。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意外来的竟比爱情还快。当她拐进小巷,迈进那间租下的房子时,心中已觉不对,再进去一看,果不其然,身穿宫样衣袍,脸垂轻纱的祝玉妍正坐在主屋的椅子上,冷冷盯着从外面进来的她。 第二百一十章 祝玉妍身后,也果然站着永远白衣赤足的婠婠。时近黄昏, 暮光映透半开的窗户, 映的满地都是昏黄光芒, 连普通桌椅都镀上了一层橙黄,令这师徒两人愈增神秘魅力。 如果有人采访苏夜的想法, 那一定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但话到口边,竟画风陡变, “婠小姐是一直站在那里, 还是等我回来, 才起身站过去的?” 祝玉妍轻哼一声,明显不打算回答这问题。婠婠微微一笑, 答道:“一直站着, 但师尊与我刚刚才进门, 你回来的好巧。” 因林士宏之故, 苏夜与阴癸派注定只能做敌人。祝玉妍主动前来见她,又只带了疼爱的徒弟, 未带任何一位长老, 当然是为石之轩而来。 祝玉妍娇柔地抬起右手, 作出示意手势道:“小姐请坐。” 翟让退隐后, 自觉留下也无趣, 遂带上女儿,前往关外做生意,与瓦岗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但他人大多仍称苏夜为小姐, 乃是习惯使然。 苏夜依言坐下,向婠婠招手道:“你也坐吧,你不是我手下。我坐你站,让我感觉很别扭。” 祝玉妍终于没能忍住,风情万种地横了她一眼,同时问道:“你今日去了哪里?” 听她口气,仿佛在和江湖晚辈说话,声音柔美悦耳,语调平和淡定。但她以宗主之尊,开口就问别人的行踪,可见她心里已有成见,以致不顾平辈相交之礼。 苏夜不得不佩服她的眼光,知道她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怀疑她前往宝库寻宝。她冲她一笑,在婠婠坐定之时,答道:“宗主为啥明知故问,现在能够吸引我来长安的,除了杨公宝库还有什么?” 祝玉妍目光清明锐利,透过脸上轻纱,仿若两把明若秋水的短剑,在她身边盘旋来去。她未及开口,苏夜就抢先道:“两位必须告诉我,我哪里露出破绽,让人……算了,不用多说了,我租下的房子有问题,对不对?” 祝玉妍淡然道:“你在长安没有亲信,没有身家,自然要购买一座府邸,或者临时租下房屋居住。你实在应该住到侯希白那里,或者可以躲开本门耳目。” 苏夜笑道:“我和他关系还没那么亲近呢。” 祝玉妍道:“好了,小姐该回答我的问题。你既然进入杨公宝库,那么在里面找到了什么东西,又带走了什么?” 她坐的位置极为巧妙,令夕阳正照在她完美无瑕的半边侧脸上。以苏夜眼力,不难看到她面纱下清秀绝伦的真面目,也能看到她肃容以对的神情。所有人都想获得宝库,所有魔门中人都想获得舍利,祝玉妍并非例外。何况,她还有一个针对石之轩的原因。 苏夜一时没有开口,令气氛略带凝重。婠婠似乎想要打破这种凝重,幽幽道:“那两个小子知道的消息,你肯定也知道,甚至比他们知道的更多。奴家不信你进去之后,会无功而返。若你有诚意,尽酢貊来吧。” 苏夜笑道:“你们之所以从未逼迫我吐露宝库位置,是因为知难而退吗?” 婠婠有点嗔怒地道:“就算是吧。” 苏夜并非故意拖延,而是在想到底要不要如实相告。几句话过去,她已打定主意,伸手取出舍利,托给她们看,以与祝玉妍不相上下的淡漠态度道:“你们不在乎库中财宝,只在乎这件东西。那么,东西就在这儿,宗主有何意见?” 出乎她意料,祝玉妍看到舍利近在眼前,竟纹丝不动,只冷冷盯着它,绝无出手抢夺之意。婠婠向前微微倾身,想看的更清楚些,也没有轻举妄动。 她们两个不开口,反倒让苏夜变成比较尴尬的那一位。她不得不举手托着舍利,直到那对师徒上下左右,将舍利看了个够,才问道:“究竟怎样?” 祝玉妍缓缓抬起双眼,寒声道:“这当真是圣帝舍利?为何我无法感受其中元精?历代圣帝都修习天魔策中武学,没有我感应不到的道理。” 苏夜微笑道:“如果你认为,我会将满溢元精的舍利展示给人家看,那就错了。它之所以空无一物,只是因为我吸收了所有元精。现在它只是一个……潜力无穷的圆球,你想要元精,得找人把他的元精注入进去才成。” 她口吻十分轻松,却在轻描淡写间,点明连阴后都难以置信的事实。 祝玉妍熟悉石之轩,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忌惮他的天赋奇才。若说魔门中只有一人能够继承舍利,那她自认难以胜过他。此时她却当面听说,一个魔门之外的人,平安无恙地汲取了邪帝元精,自然震惊非常。 婠婠蹙眉道:“此话当真?” 苏夜笑道:“我有必要说谎吗?事实上,元精夹杂的杂气性质与天魔真气极其相似,都有自然形成漩涡,将对手吸到自己身边的特点。你若不信,可以试试我的内息,肯定会大吃一惊。” 祝玉妍冷然道:“以你的武功,模拟任何内息效果都不足为奇,试倒是不必试了。” 苏夜道:“所以宗主已经相信了我的话?”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祝玉妍的神色变化。祝玉妍震惊过后,不再掩饰惊讶之意,也是秀眉轻蹙,比平时更像婠婠。难得的是,她依然保持着镇定自若,不肯在口气中流露情感,淡然回答道:“是,玉妍相信你所言均为事实。圣门为舍利奔波多年,四处查探,想不到最终落在你手里。” 苏夜悠然笑道:“此事已成定局,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不过,它也有对魔门有利的一面。” 祝玉妍叹道:“你一个外人,居然也明白圣门内情。” 所谓的“有利一面”,指的就是舍利元精不复存在,那么它附带的好处也急剧减少。就算魔门中人想要注入元精,也得等到临死之际了。他们失去了好处,也失去了内讧的理由,譬如赵德言就不会再为舍利和祝玉妍过不去。 从最坏的角度看,祝玉妍未拿到舍利,石之轩却也没拿到。他需要更多年月完成不死印法,也大大增加别人杀死他的可能。 魔门向来以冷酷无情,自私自利著称,忽然没了一个门内争斗的目标,未必全是坏事。但她们几人都想不出,石之轩会如何反应。 婠婠很想触碰舍利,却知道苏夜不会交出它,只得在旁愣愣看着,消化她刚才说出口的事情。与此同时,苏夜问道:“看宗主的意向,好像已经接受了舍利为我所有的现实?贵派不再想方设法抢回它,或者与我进行交易,换回它了吗?” 祝玉妍螓首轻摇,淡淡道:“我拿它也没什么用。你还会趁机提出众多麻烦要求,不如就此放手。” 别人说“没用”,可能只是字面意思。她说没用,则隐约流露出她要和石之轩玉石俱焚,没办法死前注入元精的意味。 婠婠却好奇问道:“你吸取元精后,究竟有怎样的感觉?元精为何未摧毁你的经脉?” 苏夜笑道:“等谈完正事,我可以详细回答你的问题。眼下先说正经事吧,不要让祝宗主在旁等着我们聊天。” 祝玉妍平静地道:“很好,小姐如此痛快,玉妍也不会多说废话。你说你愿意与我联手杀死石之轩,我却不必把天魔诀交给你,是真是假?” 苏夜道:“你不必怀疑,你恨石之轩,我却非常忌惮他。我让婠小姐给你带口信,难道是为了带着玩的吗?” 婠婠注意力终于从舍利上转开,也让苏夜有机会把它收回袖里。她凝视祝玉妍片刻,神色平淡如常,又转头看向苏夜,有种观察两人反应的感觉。很明显,她从未提过私下借出天魔诀的事。 苏夜本人对杀不杀石之轩,其实一直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但剧情改变后,她不清楚石之轩会有何种机遇,性格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究竟是按照原来的命运,自杀不成悟道而去,还是变的极致冷酷,彻底抛弃父女之情。 他可能获得其他宝物,例如塞外的“五彩石”,也可能福至心灵,不需借助外物就练成不死印。若将事态想的坏一点,倘若他永远都是继承补天道的邪王,自然有可能像杨虚彦那样,仗着绝世神功,四处刺杀暗算反对他的人。 寇仲已流露出天生的领袖气质,在战场上强悍敏锐的领导力,有时奇兵突出,有时老谋深算,居然不下于出身名门的李世民。苏夜盼望他征战到最后,而非为了证明对宋玉致的情意,甘愿隐居岭南。 他为宋玉致放弃大业还好,若因石之轩之故,在风头正盛时,嗷的一声遭人暗算而死,只怕苏夜也要嗷的一声吐血一斗。这样想来,石之轩死去,确实比活着更有利,何况最后杀他的人总会是祝玉妍,而不是她本人。 祝玉妍点一点头,问道:“除了天魔诀,你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苏夜正在等她这句话,立即答道:“还真的有。我想知道魔帅赵德言住在哪里,想借助贵派之力,得到与他近身接触的机会。” 这本是个无足轻重的要求。但她一提要求,婠婠当场又望向了她,眼神亦变的高深莫测。 第二百一十一章 事实已是明摆着的了——苏夜与婠婠达成私下交易,还嫌不够, 又用同样一件事, 要祝玉妍帮她接触赵德言。 祝玉妍本人不明就里, 对这个要求并不奇怪,心中拒绝之意也不甚坚定。毕竟迄今为止, 苏夜击败魔门高手后,从未取他们的性命,从未修炼魔门功法, 更未要挟他们为她奔走效力, 甘心充当一个藏书库般的角色。即使她答应, 赵德言亦没有性命之忧,大可不必担心。 然而, 婠婠心知肚明, 却因为无法说出实情, 只好用眼睛一下一下瞟着苏夜。如果那双眼睛会说话, 一定在说:“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祝玉妍全副心神都在苏夜那里,未曾发觉徒弟的异常, 只道:“你还想故技重施?” 苏夜笑道:“是啊, 不然还是为了什么?” 祝玉妍玉容转冷, 冷冷道:“这些年来, 赵德言一直栖身突厥。我听说他练成了归魂十八爪, 却未有机会了解这门武功。但他离开中原前,在圣门里已然大名鼎鼎。你想逼他交出一生绝学,恐怕不能如愿。”苏夜微微一笑, 诚恳地道:“多谢宗主提醒,不过呢,我首要目标是在决战中击败他,不是抢他的东西。只求他不呼朋引伴,在十来个宗师高手环绕下见我,就足够了。” 祝玉妍奇道:“你难道不是在收集圣门分散于各派各道的残卷,准备重新编纂天魔策?” 苏夜知道这事对魔门至为重要,所以祝玉妍两次问及,遂道:“只是收集,不是编纂。其实宗主你,还有邪王、魔帅等人,都有一统魔门的想法,可是经过长年分化,各派高手自立门户,任谁都难以达成目的。” 祝玉妍淡然道:“那又如何?” 苏夜笑道:“更有甚者,魔门向来遭受朝廷打压,被迫暗中活动。门内成员内外交困,难免养成自私自利的冷酷性格。想将一群无情之人聚在一起,为共同目标发奋努力,难度高的就像到天上摘下月亮。我佩服几位的志向,却不想搅进这桩麻烦事。” 她也是第二次当面作出保证,表示自己没有插手魔门内部事务的意向。祝玉妍默然半晌,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小姐请回答玉妍的问题,你究竟为何要找上这些人?若是为了扬名,你现在的名气已经够大,大可不必借助成名人物。” 苏夜耸耸肩,答道:“只是对各派武学有兴趣,别无他想,宗主不必多心。总之赵德言一事,宗主帮还是不帮?若你不愿担上为外人坑陷魔门同道的名声,就把他下榻之处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祝玉妍长叹一声,风姿万千地站起身,从容道:“可以,那么圣帝舍利的下落……” 苏夜淡然道:“圣帝舍利就在我这里,宗主尽管将消息宣扬出去。我知道,除非亲眼所见,魔门中人很难相信我有能力吸收元精。假使消息泄露,诱来石之轩,岂不是如你所愿?” 祝玉妍起身时,婠婠也跟着站了起来,幽幽道:“石之轩向来神出鬼没,谁知他究竟在哪里?等事情办妥,我会再来找妹子。” 阴癸派在长安势力奇大,处处暗藏眼线,一手控制长安内外的地下交易。外来者进入长安城后,一旦马虎行事,露出足以被人注意的踪迹,就有惹上阴癸派的可能。赵德言行踪固然隐秘,也难以瞒过祝玉妍。 不过,赵德言难以隐瞒,不代表别人不行。 就常理而言,石之轩的人确实正在长安,他的两个徒弟也是。他们师徒的关系相当复杂,夹杂了众多负面情感,不同于祝玉妍师徒的亲密无间。如今《不死印卷》落在侯希白手中,令杨虚彦丧失练成师门绝顶武学的机会,间接导致他投向其他势力,借机摆脱石之轩。 此事奇怪之处在于,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侯、杨两人仍不敢无视师父。只要石之轩召唤,抑或亲自出面相见,两人从来都是乖乖从命,提不起反抗的信心。 事到如今,苏夜难以确定石之轩的想法。他心底仍存留着矛盾,想法随时可能发生转变,也正因如此,几乎无人能够预料他会怎样行动。 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命运到底是公平的。正如石之轩本人所说,如果他与祝玉妍两人联手,那就可以纵横天下,所向无敌。但他偏偏引诱了祝玉妍,事后又将其抛弃,对祝玉妍及阴癸派伤害极深。只要祝玉妍师徒还掌握着阴癸派大权,就不可能与他合作。 眼下中原魔门均以这两人马首是瞻,若非挑选一方为己撑腰,就是同时与两方暗通款曲,也无形中加深了内部的分化。要等祝玉妍身亡,阴癸派群龙无首,魔门才能完全落入石之轩的掌控。 苏夜又等了两天,便等到了独自登门的婠婠。她带来师父口信,说祝玉妍不会插手她与赵德言的争端。简而言之,双方会面过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与阴癸派无关。当苏夜问她,祝玉妍以何种理由,让赵德言答应这场会面时,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祝玉妍自然没有那么好心,以阴后名义约下魔相宗宗主,背负出卖同道的恶名。她的做法十分直接,坦然告知赵德言,说舍利已经被苏夜取走,如果他还想要它,就与苏夜见面详谈。 而且,她大概是看在苏夜要帮忙杀死石之轩的份上,替她隐瞒了元精一事。赵德言被蒙在鼓里,一听这件惊心动魄的消息,便点头答应,充分体现了舍利的诱惑力。 那时祝玉妍只说,苏夜出于某种原因,愿意向他提出要求,交换舍利。至于原因是什么,留等苏夜自己开口。赵德言在中原待了一段时间,知道她四处搜罗秘籍的举动,应当尚未生疑。他再聪明,也只能想到她想用舍利交换归魂十八爪。 与此同时,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苏夜单身赴会,不能携带帮手。他也只带几名随从,以减轻她的戒心。 苏夜本身就没有帮手可言,于是很痛快地点了头。但这个条件与她之前料想的,赵德言在措不及防时见到她,相差实在太远,也让她的愧疚心无影无踪。 她听婠婠讲完全过程,才问道:“他有没有说在哪里见面?” 婠婠微笑道:“自然是我们的地盘,这样才能保证你们不胡思乱想。说到底,你只是个外人,师尊身为圣门魁首,绝无可能勾结你暗算他。而师尊对石之轩的恨意多年不消,也必须尽量保证你的安全,到石之轩身亡为止。你放心好啦,那就是长安城中一家酒楼,当夜楼中不接待客人,只供你们会面。” 苏夜问道:“如果我们翻脸动手,那又怎么样?” 婠婠打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嫣然道:“你们最多把酒楼拆掉吧?反正不关我的事。不过,赵德言为人深沉,没有人能保证他怎么做,你还是小心些的好。” 苏夜收起笑容,正色道:“令师把我送进这个陷阱,又让我无法拒绝,当真令人佩服。” 直到这时,婠婠才露出一个真正顽皮的微笑,柔声道:“想占圣门的便宜,可没那么容易。以你的轻功身法,即便陷入遭人围攻的绝境,也可以全身而退,又何必抱怨呢?就这样吧,奴家要走了,你们当晚发生的事,也会传到我们耳中,希望你不要让师尊失望。” 苏夜笑道:“彼此彼此。” 婠婠说出酒楼名称与地址,这才翩然而去。说实话,阴癸派没有安排一座青楼,也算是她没想到的事情。但无论青楼酒楼,此行均是难以预料。 赵德言对舍利志在必得,却仅限于其中蕴含元精的舍利。倘若舍利完好无损,苏夜要他以魔相宗典籍交换,说不定他一咬牙就答应了。然而,据说他比石之轩还难以捉摸,若出于未知目的,务要置她于死地,也会非常棘手。 虽说如此,阴癸派省去她到处打听,然后独自前往对方老巢的力气,已经仁至义尽。她既然答应了人家的条件,就不会在事前多想。 阴癸派安排的酒楼名为“醉月楼”,位于长安西南的利人市之内。那个区域是出名的繁华胜地,街道两旁林立商铺,生意极为兴旺。大多数酒楼通宵达旦营业,当然也包括醉月楼。 贵客包下酒楼乃是常事,即便是阴癸派产业,也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买卖。只不过,这一夜的客人格外重要,所以酒楼预先撤去普通帮工,以阴癸派弟子取代他们。 苏夜于夜幕降临时,踏进酒楼大门。守门弟子迎上前来,将她领进酒楼大堂,然后转身出门,站在门外,显然无意参与这场谈话。 醉月楼规模虽小,陈设却颇为精雅,绝非胡乱挑选的地方。大堂中设有酒席,摆在同张桌子上。由于这并非真正的夜宴,没有之后负责上菜的仆从侍女,也没有歌姬舞姬,只有一张摆满菜肴的大圆桌,看上去极为古怪。 赵德言比她来的早,已经在圆桌边坐下,身边空无一人。他带来八名随从,立在自己身后。他们形貌与中原人不同,看来都是突厥武士。不过他们人再多,也无法伤及苏夜,应当只是他身为国师的排场。 魔门八大高手里面,只有安隆又矮又胖,其他人包括祝玉妍在内,都是身量高挑,颀长挺秀。赵德言与他们体态相仿,瞬间令安隆沦为唯一一名胖子。 他身形高瘦,面色略嫌苍白,因为内功深湛,皮肤晶莹如玉,有着从肌肉向外透出的莹润光泽,长相还算好看,只是双眼眯成一条缝,眼神冷酷无情,叫人望而生畏。由外表来看,他仅是个中年人,毫无衰老之态。但是,凭外表断定这种高手的年纪,往往只能得到错误答案。 苏夜绕过屏风,正面那张大圆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赵德言冷淡地打量着他,绝无站起身迎接的意思,并随意伸出一只右手,指向对面的座位,道:“小姐请坐。” 他的声音亦很悦耳,柔和而低沉,似乎没什么特征,却一听难忘。她所在意的是,如今寇仲已经成为“少帅”,并以此名建立老土的“少帅军”。她因为当过人家的义女,只能被叫作“小姐”,不得不说是称呼上的损失。 大堂四处设有点着红烛的银烛台,将堂内妆点的灯火通明。但地方宽敞,却仅有九人在内,本身就是一件咄咄怪事。寂静安宁的环境中,竟飘荡着一股无形杀气。 苏夜在醉月楼外时,已开始凝神感应楼中的人,并未发现可疑人物。算上服侍的阴癸弟子,赵德言乃是其中武功最高者,确实没带同等级的帮手。 她一边依言落座,一边微笑道:“久闻大名,若非言帅远道而来,只怕还没有机会见面。” 赵德言很给面子地还以笑容,淡淡道:“圣帝舍利在小姐手上?” 苏夜一愣,笑道:“言帅说话真是开门见山。” 赵德言失笑道:“不然小姐是来和赵某吃晚饭的吗?” 第二百一十二章 他这样说,无疑对满桌酒菜不感兴趣, 把它当作布景。忽然之间, 苏夜觉得自己变成了影视剧角色, 就是那些叫完一桌好饭菜却从来不吃,等着在剧情中打翻它的人。 她不再纠结于客套话, 很平和地道:“是的,在我手上。从此以后,你们大可不必再打寇仲与徐子陵的主意, 因为你们要的东西已经不在原处。想要就来抢, 或者提出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赵德言笑道:“什么是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苏夜道:“这很难说, 你可以一个个尝试,等我给出答案。” 赵德言不再和她说笑, 收起笑容, 冷然道:“那天长安地下传出异动, 我就知道宝库有变。但人人都知道, 如果不谙道心种魔大法的诀窍,即使拿到圣舍利, 也无法吸收舍利元精。圣舍利对外人有害无益, 只会让贪心之辈死得其所。可惜, 尤鸟倦曾提到你, 说你抄下了圣极宗典籍, 也就是说,你有获取元精的能力。” 这句话一出口,苏夜立即感到一股绷紧的压力, 比她进入大堂时更甚。 赵德言如此坦白,无非承认他做好了最坏准备,就是她吸完元精,遗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舍利。既然如此,他还爽快地同意见面,必定有着其他打算。虽说他们两人尚无直接冲突,也没有产生直接冲突的条件,可魔门宗师做事,向来伏线千里,有时不必获得立竿见影的效果,只需有利于未来,便已足够。 她正要说话,却听赵德言继续道:“小姐可否拿出舍利,让我一观?” 这个时候,苏夜再次体会到在书房交谈的方便。她扫一眼这张巨大木桌,无可奈何地起身,走到赵德言身边,将舍利从袖中取出,道:“看吧。” 赵德言果然法眼如炬,一看之下,立即露出冷峻神情,缓缓道:“原来元精已成你囊中之物,阴癸派使者传来的口信中,并未提到这一点。” 苏夜笑道:“我没想过骗你,算你来的不凑巧吧。你既然接触过尤鸟倦,自然知道舍利的性质与厉害。只要外人用内力接触它,即便是最微小的内力流动,也能引起它剧烈反弹。到那一刻,我若非全力容纳庞大元精,就得当场身亡了。” 赵德言道:“你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就通晓了道心种魔的本质?” 苏夜摇头道:“我从未练过其他武功,最多以其为参考,所以是只凭自己本事获取元精。诶,为什么你看上去有心事,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赵德言身高出众,坐在椅子上时,只比她矮了一点点。他微微抬眼,便可直视她的眼睛。此时,他眸中现出一点奇异的光芒,淡淡道:“小姐知道的事情还不够多吗?我要说的是,敝上已经许诺,将圣舍利作为武尊九十大寿的献礼,献给他老人家。” 赵德言去东突厥找工作,而毕玄本身就是东突厥至高无上的人物。两人若无交集,才叫见鬼。事实赵德言初入突厥时,就与毕玄交上了手,逼毕玄拿出压箱底的“炎阳奇功”才击败他。事后他得到毕玄青眼,地位也是一路飞涨。但他对毕玄如此尊重,居然称呼其为“老人家”,乃是苏夜没预料到的。 她吃惊地问道:“他已经九十岁了?” 赵德言不由一顿,没好气地道:“你以为呢?” 在苏夜潜意识里,八九十岁的高手虽然不罕见,但外貌必须像鲁妙子、宁道奇或者晁公错那样,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老人。她记忆中的毕玄,是个容貌体态均无可挑剔的、神祇般的存在,很难与老人扯上关系。直至赵德言说完,她才反应过来,明白毕玄理应就是这个年纪。 赵德言把他搬出来,无非是向她施加精神压力,看她会不会忌惮武尊的威名,产生呼吸停顿、脉搏加快等反应。 然而,苏夜问完之后,竟然向他莞尔一笑,毫不在意地道:“之前我曾碰上他的弟子,的确不同凡响。他们返回突厥时,替我带回了一句口信,请毕玄来中原观看长生诀,不知他接到这个口信没有,对这提议有没有兴趣?” 赵德言哑然,半晌方道:“你是说拓跋玉、淳于薇那批人?我和他们未能碰头,自然也不知道武尊的回答。” 毕玄为何知道《长生诀》现世,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态度。他对它兴趣浓厚,完全源于在武道方面的探索,不因外界因素而改变。苏夜料想他弟子被强硬拒绝后,他不会就此放弃,早晚要挑个时间进入中原。这时机对她相当重要,因为她需要时间全部消化元精。 元精不同于天地灵气,是他人炼出的真元,比灵气更难融合。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趁着石之轩人在长安,立即着手筹备计划的原因。但赵德言都不知道,她也只能保持不知道的状态。 双方交谈期间,赵德言已经和祝玉妍般,看够了邪帝舍利。他沉思片刻,忽然道:“元精不复存在,舍利也失去价值,那么小姐来见赵德言,究竟有何用意?” 苏夜长袖一拂,收回舍利,坐到离他数步远的座椅上,问道:“舍利对你还有没有价值?” 赵德言终于冷笑出声,淡淡道:“如果一件空荡荡的舍利还有价值,我又何必跟尤鸟倦过不去?当然,它本身就是圣极宗至宝,若一代代传下去,对后代弟子有极大好处。” 苏夜微笑道:“可我看你只关心眼下,不像是会一心为后代弟子计的人。” 赵德言不置可否,答道:“这还要看小姐提出何种条件。倘若赵某请你吃顿晚饭,你就交出圣舍利,那我当然不会拒绝。武尊虽然对它有兴趣,但如小姐所言,只要你还活着,你们两位早晚有一天会见面,又何必急在一时?” 桌上饭菜仍在飘散香气,却已渐渐凉了。苏夜有点惋惜地看了看它们,笑问道:“什么叫做‘只要我还活着’?” 赵德言眼睛平时睁的只剩一条细缝,这时更像完全闭上了一般。他面无表情,以柔和的声音道:“如今小姐是中原举足轻重的人物,就连慈航静斋的师妃暄,也不愿惹恼你,从而束手缚脚,都不敢请出宁老道对付两名晚辈。” 苏夜道:“就算她请他出手,也不见得能够奈何他们。” 从那条几近闭合的缝隙中,她看到赵德言双眼精光四射,绝非外表那种心不在焉的模样。赵德言不知想起了什么,无声一笑,又补充道:“因此,我听过你的不少情报,有些来自圣门,有些来自李阀。我当然知道你的癖好,你似乎对那份榜单很感兴趣,务要按照榜单顺序,一一击败榜上高手。” 苏夜笑道:“这并不准确,其实只要击败就好了,不需要按照顺序。” 赵德言摇头,淡然道:“不管怎样,我很清楚小姐的来意。所谓圣帝舍利,不过是个幌子,小姐似已答应祝尊者,无论胜败如何,你都会手下留情,所以赵某依约而至。如今你人已到了,为何还在喋喋不休,何不直接出手?赵某说什么做什么,能够改变小姐的主意吗?” 赵德言练成绝技后,武功仍比祝玉妍稍逊半筹,只要是一对一的正面决战,必定输在她手上。她不奇怪他同意见面,却很奇怪他语气中的信心来自何处。 随着赵德言说话,那八名突厥武士已无声退后,退往靠近屏风的方向,将大堂中空地留给他们两人。苏夜又向他们扫视一眼,仍未看出任何人有资格插手他们的交手。至此,她心中已有成算,知道他确实早有布置,同样借着祝玉妍之力,让她在毫无援手的情况下见他。 这件事究竟是赵德言主导,还是另有主使者,并非她必须去思考的问题。赵德言看准她的需求,故意给她这个机会,那她自然要抓紧机会,抢在他后手出现前,完成此行目标。 醉月楼结构开阔敞亮,每夜都燃满灯烛,让楼上楼下一片雪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从上空吊下,外形有些类似于吊灯的巨大烛台,使客人晚上饮酒时,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不知有意无意,这架烛台与木桌并不在同一条垂直线上,只以烛台左侧的红烛照映桌面。但这些烛火已经足够,照的碗碟阴影全无,愈发体现出菜肴的色香味俱全。 苏夜叹了口气,轻声道:“也许很多人希望看到这一战。” 赵德言莫测高深地笑道:“可惜他们看不到。” 刹那间,苏夜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即祝玉妍袖手不顾,任凭他们打生打死,或许不是她的本意,而是赵德言的要求。否则她本人不来,婠婠或阴癸派长老多半也要过来瞧瞧。赵德言此举,可以解释为不想在同道面前丢脸,也可以解释为不方便让阴后在场。 祝玉妍在魔门地位至高无上,能令她不方便的人与物都不多,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他这句话,更是一句语带双关的调侃,因为他吐出最后一个字时,搭在桌上的右手陡然发力。木桌被巨力一激,滑出一道诡异弧线,先骤然飞向半空,再垂直下落,向苏夜扑面盖脸地压下,恰恰遮住上空烛火。 木桌并不沉重,加上碗碟饭菜,不过数百斤重量。但它压下之时,桌身附着赵德言的盖世魔功,带上了千钧力道。每只瓷盘都变成能够致人死命的暗器,且收拢在桌面大小的空间中,令对手难以击破。 烛台不住摇摆,烛光陡然减弱,大堂也为之一暗。 苏夜料到他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出手就是绝技,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实际上,现在已经没有敢对她手下留情的人。还好她有所准备,发觉桌面产生轻微颤动,立刻拔刀起身,握刀在手,向正上方平平挥出一刀。凌厉刀气从刀尖吐出,刀芒暴涨数尺,桌上落下的东西被刀气沿直线割成两半,势如破竹,发出瓷器断裂特有的响声。之后刀气碰上木桌,去势不竭,将这张沉重木桌一分为二。 两截残骸承受不住急涌而上的劲风,再度飞起,恰好击中上方的大烛台。三者同时相碰,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烛台也当场碎裂。十多只粗大红烛飞向四面,令大堂忽明忽暗,说不出的诡异。 烛台粉碎时,两道尾端尖利,形如枪头的钢链射到苏夜身边,分左右包抄向她。它们速度快到让人目不暇接,却毫无声响,正是赵德言平时使用的“百变菱枪”。 菱枪与天魔飘带异曲同工,也是可软可硬,可伸可缩,去时回时均无踪迹可循,变幻无穷,一看就是源于天魔策的万千变化。不过,天魔飘带看似两条,其实只是一条细长丝带。百变菱枪却确确实实是两条链子枪,只不过使用者非同小可,让它成为西域令人闻风丧胆的兵器。 刀锋流光飞舞,黑光破空而至,正好击中菱枪末端。左侧菱枪受赵德言操纵,以闪电般的速度,迅速绕至她后心,向前疾刺。枪尖不住晃动,幻出无数枪影,但每道影子仅有一个朝向,那就是她背心要穴。 菱枪固然不如天魔带柔软自如,但因为赵德言比婠婠老练,在灵动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功力更是胜过了婠婠,务要让她进退不得。 右边菱枪碰上夜刀,脆响连声,旋即弹了开去。与此同时,苏夜空着的左手五指并拢,以掌缘劈向钢链,劈中的一刻,逼近她的尖锋被钢链带动,晃了一晃,身不由己地滑向另一方向,从她身侧擦了过去。 第二百一十三章 赵德言面不改色,瞬间松开右手, 急速欺近苏夜前方。 右边菱枪不再被他握在手里, 却像有着生命, 自动自发地向后收缩,退回到他宽大的衣袖中。菱枪末端方才入袖, 他右手已是五指箕张,似爪非爪,似掌非掌, 迎面拍向苏夜面门, 浑然不管从旁边逼来的夜刀。 这正是归魂十八爪的起手式, “朱雀拒尸”。此招快慢不定,拙中见巧, 看似平平无奇地一抓, 却在临近敌人时, 陡然变为凌厉慑人的惊人绝招。不管敌人如何反应, 他都可用十八爪的后着变化应对。 这一爪凝结着他毕生之力,凌空抓下后, 空气急剧压缩成一团, 形成无质圆球。气团就这样迎向苏夜正脸, 并在她脸前轰然爆开。 劲风狂扫而出, 扫过地上未曾熄灭的红烛。烛火本就奄奄一息, 被风扫过,立刻完全熄灭。两人身畔数丈之地,已没有一根亮着的蜡烛, 如同招式吸收了光线,让那个地方突然暗了下来。由于二楼栏杆处挂着灯笼,屏风外侧也有灯光,大堂并非漆黑一片,只是比之前昏暗了很多。 赵德言全身功力都凝在右手上,留在外面的菱枪登时软垂,又被刀锋扫开。 苏夜顾不得这条链枪,在他一爪抓下时,收刀连消带打,以免刺中他一刀,自己也落得个满脸开花的窘境。 刀势凌空拔起,峻拔如险峰,是她防守时常用的卦象。然则邪帝元精未曾完全融为一体,致使刀气里还带着阴寒之意,给人以邪恶无情的感觉,与平时大相径庭。赵德言隔着半尺,虚抓夜刀刀锋,活像空手抓上了刀刃。 那感觉绝对不算美妙。无论他右手怎样变化,都难以控制这柄漆黑短刀,反而被对方真气借势猛冲,险些步上菱枪后尘,被她一击震开。 两人交手之际,脚下仍在不停移动,用玄奇奥妙的步法,在有限空间中不断改换方位,寻找对手破绽。所过之处,地面杂物无法保持静止,纷纷向外移动,就像被无形的手挪动了。 一招未尽,左菱枪也于眨眼间收回。赵德言彻底抛弃兵器,改用本门绝技。他双手同时抬起,从起手式变成第一式“玄武悲泣”。由于玄武为水象,不过一呼一吸,这双手爪就带上了瀑布飞落而下,湍流激流鸣响的意态,凌厉之余,满是天然意象,竟与先天功颇为相似。 直到这个时候,苏夜才有机会正式领教归魂十八爪。一时间,她难以摸清这套奇功的真谛,只好见招拆招。但她心中明白,赵德言能坐稳国师的位子,有一半是靠着武学修为。单看玄武悲泣之招,就知道赵德言在其中下的苦功,以及他招意相合的宗师境界。 如果他只用真气模拟天地间的变化,那还没什么奇怪,毕竟每位宗师都有此经验。但他双手分成两种势道,左手缓而右手急,一如静水深流,一如飞瀑流泉。两者毫不相干,又隐约有着联系,令人手忙脚乱,不知该先挡哪一招。 十八爪的变幻莫测,就从这一招开始,一直推演到最为凌厉的“青龙嫉主”。到最后一招时,招式力量惊天动地,如同从水中直升苍穹的无形巨龙,强劲到无法抵御的地步。如果对手退的不够快,将被这一式击的四分五裂。就连祝玉妍应对此招时,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正面接下。 然而,赵德言仅仅变到第八式,就觉得夜刀正在发生变化。从表面上看,刀光仍然矫然飘逸,带出曲线般的黑光,自四面八方涌向他。但刀上力道,还有刀势给人精神带来的感觉,都与之前截然不同。 苏夜就像故意和他作对,特意根据玄武悲泣的特质,由土象转为水象。到了此时,她已不留痕迹地切进爪风之间。刀势虽然精妙细腻,却一刻比一刻沉重。劲气冰寒透骨,组成一个无底深潭,任赵德言竭力猛攻,仍难以在潭水中搅起惊天风浪。 更多时候,刀爪一碰,就像被人掷入潭水的一枚石子,轻响一声便沉了下去。 赵德言纵横西域若许年,从未见过这种奇景。他神情极为严肃,意识到碰上生平仅见的强敌,却已脱身不得。当他手上变到第九式时,深潭蓦地转动起来,与天魔气场十分相似,依靠真气向下方流动,形成一个硕大无匹、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 只不过,天魔场将对手往自己身边硬扯,这道气漩却只是气漩,试图将他卷入漩涡中心,迎来没顶之灾。赵德言不知自己深陷漩涡之后,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冲出去,却绝对不想亲身试一试。 同时,苏夜也像是故意向他炫技,尽力控制刀劲,向下旋转的只有刀锋正中的一小块区域。夜刀划过其他地方时,仍然轻盈流动,如若一道活水。水流与水流相连,变为滔滔长江。别人觉得江水湍急,其实只是因为汹涌澎湃的波涛,而任何惊涛骇浪,都由水组成。 这正是赵德言的感觉。 气漩成形,令他终于霍然惊觉,发现短短一段时间,自己竟已深陷冰冷江水之中。这感觉一半来自森寒刀气,一半来自苏夜的精神压迫。不管两者孰重孰轻,他都已在无意识时陷入险境。 尽管处境堪忧,赵德言亦不惊不惧,反而进一步加强攻势。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用完归魂十八爪,看到对方在绝招下举步维艰。但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两者地位颠倒。 苏夜仗着舍利元精之助,实力比过去更进一层。刀气中带着阴气,更是混淆了他的感官,使他总觉得自己在和同门交手。 身影迅如星火地交错起落。赵德言一步未退,于险中求胜,迎合苏夜意愿,朝着气漩方向踏出一步。至此为止,夜刀正连续穿插于他双手之间,几次险些刺中他臂上肌肤,待他向前移动,更是一寸短一寸险,变招愈来愈快。 但赵德言冒险前行,好歹物有所值。片刻过去,他找准了刀势巅峰之后,突然衰落的一刻,双手齐齐收回胸口。 到了这种时候,他依然气定神闲,收回的双手向内一拢,作出尽蓄全身功力的姿势,随即缠卷而出。 两人动手时间不长,却已隐约分出高下。“青龙嫉主”招出过后,若不能凭庞然巨力迫退苏夜,扭转局势,就会成为赵德言一败涂地的开端,因为他自身气势同样提升至极点,难以为继,只有衰落一途。 他当然不是没有败过,时至今日,他仍无信心作毕玄的对手。因此他确实很好奇,除毕玄之外,别人还有什么方法克制他最为厉害的一招。 澎湃巨力以排山倒海的架势,从他依旧合拢的双手上席卷而出,隐现飞龙在天的恐怖气势,又像一场凭空而生的小型龙卷风,让人觉得自己身在其中的话,一定会无法抵抗,被巨力卷上天空,再重重摔落。 此招厉害之处,倒不在于凌厉无匹的力量,而在到这个时候,赵德言手爪仍在移动变幻,做出精细操控,让巨力无所不在,笼罩着他所指向的空间。无论苏夜怎样变招,只要她不能抛下一切,抽身飞退,就难免被这股力道当面撞击。 这还不是赵德言最终的后手。他以宗主之尊,国师之贵,贸然赶赴一个胜败未知的约定,必然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青龙嫉主出现,其实也是他和他人约定的信号,即他无力取胜或平手,必须要人帮忙。 苏夜丹田中,真元形状在不停发生改变。赵德言无时无刻不在操纵体内真气,她也一样。 她必须忘记自己身处何方,面对何人,甚至这一招何等狂猛激烈。她若不能看透敌人劲气的来龙去脉,却选择正面硬接,那么即便击退赵德言,也得付出自身受伤的惨重代价。 当然,她可以采用祝玉妍的应对方式,飘然后退,避开扑面劲风,再伺机反击。但她动手以来,心境澄明安定,已预料到接下来要出现的变故。她一定要借此机会,彻底让赵德言受伤认输,否则今天会白跑一趟。 赵德言双眼猛地睁大,一改过去眯缝在一起的模样。他给人的印象并未因此改变,却由目光流露出惊愕之意,仿佛当年看到炎阳奇功出手。 巨力如他所想,轰击在漩涡正中,不负所望地发出巨响,击散不住流动的气漩。可是,气漩并未如他所愿,化作片片柳叶般的零碎气劲,消散于铺天盖地的劲风之中。粉碎了的气劲竟被夜刀吸引,纷纷向刀身回流过去,最后就像一堆具有粘性的东西,争先恐后地粘在刀上。 这变化快到极点,使得赵德言只能勉强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在他明白的下一秒,夜刀形态似乎产生了极大改变,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精神已然受到对方影响。 他曾尝过天魔音的厉害,但刀出无声,刀锋带来的幻觉居然更加真实。在这个时候,他无法辨清心志何时发生动摇,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在看到夜刀之时,感受到那股沛然莫能御的压力。 乾坤两卦为八卦之本,为阴阳之力作用后,率先出现的卦象。它们相辅相成,无法被她单独推演出来。倘若悟性不够,真元不够充沛,对天地万物的体验不够详细真实,那么修炼者在静室中闭关到地老天荒,也难以练到最后一步。 苏夜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在吸收舍利元精后,盲人摸象似的,暂时摸到了这两卦的大概模样。讽刺的是,她正好达到无人无我的灵空境界,全然不曾因它而喜悦,就连表情都很平和,如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从未想过,居然会在这样的时候,面对这样的对手,达到她为之努力了数十年的成就。 她面容平静,赵德言却无力描述内心感受。他方才觉得自己身陷江水,眼下的感觉竟然更清晰,更令人感到恐怖。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人已脱离区区醉月楼,只觉双脚踏进了另外一个空间,由苏夜自行操纵的空间。 青龙嫉主出现后,产生浩然巨力,却在碰上夜刀时悄然消散,就像从未存在过。倘若他未受精神影响,应当明白这是苏夜利用气劲流动的轨迹,于瞬间卸开劲风,并借机将力量弹回。 这个应对确实玄之又玄,非常惊人,却不是不可解释。奈何赵德言一时难以弄清其中奥妙,眼睁睁看着自身劲气激射而回,兀自试图理解其中道理。 他内息正在从周天顶峰回落,难以保护他,仅是护体真气未散而已。但他毕竟排名仅次于祝、石两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巨力当面冲到之时,他的人已往右侧平移,离开正面冲击的区域。 反应不可谓不快,却快不过被苏夜反弹回的气浪。部分气浪汹涌而至,依然触及赵德言,重重击打在他右侧身体上,发出低而沉闷的轻响,伴随着骨骼断裂的声音。 护体真气被这一击打散,经脉亦受重创。赵德言顿时向后抛飞,喷出一口鲜血。好在他根基扎实至极,落地时勉力拿住了桩,免去四脚朝天的狼狈姿态。 苏夜并未追击,也无暇追击。她瞬时领悟乾坤两卦,出刀回击时,大堂通往后门的阴影中,毫无预兆地滑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来势快的不可思议,几乎在一闪身的功夫,就飞掠至她身后,自始而终未曾停顿。期间,他足尖似乎根本没有碰到地面,犹如暗影鬼魅。 欺近之际,他右手食指轻轻点出,指尖凝定,点向她右侧肩头。 第二百一十四章 她见过杨虚彦的身法,知道他行动如幽影, 剑出如急雨, 不负“影子刺客”之名。但此人现身, 杨虚彦立即相形见绌,从“形若鬼魅的刺客”沦为“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此人当然就是“邪王”石之轩。 他从后偷袭苏夜, 坐实了赵德言与他私下勾结的猜测。而赵德言敢于只带八名突厥武士前来,还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部分信心也是来自于石之轩。 石之轩并未化装成高僧大德的模样, 以真实面貌现身。不知从何种理由考虑, 他竟穿了一身如雪白衣, 愈发凸显出他既冷酷无情,又潇洒落拓的诡异特质。可惜他身法太快, 逼近时速度惊人, 身穿白衣、灰衣还是黑衣已无不同, 反正都是身影一闪, 人已到了敌手眼前。 嗤的一声轻响。 指尖纹丝不动,射出锐利胜过利刃的真劲, 轻轻一指, 就可以穿透墙壁。他在高速逼近时, 仍能保持如此充沛的内劲, 也难怪隐踪匿迹这么多年, 还稳坐着魔门第二的位置。 这速度和苏夜全力飞掠时相若,会在他人视网膜上留下模糊残影,甚至什么都不留。他尚未练成不死印法, 就有如此造诣,待练成之时,难以想象将会如何惊天动地。 苏夜刚刚竭力击退赵德言,无力继续施展招式,更谈不上见招破招。她心有所感,情知这一刻大难临头,也不心慌,猛地收回周身真气,悉数冲向右肩方向,竟不运刀格挡,打算用肩头硬接这一指。 与此同时,她分出一点力道,飘身而起,飘向大堂二楼。石之轩变招快捷无伦,见她闪身退避,指风随之转变方向,依旧刺向原位,恰好在她预料之中。 刹那间,指风刺中她肩头,却是毫无声息。指劲变化多端,先是试图侵入她经脉内部,然后倏地撤走,变成一片虚无,预备她运功抗御时,一身真气无所凭借,狂泻入这人为造成的虚空。 然而,苏夜清楚自身情况,从来没想过和他进行真气上的较量。他连续变化数次,她的先天真气始终凝聚在右肩处,平滑的如同镜面,让他难以吸附,也难以突破真气的防御。 但邪王一指点中,杀伤力非同小可,仍给她带来不小损伤。她及时提气防御,却无法毫发无伤,肩头及向下数寸的地方被指劲碰触,瞬间麻木一片,仿佛失去了知觉。但等麻木消退,被点中处又阵阵剧痛,已经受了伤。 石之轩趁赵德言施出绝招,忽然现身偷袭,时机选的完美无缺。就算他无法将苏夜毙于手下,也能让当场重伤,带伤逃走,然后花费数月甚至数年时间疗伤,无法再顾及双龙的安危。可惜事有凑巧,她忽然领悟新的卦象,成功打伤赵德言,还有余力回气躲避,令他这一指的预想落空。 苏夜飞身跃起时,石之轩如影随形,如同复制了她的动作。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所以苏夜能够正面看到他的面容,只觉他与初见时并无不同,还是那个似乎历经无数风雨的美男子。 容貌之外,他气质亦未发生任何改变,仿佛时光在他身上凝固了,从此之后,石之轩将永远是这个样子。 他原本冷酷的像座雕像,此时哈哈一笑,颇有风度地道:“苏小姐好。” 苏夜离二楼仅有数米距离,却因为挨了一击,真气出现短暂中断,难以继续上跃。她从不强求,也不想逃命,下落之时,双眼不离石之轩周身上下,同时答道:“邪王来了,我怎么会好?” 石之轩笑道:“话虽如此,你倒是半点不意外。” 苏夜道:“不错,我不意外。赵德言找不到胜过你的帮手,叫什么可达志、康鞘利过来,只能适得其反。” 祝玉妍不参与今夜的争端,赵德言猜到舍利下场,依然慨然赴约,种种迹象指向同一个结论。那便是有个祝玉妍深恨的人将要出现,除石之轩外别无他想。 以石之轩的眼力,自会挑选一劳永逸的时机动手。方才,倘若苏夜定力浅一点儿,难免被忧虑情绪驱使,后退躲避青龙嫉主,造成赵德言、石之轩夹击她的场面。 赵德言已经身受重伤,只剩石之轩一人。如果苏夜就此与他展开决战,虽说胜负难料,但他必会在时机不妙,或者阴癸派弟子找来祝玉妍时,施展幻魔身法溜之大吉。那时她将白费力气,还要目送人家远去,活脱一副冤大头形象。 她击败赵德言后,已然达成目的,不太愿意继续死拼石之轩。不过,他忽施辣手偷袭,试图让她不死即伤,也多少激起了她的怒气。如果他不断进逼,不肯留手,那么她大概也会留在这里,直至他主动离去为止。 两人只说了四句话,却已交手数十招,招招激烈至极,仿佛两个积年仇家在拼斗。但这只是试探性的交手,意在衡量上次见面后,对方有了多少进益,功力发生何等改变。等试探阶段过去,才轮到真正的决战。 石之轩修长好看的双手平伸而出,或掌或指或拳,连变化手势的时候,都比平常人优美的多,尽显他潇洒气度。这些招式同样暗藏杀机,倘若苏夜敢有半分松懈,又被石之轩察觉,后伏杀招必定接连不断地涌至,让她后悔在他面前粗心大意。 试探转瞬即逝,随着他一招比一招重,苏夜心知他心中已有定量,遂恢复到心如止水的状态,不顾进来查看的弟子,将他当作赵德言之后的第二个大敌。 石之轩呼呼两掌,隔空击出,微笑道:“你刀气中带着阴寒之气,颇似圣门武学,应是舍利精华的功劳?” 这两掌看似隔着一段距离攻击她,吃了距离上的亏,其实提供了掌力重重推进的空间。源于不死印的邪异气劲如同海浪,一重高似一重,其中并无衰弱的空隙,就像他内息永不耗竭,会将这两掌一直推下去似的。 最要命的是,这是他利用佛家心法,将两种极端魔门武学融合在一起的奇异武功,性质自然非常诡异。他可以在同一掌中,多次转换阳刚与阴柔,冰寒与灼热,轻灵与重浊的状态,让人难以捕捉掌劲奥妙。只要对手一次应对失败,就会被他乘隙而入,逐渐失尽先机。 苏夜应对宁道奇时,也没有这种“你在搞什么”的奇怪感觉。所幸她见惯各路高手,又预知石之轩武功的奇妙,早已有所准备,随他变化而变化。若他掌劲转柔,她也以柔劲相迎,如果忽然转为刚烈威猛,夜刀也会随之转守为攻,幻出各种凌厉攻势。 简而言之,石之轩怎样变,她就依样画葫芦。两人功力接近,经验接近,眼力也在伯仲之间,一时间,居然出现了谁也奈何不得谁的场面。 掌风被她成功化解时,她才淡然开口道:“不错。你对舍利垂涎已久,却被我捷足先登,大概很失望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又何必非和我过不去,不如认命算了。” 她持刀应敌,石之轩却是空手。但他空手时,掌上劲气如同刀剑,当空画出玄奥难言的轨迹。轨迹似乎具有某种规律,吸引他人潜心推测,直到他们沉浸其中,才会发现这根本没有什么规律,完全是邪王收发由心,妙手偶得的随意奇招。 砰砰响声不绝于耳,全是两人以气劲攻防时发出的声音。石之轩凝神望向夜刀,似是对这柄刀很感兴趣,又似在研究后招指向何处,同时长笑一声,坦然道:“小姐何必自欺欺人。你一个个挑战圣门高手,早已成圣门之敌,下一个是否就是我石之轩?我若拿到圣帝舍利,难道你们会放过我?” 苏夜冷笑,还嘴道:“我们是谁?”石之轩微笑不答,一个旋身,又是双掌齐出,几乎不分先后,毫无退让地直劈夜刀刀锋。与他人不同的是,这两掌并非对准刀身侧面,而是轻薄如纸的刀刃,好像不知道夜刀何等锋利,也不怕被它割断手掌。 两人腾挪如闪电,自大堂跃上二楼,沿二楼围栏激战片刻,将好端端的栏杆踩的七零八落,又跃回楼下,继续着激烈无比的剧战。尽管他们身影不住变换,鲜少以同一角度示人,仍有比较机灵的人听到苏夜说话,知道这人就是石之轩,立刻派人上报。 然而,就算祝玉妍亲自过来解决这问题,也要等个一时半刻。场中只剩手捂胸口,运功疗伤的赵德言,还有他那八名看的目瞪口呆的侍从,根本没有人能够干涉这场激战。 任何变化,都来自他们的本心,不受外界影响。 石之轩胆气十足,眼光又极为高明,敢用双手硬撼神兵,自然有他的道理。双掌尚未接触夜刀,忽地荡出两股性质相反的气劲,随即扭成一股,变为令人惊骇的狂飙。 它去势汹涌澎湃,继续在相反性质间转换。每变一次,刀锋就承受一次冲击,最终使得苏夜不愿和他硬扛,顺势扭转刀锋,以侧面对着他手掌,接下这不惜一切的攻击。 又是一声气劲互冲的声响,却比其他的更为短促。刀身被掌力压的弯了下去,真气沿刀锋上行,再度冲击苏夜经脉。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夜刀性质十分奇特,看似薄如蝉翼, 坚硬绝伦, 绝不肯有半点弯折。然而, 当它受到巨力冲击,有折断之虞时, 也会弯出相应弧度,不至于“砰”的一声折断。 当然,能将它一掌拍弯的人, 一定非比寻常。 乌沉沉的刀锋之中, 凝结了交手双方的惊人功力。倘若现场有第三个人, 将手搭到刀上,两股力量将找到共同出口, 毫不犹豫地冲出刀身, 将此人立毙当场。可惜这个倒霉蛋并不存在, 于是, 夜刀仍要独自承受力道恐怖的摧压。 就在刀身弯如黛眉的一刻,先天真气终于占了上风, 击退邪王阴寒邪恶的魔门真气, 令它反弹回应有的笔直模样。夜刀一弹起, 苏夜的人就像没有重量, 被这小小一柄刀弹射起来, 瞬间冲天而起,从容避开石之轩横扫出的一脚。 她与关七交手时,曾因全力以赴, 剑气刀光四处乱飞,打坏了三合楼的梁柱与承重墙,导致整座楼轰然倒塌,场面极为惊人。此时,因为两人拼斗激烈,阴癸派地产差一点儿重蹈覆辙。 石之轩目不转瞬,飘身而上,随手一掌击在旁边的木制柱子上。这一掌运力妙至巅毫,木柱晃都未晃一下,立即被他从中打出一段,激射向上方的苏夜。 掌劲绵延而上,如同在木料中游走的生物,由木柱传至屋梁。苏夜身在二楼,能清楚听到上面传来的木料断裂声。 她不及判断屋梁哪里受到损伤,有无塌下来的危险,陡然前移出去,迎着扑上来的石之轩,毫不犹豫挥出一刀,借势纵下,形成自上而下扑击的姿势。 梁柱足有她一臂方圆,被刀气凌空劈中,就像许多刀下冤魂一样,从中分成两截。最稀奇的是,这一刀虽然砍中了目标,烈烈刀气却未有半点削弱,仿佛空气中燃起的无形烈焰,沿着一条笔直道路,继续掠向石之轩。 石之轩清秀俊雅的脸上,闪现一丝意外神情,好像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旋即双手环抱,向前一推。他人身在半空,收力发力却丝毫不受影响。双手推出之时,半空劲气急速流动,忽地现出无形气墙,正拦在刀气的必经之路上。 刀气凝练到了极点,也纯粹到极点,尽是返璞归真之意。气墙同样浑然一体,全凭真才实学,并无半点花样。但不死印法终究不同,刀气刺中气墙,在发出熟悉的气劲碰撞声音时,亦偏离了预定方向,向旁滑开,就好像气墙是什么滑不留手的东西,不肯让刀尖刺上似的。 与此同时,气墙表现出源自天魔策的特质,迅速向外卷动,成为由石之轩控制在双手内的钻头,不仅想通过旋转卸开刀劲,还想借助这股凌厉无匹的力量,反噬苏夜。 两人飞天遁地,杀招一刻比一刻多。赵德言不愿靠近,已退至大堂正门处,以免被殃及池鱼。不知为什么,那两道凌空交击的身影落在他眼中,居然显现出一刹那的停顿,乃是高手过招时的罕见表现。 停顿出现的同时,他也听到了尖锐的气劲摩擦响声,登时恍然大悟,明白这是因为他们真气在同一点上碰撞,又均试图吸引化解对方的内力,有着僵持意味,才产生这种奇特效果。 不同于赵德言的旁观者心态,石之轩无法拿出事不关己的闲暇态度。 他不死印法未成,真气转换也不如构想中灵活自如。气墙发生改变后,裹住冲他而来的刀锋,却无法真正阻住刀势。刀锋且黑且薄,本身就像一条细线,有助于气劲凝在一起,偏移之后,仍有意无意冲向气墙中最弱的一点,犹如来自幽冥的兵器。 两人于同一时间落下。 石之轩周身上下,爆发了极为矛盾的感受。通常而言,他才是给人精神压力,让人产生幻觉幻象的强者。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身处冰火两极,既觉寒风刺骨,又觉烈火焚身,虽不至于痛苦不堪,却极端不舒服。 这个想法一出现,刀气也跟着现出实体。它从无形无质,变为铺天盖地压下的漫天乌云,只等碰上他身体,就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将他肉身毁于风雨之中。 他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便从幻觉中挣脱出去,双手鲜花一样盛放,从巧妙角度扭转气劲,连续三次拦截迎面而来的刀锋。不死印特质未消,仍在正反转换,与之前效果相仿,尽量消解这黑色闪电般的刀光。 由于苏夜从二楼跃下,如今仍处在比他高的位置上,他索性转攻为守,极力向身侧收束真力,最终反客为主,成功驱散笼罩于头顶的黑云。阴云消散,刀锋仍如巨兽獠牙,不停向他迫近。他双掌一拍,恰好将刀尖夹在手掌内,时机拿捏的完美无缺。 如果别人兵器被他拍中,那么在眨眼之间,那件兵器就会脱手飞出,然后接续上邪王无处不在的狂攻。但是,他正要用同一手段对付夜刀,却觉手中一空,那柄薄而凉的短刀凭空消失,只闪了一闪,就灵巧地从他手掌处撤了出去。 夜刀被苏夜收回,也使石之轩作出进一步结论。他秉性高傲冷酷,却绝非不自量力之辈,深知苏夜变招之快之巧,对武道的领悟之深,只会在他之上,绝对不会输给他。更何况,她身法一样如鬼似魅,在普通人眼里犹如瞬间移动,倘若全力施为,未必追不上他的幻魔身法。 数年前,苏夜破窗而出,一路逃向江畔,跳江漂流而下,让他未能追踪到底,已经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今他再遇上她,发觉她并无夺路而逃的举动,自然是因为实力又进一层,再也没有其他可能。 当年他被佛门四大圣僧围攻追杀,最后仗着幻魔身法突出重围,从此销声匿迹。因此,现在他不得不考虑两个问题:是否有必要纠缠下去,以及是否能够成功逃脱苏夜的追踪。 四大圣僧乃佛门大德,杀意不浓,处处给人留有余地,是他成功逃脱的契机之一。苏夜则与他们不同,做事没有哪里像高僧大德。 如果她设下陷阱就能杀死石之轩,一定二话不说,双手奉上陷阱。她又不是傻子,既已视他为心腹大患,就有可能不顾一切,追他到天涯海角。若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他难料这事何时能够了结。 就在两人一击不中,退向相反方向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赵德言离门最近,闪电一样向外面瞧去,只见眼前衣袂飘飞,一个裹着重重轻纱的曼妙身影飘进门内,正是“阴后”祝玉妍。 她一眼看见石之轩在场,却镇定自若,并未做出过激反应,只越过赵德言,静静站在屏风侧畔,冷眼瞧着这个令她爱恨交织的大敌。 但她到场,立刻成为全场注目焦点,扭转了整个大堂的肃杀气氛。 石之轩听到叹息声,反应类似赵德言,当即转过身去。他好像忘掉了苏夜,只面对着祝玉妍,凝视她掩映在面纱下的脸庞,也是一言不发。 苏夜却没想到她这时就来,微觉惊讶,脱口而出道:“你来的好快。” 祝玉妍淡然道:“因为我就在附近等候消息。有你和言帅在场,事情绝对不会轻轻松松结束。婠儿说你定会拆了醉月楼,猜的也不算错吧。但我确实想不到,之轩你会搅入他们的交易。” 她见到石之轩,却不肯趁机出手,来一个前后夹击,其实是错失了大好良机。而石之轩发觉她赶到,同时面对她与苏夜,心中也必定有所顾虑。但他城府深沉,不动声色,反而哈哈一笑,道:“玉妍能做的事,石某人为何不可以?” 祝玉妍不置可否,柔声道:“圣舍利已落入别人手中,偏偏你又不是人家对手,抢也抢不回,要也要不到。从此以后,你该如何是好呢?” 她说话时,态度就像对着多年不见的老友,仿佛正在真情实意地关怀对方,看不出半点杀意。这也证明,她的恨意已然深入骨髓,无需刻意流露在外。 如同很多次过往经历,正主一现身,苏夜马上成为局外之人。好在她习惯了这种待遇,趁机运功调息,调整因青龙嫉主而走岔的内息。 她一边运功,一边望向赵德言,却见他一脸凝重,目光不住扫视祝、石两人,显然察觉那股紧迫压力,正在预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场面。 在对话空隙中,苏夜亦想明白了祝玉妍静立不动的原因。眼下阴癸派大局未定,婠婠未练成天魔诀,难以担当阴癸宗主的大任,所以祝玉妍不可能抛下徒弟,一见石之轩就冲动行事。 另外,赵德言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同样得到喘息机会,脸色比之前已经好看许多。有他在场,石之轩逃走的机会自然大为增加。 她正这么想着,石之轩忽地笑笑,避而不答,平静地道:“玉妍可知自己在与虎谋皮?” 祝玉妍轻笑不止,瞥向苏夜,并娇笑道:“不必浪费口舌,没人比我更明白你的为人。任何猛虎到了你面前,恐怕只有乖乖当小猫儿的份哩。” 苏夜看见她的眼神,才发觉自己就是那个“与虎谋皮”的虎,顿时哭笑不得。不过,她无心参加他们两人的斗口,遂闭嘴站在那里,与赵德言一同充当布景。 石之轩也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回答祝玉妍的问题,只送上一个潇洒好看的笑容,笑道:“玉妍若无他事,石某人这就要告辞了。” 说完之后,他也没当真忘掉苏夜,回身向她点了点头,淡然道:“后会有期!” 他说走就走,身影一晃,已落至祝玉妍身侧半丈处,再一晃,随随便便越过数丈距离,晃出醉月楼大门,转眼间消失不见。此等轻功,确实骇人听闻,还难以查探拦截,让人失去和他交手的勇气。 自始至终,祝玉妍纹丝不动,仿佛看不见掠过身边的人影。待石之轩离去,她才对赵德言颇为客气地道:“言帅还有什么话说?” 赵德言神色冰冷,冷冷道:“事已至此,赵某人留在此地也无甚趣味,不如趁早离开。今日搅扰尊者,还请包涵。” 祝玉妍颔首道:“好说。” 赵、石两人一去,酒楼大堂这才回归朴素面貌,不再劲风扑面,爆响四起,仅是个交手后的废墟而已。祝玉妍目送赵德言出门上马,扬长而去,这才扫了一眼满地狼藉,悠闲地道:“看来你们终究没有达成交易。” 苏夜将夜刀收回袖中,苦笑道:“赵德言除非疯了,不然为啥要用师门典籍换取空舍利?他这人做事十分功利,绝不会因为舍利对魔门的意义,就不惜代价将其换回。” 祝玉妍不以为意,嗯了一声,随口问道:“你认为他本事如何?” 苏夜笑道:“不愧宗师之名,也不愧排名第三。只不过,若非石之轩突然偷袭,我要杀他并非不可能,且付出的代价比杀你更小。接触魔门武学越多,就越觉得天魔策之广博精深,不在任何一门功法之下。” 祝玉妍似要举步前行,又因地上打翻了的饭菜而止步。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未问到石之轩,只淡然道:“这是自然。你已经达成来长安的目的,是否将于近期返回洛阳?还是逗留长安,再做一件让人侧目的大事?” 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询问,反倒难以回答。苏夜不认为她真想打听她的行踪,因为阴癸派要找她,只需送信去洛阳的龙头府,沈落雁等人自会转告。但祝玉妍身为长安霸主,必然关心她还要在长安留多久。 她笑道:“这里还有什么大事可以做吗?” 祝玉妍道:“我怎会知道?也许你觉得天策府中,人才多的出奇,出手替他减去一个两个,也不出奇。” 苏夜失笑道:“宗主不要说笑。不瞒你说,洛阳城中有沈落雁与虚行之,尚未发生需要我赶回去的要事。我确实要离开长安了,却不是回洛阳,而是去慈航静斋走一趟,见梵清惠梵斋主,并求阅慈航剑典。” 祝玉妍到场之后,其他阴癸弟子也陆续赶来,因为未得命令,不敢进入大堂。她并不理会外面的人,双眸不住闪动,露出惊讶至极的神情,仿佛没听明白一样,追问道:“你要去慈航静斋?” 苏夜耸肩道:“师小姐在成都时,向我发出正式邀请,说梵斋主希望和我谈谈。我急着来长安拿取舍利,才耽误了这么久。现在舍利事已毕,于公于私,我都该履行约定。” 这一刻,祝玉妍正式压下与石之轩相见的不平静,恢复了领袖本色。苏夜刚说完,她马上通过这寥寥数语,推出内情,似笑非笑地道:“玉妍明白了。师妃暄出力保护李世民,又通过在玄门与白道至高无上的身份,屡次干涉寇仲,只是碍着你,不敢对他们太过分。但她不能扬汤止沸,至少还可釜底抽薪。” 苏夜微笑道:“宗主所见极是,所以梵斋主找我,目的昭然而揭。可惜啊可惜,我不是寇仲也不是徐子陵,没爱上师妃暄,也不仰慕她的仙子身份,并不怕被人说动了心。但我衷心希望,此行能够和平收场。” 祝玉妍全无失望之色,也微微一笑,柔声道:“很好,小姐去吧,玉妍也要走了。” 由于祝玉妍来得快,醉月楼终是逃过一劫,没有像三合楼似的,自内而外坍塌于地。但它朝东的半边已经摇摇欲坠,勉强维持住了基本结构,梁上梁下,兀自不住发出轻响,不知阴癸派是雇工匠来维修,还是索性把它拆掉。 不管他们怎么做,都不关苏夜的事了。 阴癸派身为魔门第一大宗,与慈航静斋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两派均于无形中认为,正邪之争将由婠婠与师妃暄决出胜负,旁人不得干扰。这保证了公平,也保证门派元气不伤,不至于陷入倾满门之力争斗,然后派毁人亡的绝境。 到了这个时候,它们仍秉持原则,并未出动本派高手围剿那两名最出色的传人。 但双方之外的江湖人物,可不在这个限制之中。宁道奇曾经却不过师妃暄的情面,以中原第一人身份拦截寇仲,试图让他知难而退。如今他们未曾这么做,仅是因为担心苏夜有样学样,豁出一切代价前往天策府,也来个“让李世民知难而退”。 纵使李世民有诸多高手保护,也难以确保拦住苏夜。她多次发出威胁,使得少帅军与李阀之间,终于维持住了相似的微妙平衡。两边高手都暂且保持超然地位,任凭自己选择的“明君”一争高低。 局面看似渐渐平缓,恢复到没有世外高人干涉的状态,祝玉妍却一语正中红心。 寇仲身后,不仅有苏夜,还有和他一拍即合的宋缺。宋缺既是上代武林最出名的美男子,又文武通才,刀法号称天下第一,且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就连在行军布阵、攻城略地方面,也是宗师级人物。 昔日杨坚一统中原,建立隋朝,开创出一个兴旺安宁的新朝代,唯有宋缺有资格和他一争短长。虽然他出于种种原因,蛰伏岭南,领受隋室爵位,却从不称臣不朝拜,更未给隋室提供好处,俨然一个岭南小王朝。 随他年纪渐长,重心也渐渐往武道上偏移,终日埋首于研究天刀,正好缺个替他打天下的人才。遗憾之处在于,他三个儿女都无意天下,从出嫁了的宋玉华,到不能忘情傅君婥的宋师道,竟都是家中的反战派。 有了这等尴尬前提,寇仲追求宋玉致,着意靠拢宋阀,又表现出上佳资质,当然深得宋缺欣赏。少帅军联合宋家山城之后,不知是如虎添翼,还是如翼添虎,总之用宋玉华的话说,就是“像是蜜蜂遇上蜜糖,再也不能将他们分开”。宋玉致甚至因此怀疑寇仲,认为他毫无真情可言,只是看中宋阀的人马,才对她紧追不舍。 寇仲本身时常为此烦恼,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但他亲自建立少帅军,又划定自家地盘,正式成为一方统帅,不可能因宋玉致的怀疑而放手。他和宋阀之间的关系,也愈来愈密切。 宋缺既有出山之意,自然令关注宋阀动向的李阀如临大敌。李渊身为上代高手之一,却难与天刀抗衡,难免觉得气馁。但他们并非完全没有对策,希望能够以力破力,再度请宁道奇出手,和宋缺进行久违的决战。不论哪方落败,都得退出皇座之争,不可再插手中原局势。 祝玉妍通过婠婠控制双龙,师妃暄的举动也近乎于此,无非情面、羁绊、武力等手段。即使宁道奇向宋缺发出邀请,苏夜也不能说什么。毕竟那是两大宗师之间的切磋,而非宁道奇以大欺小。 寇仲深知内情,也为这些事郁闷,觉得命运并不公平。但他是斗志昂扬的人,命运越不公,就越要斗给人家看,即使因师妃暄的选择而泄气,也没泄多久,就又活蹦乱跳了。 追根究底,他并无立场介入宁道奇和宋缺的决战,最多袖手旁观,还不如专心手头事务。 梵清惠之所以请苏夜去慈航静斋,极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因为寇仲无此能力,她却能力过剩。苏夜把事情想的很明白,也知道梵清惠会怎么说,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所以一派坦然,并无忐忑或厌烦的意思。 慈航静斋影响力奇大,连身为宋阀姻亲的解晖都保持中立,怎样都不肯倒向宋阀,显然被师妃暄说服,在等李世民这个明主。宋缺对此报何种态度,她不得而知,但绝对不会太愉快。她若能劝服梵清惠,让师妃暄不要涉入过深,能够省下寇仲不少力气。 她告知祝玉妍,说自己想求《慈航剑典》一阅,也是实话实说。祝玉妍面上平静自若,似乎不太在意,但她敢和任何人打赌,假如她看剑典看的当场吐血,祝玉妍不是最高兴的那个,也会排名前三。 即使如此,她仍看重剑典在玄门中的地位,对它抱有很大期望。这几个因素综合在一起,她去慈航静斋的心思,倒和梵清惠请她上山的心思相去无几。 她离开醉月楼后,不再关注长安的明争暗斗,于第二天上午时分动身,离开长安,开始南下长江之旅。 第二百一十六章 慈航静斋位于江东雨蒙山帝踏峰,大有烟雨迷蒙的清净意境。倘若外人不明就里, 即便翻遍长江两岸, 也难找到准确地点。苏夜先去到长江虎跳峡, 在峡前登岸,沿陆路赶到石鼓, 从石鼓沿江南下,便可抵达师妃暄描绘的地方。通常来说,梵清惠若要见外客, 会选择在静斋分支的庵、观中。她之所以邀请苏夜前往静斋, 乃是把她当成平等的宗师看待, 也看透她对剑典感兴趣的心思。 纵观整个江湖,有资格踏入静斋的人寥寥无几。其中, 有些人与静斋背道而驰, 即使有资格, 也无意登门拜访, 致使真正的客人屈指可数。在普通江湖人眼中,静斋神秘到了极点, 乃是他们一生无法踏足, 只能默然仰望的圣地。 双龙未发迹时便听过它的名字, 知道斋中尽是修天道的女子。此话自然不假, 却不足以概括慈航静斋。它由地尼创立, 名义上隶属佛教,弟子修行佛法,其实融合了佛道两家功法, 与道门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起初,地尼遁入空门,广研天下宗教门派,希望找到悟破生死的天人之道,后来于四十岁上大彻大悟,竟又离开佛门,创出《慈航剑典》中记载的剑诀,自此开始云游收徒,然后一代代传了下来,方有慈航静斋。 斋中弟子修为有高有低,却都淡泊自在,平日衣食住行均在山中,一律自种自吃,自给自足,对粗茶淡饭甘之如饴。自地尼以降,静斋严禁弟子涉足江湖,更谈不上干扰朝政,必须隐居苦修,将全副心思放在钻研天道上。然而,每一位修炼剑典的弟子都要出世修行三年,先涉入纷纷扰扰的红尘俗事,再想办法从中超脱,臻至最终的圆满境界。 师妃暄如是,与石之轩相恋的碧秀心也是如此。 如果世间朝代更迭,中原陷入动乱,静斋传人也会主动入世,挑选心中的明君候选,并全心全意给予辅助,以便尽快结束乱世,让百姓不致承受多年战乱之苦。这种做法常被人误会,让人误以为她们试图操纵政权更替,但确实承接佛门慈悲为怀的宗旨,也暗合道家清静无为、浑元一体的道理。 苏夜经常觉得师妃暄做事不厚道,仗着对双龙的了解,以及徐子陵对她的暧昧情愫,骗帮李世民。但她也得承认,师妃暄此举并非为了荣华富贵,或者权倾天下。李世民于玄武门之变后登基,师妃暄也随即返回静斋,自此不再下山,全不在意道法兴衰。 正因如此,双龙才愈发为难,既难以谅解她的所为,又很难认为她做错了,引出更加矛盾的心情。 苏夜答应邀约后,师妃暄已将她答应的消息传回静斋,让斋中同门早作准备。她走入帝踏峰,很快找到通往静斋的山路与青石阶,并看到路旁“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牌匾。沿着这条山路往前走,越过无数青石台阶,才能到达饰有莲花纹路的“七重门”。 外客来访时,七道木门会逐一打开,现出内部的宽阔广场,还有慈航殿。慈航殿之后,才是静斋弟子耕种、纺织、修行练武的场所。由于它的佛门背景,也像普通寺庙般,设有丛林宝塔,包括收藏所有典籍的“藏典塔”。 地尼选中这个地方,自然是看中了它的素雅宁静,深远肃穆。无论从何角度看去,这都是一处胜景妙地,春夏时节草木葱茏,到冬季则银装素裹,晴天雨天均有禅意,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苏夜来到七重门前,抬手叩响木门。门上响声传出极远,借她内功之助,几乎笼罩了整个慈航大殿,震的殿中铜像都在微微作响,宣告着来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响声未止,木门已经向两边打开。一位身穿尼服的中年女尼姗姗走出,合掌问讯后,将她领入静斋深处,说斋主正在后山的亭子等她。 静斋中有带发修行的弟子,也有剃光头发,从头到脚正式皈依佛门的。苏夜连续路经田地、茶园、溪泉、飞瀑,来到后山赏雨亭时,一眼便看到梵清惠身着普通尼袍,站在亭中等她。 祝玉妍和婠婠气质相似,梵清惠和师妃暄也一样。尽管师妃暄青丝满头,梵清惠已经剃去三千烦恼丝,两人仍具有类似的灵秀清丽,给人的感觉都像看到了日月山川,极具自然美感。但是,师妃暄年纪尚轻,有着年轻女子的俏皮灵动,不像梵清惠那样看尽世俗,满身都是沧桑感觉。 苏夜离亭子还有十几步远,梵清惠便合十行礼,低喧佛号,然后道:“苏小姐远道而来,当真辛苦了。贫尼与小徒妃暄铭感于心。” 苏夜微微一笑,还礼道:“斋主言重了。” 静斋将赏雨亭建于后山,在下雨之时,满山水气朦胧,烟笼雾罩的美景近在眼前。即便天空晴朗无云,从亭中向外眺望风景,也有着难以忽略的享受感。梵清惠在此地与她相见,正是以己度人,认为以她的修为境界,比之檀香袅袅的修行静室,更喜爱这样的地方。 亭中亦遵循静斋的朴素原则,设有石桌石椅,此外空无一物。由于她来的仓促,热茶尚未备上,真正是张空空荡荡的石桌。但她又不是为喝茶而来,所以并不放在心上。相反,梵清惠选择如此清雅幽深的地点,也确实令她生出好感,更为自在。 梵清惠待她入座后,方在她对面坐下,柔声道:“小姐与妃暄打过多次交道,因立场不同,均谈不上愉快。贫尼每思及此,深以为憾。盼望小姐勿要误会,认为我们是一群尘心未尽,妄图操纵天下大势的出家人。” 苏夜笑道:“我知道,事实上我很欣赏令徒,也从不认为她被权力富贵迷惑。她所做的,仅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此而已。她所挑选的人,按照常人理解,也的确是数一数二的明君人选,并未挑错。” 梵清惠微露愕然之意,随后露出放松的优美笑意,答道:“小姐能有如此心胸,真令贫尼松了口气。” 她五官轮廓固然清丽绝伦,却有着素净清淡的意味,颦笑之间,都是一尘不染,似乎天下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发自内心地动容。苏夜不由想,哪怕自己公然表露对师妃暄的敌意杀心,她也不见得会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 但在平静外表下,她读出了接近祝玉妍的内在情感。祝玉妍表面冷酷无情,可以对鲁妙子、岳山等人痛下杀手,但内心仍不能完全忘情,而梵清惠也是一样。 她知道,梵清惠年轻时曾与宋缺相恋,后因道统、理念、身份等原因分手。到今天为止,双方仍然旧情难忘,一举一动都可产生影响。祝玉妍不是真的毫无人类情感,梵清惠也算不上真的六根清净。 这些事情引出了苏夜的无数思考。她总觉得,这些事情看似流言八卦,其实和自己联系紧密。一个人打遍天下无敌手,不代表可以潇洒甩脱情感羁绊。关七嚎叫小白时,表现出的真挚情感仍深刻在她心底,致使她一想这事,心中就涌满了同情。 梵、祝等人,则是另外的例子,提醒她情海无涯,苦海无边,一个不小心,极容易把一生赔进去。 梵清惠自然想不到她在关心什么,只向她解释慈航静斋的法规,说明师妃暄的苦衷。这本是她心知肚明的事实,却不好公开挑明,只得对方说什么,她就应什么,同时轻描淡写地表明心意,每每点到为止,点出自己对师妃暄、对慈航静斋都无恨意或不解。 等梵清惠阐述明白,渐渐谈到“天下之志”,苏夜方轻叹一声,从容道:“还是难免这尴尬的话题。” 这时女尼已经送上香茶,但两人没有去碰茶壶茶杯的意思,任凭壶口冒出袅袅香气。梵清惠也不意外,柔声道:“若非为此,你又何必远道跋涉,来见贫尼一面。” 苏夜笑道:“是,所以斋主也开宗明义,绝不多说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我方才说,妃暄挑选李世民是明智之举,想必斋主定然很奇怪,为何我知道这是明智之举,还要一力支持寇仲,反对李世民。” 梵清惠神色中忽有几分苦涩,叹道:“因为你认为,寇仲的优秀不下于李世民。” 苏夜点头道:“正是如此。论兵法谋略,寇仲将高丽奕剑术、长生诀所载的练功法门运用于战场,以观局者身份,下棋一般指挥兵马作战,并且屡出奇招,明明处于劣势也可反败为胜。就算他输给李世民,也不会输的太多,何况两军对阵,并非只看主将的能力。” 她这些年来,四处和人家兜售寇仲,口口声声说李世民并不一定是真命天子,把李逵说成李鬼,多少有些心虚,所以在心里反复总结寇仲的优点,已经熟极而流。梵清惠一提寇仲,她顿时条件反射似的,一张口就把这些好处说了出来。 梵清惠玉容古井不波,见她停顿,反而主动说道:“贫尼确实想听小姐对寇仲的看法,请继续说下去。” 苏夜道:“论理政能力,寇仲也许有所欠缺。但他交友广泛,善于用人,又极富个人魅力,连敌人都很难讨厌他。当有识之士被他吸引,投奔他后,他总能做到任人唯贤,物尽其用,将合适人物安插至合适位置。何况他运气很好,常能发现泯然众人的怪才,并加以利用。也许他没读过经史子集,但这更能体现他天赋的可贵。” 她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见梵清惠仍凝神细听,才续道:“就我个人而言,我敬重他和徐子陵天生的侠义心肠。他两人本是小混混出身,有了上顿没下顿,也曾因为衣食无着而做贼,但他们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曾因为一己私欲,致他人于不幸。俗话说慈不掌兵,但寇仲仍具有侠义之心,并未觉得自己手握大权,就该视他人如草芥。一言以蔽之,他出身贫寒,却更能体会贫苦百姓的难处。我想,他将领地治理的井井有条,与此颇有关联。” 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再度一笑,总结道:“最紧要的一点,寇仲身边并无可以和他争权的人。徐子陵一心想过逍遥自在的生活,跋锋寒花费毕生精力追寻武道,只因看在与寇仲的交情份上,才屡次帮他大忙。而李阀……” “李世民仅是李阀二公子,有两个同母所生的兄弟。李渊性格优柔寡断,易受他人影响,在两子间摇摆不定,总有一天会引发手足相残的惨事。如果斋主支持寇仲,就不会有这等顾虑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苏夜唯在面对敌人时,说话才会虚实难辨, 三分实七分假, 让人摸不清她的心思。梵清惠既不是她的敌人, 对她又是态度平和,循循善诱, 于是她也报以相同的诚恳态度。 她看待梵清惠,其实仍与祝玉妍差不多,随时准备往敌友方向转化。两者之间, 由于梵清惠做事颇有底线, 不像魔门中人那样不择手段, 动不动滥杀无辜,给她的印象也更好一些。她对祝玉妍都说了实话, 对梵清惠自不会例外。 她确实理解师妃暄, 理解她每一点苦衷与难处。老实说, 双龙在遇见师妃暄时, 还不成气候,既无家底, 也无后台, 更没有惊天动地的武功, 被阴癸派赶的东躲西藏。师妃暄就算长了一双镭射眼, 也不会认为寇仲是未来的明君, 全心全意助他登上皇位。 后来,双龙屡逢奇遇,运气好的惊人, 崛起的比谁都快,让整个江湖刮目相看。奈何师妃暄业已选定李世民,不可能朝令夕改。她一旦放弃李世民,支持寇仲,别人难免议论纷纷,怀疑下一个人选出现时,她又会改变主意,导致慈航静斋失去对白道的凝聚力。 而且将两者放到聚光灯下看,李世民至少和寇仲一样优秀,也就因为未得《长生诀》,武功有所不如而已。这个缺憾还可被其他优势补足,那就是李阀的深厚家底与人脉。尽管寇仲威名赫赫,连续做下大事,仍比不上世人对门阀的向往。投奔李二公子的,永远比投奔寇仲的为多。 这样看去,师妃暄忽然改变主意,跑去支持寇仲,才叫咄咄怪事。 另外,在苏夜记忆中,李阀与少帅军最后似乎陷入对峙局面,分占南北,眼见要把中原分成两大块。那时恰好外敌侵犯中原,假若中原内部兀自争斗不休,极易因小失大,重现五胡乱华的局面。师妃暄用尽了一切能力,再加他人帮忙,终于陆续说服寇仲、宋缺两人,让他们同意支持李世民,并于最后参与玄武门之变。 但此一时彼一时,瓦岗军与少帅军联合后,局势瞬间倒向寇仲。寇仲将目光放到长江一带,在夺取洛阳后,又连续击败杜伏威的江淮军。杜伏威见大势已去,横竖自己也没有坐皇位的野心,干脆投向这个所谓的“义子”,真的充当起寇仲的义父与参谋,和他一同力拒李唐。 待宋缺正式表态支持寇仲,尽出宋阀精锐,从江南到南粤,无不闻风丧胆,心知自己与其他势力被长江隔开,早晚有被寇仲分割包围,逐个击破的一天。少帅国沿长江水路向西面、南面两个方向扩张,至巴蜀而止,所占领地在李阀之上,势头也比李阀更好。 苏夜实在怀疑,当双方力量出现差别,不再僵持不下时,师妃暄还能怎样帮助李世民。独尊堡迄今没有正式倒向李阀,可以窥见解晖等人对局势的剖析。 再者,寇仲交际范围着实广泛,朋友横跨东西南北、域内域外,从不因对方出身来历而差别对待。严格来说,他们两个与突厥、高丽、西域诸势力都拉的上交情。尽管有些交情掺了水分,有些交情仅基于利益,也可看出他头脑何等灵活。在以后与外域诸国的交往中,私人感情虽不至于帮上大忙,却绝对不会拖累他。 除此之外,就是她方才抛出的杀手锏——骨肉相残问题。她相信梵清惠慈悲为怀,听到这个可能,定会产生轻微动摇。 天家本无父子兄弟之情,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血缘关系的确微不足道。譬如杨坚,平时得意洋洋,认为诸子都出自独孤皇后腹中,一定没有争权夺利的顾虑,临死时却傻了眼。李渊三子更是祸起萧墙的典范,致使千百年后,唐太宗仍受史家褒贬。 但了解这一点,并不代表认可甚至促成这种事情。如今中原腹地,只剩李阀还有与寇仲较量的底气,却深陷于门阀内部竞争。苏夜说了寇仲一大串好处,突然将血淋淋的事实放到梵清惠眼前,也算是她谈话的一种策略。 若说梵清惠之前仅仅稍露苦涩,此时苦涩之情更浓,给她增添了一点幽怨动人的感觉,也让她不那么飘然出尘。她一直耐心听着,听到手足相残四字,眸中忽地闪出光彩,却未马上接话。 直到苏夜呱啦不停,将寇仲与李世民横过来竖过去对比,彻底卖完安利之后,她才一改沉吟神色,平静地道:“小姐此来,除了向贫尼述说寇仲的好处,是否还有其他用意?” 她这么说,无非是想多要些时间,思考苏夜提出的问题。苏夜明白她的想法,恰好也有第二个话题,便道:“有的。” 她之前说话时停顿,更多地想要营造戏剧性效果,这次才真的心生犹豫,话到口边,犹自觉得不该出口。梵清惠一眼看出她的犹豫,极为温和地对她笑笑,语带鼓励地道:“无论什么话,小姐都可对贫尼说。” 苏夜也不在意她抚慰晚辈般的口气,苦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话说明白吧。我认为斋主促成宁散人与宋缺的决战,是很不公平的行为。宋缺痴迷于武道,创出八招天刀后,又孜孜不倦寻求第九刀。他秉性如此,定不会放过挑战宁散人的机会。但是,若斋主不开口,他绝不会于出山之际,找宁散人试刀。斋主明知你们两位情丝未断,却以此为契机,让他答应对宋阀、对寇仲利益有损的要求,这不是出家人应做之事。” 梵清惠玉容中的苦涩忽然变了,变的极为凄凉。她既像目视苏夜,又像越过她肩头,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就在这一瞬间,苏夜感到她发自内心的伤感与怀念,也了解到做出这等决定,她本人所受的伤害比任何人都深。 她感同身受,不由心生不忍。但她向来认为,正因不忍,才应该一次解决问题根源,不该拖延至不可收拾。因此,她无视梵清惠的伤怀,接着说道:“就算这场决战如斋主所料,宁散人胜而宋缺败,那又如何?我仍会支持寇仲,宋缺本人归隐,宋阀却不会跟着隐居山林。” 梵清惠仍然注视着她,柔声道:“那么,小姐将怎样做呢?” 苏夜道:“我若发觉对手用了不公平的手段,也会用不公平相报。我并非侠客,甚至算不上好人。我见过真正的好人,绝不是我这个样子。不管斋主与宋缺关系如何,私下里有多少苦衷,都无济于事。宋缺取胜还好,假使他居然落败,依约退回岭南,那么静斋将失去我的所有尊重。至于后果如何,何妨等那时再说。” 梵清惠轻轻颔首,容色反比之前平静,叹道:“若说贫尼没料到小姐的反应,那是打诳语了。” 苏夜笑道:“斋主乃是具有大智慧,大定力的人,当然明白对付我,没有对付他们两人那样容易。” 她的话说的已经很重,梵清惠却无半点愠色。也许苏夜说中了她的苦痛,也许苏夜拿出的证据十分过硬,让她很难组织语言反驳。她只是淡然坐在桌边,问道:“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你究竟有何要求呢?” 苏夜轻轻道:“我并不要求妃暄转而支持寇仲,这太强人所难,况且李世民并未犯任何错误。我仅希望斋主适可而止,不再利用他们,而是让身为竞争者的双方,在战场或策略方面一争短长。就像寇仲可以率军击败李阀,却不应该叫我去刺杀李世民一样。” 茶在外面凉的很快,就这么一会儿,茶壶就不再冒出热气,仅在壶身上保持着热度。时间仿佛凝结了一般,尽管山间鸟声宛转,颇为动听,赏雨亭却像脱离了帝踏峰,凝重的让人想飞奔出去。 苏夜反复琢磨这个要求,觉得它尚属合理。她闭关在即,出关后才能陆续找人决战,并不想为别的事情分心。她也不想逼迫师妃暄,让她忽然转变阵营,毕竟她眼光没有差错。只要她不再直接干涉寇仲,已经足够。 她依然怀着很大期望,想在离开之前完成江湖路线,剩下的时间已不算太多,必须划定主次之分。但目前,她仍得应付对面突然变成一座美丽雕像的梵清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梵清惠终于开口。她没有直接答应,也没出言否认,反倒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 她问道:“苏小姐,你毕生的追求是什么?宁道兄曾与我谈过你,认为你若是世俗人物,很难练成如此超群的武功。你平日闭门苦修,一如静斋弟子,出关后又积极投身俗世,并无修道人的超然态度。勿怪贫尼僭越,你这样做,必定有着为之奋斗的目标。” 苏夜不由愣住,也愣了一阵,才蹙眉道:“斋主真想知道我的想法?” 梵清惠淡淡笑了,答道:“相信这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事情。” 第二百一十八章 苏夜思索半晌,蓦地展颜一笑, 用轻松自在的口气道:“这无所谓, 以前早有人问过我这问题。我向来敷衍过去, 但在这个时候,我想说点真话, 告诉你真实答案。” 梵清惠终于露出一丝讶异,笑道:“为什么?” 苏夜道:“因为……刚才突然之间,我感受到你内心的起伏, 很为你难过。我武功越练越深, 对天道的体悟也是如此。每当我寸进一次, 心灵也随之圆满一分,渐渐地, 已经很少有事能让我产生感触。对他人来说, 这可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 我不太喜欢这样。” 梵清惠听出她的恳切, 亦有些许动容,但听到后面, 不觉愈发奇怪, 问道:“你认为这不是好事?” 苏夜笑道:“这当然是好事。不过, 我怀念过去为很多小事而害怕恐惧的日子。恐惧像是一股动力, 催促我尽量变的强大, 等它真的消失,又让我怅然若失。斋主不必在意我无病呻吟,就当我胡说八道好了。” 她不等梵清惠接话, 便道:“严格说来,我没有毕生目标。我对武道怀有极大热忱,也和你们一样,尝试探索凡人生命的极限。然而,如果我有朝一日失败,那也没什么。我眼下想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 仍然没有人管那壶茶,但梵清惠难掩好奇,罕见地微微向前倾身,笑问道:“总不会是将寇仲扶上皇位?” 苏夜淡然道:“并非如此。我当故事说,斋主也当故事听好了。事实上,我来自另外一个国家,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那里被一位庸碌无为的皇帝统治,又有奸臣当朝,强敌环伺,处境很是危险。那位皇帝就像杨广……不,还不如杨广。杨广至少修了纵贯中原的大运河,总之,他是个易被蒙骗,自视很高,被重臣哄的团团转,还自以为精于政务的人。倘若国泰民安,他将这样平庸地理政数十年,之后寿终正寝,可惜上天待他,实在没有这么厚道。” 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一抿嘴,脸颊两边就各现一个酒窝,让人看了心情愉快。但她就这么从“山上有座庙”讲起,致使梵清惠预料不及,险些以为这真的只是个故事。 苏夜含笑看了她一眼,放缓口气道:“朝中并非没有清流,江湖上并非没有义士侠客。可更多人为了私欲,练出一身神功,再卖给权倾朝野的重臣,要不就想取奸臣而代之,只图一时之利,不管日后如何。我很清楚,长此以往,他们将落得一个国破山河……我是说,国破家亡的结局。我不愿这样,所以我要尽我所能,阻止此事发生。” 饶是梵清惠禅心如明镜般纤尘不染,也在不知不觉间,蹙起两道秀眉,下意识问道:“你要怎么做?” 苏夜悠然道:“我想过很多出路,也和人探讨商量。最好的办法是效仿高门大阀,平日积蓄粮草兵器,坐等天下大乱。那时我登高一呼,率军驱除外敌,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能像李二公子那样,有帝王福分。然后我很快想到,我正因不忍心见无辜百姓陷于战乱,才有此想法,又怎能狠心坐等呢?” 她迎向梵清惠疑惑的目光,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平静地道:“后来我想到当朝太子,那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并不受天子宠爱,还在跟随太傅读书,性格与其父不同,头脑也较为清楚。至为重要的,是他尚未有机会接触心怀不轨之人,十分信任太傅。当我想到可以利用他时,就认清了目标。” 梵清惠听到这里,宁静无波的心灵上忽地浮现一个猜测。她轻声念出一句佛号,长叹道:“小姐想刺杀昏君,令这位少年太子登基。太傅既是清廉正直之人,又深得太子信任,之后诸事,自然好办多了。” 苏夜笑道:“不错。但我必须先接触皇帝,确认自己斗得过宫中所有高手,确认在皇帝死后,我能将盘根错节的奸党彻底拔起,无一人有资格威胁我的计划。这样一来,皇位平稳过渡,朝廷得到数年厉兵秣马的时间,百姓也不必承受改朝换代的动荡。至于我自己,我本就不是为了权力,自然不必计较。” 梵清惠缓缓道:“此事听来无稽,贫尼却可理解你的做法。” 苏夜道:“多谢了,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石之轩,既想一统天下,又想统领整个魔门。他要抢夺邪帝舍利,修炼不死印法,为的也是横行中原无人可挡。但……我运气比他好些,迄今为止,事情大致遵循我的计划发展,并无太大偏离。” 她一提石之轩,心中难免浮现那个来去如鬼魅的白衣身影,也难免想到祝玉妍的打算。但梵清惠一开口,又把她微分的心神拉了回来。 这位玄门的最高领袖仿佛心有所感,叹道:“我并未想过,你居然不是中原人氏。你容貌之中,全然没有异族女子的特征。”苏夜微笑道:“我说过,斋主请把我说的话当成故事,不必深究。其实我能理解斋主的心情,因为在我内心深处,认为一切都有终结之日。无论天地山河,日月星辰,抑或整个巨大宇宙,总会灰飞烟灭,与此相比,个人的生死成败实在微不足道。王朝更迭,亦是其中小小插曲。但说来奇怪,我明知其中道理,却总是不忍心,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这应该就是宁散人觉察到的矛盾之处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她嗓音清脆娇嫩,咬字时带着独特感觉, 如同发号施令惯了, 一时间来不及放低身段似的, 令人觉得特别,还很想听下去。但这番慷慨陈词结束, 对面而坐的两个人又一次陷入沉默,耳边只能听到鸟鸣声。 苏夜来此之前,未曾想过可以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她威胁梵清惠时, 任凭对方怎么清心寡欲, 气氛也难免僵硬。结果梵清惠反应十分平淡, 听完眼都不眨一下,径直问出其他问题。 而她自己, 一样拿出平和态度。梵清惠问什么, 她就答什么, 全无隐瞒之意。 若要追寻其中因由, 她也很难做出完整总结。方才她说同情梵清惠,为她难过, 仅是原因之一。沿此深挖下去, 她瞬间找到新发现, 那就是她们两个有着差不多的困扰。更准确地说, 这并非困扰, 而是在人世间遇上的无奈现实。 佛门弟子大多认为,肉身无非暂时的皮囊,世界上一切存在都为幻象, 凡人生活在苦海之中。无论僧尼皈依哪一派,修佛的最终目的都是超脱幻象,归其本心,抵达苦海彼岸。慈航静斋奉佛法而行,对七情六欲自有别样看法。 然而,俗话说情关难过,心魔难除。想要超越世俗男女间的爱恋,建立纯粹精神连接,进入水乳交融的境界,又是谈何容易。 静斋创立数百年,历代弟子花费一生精力,试图勘破生死奥秘,走到最后一步的人却屈指可数。师妃暄成功完成历练,有幸成为其中一人;梵清惠则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苏夜偶尔情不自禁想,很多人视情爱为洪水猛兽,毅然撒手,却换不来想要的结果,算不算凡世赋予修行者的讽刺结局? 以梵清惠为例,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彻底忘掉宋缺。与失身于石之轩的碧秀心相比,很难说谁失败的更惨一些。 这种矛盾映射到苏夜身上,就是她对武道的追求,以及对苏梦枕的难舍感情。差别在于,她从来没觉得两者之间存在冲突,反而相辅相成。当感情问题落到她头上,居然带给她巨大助益,从未让她裹足不前。 当然,道家理论与佛门亦有不少差异。自道教成形以来,没有真正排斥过男女情欲、阴阳交合。他们讲究天人合一,而非忘情绝欲,单看表面,也比佛门宽松许多。 苏夜见梵清惠苦笑,想到自身经历,顿时被她诱发情感共鸣,同时心中涌出一些疑惑,有种对方承受莫大痛苦,自己却轻松自如的不安感觉。 梵清惠凝神思索一阵,忽地叹道:“妃暄这次出山历练,未必能够如她所愿。” 苏夜淡然道:“她的目标倒很简单,无非是惩恶扬善,以手中宝剑斩妖除魔,与婠婠进行正邪间的决战,然后加速结束乱世。除此之外,应该还得经历感情难关,在体验男女间的相互吸引后,以大定力抛弃情爱,重新回山修道?” 梵清惠苦笑道:“正是如此。” 苏夜道:“你不用担心,妃暄是慈航静斋这几代以来,最出色的传人。她不但能够安然渡过所有难关,还能完好无损地折返静斋。继任斋主之后,她将练成剑典的最高境界——剑心通明,成就堪与地尼相提并论。” 她口气非常笃定,使得梵清惠惊讶起来,柔声道:“贫尼一向信任妃暄,却不敢如此铁口直断。希望此事如小姐所说。” 苏夜习惯性地微微一笑,又笑道:“这是师妃暄的运气,却是她心仪对象的不幸。人家能想通还好,若想不通,难免纠结痛苦一生。静斋采取这样的历练方式,不觉得是对红尘中人不公吗?幸好徐子陵生性淡泊,先修炼长生诀,又得佛门高人传授绝学,否则难保重演宋阀主与斋主你的经历。” 混江湖的人虽多,敢屡次提到宋缺的却不多。梵清惠神情不再波动,只无奈道:“小姐也有为子陵打抱不平的意思?” 苏夜笑道:“其实没有,只是难以理解这种方法而已。这样做,不论公平与否,成功的可能应当很低。我观察斋主言行举止,似乎未臻大圆满境界,只像一位历尽沧桑的禅师,对大部分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梵清惠道:“小姐说的不错。但时至如今,清惠能否上窥天道,早就不再重要了。我修行多年,虽无惊天动地的成就,至少不再在意所谓的‘境界’。我之所以在意宋缺,是因为我亏欠了他。即便到了今天,他仍然愿意为我着想,重视我的意见,怎能不令我心中抱愧。” 苏夜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我来这里,并非为了评判静斋的做法。毕竟大道至简至易,通往它的路却琳琅满目。但斋主有否想过,也许存在更符合天道,更为顺其自然的路途?” 梵清惠含笑道:“这就是小姐与静斋的分歧了,亦是佛道两家的分歧。你所视为自然的东西,在佛门弟子眼中,无非镜花水月,刹那生灭,不存在自然与否的区别。噢,其实贫尼仍有一个带点冒犯的问题。” 苏夜失笑道:“我冒犯斋主这么多次,幸亏斋主不计较。这时才抛出冒犯性的问题,已经算是客气的很,但说无妨。” 梵清惠手中始终持着佛珠,不紧不慢地转动着。在这个时候,佛珠转动忽地停止,泄露出她内心的犹疑。 她静静看着苏夜,看着她玲珑娇美的容颜,不由想起了今生所见的许多人。 无论苏夜真实年纪如何,在别人看来,都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她没成年的时候就这么美丽,长大后的姿色自不用说。自古至今,只要是这种等级的美女,都难以逃脱命运捉弄,更不可能完全避开情感的纷扰。 只不过,她年轻是年轻,武功却不输给当世大宗师。这让她不会那么容易受伤害,也不致沦为别人手里的筹码。 梵清惠想到这些事情时,保持多年的镜明心境亦产生涟漪。她很想知道她长大后的命运,以及什么样的人有资格与她纠缠。 苏夜正好奇梵清惠会问什么,马上就听她以温和的语气道:“小姐有否尝过情爱滋味,或者对任何人生出爱恋之心?” 话题从“你敢逼宋缺退隐就试试看”,发展到“你谈没谈过恋爱”,当真是跳跃性的转折。可是,她们正好谈到修道人最难过的情关,不管梵清惠出于何等原因这么问,都十分合理。而苏夜对人家评头论足在先,这时自然不该隐瞒自身经历。 尽管她始料未及,仍迅速想清楚答案,异常坦率地答道:“有过。我有个师兄,这么多年来,能真正在我内心留下痕迹的……唯他一人。” 梵清惠奇道:“你师兄?” 苏夜笑道:“我师门又不是花间派那种变态门派,自然不止我一个人。我有师兄,还有师妹,还不止一个。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人间就像一场由生到死的梦境,而他是梦中最真实的存在。回想起来,这是因为他在我武功大成前,就认识了我,使我无法将他抹去。” 梵清惠柔声道:“你当然没想过抹去他。” 苏夜道:“我对这份感情亦很疑虑,常常担心它影响我的决策能力。其他人再怎样优秀,也不能让我惦念多年,可见他的特别之处。好在迄今为止,我和他从无矛盾,连追求都极为接近。他身边没有别的女……没有女人,我亦不必担忧争风吃醋,所以才能想都不想地接受,从此把他视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梵清惠秀眉微微蹙起,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又迅速打消了这念头。苏夜微觉好奇,接着说道:“我们感情深厚,目标相同。我一想起他,就油然生出愉悦感觉,又何必非要挥剑斩情丝呢?也许有朝一日,当我有机会超越凡尘时,会因他而留下,抑或根本无法达到那境界。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梵清惠轻叹道:“也许到了那一天,小姐会因为无法摆脱执念,走进无穷无尽的痛苦深渊。” 苏夜笑道:“那要等时机来临再说。何况偏执也好,牵绊也好,用佛门说法,均来自我的内心。难道我没了师兄这个牵绊,就不会因沉溺于追求大道而走火入魔,最后鸡飞蛋打吗?其实听完斋主的话,我很想把我师父介绍给你,你们两位都是佛门宗师,肯定有许多共同语言。” 梵清惠不急追问她师父,柔声问道:“小姐这一生,就没刻意追求过任何事物?” 苏夜又深深望了她一眼,才笑道:“正好相反,我每天都在刻意追求,有时亲自去抢,譬如和氏璧,譬如邪帝舍利。但就像斋主所言,这些东西‘早已不再重要了’,若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自然最好,若得不到,那也没什么。总不成我见大事不妙,就如丧考妣,跑去死给人家看吧?” 梵清惠终于忍不住,嗤的一声轻笑,顿时如同鲜花盛放,冲淡了她平时的淡漠气质。然后她摇了摇头,微笑道:“如今贫尼终于明白,你为何在那么多人里,挑中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虽然我还不认识他们,但从传言中,也可看出你们的相似之处。” 苏夜笑道:“我是没得选,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对象。由此引出与静斋的摩擦,甚至对立,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说完这句话后,略一沉吟,返回之前的话题,平静地道:“斋主总算可以了解我的想法,明白我为何不认同静斋的入世修行。” “自我习武以来,情关始终对我有着极大助益。若非我……爱上师兄,可能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你和妃暄认为三界五行中,均为镜花水月,所以无需在意。我却认为你们错过了很美妙的经验。尤其历练牵扯到其他人,让人家也落进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如专注自身苦修。” 苏夜从不愿意吞吞吐吐,在双方关系微妙时,更不会有所顾忌。可她的某些想法较为奔放,正式诉诸于口的话,未免太过失礼了。如果她说,为了破碎虚空而放弃情爱的人都很蠢,那么打击面实在太广,对别人也不公平。即使这是她的真实想法,也不必非说出去不可。 在这个世界中,武道的最终目标自然是“破碎虚空”。换到她生活的现实世界,好像没有这个说法。但名词不存在,不代表没有类似追求。无论哪个世界,习武均是一种手段,有时作为修佛修道的过程,有时让自己更加强大,在欺负别人的时候,不至于被别人欺负。 那么,当武功越练越深,每进一小步都是极高成就的时候,习武之人正在蜕变成另外一种人类,相当于现代社会概念中的“超人”。蜕变过程叫什么名字,根本无人在意。 既是最终追求,它自然成了一个唯武学大宗师有资格研究的领域。他们为了达到目标,创造出种种方法,有正道也有邪道,可以勤修不掇,也可以攫夺他人的功力元精。 由于情爱是凡人最难忘,也最难抛弃的东西,针对情关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其中,大多崇尚从深情至忘情的方法,也有脱离普通情欲追求,坚持达到精神上的圆满境界的派别。 在苏夜所知的成功人物里,起码一半没有“勘破”情关。隋朝建立之前,五胡乱华时代,就有一位名叫燕飞的传奇剑客,不仅自己迈进虚空仙门,还带上了两名娇妻,丝毫不见只要精神追求,无需肉体陪伴的理念。 如果她非要设立个目标,肯定会参考燕飞,而非和人家精神恋爱完,就回到师门隐居清修的师妃暄。 梵清惠无声叹息,目光掠过苏夜面庞,掠向亭外烟雾迷蒙的青山。忽然之间,她又有了那种面对晚辈的感觉。这感觉很难过,就像看着一个毫无经验的人,步步走向不可测的未来。她明知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感情,既于事无补,又有不敬重对方之嫌,却难以抑制。 苏夜想的没错,自从她听到宋缺之名以来,就无可避免地滑入对往事的追忆。这是她想要控制,却无计可施的问题。但往事已然过去多年,再怎样追忆,也于事无补了。 她盯着不断变换形态的雾气,然后叹出一口气,淡然道:“倘若有朝一日,感情带给你的不是希望与推动力,而是痛苦或嫉恨,小姐会怎样做呢?” 这一问极其尖锐,发生的可能性也是极高。苏夜双眸忽闪数下,微笑道:“斋主以为我没有想过吗?” 梵清惠不置可否,柔声道:“贫尼从未低估小姐的才智,只好奇这个答案。” 苏夜点点头,用比之前还坦率的态度道:“我不知道。坏事发生前,我无法铁口直断自己怎么应对。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人活在这世上,终究不可能永远顺心如意。人不能,天地万物也不能。即使我活在万里晴空下,也不该期待日日如此。” 梵清惠笑道:“哦?” 苏夜正色道:“真有那一天,我多半自认倒霉,随便舔舔伤口,权当出海时被巨浪打翻船,或者决战时被人砍断腿算了。” 梵清惠不禁又笑了笑,微微摇头道:“若真这样简单,秀心师妹不会早逝,祝宗主也不致恨石之轩入骨。小姐务要小心,不可因一时冲动而功亏一篑。” 第二百二十章 《慈航剑典》为佛门之中,第一套试图以剑道为阶梯, 上溯天道的武学典籍。它将高深佛法糅合进剑招, 讲究“静极之守”, 在佛门地位至高无上,亦是武林绝顶的奇书之一。 魔门宝典《天魔策》并非一人所著, 其来源极为复杂,综合了战国以来百家武学的精华,并无传统意义上的“著作者”, 只有编纂及整理的人。由于魔门屡受打压, 被迫在地下发展, 书中武学也不住演化延伸,同时遗失了不少绝学, 和当年的原始版本已有不少区别。 不同于《天魔策》, 剑典乃地尼一人写成, 把最高境界称为“剑心通明”, 其下一层则叫“心有灵犀”。 她之后的斋主均未练成剑心通明,无法改动剑典, 最多增添内容, 或精简冗余剑招, 剑道主旨丝毫未变, 意象亦十分纯粹。虽说它地位奇高, 当世罕见,却不限制外人阅读观看。之所以无人上门求书,只是因为静斋地处偏僻, 深藏山中,几乎无人可以独自找到。 即使有人知晓静斋所在,也出于身份立场问题,鲜少上山做客。至今看过剑典的人里,要数宁道奇最为出名。他后来看的吐血,赶紧合书抽身,愈发增添了剑典的神秘程度。 中原有资格阅读剑典的人只有寥寥几位。石之轩不可能觍颜登门,宋缺则因梵清惠之故,从不踏足静斋。这样算来,苏夜竟是继宁道奇之后,第二个得以观看这套奇书的人。 她一提这要求,梵清惠就眼都不眨一下,痛快同意了她的请求,只要她小心行事,勿要随意按照剑典内容行功。 她不知道的是,苏夜在抄写《不死印卷》时,都能够将心神割离卷宗,不受邪王自创武学影响,留待日后慢慢看,此时对着剑典,也可以故技重施。 她被梵清惠领去储藏经卷的殿阁,眼前看着静斋景色,心中依然回荡着对方的善意提醒。 梵清惠显然很烦恼,举动才与平时迥异,当面提醒她小心情场生变,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这是她的一片好意,也是她对过往人生的总结。 在师妃暄之前,碧秀心也曾被誉为一代天才,也是公认有希望练成剑心通明的传人,结果事出突然,居然弄出个与石之轩结合的后果,难怪如今传言纷纷。 苏夜敢和别人打赌,师妃暄与婠婠都接受了来自师长的相似警告。梵清惠心地较为善良,才愿意警示她。祝玉妍当然仅关心婠婠,岂会理会她将来如何? 她听完后,再次替前车之鉴们难过,却不真正在意,因为苏梦枕既不是石之轩,也不是宋缺,更不是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在她的私心里,没有人比得上苏梦枕,武功再高也不行,容貌再英俊也不行。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勇气最初来自何方,又是靠着和谁的对比,攒足力气翻过一个个难关。也许她终其一生都不必公开承认,可她心里清楚,过去她就很敬佩这位师兄。现在双方以成年人身份接触,当即把过去的敬佩与怜爱升了级,变成一种怎样描述都不过分的关切。 按照她的标准,苏梦枕眼中鬼火般的寒焰比任何眼睛都动人。就算他不如无情清秀俊雅,不如方应看玉树临风,一旦站到别人身边,就会把身旁的人比下去,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只能看见他。 她接触他越多,就越能透过他寒傲的外表,了解他火种似的内心,也就越喜欢欣赏他。 尽管十二连环坞规模庞大,根基深厚,仍在缓缓扩张,已经不可能被她带领,投奔金风细雨楼。然而,只要苏梦枕不变,她的想法就不会变。若她因江湖争斗而死,那么十二连环坞也只会交到苏梦枕手上,根本不存在备用选项。 她武功练到内外俱忘的地步,仍希望永远和这位大师兄在一起,完成同一目标,足以证明这不是穿越初始的妄想。自离开小寒山以来,再也没有人能给她这种感觉,哪怕高傲清冷如叶孤城,文韬武略如石之轩,也和凡夫俗子无疑。 即使梵清惠不说,她也为此警惕过,忧虑过。到了这个时候,她已能确定自己运气不错,上天给了她一个可以放心大胆投入感情的师兄。 若她未想错,苏梦枕亦有相同打算,否则他不会急于交给她副楼主之位。这正是她敢于忽略梵清惠,不认为自己会重蹈覆辙的原因。 总而言之,她翻开剑典之时,心情已完全平复,彻底将注意力转到书册上。 《慈航剑典》共分十三章,每一章的内容均不相同。章节增加,章节内容难度亦增加,剑心通明就记载在第十三章里。 出乎意料的是,剑典里并非只有剑招,还有静修方法、与武功结合的医道、江湖上流传的奇异功夫等。譬如第十三章里,大模大样地记录了一种名叫“死关”的枯禅。寻常弟子不可随意观看,否则于己有害。 整套剑典遵循静、守、虚、无四大要旨,将佛门宗旨体现的淋漓尽致。宁道奇当时经脉震颤,气血逆流,唯因剑典是写给女子的,又精妙高深。他看着看着情不自禁,照着书上法门运起了功,自然容易出事。倘若以读者身份观看,按捺跃跃欲试的心情,那么剑典与教学参考书相比,也没有太大区别。 苏夜阅读剑典期间,梵清惠始终在旁陪伴,给足她面子,也便于她们探讨研究。纵使苏夜玄功精深,态度超脱,仍被剑典深深吸引。她一气看到夕阳西下,满山洒满金红光彩,才长叹一声,小心地把书卷合上。 梵清惠半是揶揄,半是正经地问她,是否在剑典中获得些许帮助。苏夜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向她坦承道,虽然她用刀,静斋弟子用剑,所学不是一路,武道宗旨也颇为不同,但仍从其中学了一点小手段,就是由静斋先贤写进剑典的“五极刑”。 顾名思义,五极刑是天下最恐怖的五种毒刑,专门用来折磨对手,其中甚至包括了灭情道的绝学“七针制神”。它们不但名字恐怖,而且难学难通,必须具有深厚的武学、医道功底,才能将如此可怕的刑罚加诸他人身上。 给梵清惠一百个机会,她也想不到苏夜特意背下了这样奇葩的东西,顿时哭笑不得。之后,她立即意识到,苏夜所学已自成体系,自给自足,无需其他功法帮忙。求阅剑典,与其说寻找答案或补益,不如说寻找灵感,开放眼界,见识其他宗师如何处理天人之道。 由于苏夜是女子,阅读流畅之处自然胜过宁道奇,自始而终,未出现异常情况。她合上书卷的一刻,登上帝踏峰,见到梵清惠的目的也悉数达成。 她在慈航静斋继续逗留一天,将所有事情做了归纳总结,才告辞离开,动身折返洛阳。梵清惠经过一日思索,态度确实有所转变。其中七成是被她说服,愿意在少帅军占优势的前提下,给寇仲一个公平机会,三成则出于无奈,担忧苏夜一怒拔刀,用宗师身份刻意为难师妃暄。 说到底,苏夜口吻强硬,却从未真的伤害正道中人,亦未仗着自己武功高,跑去长安兴风作浪。梵清惠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法找出她的错处。与此同时,她还答应不请宁道奇决战宋缺。即便宋缺鬼迷心窍,硬要挑战中原第一人,亦不会以“退回岭南,永不出山”为筹码。这直接打消了师妃暄借故削弱宋阀的念头,也让寇仲没了后顾之忧。 若无外因干扰,寇仲显然会锦上添花,可以专心指挥战场,运筹帷幄。无论如何,徐子陵不会扔下他不管,跋锋寒也即将回归中原,帮这好兄弟的忙。等师妃暄袖手旁观,苏夜又可提供关于魔门的信息情报、卧底角色,会让胜利天平进一步往寇仲的方向倾斜。 沈落雁听完此行详细情况,戏称师妃暄背后有玄门圣地,寇仲背后只有一个喜欢耍赖的小姑娘。这话虽是玩笑,却点明寇仲搞到了可靠后台的事实。 自从李密兵败,率军投奔李唐后,她彻底收起了对密公的向往,将自己与少帅军绑在一起,希望能够完成今生追求,同时给了寇仲极大帮助。她身为军师,当然最希望世外高人远离战场,给她发挥才智的机会。 除此之外,苏夜还特意去见了寇仲和杜伏威,说明梵清惠承诺两不相帮,换取她袖手旁观,并要寇仲替她给宋阀送信。信中写明三个月后,她将前往宋家山城,拜访天刀。 寇仲一年前就去过山城,被宋缺连续调教数天,在刀道方面突飞猛进,并深深折服于对方的宗师气度。他一听苏夜决定挑战宋缺,虽然有所准备,还是露出了满脸惊讶的表情,二话不说,厚着脸皮添上自己名字,要求旁观这场决战。 但他也说,宋缺没准提前离开岭南,既有可能前去洛阳,也有可能出于象征意义,在山城磨刀堂等她上门。 宋缺出道后未尝一败,令人闻风丧胆。尤其在用刀上,若他自称第二,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这名声固然风光,却使他体会到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他在四十年前就想挑战宁道奇,因家族责任在身,最终错过了决战机会,想追杀石之轩,又觉得石之轩与碧秀心生了个女儿,不该追杀人家的父亲。 中原高手虽多,用刀的人却不太多,所以宋缺才对寇仲见猎心喜,不惜费心费力培养他,多次称赞他,认为他以后肯定能够超过自己。 苏夜亮明身份后,江湖中人纷纷围观她,谈论她,拿她和别人比较。他们因为不明内情,把她捧成胜过师妃暄与婠婠的少年天才,把夜刀传的神乎其神。正因如此,很快就不少人猜测苏、宋两人的高下。 可惜,寇仲乃是宋缺点过头的未来女婿,又经常宣称自己是苏夜的徒弟。由于这重关系,两人几乎无可能为敌。只有苏夜周围的人了解她,明白她的目标,知道他们必有一天要分出胜负。 寇仲面见宋缺时,曾提及此事,强调她出神入化的刀法,引得宋缺屡屡露出笑容,甚至主动表明态度,说他对此十分期待。 到了决战那天,“孰高孰低”的疑团可以得到解答。而苏夜亦能领教天刀八诀的厉害之处,对她自身亦极有好处。 寇仲唯一在意的,是双方实力相差不远,交手时必然全力以赴,很可能出现死伤。他当然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却无力干涉,只得再次厚着脸皮,问苏夜有没有把握在任何情况下逃生。苏夜不胜其烦,怒问他为啥不让宋缺逃生,他才灰溜溜地把书信送了出去。 第二百二十一章 苏夜在洛阳龙头府的大堂里正襟危坐,旁边放着一杯当作摆设的热茶, 由于无人搭理, 凄惨的就像赏雨亭石桌上的那一杯。 她在正式场合, 接待身份非同一般的客人,衣着仍然十分普通, 并无出奇之处。但别人一见她清秀明丽的容颜,从内而外透出的飘渺气质,就会忽略她穿了什么衣裙, 什么鞋袜。即使她把隋宫所有首饰都顶在头上, 值得注意的仍然只有她本人。 如果只用容貌评判, 也许还有比她更美的少女。最奇特的是,她给人的感觉有点不对劲, 一旦把注意力集中到她那里, 就会觉得她和背景融为一体, 脑中立即产生错觉, 很容易判错她的正确方位。要练出这样的本事,难度也许超过了倾国之姿。 洛阳成为少帅军重地之一后, 另设洛阳太守与太守府。苏夜所居之处, 乃是王世充父子在洛阳的住宅, 家具摆设均相当精美。她搬进去, 让这座宅院得到“龙头府”之名, 人人均知可以在这里找到她。 大堂中,两批人正分宾主坐下,其中最惹人注目的, 其实不是她,而是坐在客座首位的人。 这人端坐椅中,看上去仍像标枪般挺拔,像高山般雄伟。他与苏夜风格相仿,并未费心装扮自己,仅穿一身平平常常的蓝袍,用红巾扎起发髻,却比任何美衣华服都更适合他,愈发凸显出他绝顶英俊的脸庞,以及兼具贵族、文士、武学大宗师三个特性的超卓气度。 他不仅英俊雄伟,气质超群,还给人以睥睨天下的真正英雄感觉。任何人见到他,都无法挑出他全身上下哪怕最微小的瑕疵。除了体态容貌的完美,他宽广的额头、清澈飞扬的眼睛、微带风霜的两鬓,都流露出一股世外高人才有的智慧。 别人一见他,就知道他文采武功均为上上之选,性格磊落桀骜,连长相亦得上天厚待。若将时光后退数十年,他毫无疑问是中原武林第一美男子,正如传闻中那样。 他当然就是宋阀阀主,“天刀”宋缺。 苏夜一闭关就是三个月,内事不决问任媚媚,外事不决问沈落雁,乐得当一个勤修苦练的绝世高手。期间,她将舍利元精吸收殆尽,驱逐真元中夹杂的阴寒感,正式将所有元精据为己有。历代邪帝真元加起来,对她的补益很是明显。寇仲仅见了她一次,就觉得她产生了变化,却说不出哪里变了。 但她还没正式出关,就接到宋阀传讯,称阀主将于三个月结束后的那个月,亲赴洛阳见她,请她早作准备。 此时,跟随宋缺的随从仍在侧厅中用午膳。宋缺却不着急吃饭,只用每个人都会拿来打量她的眼神,唇边带着潇洒绝伦的微笑,颇为欣赏地打量她。 如果仔细观察,他的微笑中饱含醉人风范,外加天之骄子特有的骄傲之情,极易打动别人。尤其他不仅是在审视主人,还是审视自己未来的对手,目光更为严肃认真,自然而然地让人觉得高不可攀,恨不得逃出他的视线范围,躲到屋子角落去。 他与苏夜一对视,旁边的宋智、宋玉致、寇仲马上成了布景。以宋玉致之典雅高贵,也无法夺走这两人的风头。 苏夜轻轻咳嗽了几声,笑道:“还以为阀主会在你闻名遐迩的磨刀堂等我,结果想错了。” 她其实在想,石之轩和宋缺究竟谁更英俊些,却无法拿这事打开话题,只好换一句比较正常的。不过,正如石之轩,宋缺的声音亦柔和动听,不急不躁,“少帅曾转告宋某人,小姐最讨厌东奔西跑,将宝贵时间全花在路上。况且他急于观看你我两人的决战,非要亲赴岭南不可。让三军主帅临时离开战场,前往中原极南之地,当然不合情理。” 苏夜和宋玉致几乎同时望向寇仲,让他尴尬非常地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我与阀主谈到你,不说你的趣事,难道还说你容貌说个不停吗?” 苏夜摇摇头,不再理他,笑道:“不管怎样,阀主大驾光临,实在给了我不少面子。诸位在洛阳请一切随意,千万不要客气。” 寇仲和她相识已久,自不用说。宋玉致也认识了她很长时间,和她关系不近不远,算是有一定交情的朋友。她曾针对寇仲追求宋玉致的目的,设法开导她,说寇仲的好话。但是,由于宋缺在场,两人都略微有些拘束,好像不知如何插入这场见面就谈决战的对话。 宋缺神色自若,仿佛已习惯尽显己身威严的场合,平静地道:“宋某人在岭南时,多次听到小姐芳名。每过一段时间,你的名气就响亮一分。江湖上,无论好事之徒,还是真心专注武道的人,都对小姐的夜刀,还有宋某的天刀感兴趣。少帅到岭南,亦说你是他的师父,教过他用刀道理。” 苏夜不由一笑,点头道:“确有此事。只不知他刀法怎样,是否在阀主面前丢尽脸面?” 寇仲终于找到一个插嘴的好机会,苦笑道:“那几天我下场如何,美人儿师……你难道还不知道?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下提出来,明摆着让我丢脸,好博玉致一笑。” 其实苏夜怕剧情改变,触及关键节点,让双龙中途夭折,指点他们的内容着实不少。寇仲第一次遇见宋玉致时,就可凭一柄单刀险胜她,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后他们天纵奇才,屡有突破,也不再需要她的指点了。只不过,将这两人放到宋缺面前,仍只有拼命抵抗的份儿。 宋缺也禁不住笑了,正色道:“少帅具有极深的潜藏天份,以后前途无量。这是宋某以天刀之名打下的保票,小姐可以放心。” 至此厅中气氛陡然放松,不再带有试探意味。但宋缺见苏夜,如同苏夜见梵清惠,均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若要谈决战天下,和寇仲、虚行之等人见面即可,何必非找她不可。由此可见,宋缺对武道的追寻的确真挚至极,宁可冒上重伤甚至身亡的风险,也要在这当口试试夜刀。 她想到这里,决意不再拖延,遂微笑道:“他若不好,阀主焉肯把他认作未来的佳婿?现在不如谈谈阀主此行的真正目的,在决定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宋缺微露诧异神色,仍道:“何事?” 苏夜扫视大堂中五六张同样诧异的面孔,淡然道:“我于五日之前离开静室,于三日之前到净念禅院见宁散人,与他第二次交手,侥幸取胜。” 这句话说的固然谦和,其中含义却足以震惊江湖。宁道奇第一次受师妃暄所托,到荥阳龙头府试探苏夜修为,因双方均不愿性命相拼,最后以宁道奇洒然离开为结束。又有谁能想到,仅仅过去两年,苏夜竟然可以“侥幸取胜”,让数十年来公认的中原第一高人落败。 这事就连寇仲也不知内情,因为那时他人不在洛阳,所以此时反应与旁人一模一样,均以难以置信的表情与眼神,望着主人座位上的苏夜。 若非早知她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连寇仲都很难相信她,即使知道,也难以按捺心中阵阵传来的荒谬感。 他们震惊实属必然,苏夜内心也并非完全高兴。她始终没有忘记江湖路线的正道分支,要求白道领袖认可她,承认她的地位。这个路线一直很低,几乎以龟速向前蠕动,直到她在禅院广场上击败宁道奇,完成度才突然高涨。显见通过这一战,从宁道奇到师妃暄,都已接受了她的实力,以及她在当今局势中扮演的角色。 就常理而言,排名、名气之类均为身外之物,平时看到,顶多拿来当武功高低的判断证据,还时常因为排名更新太慢,在交手时受到惊吓。她根本不在意宁道奇排第几,宋缺应不应该排在他之前,却要和这两位分别进行决战,实在也是玉佩弄人。 她紧盯宋缺英俊无匹的脸容,笑道:“因此,倘若阀主击败我,也就相当于击败了宁散人。以后阀主再寻隙与邪王交一交手,中原第一的宝座只怕是手到擒来。” 宋缺位高权重,又自觉比她大上数十岁,当然不在意她的揶揄。而且她开口时,他果然不负众望,是在场者中反应最平淡的一个,只愣了一愣,仿佛听到她说“今年茶叶不太好”。 但他黑不见底的双眼里,陡然滚过一抹意义未明的光芒,表示他亦是十分惊讶。之后他沉吟片刻,方带着唇角一抹淡然笑意,缓缓道:“小姐便是用你闻名天下的夜刀,击败宁老的吗?” 苏夜笑道:“不然我能用什么?” 她口中反问,顺手从袖中取出夜刀。夜刀离开她袖子时,通常不带刀鞘,这次却是例外。它先落进她手里,再受她轻轻一挑,笔直飞向宋缺。 宋缺接住夜刀,同时听她介绍道:“就是它。” 坐在宋缺下首的宋智下意识向左倾身,凝神看着这把短刀。夜刀由六岁的苏夜使用时,如普通单刀般正常,此时被宋缺握住,更像一个孩童用的玩具。但刀锋出鞘,漆黑如墨砚乌木,其上偶尔滚过乌沉沉的光芒,薄如蝉翼,冷气袭人,显然是件罕见的利器。 宋缺明知她用短刀,待亲眼得见,更添几分欣赏。他本人亦有一把轻薄锐利,轻柔如羽毛的晶蓝长刀,名为“水仙”,却不如短刀的一寸短,一寸险。到了这时,他反而有点后悔,认为应该请苏夜到磨刀堂一行,请她欣赏堂中十多件珍惜藏品。 苏夜很清楚,天刀若要和别人正式决战,用的自然是天刀,而非其他宝刀。她看了看寇仲,再看看把夜刀交还给她的宋缺,苦笑道:“倘若阀主不介意,我会请宁老来做我们的观众。” 宋缺对此毫无意见,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选禅院为动手地点。” 第二百二十二章 苏夜忽地一愣,笑道:“你要到净念禅院决战?” 宋缺淡然道:“难道不可以?” 他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令苏夜难以反驳, 何况也没什么理由反驳, 遂苦笑道:“好吧,净念禅院就净念禅院。禅院的广场宽阔洁净, 好像为决战而生。” 究己本心,苏夜并不愿意接触净念禅宗。她从未跟和尚建立交情,抢走和氏璧在先, 威逼梵清惠在后, 委实算不上玄门正道的朋友。双方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除恶的除恶,争夺的争夺, 直到寇仲和李世民决出结果为止。 然而, 三天前她在禅院力挡宁道奇的鸟啄, 采取生灵相生相克的道理, 以一招之差扭转局势,迫使宁道奇主动认输。事后宁道奇听说宋缺即将抵达洛阳, 便提出要他到此地一行, 如今看来, 宋缺亦有此意。而且禅院广场大的惊人, 远非这座“龙头府”的园子可比。 他们两个动起手, 谁知究竟需要多么宽敞的地方。与其一刀挥出,束手束脚,不如索性答应宁道奇的邀请。 因此宋缺投禅院的赞成票后, 苏夜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同时建议尽早结束此事。宋缺未想她比自己更急,随意开了个玩笑,问她是否急着挑战其他宗师,所以打算速战速决,结果竟得到一个肯定答复,令他极为惊讶。 除宁道奇之外,得到宋缺认同的宗师少之又少,还得算上毕玄、傅采林两位外族人士。他为人就是如此,从年轻时起,就自视甚高,生性骄傲,明知石之轩创出不死印法,不但夷然无惧,还斥之为“魔门幻术”,不认为那是真实武功。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若非他是这种脾气,也难练成那么惊人的刀法。 苏夜同样没想到,宋缺对她的挑战之路很感兴趣,全不似祝玉妍等人看外星人的神情。事到如今,她只剩下石、毕、傅三人未曾了结,外加一个天知道是生是死的向雨田。她隐瞒了向雨田,只说出另外三位的名字,又向他稍露口风,表明她针对石之轩的意图。 现在无人知晓石之轩的下落,包括侯希白。据他所说,他的石师可能离开了长安,前往域外,但这仅是他的推测,做不得准。她并未为此心急,因为寻找石之轩是祝玉妍的问题。 宋缺自然不会生疑,认为她和他一样,亦想通过挑战宗师高手,不断完善自己的刀法。梵清惠曾言,静斋中从未出现在静室中顿悟,就能练成剑心通明的弟子,宋缺看待刀道也是一样。宋阀与魔门又是死敌,绝不允许魔门中人染指岭南一带,无论苏夜对石之轩有何图谋,都不会影响宋缺。 他听完她的壮举,不由喟叹道:“我身为宋阀之主,必须履行对家族的责任,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实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孤身一人遍游天下,过着逍遥日子。” 苏夜共鸣完梵清惠,难以共鸣宋缺。他心想十二连环坞横在江南,责任和宋阀也差不多,只好装出感叹模样,应和了几句。不过她有理由相信,如果宋缺不是阀主,只是个普通人,可能真会抛下一切,仿照跋锋寒,行踪遍布天涯海角,专门选择最厉害的对手。 另外,伤害宋缺最深的并非履行责任,而是梵清惠利用过往情谊,想要逼他放弃天下。尽管宋缺从头至尾,未曾打听梵清惠现状如何,她仍看得出这件事产生的影响。还好梵清惠打消了这个主意,也在无形中,化解宋缺与宁道奇之间不该存在的敌对。 苏夜在当晚派人前往净念禅院,对了空禅主提出请求,借禅院的广场一用,顺便请禅主代为转告宁道奇,就说第二天正午,她与宋缺均会站在广场上,进行一场水平比较高的切磋,欢迎围观群众。 三个月前,中原各地兀自花木繁盛,绿草如茵,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此时正值深秋季节,风中寒气渐增,落叶亦布满大街小巷,若不及时扫净,会带给人衰败凄凉的印象。只有凝视天空,看着天幕上几缕薄薄秋云时,才让人感觉秋高气爽,愿意享受清新凉爽的秋风。 他们走上净念禅院所在的山丘,只觉秋意渐浓,连枫树的叶子亦快掉光了。漫山遍野,不是常青松柏就是干枯枝条,倒也有着独特风味。 禅院一切如常,广场还是她印象中的模样,方圆长达百丈,以白石砌成,供奉文殊菩萨铜像,被禅院僧人清扫的纤尘不染。铜殿则位于白石广场另一侧,在阳光下泛出金属光泽,却失去了和氏璧的特殊感应。 寇仲与宋玉致携手上山,未带宋阀其他成员,不知是否被宋缺严令禁止。也就是说,观众只有他们两人及宁道奇,的确是个十分清净的环境。 苏夜刚进禅院大门,便见宁道奇身着道袍,肃立于靠近铜殿一侧的石阶上,银发白须随风飘舞,如同要乘风飞去。他本打算于近日启程,继续在名山中的隐居生活,听说天刀将至,才多留几日。不问也知道,他想瞧瞧宋缺的第九式天刀,也想知道他能否击败她。 了空禅主就在铜殿之中,仅是不露面而已。苏夜向那个方向望了一眼,见宋、宁两人正在相互问候,未及生出想法,忽听寇仲在身后问道:“你对胜过宋阀主,究竟有多少把握?” 苏夜笑了,回身看着他,还有他身边的宋玉致,好奇道:“天刀尚未出手,我怎么知道有多少把握?哦……你是替三小姐问的吗?不必担心,我不打算把命送在这里,更不打算与宋阀结下死仇。我只想见识天刀,但凡用刀的人,岂非都有这样的渴望?” 寇仲的领袖气质日益浓厚,但私下相处时,仍和过去一样自在。他闻言咧嘴一笑,旋即苦笑道:“阀主来哩!” 苏夜再度回头,恰见宋缺走下宁道奇所在的石阶,神情平静如昔,但他背后背负着一把连鞘宝刀。这把刀重达百斤,刀鞘样式古朴浑厚。倘若拔刀出鞘,可见刀身黝黑,很难发觉特异之处。只有以前见过宋缺出手的人,才能认出这就是他赖以成名的“天刀”。 他的人已经屹然如山,渊渟岳峙,如今背后负刀,气质陡然又是一变,顿时人刀合一,仿若两者融合成了一个整体,难以分清边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亦像闪动着点点星光,就像与不存在的夜空暗自相合。他被人称为美男子,但在拔刀应敌时,才最具魅力。 宋缺一步步向前走,苏夜并未站在原地不动,也在举步前行。她步伐缓慢而优美,居然还有点慵懒的感觉,但真实速度绝对不慢,每迈一步,就飘然越过一块白石,踩在第二块白石的中央位置。 寇仲之前坐在龙头府大堂里,发现苏夜身形与过去迥异,即感官幻觉丛生,觉得她所处的位置不断变化,眼中明明看见了,实际却完全不是那回事。若在平时,他仅仅盯着她肆无忌惮地看,那还好说。一旦动手,在所有兵器拳脚都击错方向的前提下,无异于把自己性命交给她。 他能意识到这一点,其实很不容易。宋玉致功力、悟性、眼光均不如他,看到的反倒只是苏夜轻飘飘前行,逐渐走向她父亲,要再看一会儿,才能恍然大悟事情不对。 苏夜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混淆宋缺的感应,引诱他犯下错误。两人都全神贯注,将生死置之度外,专心研究对方刀招。即使出现最微小的破绽或失误,也可能引发严重后果。 寇仲紧张之余,亦暗自在心中祈祷,希望他们动刀前先动一动嘴,探讨刀道修行,交换彼此心得。他深知他们说出的每一条用刀要旨,都饱含无数经验和道理,足以启发他人。宋缺在磨刀堂和他试招时,就一边出招,一边说个不停,令他受益匪浅。 只可惜,双方距离愈来愈近,从二十丈缩短到十丈,又从十丈缩短到五丈,依然不发一言。 他们只需以手中刀进行对话,不必再用言词解释,因为任何想要的讯息,都可从刀锋轨迹中看出。宋缺教导寇仲,是因为发现了一株极有潜力的幼苗,才因材施教,不怕麻烦。他若对苏夜采取相同态度,倒像是瞧不起对方。 苏夜举步速度十分平稳,宋缺也不遑多让。在苏夜眼中,他就像一辆匀速运动的车子,采用绝对稳定的步法,使自己滴水不漏,未给她留下任何攻击机会。等距离缩到天刀的刀气笼罩范围,才是宋缺出手的时刻。 终于,寇仲忍不住双眉紧皱时,五丈距离缩的不到三丈。就在这一瞬间,宋缺修长优美的右手伸向身后,握住刀柄,抽刀出鞘。苏夜衣袖水纹般荡漾,将夜刀送至她手中。 两人于同一时间出刀,时机完美契合。只见刀光不住闪烁,黑光银光连成一条直线,笼罩两丈方圆。没有刀气纵横的破空声,没有气劲相撞的爆响声,纯以刀意取胜。无论哪一柄刀,刀势都浑然一体,同时刀锋仍在飞速移动,灵活柔软至不可思议的地步。天刀不仅罩住了那一块白石区域,也罩住了目击者的感官。其实天刀一出鞘,就可夺取他人的所有注意力,使人看不到天地,看不到宋缺,甚至看不见天刀本身,迷失在即将被庞大力量吞噬的恐慌感中。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天空仍然蓝的纯粹,没有半点杂质。平时人们所说的天蓝, 就是这种颜色。苏夜常在雨中、雪中、风中和别人进行决战, 一见如此好天气, 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天幕蓝如纯色绸缎,广场洁白无瑕, 其上还矗立着巍峨壮观的佛像与铜殿。这几个元素色彩不同,共同组成了净念禅院,体现出寺院的庄重清净。外人身处其境, 便觉满山衰败秋色不再引人注意, 被佛门圣地的庄严所取代。 寇仲一进大门, 立刻看见正中的菩萨圣像,然后才是铜像后的大殿。任谁进入禅院, 都难以忽略这几座巨大雕像。但天刀离鞘而出, 霎时间从天而地, 一切物事都消失不见, 连宋缺也不复存在。 人刀结成一体,挟天地之威, 瞬间改变了白石广场中的气氛。 刀气有穷而尽, 受能力所限, 不可能真的笼罩整座广场, 感官却会欺骗大脑, 产生敬畏心理。寇仲目光随刀光移动,油然生出一股难以忍耐的心悸。他能看到天刀出鞘,刀身不住闪光, 也能看到它笔直前行,射向苏夜,却想不出如何破招。单单承担刀上压力,就困难至极了。 观看尚且如此,真正迎战的人当然更觉得棘手。 宋缺不屑作试探举动,一动手便全力以赴,拒绝考虑手下留情的可能。天刀看似一条直线,实际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由无数微小绞击、侧击组合而成。 别人一眨眼,刀锋指向已产生四五次改变,却不是肉眼可见。最要命的是,每次变动都优美流畅,超越了人为操纵,像是天刀本身的意志。无论怎样改变,速度和消耗的时间都完全相同,变化恰到好处,也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一言以蔽之,他的右手,或者说他的人仿佛落入真空环境,被无名人氏推了一把,于是速度绝对稳定,不再加快或减缓。这种场景绝非平时可见,让人又是惊愕,又是震撼。 苏夜有生以来,首次看到如此恐怖的控制力。关七的剑气虽然惊天动地,却因为头脑混乱,大部分时间里凭本能乱打一通,不像天刀这样,每个动作都完美无缺,似乎经过机器计算。 天刀直击前方,无风声无刀气,唯有肃杀之气愈来愈浓。夜刀体型比它小了十倍有余,灵活程度竟犹有过之。在这一刻,它再度活了起来,不像蛇,也不像鸟,就像一柄被主人赋予生命的刀,天生为了决战似的,沿着自己选定的轨迹,毅然迎向天刀刀锋。 旁人所见俱为表象,譬如漆黑流光紧追天刀刀光,其实就是苏夜的破招。她亦在控制夜刀,速度忽快忽慢,招数玄奥难明,气势看似输给了宋缺,却守的无可挑剔,没让对方找到可趁之机。 就像她两度挑战宁道奇时那样,双方均在小范围内跃动、扑击,以对手身躯为中心,前后左右,不住旋转移动。刀在动,人也在动,距离时而拉长至数丈,时而近在咫尺。但他们步法再巧妙,轻功再惊人,别人依然只能注意到刀。 到了这个时候,连宋玉致都明白了:这并非人的决战,而是刀的。 宋缺对宁道奇还算客气,对苏夜则绝不留情。他看到夜刀出鞘时,已确定她在刀道上的造诣,正式承认她是他的强敌,也是试验天刀第九式的人选。 长风乍起。 苏夜自宋缺左侧飞掠而过,夜刀横扫而出,间不容发地挡下一刀。这是双刀首次交击,一改之前无破风声、无森寒刀气的内敛,活像山中溪流等到暴雨时节,瞬间爆发,化为席卷山林的狂暴洪水。 广场上忽地狂风大作,正是出自双刀的碰撞。刹那间,由于刀劲从撞击中泄出,两人身畔气劲急速旋转,带动衣袂飞扬飘舞,气势也自顶峰衰落下去,令人如梦初醒,再次注意到他们的身影。 这一击足以令人粉身碎骨。即便铜像中刀,也会轰然碎裂。但刀势衰竭后,两个人的脸色都平静的反常。如果寇仲没看错,那居然是种矜持有礼的冷淡表情,绝对不存在担忧、恐惧、顾虑等种种负面情绪。宋缺在磨刀堂迎接他,苏夜与他商讨正事时,都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喘息时机转瞬即逝。夜刀再度流转,比之前更具威力。初始时只是黑光闪烁,然后光点凝成黑色狂流,冲向宋缺全身,如同山洪重归大地,要将他卷进洪水。 而洪水态势仅是开端,只不过在弹指之间,水势就涨到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步。洪流变为江河,江河再变为湖海,像是故意和天刀作对,呈现汪洋大海模样,让宋缺所在的方圆之地,化为被水流充满的深海水底。 寇仲、宋玉致、宁道奇,乃至在铜殿中闭目打坐的了空禅主,无不感受到这骇人刀势。因为各人修为不同,感觉也迥然相异。宋玉致仅觉得喘不过气,仿佛水流流过鼻端。宁道奇却看到暴雨倾盆而下,溅落至翻滚不休的大海。然后海面暴起十数丈高的恐怖巨浪,要把船只打成粉碎般,与暴雨一同从天而降。 他对宋、苏两人间的异同,体会的比任何人都更深,更清晰,感慨也更多。 早在许多年前,他就知道宋缺为人自负,天纵奇才,绝不会放弃向中原第一高手讨教的机会。但那时他从未想过,领教天刀的竟另有其人,他只能在一旁观战。 宋缺并非玄门中人,武道却暗合玄门宗旨,酷似庄子的《逍遥游》。这既是他性格所致,也是俗话所说的殊途同归。天刀有法即无法,无法即有法,刀意无迹可寻,不滞于物,已经达到修道人毕生追求的境界。 即使在佛道两家,也很少有人能与宋缺相提并论。所有人都得承认,他的确是武学奇才。 换句话说,普通人遇上宋缺,常常没等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莫名其妙落败。在天刀面前,他们若能撑得住面不改色,已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寇仲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这位未来岳父的真实本领,惊骇之余,不禁涌起对他深深的感激。 与天刀相比,夜刀既有相似又有不同。刀招千变万化,时常透出自然意象,有别于天刀的纯粹,威力却绝不输给对方。苏夜一直神色自若,好像根本没把这场决战当回事。可她出手还招时,宋缺也必须全力以赴。 事实上,两人只算正式交手了一招,便看的人心惊胆战,觉得不是他们有性命之险,而是自己。 千万道黑光凌空落下,势如急雨,永不停歇,无孔不入地裹住了宋缺。苏夜再度消失,溶入奔涌不息的大海,在一个极为短暂的时间里,暂时脱离了宋缺的感知,使他失去对她方位的把握,难以辨清刀势薄弱之处。 但宋缺不愧为中原刀道排名第一的大宗师。狂流成形后,仅仅延续了一瞬间,正中忽然金光迸射,犹如从海底升起的一轮旭日。 天刀外表极为普通,能够射出如此强烈的光芒,当真出人意料。不过,金光并非实质,而是一种精神压力,就像夜刀给人带来的幻觉。 他无需辨清对手,径直感应劲气流动,以及夜刀流露出的刀意,便可作出最准确的应对。夜刀能给他人带来极大打击,在他看来,却相当清楚明白,再怎么精微奥妙,也不是无法抵挡的绝招。 这是他尽力而为的第二刀,仍保持轻松写意的模样。然而,刀中意象却是惊天地泣鬼神,为力量与美感的纯粹结合。此刀一出,夜刀独特的黑色流光顿时受阻,四散成数不清的漆黑星芒,流萤般在宋缺周围飞舞着。 天刀共有八刀,但一决胜负,不一定要把这八刀用完为止。宋缺第一刀灵活流畅,无懈可击,第二刀则夺天地之造化,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创出奇迹。可惜苏夜对刀意的把握也是常人难及,攻势受挫后,仍能变幻莫测,竟然一寸不退一寸不让,只是由巨浪变为清风,游刃有余地游走盘旋。 两刀过去,双方还是没有交谈的意思,不曾吐露只言片语。一时间,旁观者忍不住暗自掂量,分心思考此战结果,不知谁能成为最后赢家。 宋缺脸上露出动人的微笑,看上去很是高兴。自他和苏夜交手以来,局面始终处在平衡当中,只存在攻守差别,并无高下之分。他显然因此感到痛快,尤其第二刀劈出,不但旁观者心有所感,他本人也觉得如同朝阳挣脱桎梏,升上海面,说不出的舒畅自然。 苏夜眼见他的笑容,却没有回以一笑,依然平和淡定。她心态接近真正的物我两忘,不觉痛快,也不觉艰难。他只是她必须克服的问题,与名声无关,与外表无关,甚至与武功无关。即便他忽然变成了安隆,也无法令她惊讶。 圣人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就是说自然规律不以凡人意志为转移。一个人不懈追求武道,把武功练到破碎虚空时,可能独自阻挡江水流动,或是挡开风霜雨雪,令风雪远离某地。 但等他收回气劲,江水仍要往大海奔流,雨雪也会继续降落到地面,还可能因为他的阻挡而更猛、更凶。 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无论武功练到什么地步,人类都会产生肃然起敬的感觉,知道自己也有无力之时。先天功的最高境界,便是让修习者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最终达到所向披靡。 苏夜不清楚自己离这境界还有多远,也不太关心,甚至不去关心宋缺的本领。当她持刀面对他时,宋缺这个人已不复存在,属性亦不断模糊。天刀虽能影响她,影响力却微乎其微。 她之所以险胜了宁道奇,就是因为可以做到真正的无为,而宁道奇失之于刻意,略输半筹。 宋缺为人武功,又和宁道奇风格迥异,有着与敌偕亡,一往无前的必死战意。宁道奇出道以来,从未杀伤人命,宋缺却无此顾忌。只要能够摧毁对手,他是不择手段的。天刀的刀意就是这样,若用宁道奇为标准来衡量它,只会得到震惊结果。 这两刀结束后,形势没有缓解,反而激烈了起来。两道人影就像约好了,终于有了大动作,几乎于同一时间拔地而起,开始了在白石广场的闪避腾挪。 苏夜认为广场宽阔平整,方便交手,看来想法不错。一开始时,作为对净念禅宗的尊重,他们离铜像颇有一段距离,以免刀气损伤佛龛佛像。此时苏夜展动身形,在场中游走不定,眼中只有天刀,早已顾不得什么佛门圣像。 两人凭借大幅度动作,不住加强刀势,场面比之前更好看,也更具危险性。宋缺脱离天刀八式的限制,不再想要她领教不同的八刀,改为以快对快,以目不暇接的恐怖速度,用天刀的所有部分发起攻击。 宋缺采取这等措施,与常人的快刀自然不同,步步紧逼,同时每一招都精彩无比,不因速度加快而展露破绽,逼的苏夜不得不用相同速度回敬。两人对刀的控制力减弱,放任刀锋相互交击,铮铮清响不绝于耳,期间几无间隔,十分动听。 此时,寇仲看的也有些吃力,眼神只能紧跟两道高速盘旋的身影。响声不停,表示对招没有停止,也表示暂且不分胜负。他突然急于知道,当清响停下的一刻,究竟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如果只是速度快,那倒没有什么了不起,普通好手亦可把刀舞的眼花缭乱,水泼不进。他敏锐地注意到,不管刀势如何改变,是沉重猛烈还是轻灵优雅,两人身影始终飘逸洒脱,绝无半点刻意为之的意味。 他心底的不安已然不见,只剩诸多感悟。他不需要宋缺在旁解说,亦不需要走过去,听取宁道奇的意见。单是他亲眼所见的场景,就够他好好领悟一段时间。 第二百二十四章 文殊菩萨骑在青狮上,带着工匠巧手雕琢出的慈悲神态, 居高临下, 俯视白石广场上的激烈决战。它仅是一座铜像, 所以没有真实情绪。而且,就算它活了过来, 也未必能分开交手双方。 宋缺第三刀、第四刀比宁道奇预料的更早,代表天刀成就超出他预计。 苏夜也好,宋缺也好, 只要还是凡人之躯, 就得遵守盛极必衰的道理。无论谁出刀, 刀势都不可能永远保持巅峰,更不可能永远处于低谷。他们必须慧眼如炬, 选择最好的出击时机, 在那个时候, 让自己的力量与气势同时达到顶峰, 才是符合武道至理的做法。 两人在这方面,都达到让人不敢挑剔的程度, 只能赞美惊叹。也就是说, 决定这场决战的因素, 只剩他们的刀道造诣, 或者还会受到精神影响。 饶是宁道奇历经风雨, 万事不萦于心,也三次皱起仙眉,感叹决战过程中出现的险情。每一次生死绝境, 均被应对者巧妙化解,并用来反击对手,既让人想要叹息,又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本事。 寇仲看的如痴如醉,宁道奇亦颇有感想。他不太关心刀招,只注重天刀与夜刀的气势、节奏,以及用刀人注意力落在哪里,刀意是什么样子。但凡看清了这四点,刀法便如掌上细纹,清清楚楚地落进他眼中。 只有亲眼所见,普通人才能相信,生死大战也可以这么优美好看,可以用“质朴”形容。两把刀依照不同韵律,以不同节奏积蓄力量。他们屡次调整这个节奏,试图迷惑对方,将其摧毁于巅峰时刻的刀劲之下,却没一次能够得手。 不过,双刀交击时的声音发生改变。之前仅是清脆响声,眼下又多了沉闷的气劲撞击,动辄“噗”或“砰”的一声,令人好奇声音变化的原因。 这只是旁观者好奇的内容之一。 身影交错不绝,忽然之间,宋缺脸微动,容再度出现一丝笑意。笑意未尽,天刀已横挥而出,带着古朴凝重的浑厚感,具有大巧若拙意味,直扫苏夜纤腰,仿佛要把她切成两段。如果她拦的慢了一拍,或是错估天刀刀劲,挡下时的力道不如人意,那么真的会被这刀一挥两段。 寇仲瞬时发觉,拙仅是伪装,大巧才是本质,真正致命的是刀上隐藏的无数后着。不知为什么,天刀给人的感觉矛盾到了极点,看上去十分缓慢,可以轻易挡住,但仔细一看,又觉得快的像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掠过长空。 他只看了这么一眼,便产生四五次感官错觉,在心中模拟拆招时,发觉自己居然不知道它究竟是快是慢,用任何速度、挡在任何位置都不对劲,难过的想要捶胸大喊一番。 如果真把他扔到宋缺刀下,他当然宁死也要奋力反抗,说不定还可以反抗成功。但这些错觉依然真实,提醒他和宋缺存在极大差距。他得先克服错觉,才能摸到宗师境界的边缘。 宋缺微笑时,苏夜终于也清脆地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中毫无情感,配合她晶莹娇嫩的面庞,感觉更加诡异。 夜刀蜿蜒而出,刺向正对天刀的方向,速度亦如闪电,只比对方慢了一点点。与此同时,苏夜原地飞旋起来,如同一个自动旋转的陀螺,一边转动,一边纵跃而起,保持旋转姿态,落向天刀厚重的刀身。 她跃到半空,寇仲才看出她的意图。夜刀并非指向天刀刀尖,而是宋缺喉咙。她小皮靴的靴尖稳稳踢中天刀,借飞旋之力,成功卸开刀上铺天盖地的狂猛气劲。同时夜刀刀芒吞吐,绽放出一道灿烂流光,如有实质般,射向在刀尖下方的宋缺。 寇仲难以想象,她究竟如何在急速旋转的过程中,还能保持夜刀稳如磐石,刀气方向丝毫不变。他来不及想出正确答案,宋缺便飞快旋身。天刀硬顶着苏夜的压力,蓦地向上挑起,指向天空,将她甩离刀身。 苏夜位置一变,宋缺立即脱离那致命的攻击。他手腕随意一抖,天刀从斜指变为平持,顿了一顿,忽地向前激射而出,宛如经天长虹,越过数丈距离,直击飘然落到远处的苏夜。 他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真气运行一周天,完成呼吸转换,还聚拢心神,再度施展惊天一击,状态只比巅峰时差了少许,称得上惊世骇俗。这举动违背常理,让他自己也不是很好受。但他知道,苏夜方才旋身而起,硬行避开天刀刀锋,手段和他一模一样,所以不愿放弃这机会,宁可行险试试。 眼见苏夜刚刚落地,一副还没站稳的模样,好像会当场被天刀击中,实情却绝非如此。 她喘息回气比宋缺更快,神色不变,目视天刀逼近,在无坚不摧的刀气只差毫厘时,右手翻出,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刀。 双刀激鸣之声,响彻白石广场,一直传到禅院钟楼那里,震的铜钟嗡嗡作响。响声无比短促,好像被人踩住脖子的鸡,倏然而没。钟响兀自未绝,宋缺一往无前的势头已被止住,凌空后跃,像是要摆脱什么东西的追击。 天刀击中夜刀的一刻,他想过许多种可能,却没想过对方的刀劲忽然变的诡异难言,如同一道粘腻幽深的黑暗沼泽,哪怕只是碰一下,都会沾上满手黑泥。除此之外,刀劲还有向内吸附的感觉,在化解抗拒他真气之时,又在拼命吸收真气的一部分,用来补益她本身。 换言之,他就像突然走进了密林深处,在暗无天日的林子中寻找道路,结果无路可走,只能深陷泥沼当中。 以他的定力智能,别人要让他产生这种幻觉,可说难比登天。而苏夜能在仓促中做到这件事,令他愈来愈有见猎心喜的感觉。 他构思第九刀已经很久,把它当成今生最精彩的创作。此刀一出,必定你死我活,或者是两个人同归于尽。有资格领教第九刀的人凤毛麟角,有资格做他的对手更少,如今终于找到一个,顿时使他把平日的雄心壮志忘到了脑后。 时至此刻,两人之间终于出现了短暂停顿。宋缺伫立当地,一步未动,苏夜也是一样。她站在白石之上,凝视对面的宋缺,还有宋缺背后的文殊铜像,再看了看地面的裂痕,淡然道:“已经是第六刀了,阀主倘若技尽于此,今日恐怕难以如愿。” 宋缺哈哈一笑,朗声道:“这句话,宋某原封不动地还给小姐。” 他尚未将八刀使尽,但八刀本为一个整体,说八也可,说一也可,没有一招独立存在。天刀刀意一以贯之,如同宋缺的性格,相当于他在刀道中的化身。 他平生与数不清的用刀高手交手,总能在动手之初,看出对方的为人秉性。奇怪的是,他很难在苏夜身上故技重施,因为夜刀毫无性格特征,似乎就是一把刀,与她的人没有半点关联。 这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又让他清楚地体会到,这种不带人格特质,犹如山川湖泊化为实体的刀法,正是夜刀最大的特色。 寇仲又一次大梦初醒,听出宋缺言外之意,小心地吐出一口气,偷眼去看宋玉致。恰好宋玉致也在看他,美眸中尽是担忧之情,似不明白事情怎会发展到这地步。 梵清惠欲请宁道奇阻拦宋缺,惹得苏夜找上门去,要用相似手段针对师妃暄,终使梵清惠打消了这个念头。讽刺之处在于,她亲自防住了宁道奇,反倒自行去挑战宋缺,还展示出惊人刀法,进一步坚定了宋缺拿她试演绝招的决心。 宋玉致想不通,寇仲更想不通。在他看来,宋缺还不如应下宁道奇的战书,至少宁道奇以一招之差输给了苏夜。怎奈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他无力阻止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准备迎接或死或伤的惨重结果。 宁道奇一直站在石阶上,不曾移动位置。他眼力锐利至极,区区白石广场,无法对他造成视力方面的影响。因此,他也是将交手过程看的最清楚的人。不同于寇仲满头雾水,宋玉致关心则乱,他神情居然意外轻松,并无不忍之色。 寇仲目光扫至他脸上,不禁微微一愣,心想他若非胸有成竹,就是准备在结果出现时,亲自出手救援失败者。 他并没机会想清楚这表情,还在思索有没有挽回的办法,场中已是风云突变。 宋、苏两人对自己都有极致信心。宋缺从少年时期起,就敢于冒险挑战成名高人;苏夜更是超然物外,已暂时忘掉了生死大事。 她曾经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后来才慢慢学会控制及压制它,直到今天的完全抛弃。方才,宋缺在速度、内劲、刀法方面,均没有办法战胜她,所以只能拿出压箱底的绝技。她很清楚这一点,也尊重对方的选择,更很清楚,那就是传说中的第九式天刀。 至于第九刀是何模样,带来何种后果,她自己能否活到最后,已不是她考虑的范畴。她唯一知道的是,宋缺即将出刀,她也是。除了这个事实,其他的一切都不太重要。 风又停了下来,气温好像有所回升。秋阳懒洋洋地挂在空中,因为万里无云,射下强烈而明亮的阳光,照出广场上众多黑影。宋缺率先移动,不再只以右手握刀,换成双手齐握。他神色如常,但完成这动作时,周身气质立即改变,流露出一股庞大无匹的惊人气魄。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两人对面而立,看起来赏心悦目, 冲淡了画面中的凶险气氛。 宋缺之轩昂潇洒自不用说, 有天刀在手, 神色静如渊海,更显英俊无匹。苏夜则轻盈洒脱, 带着与外表年龄不相称的沉静气度,反倒使人忘记她还年轻,只顾注意她的容色。 夜刀一直被她随便握在手里, 刀尖自然下垂, 垂向地面。即使宋缺蓄势待发, 它仍然藏在主人身侧,仿佛羞于见人似的, 在衣裙遮掩之下, 露出一半刀刃。 两张脸上, 唯一的相似之处在于眼睛。他们双眼均闪动着异样光芒, 光彩涟涟,犹如紫电在眼中亮了起来, 射出令人心悸的目光。 广场四个方向, 设置有五百座罗汉铜像。每座铜像神采各异, 有慈眉善目者, 有怒目而视者。但任凭它们巧夺天工, 也无法媲美活人的眼光。 寇仲听到宋玉致深吸了口气。这位高门贵女受不了压迫感,向他这边倾过身体,显然打算问他几个问题。恰恰就在她倾身的时候, 宋缺有了下一步动作。 没有言语能够形容他的身法,没有言语能够形容天刀的去向。寇仲刚看到他人离开原来的位置,天刀已像瞬间移动般,到了苏夜身前三尺之地。 黑色星芒喷涌而出,卷在天刀前半部分。寇仲将心神放在宋缺身上,自然忽略了夜刀动向。等他看到黑光再现时,夜刀已与敌手正面相交。 宋缺全力出手,气流裹挟天刀,流向他意志所在的方向。更有甚者,连广场上的生气都随刀势流动,波及寇仲和宋玉致站着的地方。他们明明距离天刀很远,仍觉察周围生机尽绝,没有生物能在这个范围内生存,同时感应到死亡迫在眉睫的奇异感觉。 在旁观看这场决战,也不是完全愉快的体验。寇仲惊魂未定,又见天刀重演刚才的奇景。它的速度变幻莫测,方向飘移不定。他判断不出它的速度,还失去了刀锋方位,重新产生无力感,发现自己和初学刀的帮派喽啰并无太大不同。 他只能盯着天刀前端的星芒,减轻这种不适感。夜刀刀光本为黑色,因为反射外界光线,以及受主人内力激发,才会烁然生光。有些时候,别人看到一团黑暗中的点点银光,很容易产生相关联想,一如这时的寇仲。 天刀给了他强大压力,令他急欲找缓解方法。不幸的是,夜刀亦在全力应敌,没有半点抚慰体恤他的意思。他一看那团闪烁星光的黑暗,顿时想到无垠星空,然后头脑一沉,仿佛被人当空提起,扔进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中,永远在那里飘浮,永远不再落地。 他从未试过如此孤独,更别提接踵而来的无依无靠感。终其一生,他都无法领略宇宙的奥秘,却在阴差阳错中,瞥见独自身处太空的奇观。 幸好长生真气不同凡响,让他得以迅速解脱。他一发觉不对,立刻全力提气,将真气集中于头部,尤其是双眼部位,强行摆脱幻境。 他运功期间,宋、苏两人竭尽平生之力,用尽全身解数,以刀意对刀意,尝试从不同方面克制对手,并以内劲与招式共同交锋。寇仲受夜刀影响,宋缺何尝不是如此。可他心志远比寇仲坚定,径直无视可疑幻象,将其驱离心湖。 天刀刀势霸道至极,势不可挡。苏夜索性不去硬碰硬,采取以柔克刚的方式,刀意飘渺无定,宛如风云雾气,有着极轻极虚的意境。她每出一刀,都与前一刀相差仿佛,由同一方向缠绕天刀,一步步克制对方的刀劲。 同样,她也发觉生机正在大量流失,像是被天刀吸走了。她眼中早就没了宋缺,只有这把仿佛能够汲取生命的刀。在刀口尝到她鲜血之前,刀势几乎不可能停住。 与其说双方用武功决战,不如说用意志和计谋,包括对刀法的领悟。她周身上下,先天真气亦汹涌如潮水,令她可以拒绝他人气机锁定,身形位置更加难以捉摸。这一瞬间,她与夜刀性质极为相似,都让人不知下一刻会在哪里出现。 事与愿违,宋缺对她杀意再浓,也不代表他一定能够杀死她。苏夜眼前,那种天地为之倾覆的气魄正在消退,刀势亦出现微小回退。就常理而言,宋缺将进入盛极必衰的阶段,被迫转攻为守,以免被她伺机反击。 但她绝无这样的想法,亦不觉得天刀至此而绝。直觉告诉她,她发现的衰退,亦是一种隐藏的极深的假象。尽管她不知宋缺有何方法,却明白他不会就此收手。 夜幕星光忽然消逝,将位置让给上方直射下来的日光。此刻,夜刀放弃了对敌方刀刃的封锁,轻巧灵动地滑到一边,就像带着主人移动,扯着苏夜离开天刀附近,于不经意间,连人带刀落到宋缺背后。 她不排斥同归于尽的招数,却很少这样做,因为她失去了威胁敌人的渴望。也许当她死到临头时,她将想方设法拖对方一起,现在还没到这个地步,也在表面上带给他人错觉,让人误以为畏惧天刀,抓紧一切机会绕到远离刀锋的地方。 假使他们见到她的表情,就会明白这想法大错特错。她脸上仍然毫无表情,远远谈不上忌惮或惧怕。一定要说的话,更像等待已久,然后等到了想要的东西,所以如释重负。 这个看似送死的举动,得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她沿弧线绕过宋缺,跃至他身后。宋缺于同时举起天刀,将流至丹田的真气送回刀身,重现刀锋笔直指向苍穹的姿势,带着无坚不摧的惨烈气概,连人带刀向后回劈。 若以这一刀为标准,刚才的移动就像是普通轻功。寇仲眼力终于达到极限,根本看不清刀招中的任何细节,只能看见这个下劈的动作。然而,当他看见的时候,事情已经太晚了。刀锋劈落,与目标分成两半应当发生在同一时间,其中差异肉眼难辨。 刀上滔天气劲一碰目标,立刻翻涌而出,先沿直线割下,再狂飙向四面八方。寇仲认为一分为二,其实是把结果想的太美好,忘记还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无论是谁,对这刀的感想仅有“惨烈”。天刀究竟遵循何种宗旨,仅有宋缺本人才能说清楚。但天刀第九式却毫无疑问,是为夺取敌人生机而生的刀招,不留任何后路,气势所向披靡。就算能够杀死对手,也无法避免临终反击。 但他内功练到化境,创出一种奇妙功法,可将输入天刀的内劲迅速收回自身,作为护体真气。敌人濒临绝境,无望一击,打算拖他一起死,很可能将同归于尽的招式浪费在充沛真气上。 寇仲目睹此招,登时屏住了呼吸,彻底放弃拆招打算。宁道奇亦在心中思索,自己是否能在同样情景中,成功找到转危为安的方法。 他们有余力去想,苏夜却没有,只能依靠直觉应对。天刀击中一样东西,骗过了宋缺,让他认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但那东西并非她的脑袋,抑或身体任何一部分,而是从夜刀上荡漾出的先天真气。 天刀刀劲狂泻而出,宋缺心灵深处,突然出现生平仅见的奇特景色。他发觉天地正在大幅摇摆,犹如世界末日,所有景象均由远及近,向他飞驰而来,似要将他挤在中间。 他人在禅院里,禅院的大殿却变的非常遥远。时空翻天覆地,时间亦十分模糊,让他瞬间失去对周围环境的判断力,仿佛被装进了巨大盒子,不断撞击摇晃。 第二百二十六章 此时寇仲真正所想的,乃是苏夜如何化解这个你死我活的局面。 他对宋缺, 敬佩大于亲近, 不但把他当成自己未来的岳父, 也当成曾与隋文帝争锋天下的绝世之才。严格来说,他并不真正了解宋缺, 只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以及天刀八式中,一窥他的秉性。 但他比较了解苏夜, 明白她另有所图, 绝不会把性命轻易送在决战中。如今他看的很明白, 天刀第九刀一出,无论谁挡在宋缺面前, 重伤或身亡的几率都十分惊人。 若说他之前还在心里胡乱琢磨, 思索自己应当如何应对。那么当他看到这令风云变色的一刀, 就彻底打消了成为宋缺对手的想法。 偌大广场上, 生机被天刀瞬间抽空,气流随刀锋涌动, 似乎无规律可言, 也难以说清速度是快是慢。这幕奇景既像发生在一瞬间, 又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文殊铜像都支撑不住, 发出一声长长颤吟。 铜像震颤时,寇仲感受到了宋缺眼前所现的异象。 他只注意刀光,以及刀势走向, 难免忽略用刀的人,这一刻只觉连流光都消失了。夜刀刀光原本极具辨识度,像一道寒光闪烁的乌黑长虹,可现在黑色褪了个干干净净,让人彻底无视刀的模样,身心均在刀意笼罩下。 宋缺正处在这一刀的范围之中,所以感觉比他人敏锐的多,迅速发现局势生变。可惜的是,他所有精神与体能都集中在天刀上,再行变招已不可能,唯有以不可一世的浓厚杀意,迎上正在扭曲的白石广场。 直到这时,天刀所向仍然稳如山川,绝无偏差。宋缺几乎是凭着他与生俱来的天才直觉,在视觉无从发挥作用的前提下,一刀正中夜刀刀锋。双刀相击,原先四散的气劲愈发狂猛暴烈,扫中旁边佛像,当场引起铜像震动。 这是生与死的交锋,看似决战,实际更像一场对话。危险之处在于,接不出下一句话的人要付出生命为代价。 先是气劲向四面汹涌,然后是刀光。刹那间,亮光又回来了,气劲中心闪出一道亮的惊人的光芒。但这并非现实中的光,而是旁观者的视觉错觉。他们双眼受到刀意影响,看到的东西也与正常场景不同。 奇怪的是,文殊铜像在嗡嗡鸣响,气浪在啸叫,一声声高低不同,广场四周的罗汉像也在微微颤动,两把刀却未曾发出任何声音。 相击之时,双刀的存在突然发生变化。 就像约好了一样,夜刀刀锋上,猛然涌出一股盎然生机,犹如暖阳拂照大地,溶化冰冷而无生气的霜雪。以刀身为中心的三丈之地,仿佛被它注入了大量活力。天刀如何带来死亡,夜刀就如何送出生命的种子。 两种不同力量相互冲撞,却未能抵消,反而纠缠到一起,水涡般流动起来,并且越流越轻盈,越流越缓慢。骇人场面如冰消雪融,迅速缓解,已可用肉眼看到。 两人仍在变招,但先前的惨烈感觉荡然无存,回到单纯切磋招数的时候。任谁都想象不到,充满死亡味道的第九刀,居然被苏夜如此自然流畅地化解,不仅她自己毫发无损,宋缺也一切如常,连衣袍都未出现破损之处。 这比单纯杀死宋缺更难,也毋庸置疑地体现出她的武学修为。 “铮!” 两把刀连续闪动,几经变招后,最后碰撞一次,蓦地分开。这声清响并没有其他意味,象征着决战终结。两人同时飘然后退,退回交手前的距离,脸色均有些微改变,却在须臾之间调匀内息,看起来没受内伤。 铜像长吟终止,重新不动如山,俯瞰分毫未改的大地。 苏夜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道:“今日我真是大开眼界,若非我练出先天功最后两个卦象,那很难从阀主刀下逃生。阀主被称为中原用刀第一高手,的确名副其实。” 她说话姿态虽高,态度却十分诚恳,并非赢了之后嘲笑对手。 据她私下推测,先天功练到最后,应该可以向敌人施展庞大到无法承受的精神压力,让敌人觉得自己被扔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相当于夜刀的掌控范围,只要人在范围内,就像走进由她创造的地域,生死荣辱由她掌握。所谓乾坤生万物,正是对先天功最高境界的总结。 然而,她离最高境界仍然很远,只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趁着宋缺绝杀一刀,将满溢生命力的先天真气送给对方,补上被他抽空的区域,产生阴阳作用的结果,将死亡命运化解于无形。 他们表面上没能分出胜负,其实仍算她赢了,只是赢的极其惊险。宋缺惊讶非常,她本人仔细想想,何尝不觉得后怕? 宋缺面容平静,待她说完,方叹道:“宋某人好些年没有这样痛快过了,多谢小姐。小姐话说的客气,事实上仍是宋某技不如人,否则岂会这么轻易就结束?” 他说着说着,忽然又笑了出来,这次笑容比之前几次都更为畅快,也更发自内心。长久以来,他无人试刀的寂寞终于发泄出去,即使结局并不如他所想,也足够令他心神舒畅。 此外,苏夜化解第九刀的刀法亦独步天下,乃是她一人才能用出的刀。即使以他的眼光来看,也具有极高的启发性。 苏夜向宁道奇望了一眼,正好见他绕开白玉雕栏,缓步走下石阶,同时又听宋缺道:“物极必反,生与死本就是人生的两面。你既然能够化解宋某刀中的杀意,那么,是否也能用出相同的一刀?” 苏夜摇头道:“我从没想过这样用刀,因为我和阀主不同,并非以刀为生命,只是凑巧选择了它。假如我当年拜入师门,师父让我用剑,那我现在就是一名剑客。但我明白阀主的意思,只能说,确实有这样的可能,可惜我很少痛恨什么人,又自幼修炼道门心法,想施展一去无回的绝招,恐怕没有多大机会。” 宋缺奇道:“你师门?” 苏夜不由又一笑,微笑道:“不错,难道阀主以为我生下来就会用刀吗?” 宋缺像是很感兴趣,却忽然变换口风,向苏夜身后的宁道奇露出一个潇洒绝伦的笑容,笑道:“道兄亦败在这一刀上?” 宁道奇距离他们明明比寇仲远,迈步速度也不见得多么快,却已走到了两人附近,脸上兀自带着欣赏神色,显见心情非常愉快。 他闻言哈哈一笑,爽快地道:“宁某没有宋兄与敌偕亡的决心,场面也没有这么激烈,未能领教小姐扭转乾坤的本事。如此看来,宋兄还是比宁某胜出一筹。” 宋缺大笑道:“道兄太客气了。你修为深厚,心境清净清微。单凭想象,也可想象出你们交手局面中,蕴藏着多少玄妙。你何必如此谦抑,或许你我决战过后,是宋某输给你呢!” 宋玉致毕竟是天刀之女,虽不像寇仲得益于《长生诀》,看的如同身临其境,也知道方才何等惊险。她提心吊胆到最后,才把心放回胸腔,此刻听父亲这么说,险些以为他兴致大发,又想和宁道奇再来一场,顿时脸色微变。 幸好宋缺并无此意,笑完后便道:“今日有扰禅宗清净地,小姐带上他们两个回洛阳吧,宋某去见一见了空方丈。” 苏夜微微一愣,立刻意识到宁道奇归山在即,宋缺想通过净念禅宗,将他的意思带给梵清惠。那时有外人在场,当然很不方便,于是她点点头道:“好,请阀主代我道个谢。” 她胜宁道奇在先,胜宋缺在后,与石之轩亦有交手经验,战绩堪称骇人。这是普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成就,对她而言,仅仅是在路线完成度上又进了一步,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与此同时,这三人在武学上均有独到之处,天赋悟性奇高,自创绝世神功,带给她颇多助益。决战虽已结束,第九刀仍历历在目,在她心中徘徊不去。 宋缺要她带女儿与寇仲下山,明显是婉转地请她先走一步。不过,身为长辈的他不在,那两人神色当即轻松不少。他们刚刚走出禅院山门,寇仲便在旁边笑道:“我一早赌你会赢,果然如此。” 宋玉致没好气地道:“何必这样得意,有人同你赌吗?” 苏夜扭头看了他们一眼,向寇仲笑道:“如果你从中有所体悟,就不算白看一场。你的路数与宋阀主较为相似,久经战阵后,刀招中带有战场常见的血战气息,假以时日,说不定可以练出第九刀。” 寇仲收起笑容,感慨道:“我第一次去宋阀山城,阀主一副要杀了我的模样,吓的我置于死地而后生,心想大不了和他拼了,被扔出磨刀堂好几次,才体会到他老人家的苦心。唉,你呢,我能否练出你的刀法?” 苏夜摇头道:“子陵更有可能,你们性格不同,对长生真气的领悟不同,灵感来源更不同。你不要再肖想夜刀,让你去读几年的道门经典,你肯吗?” 寇仲心里想的也是徐子陵,闻言反倒高兴起来,正色道:“其实我没有那么贪心。像你们这样的决战,堪称举世罕见。我在旁看的精神焕发,说一句大赚特赚,并不为过。” 他们不需要赶路回洛阳,沿着小径慢慢下山,正好得到说话的时间。苏夜本以为他必定问东问西,见他不问,心知他悟性高的出奇,很可能已自行领悟双方刀意,无需刻意解释。 她本打算提前离开,让他们两人独处,忽然想起一件事,遂似笑非笑地道:“你看我们交手,倒是逍遥自在,不知你自己遇上当世大宗师时,会不会手忙脚乱。” 寇仲诧异道:“什么大宗师?” 苏夜笑道:“我说奕剑大师傅采林,他早晚会来中原。比起长安,更可能选洛阳为此行目标。另外,他最重要的目标应当是少帅你。你忘了傅君婥传你九玄大法,将奕剑术诀窍告知于你,使你在战场如棋手执子,锐不可当?这是违反门规的行为,傅采林责罚完傅君婥,必然想要杀死你,断绝奕剑术在中原的传承。” 寇仲当然没有忘记这回事,但最近诸事缠身,顾不上远在高丽的傅采林。 眼下李渊已经称帝,国号李唐,立李建成为太子,让李世民成为后世流传的“秦王李世民”,从名号上看,大有中原未来之主的气魄。但少帅军势力胜过李阀,寇仲亦是独当一面的领袖,仅是没有把名号从少帅升级为皇帝罢了。 傅采林看中哪一方,与其有何种互动,都是未知之事。但寇仲乃是他“不合法”的传人,无论如何,两人间必有冲突。 寇仲脸色终于凝重起来,皱眉道:“你曾说,傅采林也是你挑战的目标之一。” 苏夜失笑道:“我是我,你是你,难道堂堂少帅要我去威胁人家,如果我胜过他,不许他欺负你?” 当然,寇仲脸色难看,并非因为惧怕傅采林,而是忌惮他与傅君婥的关系。苏夜只想吓吓他,见他笑都笑不出来,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笑道:“你放心,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等那一天,你尽管去见傅采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第二百二十七章 仍然是洛阳龙头府,却不是迎接重要宾客的大堂正厅, 而是内厅。 内厅之中, 坐着当今武林中几位声名远扬的年轻人。除了坐在窗边的主人苏夜, 还有沈落雁、侯希白、徐子陵与跋锋寒四个人。四人里,又以身着鹅黄劲装的沈落雁最为显眼。她同样凭窗而坐, 任凭窗外阳光照射在武士服上,容色比阳光还要美艳灿烂。 在吸取和氏璧灵气后,她依照苏夜指点, 按部就班, 将灵气融入自身经脉, 彻底据为己有。和氏璧对她的改造,没有对双龙与跋锋寒的那样明显, 却也非同小可。她的眼神一清见底, 肌肤也如同婠婠等人, 自内而外散发光泽。 她正注视着坐在自己对面, 手持美人扇摇个不停的侯希白。 侯希白风度一如既往,仍是那么斯文淡定, 温文尔雅。他用悦耳动听的声音道:“承蒙小姐好意, 但我忽然发觉, 我并不想在同一张扇面上, 以同一姿势画同一个人的两幅画。” 沈落雁忍俊不禁, 嗤的一声娇笑,笑道:“侯公子乃是当今最有潜力的画师,此言定有道理。倘若如此, 跋公子岂非被平白无故揍了一顿?” 跋锋寒容貌也是毫无变化,英俊的毫无瑕疵,却显的更老练,更深沉。他皮肤本来白嫩如女孩子,此时却出奇苍白,几近没有血色。旁人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则唇边泛出一丝苦笑,连续运功数次,这才化解体内逆流的真气,脸色渐渐恢复正常。 宋缺离开洛阳后,侯希白依约而至,想画出从萝莉长成少女的苏夜。苏夜出于好心,主动提出领教跋锋寒新练成的“偷天剑法”,为其提供绘画灵感。这是一桩对各人均有好处的提议,但侯希白身为艺术家的自尊占了上风,看完这场交手后,竟不想重复画一遍舞刀姿态,才引发沈落雁的调侃。 眼下跋锋寒回到中原,助寇仲一臂之力。徐子陵亦暂时结束四处游荡的生活,返回洛阳。他们认为寇仲需要自己,遂不管天高地远,尽快赶回,可见寇仲并未交错朋友。 跋锋寒武技有着极大突破,于塞外时,曾败于毕玄之手,险些当场身亡,被双龙以“换日大法”救回。他自身功体有所改变,剑法亦更上一层楼,可惜在苏夜面前,别说占什么便宜,甚至无法败的比较好看。 若非他于绝境中强行运功,试图反戈一击,脸色说不定不会这么难看。不过,他也好,沈落雁也好,均不认为这是被苏夜白揍了一顿。 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落败的速度居然不下于直面毕玄。在突厥人心里,毕玄就是一尊活生生的神祇。唯有跋锋寒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才敢挑战他。而苏夜外貌与毕玄天差地远,武功却和他一样可怕,令跋锋寒印象更深。 苏夜笑完,无奈地耸一耸肩,淡淡道:“那我没法子了,反正我人在这里,侯兄慢慢想吧。” 侯希白的美人扇上,也画着形容落寞的沈落雁。许多女子对他动心,沈落雁却非其中一人。她本应爱上徐子陵,听说徐子陵的死讯就失魂落魄。但苏夜发觉,可能因为剧情偏离,两人未曾有过深入接触,仅限于短暂的追杀与被追杀关系,如今沈落雁并没看中他。 这对她来说,自然是件好消息,对沈落雁本人也是。 徐子陵感情较为单纯,与寇仲相比,显的尤其注重精神契合。宋玉致长久以来,一直怀疑寇仲追求她,只是为了她宋缺女儿的身份。即便寇仲真的动心,因她的冷淡而痛苦,也无法抹消她的怀疑。 然而,苏夜认为她既是宋缺的女儿,就一定会遇到这方面的问题。寇仲出身寒微,急需宋阀支持,才让她产生了这种想法。可惜纵观天下,还没有敢宣称看不上宋阀的人。就算她嫁给门当户对的贵公子,对方仍可能只看中她的身份,还让她蒙在鼓里。与其如此,宋玉致不如把身份优势发挥到极致,不管对方真不真心,挑个自己看顺眼的再说。 她曾稍微发挥一点高人的作用,用这些理由劝慰宋玉致,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据寇仲偶尔透露出的口风,两人关系比过去缓和多了,又得到宋缺承认,宋阀上下都无话可说。 比起宋师道,寇仲的麻烦也顿时无足轻重。宋师道送傅君瑜回高丽,见到傅君婥与傅采林。由于他是宋阀公子,傅采林对他礼数周到,却绝口不应他追求傅君婥之事。 宋缺事后得知内情,当时不发一言,后来见到寇仲,在席中问他宋师道是否爱上了高丽女子。寇仲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大声答是,还把与傅君婥的关系交待了出去,仍未得到宋缺的回应。 由此看来,历数所有爱恨情仇,徐子陵受到的阻力已经算很小了。 苏夜从沈落雁身上,想到这些事情时,恰好听沈落雁好奇问道:“侯公子,你见过二小姐数次,有过与她交手的机会。难道她身上,真的存在很明显的改变?” 侯希白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跋锋寒终于结束调息,淡淡道:“反正我们又没有事情要做。” 侯希白悠然一笑,笑道:“在下毕生所见的美人,要数妃暄小姐与婠小姐容貌最出色。其中,妃暄小姐气质极为独特,有着道骨仙风的神韵,令我迟迟无法下笔。至于苏小姐,那是另外一回事。” 至此,苏夜也好奇他的评价,缓缓道:“愿闻其详。” 侯希白道:“你给在下的感觉十分矛盾。初见你时,我曾感觉你也带着少许仙气,捉摸不定,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你武功太高,静坐时同样给人压力,让人难以测定你的方位。这一次我再见你,本以为你会像妃暄小姐般,具有无法形容的仙姿,事实却恰好相反。” 苏夜笑道:“相反?难道我是一个土气到无法形容的村女?” 侯希白一呆,连忙摇头道:“不,我觉得你的美态合乎天道,再自然不过了,完全没有不属于世间的感觉。你的存在如同山水之秀,又好像受你意志支配,不论你出现在什么地方,都不会让人感到突兀。” 苏夜心想还好自己不喜欢抬杠,否则一定去垃圾堆里站站,看侯希白还有什么话说。但人家夸了她半天,她不好意思不回应,遂笑道:“过奖了。侯兄眼力着实不差,能够看出先天功的特点。跋兄吃亏就在这里,他判错一次我的速度与方位,剑法再高亦难以回天。” 跋锋寒的佩剑名为“斩玄”,对毕玄的意图一览无遗,重生过后,将其更名为“偷天”,不再执着于某一个人。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苏夜谈到他,忽地问道:“苏小姐,你有没有胜过毕玄的把握?” 苏夜微笑道:“我没见过他,我不知道。你见过他,也见过我,你说呢?” 跋锋寒双眼中射出渴望的光芒,摇头道:“你们武功迥异,无套路可言,让我无法判断。但你与毕玄决战时,跋某人一定要在旁观战。” 徐子陵笑道:“我连续错过两次决战,也不想错过这一次。我忽然有个想法,如果你把观看决战的资格当成货物,贩卖出去,恐怕能赚不少金银。” 苏夜笑道:“可惜我们都没有这个意思。” 她早就向毕玄发出邀请,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依她之见,毕玄也许正在积极收集她的情报资料,免得千里迢迢赶来中原,一见挑战者是个无名小卒。然则,她这几年从未刻意掩饰行迹,毕玄要么准备突然在她面前出现,要么另有打算,暂且不理她的邀约。 甚至毕玄门下弟子,也没再折返中原,就像曲傲似的,在中原彻底绝迹了。 在座的成员人品均有保障,绝非口齿轻浮,乱传消息的蠢货。因此,他们都知道她连败宁道奇与宋缺,挑战剩下的傅采林与毕玄,似乎已是必定要做的事情。这些挑战看上去令人难以置信,按照普通人的观点,简直是自寻死路,可是在这几位颇有天赋的武学奇才眼中,堪称必经之路。 除此之外,仅沈落雁一人知道关于向雨田的问题。她听过这个名字,却认为此人早已作古,一听苏夜有可能遇上他,惊讶程度不下于见她夺走和氏璧。 跋锋寒蓦地又问了一句,“你现在诸事不理,只专注于应付中原域外的高人?你这样做,倒是替寇仲省下不少力气。我听说佛门四大圣僧曾想出山,拦截他和子陵,只因不想与你冲突,才继续闭关清修。” 苏夜叹道:“是为了他,也是为我自己。我希望到他与李世民分出胜负前,不要横生波折了。” 徐子陵皱眉道:“所以你正在等傅采林、毕玄两人进入中原?” 他倾慕石青璇,所以格外关注石之轩。邪王匿迹隐踪,屡次在江湖人眼皮底下消失,使人忘却他的存在,可徐子陵绝对不会忘,侯希白也不会忘。 苏夜看的出,他其实想问石之轩,先把另外两人推出来,听她的回答,再考虑下个问题怎样问。她极为缓慢地摇头,答道:“错了,我在等另外一件事,已经等了很久……说来真巧,就在你问我的时候,我等的人来了。” 进入深秋时节后,气候愈来愈冷,北方秋风料峭,乃是南方难以比拟的。气候如此,龙头府里的花木也悉数凋零,大多只剩光秃秃的枝干。花园中尚有少许常青灌木,叶片均呈现浓绿颜色,努力保持春夏留下的一点绿意。 婠婠静立在园子里,活像洛阳牡丹成了精,每到一处,就让人觉得那一处鲜花盛放,没有半点秋季寒意。 她刚进园子,苏夜便有所感应,差不多接近内厅,另外几人才发觉来人身份值得警惕。一段时间不见,她的天魔功仿佛又有进益,仍是一副走起路来足不点地的模样,令人艳羡。 她明知苏夜发现了她,却还堂堂正正地飘至窗外,举起纤手,敲了敲窗框道:“人家来啦!” 苏夜与她隔窗相望,忍不住叹气道:“你们阴癸派的人,都不知道大门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婠婠双眸转动,深深望了徐子陵一眼,以幽怨的口气道:“这里人太多了,人家到对面那间屋子等你。除非你想把他们一并带上,那么在这地方说也无所谓。” 阴癸派敌人遍布天下,在这座内厅里,连侯希白都算不得他们的朋友。他们千想万想,想不到苏夜正在等候婠婠,一个个面露诧异之色,不知道她们两人有何话好说。 徐子陵心头微动,立即目视沈落雁。沈落雁仍是唯一一个明了内情的人,向他摆手示意,要他置身事外。她这样做的时候,苏夜已站起身,越窗而出,平静地道:“走吧。” 婠婠莞尔一笑,向徐子陵道:“晚些时候,奴家再来找你。” 第二百二十八章 婠婠所说的那排房屋,其实是与王世充书房相连, 用于存放书画古玩的库房。苏夜住进来后, 并未大动土木, 大部分地方原先是什么样子,现在依旧保持原样。 婠婠虑及保密问题, 不愿阴癸派与外人联手,共同对付石之轩的秘密预先泄露,才非要找个僻静之处。两人刚到无人之地, 苏夜就叹了口气, 笑道:“来的人果然是你。” 婠婠娇笑道:“这种事情, 除了我还有谁?我正好有事要到洛阳一带,索性过来走一趟。” 苏夜道:“哦?什么事?” 婠婠道:“圣门内部琐事, 你不要管。师尊想见你。” 苏夜笑道:“有人拦住她, 不让她进龙头府吗?” 不知有意无意, 婠婠进入这间房屋后, 绕开数个架子,也站到窗口附近。她伸手推开窗, 凝视着窗外的荒凉景色, 头也不回地道:“你明白奴家什么意思, 石之轩若在洛阳, 师尊一定会来。但他不在, 他人还在长安。” 苏夜推测过石之轩的去向,认为他很可能离开长安城,前往中原其他地域, 抑或域外异族的地盘。这个推测说不上符合逻辑,仅是她个人的一种感觉。她听婠婠这么说,不由笑道:“我以为他在塞外。” 婠婠顿了一顿,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意外,答道:“他的确去过塞外,最近又回到长安。寇仲那小子与宋阀联姻,而宋缺视圣门为死对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听从他的吩咐。如今寇仲声势一日比一日大,唯有李阀还有资格作他对手,他怎可能放弃长安,另立门户?” 苏夜奇道:“我都不知道邪王有门户,曹应龙、安隆,甚至杨虚彦,都对他心存异志。难不成,魔门还有人仰慕他的威名,死心塌地为他效力?” 秋风从大开的窗中吹了进来,吹的婠婠满头秀发飞舞不停。她幽幽一叹,忽地转过身来,直视着苏夜道:“边不负是否你杀的?” 苏夜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是我,是子陵。边不负还用不着我出手,而子陵需要对手。我让他们两人有一对一公平比拼的机会,子陵以真言手印杀了他,就是这么简单。婠小姐你总不会顾念师门情谊,要为他报仇吧?” 她插手过后,双龙失去不少与高手接触的机会。他们两个习惯以战养战,所以苏夜有时刻意安排对手,让两人见识不同武技,其中包括大明尊教,也包括魔门。 边不负好色如命,不顾阴癸派未来,奸污祝玉妍之女东溟夫人,使女儿单婉晶对其恨之入骨。东溟夫人远走琉球后,他又看中了婠婠,同样不理会婠婠有可能练成天魔功,多次试图染指她,不惜为此支持白清儿,给婠婠施加压力。单婉晶早就想找人杀死边不负,苏夜要徐子陵处理此事,仅是想让他卖东溟公主一个人情。 至于婠婠,就算对边不负并无杀意,也绝不会为他报仇。她之所以说那句话,只是明知故问。 婠婠出乎意料地苦笑一下,淡然道:“师尊一见边师叔的尸身,就知道不是你下手,但定然与你有关。算了,反正她也不会计较这件事。” 苏夜问道:“石之轩去塞外究竟做了什么?” 婠婠声音转冷,缓缓道:“他之所以出关,无非忌惮你把他当作下一个对手,暂时隐藏起来。我们在域外并无眼线,一切均要亲力亲为。” 由于剧情差异越来越大,许多苏夜预知的情报与现实并不相同。双龙塞外之行、与跋锋寒在塞外的经历,与她的记忆差异颇大。所幸他们依然拥有主角特有的好运气,每一次历险结束,实力都有进益。石之轩本应与他们相遇,此时却毫无这种迹象。徐子陵根本不知邪王行踪,也没遇上追踪而至的祝玉妍。 正因如此,他们难以掌握石之轩的举动,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他可能去往何方。 婠婠说“并无眼线”,乃是变相承认他们得到的消息不够。她说到这里时,重新望向窗外,淡然道:“师尊认为,或者他与突厥人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他以自身为筹码,与李阀结盟。不管哪一种可能,都具有让他重回长安的契机。” 在石之轩眼中,也许从来没有敌人与朋友的差异,只要能令他实现野心,什么事都可以做。更何况,李阀本身绝非水泼不进。如果按原定轨迹发展,李建成将勾结突厥,李元吉也与魔门中人暗通款曲。在玄武门之变发生时,石之轩正是暗中支持李建成的力量。 换言之,无论石之轩以谁为盟友,苏夜都不会奇怪。她真正好奇的地方在于,祝玉妍为何选择在此时对付石之轩。 婠婠对此不置可否,只说不如等她见到祝玉妍,亲口问清楚。然而,长安其实是个龙潭虎穴般的去处。长安城里,尽是她的敌人,几乎没有朋友可以派上用场。若非祝玉妍绝不肯与石之轩合作,她当真会怀疑他们两人坑瀣一气,用邪王为饵,引她上钩。 这架天平两端,一端是击败石之轩与观看《天魔诀》的奖励,一端是可能遇上的种种风险。天平在她心里稍微晃了晃,就往前面那一端沉了下去。 石之轩仗着幻魔身法,认为当世没有能够拦住自己的人。她对她的轻功,亦有相同信心。即使穷尽整座长安城之力,也未必能够将她困死在城中,遑论石之轩并无这等实力。 婠婠来去匆匆,当日即动身返回长安。苏夜并未与她同行,而是在当天晚上,叫来徐子陵与沈落雁,将这件事明明白白告诉他们。 徐子陵见婠婠行踪诡异,联想阴癸派与苏夜的合作,不难想到石之轩那里。他遇上石青璇后,由于石青璇的另眼相看,石之轩屡次在他面前出现,态度暧昧难明。但是,石青璇又因母亲之死,深恨父亲,并没有太多父女之情。徐子陵只能将他当成隐藏大敌,时时戒备。 他希望到长安一行,作为苏夜的助力。苏夜却考虑到父女关系,毫不犹豫否决了他的想法。他们商量到最后,依然未能商量出一个可靠计划。苏夜想做任何事情,都得先见到祝玉妍。 婠婠转述祝玉妍的猜测,固然很有道理,却未触及她更深一重隐忧。她始终怀疑,石之轩其实已经练成不死印法,自以为无敌于天下,才再度返回长安。他昔日心心念念邪帝舍利,为的不就是这样一天吗? 仅仅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她已决定前往长安。即便事情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她仍有超过五成的把握。每到这时,她总会想起苏梦枕的判断——“有六成可能成功,就可以做了。” 长安亦是满城秋风萧萧。阴癸派早已作出安排,等她前往婠婠所说的地点,说出联络口令,立即有人将她带到另外一个城区。祝玉妍安排下的大宅院,就在那个城区。 这一次,阴后脸上并未覆盖重纱,衣着却与过去一样。她命门下弟子离开,独自留在屋中,像上次那样,与苏夜面对面地交谈,只是不见婠婠踪影。 苏夜与别人两次决战,均发生在人迹罕至的净念禅院中,所以江湖上尚无流言。祝玉妍并不知道,她已有能力击败宋缺和宁道奇,否则可能产生其他想法。即使如此,她也十分重视苏夜,态度相当温和,亦未追究边不负之死的责任。 她待苏夜落座,才正式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此行目的,小姐已听婠儿说过了吧?” 苏夜微笑道:“但她并没告诉我,宗主为何现在动手。” 她和祝玉妍的再度相见,一如她想象中那样,安静的令人心悸。祝玉妍不愿他人听到谈话,于是这座宅院之中,确实空无一人,仿佛从未有人居住。她只能听到外面的风声,以及从远方传来的行人、车马声音,犹如到了某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环境愈安静,祝玉妍遗世独立的气质就愈出众。她面容静若不波古井,只有双眼格外明亮,答道:“因为我怀疑,他已经真正练成了他创出的那门奇功。而且我很难追踪到他,不死印法在隐藏行迹方面,也是格外出众。如果我不抓住这个机会,也许永远难以如愿。” 苏夜沉默半晌,柔声道:“什么样的机会?” 祝玉妍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他最想杀的人应该是你,不是徐子陵,不是石青璇,就是你。只要你活着,就会成为他无法控制的变数。” 苏夜奇道:“居然不是宋缺?” 祝玉妍谈论杀人时,语气仍然文雅平和,令人忘记她的说话内容。她居然认真想了想,才答道:“据我所知,宋缺向来看不起石之轩,认为圣门武学多得幻术之助。石之轩则正好相反,一直将宋缺视为劲敌之一。在他想杀的人中,或者宋缺可以排的进前五吧。”她回答期间,苏夜也把自己和宋缺反复比较,然后才道:“承蒙邪王看的起。不过,这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还真不会为此而吃惊。” 祝玉妍不想接这句话,只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苏夜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相信,不但石之轩想杀她,李阀所有成员,还有魔门绝大多数门人,都恨不得除她而后快,彻底搬走这块难惹的绊脚石。但很少有人像祝玉妍这样坦白,直接向她表示,她想以她为诱饵。 她也很平静地回答道:“我挑战魔门八大高手,至今只剩宗主你和邪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找他。长安是他多年隐居的地方,我在长安却毫无根基。倘若我孤身上门,正大光明挑战,他仍避而不见,放过杀死我的良机,那么……他不如坦承他怕死了我,听见我的名字,就退避三舍好了。” 祝玉妍柔声道:“杀你与杀他一样困难,他很明白这一点。以我对他的了解,若你送去战书,也许他真会接下,让你去见他,然后见机行事。” 苏夜道:“如果我胜了,他施展幻魔身法溜之大吉,或是召唤伏兵帮忙。如果我输了,就要考验我逃命的能力,和他追踪的能力。但我想不出,他还能找到什么帮手。赵德言吗?还是毕玄?” 祝玉妍轻摇螓首,仪态万千地道:“赵德言已离开长安,毕玄自视甚高,在突厥地位至高无上,不会和人联手对敌。” 苏夜微笑道:“那就算了,我可以亲眼看看他找了什么人。”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无漏寺,以及长安地底的杨公宝库。祝玉妍不明就里,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同时道:“其实玉妍也很难预测他的想法,石之轩是个不可捉摸的人。倘若他真的死了,多半是死于太过自信。噢,我想请师妃暄帮忙,小姐意下如何?” 第二百二十九章 苏夜只一愣,立即反应过来, 从容答道:“我不认为有此必要。” 祝玉妍忽然提及师妃暄, 心思昭然若揭。她想重演应有的场景, 即她本人、苏夜、师妃暄与石之轩四人同归于尽,只因现在多出一个苏夜, 才于不知不觉中放过了徐子陵。 玉石俱焚之招,乃是阴后全身功力提升到一点时爆发出的绝招,将人死死缠在天魔场中, 和她共赴黄泉。这才叫真正的有去无回, 不论结果如何, 她本人都会走到生命终点。 因此,她自然想尽可能地借此机会, 除去阴癸派的死对头, 可惜因为太过贪心, 爆出的巨力分散于三人身上, 倒让石之轩逃过一劫。 苏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结果,也比任何人都不担心。祝玉妍居心难测, 想拉她一起死, 不见得可以拉成功。玉石俱焚爆开的一刻, 徐子陵临时发觉, 都可以及时护住师妃暄, 双双得以活命,何况是她本人出手。 假使祝玉妍这一次依然失败,那也没什么, 最多她放弃收集《天魔诀》,并不会造成致命影响。 祝玉妍似乎心有所觉,凝视她半晌,忽地笑了笑,柔声道:“好吧,她也未必愿意这样做,那么只有我和小姐两人。” 苏夜缓缓道:“我送信给邪王,等他的消息。如果他肯回应我,我会照他的指示去做。宗主不必担心,我的确需要公平地击败石之轩,不论你参与与否。你大可以等我们两人分出胜负,再行现身。没有回音的话,宗主随便行动就是了,我总不可能将时间耗在他一人身上,还不如等他有心情杀我时再说。” 祝玉妍轻柔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送信,可知要送到哪里?” 苏夜微笑道:“我不知道,但我有几个想法,希望宗主听过之后,不要觉得奇怪。” 几天之后,长安城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十分细小,如同被揪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羽毛,在无风天气中,自天空飘洒而下,未及堆成积雪,便因地面上的热气而融化了。由于没有风,这天并不冷,远远称不上严寒,但细雪降落,已然昭示着冬季即将来临。 她给石之轩送信时,连续尝试了几个不同途径,居然真的得到回应。五名骑士纵马来到她暂居的地方,敲开大门。为首的骑士递给她一封信,一言不发地策马离去,并未表明身份。从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有五官长相上看,这些人均是中原汉人。 信中仅有一张纸,乃石之轩手书,约她明天太阳落山后,在无漏寺见面。 无漏寺规模并不宏伟,香火却很旺盛。寺中大殿、讲经堂、厢房后院一应俱全,小而精致。主持方丈的法号为大德,也人如其名,是一位出名的高僧大德。石之轩以这个身份为掩饰,长期在长安城中活动,骗过阴癸派耳目。至今无人知道,大德圣僧与魔门邪王竟是同一个人。 石之轩敢选择无漏寺,定会事先安排妥当。但他会怎样安排,是苏夜想象不出的。也许这就是他把时间定在入夜后的原因,毕竟白日游人众多,贸然闭寺,容易引起无端传闻。 她将这张手书转呈祝玉妍,想得到她的意见。祝玉妍神色平淡如昔,好像石之轩是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她们均很清楚,石之轩定会提防她突然现身,用玉石俱焚缠住他。只要有人在场阻拦阴后,这个计划就有极大的变数。 然而,这是石之轩杀死苏夜的机会,也是她们的唯一机会。石之轩若不作充足准备,绝不会公开现身。无论哪一方,都把希望寄托于运气,再加上对自身武学修为的信心。 祝玉妍本人的眼光也无与伦比,如果她见势不妙,随时可以临时变卦,等候下一次良机。 无漏寺既与杨公宝库关联密切,自然离跃马桥不远,就在永安渠码头区附近。杨公宝库设有通风系统,连接着无漏寺,两者其实是一个整体,但是从外表看,绝对看不出这座寺院有何疑点。 寺中建筑风格特殊,出自鲁妙子之手。但世上很少有人熟悉鲁妙子的手笔,也无从起疑。苏夜有理由相信,宝库机关引起地面震颤后,石之轩会找机会挖地三尺,甚至窃取他人成果,却不太可能找到有价值的东西。 她前往无漏寺之前,毫无疑问地挑战祝玉妍,并胜过了她。祝玉妍本已下定决心,不再关注她持续招惹魔门的问题,却还是没忍住,带着满脸狐疑神色,问她是否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 但世上没有任何仪式,要以击败他人为先决条件。祝玉妍疑问再深,也无法得到答案。 苏夜站到寺院大门外时,已把祝玉妍忘到脑后。夜色笼住了整座长安城,无漏寺门紧紧关闭,寺内不见灯火,也没有僧人常见的梵呗诵经声,静的难以言喻。 她知道,石之轩没有毁约不至,没有在寺中安排一万个陷阱,让她一进门就被扎成刺猬。她只是很好奇,他究竟把寺里的和尚转移到了哪里。 另外环境如此安静,也让她产生了恶作剧心理。她现在扭头就走,把邪王晾在寺里的话,也许人家永远不会再回应她。 寺门仅是关上,没有锁住。她稍微用力一推,两扇门应手而开,发出轻微响声,打破了无漏寺的寂静。寺院内部如她所见,到处黑灯瞎火,就像无人居住。从后院传来湍湍流水声,代表那里有溪流与水路相通。由于无漏寺在跃马桥岸边,这种设置也不足为奇。 她缓步绕过大殿,沿曲径走进后院。寺中和尚,包括方丈,俱在这个院落中起居。但这个晚上,每个厢房都空无一人。 星光月映中,她遥遥望见,石之轩正站在跨溪小桥上。小桥下方,就是蜿蜒流淌的清澈溪流,一路流出无漏寺外。 无漏寺规模既然很有限,桥梁与溪流也不会例外。这座小桥只够香客倚在栏杆上,观望园中的风景,与跃马桥不可同日而语。 石之轩仍然作文士打扮,好像一旦选定自己的风格,就不会再作更改。可能环境使然,他身上的孤寂意味比过往更重,居然有着孤零零的感觉。准确地说,他现在的确孤单一人,再过一阵子,可就不一定了。 苏夜环视这座小巧园林,看了一整圈后,像没事人似的,走上小桥的另外一端,直到石之轩身边才停住,和他一起站在那儿,凝视波光粼粼的溪水。 石之轩心境有破绽之时,无法练成不死法印,还引发性情在两种极端间转换,不得不寻求邪帝舍利的帮助。如果他终于抛弃一切,包括对碧秀心、石青璇母女的感情,那么有没有舍利,已经不重要了。到了那一天,他会成为完全冷酷无情的邪王,不再具备人的感情。 苏夜仅和他打过几次照面,每次来去匆匆,没有机会与他接触。她觉得今天晚上,石之轩神情十分冷酷,目光亦流露出浓厚的阴冷感,让她难以忽略。但是,他也可能故意装出这副模样,迷惑对手,不到图穷匕见,旁人很难判断自己面对着哪个石之轩。 两人并肩而立,无语良久,久到苏夜怀疑,他是不是打算静站这么一夜,试验外面有没有尚未冻死的蚊子。也不知过去多久,她决定做率先打破沉默的人,忽地小声问道:“你预先埋伏的五百刀斧手呢?” 石之轩无声一笑,轻松自如地应道:“我忘记带掷杯为号的杯子。” 苏夜又小声问道:“那你勾结来的武尊和奕剑大师呢?” 石之轩终于不再理她,目光随溪水起伏,淡淡道:“我时常思考,倘若我不惜一切代价,在你没拿到邪帝舍利与和氏璧之前杀掉你,事情是否会容易的多。” 苏夜叹了口气,答道:“我送信给你的时候,还觉得有点愧疚。说到底,你我只是目标冲突,才希望对方赶快去死,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惜你说的第一句话,就立竿见影,让我的愧疚之心化为乌有。” 石之轩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苏夜正色道:“不瞒你说,其实不会,因为即使没有我,也有寇仲和徐子陵。” 自始至终,石之轩没有侧首看她一眼。他仿佛故意学她的样子,也叹息一声,用很轻的声音道:“玉妍已经骑虎难下。阴癸派在李渊父子身边安插了不少人,意欲在李阀得势后控制大局。” 苏夜笑道:“我知道,李阀兄弟之争中,也有魔门的影子。但寇仲愈战愈勇,似乎还没真正输过一场,致使所有棋子都失去用武之地。阴癸派别说找出李世民,就连李建成那样的人才也没有。总不能白清儿今天害死李渊,明天逼死李世民,后天亲自披挂上阵,与少帅军对垒沙场吧?” 石之轩冷笑连声,双目邪光剧射,显然很认同她的补充。 苏夜盯着水中月影,又轻声道:“很多人想杀了寇仲,或者让他知难而退,可惜还没有人能达成这目标。阴后打算黄雀在后,等李阀取得天下,再取而代之。你则是黄雀之后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待你练成不死印,一统魔门,一切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石之轩不肯定也不否认,笑道:“师妃暄实在应该感激寇仲。” 苏夜道:“也许真的如你所说,她该感激他们。不过往深处想,这一切都是寇仲性格使然,就如你的命运,也由你的个性决定。” 石之轩好歹表示出一点兴趣,微笑道:“小姐似乎对石某人的经历很有意见?” 苏夜摇头道:“意见不敢当。既然谈到阴后,又何妨说说你自己呢?以你眼下的武功地位,与祝宗主联手合璧,堪称天下无敌,极有可能将魔门发扬光大。可你偏偏有负于她,彻底断绝了你们两人合作的可能。” 她一边说,一边以眼角余光观察石之轩的反应。他神情在月光中纤毫毕现,其中却没有半点不安或懊悔,冷酷淡漠到难以想象。若说这是他审时度势,戴在脸上的一张面具,那么这面具也未免太过真实了。 石之轩面露不屑之意,冷笑道:“石之轩就是石之轩,如果要为做过的事而后悔,那么不如未曾生在这世上。” 苏夜笑道:“你面对青璇时,也会这样说吗?” 石之轩收起冷笑,重现无风无浪的平静表情,淡然道:“青璇既然不想见我,那就算了,我也没有机会对她说话。苏小姐,你今日前来,究竟是为了挑战石某人,还是另有想法?” 第二百三十章 苏夜笑道:“当然是为了挑战邪王,所以你孤身在无漏寺等我, 不带随从, 也没摆出以多欺少的气势, 我已经很感激。” 石之轩像被触动心事,冷笑一声, 淡然道:“四大圣僧发觉本人潜入佛门,偷学佛门武功,曾经不惜放下身段, 四人合力追杀我。无论事前事后, 都不见他们心里不安。” 苏夜失笑道:“你想说双方都一样, 圣僧不比你更好,对不对?这种说辞就不必告诉我了, 因为我不吃这一套。何况, 我听子陵说过你。” 石之轩诧异道:“他向你提过我?” 苏夜道:“当然, 你把杀人当作一种艺术, 也是你寥寥无几能获得乐趣的事情之一,对不对?” 石之轩笑道:“是又怎样?” 苏夜亦笑道:“一个人胡作非为, 视他人性命如无物, 想杀谁就杀谁, 势必难以长久。你用诡计学来佛门的法印, 完善不死印法, 别人还必须死守戒条,不能多人围攻一人,也不能伺机暗算, 那么这世道未免太偏向恶人,对好人太不公平。” 两人说话以来,石之轩首次扭过头,直视着她,笑道:“小姐自认为是好人吗?” 天上银星万点,点点生辉,照着寒冷凄清的庭院。地上没有积雪,但被月光涂抹过后,也显现出霜雪般的颜色。然而,没有一颗星星能亮过石之轩的眼睛。他双眼灼然生光,厉芒屡屡闪现,令人心悸而不敢直视他。 苏夜叹了口气,摇头道:“这要看你的标准,以及与谁相比。” 石之轩不再纠缠这件事,缓缓道:“你已击败余下七人,只剩石某一个。听说那七人里,唯有玉妍和赵德言幸免于难,不必拱手交出师门绝学。其实圣门中人,永远不得把派内的情况外传,否则将被视为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苏夜无谓地笑道:“所谓法不责众嘛,被我选中者均为一派宗主,即使违背规矩,泄露秘密,也没几个人敢借此机会发难。祝宗主至死不会这样做,而赵德言……若非你忽然现身,恐怕他难逃厄运。另外,规矩与小命两者孰重孰轻,他们非常清楚。魔门众人若都一诺千金,风骨硬挺,也就不再是魔门了吧?” 她说话之时,注意力全在石之轩身上,暗自思考他的变化。今次见面,他气质具有微妙改变,彻底失去残存的柔情。这一点不难看出,困难的是找到变化起因。 他在塞外定有奇遇,才能补足没拿到邪帝舍利的缺憾,了结多年心愿。 换了其他人过来,她总能从对方的情绪起伏,还有眼神、神色中,看出一点端倪。但现在,石之轩除了冷笑,便是面无表情,肃容以对,让她只能直接发问。 她尚未问出口,便听石之轩道:“不错,你放过他们的唯一原因,就是要他们用典籍换取性命。而你说话算话,也是怕后来者见你毁约,不惜拼死一搏。” 他说到这里,略一沉吟,陡然转换话题道:“玉妍对现状失去了信心,不想倾巢而出。所幸她向来很有耐心,从不执着于一时之成败。圣门沉寂多年,再沉寂一段时间,似乎也没什么。” 苏夜好奇道:“难道你试探过祝宗主?” 石之轩哈哈一笑,冷酷地道:“之前我还有这种想法,如今已看透了。玉妍追求的目标与本人一模一样,我们出身于不同派别,又有宿怨在先,谈合作无疑天方夜谭。我说出来的判断,均出自对她的了解。她外表冷漠无情,内心却远非如此,所以不难猜测阴癸派的策略。” 双龙不同于普通江湖人物,乃是阴癸派天生的大敌。他们修炼长生真气后,曾与阴癸派中女子多次接触,十分了解魔门武学,有时只凭外表,就可判断对方是否来自阴癸派。想在他们两个身边潜伏暗桩,等待下手机会,才叫真正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时至如今,阴癸派派出的人马均遭受不同挫折,一度被逼到暗中支持李阀。石之轩所言“骑虎难下”,极为精准地形容了这种处境。如今,赵德言与石之轩、与祝玉妍、与李阀三方勾结,意欲促成突厥联军进犯中原。倘若联军亦败,魔门将失去最后一个转机。 祝玉妍暗中筹划,想除去石之轩这心腹大患,为徒弟铺平未来道路,代表她自知无望,将希望放到婠婠那里。石之轩一死,婠婠伺机练成第十八层天魔功,在魔门中无人能制,足以统领魔门,再次从台面转至台下行动,在暗中恢复元气。 至于白清儿,她乃是被外人推荐给阴癸派的后进弟子,难以得到阴后信任。祝玉妍自始而终,未曾想过她会如何收场。 石之轩说阴癸派失去信心,当然不是空口无凭。 因此,苏夜应和道:“你说的没错,说不定若干年后,祝宗主能够达成心愿。” 石之轩无声一笑,忽道:“你对本人有何等评价?” 苏夜想都不想,径直回答道:“我认为你是个非常矛盾的人。尽管我不知道你的出身来历,却觉得你性格大多得自于后天,而非先天生成。魔门蔑视一切道德准则,摒弃礼法伦常,称正道为伪君子,将所有问题归结于利益之争。你在这环境中长大,当然不免俗套。但是……” 石之轩潇洒地道:“但是什么?” 按常理而言,他绝不会真的独自在此,仅是援军未至而已。苏夜动身之前,仍猜是赵德言的人,甚至猜到已经四分五裂的西域大明尊教。待她看见寺中僧人一个不在,整座无漏寺空空荡荡,这才恍然大悟,隐约明白他找到了怎样的帮手。 只不过,两人悠闲地谈到现在,附近仍未出现大军包围迹象,让她佩服他的耐性。 她淡然道:“但是,你内心知道什么才是值得珍爱的美好事物。你放心女儿嫁给徐子陵,绝不会放心她嫁给香玉山;承认寇仲算是英雄人物,而杨虚彦不是。否则你何必爱上碧秀心,早就和祝宗主一双两好了。” 她不等石之轩回答,立刻又道:“你在任何时候,都把他人当作你野心的祭品。你娶了碧秀心,生下青璇,却无法按捺诱惑,把不死印卷给她看,致使她早早逝世。就本质而言,这其实是一种得情后又忘情的修炼方法。你的方式格外不留余地,如此而已。”石之轩身体微一用力,离开栏杆,更显身形挺直好看。他脸上无一丝怒容,更谈不上伤感怀念,冷声道:“说下去。” 苏夜笑道:“可惜你低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她一死,青璇恨你入骨,在双重打击之下,你不但没能完成心愿,彻底抛弃常人情感,反而变为两个不同的人,一是利用所有人,无半点真情的邪王,一是沉浸于忧伤中,儒雅落拓的书生。在此期间,前者压过了后者,驱使你寻找邪帝舍利,希望引邪气入体,补足心境破绽,加快你修炼不死法印的速度。” 她口气轻巧自然,心里却暗自提防,担心石之轩暴起发难。但石之轩只微微一笑,道:“那时圣舍利落进你手里,休怪石某把你看成眼中钉。” 苏夜矜持地道:“这本是自然而然之事,有什么可怪的?邪帝舍利一去,你多年梦想就此落空,而两个徒弟也难以承担重任,对你又是一重打击。这时你远走塞外,看似无稽,实际非常聪明,将自己从愈演愈烈的战事中摘出,得到一段静修时间。” 她想了想,再度郑重道:“我看你的神情气色,甚至看人时的眼神,不由感到惊讶,因为你不该练成不死法印,此时却练到了圆满境界。不管你在域外有何经历,都已得偿所愿,拥有足以让你君临天下的可怕武功,恭喜你了。” 她两次用石青璇、碧秀心、祝玉妍等人试探石之轩,发觉他处之淡然,仿佛她们与他全无关系。若非如此,她仍然不敢确信自己的眼睛,以及他的运气。 在过去,她曾多次警告别人,不能对石之轩置之不理。总有一天,他将发挥补天道所长,成为凡人极限想象中的恐怖刺客,采取诸般残酷手段,间接达成目的。现在预测成了现实,石之轩终于带着君临天下的信心,约她来无漏寺。 只要石之轩在场,幽静安宁的佛寺立刻变了个模样。 石之轩听她说完,嘴角再次泛出微笑,竟像是很满意自己这一生。他微笑道:“小姐所言,大致不差。任何人见到石某,都会好奇我用什么东西代替了圣舍利。” 苏夜道:“哦?” 石之轩笑道:“我出关之前,想的是突厥镇国之宝,五彩石。” 就像中原皇朝以和氏璧为象征,突厥亦有圣物五彩石。它大小与夜明珠相似,内部七色流转,异彩纷迭,是一枚极为珍贵的罕见宝石。域外部落民族众多,均知它的存在。若能拿到五彩石,就可以对突厥产生不小的影响。 有和氏璧为前例,石之轩当然怀疑五彩石性质相同。他离开中原,最大原因并非为了抽身旁观,而是为了这稀世奇珍。然而五彩石不同于和氏璧,价值只在象征意义,本身亦昂贵稀有。它并无和氏璧储存天地灵气,再把它输进先天高手经脉的奇异之处。 他历经风险,把圣物夺到手中,结果第三次大失所望,心绪因而纷乱难解,于龙泉驿附近的荒城中苦思冥想,连续数天,竟然破而后立,在没有外物帮忙的前提下,突破多年心障,蜕变为真正的邪王。 在现在的他眼里,女儿也好,爱妻也好,均是过眼云烟,地位变的微不足道。他性格也变了,变的更冷酷,更自负,不再像祝玉妍那样,准备韬光养晦。 他立即离开龙泉驿,返回长安城,继续履行计划,正在思索如何解决寇仲、徐子陵两人,却接到苏夜托人传来的书信。苏夜的威胁远超双龙,又可以向他学习,先隐藏身份,再突然现身偷袭。最终,他狂妄自负的一面压倒理智,急于毕其功于一役,才有了今夜的相见。 他三言两语,简单勾勒出在域外的经历,说的轻描淡写,却不难想象其中艰难。苏夜默然半晌,从容自若地道:“从此以后,天下无人能制服你。就算你不是毕玄的对手,也可先脱身逃走,再伺机报复。” 石之轩笑道:“我没机会见到毕玄,否则倒可以试试。对了,我长久以来有个疑问,直到今天才有问你的机会。” 苏夜道:“我从来没有阻止别人问我。” 石之轩道:“你师门在哪里,你师父又是谁?” 苏夜不由一笑,心想果然如此。她无数次听人这样问,此时再度背诵般回答道:“小寒山,报地狱寺,红袖神尼。白马寺,药王庄,无嗔大师。” 从她走上小桥到现在,两人间的变化仅在谈话姿势,总算采用正常的面对面,而非同时望着潺潺溪流。石之轩面露诧异之色,然后迅速收回,显见从没听过这些名字。 苏夜淡然道:“你没听过也不要紧,大多数江湖人不知道花间派,不知道补天道,照样活的很好啊。” 石之轩笑道:“你说话时,双眼里有怀念的情绪,瞳孔亦略微外扩,表示你很思念他们。我如同看到过去的我自己,对你的厌恶顿时又增加三分。” 苏夜奇道:“你还能感到厌恶?我以为你已经七情俱绝了呢,看来竟是高估你了。” 石之轩叙述域外遭遇时,夜空又开始飘雪,寒气愈增。不知道为什么,无漏寺以外,附近其他街道、商铺,甚至永安渠都比平时寂静的多。天上地下,好像只有细雪在飘动,其他东西都失去了存在意义。 石之轩不理她的讥刺,平静地问道:“告诉我,你为何能够不受感情困扰,将武功练到直追三大宗师的地步。” 他态度如此自然,苏夜不得不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回答不出,因为我当真未曾受过困扰。如果我缺乏感情,或是感情不够充沛,才无法走到这一步。邪王也许认为,你和碧秀心在一起,就做不到上窥天道。但我的想法与你截然不同,我并不将它看作枷锁。” 石之轩失笑道:“不是枷锁,又是什么?” 苏夜沉声道:“情感就是情感,不能用其他事物来形容。你创出的不死印法,本就是一门邪恶功夫,心志不像你的人练也练不成。然而,世上并非只有这门功法,别人也未必遵循你的套路。” 第二百三十一章 石之轩目不转睛,微笑道:“再过几年, 你就会改变主意, 认为感情是你挥之不去的负累, 恨不得你心中所爱即刻离世。绝顶内功最重心境修养,非平常的打坐炼气可比, 心境若有破绽,一切均为虚幻。完善心灵尚来不及,你却要把情绪系在他人身上, 真是蠢到极点。” 苏夜笑道:“邪王在教导我如何练功吗?” 石之轩冷冷道:“我在劝你勿要误入歧途。” 苏夜道:“受教了, 迄今为止我过的很好。虽然有过许多懊恼, 但每次懊恼都给我新的教训和体验,我不以为那是完全的坏事。” 石之轩冷笑道:“等你爱上别人, 或别人爱上你的那天, 自然明白我的话。只是, 你得有命活到那天才行。” 苏夜摇了摇头, 一点儿也不生气,很平常地回答道:“还好我和邪王你, 以及像你这样的人, 从来没有半点情感关联。青璇若爱上一个小石之轩, 也许你已经把他毙于掌下, 爱上徐子陵就没有问题。至于我能活多久, 应该是你预料不到的事情。我可不信你真有把握,让我今天无法生离长安城。” 两人言语愈发激烈,神色却平静如昔, 语气亦无波澜。雪絮沾到他们脸上,不是附在皮肤表面,就是马上滑下,竟不曾融化成水珠,好像被看不见的屏障隔住了。 石之轩潇洒绝伦地抬起手,轻搭在旁边的护栏上,悠然道:“小姐最好在今夜杀死石某人。” 苏夜笑道:“你已经活够了?” 石之轩道:“你轻功足以和我并驾齐驱,想要冲出重围,翻过长安城墙,逃往他乡,当然算不上难事。然而,你喜爱的两个小子不行。我会先杀寇仲,再杀徐子陵,挡在我石之轩面前,就不应该怪我心狠手辣。” 因石青璇之故,石之轩对徐子陵几次手下留情,还有探听石青璇近况的话语。如今,他既下定决心杀死徐子陵,就说明他抛弃了父女之情,以及对女儿的愧疚心,不再区别对待他们。苏夜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听到他亲口说出,仍挑了挑眉,以示意外。 她重新露出微笑,问道:“真的?” 石之轩平静地道:“我言出必践,天下还没有我不敢做的事。” 苏夜嗤的一笑,笑道:“你别看我武功不弱,却不敢脱光衣服,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行走。邪王竟突破了这心障,真是让人佩服。” 她顿了一顿,又道:“对不住,你别见怪,我平生最受不了别人在我面前逞强斗狠,总想刻意打断,叫他下不了台。” 石之轩却无下不了台的表现,仅道:“小姐废话说够了没有?” 他左手搭着栏杆,纹丝不动,掌中忽然发力。一股巨力倾泻而出,瞬间沿栏杆弥散开来,布满整座小桥。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气劲从竹子制成的杆中爆开,爆响胜过炸开的火药。栏杆化为齑粉,桥面碎裂如蛛网,桥下流水亦受力道冲击,发出清脆的水花溅响。水面先出现一个小凹陷,然后上冲三五尺高度,打了个小小浪头。 苏夜走进无漏寺之后,无漏寺所在街面就处于李阀控制之下,包括永安渠水面。李阀人马一直不曾接近,听到寺内传来巨响,心知两人动起了手,立刻迅速行动,包围整座寺院。 她发觉寺中所有和尚均已撤走,这才敢确认石之轩勾结李阀,与他们达成利益交换。她不知道的是,李渊本人兀自被蒙在鼓里,全由三个儿子做主。 李阀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实际。他们认为,师妃暄已经公开支持李世民,定不至于朝令夕改。倘若石之轩击败苏夜,使她身亡或重伤,苏夜将被迫收回她的影响力。到那个时候,江湖必然大哗。慈航静斋、净念禅院,甚至宋缺都不敢轻视石之轩,非得联合起来,对付这个恶名昭著的大邪人不可。 也就是说,他们准备借助石之轩的力量除去她,又因为石之轩四处树立敌人,不愁没有制约他的超卓人物,几乎是桩稳赚不赔的生意。这桩生意的唯一问题是,他们能否围住苏夜,堵住她逃脱的每一条道路。 石之轩击碎小桥护栏过后,只不过一刹那,苏夜耳中马上听到异响,发觉有不少人马正往无漏寺移动。她不可能忽视他们,也不可能因为他们来了,就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邪王魔功传至她身侧位置,方集中在一点爆发。木屑如同夺命暗器,激射她右侧身体。她长袖一拂,拔身而起,轻而易举地避开攻击,掠向仅仅几丈远的溪边空地。与此同时,她还颇有闲情逸致,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喜欢梵清惠吗?” 石之轩如影随形,同样毫不费力般,紧跟着她离开溪流,冷冷道:“不喜欢。” 苏夜笑道:“但她问了和你差不多的问题,认为等我遇上感情挫折,就能尝到失落的滋味。你们两位相互看不顺眼,为何想法如此相似?” 她说话之际,夜刀悄然出鞘,在细雪中宛如鬼魅,迎向来到她不远处的石之轩。她和宋缺决战时,天气晴朗微寒,夜刀每一次变化都历历在目,除非旁观者功力不够,看不清夜刀轨迹。此刻夕阳早已沉下地平线,虽然有星光月光,薄薄的黑色刀锋仍神隐在黑暗当中,闪出无数流光。 铮铮两声,石之轩掷出两柄匕首,正中夜刀刀身,狠辣凌厉到极点。他移动也好,出招也好,都快的让人难以置信。别人眼前一花,他的杀招已然临身,每一招都充满玄奥,精微之处不下于宁道奇。 阴寒劲气扑面而来,仿佛来自幽冥的死气。夜刀连续晃动三下,卸开匕首劲力,刀锋仍一往无前,直刺石之轩。 就在此时,石之轩前冲势头蓦然止住,闪电似地向后退去,几近于不可能。他后退未及一丈,双手向前环抱,两臂间飚出一股无可抵御的恐怖劲力,如同一道无形气墙,以睥睨之势压向前方。 苏夜见识过他这绝技,这次又有新的感觉。内劲奇妙到无法言说,兼有阴柔阳刚,冰寒灼热等相反特质。毫无疑问,当对手以自己的理解应对时,气劲性质立马就会发生变化,譬如从狂攻的刚猛,化为拉扯的绵柔,让人使错内劲,难受的想要吐血。 这还好说,更难以应付的是,即使气劲离体而出,也像是受到邪王操控,可以随意改变,跨越生死二气的界限。 苏夜衣袂飘动,恍若神仙中人,石之轩也不遑多让。他脸容冷酷更胜冰雪,双目邪芒大盛,在气劲逼近苏夜的一刻,自身急速跟上,一时间,居然分不清他更快还是内劲更快。 夜刀一往直前,直直劈进气墙,瞬时劲风如刀。刀锋前方,不住产生尖锐鸣响,就像有人不断吹响铜哨,极为刺耳。气墙分崩离析,化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分上下夹击夜刀。每缕劲气都在飞快旋转,卸去刀劲,正是脱胎于天魔策的明证。 鸣响停止时,石之轩一拳击中刀锋。 气墙被一刀破解,夜刀去势也被遏制。她再次察觉不死印法的难缠,那就是很难击中对手,无论刺向那个方向,邪王出神入化地调整真气,将把长江大河般的流畅攻击化解于无形。 因此,他以右拳硬碰夜刀,并未被刀锋划破皮肤,反而击的夜刀向右晃去,苏夜亦借势下坠,稳稳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常人前进后退,移左移右,体内真气都得发生相应流动,一旦流动不畅,速度自然大受影响,甚至伤及经脉。但石之轩完全突破了这限制,无论狭窄空间,还是宽旷空地,他闪避游移均神妙无方,与手上妙招配合无间。敌人武功若逊他一筹,根本没有跟上他的机会。 苏夜下落,他反而凌空倒翻,以头下脚上的古怪姿势俯冲而下,双掌处于头顶正下方,招数变换间绝无破绽,好像天生就该这样接招一般。 又是一声惊人巨响。 第一次算是石之轩刻意送出信号,这一次则是实打实的内劲碰撞。他练出的真气实在太过诡异,只能以牙还牙。 刀劲仿佛燎原之火,在与刀意毫不搭界的细雪纷飞中,冲天而起。刀气不再寒冷料峭,带给对手烈火焚身的灼热感觉,又轻飘飘的好像没有实质。火焰吞吐间,刀身再度消失,变为烈火的一部分。 直到石之轩右掌即将碰上夜刀,他才惊觉刀尖位置,右手旋即下移,食指中指并拢,正正点中刀尖。这声轻响被之前的巨响完美掩盖,令寺外人全然不曾察觉。 宁道奇出手深合道门清静无为的要旨,宋缺秉持“除刀之外,别无一物”的窍诀。石之轩则别出心裁,天才般把天魔策上的武功,与佛门手印结合起来,创造出这门处处违背常理的新绝学。 他招数不见得比宋缺更精妙,却能轻松借力卸力,利用对手的内劲反制,犹在阴癸派的天魔大法之上。苏夜和他交手三招,只觉他虚实难测,强弱不定。气墙前一刻还像厚实铁墙,后一刻就空空荡荡,感觉极为怪异。 在令人眼花缭乱,难以理解的变幻中,敌人极易出现失误,就像错误判断天刀的倒霉之人,必定命丧当场。石之轩以指尖点刀尖,未能借到苏夜的先天真气,指尖却是滑不留手,轻轻松松滑了开去。 他借此机会,再次翻了个筋斗,陡然向东横移,须臾间越过十来丈距离,掠上不远处的方丈禅房。这动作压根不受人体结构限制。他每次改变姿势,都优美自在,由此可以看出他怎样逃脱四大圣僧的围攻。 然而,他踏上屋顶时,苏夜人也到了。他落在屋檐之上,目视前方,只见一道黑色长虹电射而至,潮水一样卷向自己。 第二百三十二章 徐子陵目睹西突厥国师云帅出手,领悟其中奥妙后, 认为他身法天下无双, 快的犹如一缕轻烟, 让人无法捉摸亦无法追赶。石之轩却已经超越了轻烟,自首次现身以来, 在他人眼里,一直是个鬼魅般的存在。 但是,就算是他, 也并非实质上的“天下无双”。至少在此时此地, 苏夜绝不输给他。他一动, 她紧跟他的行动,来到这座外表普通, 由砖石砌成的平房上。 所谓方丈禅房, 当然是石之轩化身大德方丈时, 每日起居休息的地方, 外表十分简单朴素。不过,无漏寺既是杨公宝库的出口之一, 禅房只怕没有表面上那么平常。 夜刀闪烁, 化作乌黑细雨, 裹挟着越下越急的细小雪花, 如同万点黑光, 卷向石之轩立足的房檐。一刀挥出,屋顶青瓦纷纷碎裂,被气旋卷起, 笔直拔向高空,又因为碎瓦上附着的力道迅速衰竭,从最高处纷落而下,活像下了一场由瓦片组成的雨。 无漏寺之中,无处不是石之轩可以落脚借力的地方。他想都不想,脚下绕出一道弧线,退向远离屋檐的方向,同时凌空一掌拍出。掌中兼有正反两股真力,划出隐含玄奥至理的轨迹,只听劲气嗤嗤作响,正反真力不断拉扯,每拉扯一次,夜刀化成的雨点便缩减一分,仿佛被魔功逐步压制。 须臾间,雨点消失不见,刀锋却再次出现,仿佛缩丈成寸,点向石之轩肩头。刀尖速度奇快,缩成了一点光芒,破空时居然毫无声息。 石之轩眼中精芒连闪,变掌为爪,抓向光芒稍后的位置。那个位置正是夜刀刀身,虽然刀上力道集中于刀尖,但刀身乃是现实存在的东西。它正好缺少内劲防御,若被邪王一爪抓中,前刺之势势必受阻。 他这速度实在是迅疾无伦,所以苏夜连变三次卦象,均被他展开幻魔身法,于千钧一发时躲开或化解。 刀尖微微颤动,先天真气当即回流。刀锋向旁一侧,挑向石之轩手爪。他早就有所准备,两手施出神妙到难以形容的变化,挑逗似的,从不同方向撩拨夜刀,与宁道奇的鸟啄有几分相似,性质却完全不同。 砰的一声,夜刀接下他一爪,从他双手间退开。 两人兔起鹘落,施展令人眼花缭乱的步法,在禅房屋顶闪动交锋。很快,交手范围不再限于禅房,扩展至其他僧人的住处,乃至园中的藏经楼。小溪附近,有一棵树叶落尽,只剩光秃秃枝干的百年老树,也没能够幸免。乍一看,倒像是他们两人蓄谋已久,要把这座清静古寺当场拆平。 李阀人马涌入无漏寺后园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毕生难忘的奇景。 苏夜既然挑战石之轩,心神所在便是石之轩,不会分心到别人身上。但她功力提升至巅峰,感官精神亦增长到极限,对环境变化了若指掌。李阀调动三百名玄甲骑士,手持强弓硬弩,将无漏寺围的水泄不通,让她想装不知道都不行。 其中一百人下马进寺,手持猎猎燃烧的火把,随为首者一拥而入,立刻将后园照的一片雪亮。除了这一百名骑士,还有数十位武功远胜他们的李阀高手。 为首那人银衣劲装,身材颇为高大雄壮,面容英伟,只是眉宇间略有阴险之气,显的有些破相。他气质剽悍,手里绰着一把黝黑沉重,重达一百二十斤的长枪,枪名裂马枪。 苏夜从没见过这个人,只能从他和李世民有三五分相似的长相中,猜测他就是李渊第三子,被封为齐王的李元吉。今夜他率众围寺,可见李建成与李世民均未到场,以他为主。李元吉身后,既有效忠他这一系的人马,也有李世民自天策府调来助阵的人物。这两派之外,李阀的李神通、李南天等高手亦悉数赶来。李神通本来受封王爵,驻守外地,这次特地赶回长安,足证李阀对她何等重视。 这些人还算不上宗师级人物,平时亦很少参与江湖争端,多半以护卫李渊父子,或是征战沙场为己任。苏夜对他们相当陌生,偶尔瞥见几张有点眼熟的面孔,发现都不曾自报家门,只好划分到路人甲、路人乙的阵营。 她真正认出的人只有一位,正是和她结下大仇,南海派的现任掌门,“金枪”梅洵。 一百多个人里面,有资格引起她注意的寥寥无几。她匆匆一瞥,只关心了李元吉与李神通两人,就连那位形如老猴的李南天,或是与跋锋寒齐名的突厥青年高手康鞘利,都没被她放在眼里。 大多数人跟不上石之轩的速度,看不清石之轩的招数,贸然上前助阵,只会敌我不分,被邪王毫不客气地扔到一旁。 她唯一在意的是,有李阀人马在场,祝玉妍冒险出现的可能非常之小。祝玉妍再想除掉石之轩,也未必乐意加入这场混战,万一处理不好,今夜的决战将变成一场闹剧,以她冲出无漏寺,灰溜溜离开长安为终结。 即使如此,她也必须先行击败石之轩,以免白来一趟。情势固然危险,却算不上她的绝境。尤其她一眼瞥见李元吉,心中即刻微微一震,出现了一个相当大胆的想法。 苏夜想的纤毫不差。她的想法,就是李阀众人的感觉。 玄甲铁骑出自天策府,乃是李世民亲手训练出的精兵,若非为了对付她,绝不会借给李元吉。他们骑射精湛至极,箭出如流星,动辄百箭齐射,威力大的出奇,并非王薄的手下可以比拟。李世民曾率领玄甲骑士,把双龙与跋锋寒逼入绝境,不得不拼死反击。 然而,这批骑士武功毕竟有限,只要敌人躲过利箭,欺近他们身边,就能很容易地解决箭阵。当他们面对她时,处境更加窘迫,因为他们尚未进入先天境界,根本无法定位她和石之轩,均是眼前一花,她已经掠至另外一个位置。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射中她,还不如闭着眼睛胡乱发箭,然后祈祷自己运气够好。 李元吉大步走进后园之时,恰好目睹苏夜一刀劈断那棵老树。树身有两人合抱粗细,却被她轻松挥断,刀劲兀自未绝,直击树后的石之轩。树干也十分凑巧,落在他身畔数尺之地,令他立即停住脚步,面露惊愕神情。 李渊三个儿子武功俱佳,又数李元吉最为强悍,离李阀第一高手李神通只有一线之差。他对枪法十分自负,认为自己全力一招回马枪,宁道奇也不敢硬接。 李建成、李世民不愿亲临无漏寺,原因不言而喻。但李元吉一来胆大包天,二来急于在李渊面前表现,又因信任邪王惊天动地的武功,才不惜亲身历险。 此时,他看着院内墙毁屋塌,花木俱无的景象,不由非常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似手下那般不济,能看清交手两人的步法路数,正因看的清,才比任何人都震撼。 石之轩初次现身之时,打落他的裂马枪,将他擒为人质,却没伤害他,而是和他谈了一个条件,希望与李阀联手,把自动送上门的苏夜永远留下。李元吉大惊,转告李建成,李建成又询问李世民,决定应下邪王的要求。 可惜的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援军却不愿出面。尤楚红、王薄等人当众吃了亏,不想再在苏夜面前出现。晁公错更是返回南海,只留门派中的晚辈在此支持李阀。 苏夜虽然连续胜过宁道奇与宋缺,消息却从未传到这么远的地方,致使他们错判她的实力,让人误以为联合石之轩,可以轻松杀了她。 李元吉深知自己不是石之轩对手,由于苏夜仍在与石之轩缠斗,很容易推出他也不是苏夜对手。他可以上前试试,但万一失手,也被苏夜生擒活捉,谁知石之轩是否会顾念他的安危? 他到场不过片刻,心里已拐了十几个弯,仍然难以痛下决心。就在这个时候,他前方突然传来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 苏夜双眼紧盯石之轩周身上下,神情不变,口中却淡然道:“这阵子不见,邪王仍是故技重施。” 石之轩冷笑道:“即使故技重施,你还不是乖乖来了?” 苏夜道:“就凭他们几个,恐怕帮不上太大的忙。若不布置重兵,难以造成致命威胁,若布下千万军马,长安城地形错综复杂,到处都是大街小巷,又有什么用呢。” 两人出手迅如电闪雷鸣,招招精妙难言,超越了常人的判断能力。能在这等激战中开口说话,已经骇人至极,别提他们说话时,口吻不疾不徐,毫无感情,更让人觉得他们两个并非人类,心中再添几分寒气。 邪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可为武器,出招快至极点,又阴损狠毒,每在不可能的时候,从不可能的角度陡出奇招。先天真气共分八卦,每个卦象都有不同特质。不同卦象相互作用时,又可模拟自然界中的天候气象、山河变迁。但石之轩真气诡异难测,仍逼的苏夜全力以赴,有种抓不住对方要害的感觉。 夜刀拖过妙至巅毫的轨迹,恍若飞鸟投林,轻灵到仿佛没有重量。石之轩举轻若重,双掌带起团团劲风,切入刀锋侧畔,以左手中指弹中夜刀,同时飞出看似平平无奇的一脚。 夜刀嗡嗡震动时,李元吉身后的李南天终于按捺不住,枯瘦的身躯向前一耸,一溜烟逼近苏夜,长剑出鞘,直刺她因挡石之轩一脚而空出的后腰。 第二百三十三章 李南天既是李渊堂兄,又是李渊近身护卫的首领。自李渊于太原起事起, 他在李阀中的地位一直很高, 武学修为亦与地位相称。但这种“很高”只是相对而言, 他无论与石之轩比,还是与苏夜比, 都差了不止一筹。 他眼中的破绽不见得是破绽,想出的妙招也不见得是真正妙招。 满园火光耀目,照出所有人的神情动作。李元吉未及反应, 便见这位堂伯飞掠上前, 意图获取渔人之利, 不由心中打了个突,暗叫不妙。可惜李南天动作太快, 身法轻灵迅捷, 他想出声制止, 已然不及。 长剑向前笔直刺出, 剑光仿佛胜过了火光,足见这一剑的威力。苏夜却恍若不觉, 未曾向后看上一眼, 也丝毫没有掉转夜刀, 破解李南天杀招的意思。因此, 李南天剑出之时, 脸上不禁泛出既意外,又侥幸的复杂神情。 这就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表情。 剑尖颤动,发出尖锐轻啸, 然后一剑落于空处,如同主人空荡茫然的心底。刹那间,局势千变万化,石之轩、苏夜两人在这时候硬拼一刀一指。苏夜为躲避邪王横扫的一腿,脚下绕出弧线,绕向石之轩右侧,于变招之中,瞬间与他了交换位置。 这番变招快到看不清楚,超过了李南天的想象,令他几乎无法理解眼前状况。 长剑别无选择,只能挺进,刺空之后,恰恰擦过邪王右手衣袖。石之轩对它也是不屑一顾,看都不看,右手潇洒自如地拂出,五指如弹奏琵琶,撞进墨黑刀光,卷出一股狂猛无俦的庞大劲力。 他的魔功与过往一样,永远具备刚猛与阴柔两种属性,一碰夜刀,劲力立刻爆发,引出轰隆一声巨响。两股内劲一边碰撞挤压,一边被挤的无处可走,最终选择同一方向,纠缠着直冲上空,化为无形狂风。 这声巨响足以媲美石之轩的信号,震的溪水不断翻涌。离此不远处,人人看的清楚,李南天竟毫无反抗之力,手中长剑被巨力寸寸震断。饶他内息运行到极致,想要抵御面前两个煞星的杀招,也没有半点作用。 李神通大惊失色,顾不得等待李元吉发令,亦往前方飞速抢出。可他刚超过李元吉身畔,李南天已是神仙难救,被狂起的劲风卷离地面,抛上半空,在众目睽睽下连续上升数丈,活像一只因火箭发射而飞天的青蛙。 气浪如海潮,一重重撞击蔓延。它并非蓄意以李南天为目标,却使他遭受池鱼之殃。李南天被抛起时,全身已经在剧烈颤动,等劲气愈来愈猛烈,更是手足无措,仅能凭本能运功抗御,抵抗四面八方压来的惊人力量。 即使气劲散开了,变化仍然怪异无伦,给他一种奇异感觉——好像下方有许多人,正在向他同时发动攻击。有些气劲细小而尖利,锐如刀刃,另外一些则浑厚柔和,却更难抵挡,更不用提不死印生出的掌风忽冷忽热,忽刚忽柔,进一步摧毁了他原本充足的信心。 李神通念着手足之情,宁冒大险也要抢上救援,自然算得上勇敢无畏,实际效果却非常糟糕。 他长剑刚出鞘,耳边听到石之轩冷笑不绝,眼前花了又花,在短短的时间里,形势竟然再次产生变化。那两个兔起鹘落的身影根本不想等他,一前一后离开原地,任凭李南天飘飞数丈,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然后重重撞向溪水。 直至苏夜跃离石之轩,掠至离李元吉不到五丈的地方,许多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一刻,无漏寺彻底失去了宁静气氛,充满了狂呼大叫声。 他们从未想过,她在激战邪王时,见李元吉赶到,依旧可以分心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并敢于硬顶不死印法,强攻被护卫重重围绕的主帅。尽管十余名武士如梦初醒,用一秒钟不到的时间弯弓搭箭,连石之轩之安危也不顾,用利箭射向那个鬼魅般的身影,也已经太晚了。 这些人当中,身怀上乘内功的寥寥无几,难以理解宗师高人凌空转折,不落地就可以移形换气的本领。苏夜乾坤两卦未成之时,就可以冲破文张轿前的箭阵,将他拖出轿外,何况如今。 劲箭仿佛一场死神降下的暴雨,却奈何不得她。众人只能极力聚功于双目,看着细雪向外四散飞射,变成朦胧淡白烟雾,裹住苏夜飞舞不绝的衣袂。 李元吉平生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个被寇仲称为“美人儿妹妹师父”的神秘女子,尚未来得及欣赏其美貌,已经惊了又惊。他临阵杀敌的经验极为丰富,亦万万没想到苏夜会这样做,大惊之下,右臂一抬,裂马枪指向斜上方,瞬间卷动风雪,幻出千百道枪影,封住自己身前所有可能的空隙破绽。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左边的康鞘利掣出马刀,右边的梅洵点出金枪,与裂马枪殊途同归,电射向同一方向。他们武功较高,眼光也很出色,却只能以兵器横扫拂打,正是因为辨不清夜刀本体何在。 霎时之间,李元吉前方一丈处,布满了刀光与枪影,胜过世上任何罗网。 李元吉观战到现在,自然知道自己难以战胜夜刀。他迅速开动头脑,将希望放在苏夜身后如影随形的石之轩身上。 只要他撑个一招半式,苏夜就不得不回身应对真正强敌,给他闪避逃生的机会。 夜刀闪电一般,凌空席卷而来,为首的七八人眼目刺痛,发觉满眼均是闪烁星光般的细小黑光,竟不知是自己眼冒黑星,还是夜刀焕发出的光彩,只剩奋力格挡一途可走。星光入目后,刀气也迫在眉睫,逼的人无法吐息喘气,胸口尽是憋闷之意。 裂马枪在主人双手中高速转动,向所有方向疾挑,想要试出刀气薄弱的地方。然而李元吉感受到的,却是铺天盖地笼下的一道纱帐。无论枪尖挑往何处,都似乎撞上了柔软而坚韧的气墙,有着把长枪向反方向弹开的感觉。 四五把兵器在同一时间碰上敌人,却只发出一声轻响,就好像苏夜长出了四只手,同时和他们过了一招。响声清脆微弱,劲气却是排山倒海,使他们用足了力道,依旧难以回天。 从康鞘利到李元吉,都感到自己才是夜刀的唯一对手。他们被刀锋隔离出去,直面这生平仅见的大敌。但感官欺骗了他们,因为他们一个不少,全部同时受到苏夜发动的攻击。 梅洵自侧面挺金枪扫出,由于运气不错,居然在虚空中恰好扫到夜刀的刀刃。枪尖连抖都没抖,就像甘蔗根似的,被轻而易举地割掉了。金枪重量改变,枪头处也空空荡荡浑不着力,立即向旁欹斜,带的梅洵本人踉跄了一步。 但他已经是最不狼狈的人。金枪失去枪尖时,夜刀向旁横拉,势如破竹,连续刺中马刀、长剑、铜棍。苏夜本可以避过这些人的招式,却反其道而行之,硬是和每个人实打实拼了一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人均发觉武器上传来的力量十分诡异,仿佛大海中的大漩涡,并非要把他们弹到离李元吉较远的地方,反而不断向苏夜方向拉扯。这一着大违常理,直到功力较弱的薛万彻承受不住,连续奔出数步,才惊觉拉扯的意义何在。 李神通扑了个空,再次后悔不迭,转身一望,脸色顿时大变。他正好看到苏夜逼近李元吉,李元吉身边,薛万彻、冯立本、康鞘利三人变成受人操纵的木偶,依照功力高低反向排列,依次被狂飙的劲气拖向前方,转眼间形成一个小小人墙,身不由己地撞向石之轩。 直到此时,夜刀才得到空闲时间,刀光一晃,化为细雨,夹杂在纷纷扬扬的细雪中,正式缠上裂马枪。 这些事情于一瞬间发生,连石之轩也晚了一步。刀芒散入时,枪影像是被寒风冻住了,万千幻影散去无踪,只剩一道经天长虹,以超越闪电的速度直奔前方,有着一去不回的惨烈气势。 李元吉终究不是寻常可比,即使场面大乱,呼喝声层出不穷,仍依靠本能找出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方位,朝那里一枪刺出。这一枪气魄威猛至极,带有强烈杀意,体现出他沙场统帅的特质,堪称枪法中的精彩之作。 长枪未及,黑光已有气馁败退之象。可惜这个势头只是错觉,李元吉未及眨一下眼,便觉当面升起冲天海潮。那海潮居然是黑色的,令人无比压抑。其中分出一道巨浪,气势万钧地当头打下。 巨浪击中李元吉,就是夜刀刺中裂马枪的时候。刀气对他造成精神影响,就像他连人带枪,被巨浪卷进了海底。 他在裂马枪上,有着二十多年的造诣,眼下受到惊天动地的冲击,仍然紧紧握住枪柄,不想扔下兵器。但一刀过后,他虎口爆裂,手腕如同火烧,自臂至肩麻木不仁,已经难以扫出第二枪。 讽刺的是,即使他双臂无恙,也无法作出反击,因为夜刀本是一个整体,攻击的也是他整个人。虎口鲜血长流之际,李元吉周身穴道大多微微一震,受到先天真气冲撞,双腿亦觉酸软沉重,像个喝醉了酒的人,歪歪扭扭地向后倒跌。 这一招并非致命,却夺走了他反抗的力量,若无人救援,他很难撑过下一招。 李阀三位公子都非庸才,各有各的班底人马。李元吉来无漏寺之前,为这件事做足了准备,却不知准备的仍是不够。他跌下去的时候,恰好望见石之轩一袖扫出,扫开撞向他的三个倒霉鬼。那张冷酷无情,却英俊潇洒的面庞已经近在咫尺。 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期盼石之轩快来相救的一天。但这样荒谬的场景,正在他面前上演。 第二百三十四章 就在此时,他心中忽然划过一个疑问。邪王已经近在眼前, 苏夜又去了哪里? 夜刀刺上裂马枪, 给了他终身难忘的恐怖印象。紧接着, 那股庞然巨力便消失了,像是要从石之轩身畔退走, 防备邪王势如暴风骤雨的攻击。即使如此,他所有感官都感觉不到苏夜,也是一件令他头皮发麻的可怕事情。 这思绪闪现得极快, 可以用“电光石火”四字形容, 也正是电光石火间, 他后心尚悬于半空,不曾触到地面, 便再度受到一记重击。这一击仿若隐形的大铁锤, 足有万斤之力, 锤上劲力穿透他身躯, 自后背一气穿到前胸,带来难以言喻的巨大疼痛。 裂马枪终于脱手飞出, 因枪身沉重, 抛跌出三尺远近就铛的一声, 落在由石子嵌成的游园小路上, 顿时碎石飞溅。李元吉当此一击, 周身内息均急速回流,护住丹田与心脉,却未能缓解他重伤喷血的下场。 苏夜刺出一刀, 立即收招,以神妙难言的身法,转至李元吉背后,借这机会避开石之轩自身后袭来的杀招。一呼一吸中,她真气再度澎湃流转,一如平时,于是顺手以左肘打在李元吉后心上。若非事起仓促,又要防着石之轩,这一肘就可以彻底打穿李元吉的护体真气,让他当场死于非命。 即使这样,李元吉也形同废人,只是勉强未死而已。那阵剧痛过去,他意识都变的模糊麻木,视觉、触觉、嗅觉都受到惨重摧折,甚至闻不着鼻下流出的鲜血气味,更不用提江湖高手赖以为生的直觉。 自他模糊的双眼中望出,石之轩就在他前方一臂之地,轻描淡写地伸出右臂,以骨节分明的修长右手按上他胸口重穴。一按之下,冰寒气息透穴而入,痛苦感觉立刻大为减轻,连经脉中横冲直撞的外来真气也老实了很多。但是,他还没能透出一口长气,已觉寒气大盛,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真气,而是冰水、冰河,最终化作冰川冰山,把他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像个盾牌似的,被邪王当作屏障推向后方。 事实上,别说他李元吉,石之轩也料错了苏夜的武功,所以他输的并不冤枉。但邪王就是邪王,明知苏夜还招之时,两人隔着李元吉对招,会令他死的不能再死,仍眼都没眨一下。 这一次李元吉运气较好,直接摔跌至地面,未再挨上苏夜一肘,也没被夜刀一分为二。直到他接触泥土,体内真气才找到了发泄之处,落地时尘土飞溅,再度产生形似烟雾的效果。旁边护卫奔上前去,却见他步李南天之后尘,一落地就不省人事,脸上毫无血色,好像连气息都没了。 他抛跌到一旁,石之轩连一眼都懒的去看,双手环抱,向前一送,再度送出石墙似的庞大气劲,逼着苏夜拔地而起,离开这个被李阀中人包围着的地方。 齐王不省人事,李南天人事不省,能做主的人只剩下李神通。但方才的一切剧变,都让他目不暇接,心神大乱。他都不及看视李南天,便掠了回来,试图抢救李元吉,可惜的是,他武功离宁道奇、祝玉妍等人还有很大距离,同样跟不上夜刀之速。 他赶到李元吉身边时,就是苏夜肘击李元吉,石之轩将李元吉当成攻击工具的一刻。他眼睁睁看着此事发生,却无力阻止,无措之中,竟油然感激起梵清惠与苏夜的约定,让他们到今天方目睹海内大宗师的实力。 李元吉气息微弱到了极点,近乎死人。李神通不顾别人,立即将真气缓缓输入他掌心穴道,一试之下,脸色也立刻变的像死人一样。 苏夜遵守约定,从未潜入长安刺杀李阀重要人物。今夜乃是李元吉急于建功,率众围攻于她,怨不得她当面反击。李阀与少帅军本为死敌,也谈不上关系恶化与否。李神通面如死灰,一是不知今夜如何了局,一是不知怎样向李渊交待。即使他们请动支持李世民的师妃暄,也不见得处置的了如此错综复杂的沉重内伤。 李神通蹲身照顾李元吉,被石之轩一袖扫开的人也狼狈不堪地爬起身,簇拥到他们身边。到了这个时候,呼喊呵斥的声音已经不见了,大多数护卫武士脸上,都是罕见的惊愕神情。唯有出身于天策府的玄甲骑士尚未放弃,仍手持长弓,将利箭雨点般送往前方。 他们受过严格训练,无论碰上何等情况,都会奋战至最后一刻,却不代表心中没有畏惧之情。尤其苏、石两人均想取对方性命,出手毫不留情,将轻功身法发挥的淋漓尽致,普通人的弓箭焉能碰到他们?所谓弓开如霹雳,箭落如急雨,只是他们对自己的一种安慰而已。 苏夜又一次掠身至禅房,轻飘飘地踩在已经秃了的屋顶上,紧追着石之轩。石之轩冷哼了一声,不退反进,在乌黑刀光中闪避游移,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总是与夜刀差之毫厘,同时掌劈指点,写意至极,让苏夜想起花间派的武学特色。以宁道奇之闲云野鹤,尚做不出他这样一气呵成的迅捷动作。 在石之轩身上,腾挪纵跃已成可以与呼吸相比的本能。有些时候,他能轻易做出违背生理常识的飘移动作,看的人背后发麻。在苏夜遇上的所有对手中,石之轩的速度的确首屈一指,也难怪他练成这等魔功,就敢悍然现身,想要从这个时代开始,完成他的野心。 这同时证明,邪王就像天刀,若她不孤注一掷,以绝招应对,绝对没有任何战胜对方的可能。宋缺的绝招就是天刀第九式,宁道奇的是鸟啄,她的是刚刚摸到诀窍的乾坤两卦。然而,石之轩却像是没有绝招可言。 他融合魔门与佛门,也融合了花间派与补天道。花间派讲究自然写意,不拘一格,补天道则讲究狠辣机变,一击必杀。从未听说哪名刺客武功大成,与目标缠斗半天才突然施展绝学。 这也正是邪王的风格由来。他随心所欲,极善寻找机会,又最为擅长卸力借力。只要对手出现一个破绽,就是他抓住破绽,以雷霆万钧之势发动攻击的时候。苏夜能够体会宋缺的刀意,与他进行意境方面的比拼,面对石之轩时,却觉得毫无“意”可言。对方杀招之中,除了杀意与死亡之外,一无所有。 值得庆幸的是,她一时找不出克制邪王的方法,石之轩却也拿她毫无办法。即使她突然抽身,将李元吉击成重伤,石之轩仍未能借机伤到她。这对从关外返回中原,意图一统魔门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许多想法自她心田中流过,尚未留下什么痕迹,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消失了。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个不利的状况,还不至于令她沮丧。石之轩和她一样,满脸平静,只有双眼杀意大盛,似乎全心想着杀死她的方法。 与他们两个相比,站在无漏寺后园之中的那些人显的尤其不安。李神通命人将李南天捞出小溪,抬至李元吉身畔。这两个人伤势都极为沉重,怎样施救也无法醒转,眼见凶多吉少。他想起武功全废的独孤霸,心中阴云更浓。如此关头,他只能尽快把他们两人送回长安皇城,交给师妃暄救治。然而,难道数百玄衣铁骑,江湖高手就这样灰头土脸,无声无息地撤出无漏寺? 苏夜忽然远离对手,击伤李元吉,岂不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李渊本人尚在皇城中等待消息,见儿子半死不活地被人送回,总要耽误个一时半刻,才能安排城中军士围攻搜索。到了那时候,只怕苏夜走的影子都不见了。 薛万彻、冯立本等人目睹齐王如此下场,早死了上前插手的心思。石之轩并不想杀他们,凝功一扫,便将他们扫的七零八落,若真动了杀心,后果乃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均为齐王麾下人马,连声催促李南天尽早下令撤退,以便实行救治,使得李南天更为烦恼。 最终,他心中担忧之情大占上风。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留在无漏寺中亦于事无补,还不如果断离去,以免苏夜嫌他们太碍眼,故技重施,再下狠手杀一两个重要人物。可他还没开口出声,便见事情再生变化。 他竟不是场中唯一一个想要离开的人。 薛万彻等人催促之际,苏、石两人离他们亦愈来愈远,到了利箭难及的地方,最后登上位于无漏寺前半部分的宝殿。火光难以照到那里,弓箭屡屡射失,只能遥遥望见两个盘旋飞舞的身影,忽而合二为一,忽而一击既退。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李神通心底还是压着一块极为沉重的石头,仿佛他们飞掠弹跃时,每一次都踩在他心头。 他霍然发现,自己心神大乱,难以做出决策,除了情急关心,还有受到招数影响的原因。他并不像李元吉直面夜刀,在精神领域输的溃不成军,却也无法从精神压力中幸免。石之轩掠向寺外,苏夜紧跟而去,这才削弱了他的心中阴影,令他想要下令撤离。 李神通惊觉之时,梅洵亦忍耐不住,以较为委婉的口气催促了一句。他话音未落,蓦地听到石之轩一声长笑,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抬眼望向宝殿殿顶。 细雪飘落,月色亦有些昏暗,不如平时那样天地一片清澄宁静。但石之轩身着白衣,在哪里都颇为显眼。长笑声中,他飘然转身,整个人如同急射而出的箭矢,急速掠向无漏寺之外,将幻魔身法发挥到极致。在他身后,苏夜亦离开宝殿,像月下仙子一般,凌空扑向对手。 他们两人速度都达到了极限,快的没有言辞可以形容。李神通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只见前院灯火通明,漫天飘扬着细小雪花。雪花仍在慢慢飘向地面,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若非地上还躺着两个生死不知的人,这简直就是一场刚刚结束的噩梦。 无漏寺有正门、后门、侧门之分。它虽是鲁妙子设计的杰作,但在门户设置方面,与普通寺庙并无不同。李元吉带上三百名玄甲天兵,觉得不够,自己又另外点了不少人马,分置在不同区域,将这座幽静佛寺围的水泄不通。 在石之轩眼中,他的布置并无太大作用。若是普通李阀兵士,便来一千人也毫无用处。别说海内外几位有名的大宗师,就是尤楚红之辈到了这里,也有极大可能依仗武功与经验,撞破重围遁逃而去。后来,李元吉本人在三招之内重伤,被打的生死不知,更让他冷笑连连。 只不过,石之轩本是冷酷无情的人,不以他人性命为意。就算李元吉调动上万军马,人人死于非命,只要与他无关,他就绝不会干涉。 他与苏夜当面交谈的机会寥寥无几,只能从江湖情报中进行判断。今夜若非他在这里,李元吉势必会被生擒回去,作为要挟李阀的筹码。苏夜只答应不主动出手,可没说过李元吉上门找麻烦,她不会动手还击。 正因如此,李神通等人心情沉重,不知该以何等面目去见李渊,石之轩却觉得这并非最坏的结果。 守门兵士眼力与普通人无异,大多一无所觉,任凭两人越过头顶,投入长安城的深巷高墙中。等李神通率众一涌而出,他们才知道那两个当事人已经去的远了,只好偃旗息鼓。 苏夜在轻功上的所有认知,都以红袖神尼为基准。她演化巽卦时,也将瞬息千里作为基础,不断提升拔高。苏梦枕目睹她的身法,从未起过疑心,仍觉得它来自小寒山,就是这个原因。到了今天,巽卦已完善到接近完美的程度,她回旋飞掠时,真的就像瞬息千里,丝毫不输幻魔身法。 不知从何时起,雪花比之前大了一圈,不再是细雪纷扬,而是雪片簌簌而落。偶尔寒风吹拂,力道却不甚大,并未打破这个冬夜的寂静。诸多大户门前,挂上了不惧北风吹拂的灯笼,透出带着暖意的灯光。 她在冬夜里掠行疾奔,遇上障碍,不用变换姿态就可以越墙而过,令人目瞪口呆。在她面前,好像不存在“墙壁”这一概念。这世界上没有墙壁拦得住她,不管环境如何,对她而言都平坦无阻,是一片适合狂奔的旷野。 可惜的是,她能如履平地,石之轩也能。他更适合在深夜行动,身形不断闪动,仿佛随时都可以融入黑暗,彻底消失在阴影之中。苏夜竭尽全力,自忖做不到在追上他的同时伤到他,也足够他自豪的了。 远离了李阀众人,她耳边顿时清静下来,满心满眼,都是庄严寥廓的长安城夜色。这一刻,她觉得遍心清凉,忘记了不知何处的祝玉妍,忘了仍在长安的师妃暄,甚至忘了这一趟远行的目的。她不断变幻速度,将石之轩的身形保持在视线中,心灵却渐渐沉浸于这一场飘雪。 她对寇仲说,他只能练成宋缺的刀法,徐子陵才有可能练成她的刀,并非故意打击他。纵观江湖,高手虽多,能够在追踪石之轩之时,保持平和至静心境的人,实在寥寥无几,而徐子陵很可能是其中一个。假以时日,他在武学上的成就应该非常惊人。 苏夜不急,石之轩也没有任何急躁迹象,始终保持一前一后的位置。这倒让她好奇心起,猜测他何时才会放弃,自己是否在他之前放弃。或者说,难道石之轩真的一路奔行,到离开长安为止? 第二百三十五章 石之轩熟悉长安地形,包括每一条街巷、每一家店面, 还有不为人知的隐秘地点。在常人眼中, 像他和祝玉妍这等魔头, 肯定乐意选择荒山野岭居住,专等月黑风高时出门吓人。但现实恰好相反, 他们麾下各有势力,更要寻找延揽人马的机会,不可能躲到荒僻之地。 阴癸派把老巢设在长安, 石之轩化身圣僧时也长居长安, 正因它是中原大城, 旧时故都,属于长江以北最繁华的地带。 因此, 这时他全速展开身法, 仍然可以不假思索, 直奔心里的目的地, 远胜硬背下长安内城外城地图的苏夜。她追到最后,发觉环境逐渐陌生, 索性不再去想, 只紧紧缀着他, 绝不肯让他离开视线。 石之轩并未逃向城外, 也许根本称不上“逃”。他雄伟的身躯彻底化为一个影子, 每逢星月明暗变化,才露出细微破绽,给别人提供察觉他行踪的机会。可惜, 即便他就从城里巡逻的兵丁、点灯的更夫身边擦过,他们也恍然不觉,最多感觉风忽然大了一些。 他自认身法独步天下,可不算狂妄自大。苏夜本人正在暗自称赞,心想如果他在她刚来的时候,就拥有如此惊人的轻功,那么她未必可以逃到江边。 打他们离开无漏寺,约莫半刻钟过去,两人犹如划破夜空的流星,足足越过了大半个城池。无漏寺在永安渠西岸,如今他们人在东城,连续经过街市、作坊、货仓,才来到有人居住的地方。 入夜后,街市灯火绚烂,不少作坊仍在开工,城中居民起居之地则各有不同。石之轩左转右转,在深巷高墙中从容游移,最终来到一家外表十分普通的民居。 附近房屋楼舍鳞次栉比,布满了每条街巷,有些历史悠久,有些则是新建的,连成一片住着数百户人家的宁静所在。那户民居青砖青瓦,大门外种有老树,外观朴素低调,与邻家毫无差别,处处透出宁谧气氛。 即便是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无法把它和邪王联系起来。 这座院落映入眼帘时,石之轩终于回头看了苏夜一眼,低笑道:“你的轻功果然惊人。” 房檐下悬着灯笼,品质甚是平常,只能照亮大门附近一丈方圆。由于雪已大了起来,北风亦有渐渐寒烈的趋势,灯笼正在随风摇曳,晃出不断变化的昏暗光芒。 苏夜笑道:“不敢当。狡兔尚有三窟,邪王至少拥有三十个了吧?” 石之轩哼了一声,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李元吉满怀信心而去,将将撑到三招,连人带枪一同横在地上,令石之轩确认他们没什么用处。他深知短时间内,自己奈何不得苏夜,苏夜也很难杀死他,遂放弃缠斗,希望以举世无双的幻魔身法将她甩开。 祝玉妍施展玉石俱焚,是带着必死之决心,决意与他同归于尽。苏夜虽然能模拟天魔功,将气劲形成涡旋,向内旋转,借以阻止他的逃逸,却难以达到玉石俱焚的效果。他并不担心她能留下自己,但这时见她一直紧追不舍,仍然非常意外,难以预料今夜如何收场。 苏夜说的不错,这座幽静民居就是他众多巢穴中的一处。在他事先作出的安排中,倘若无漏寺之行不够顺利,安隆、杨虚彦两人将在这里等候。 他们两个虽和他离心离德,但在苏夜这件事上,利益完全一致。何况他们畏他如虎,平时各打各的算盘,见邪王开口,仍会无条件地遵从吩咐。 他和苏夜处在暂时的平衡里,只要向任何一方施加力量,就可以打破这平衡,得到另一方不想要的结局。 院落门面如故,檐下灯笼如故,宅院里每一处摆设均纹丝未动。厅堂中高烧红烛,光线明亮,是他预想中的场景。然而,在他以胜过飞鸟的高超身法,鬼魅般落进宅院内部后,却像看见死人复生,流露出极为意外的表情,瞬时停步,凝视坐在正厅座椅上的人。 “阴后”祝玉妍安坐不动,右手轻搭着高几。红烛就在她身畔,她却仿若一个飘忽不定的幽灵,恬静玉容上毫无表情,似对他们视而不见,完全没有起身迎出门外的意思。 宅院规制普通,前庭后院俱全。但任何一间屋子里,都没有安、杨两人的踪迹,甚至不见阴癸派弟子。祝玉妍竟是孤身在厅中等候,不知那两人是被她赶走了,还是有别的原因。 她不仅神色如常,眼神同样平和淡漠,只在接触石之轩的双眼时,两道秀眉微微一蹙。 别说石之轩,苏夜一样感到意外,不知她在这里守株待兔。石之轩一停,她跟着停下,却不发一言,目光逡巡来去。 她不清楚石之轩的安排,自然不会挂念安隆与杨虚彦。与她相比,石之轩想的更深、更远。祝玉妍出现,代替他预先安排的人马,足以证明很多事情,同时证明他正深陷危险之中。但是,即使面临如此明显的危机,他仍不动声色,绝不像凡夫俗子似的转身就跑。 足足有十秒钟之久,祝玉妍坐的笔直,纹丝不动,仿佛一座举世无双的美丽玉像。苏夜直挺挺站在靠近大门那里,好像另外一座雕像,只是不如阴后那么高挑。 忽然之间,石之轩哈哈一笑,柔声道:“玉妍竟和外人联手对付石之轩,可知触犯圣门法规?” 祝玉妍双眸闪动,理都不理这句话,笃定地道:“你练成了不死印法!” 石之轩道:“安隆和虚彦到了哪里去?” 他伫立在飞扬着雪片的天地间,更显身形高昂潇洒,声音亦柔和动人。祝玉妍唇边泛出微笑,以娇媚的语气道:“之轩啊,难道你以为是我逐走了他们吗?为何不用心想想,我究竟怎么知道你会来这里呢?” 她目睹无漏寺被李阀人马包围,不愿陷入混战,更不愿在那些人面前现身,这才临时改换地点,令石之轩措手不及。她话里话外,流露安杨两人临阵背叛邪王的意思。这话未必是真,或者那两位只是见机行事,见阴后大驾光临,自知不敌而退避。但听在石之轩耳中,自有另外一番滋味。 当然,那是对过去的石之轩而言。 石之轩叹了口气,道:“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若纠缠于过往云烟,未来就成了对过去的重复。我们为何不放下过往恩怨,探寻诸多新的可能?” 祝玉妍淡淡道:“新的可能?” 石之轩柔声道:“我们可以捐弃成见,携手合作,重振圣门声威。不死印法本为我心血之作,玉妍亦是我唯一看进眼中的圣门同道。如今中原局势未明,虽是寇仲那小子大占上风,尚未真正尘埃落地。这正是圣门的好机会,你我联手,将创出前所未有的一片天地。” 到底是不是“前所未有”,还值得商榷。可他以邪王身份,做出如是断言,难免让人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他。 祝玉妍既未心潮澎湃,也未情不自禁,笑道:“你失去了圣舍利,仍可将自己创出的功法练到圆满,还补全了心灵上的破绽,难怪口气这样大。” 石之轩苦笑一声,坦然道:“我们毕竟有过许多温馨甜蜜的日子,谁比你更清楚石某的口气?” 苏夜见他们旁若无人侃侃而谈,心想是否要咳嗽一下,证明自己还活着,便听祝玉妍一声娇笑,道:“你若像过去那样,忽而冷酷无情,忽而忧郁伤感,我倒还相信你对我有几分愧疚。但你现在,已成了遇上碧秀心之前那个谈笑杀人的石之轩。” 石之轩沉默不答,似有默认之意。祝玉妍缓缓摇头,又道:“你美丽的谎言,听过一次就足够,听上两次,说不得就要万劫不复。你身边的人无一不惧怕你,宁可暂敛锋芒,也不敢与你真心合作。方才玉妍听的很心动,却怕重蹈覆辙,数十年前气死师尊,数十年后再气死门人弟子。” 她提到“弟子”,可见确实把希望寄托在婠婠身上,今日之战,亦有为爱徒扫清障碍的意图。 石之轩死后,倘若婠婠能够练成天魔功,就会成为魔门独一无二的领袖。换句话说,只要石之轩还活着,不仅正道玄门承担压力,阴癸派也难免和他产生冲突。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再加上她对石之轩刻骨铭心的仇恨,终于酿成了今日局面。 而她的决定并无错误。石之轩动真情前是什么样子,祝玉妍显然十分清楚。那时他始乱终弃,断去她练成天魔大法的可能,眼下当然可以做出相同举动。 就在这时,石之轩忽地又回过头,笑道:“小姐和玉妍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苏夜笑道:“协议?这种事还需要什么协议?邪王你本身就是条件,让别人不得不怕。祝宗主有新仇旧恨,我则是为了寇仲。寇仲一旦身亡,少帅军乃至少帅国都会土崩瓦解。你说,除了联合祝宗主,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石之轩嘴角飘出一丝冰寒的笑意,淡然道:“石某人并不了解你,只觉得事情没这么轻易。玉妍是否以天魔诀作为交换条件,换你独自远赴长安,取石某性命?” 苏夜微觉心惊,知道他直觉极为惊人,须臾间就想清楚来龙去脉。他念头一转,居然比其他熟人或朋友更了解她。但到了这个地步,她绝不可能承认,只得微笑不答。 祝玉妍轻笑出声,不以为然地道:“人家怎会这样做。之轩勿要低估自己,你做人冷酷无情,谎话连篇,玉妍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当玉妍不知道吗?你既想杀苏小姐,也想杀我。我们在冒险,你何尝不是?只有李阀那几个小孩子,才会不知轻重,同意与虎谋皮吧?” 石之轩笑道:“要说冷酷无情,玉妍的确不遑多让。其实石某人见到你前,已经知道没有合作的机会,却还想试一试。” 祝玉妍似懒于反驳他,款款站起身道:“怪只怪你自己断绝了所有机会。” 第二百三十六章 她盈盈站起,姿势优雅好看, 好像蕴含着一种韵律感, 进一步烘托她动人的容貌体态。但就一眨眼的工夫, 她已跨越从正堂到门外的距离,变作雪夜里的一缕轻烟, 直冲石之轩而去。 “阴后”两字,当然不是白叫的。 早在邪帝舍利出土之时,她就不想让石之轩得到这件宝物。当初石之轩武功虽高, 却因心境破绽极大, 出手时总像一根绷紧了的弓弦, 少了点儿味道。邪帝舍利能够补足这个破绽,让他摇身一变, 变作足够和毕玄比肩的绝代高手, 于是成为祝玉妍的心头大忌。 后来, 舍利被苏夜拿走, 吸的一干二净,对阴癸派同样十分不利, 引发派中大大小小的问题。这已经够糟糕的了, 更糟的是, 石之轩明明没有拿到宝物, 计划多次受到打击, 心烦意乱之下,竟然还能破而后立地练成不死印,使阴癸派举目所及均是强敌。 婠婠与苏夜达成交易在先, 祝玉妍痛下决心在后。若非石之轩功法圆满,她不至于这么着急毁掉他。下这个决心前,她不断衡量利弊,连“与外人勾结”的名声都想到了,依然坚持这么做,导致石之轩的口才无用武之地。 方才他口述种种好处,说他们合作之后,天下就是囊中之物。祝玉妍确实有些心动,但心动仅在一瞬间,无论未来怎样发展,她都不可能上他第二次当。 苏夜直到见她掠出门外,掠向石之轩,才稍微放松下来。她很清楚那两人间的恩怨,却不清楚剧情改变与否,始终提防着事情突然反转。李阀三位公子摆出无赖架势,认定宁道奇等人会尽力对付邪王,不会尽力对付她,所以把她当成首要目标,先杀了她再说,可不是毫无道理。 万一祝玉妍突然改变心意,也决定先杀她,再杀石之轩,那她将面对被魔门两大宗师男女混合双打的局面。由此可知,即使在阴后看来,她也是个比邪王更容易共处的敌人。 这并不代表,她会就此放下警惕,把所有空门大露给祝玉妍。倘若祝玉妍见有机可趁,临死之际用天魔带给她一下,是非常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如果祝玉妍诚心合作,那么除非全长安的宗师高人疾驰至此,援助石之轩,他绝不会有比重伤更好的结局。 她一直站在石之轩背后,防止他转身就走。遍数江湖人物,无人能独自留下他,甚至多人合力也不行。轻功高明如她,只能紧紧跟在人家身后,追到她或他首先放弃。眼下她要做的,就是为玉石俱焚抢出机会,使石之轩无法移动逃脱,硬捱这记绝招。 祝玉妍拂开飞雪,凌空飘然而至,恰听石之轩笑道:“此地并不僻静,玉妍不怕闲人目击我们的决战?” 她想都不想,旋即道:“被人察觉又怎么样?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话还没出口,她右掌向前平推,击向石之轩胸口,左袖同时扬起,袖中激射出毒蛇般的天魔带。飘带吞吐自如,昂扬上升,在空中旋出螺旋状的波纹,卷向石之轩右侧方向,带起宛如鬼哭神嚎的尖利啸声。 这一掌看似简单,其实掌劲无比充沛,凌厉绝伦,产生犹如漩涡的天魔力场。天魔带封住石之轩一侧生路,带动力场旋转,后续变招奥妙无穷。 石之轩所处的空间顿时凹陷下去,想把他牢牢锁在原地,阻止他出手拦截天魔带。掌劲以他为中心流动时,他身后狂风骤起,卷来撕天裂地的刀风。夜刀化为一道乌黑流光,仿若跗骨之蛆,倏地贴近了他。刀锋薄如蝉翼,轻如无物,轻易切进天魔气劲,却未影响气劲的流向。 这一刀来的实在太快,和天魔带在同一时间到达,带来足以将常人撕成粉碎的灭顶之灾。石之轩却不太在意,蓦然急速旋转起来,像道龙卷风似的,离地上升至半空,人还在天魔场中,却成功卸开夜刀刀风,躲开致命一击。 刀劲如有生命,直直涌向正上方,势头如同冲天而起的怒潮。石之轩竟不下坠,在卸劲时向旁斜飞,轻飘飘落在铺满青瓦的房顶上。 哪怕他撒腿就跑,一走了之,别人也没资格说他的不是。苏夜与祝玉妍联手,足够击败当世任何一位大宗师,又是以二打一,怎么都算不上理直气壮。 两人过去没有交情,更没有同进同退的经验,但动起手来,自然懂得如何与对方配合。石之轩遇上这样的险境,还不远避为吉,无异于自寻死路。 苏夜看过《不死印卷》,硬碰过石之轩,知道幻魔身法的恐怖,祝玉妍也知道。她不比苏夜,一旦石之轩扬长而去,很可能在追踪途中甩开她逃走。因此,石之轩飘上房顶,她也如影随形,人带合一地射向同一位置,人未到带先至,当空幻出无数带影。尖啸鸣响不绝,所过之处,瓦片像是被连根铲起,悉数直升上空,铺天盖地地打向卓立前方的石之轩。每片瓦片上,都附着阴后惊人的气劲,气势像是要把他从前胸到背后穿个窟窿。 面对她迅雷急电的狂攻,石之轩仍是悠闲自如,双手潇洒地画出数个圆圈,应付环绕周身的天魔飘带。茫茫飞雪中,只见漫空带影,气劲交击之声不绝于耳。祝玉妍尽展平生所学,一出手就是杀招,务必要把他缠死在这里。 他们派别不同,但武功都源于《天魔策》,论诡奇变化,谁都不输给谁。石之轩之所以胜过祝玉妍,是因为他后期别出心裁,不断改进原有的绝学。 胜负暂且不论,两人源出一家,交手的场面激烈好看到极点。祝玉妍不断收缩天魔力场,从数丈方圆,迅速缩到两丈,再到一丈。变化期间,带势比刚出手时缓慢的多,带上力量也逐步沉凝,舞动起来重若千斤,产生沉重滞闷的效果。 她在天魔带上有着数十年经验,远胜过初露头角的婠婠,和天魔场配合的天衣无缝。飘带形成战圈后,攻势才全面开展,就像努力织网的蜘蛛,将气劲向内推进,一重更比一重强悍,迫的石之轩暂时转为守势,探索带网破绽。 她能拦住他,全靠天魔真气的奇异特性,并非只用武功一决胜负。时间一长,石之轩会像被困的巨大飞虫,挣破蛛网逃逸出去。更何况,他在逃脱之前,还有可能杀死蛛网的主人。 她猜到事情可能如此发展,才爽快同意联手对敌。 “嘭!” 飘带自她双袖齐齐射出,撞上石之轩立于身前的气墙,去势立止,被气墙反弹回来。弹到中途,带身再生变化,漾出如水中涟漪的波纹,不停摆动摇晃。摆动到最后,它脱离敌人影响,幻出笔直的白色细线,尖刺般刺向气墙,时机力度都拿捏的无懈可击。 这是左袖飘带的攻击,在它冲破气墙的同时,右边飘带悄无声息,向下落去,意欲卷住石之轩双腿。双方的指掌拳脚从未停过,快过暴风雷霆,再加上神出鬼没的天魔带,能看的人喘不过气。 然而,石之轩跃上房顶前,已想过无法迅速突破天魔场。飘带尚未缠住他,又听一声巨响,祝玉妍眼前一花,只见他腿上用力,像踩破纸张一样,踩破由木料构成的屋顶,通过天魔带唯一未笼罩的盲点,身体直坠向下,令她的攻击全部落于空处。 危急关头,他反应速度仍是举世难及,握拳向上击打,震开于破洞处探头的雪白飘带,双腿则连环踢出,破入自下方涌来的刺骨刀气。 苏夜见他们陆续上房,不愿凑这热闹,径直掠入房中,想辨清石之轩位置,从下而上突施偷袭。但她刚要动手,石之轩已抢先一步,主动踩出一个大洞,跃了下来,抢出一个把她和祝玉妍分开的空隙。 刀光漫漫如潮水,一刻不停地扩张着,连成一片闪烁不定的黑光,不似世间能有的景象。石之轩足尖下踢,像是把双腿主动送到刀口上。但苏夜只觉夜刀一沉,被他正好踢中刀尖。 一踢之下,两股截然相反的巨力侵入刀身,向相反方向拉扯,拉的夜刀微微震颤。他手上功夫玄奥无穷,腿法竟也精微奥妙,封挡招架,到底未被刀光吞没。 有时,石之轩的招数似乎超越了生理条件限制,诡怪绝伦,产生浓厚的荒谬感,在对手始料未及时一击毙命。夜刀一样有这种气质,四面八方黑光点点,充满整个大堂空间,以石之轩之能,亦辨不清她受到了多少影响,有没有受到影响。 弹指间,双方交手十招以上,屋内家具器皿轰然粉碎。邪王招招强攻猛打,双手荡出无可抵御的巨力。冰寒、灼热两种气劲亦流荡在正厅之中,每一缕气流都如利刃般锋利,足以致人死命。 这是两人对招的结果,可见战况何等激烈。第十六招上,石之轩凌空倒翻,双掌似缓实快,连续拍击狂飙的刀气,如闪电破开乌云,然后再度翻了个筋斗,终于落于地面,脱离被夜刀当空一刀两断的绝境。 他本想趁着祝玉妍还留在屋顶的一瞬,冲破苏夜拦截,离开这是非之地。但苏夜看透了他心思,宁愿不抢功劳,也要拖延时间。 此时夜刀刀势如崇山峻岭,始终屹立不倒,带有任凭风吹雨打,绝不动上一动的气魄。刀光虽然四散,却总能在石之轩击出空洞时及时回流,封挡的严丝合缝,有破绽也如同没有。石之轩空手破开拦截,于千钧一发间稳稳落地,武学修养、轻功身法都已可睥睨当世。 可惜时间有限,他只能做到这一步。苏夜身后,正厅大门向两侧大开,露出门外白雪纷扬,却像远隔天涯海角,因为他落地的同一刻,上空连续爆出巨响,一大片屋顶被天魔带掀开。飞扬的木屑碎块中,祝玉妍恍若天魔降世,纤手一抖飘带,居高临下地拂往他头颈胸腹。 天魔带、天魔场、天魔功永远浑然一体。细长丝带凌空飘落,祝玉妍的人也跟着落下。 她明亮清澈的双眸中,瞳孔泛出紫芒,连目光都像带了紫色。紫芒愈来愈盛,每变化一次,天魔带的速度就缓慢一分。石之轩双眼亦射出冷酷无情的光芒,让他面容带上了深沉阴鸷的味道。 他们方才说话,不是连声娇笑,就是潇洒不羁的微笑,哪像有不共戴天之仇。现在双方彻底撕破了脸,竭尽全力攻击对方,笑容才被丢到脑后,换上严肃神情。 形势一变再变,苏夜一个旋身,来到石之轩正后方,与祝玉妍交换位置。两大美女合力猛攻一个英俊轩昂的男子,场面既赏心悦目,又满溢杀机。 不死印以变幻见长,石之轩双足却牢牢钉在地上,在她们的夹击下,守的固若金汤,仿佛永远不会被撼动。 天魔场当头而降,收窄程度比之前更甚,只剩半丈左右,把祝、石、苏三人都圈在力场之中。苏夜并非徐子陵,即使进入天魔场,也不必担心影响祝玉妍对石之轩的控制。这么做,对她一样十分危险,但她既要杀死石之轩,就不得不冒这点风险。 飘带逐渐加重,祝玉妍举重若轻,带影蜿蜒奔流,将石之轩笼在重重屏障下。天魔真劲本应鼓满八方,这时却集中于他正面,任凭苏夜封锁他的后路。 这里已经成了常人看不清的战场。别说外人,就是局中的三个人,也感觉自己站到了险峰风口之处,耳边身畔,全是呼啸不绝的狂风。刀光、带影、掌风交织成天罗地网,前两者蓄意配合,间不容发地向后者发动攻势。 真气仿佛源源不断,真元亦是充沛圆满,但攻势终有尽时。石之轩错开夜刀,一掌劈中天魔带,祝玉妍忽地撮起双唇,发出一声刺耳的天魔音。 第二百三十七章 啸声乍起,便压过了天魔带的尖啸。祝玉妍急速提升功力, 将啸声凝聚成线, 绕着石之轩游走不定。刹那间, 周边环境仿佛翻天覆地,从屋舍到树木, 无不变的影影绰绰。一个人身处其中,将受到严重干扰,眼前所见均为幻象, 再也看不到祝玉妍的身形。 因此, 若在这间宅院外面偷听, 偷听者反倒察觉不了任何异样声响。 不提其他,天魔音只靠自身的威力, 就可以摧毁普通程度的对手了。这啸声无孔不入, 不再像声音, 倒像是流水狂风, 碰上一个缝隙,就水银似地迅速灌入, 效果惊天动地, 唯恐不能损伤敌人大脑。纵在大漠狂沙中行走, 处境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苏夜原以为, 她必须静立不动, 才能施展这式功法。但天魔场正在向内收缩,祝玉妍攻势却丝毫不减,口中连续不断发出尖啸, 证明她促动内息流转时,可以突破功法本身的极限。 她还不至于被魔音吞没,视野中的一切都非常正常,天地更未倒转过来。魔音对她唯一的影响,就是让她耳朵里充满尖锐的声音,心里觉得非常不快。 想用间接手段伤及先天宗师,祝玉妍也做不到。天魔音并非手段,而是手段衍生出的现象。啸声尖利到了极点,针一般戳刺耳鼓。天魔场亦收缩到不能再收,就像凝结成一个小小的点。场中气劲被极度压缩,既人畜无害,又蠢蠢欲动,随时准备脱离阴后控制,炸药般炸成满天烟火。 气劲越收缩,就越不稳定,散发出浓浓压迫感。即使到了极限,天魔场竟还在变,拼命挤往最后一步。这个变化以石之轩的身躯为中心,把他当成第一目标,但万一爆炸,方圆数丈都会被巨大的冲击力波及。石之轩固然首当其冲,苏夜何尝不是紧随其后? 祝玉妍想拉双龙和师妃暄下水,但苏夜不可能答应,宁愿单刀赴会。她权衡过后,认为能把她击成重伤,也算值得,遂点头应允。 到了这一步,三方均不再退缩,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苏夜并未令她失望,明知爆炸迫在眉睫,仍半步不退,强行接下邪王大半攻击。两人合击之下,石之轩终无法脱离天魔场的范围,被迫强硬到底。 电光石火间,天魔场收拢压缩力度之大,让苏夜都暗自心惊,觉得把自己换到祝玉妍的位置上,最多只能做到这样,绝不可能比她更好。她心惊之时,祝玉妍忽地露出一丝苦笑,飘逸中带着如释重负,厉声道:“不死印法又如何呢!” 玉石俱焚没有第二次机会,威力究竟怎么样,只有用出来才知道。石之轩是否会死于这一招下,也得看老天的意思。 厉叱声兀自未绝,祝玉妍已完成行功前的积蓄。她所有杀招都针对石之轩,并未认苏夜是敌人。到了此时,苏夜才清清楚楚感受到气劲的流动轨迹,预测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玉石俱焚其实很像天刀第九式,瞬间抽空周围的生机与空气。但宋缺意在伤敌,抽空后接上神妙刀招,祝玉妍却把力量汇聚于自身,直到连她都无法承受的地步。 危险感急速扩大,挟着死亡阴影,气势汹汹扑向苏夜。预感方生,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祝玉妍蓦地消失,身躯爆作满天粉尘。惊人气劲诞生于虚无,和粉碎了的精血混在一起,从那一点爆发出来,席卷方圆两丈。 气劲碰到桌椅,桌椅就变成尘烟。尘烟高速向外飚动,撞在墙上,那面墙就像被炮弹射穿,爆出一个巨大的洞,撼动房屋地基,连累整个房间都在摇动。 高人虽多,喜欢研究怎么自爆的高人却不多,功力能和祝玉妍比拟的更是少之又少。这对苏夜而言,亦是头一次体验。她很清楚,这种邪门功夫等同于把自己变成炸弹,集中在极小范围引爆。石之轩受的冲击,恐怕和真正炸弹的威力相差无几,甚至犹有过之。 那股力量如风逼近,衬的她像面对飓风的普通百姓。如果她愿意,可以化作狂风中的一片树叶,飘出气浪范围。但她不想这么做,还减弱了用于防御自身的内劲,因为她发现,祝玉妍自毁时,石之轩竟然还有能力化解。 他的身影模糊不清,表示他为化解沛然巨力,在原地高速旋转移动,变为半透明的状态,并非消失不见。 在气劲干扰下,她无暇去看他如何应对,尽力意守丹田,灵台中一片空明澄澈,因玉石俱焚而生的震撼顿时无影无踪。与此同时,她忽略了擦过石之轩,向自己压来的风暴核心,感应到他的所在,抬手一刀挥出。 没有言辞能形容这幅画面。 气劲强至巅峰,仍掩盖不了狂风中的一道乌黑流光。流光看似笔直前行,实际千回百转,穿透数不清的屏障,刺向那个朦胧身形。 苏夜晚一刹那动手,石之轩就能负伤而逃,择地休养,但她没晚。自她和石之轩交手以来,夜刀首次出现刺中实物的感觉,被邪王护体真气阻碍了一瞬,紧接着长驱直入。 流光倏然而没,刀气却在他体内爆裂,硬生生撕开因不死印而生的邪异真气。她没有机会出第二刀,因为风暴已至,将她轻易卷起,抛往房屋之外的方向。 不知是真是幻,在被扔出去的同时,她好像看见石之轩意味复杂的目光。目光里不见失望,不见恐惧,不见认命,只是单纯的复杂难解。下一秒,那个轩昂高大的身影继祝玉妍之后,淹没在致命气劲当中,立时破裂粉碎,化为乌有。 又是一声墙壁破裂的巨响。苏夜撞中门边的墙,居然无计可施,就这样破墙而出,连打了三四个筋斗,重重摔在覆盖了一层新雪的地面上。 她背脊一碰坚实土地,立刻就要弹起,弹起不足三寸,再度摔了下去,只觉由胸到腹一阵剧痛,活像被人用大铁锤打过一顿,不但难以起身,还头晕脑胀,行气不畅,似乎经脉已经受了伤。 玉石俱焚卷起的劲风刮了几十秒,才慢慢停息。正厅旁边与两个小侧厅相连,侧厅完好无损,正中的建筑却破破烂烂,没一件东西是完整的。由于墙壁多处受损,屋顶破了个大洞,整座房屋正在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 简单地说,这地方好像被龙卷风袭击过,已彻底毁掉了。 只要眼力够好,还能从残骸里看出原有的家具形状,邪王阴后两人却不复存在。祝玉妍抹去了石之轩,也抹去了自己。无论他们有过何等恩怨情仇,都自此烟消云散。从此以后,阴癸派九成九会落在婠婠手中,引导数十年后的江湖风云。 苏夜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感觉极其糟糕。她平躺在雪地里,下意识伸手在脸上一抹,只见满手都是鲜血,愣了半天,才恢复了点儿力气,摇摇晃晃站起身,望着一地狼藉发呆。 她击败了石之轩,石之轩还当场身亡,算是件不小的喜事。可她内心深处,居然找不出半点喜悦之情,好像这一番轰轰烈烈,独与她无关似的。 离她不太远的地方,天魔飘带正摊在那里,因为细长柔软,材质坚韧,未被巨力震断。苏夜喘息半晌,走了过去,俯身捡起这条丝带,打算交给婠婠。 她把飘带和夜刀塞进袖子里,突然又是一愣,转身望向宅院大门的位置。 如同动作片里的警察,师妃暄终于来了,只是姗姗来迟。她立在大门附近,扫视激战后的战场,满脸均是她不应有的惊讶之色。 第二百三十八章 入冬之后,北方城市不论大小, 都陆续下起了雪。雪絮忽而若隐若现, 忽而长洒不休, 堆起短则紧覆地面、长则厚达一尺的积雪,将长江以北裹在白茫茫的雪光中。 沈落雁身着素黄衣裙, 掠着如云秀发,坐在正对窗户的软榻上,悠闲地喝茶赏雪。屋中铜炉飘出沉香气味, 炉中炭火炽烈, 炭块烧的通红, 驱走了从外吹来的寒风,满是富贵闲暇气氛。以她的武功, 并不在意这点寒冷, 之所以点起炉子, 只是习惯使然。 她饮完香茗, 放下茶杯,忽然像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 侧过了头, 对苏夜笑道:“二小姐, 你现在声望之隆, 如日中天。纵观中原东西南北, 无不瞩目于你的下一步计划,希望你再创出令人惊叹的奇迹。不知你心中作何感想?” 苏夜亦是一笑,坦白道:“我没有任何感想。” 沈落雁愣了一愣, 露出有点天真的情态,娇媚地道:“换了是我,看到散真人、宋阀主、邪王等人一一落败,总会有些志得意满之情。” 苏夜笑道:“你是你,我是我,每个人的想法各有不同。倘若你把武功练到我这样子,应当也不会在意虚名,只觉这是武道上的必经之路。” 她这么回答,可以说准确,也可以说不准确,因为她产生过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譬如说,她很不愿意恃强横行,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压他人低头。但大部分人想法恰好相反,即便嘴上不认,照旧在看到绝世高人时,自动生出仰慕之情,不知不觉听从对方吩咐。 那么,用口才说服他人的,就比用武功吓唬的更加难得。 名声绝非目的,完全不值得重视,而是一种手段,可以用来达成真正的目标。若用宋缺、宁道奇等人作为例子,更能体现出现实何等无奈。 他们都算正道中人,成名前后从未作恶,亦很看重后起之秀的心地为人。可她是因为武功高,才能得到他们的平等相待。否则,就算她长出三寸不烂之舌,站在道德高地上,把道理说的天花烂坠,也难以改变他们的理念。 宗师尚且如此,普通人还用说吗?江湖中人若肯讲人情道义,拒绝恃强凌弱,已经很难得了。 石、祝两人身亡那天,师妃暄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却因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长安城中四处寻找,错过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她赶到时,一切已尘埃落定,只能看着被掀翻的正厅发呆。 她们似敌非敌,似友非友,大敌一去,场面十分尴尬。幸好师妃暄明白来龙去脉,无意为难她,事先拒绝参与围攻,此时得知邪王阴后双双过世,也不曾多说什么,反倒帮她疗伤,助她安全离开长安。 她人是走了,事情本身却未就此过去。两位魔门宗师之外,李元吉、李南天亦成为牺牲品。只因他们自视过高,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就付出了生命为代价。 师妃暄应李世民之请,出手医治李元吉,仍然无力回天。自此,苏夜与李阀结下血海深仇,双方关系绝无软化可能,一如她与独孤阀。但从另一角度看,李元吉带着弓手围住无漏寺,本就想要她的命,失败了也只好怪自己武功不济。 这一次的消息很快传开,苏夜名气在不可能上涨的前提下,又硬生生涨了三分,并为大众熟知。短短数天之内,天下人都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她正是双龙的“后台”。 苏夜本人对此很是无谓,保持着“爱谁谁”的态度,生活一如平常。她回洛阳还不到三天,婠婠便自动登门,问清楚祝玉妍之死的详情,当面取走天魔带,自此再也没在她面前现身。阴癸派亦偃旗息鼓,似乎不想做大的动作。 如果说这件事有什么后果,只能说,它稍微影响了她的人际关系,其中又以石青璇为甚。 他们父女关系虽然恶劣,终究有着血缘联系,无法随意割舍。石之轩在人格分裂时期,怀着浓烈的愧疚感,对她颇为不错。苏夜乃是杀死石之轩的凶手之一,自然不好意思再见石青璇,闹的徐子陵也有点别扭。 杨虚彦、安隆、曹应龙等人作何想法,不得而知。侯希白听说之后,万分感慨,亦万分轻松,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只能说心头少了一个重担。他不必在二十八岁时,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接下石之轩的全力出手,却失去了自小教导自己的师父,心情非常复杂。 至今为止,苏夜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 由于消息传遍江湖,苏夜挑战宁道奇、宋缺两人的事迹也被发掘出来,跻身于被广泛承认的“大宗师”之列。就算有反对者,也仅是基于她的年纪经验,并未质疑她的真实武功。 她在洛阳城中隐居不出,闭关养伤长达一月时间,总算恢复到完好如初。每当她想起玉石俱焚,都心有戚戚然,认为自己伤在这一招下,实在算不得冤枉。然后,她一出关就接到寇仲的飞鹰传书,说傅采林率使节团前来中原,要见一见少帅军的主人。 苏夜的预测正在逐步变为现实。寇仲与傅采林决战,便是其中比较紧要的一桩。如今中原天下,只剩李、寇两家成气候的势力,李阀又明显弱于少帅国。傅采林目睹此情此景,当然不会像原来那样,带着手下弟子直奔长安,而是选择了看上去最有气象的寇仲。 寇仲因傅君婥之故,和奕剑一脉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们连续遭遇傅君瑜、傅君嫱两人,均处处留手,厚着脸皮和人家乱搭香火之情,最后更把假死的傅君瑜平安送回高丽。可惜的是,这大多是他们的单方面行为。傅采林并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自动把他们认作记名弟子。 那时,寇仲人在洛阳以西,得讯后急忙赶回洛阳,商量如何接待这个使节团。严格来说,傅采林在高丽身无官职,不能用“使节”两字称呼。但他多次率军击退隋军,乃是高丽人心中至高无上的英雄。说他一举一动,都能影响高丽王的决定,并不算过分。 他对于高丽,如同毕玄对于东突厥。寇仲即便少了傅君婥这重关系,也必须慎重对待他,取得他的认同。 苏夜从未担心双龙的个人魅力。自他们出道以来,真正厌恶他们,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只有独孤霸、香玉山这种反面角色。通常来说,越是宗师高手,越懂得他们的可贵之处,明白他们身上确有常人难及的好处。由于众多因素,傅采林进入洛阳后,一直受到最高礼节的款待。苏夜买下荣凤祥的一处地产,将其改造为使节馆,请他们住在那里。寇仲、徐子陵、侯希白、跋锋寒与宋师道五人都去见过他,双龙更是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有幸领教真正的奕剑术。 他们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成功全身而退,并向傅采林坦言心迹,用真挚情感打动了他,令他放弃杀死他们的想法,当面传授奕剑术的精微诀窍,承认他们有习练《九玄大法》的资格。 苏夜并未参与这件事,以免适得其反,引起傅采林的忌惮。直至双龙笑容满面地回来,她才又把他们派遣过去,请求与奕剑大师切磋一场。 这一战,仍是她赢了,在众多观战者的围观下,堂堂正正地赢了。奕剑术讲究“以人奕剑,以剑奕敌”,擅长寻找敌人“遁去的一”,将战场看作棋盘,却未能试出她刀招中薄弱位置,到底被她险胜一招。双方遵循以往宗旨,均点到即止,及时收手,仍让周围的人看的气都喘不过来。 傅采林为人颇有风度,痛快地承认了这次失败,并对夜刀大加赞誉。他先是认可寇仲,续而败于苏夜手下,纵有其他想法,也难付诸实施。 至于有些人猜测他是否会支持李阀,拖延寇仲一统中原的时间,也是想的太多了。决战之后,他不愿逗留太久,立即折返高丽,虽然留下几位弟子,却不再插手中原内斗。 对他而言,这正是最佳选择。寇仲若为中原下一代皇朝的开辟人,比其他人物更有好处,亦更容易得到两国之间,近年来难得一见的和平。这一行,既是为公为私的必然举动,也昭告着他了断了一件心头大事。 双龙见他点头允可,不再计较傅君婥的私传武功,自然松了一大口气,有种得意与欣慰混合的感觉,连走路都轻快了几分。苏夜则因这一战,一跃成为中原独一无二的人物。 当世三大宗师中,宁道奇与傅采林都坦承失败。三人之外,石之轩已然身故,宋缺从不讳言她破解过天刀第九式。于是,只要稍微关心当今武学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到“武尊”毕玄身上。 沈落雁、虚行之等人多次和她提起他,希冀之情一览无遗。 第二百三十九章 他们为她操碎了心,生怕胜败乃兵家常事, 她胜了那么多人, 然后败给毕玄, 反而令毕玄拥有当世无上声名,总撺掇她多多咨询跋锋寒, 从他那里打听炎阳神功。 苏夜哭笑不得,一回头发现双龙也作如是想,顿时满头黑线。关外之行, 给他们的印象当真是刻骨铭心。他们在大草原上遭遇毕玄, 三人联手仍落得惨败结局。双龙用尽平生之力, 才把跋锋寒抢救过来,自然不想再抢救她。 可惜操心再多, 也是无济于事, 就像天刀一般, 外人只能描述自己的感受, 说不出刀意诀窍。炎阳神功究竟如何,得等她亲眼见到才能知晓。 赵德言人还在长安一带, 显然了解近期种种风波, 并已将情报传回突厥。她有理由相信, 毕玄不仅收到她的书信, 还收到了很久, 却迟迟没有表示,不知有何打算。 他本应连同突厥金狼军,以武神之姿降临中土, 阵前决战寇仲,这时可不一定会这么做。苏夜等他,真的等了很久。无关人士等候这场最终的决战,同样心急难耐。徐子陵之前开她的玩笑,说要收取围观门票,就很直接地反映出了这种心理。 然而,就算她真要收门票,也要等毕玄主动采取行动。 关心她的人很多,知道她内心所想的却寥寥无几。若要以武功高低作出排名,毕玄绝非列表上的第一人,向雨田才是。她等候毕玄,尚有得到答案的一天;等向雨田,则像在机场等一艘船,等不来是理所当然,等来了是外星人开着飞船入侵地球,能把人吓的脸色发白。 苏夜向“媚娘子”金环真夫妇打听向雨田,打听多少次,就得到多少次“奴家不知”的答案。她有时想,如果向雨田真的蓦然现身,自己估计会热泪盈眶,一边唠叨“雨田啊,你想死我了”,一边迎上前去。 “向雨田”三字再次浮现时,沈落雁恰好问道:“寇仲迟迟不肯称帝,却以洛阳为都,在少帅国地盘上,已与皇帝一般无二。落雁不明白的是,你为何甘心放弃手中大权,是否帝位在你眼中,是件无足轻重的东西?” 苏夜微露意外之情,瞟她一眼,见她目光中满是好奇,才笑道:“这要看与什么相比。不瞒你说,我的确有点后悔。” 沈落雁讶然道:“后悔?” 苏夜笑道:“你别误会,我的后悔与常人的不太一样。我在想,寇仲乐不乐意让我先行登基大典,再将帝位让给他。如果这么做了,却没得到我想要的结果,看起来一定很可笑。” 饶是沈落雁聪明绝顶,也没想明白这么做的意义。她蹙起秀眉,沉吟片刻方道:“你……你想过一过做皇帝的瘾头?” 苏夜忽然作此想法,当然不是因为大发皇帝梦,而是贪图江山路线的奖励。就像她挑战魔门八大高手,一直不敢叫人帮忙,江山路线一样有着相似隐患。完成度早已过半,但能不能得到完整奖励,天知道是由什么因素决定。假如说,得到与否,差距就在有没有戴过天子冠冕,那她岂不是很冤枉? 她不方便解释,只摇了摇头,淡淡道:“猜错了,你用不着在意,就当我突发奇想吧。” 不知在什么时候,雪已停了。园林之美的紧要一点,就是当屋中人望向窗外时,能够把窗框当作画卷边缘,欣赏到足以入画的美景。翟让并没有文艺方面的造诣,园子却布置的不错。苏夜一向外张望,立刻可以看到满园雪景,构景错落有致,全然没有冬雪给人的单调感。 她凝视之际,沈落雁已依言换了个话题,从容问道:“话说回来,等我随你离开中原,要如何称呼你?大龙头带着翟大小姐去了外面做生意,再叫你二小姐,似乎不太妥当。” 苏夜皱眉道:“这也需要问吗?叫什么还不是一样?你要是愿意,可以叫我苏姐姐,别人都……” 一句话尚未说完,沈落雁已情不自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边道:“姐姐?据落雁所知,你今年尚不满十六岁,如何能做落雁的姐姐?” 她笑的十分开怀,苏夜却觉得有点没面子,似笑非笑地道:“你莫非忘了,我实际年纪可与外表不同。你叫我姐姐,绝对算不得吃亏。如果不愿意,可以叫我龙王,就像你称寇仲为少帅那样。另外,你我并非要离开中原,而是前往另一个中原,详情你等我讲完便知。” 副本世界即将走到尽头,她与寇仲等人的相处时间,亦是越来越短。她今日来找沈落雁,确有讨论未来计划的打算,并给出最后一次反悔机会。沈落雁若想反悔,她宁可不要这个军师。 她每招聘一名下属,都得浪费不少口水,将现实世界解释清楚,以免对方产生不适感。过去她已讲过四次,谈话对象的生存年代恰好都在北宋之后,比较容易想象,只需以“你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了北宋徽宗皇帝时期”开头,就能收到良好效果。 沈落雁乃隋末的人,需要接收的信息比其他人更多,但也并非难事。只不过,苏夜一想自己把相同的故事讲过五次,将来还可能有第六次、第七次,就觉得满腹辛酸,深恨古代没有录音设备,必须人工复述。 她刻意调整态度,作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把奇遇当作神话传说,很随意地讲了出去,从出身来历,讲到年代差异,着重强调地理仍是同一个地理,只不过皇帝不同、朝代不同、江湖历史也完全不同。这些事情的确难以取信于人,要等接受了设定,才会恍然大悟,明白她为何在年幼之时,就能处处克制李密这等人物。 苏夜看中的总管人选,无一不是聪明过人,眼光亦比常人开阔的多,沈落雁更是其中佼佼者。她起先还有不信之意,后来愈听愈是入迷,将苏夜所言,与自己过去的想法互相印证,顿觉豁然开朗,心想“难怪如此”。 而且,这些话极易证伪,是真是假日后一定能够知道。苏夜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强行创造出一个新中原,只为欺骗她。 除此之外,苏夜也承认那个世界极为凶险,明明是情逾骨肉的兄弟,翻开一看竟是多年卧底。江湖上,处处都有仇杀、陷害、争夺碰撞,有时甚至不合逻辑,虽是“盛世太平”,风险却更胜隋末乱世。她软硬兼施,希望招募沈落雁,正是因为步步惊心,难以信任本地土著。 沈落雁从不怕危险或困难,否则大可择一稳妥夫婿嫁了,何必带着全家投奔李密,为其出生入死。她宁可做叱咤江湖的俏军师,也不愿意认命当个贤妻良母。她之所以嫁给徐世绩,还是因为对徐子陵感情的无望,又受到李密投降于李阀的打击,心灰意冷之下无路可走,才履行了婚约。 如今她并未遭受感情挫折,又在李密与苏夜之间,早早选择了后者,想法自然不同。苏夜明白说出,她盼望沈落雁能够同甘共苦,做十二连环坞的军师,共同迎接叵测命运,反倒引起了她的好感。在沈落雁眼中,这绝对不是故意将她置于险境,反而是对她的深厚信任。 苏夜说了半个时辰还多,简介了十二连环坞的人员构成,中原武林的势力分布,然后微微一笑,无奈地道:“我话就说到这里,如果你生出懊悔之情,但说不妨,我不会把你怎样。早早坦白,也省了我继续说的力气。” 沈落雁仿佛大梦初醒,下意识坐直身体,不再是那副向前倾伏在小几上的姿势。她那双勾魂夺魄的美眸中,充满了意味不明的光彩。她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地娇笑道:“这是我出生以来,听过的最特别的故事。你大概也是我见到过的最特别的人。” 苏夜淡淡道:“故事当中,还有诸多细节,我并没有讲出来。但你应该明白,比起寻常百姓,我有着无可比拟的巨大优势,所以取得任何成就,都不值得骄傲。我真心这么想,绝不是故作谦抑。” 沈落雁不以为然地道:“是么?你瞧当世武学宗师,谁的运气不是好到出奇?就说寇仲与徐子陵,他们在做小混混的时候,竟然意外得到了昏君杨广想要的长生诀,又蒙高丽罗刹女传授上乘心法。其他小混混要是眼红他们,岂非要气破肚子?” 苏夜笑道:“的确如此,但他们的性格讨人喜欢,可不是自高自大之辈,与我所言,并不冲突。不说他们了,你有没有别的问题,我都可以回答。” 沈落雁微笑道:“你把处境说的凶险万分,听上去倒像暗中捧自己。不过,就算句句是真,也吓不倒我沈落雁。早在离开沈家庄时,我便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我确实想问一件事。” 苏夜道:“什么事?” 沈落雁再度露出又好奇,又天真的表情,居然还无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低声问道:“你说你有个师兄?” 第二百四十章 苏夜陡然发觉,自己身在异世, 仍躲不过别人对苏梦枕的关注。 她和沈落雁对视了一会儿, 莫测高深地道:“是啊, 我是有个师兄,是我那里最有权力的江湖霸主之一, 那又如何?我还有个师妹,自己虽未作出什么事业,却是另外一位枭雄的独生爱女, 是否也要向你交待一下?” 沈落雁忍俊不禁地道:“你为何满脸如临大敌的表情?” 苏夜道:“因为你关注的重点非常不对, 让我有些担心你会跳槽……投奔到我师兄麾下。” 这几天以来, 洛阳城内外并无风波,即使出现小打小闹, 也不至于惊动苏夜。她们两人促膝长谈半个下午, 期间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但没有人打扰, 不代表气氛不会怪怪的。等沈落雁弄错关注点, 更是从严肃正经的入职培训,变成了高中女生的窃窃私语。 苏夜绷着脸一说, 沈落雁又一次笑出声来, 摇头道:“二小姐……落雁暂时还叫你二小姐吧, 你什么时候恢复你的真实面貌, 我再看你能不能做我的姐姐。” 苏夜并不渴, 只为打破这微觉怪异的气氛,才伸手去拿茶壶,同时道:“不要扯这么多, 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落雁收敛笑容,正色道:“我既答应别人,就不会言而无信,你用不着怀疑我。再说,如今密公已归李阀,李阀在关中战场屡遭挫折,寇仲想做皇帝的心愿,早晚能够成功。到那时候,落雁又能到哪里去?受人重用的将是徐世绩,不是我。我对他并无真情,为了密公,才答应嫁给他。” 苏夜淡淡道:“现在你说不嫁,大概没有人会强逼你。” 沈落雁苦笑一声,道:“当然,徐世绩并不敢真的得罪我,何况以他的地位军功,想要什么样的美女要不到呢?但落雁仍觉不甘心,嫁与不嫁,都改变不了我的未来。归根究底,我终不是那种甘于平凡的女子。” 她停顿片刻,又诚恳地道:“因此,我之前受诺言束缚,现在却觉得跟你离开,未尝不是条很好的出路。你欣赏落雁,落雁也欣赏你,我们双方各取所需,岂非比我毫无用武之地来的好?我能为密公杀翟让,自然可以为你杀别人,只要你还保持着雄心壮志,我就不会后悔莫及。” 苏夜听她把话说的如此明白,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同时还感到庆幸。继公孙大娘之后,她终于有了第二个真正喜欢江湖争斗的下属,不必强求程英她们弃长取短,帮忙谋划打打杀杀。 简单地说,沈落雁很有个人追求,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凡她能够满足她的心愿,就无需担心她反目成仇。她们的关系可以用“意气相投”来形容,比起基于利益而生的联盟,自然牢靠的多。 她欣然一笑,叹道:“多谢,若有你帮忙,一定能省去我很多心力。可你仍未回答,你为何关心我师兄?” 沈落雁道:“侯公子离开洛阳前,在美人扇上,画出了你长大的模样。落雁很喜欢那幅画,觉得画的惟妙惟肖,把你的气质体现的淋漓尽致,还别出心裁,让人发觉你竟会有那种表情。” 侯希白描摹美人时,确实次次穷极心力,譬如抛弃沈落雁狡狯如狐的时刻,挑选她因一朵花而惊喜,透出落寞的意态。他画苏夜,失败一次又再接再厉,终于交出了一份满意作品。 苏夜同样很满意,当面对他表达谢意,此时听沈落雁评点,却微微一愣,问道:“难道我不可以凭窗远望,思念朋友?” 沈落雁娇笑道:“我把侯公子的评价告诉你,你听完过后,不要在他面前泄露秘密。” 苏夜奇道:“他还评价了我?” 沈落雁道:“他向我们展示美人扇时,说你定是想起了情郎,才会在思念中流露出甜蜜,远望中流露出温柔,绝不像对待普通朋友的模样。你不但心有所属,还对你们之间的关系很有信心,毫无伤感之情。他说,他十分羡慕那名男子,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获得你的青睐。” 说到这里,她突然俏皮地笑了,微笑道:“侯公子关心,我们也很关心。可惜落雁想遍了当世人物,发现你对宋缺、石之轩等前辈不假辞色,又把那几个年轻高手当作晚辈看待,全然不像动了心。他们之外,余子均不足为道。直到你提起师兄,我才眼前一亮,好奇心亦得到满足。” 苏夜当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八卦感情生活,但沈落雁尚未见到苏梦枕,就敢铁口直断,的确是聪明过人。与此同时,她还对侯希白十分无语,希望把他“多情公子”的绰号取下来,换上“情感导师”。 她正要开口,蓦地发觉有个地方不对,诧异道:“你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什么人?” 沈落雁耸起香肩,用无赖而慵懒的口吻道:“不就是寇仲他们?他那时突发奇想,开了个盘口,非说你爱上了毕玄。” 苏夜大吃一惊,问道:“怎么会是毕玄?我和他从未谋面,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沈落雁道:“因为毕玄外貌如天神般英俊,单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压迫感,恰好和你相配,也因为全江湖都没有别的人选了嘛!如果他猜对了,我们都要答应他一个要求。” 苏夜失笑道:“他和宋三小姐的婚事已成定局,就开始乱猜别人了?” 沈落雁掩口笑道:“谁叫你身上充满了谜团,让人家都很好奇,快告诉落雁,你那师兄,是否就是你心中的情郎?” 她之所以追问这件事,除了发自内心的好奇,还出于对未来局势变化的掌控意图。江湖上一代人物的恩怨情仇,仍在源源不断地造成影响。其中,名气最响亮的正是石之轩、祝玉妍、碧秀心、鲁妙子、岳山等人的纠葛。 这五人的命运与感情息息相关。碧秀心早逝,却称的上幸运,剩下的四人至死都深受其害。 寇仲在李秀宁身上,徐子陵在师妃暄身上,都曾受过不小挫折。倘若他们两个心胸狭窄,难以摆脱心中阴影,武学成就一定没有今天这么高。 上至宗师高人,下至后起之秀,均被这魔咒笼罩住了,不幸的多,幸运的仅是一小部分。沈落雁终日应对江湖仇杀,听闻不少江湖轶使,耳濡目染之下,忍不住心有惕惕然,有些担心苏夜年纪太轻,一动感情就不管不顾,作出愚蠢的决定。 她心里怀着期待,认为这是件神秘又有风险的事情。苏夜却一派镇定,全不像普通女子那样,要么深情羞涩,要么嗔怪恼怒。沈落雁刚说完,她便略一点头,平静地承认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爱上了我师兄。” 这句话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分量非同小可。 祝玉妍只会看上石之轩,不至于对岳山、边不负等人动真情。苏夜眼光不见得输给她,自然也看不中较为普通的人。沈落雁心底好奇之情愈发浓烈,忽然之间,很想见见苏梦枕,看他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她怔忡半晌,蓦地笑道:“寇仲的盘口可是白开了。” 苏夜想着寇仲的表情,也忍不住一笑,淡然道:“你们这里不流行隐瞒身份,我们那边却很害怕被人知道自己是谁,即使冒上与手下对面不相识的风险,也乐此不疲。等我这次回去,马上就把真相告知于他,然后同他商量,怎么揭开这个秘密,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沈落雁正在微笑,闻言又是眉头轻蹙,问道:“你为何不直接与他合作?” 苏夜笑道:“这事说来话长。终究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敢放心大胆地信任他。后来连续出事,找不到好机会。对你实话直说吧,我恋爱经验着实不多,还是首次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总觉得心中七上八下,有点故意拖延的味道。侯希白认为我充满了自信,实在高看我了。” 沈落雁幽然道:“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件事?” 苏夜说过是说过,怎奈她的倾诉对象都没谈过恋爱,还不如她本人。她闻言笑道:“有过,可惜没能得到有用的建议。倒是石之轩,仗着自己纵横情场,像教训后生小子似的教训我,预测我以后定会倒霉。不过,我猜他遇上碧秀心后,也是这样高兴中混着不安,经常患得患失,又何必说我。” 一时之间,沈落雁也不知怎么评价,想了想道:“至少你心境十分平和,纵使不安,也未造成太大影响。落雁对这些人与事很感兴趣,反正早晚都要知道,不如你……” 她的话被苏夜以手势打断。苏夜向门外一指,道:“有人来了。” 果然,外面回廊上,传来府中侍女细碎的脚步声。她轻轻叩响沈落雁房门,得到允可后,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中托着一封书信,同时向她们道:“外面有人送来这封信,指明送给二小姐,却没有留下姓名。”第二百四十一章 书信封皮上,亦是空白一片, 没有任何署名。 苏夜见到这封信, 心里已有预感, 拆开一看,发觉预感并无错误。但是, 信笺本身并非出自毕玄之手,而是他座下首徒拓跋玉代笔。由于拓跋玉地位无法与她相比,内容写的短而恭谨。一言以蔽之, 就是武尊他老人家将带上他们这群不成器的劣徒, 千里迢迢驾临中原, 应下《长生诀》的约定。 她看完之后,又看一遍, 将信递给沈落雁, 随口道:“毕玄难道不会写字吗, 非让徒弟来写。我送信给他时, 怎么样都是亲笔书信。他这样做,把我衬的好没面子。” 沈落雁笑道:“你今天刚来之时, 才说你与常人不同, 不怎么爱面子。” 苏夜道:“我爱不爱面子, 和别人给不给, 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但你说的对, 我只是顺口唠叨一下。无论如何,我等他等到这时,他终于给了我答复。” 沈落雁将信折起, 重新放回封皮中,蹙眉道:“我本以为,他将不理会你的邀请,率领突厥联军袭击中原,在阵前一决胜负。难道李阀与赵德言谈的不如人意,还是毕玄自己有其他打算?” 苏夜叹道:“若我处在他的位置上,大概也会这么做。毕竟我和寇仲、李世民等门阀领袖不同,以武学修养见长,又对他表现出很浓厚的兴趣。他能击败我,以后我将无力干涉他的任何举动,相反,他大可不必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出现。武尊地位无人可比,万一被敌人当众击败,对军心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沈落雁苦笑道:“消息传的果然很快。” 苏夜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另外,他也深深被长生诀吸引,应该是真的想一览为快。我说他不给我面子,倒是冤枉他了。他肯带人光明正大前来,没有独来独往,已经是平等对待我的表现。” 毕玄于草原截击寇仲一行人,可没有事先通知,而是直接出现在他们露宿之地,还摸了寇仲的爱马,根本没把这三名最出色的青年高手放在眼里。他们动手之后,毕玄在很短的时间内,重创跋锋寒,喝令他们滚出草原,就这么扬长而去,令寇仲至今还愤愤不平。 然而,跋锋寒才是主动挑战,不让别人插手的人。寇仲愤愤不平了半天,只能算了。 苏夜盯着那封信,放松之情远大于紧张。这证明她不必卡着时间,亲自动身到突厥挑战毕玄。同时她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希望毕玄是最后一道关卡,过关之后,她终于达到了向雨田的触发条件,完美地结束江湖路线。权衡之下,她实在应该感谢毕玄,而不是在屋子里吐槽人家。 沈落雁轻声道:“不知他如何看待名利,想不想要天下第一人的风光。若非你近期连续有了惊人战绩,也许他来得不会这么快。” 苏夜笑道:“就算想要,也只是顺道为之。你送信给寇仲,跋锋寒似乎正和他一起,问他们要不要回洛阳见毕玄,如果不来,就把长生诀送回来,不要让我失信于人。子陵那边也一样,相信他不至于不来。另外,着人清理打扫外宾馆,就是傅采林下榻的地方,一切规格与之前那次无异。” 拓跋玉在进入中原地域后,才派快马送来这封信,多则数日,少则一两天,少帅军中眼线亦会传来相同消息。 沈落雁应了一声,又道:“倘若武尊提前抵达洛阳城,那又如何?” 苏夜摇头笑道:“那他只好先等两天,游览一下城中的壮丽景观。他愿意让我作陪,我就作陪,非要动手不可,我只能赶紧接下吧?” 毕玄远赴中原,亦从真实世界的角度上,表示她大唐之行即将走到尽头。她在这里待了十年,感情比普通世界为深。但就算这点感情,也很容易抛弃割舍,不可能影响她的心情。她安排人接待毕玄时,仍挂念着向雨田。假使向雨田到最后还不肯出现,说不定会成为她最遗憾的事情。 拓跋玉写信写的相当保守,划定了一个时间范围,乃是让她早作准备的意思。苏夜收信后第三天,倒霉的寇仲不肯错过这场决战,再度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想法近似于沈落雁,一听毕玄不想在战场上和他相遇,还选了苏夜为目标,先是出乎意料,然后才恍然大悟,觉得这样也好。 跋锋寒回来的比他早一天,恰好是外宾馆收拾干净的日子。好像巧合一般,寇仲进城没多久,尚在与他们说话,便又收到最新的飞骑传书,说“北塞十八骠骑”已到洛阳城外,请少帅示下。 北塞十八骠骑为毕玄亲手训练出的精锐,精于联战,平时纵横荒漠草原,在中原名气照样不小。苏夜面见拓跋玉,要他们赶紧滚回突厥后,十八骠骑群龙无首,也随之离开,直到这时才集体返回。 毕玄徒弟之中,除了长徒拓跋玉,最出名还有一位名叫淳于薇的女弟子。拓跋玉本身乃是一等一的高手,淳于薇武功不在师兄之下,两人联手,令初出江湖的双龙吃了不少苦头。 这些人固然值得重视,却难以引发与过去相同的风浪。寇仲听完传讯,稍微有点警惕,仅是出于对毕玄的忌惮,和剩下的人毫无关系。 苏夜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巧,沉吟过后,决定不上演“迎出城外”这一套,让寇仲三人去接一下。他们多少算是旧识,能够找到共同话题,等毕玄安顿好了,她再去下榻处拜会。 在她印象中,毕玄既然与傅采林齐名,一定有着差不多的耐性,却忽略了两人的性格差异。寇仲离开不足一个时辰,大龙头府门前再度有人赶来,正是拓跋玉、淳于薇师兄妹,请她去外宾馆一行。 第二百四十二章 她通过跋锋寒,多少了解了突厥人的行事作风。他们不论武功高低, 做事都直来直去, 不愿费心和人虚与委蛇。跋锋寒自不必说, 可达志、突利、康鞘利等人无不如此。毕玄已将武功练到“真如”之境,更不可能惧怕任何人, 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苏夜叹了口气,拿出一面小铜镜,对着它照来照去, 整理有点纷碎的头发, 将它们整理的整整齐齐。她利用这段理妆时间, 在“同样表现出说一不二的宗师气质”,和“别人说啥就是啥”两者间犹豫着, 最终因为懒于装模作样, 决定做一个软蛋, 命府中下人准备马匹, 举步离开龙头府。 毕玄此举,确实有点无礼, 却不是没有好处。别人和他接触, 为他办事时, 他的效率显然很高, 不会出现拖泥带水的问题。横竖双方并非朋友, 有礼也好,无礼也好,都没必要计较。 她刚出龙头府大门, 便看到久违了的拓跋玉师兄妹。 拓跋玉身着皮质背心,声音阴柔,模样俊俏,有着些许男女莫辨的意味,以肩头一对飞挝作为兵器。他师妹淳于薇则娇俏可人,两颊生着小雀斑,格外的青春活泼。她腰间插着一把突厥人最常用的腰刀,整个人充满了野性魅力,一望可知不是中原女子。 他们两人均见过苏夜,慑于她神鬼莫测的武功,一见她出门,立刻流露出几分忌惮。这是下意识的举动,待拓跋玉觉得不妥,换上一脸客气恭敬的表情时,已经太晚了。 苏夜却没事人似的,向他们打了声招呼,飞身上马。沈落雁紧跟在她身后,平静自若地打量着这对不速之客。 他们依仗毕玄门下的身份,气势汹汹而来,狼狈不堪而归,本应对苏夜很有意见。但他们离开中原后,苏夜名声一日比一日大,近日更是达到巅峰。 因盛名之故,她身上属于“敌人”的部分已大为淡化,反倒成为值得他们崇敬的对象。尤其她外貌轻盈柔弱,内里却绝非如此,更容易引起矛盾感,使他们很难产生固化印象。 几句寒暄过后,苏夜笑道:“这次你们前来中原,有多大把握?” 拓跋玉不由一愣,不知她什么意思。淳于薇抢先反问道:“你知道我们的来意?” 苏夜失笑道:“不知道就怪了。如今宋缺远在岭南,宁道奇寄情山水,傅采林折返高丽,石之轩已死于非命,最有可能阻挡令师的人就是我。你们做什么都好,都得等决战分出胜负。令师取胜后,必然会威震整个天下,中土、西域、南海、高丽四地,再没有人是他对手。你们说,若你们是他,会放过我吗?” 拓跋玉冷冷道:“那也说不准,师尊早已超越凡俗欲望的限制。虚名虚利,求来做什么?何况当世英雄中,又有谁比师尊的名气更盛?” 苏夜笑道:“这么说,难道令师没有和我动手的打算?” 拓跋玉一愣,很不情愿地承认道:“有,但是……” 苏夜轻夹马腹,催促它加快速度,同时笑道:“这不就得了,偏偏你废话这么多。对了,你们师门有否开个赌局,赌我赢还是令师赢?” 淳于薇怒道:“我们怎会做对师尊这样不敬的事?你当我们是寇仲那小子吗,见了赌台就双眼发亮?再说,在你和师尊之间,我们必定相信师尊。” 苏夜微微一笑,摇头道:“这样一来,你们就不如寇仲那小子有趣了啊!” 毕玄乃突厥不败的战神,难怪淳于薇对他怀有如此强烈的信心。所谓赌局,仅是她闲着没事开的玩笑。但她真心实意地认为,这一战与过往数次决战一样,在交手之前,无人可以断定结果,所以赌一赌也无妨。 她和沈落雁各骑骏马,走在偏前的地方。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散在她们两旁。双方都没带其他随从,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 直到接近离龙头府五条街远近,整整占了半条长街的场馆,街上军士才渐渐多了起来。沿街有数十卫士来往巡逻,看得出这里不是百姓居住区,而是涉及重要人物的场所。 平时,馆舍大门封闭不开,待贵客来临,才从外面调来人手,进行洒扫、清洁等工作。这当然算不上正式,但寇仲还没到需要迎候外邦使节的地步,只是找个安全地方,用来招待贵宾而已。 毕玄这等人物,即使身无片职,也是贵宾中的贵宾。他地位不仅与傅采林相仿,此行扮演的角色亦差不多,身后隐隐约约现出东突厥颉利可汗的影子,又因为身份特殊,不必像真正的使节那样约束自己。 真要相比的话,在寇仲眼里,他反而比平常人更值得敬重。 十八骠骑的马已被牵到马舍,悉心照顾。他们的人则在外宾馆里,不知是不是站在毕玄背后,为他烘托武尊的气势。总而言之,外宾馆仍是墙高门厚,威严庄重,门口没有半个闲人,与往常并无区别。 寇仲入主洛阳后,荣凤祥突然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包括他美丽非凡的养女荣姣姣。大明尊教覆灭后,徐子陵在极偶然的机会中,见过荣姣姣一次,说她正准备远赴西域。但荣凤祥竟就这样抛下偌大家业,难免让人觉得可惜。 馆舍外表未变,内里的人则大为不同。苏夜刚踏上这条街,就若有所觉,下意识一勒缰绳,向馆舍内部望了过去。 毕玄显然正在里面,除他之外,其他人可无法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令她感到不对劲。 一时之间,她说不清到底是这种对手更容易对付,还是把全身精血气神收敛到毛孔中,变的比石头还不惹人注意的容易。她唯一清楚的是,毕玄毫无收敛之意,正用精神力量扫视每一个接近他的人。 四人到了外宾馆外,同时跃下马背,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军士。沈落雁低声言语几句,示意他们不必跟随,更不必引导前行,随即以半个主人的身份,快步走进大门。 这地方本身阔朗轩昂,稍加修缮,气派竟比往日更甚。荣凤祥名下地产中,要数它离洛阳中心最近,建筑风格最为朴实,颇有北地繁华城市的风貌。苏夜进门之后,连续走过前院、前厅,这才来到陈设最为郑重的正厅。正厅靠门的地方,设有一座巨大的山水屏风,使外人无法随便窥视厅中客人。 门卫向她行礼,然后大声通报。然而,就算他们一声不出,里面的人也知道她来了。 门外守卫仍然十分森严,与其说为了安全,不如说为了门面。苏夜抿嘴一笑,绕过屏风,发觉厅中的人远比厅外的少。这座华丽的大厅之中,居然只坐着寥寥数人。幸好人数少是少,却无一不盛名远扬,绝无寒酸清冷的感觉。 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其实没有太大区别。毕玄正如宋缺,只要有他在场,别人的眼光就像是被粘住了,紧紧粘在他身上。 寇仲端坐在北方主位,下首是徐子陵和跋锋寒。三人均面带笑容,连跋锋寒也不例外。拓跋玉与淳于薇不发一言,突然加快了速度,从苏夜背后绕出去,径直走到客座后方,安静地站在毕玄身后。 毕玄刚过了九十岁大寿,外表则像三十多岁,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他实际是个老人。这个事实再次引起苏夜的好奇,心想为什么这些人里,就宁道奇、鲁妙子等人外表比较老。 他身披野麻外袍,头发扎成乌黑发亮的发髻,体魄轩昂完美,双腿也特别修长。乍然一看,很容易认出他是来自远方草原的客人,因为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五官清晰挺拔,犹如青铜浇铸出的人像。 他的双眼既冷酷邪异,又神采飞扬,整个人就像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在动静之间不断变幻,令人无法捉摸他的精神,只知他体内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通常而言,苏夜本人才是像大海的那一个。她运刀时,常将对手抛进数不清的接续攻击里,令对方晕头转向,好像被扔进了刮着暴风骤雨的汹涌海浪。但在平时,她给人的感觉可没有毕玄这么恐怖。这是两人功法的差别,也是性格使然。 毕玄不仅体格完美,容貌也是完美,仿佛神魔再世,占尽大自然的旷野之气。像他们这等武学大宗师,容貌美丑均属小事,只凭魅力,就可以让人一见难忘。但他英俊的实在过了分,竟达到惊心动魄的程度。别人见到他时,多半不是折腰于他的绝世神功下,就是因为他的外貌气质而心生惊悸。 在这妖异魅力的衬托下,其他几人立马被衬成后生小辈,全无争锋之力。 沈落雁跟随苏夜以来,见过不少超卓的英雄人物,仍不能免俗,心惊于毕玄的慑人力量,不知不觉间看的入了迷,险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间,毕玄唇角上扬,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沈落雁正对着他,顿时微微一震,清醒过来,才发现这丝笑意的对象是苏夜,并不是她。 毕玄开口,声音深沉柔和,说的却是汉语,“你就是寇仲和徐子陵的师父?” 第二百四十三章 苏夜一愣,没好气地横了旁边那三人一眼, 笑道:“只能算半个师父。我教过他们最基本的兵器套路、武学招式, 刀法指点的尤其多。除了这些之外, 其他武功均由他们自行悟出,长生真气也是一样。” 毕玄于大草原上倏然现身, 与跋锋寒进行一对一地较量,并轻易取胜。他本以为,自己一脚踢断他奇经八脉, 踢散他周身真气, 他不死也是废人, 遂长笑而去。如今跋锋寒不仅活蹦乱跳,剑法还有了进益, 连气质都比过去更沉凝, 令他愈发好奇《长生诀》的神效。 苏夜赶来之前, 双方已经探讨过了这个问题。毕玄这才知道, 救回跋锋寒的并非长生真气,而是《换日大法》。 这套奇功乃是岳山以霸刀为代价, 向一位天竺苦行僧换回的神秘功夫, 经过他翻译改进后, 得到了现在这个名字。岳山死后, 石青璇继承了他的所有遗物, 多年妥善保管,最终将这些典籍交给双龙翻阅,使双龙有机会领悟这门功夫。 换日大法乃天竺神功, 套路与中原武学颇有不同,讲究“破而后立,败而后成”。它认为每个人都有三脉七轮,通过修炼“气、脉、轮”,激发人体潜力,治愈平时绝然无救的伤势。如果一个人修炼成功,在武功尽复之外,还能悟通天人合一的道理,夺天地之造化,修为更上一层楼。 不过,一套武功效果越神奇,就越难以练成。岳山余生一直在研究它,终究一无所得,也没有听说有任何人成功。双龙仗着长生真气与和氏璧,拥有超越常人的丰富经验,在草原帐篷里试了整整一晚,才成功救回跋锋寒。 双龙与毕玄从无恩怨,最多因为突利、颉利、赵德言之故,和突厥人产生过几次冲突。然而,跋锋寒把击败毕玄当作终生心愿,还杀了毕玄的首徒。毕玄向来疼爱门下弟子,当时正是为了杀徒之仇,才向跋锋寒痛下杀手,又允许另外两人毫发无伤地离开草原。 他们之间,究竟存不存在剩余的仇恨,抑或仇恨已随跋锋寒重伤而消逝,是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情。至少苏夜看着他们从容自若的笑容,觉得这怎么都不像敌对关系。 作为一个九十岁老人,毕玄的笑容潇洒迷人之至。无论他是静是动,是发怒还是喜悦,都有种专属于大漠草原的动人气质,和这间摆满汉地家具器皿的大厅毫不相称。 苏夜甚至想掀翻上头碍事的房顶,露出蓝天白云,在地面种满齐腰高的青草,才能让眼睛看的舒服。 她一落座,毕玄再度开口,淡淡道:“就算半个师父,也很了不起了。他们三人进益之快,乃是老夫生平仅见。现在老夫见到你,方知人外有人。与你相比,他们竟还算不了什么。” 苏夜笑道:“武尊垂名草原近六十年,始终盛名不衰。在下没那么大的脸面,敢在你面前自高自大。只不过,我听说你已经数十年不问突厥国事,一心修炼武道,如今特意从突厥来到中原,又有什么贵干?” 毕玄此来,并未带上赵德言或任何突厥贵客,只带了自己门下部属,使得苏夜很好奇赵德言的打算。可惜到了这个时候,任何打算都于事无补。赵德言若想助李阀转败为胜,那就得说动东西突厥联手出兵,大军压境,与少帅军进行破釜沉舟的死战。 但他本人愿不愿意是其一,突厥愿不愿意是其二。寇仲曾私下说过,他认为这个协议不太可能成功。毕竟阴癸派已经决心退避三舍,再等时机,赵德言根本没必要如此尽心尽力。 毕玄本人突然前来,可以作为佐证之一。 毕玄听她发问,默然半晌,轻叹一声,坦诚答道:“因为老夫忽然发觉,自己想起了年轻时冲锋陷阵的岁月,有些不甘寂寞,放不下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名声。” 他停顿一瞬,继续说道:“我想不问世事时,大汗也奈何不了我。但事,我一旦生出蠢蠢欲动的念头,就得找机会将这念头发泄出去,若闷在心底,对修行有百害而无一利。” 苏夜没想到他把话说的这么明白,略一思索便道:“这话并不完全准确。其实你一向放不下族中的事,每每派遣弟子四出查探,助突厥可汗一臂之力,说明你无法完全拒绝他。就说跋锋寒与你的恩怨,难道不是你先派出最得意的大弟子追杀他,反被他所杀,才结下了大仇吗?你若真的不问世事,何至于此?” 毕玄哈哈一笑,爽快地承认道:“不错。老夫听说你的事迹,虽未见面,已经视你为同道中人。今日一见,你果然能一口道出老夫的矛盾之处。” 他所谓的“同道中人”,指的是练成了绝世武功,却不肯隐居山野当个闲散高人,反倒建立势力,招兵买马的人。苏夜仔细一想,觉得他说的没错,也就笑纳了这个称呼。 这个时候,沈落雁忽然道:“武尊就算不来洛阳,也会随金狼军现身。这世上有什么事,能比在阵前耀武扬威更荣耀?如果你当众击杀少帅,就算子陵与跋兄和你拼命,又有什么用呢。可惜名气是一把双刃剑,能伤人亦能伤己。到那时出阵的,恐怕并非少帅,而是二小姐。你既拒绝不了她的挑战,又没有稳胜把握,一旦被击败,突厥人失去的信心不知要多少年才能补回来?” 毕玄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她似的,将两道炽烈的目光移到她脸上,微笑道:“说得好啊。若非考虑到这一点,我就不会来了。阵前一战决胜负,本就是一个令人很难拒绝的诱惑。” 沈落雁亦叹了口气,蓦然露出笑容,柔声道:“落雁还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你们两位并非不知收敛的人。武尊身亡,就算只为雪耻,数万金狼军也会不计代价地为你复仇,反之一样,所以……我大概用不着担心两位的生死问题了。”毕玄笑了,以漫不经心的态度道:“你漏了一个可能,那就是我们双双战死,外人均无立场替我们报仇。” 沈落雁的确漏掉了这个可能,一听之下,脸色顿时因为吃惊而微微发白,尤其毕玄说话口气十分随意,好像没把生死大事放在心上,更具可信度。 苏夜心想你九十岁的人,为什么要吓唬小姑娘,有意思吗,当即接过话头,笑道:“何必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话,没了背后种种原因,单纯领教武尊的炎阳奇功,仍是生平快事之一。” 毕玄不再理会沈落雁,点头道:“小姐不必如此谦虚客气,当年把‘飞鹰’曲傲逐出中原,命他终生不准回来的,就是你吧。从那时起,老夫就知道你这个人了。” 苏夜很久没听过曲傲的名字,不由产生了一点亲切感觉,微微一笑,答道:“是我,武尊为啥提起他?” 毕玄淡然道:“我同样希望这是场纯粹的决战,武学上的切磋,但你所言的种种原因,不会因为避而不谈就消失。动手之前,我们是否应该谈好条件?” 苏夜向旁边的寇仲扫了一眼,见他微露紧张神色,心知此事对他至关重要,遂道:“当然应该。你有提议的话,就请说出来吧。” 毕玄又一笑,从容自若地道:“其实习武之人的决战,有时是军事冲突的一种形式。走到决战这一步,未免有点可惜,但决战亦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苏夜淡淡道:“在大部分情况里,还是最简单快速的方法。否则大家辛辛苦苦打坐练气,扎马步一扎几个时辰,是只为强身健体的吗?不就是为了碰上麻烦时,自己说话的声音可以大一些,听自己说话的人可以多一些?” 毕玄笑道:“老夫不能连曲傲都不如。小姐输了,小姐自此退出江湖,不可出面干涉任何事情。” 寇仲忍不住大声道:“你老人家输了又怎么样?” 毕玄道:“老夫输了,便仿照曲傲,就此离开中原,终我一生再不回来,连带我门下弟子,都是一样。” 这一瞬间,大厅中静的瘆人,能听到门外雪片飘落地面的声音。几条街外,商贩叫卖声也声声入耳,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拓跋玉显然事前不知情,下意识叫道:“师尊!” 毕玄摇了摇头,他立即退了回去,只是脸上神情颇为不安。想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承认事实,发现自己奉之如神的师父亦有可能失败。 寇仲不像他那么不中用,兀自在想这两个条件,哼了一声道:“这不公平吧。你输了,也照猫画虎……不对,照葫芦画瓢,自此退出江湖,不能再管别的事。” 毕玄目光掠过他与徐子陵,淡淡道:“老夫说上一句话,就可对族人产生莫大影响。小姐地位虽高,权势虽大,在汉人中间,似乎还没有这么强烈的号召力。” 第二百四十四章 寇仲眉头一皱,哈哈笑道:“老毕你又胡吹大气, 怎么知道假以时日, 她的地位不会超过你?” 他刚刚才称呼毕玄为“你老人家”, 这下又变成“老毕”,可见心态转换之快。但是, 毕玄所言乃是事实。中土以内,即使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人宁道奇,也没有他在突厥的地位。他就是草原上的神魔, 若想要他彻底失去影响力, 并不是区区一个诺言可以达到的目标。 在苏夜预想中, 能令毕玄绝迹中原,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果。西域诸国如何看待他, 崇敬他, 那是他们的事情, 不是寇仲的。寇仲有朝一日, 必然可以面对面地击败毕玄,可现在还不行。 因此, 寇仲刚要再说, 苏夜就用眼神制止了他, 柔声道:“很好, 就这样吧。不知武尊想定在哪一天?再过两天, 正好是本月十五日,天气应该十分晴朗,我……” 毕玄断然摇头, 道:“为何要拖延时间,今天有什么不妥吗?” 苏夜根据过往经验,拿叶孤城当前车之鉴,认为高人肯定都喜欢天空挂着一个大月亮,所以好心好意地推荐满月时分。然而,毕玄没有这样的执念,昼夜晴雨,对他来说毫无区别。如果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喜好,那就是一望无际,由青色、绿色、黛色连续而成的茫茫草原,还有草原尽头,仿佛与天相接的山峰。 苏夜既找不到这种环境,不如省省力气,把精力放到即将到来的决战上。 她犹豫一下,笑道:“我本来还想,今晚在这里大排宴席,宴请武尊一行。傅采林来中原时,也是我负责接待。他吃完厨子精心烹饪的酒席,还客气了几句好话呢。” 毕玄微微一笑,摇头道:“这是你们汉人的礼节。你我既非朋友,就不必大费周章,还可节省时间工夫。即使真要宴请,放到决战之后也一样。” 苏夜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道:“说得好,其实我最厌烦宴席场合,和一群说熟不熟、说生不生的人坐在一起,吃一桌子我未必喜欢的菜,还随时防备着说错话得罪了人,奈何礼数如此,有时候不得不这么做。” 事实上,请人吃饭并非必经的步骤。宋缺来看她的时候,他们同样没说几句,就去了净念禅院。她去看石之轩时,两人连坐都没坐,在桥上互相嘲讽了几句,立即动起了手。 但毕玄多少具有外宾身份,一见面就兵戎相见,让她感觉非常古怪。 她和沈落雁对视一眼,在心里把宴席时间向后推迟一天,同时垂死挣扎道:“武尊此来,有个原因是借阅长生诀。何不先看完这本奇书,了断一桩心事?” 毕玄诧异道:“据少帅所言,长生诀乃中原道门中,秘不可测的宝典。且不说老夫读完它后,需要一段时间领悟融汇,就算少有心得,也会影响你我的决战结果。小姐有事,可以慢慢商量,不必到处寻找借口。”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居然饭不吃,水不喝,书也不着急看,一门心思扑在决战上,令苏夜觉得自己简直矫情。她不再坚持,报以一笑,答道:“今日就今日,把今日硬拖到明日,的确没什么意思。这座外宾馆本是洛阳第一位富豪的地产,府中有个极大的花园,尽管不如草原开阔,作为交手之处,总是够了。”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恰好将众人表情一览无遗。 寇仲、徐子陵两人较为关心决战结果,神色固然从容自若,却夹杂着影影绰绰的担忧,与脸色刚刚恢复正常的沈落雁相映成趣。跋锋寒则含笑以对,明显比他们更洒脱。当然,他和苏夜交情不深不浅,更像是路上遇到会打个招呼的熟人,硬要他情急关心,未免强人所难。 这边的四个人神情各异,倒都比对面两位自在。拓跋玉师兄妹不住望向毕玄,想说话又不敢说。一个人自称能够击败毕玄,与毕玄承认对手有可能击败他,效果自然不同。 苏夜一眼瞥去,发觉淳于薇满脸不敢置信,正在试图用眼神和师兄说话,忍不住又一笑,转身率先出门。 傅采林来时,后园中亭轩楼台都由他带来的人亲自布置,布置的华丽舒适,又有山水高雅之致。毕玄并无这等兴趣,一切事务仍由馆中卫士、杂役完成,干净是干净到纤尘不染,却少了有人居住的人气。 花园确实占地广阔,园中种植大批北方树木,到了降雪时节,仍有一大半青翠色泽,与江南的秀丽典雅完全不同。 如果宋缺还在洛阳附近,定会赶来观战,可惜他不在。很多人希望目睹这场决战,但希望只能是希望。即使仅出于对敌人的尊重,苏夜也不可能把决战场地变成动物园。 雪仍在下,不疾不徐地下着。仆役清扫出园中通路,未碰其他地方的积雪,只为满足主人的赏雪愿望。满园奇松古柏,郁郁葱葱,云杉参天而起,衬着天上细絮绵绵,地下白雪团团,别有一番意趣。 毕玄年轻时,并不像现在这样空手对敌,总是身骑一匹骏马,在草原奔驰纵横。他用的兵器是一把长矛,名为“阿古施华亚”,意思是“月夜之狼”,重达九十九斤。自他出道以来,从未遇到过对手,被突厥人称为“永远不能从马背上击下来的对手”。如果他需要,还会穿上黑袍,披上战甲,全副武装地面对敌人,更是令人闻风丧胆。 这些消息,均是由跋锋寒转告给苏夜的。毕玄人还没死,已经成了西域的传说人物,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辉煌过往。苏夜听故事时,心想若遇上阿古施华亚,那么也给夜刀取个外国名字,就叫施华洛世奇好了,反正听起来都是西方风味。 毕玄这次来中原,带上了月狼矛,也带上了战甲,准备全力以赴。但不知为什么,在见到苏夜之后,他打消了持矛上阵的想法。 他遇见过无数高人隐士,不分性别、出身、种族、年纪,大部分为成名而来,结果受不了他一拳之威。诸如跋锋寒、寇仲等辈,才能得到他的青眼。他之所以带来月狼矛,正是出于对苏夜所说的那个原因,即忘不了过往的风光,依旧想回到过去驰骋草原的日子。 然而,他面对着这群年轻人,陡然觉得这想法可笑至极。过去既是积累,是宝贵的财富,也是精神负担。对手无论武功高低,一个个均在向前精进,他却带着数十年前的兵器,仿佛从人到矛散发腐朽气息,有股应该束之高阁的感觉。 换句话说,跋锋寒已把长剑从“斩玄”更名为“偷天”,不再拘泥于毕玄一人。毕玄则反其道而行之,对过去依依眷恋,似乎不是一代武学宗师应有的举动。 拓跋玉上前几步,低声问他是否要用月狼矛。他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当他摇头时,已彻底抛开对过去的怀恋,像苏夜一样,把注意力放到现下及未来。 外宾馆极为清净,整个巨大园子均寂寂无声,蛇鼠虫蚁全部绝迹,比之在大厅的时刻,更像另外一个世界。 苏夜离开大厅,是觉得外面更加宽广空旷,也是觉得自己和人动手的时候,动不动把家具打的粉碎。一场决战过后,不但家具摆设遭殃,连墙壁和屋顶都很难幸免,又要花钱雇人重建。她脑子里尽是这些念头,并不知道,自己与阿古施华亚失之交臂,亦对毕玄的转变一无所知。 总之,她在前方领路,一直领到花园中的大片空地上,才转过身,微笑道:“就是这里吧?” 积雪没有清扫,厚实绵软,印下众人足迹,一望可知他们的轻功造诣。其中,自然以拓跋玉、淳于薇的足印最深,沈落雁次之,寇仲三人再次之。到了苏夜与毕玄,竟只剩一个浅浅的印痕,不仔细看,都看不出那是他们的脚印。这还只是他们平时步行,若全力展开身法,必定可以平地升空,踏雪无痕。 几个人不分敌我,胡乱交换着目光,都想从别人脸上找点激动的表情。忽然之间,跋锋寒哈哈一笑,主动向后退开,就像寇仲旁观宋缺那一战,退到了不会被交手双方影响,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地方。 他一退,其他人也跟着退后。 被白雪铺满的空地,犹如白石广场般洁白平整,上面仍只剩两个人。东面的是苏夜,西面的是比她大了一个人的毕玄。 苏夜早把外面的斗篷脱掉了,露出纤巧优雅的体态,斗篷中的打扮与春夏时节无异。毕玄不答她的话,像是饶有兴趣般,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神情极为从容冷静,不像石之轩的邪恶无情,也不像宁道奇的仙风道骨,仿佛刹那间,一切人类的喜怒哀乐都离他而去,只剩一个为战而生的躯壳。 第二百四十五章 至此,苏夜心中, 终于升起了一点点对取胜的渴望。在前世, 她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关注的最严重问题亦很有限,不过是“选择题错了一道还是两道”, “好大学就一定能保证好工作吗”,如今却动不动要思考生死大限,考虑如何与当世最负盛名的大宗师一争短长。 所幸这么多年过去, 生死之战对她的意义, 最多只与过往一场模拟月考持平。 毕玄负手于背后, 任凭野麻长袍在风中猎猎舞动。两人精神都已锁定对方,六感均已以对方为主体对象, 明明未出刀未出拳, 却有凛冽锋锐的气劲, 从他们身上无声无息地荡了出来, 凌空冲撞着。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足印都覆上了一层落雪。苏夜垂下的右边袖口, 忽有一点黑光闪动。闪动微弱不可见, 似乎是他们盯视太久, 眼花产生的错觉。但黑光一霎, 毕玄身形犹如变魔术一样, 瞬间移向苏夜,离她只有四五步远,同时简简单单地一拳击出。 从黑光出现, 到毕玄拳击苏夜额头正中,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发生。当时在草原上,帐篷边,毕玄正是以同样的一拳,轻而易举破解了寇仲三人的联手攻防之势,令他们感到孤立无援。他们不仅没有妙招抵御,甚至失去了后撤逃跑的机会,只能拼死一战。 宗师高人出手时,总伴随着狂飙的惊人气劲,不必手足接触,只需利用离体而出的真劲,就能把敌人活活撕碎。然而,毕玄这一拳,居然静寂无声,声势还不如镖局趟子手的黑虎掏心。 这并非因为他用不出气劲,而是炎阳奇功的特殊效用。敌人感觉不到真气流转,只能体会流转之后的后果。 拳劲所及,如有神迹,空气温度骤然上升,直到人体无法忍受的地步。苏夜处在高温正中,扑面而来的并非劲风,而是一股灼热气息。她身畔三尺之地,竟然凭空灼然沸腾起来,仿佛她站在了火山口上,或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荒漠,接受炎阳烈日的洗礼。 仅是在旁边看,都会像目击宋缺天刀出手般,受到相当大的影响。毕玄出拳,和旁观者明明毫无关系,仍然让他们产生口干舌燥的错觉,只想寻找水源,痛饮一场。 起初,也许还没什么了不起,似乎只是被炽热的阳光照射了一会儿。但随着拳势推进,拳劲步步增加,热度也会跟着上升。到了最后,敌人会发觉自己赤身裸体,在大沙漠中徒步跋涉数天,被烈日照的只剩最后一口气,别说看清毕玄招式,连抬手挡一挡的能力都失去了。 若说夺天地之造化,这就是夺天地之造化。高温已经足够难挨,更别提苏夜视野之中,尽是毕玄那个不断放大的拳头,好像天地转瞬千变万化,变的只剩他这一拳。 究其实质,这是另外一种力场,就像天魔功所生出的天魔力场。只不过,天魔场不断旋转,并向内收束,毕玄的炎阳力场则平均分布每一分劲力,让敌人无法测知薄弱之处,同时变化不下于天魔场,快的令人目不暇接。 在别人眼里,拳头竟变的比苏夜脑袋还大,能够轻易把她打的粉碎。但淳于薇尚未叫出声来,万般幻象已倏然而没,清凉之意重新充塞于天地间。 夜刀后发而先至,画出一道柔和弧线,轻轻挡在了拳头与额头之间。刀招亦十分简洁,就像她很随意地抽出夜刀,很随意地挡在那里。刀锋并未像寇仲所想的那样,散发出透骨寒意,反而非常普通,普通的让人觉得意外,什么寒气热气都没有。 苏夜很清楚,只要挡下这一拳,其他问题自然不是问题。所谓冷热寒暑,不过是皮肤感受到的表象。如果她执着于此,那绝对不会是毕玄的对手。 她看似举重若轻,浑若无事,一派宗师风范,心里却远不像外表这么自在。毕玄甫一出手,就凌厉霸道到这个地步,大出她意料之外。那股热劲并非只是幻觉,而是依靠高温,破除对手护体真气的一种方式。如若她敢有一丝差错,过去重伤的跋锋寒就是未来重伤的她。 拳刀交击,发出的响声犹如晴空霹雳,活像园子里有火药库炸开。 刀身上黑光流转,烁烁生辉,似有黑气离刀而出,射向毕玄。毕玄双眼本就十分明亮,这时更像是雷霆电闪,在瞳孔处明灭不定,霎时神光照人。 刀气山洪般爆发,气流冲天而起,向着四面八方狂冲出去。刀锋如墨线,由线成面,竟像一张漆黑的幕布,向毕玄兜头罩下,满溢黑云压城之势,硬生生撕破周围的灼热气息,不管不顾地狂攻对方。 以幕布两字形容,其实不够准确。它仍是由刀芒形成的网,只是空隙奇小,小到看不清楚,令人觉得像是墨汁当头泼来,不知应该躲避,还是硬顶着刀势还手。黑云之后,暴雨接踵而来,劲气激射如雨箭,尽数指向毕玄。 毕玄右拳陡然松开,拳化为掌,掌化为指,毫不犹豫地点向这张墨网。与此同时,他双足忽然离地上升,高逾一尺。人升到顶峰时,炎阳神功的功力亦提升至顶,当真像是凌空升起了一个炽热的太阳。 指上发出的劲力,就是太阳射出的光芒,所到之处,刀气向两边翻开,如同被烈日蒸发的水,虽未烟消云散,也是声势大减。 苏夜早有预感,并不惊讶。刀上流光凝而不散,微微一颤,又是无数水流般的气流奔腾而出,似乎她铁了心,要用水势克制炎阳真气。 就在这一刻,恐怖的高温热度无影无踪。热度之外,毕玄全力出手时的压迫感也跟着消失,她明明面对着他,却像面对一片虚无。刀气所及,唯有虚虚荡荡,正是一刀刺空时应有的感受。 奇怪的是,灼热感消退了,周围空气被瞬间抽空的感觉却依然鲜明。炎阳气场本来温度骇人,现在飞速降到正常水准,更像是人工创出了真空环境,犹如宋缺夜刀笼罩下的地方。 这个范围当中,死亡代替了生命,没有任何生物可以生存。 毕玄能在刹那之间收束真气,比任何意外都令人胆战心惊。炎阳真气并未消失,而是倒流回去,集中于他双手上。与此同时,他面前狂舞涌流的庞大刀气亦忽然产生变化。劲力急速向内聚拢,凝结成柱,仿佛百川归流,变为雷霆万钧的一刀,招式仍然毫无花俏,干脆利落地斩向前方。 两人此前从未见面,这时表现的却像心有灵犀。刀锋如长虹经天,向毕玄当头而落,刀芒横扫出去的时候,仿佛黑云从天而降,铺天盖地,使天上真正的太阳也失去了光彩。刀气锋利到极点,给人的感觉却十分压抑,几乎透不过气来。 下一刻,黑光戛然而止。 毕玄双手掌心相对,同时推往前方。一股炽烈到了极点,仿佛能够融化钢铁的狂暴热气,自双掌中的空隙荡出,直冲夜刀刀锋。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两人的真劲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破空声尖细锐利,就像众多铜哨齐齐鸣响,遍及整个园林。 他的拳头并未接触夜刀,只用炎阳真气扫中刀气,全凭真实修为。无论刀招还是他空手的招式,都极其简洁,每个动作清楚明白,看似没什么出奇,其中却藏着无尽玄妙,几乎封死了对方所有的可能变招。 如果能够排除招式对精神的影响,旁观者将会发现,这正是许多高人推崇的“大道至简”,使人观之不倦,恨不得他们多出几招。 两股巨力相撞,场面既惊人又好看。双方暂时势均力敌,无法凌驾于对手之上。气劲如利箭、似飞蝗,在他们身侧汹涌咆哮,掀起满地白雪。 入冬以来,只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雪。由于无人打扫园子,园中积雪盈尺,就像一床柔软洁白的棉絮。此时狂风一到,积雪重量太轻,瞬时被裹挟起来,冲天而起,在半空形成一道白色旋风。 旋风刚刚出现,立即被翻滚不休的气流冲散,裹在漫天雪片中,与飞雪融为一体。一时间,这园子仿若凭空出现白茫茫的雾气,将苏夜与毕玄罩在其中。 劲气由两股纯粹凝练的巨力,化为数十股、数百股细小气流,凌空盘旋着,又从地面扫起积雪,最终展现出这幕奇景。那一大片空地竟由雪白变为枯黄,未曾剩下半点雪花,可见两人真气支离破碎时的威力。 半空中,尽是纷纷扬扬的细小冰晶雪沫,被阳光一照,闪出无数璀璨光芒,好像这雾气会发光一般。然而,奇景如白驹过隙,倏然而没。未等旁观者露出赞叹神情,光芒已然消失,两道人影腾跃而起,一用刀,一用掌,化出数不清的神妙招数。毕玄身影闪动之快,腾挪之诡异,足以与石之轩媲美,令人怀疑他也练成了幻魔身法。 炎阳奇功形成的气场始终围绕在他身边,操弄顺逆之势,不管他怎样变换步法,真空般的环境始终不曾消散。这套绝学威力无穷,几乎没有破绽与弱点,配合他惊天地、泣鬼神的拳掌功夫,更是难挡难避。 第二百四十六章 雪花越下越大,仿佛无数洁白棉絮, 飘飘洒洒地从天而降, 飘落期间, 还轻盈地飘几个圈子,似乎一点都不心急。天上阴云虽薄, 北风却不是很大,一时半会间,吹不散这层烟笼雾罩般的铅灰冬云。 也就是说, 这场雪还要下一段时间。至于是大是小, 就要看老天爷的脾气了。 在极为静寂的深夜里, 由于万籁无声,普通人亦能听到雪花飘落地面时, 发出的细微响声。习武之人内功精进后, 耳力目力也飞快增强, 不仅能听到雪声、辨认每一片雪花的不同形状, 还能分清雪片与雪片碰撞时的声音,雪片落在不同材质上有什么样的差别。 双龙习练《长生诀》, 提升速度远胜他人, 数年间便取得如此成就, 耳目灵明如神。除非是功法特别的高人, 没有人能够成功伏击他们。 其中, 又以徐子陵感官最为通灵,直觉亦胜过寇仲。对他而言,茫茫雨雪并非障碍, 而是助力。当雪絮雨丝从天而降,他就觉得自己与世界建立了奇妙的联系,灵台亦比平时更加空明。 正因他听的清楚,此时才有骇然感觉。在他耳中,毕玄或苏夜功力提升至极限,又未运功卸去对方攻击的时候,他们踩在雪上的声音,竟比雪花落地还细小。以他的能力,也得等他们接近至背后三尺之地,才能发觉身后有人。 他骇然之余,目光从地面移开,望向正在缠斗的两大宗师,发觉他们正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双方像商议好了似的,在身畔划出无形边界,并不像他和寇仲打斗时,上天下地无所不为。那块空地占地面积不小,每到开春时节,自有花匠种下无数花草,这时秋天的枯枝已被收拾干净,只剩一片空荡荡的土地。雪地正中,圈出一块类似正圆形的黄褐土地,其上枯草丛生。 按理说,整座后园都是他们交锋的场地,偏偏迄今为止,遭殃的雪地仅有五丈方圆,与他预计中颇为不同。 毕玄身材高大,却能足不点地,形若鬼魅地一掠数丈,身法妙至巅毫。遗憾的是,他并未尽展所能,所有移动均是为炎阳奇功做的铺垫。他也好,比他小上整整一圈的苏夜也好,都是既利用斜掠期间的位置转换,躲开对方正面强攻,又不想离开对方太久,仿佛一旦远离五丈以上,就会遭受惊天一击。 这场景看似不合常理,实则是两人势均力敌的证明。刀气与拳风交织穿插在一起,难解难分。每一次变招,均是常人想象不到的凶险,看都可以看出一身冷汗,遑论领悟其中精妙之处。 徐子陵固然关心,寇仲更是看的双眼瞬也不瞬。宋缺已是他心中暗暗崇拜的刀道大宗师,苏夜的排名还在他前面。夜刀每一次全力出手,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视野之中,什么风雪、冻云、白雪堆积的树木枝桠都不见了,只剩毕玄的炎阳气场,和苏夜的夜刀刀光。 气劲本无形体颜色,所以关七究竟如何练成有形的剑气,是苏夜至今苦思不出的难题。但是,寇仲功聚双目,如同自己身在战场般,用心灵体察面前的决战,照旧可以弄清楚他们每个动作,每处变化。 那两人的身影正在渐渐模糊,退到拳与刀之后。他们两个,连同观战众人在内,心神仿佛被压缩到不能再缩的一点,处在拳刀交击正中,又好像不断延展,延展至和天地相接的宇宙。他们自身的存在,从未如此鲜明,也从未如此晦暗。 气劲有时如攒动的刀丛剑锋,朝对方拼命戳刺,酷烈之气扑面而来;有时如两面巨盾,一面带着炽热暴风,狂压而下,另一面冥冥漠漠,宛如黑云涌动,进行徒劳无功的碰撞。 双龙目睹宋缺挥出天刀时的情景重现。刹那间,两人心灵再度离开了身体所在的环境,触碰到两大宗师的精神交锋,拼命汲取其中经验。直至他们能完全无视这种影响,才敢说自己是毕玄的对手。 在这个时候,连寇仲都认为,苏夜将用出化解天刀第九式的惊天刀法,割裂炎阳真气的流动。但苏夜不想这么做,始终见招拆招,一双清澈异常的眼睛里,并无任何情绪变化。 她应付敌手之外,还在想毕玄与他人的差别。 毕玄出手狂猛暴烈,宋缺亦要略逊一筹,一动手就占据主动,险些把她拖进他定下的节奏韵律。在这等对手面前,一切武学常识都难以实践。功力不济之辈,硬碰几招就要毙命于毕玄拳头下,若想以柔克刚,则必须承受一柔到底,再也刚不起来的可怕后果。 他们几乎不会犯常见的错误,更无可能败给修为比不上自己的人。别人想击败他们,要么想方设法,用毒药、暗器、千人甚至万人设下埋伏,要么苦苦修炼,到后来居上为止。 跋锋寒自知不敌,想埋头修炼一年再行挑战,正是明白自身差距,脚踏实地的做法。 苏夜仅凭这一次接触,便对毕玄有了不少了解。武功练到这个地步,自然可以反映施展者的真实为人。她去过大草原,亲眼见过烈日碧空下,一望无际的起伏沙海,与毕玄交手时,好像又回到了那里。他昔年雄踞草原的气魄,亦在她心头一掠而过,几乎可以激起她的万丈豪情。 她并不知道毕玄带来了月狼矛,还有一匹草原神驹,却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纵马奔驰,以长矛应敌,又会是怎样一副画面? 不可否认地是,无论怎样修正,短刀都不太适合马战。跋锋寒向她讲述毕玄的故事时,也曾无意中提起这一点。当然,就算苏夜不用马上兵器,也没几个人是她对手,但碰上毕玄这等强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到那个时候,大概是手短的我,怒斥长矛的他占了兵器便宜吧。或者让他潜入水底,进行一场不准换气的决战?”苏夜想。 这个想法消失之时,毕玄对她的所有影响亦被排除。对月狼矛的好奇心,对草原霸主的崇敬心,也被风雪撕成碎片。她的心情震动了一下,恢复到心如止水的水准。在这个状态中,所有人向她施加的精神压力,都是镜面中的倒影,绝不会引起太大反应。 炎阳真气忽扩忽缩,带动劲气不停奔涌。毕玄如若立在风中的风神,拳掌指向哪里,气流就向哪里流动,随他心意吸摄收放。他凌空旋转,气流便变成龙卷似的暴风,自不同方向涌向苏夜,包括她后方区域,让人不敢相信,他竟能隔空操纵风的走向。 刀芒拳风吞吐不定,黑光如同一条游龙,在狂风中闪烁变化。每当空气中的热度上升,黑光一掠而过,又把温度降了下来,令修罗战场重回清凉世界。但不知不觉间,游龙开始支离破碎,从起始的霸道刀势,变为无数纷纷扬扬,犹如雪片的黑色光影。 到了这个时候,夜刀挥出的轨迹仍清晰可见,没有脱离旁观者的视线。他们确确实实地看到,万千漆黑精芒当空闪动,每闪一下,就和真正的飞雪联为一体,好像是闪耀着黑光的异样雪花,杂在风雪中扑向毕玄。它们明明是黑色,给人的感觉却和飞雪一般无二,完全辨认不出差异。 这是另外一种错觉,不如之前那样庞大,但更为细致微妙。旁观者尚觉眼花缭乱,毕玄更是冷哼一声,发觉对手的刀气骤然含蓄起来,仿佛藏身于片片雪花之间,借着风雪威力,向他发动无孔不入的攻击。 他眼前身畔,尽是严冬之中,寒风呼啸而过的猎猎声音,向上一望时,才发觉云还是那样,雪还是那样,并无暴风雪的前兆。 今日风力本就不大,何来“风雪威力”之说。他所感应到的所有幻象,均出自夜刀本身。 他眼里同样只有刀,没有人。夜刀施展出邪异招式,瞬间劈散流风,更改环境,刀势却十分自然流畅,完全没有突兀之感。他心中微微一动,想起中土诸教中有“天人交感”、“天人合一”的说法,表面与武道无涉,其实已经形容出了武学的最高境界。 他以奇功模拟影响战场的劲气流动,自身则高高在上,犹如丽日当空,用这不可一世的姿态,睥睨芸芸众生。可惜,天空降下雨雪时,日光再猛烈,也无法蒸干它们。苏夜别出心裁,用刀招创出虚拟的雪境,反被动为主动。刀气看似零落四方,各行其是,实则中间自有联系,像拳风裹住她一样,反过去裹住了毕玄。 拳风暴烈,刀风却是宁静冰冷的。风雪再大,也不会让人感到焦躁灼热,只以无处不在的寒气,渐渐冻僵雪中的人。 毕玄双臂抬起,成十字交叉于胸前,似在保护腰腹要害。与此同时,他再一次旋转起来,风暴凭空而生,以他交错的双臂为中心,向前方极力攻袭。 第二百四十七章 劲风凛冽,弥漫全场。风中仍带着热度, 卷出一个干涸炎热的气场。气场里面, 毫无生命存在的痕迹, 如同一堆堆连绵起伏的沙丘。一个人必须要有惊人的意志体能,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风在, 空气也在,并未被毕玄抽干。但这一区域内的生气,却于瞬间荡然无存。天上地下, 只剩毕玄神魔般的身影, 山丘似的挺立着, 成为敌人眼中最后一幕噩梦。 荒漠出现之时,飘雪亦长洒不休, 形成极为奇异的矛盾感。漫天刀光如同轻烟, 被劲风撕成一缕一缕, 但绝非由劲风掌控。那精光如此耀眼, 几乎变成了白光,看不出是由夜刀而生, 只能看出刀劲提升到顶点, 甚至能掩盖刀身原有的色泽光彩。 正因如此, 刀势仿佛雪势, 半空琼花万点, 似真似幻,降至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中,既似随风飘扬, 又像借着风力,将雪絮播散到气场的边际角落。不过一转眼工夫,雪花竟然无处不在。 无论毕玄还是苏夜,都很难连续感应身外环境。毕玄眼前所见,是飘洒飞扬的大雪,耀目生花。苏夜看到的,自然是烈日下的沙漠。他们周天三十六转走至最低处,幻觉会强烈一些。内劲自丹田汹涌而出,遍及全身时,幻觉就自然而然退散而去,重新现出寂静庭园,以及旁边观战的五个看客。 寇仲终于松了口气,心想自己预测的还是没错。尽管交手双方千变万化,仍要暗合天人之理,即便他们本人没这意思,也会在招式中不知不觉表现出来。 或者苏夜只想将刀劲分散,破坏稳定而暴烈的炎阳气场,找出毕玄攻势中最弱之处。但她按照这个思路,挥出夜刀的时候,就变成天降大雪一样的美景。 鲁妙子传授他兄弟两人,关于“遁去的一”的奥秘,又在他脑中回荡不休。 长风拂卷流荡,已有脱离毕玄控制的趋势,屡屡流出炎阳气场之外。空地附近种有两三棵松柏,足有一人怀抱粗细,一碰逃逸出的劲风,立即嗡嗡震颤,震的树上积雪簌簌掉落,飘舞在树根附近的地面上。 由此可见,苏夜选择空地作为决战场所,确实有先见之明。倘若两人在树林中交手,只怕到了现在,那些古松老树已经一株不剩,全部变成刀下之鬼。 积雪飘荡一阵,便重归平静,树干亦不再摇晃,刀势却愈发猛烈。场中,两道身影由模糊变清晰,连续碰撞三招,又从清晰变为模糊,以惊人的高速奔驰游移。 刀光快到掩盖住了刀锋,彻底与真正的飘雪联为一体。徐子陵方才凝神去看,还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如何变招,气劲落往何处,这时只觉眼花缭乱,辨不清哪里是飞雪,哪里是夜刀刀尖。它明明在半空飘飞不定,慢悠悠地落往大地,却每每在千钧一发间,阻住毕玄行云流水的攻击。 毕玄只是一个人,为何有着掌控天地威能的本事?夜刀只是一把刀,为何能够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全然不同的地点,仿佛千万把短刀齐齐闪耀? 快和慢好像失去了意义,眼睛与大脑也不能很好地调和起来。寇仲看的眉头紧皱,徐子陵亦不能免俗,在心中暗想如何复制这种应对方法。直到这一刻,他才亲眼看见了他们两人的差距,既然连看都无法看清,又怎能学习这些招式中蕴藏的真谛? 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雪色琼光闪耀全场时,攻守之势亦在逆转。毕玄出招节奏仿若音乐,之前韵律雄浑柔和,不疾不徐,仿佛万事都在他掌握之中,此时越来越快,少了一点大巧若拙的味道。也不知道在哪一点上,他的节奏出了差错,以致迟迟不能抢回主动。 灼热风暴翻滚不休,扑向哪一处,那地方的雪光便倏然而没,似乎无法承受毕玄拳上的恐怖力量。但是,毕玄终究无法提升整个炎阳气场,彻底压下刀势。一处刀光悄然消失,另一处却如玉龙从天而降,猛地爆成千万点洁白的雪花,不停削弱着炎阳真气。 毕玄有一甲子的功力,苏夜和他差不多。苏夜修炼先天功,与长生真气相似,让她占了续战和疗伤的便宜。在修为相仿的基础上,她由盛转衰的周期比毕玄稍长,受伤后,在出手时调整伤势的能力也略胜一些。 两人至此都没受伤,体现不出疗伤能力差异。只不过,当他们攻势均至巅峰时,苏夜延续的时间要多上两三秒钟。 双龙外加跋锋寒,都看不出毕玄出手为何渐渐偏向下风,他本人却心知肚明。幸好苏夜这么做,同样十分吃力。她要拟出风雪蔽天的效果,必须用尽全身本事,范围外扩一分一毫也是不能。毕玄纵然渐落下风,难以采取主动,也不可能像普通人似的傻站在风雪面前,不知刀光从何而来。 他们速度太快,看不清脸色神情。单从出招上看,两人心情都如镜平湖面,没有半点波纹,更谈不上起伏不定。场中情景奇幻多变,似乎能够胜过大自然创造出的境地,却有一股梦魇般的可怕意味,使人在赞叹之余,又觉得自己最好一辈子别踏进去。 扑面而来的精神压力,更是瞬息万变,忽隐忽现,力道轻重截然不同。压力本就很难缠,他们的招数快慢亦是不定,无法用常理而判断。两相夹击之下,外人看的头疼也是很自然的。 像他们这种人,显然突破了普通的心障,不再以胜负得失为意。然而,这其实是种矛盾的心态,因为在意与否,胜负始终存在。两人把对手看做横在路上的一块巨岩,想方设法绕过它,或者爬过去,但能够过去便是胜,不能便是败。若真的不在意成败,又何需竭尽全力,打的你死我活? 徐子陵产生这想法时,忽觉心头一动,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忽然之间,场中场外出现极短暂的中断,刹那间万籁俱寂,连雪声都不见了。雪势亦减弱了很多,不再是鹅毛大雪,变回原来那样,慢慢悠悠地坠落至地。 这并非雪势减小,准备从阴转晴,而是万点刀光凝成一刀。琼花玉屑如梦中幻影,消失的一干二净。几个人因刀芒而失去焦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夜刀之上。 夜刀实在非常的薄,刀脊如同一道墨线,其上精光闪动,乌沉沉的,赋予别人它沉甸甸的错觉。苏夜目光略微下垂,注目刀身,同时连人带刀,向前直刺而出。 那里正是她花了极大精力,不惜几次以身作饵,找出的炎阳气场弱点。炎阳气场比天魔场更可怕,因为它本来不存在弱点。但她利用万物生克的道理,巧妙地引导毕玄,打乱气场中劲气的流动。她收刀之时,拳风有着微小的不平衡,不能做到收放自如,露出一个破绽,正是她预想中的机会。 毕玄是何等人物,纵然有点点破绽,亦可以在转瞬之间弥补。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却孤注一掷,刺出了这一刀。 “轰!” 巨响震荡园林,又是那种宛如火药库爆炸的恐怖响声。这一次,稍远些的树木也受到波及,树冠不断摇晃,活像在林中下了一场小雪。淳于薇猝不及防,被震的花容失色,张口叫了一声。 可惜的是,旁人自顾不暇,无人有余力照顾她。五个人十双眼睛,都愣愣看着一股乌光奔袭而出,势如风雷,撞进虚空中的某一点,向外不断扩散。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尺外的毕玄双目精芒连闪,厉喝一声,一拳击中乌光。巨响正是从拳中而来,掩住了他的声音。这一拳正中目标,乌光立即停止扩散,不能再做寸进。又是一瞬间,光芒潮水般退去,当人人都看到毕玄粘在刀身上的拳头时,两人向后飘退。 每人不多不少,各退五步。由于毕玄步子较大,退的距离比苏夜稍远。他古铜色的面部肌肤上,忽有一阵不正常的血色涌动,旋即恢复如初,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苏夜盯着他,紧绷着一张脸,看上去就像一尊美丽的雕像。她脸色倒是娇嫩白皙如常,看不出气血有异。但双龙相当了解她,知道她没有面露微笑,已经是吃了亏的证明。 刚才那声巨响,乃是炎阳气场遭人破解,气劲集中一点又爆发的声音。巨响之后,气劲完全失去了控制,疾冲向四面八方,掀起一阵尖锐呼啸。但这个时候,每个人心里都有了准备,受到的冲击远比之前为小。 自毕玄出道到退隐,还是第一次被人正面击败。炎阳奇功应是无敌于天下的神功,如今竟被绕出薄弱点,亦是他预料未及的事情。 严格来说,论胜败,毕玄败了一招,受到些许轻微内伤。论生死,这场决战尚未结束,还差得远。胜败与生死,有时是没什么关系的两件事。 可是,以毕玄名震草原六十年的身份地位,败就是败了,没有其他理由可找。如果他举出种种借口,希望继续决战,连他本人的弟子都会大失所望。 第二百四十八章 空地已不是雪地,上面两人身影还是原来的人, 仿佛决战尚未开始, 时间尚未流逝, 只是地上的雪被移开了。如此安静的环境中,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每个人心里, 都有难以置信的感觉,佼佼者自然是拓跋玉、淳于薇师兄妹。 倘若毕玄不肯痛快认输,他们会大失所望。但目睹师尊落败一招, 即便只是以毫厘之差, 也让他们异常震惊。这是从未有过之事, 证明毕玄终非真正的神。草原神话被打破的滋味,显然不怎么好受。 双方收手之后, 幻象已经完全消失。雪片不受劲风干扰, 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落在皮肤上, 化作冰冷水珠。他们两人头顶尽是积雪,还像身在梦中, 一时间缄口结舌, 很不愿意承认现实。这甚至算不上大失所望, 而是一种对心灵与信念的冲击, 导致他们失去了说话能力。 苏夜发现, 寂静起码持续了一分钟,期间没有任何人开口,包括她。 最开始的时候, 江湖人物承认的大宗师仅有傅、毕、宁三人。名单固定不变,长达数十年,其他人再怎么自负,也不太敢和这三人并驾齐驱。后来宋缺奋起直追,石之轩练成不死印,把大宗师阵营扩充到五人,总算有了变化。 换句话说,五人代表着中原外域的武学最高水准。近年来,他们内部并无交手经历,难说谁高谁低,因此排不出名次差异。总之,谁击败了他们,谁就有资格自称天下第一高手,这一点毋庸置疑。 双龙未出道时,曾经做过成为天下第一的美梦,直到真正习武,发觉目标多么艰难,便不再将这个梦想随便诉诸于口。 正因太过困难,等苏夜真的完成这桩壮举,才会出现众人一起噤声的场面。 苏夜从不自卖自夸,更不以击败对手为傲。但她想了又想,觉得他们不停打量自己时,那目光十分诡异复杂,简直就是看着第一个飞上天空的人,至少也是打破世界纪录的人。 在每个存在武功的世界里,总有人或者正大光明,或者偷偷摸摸,想要找出谁是天下第一。一部分世界存在华山论剑传统,高手自觉登上华山,一决胜负;另一部分发展出武林大会,特别爱选武林盟主;再一部分通过百晓生之类的奇特角色,排出一个权威顺序,让大家都去竞争排名。 按照现代社会标准,她的成就确实等同于“获得世界武术锦标赛冠军”。可惜的是,这个冠军既无奖金,亦无金牌,只有个空头衔,对她毫无用处。 最多可以说,寇仲背后的那条大腿又涨粗了一圈,如此而已。但寇仲并不特别依赖后台,靠山意义实在很有限。 苏夜仰头望向天空,深吸了口气,胸臆间的不适感已然退去。她眼下的心情很难形容,愉快当然是愉快,同时还有些许失望之情,因为她击退毕玄,肃立当地后,向雨田并未像副本最后一个首领似的,“啵”的一声跳出来。离她“十六岁生日”那天,只剩短短数月时光。她在这个广袤浩大的世界里,只有几个月时间可以利用。 随着时光无情飞逝,她盼望向雨田,越来越像寒窑苦候薛仁贵的王宝钏,几乎望断秋水。 常人不了解她的心理,不明白她的进度条已经走到百分之九十,急切地等候最后百分之十,见她连续击败几位大宗师,神情仍然平静无波,不禁暗自揣摩道:“原来这就是宗师高手的气度。” 如今之计,唯有盼望击败毕玄如同按下剧情开关,再过一段时间,向雨田便会突兀现身。 一分钟过去,竟是毕玄率先开口道:“我败了。” 他声音依然柔和低沉,绝无半分气馁感觉,如同承认今天正在下雪般,承认自己的落败。苏夜尚未答话,便见他洒脱一笑,接着说道:“老夫活了九十年,首次尝到落败的滋味。” 苏夜微微一愣,心想难道真如传言所说,他出道以来从未败过,再想宋缺也是这样,旋即释然,淡然道:“你这么说,倒让我有点愧疚。不过,我只是侥幸胜了一招,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毕玄摇头,微笑道:“有第一招,就有第二招。若不承认这件事,就叫自欺欺人了。况且老夫还该感谢你。” 苏夜诧异道:“感谢我?” 毕玄道:“不错,我之所以亲身来到中原,除了对部族的责任,还因为按捺不住好胜之心。如果这战是我胜了,好胜争强的心态,会在我心灵中迅速增生滋长,令我陷入因自身而生的束缚。” 跋锋寒忽然道:“好胜争强,不见得是件坏事。” 毕玄扫视他一眼,缓缓道:“不错,但把好胜心带入战场,却是彻头彻尾的坏事。一个人在急于求胜时,总会做出不明智的决定。我曾想重新拿起阿古施华亚,现在却很高兴没这么做。” 他说完这三句话,接续上之前的话题,道:“我落败后退时,反而霍然惊醒,看清炎阳气存在弱点,发现名利终究为虚妄。你刀法中的自在平静,乃是老夫不及之处。” 夜刀化作万千洪流,狂涌向毕玄的场景兀自历历在目,毕玄却用“平静”两字来形容它,听上去荒稽,其实是说刀法本质。苏夜犹豫一下,苦笑道:“我心灵越平静,使出的刀法就越契合天地间的道理。否则,无论怎样努力,都有股刻意用刀的味道。刻意并非缺点,用来对付武尊你,却是不行。” 毕玄点头道:“我会履行承诺,返回突厥后,终生不履中原。” 苏夜没有回头,只凭着尚未回落的灵觉,捕捉到背后一举一动。寇仲之前一直专心看刀,此时听毕玄主动提及承诺,忽地双肩一松,嘴里也轻吐出一口气。 他确实不怕阵前与毕玄对决,只是身为少帅,仍宁可不要这风光,也不愿战场再生变数。毕玄说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时候。从今往后,他应当不用分心对付这一脉的高手了。 苏夜柔声道:“多谢武尊。现在总可以返回屋子里面,谈一些与天下风云无关的事情了吧。” 当天晚上,寇仲依照安排,设宴招待突厥贵客,并将《长生诀》取出,暂时交给毕玄,约好三日后取回。那一天,也是这行人彻底离开中土的日子。 不知道为什么,几大宗师和她交过了手,要么归隐,要么流露出归隐之意,都像对这个江湖完全失去兴趣。宋缺算是其中最入世的一位,也很有限度,不准备在新朝弄个官职。苏夜耳濡目染,肃然起敬,再联想其他世界中的经验,只觉自己境界非常之低,居然还在俗世里打滚。 这只是她的自嘲,因为她不想要荣华富贵,不想权倾天下,更不想当什么武林盟主,所以打滚仅是她达成目标的途径。可是,她有时私下想想,觉得江湖杂事确实烦人之至,心想不如找个深山老林,闷头练到这里所谓“破碎虚空”的境界,然后回来杀掉皇帝算了。 由于毕玄不了解她,亦有宁道奇般的疑问,即她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为何不一心潜修天道,反而揽众多麻烦上身。她不厌其烦,再次解释一遍,发觉毕玄竟相当理解她的想法,顿时老怀大慰。 毕玄身份特殊,使他能够了解她自愿扛起的责任。说到底,入世出世本为一体两面,都是修行方式。宁道奇选择逍遥世外,固然令人羡慕。她每到一处,就开始招兵买马,做法同样很符合现实世界的风格气质。 毕玄还在的时候,她负责陪伴宾客,并探讨一些武学道理。她曾想过,是否要主动开口,请毕玄向赵德言索取魔相宗绝学,想到最后也没付诸实施。 她从不以自身形象为意,无所谓破坏形象。然而,赵德言乃是东突厥国师。于情于理,毕玄都不可能答应强夺他绝学的提议。 直至他们返回突厥,苏夜才把重心转移到自己的生活,准备闭关数月,不再浪费这点空闲时光。向雨田究竟上不上门,砸不砸场子,她都不再在意。与此同时,她还必须和沈落雁进行详谈。毕竟沈落雁是军师一类的人物,想要发挥最大作用,对情报的熟知必不可少。 武尊无声无息进入中原,又无声无息回去,且向颉利可汗等人明言,说炎阳神功被苏夜破解,他已失去干涉两军交战的立场。此事对东西突厥震撼之大,其实不下于颉利可汗忽然暴毙。就连西突厥国师云帅听到消息,亦庆幸自己与寇仲并非敌对关系,用不着担心这些麻烦。 苏夜效仿其他高人,不再理会少帅军事务,更不在意李阀诸人怎么想。毕玄离开的第二天,她便像雨后长出的蘑菇,扎根在洛阳龙头府,不再外出。 第二百四十九章 洛阳地处偏北,但远远算不上真正的北方严寒之地。严冬降临时, 它应景飘上几场大雪, 令城池一片银装素裹。待到初春时节, 冰消雪融的速度也相当快。树枝梢头,尚未绽放出嫩绿新芽, 却已没了积雪。每日都有化出的潺潺雪水,无声无息地渗入地底。 苏夜喜欢坐在窗边,因为视野开阔, 还能第一时间享受从外吹进的微风。此时, 她正以常用的姿势坐着, 目光射向窗外,紧盯寇仲背影。 寇仲刚刚来见过她一面, 谈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才开口告辞。他身高不如徐子陵, 过了好几年, 也没长到与徐子陵齐头并进。但他背影雄伟挺拔,似乎永远不会屈服, 有股粗犷迷人的魅力。 她想起这些良才美质, 觉得有几分羡慕。他们从少年时开始练武, 约莫三四十岁时便可大成, 成为当世最顶尖的高手, 效率可比她高出不少。 就算她分心去建立十二连环坞,与霹雳堂一竞短长,寇仲同样招兵买马, 建立了少帅军,再到少帅国。他武功不但没有原地踏步,还能在战场上磨砺刀法,实在是件不可多得的美事。 她照旧坐在镂花窗户旁边,沈落雁照旧坐在她对面。寇仲背影拐了个弯,转出花门,沈落雁于同一时间开口道:“少帅来之前,你在我面前消失不见,说是去看你……在我们这里的收获。如今少帅走了,不如说来听听?” 苏夜如梦初醒,觉得自己确实沉默了太久,应道:“好,我这就解释给你听。” 沈落雁不愧为做惯军师的人,向来关注收益、代价、付出、获得等概念,侧重点很不一样。其他人听完苏夜的秘密,都要求亲眼看看洞天福地,或者好奇地问问洞中内容,想知道她能换取什么东西。像沈落雁这样,率先关心她能换多少好处,好处值不值得冒上风险,真是独一无二。 寇仲此来,恰好打断了她们关于洞天福地的谈话。沈落雁对此很是好奇,等人一走,马上忍不住出言催促。 这一天,离苏夜返回现实世界还有三天时间。她进入玉佩空间,查看各路线进度。由于这次路线分支稍多,她索性简单地记在一张纸上,交给沈落雁一同观看。 首先是江山中的隋室路线,既然她对隋炀帝杨广及其儿子毫无兴趣,坐视宇文化及发动宫变,隋将拥立皇子,那么完成度自然是零,没有任何收获。 至于自立路线,只完成了百分之七十,显然是因为她并非少帅军的直接领导者,效果大打折扣。幸好李渊已无成为开国皇帝的希望,寇仲才是最终赢家。在对历史潮流的干涉中,她发挥了很大作用。这个数字,已经令她很满意。 然后轮到江湖路线,收获比江山丰富一些。在她连续挑战魔门八大高手,将其一一击败期间,正道路线的完成度一路水涨船高,后来卡在某个进度上,直到她与阴后联手杀死石之轩,才突破瓶颈,一路冲上百分之九十。 起先,她还担心自己搅乱慈航静斋的计划,连续挑衅佛道宗师,导致这条路线不可能这么高,看来是多虑了。 只不过,向雨田乃是路线最后一个目标,单人就占了百分之十。他既不现身,她亦无法可想,只好归结为自己运气不好。 至于魔门分支,这是最让她难受的一项。按理说它和正道相辅相成,每击败一位高手,就是她威逼利诱人家秘籍之时。但其中偏偏少了魔相宗,导致八卷《天魔策》无法集齐。据婠婠所言,《天魔策》本有十卷。玉佩设下八卷限制,无非是方便起见,她却没能彻底完成。 她手中没有魔门至高无上的典籍,便无从谈起一统魔门,何况她对此缺乏兴趣。魔门路线走到最后,饶是她费了不少力气,完成度到底是停在了百分之八十那里。 此外,江山、江湖两条路线均有最终目标,一个是四海靖平,一个是四大宗师。四海靖平比自立路线略高,是百分之八十,估计是看在四海确实比较靖平,百姓大多拥有正常生活的份上。然后在四大宗师那里,终于拿到百分之百的完美结果,让她松了口气。 每条分支路线价值五百轮回点,最终目标像是额外奖励,价值二百五十点,将所有结果相加,收获不可谓不丰厚。然而,她看着这些进度条和数字,总觉得哪里不对,既想让它们全部变成百分百,又想剔掉那个唯一完美的结果。 盯视半天过后,她感觉患有轻微强迫症的自己,已经快要被参差不齐的数字逼死了。 其中以魔门路线为首,给了她双重打击。她不是太在意赵德言,也不是贪图这八份秘籍的奖励。怎奈眼睁睁看着就差一本,她仍有利用最后三天,狂奔出去突袭对方的想法。若非突袭过后,她仍无法达到完美境界,说不定真的去了。 在洞天福地里面,她顺便查阅了带走沈落雁需要付出的点数,答案是五百点,与公孙大娘一模一样。前者胜在智计谋略,后者则以剑法武功取胜,看来头脑价值亦很可观。 这样简单的数字,这样善解人意的百分比,苏夜扫一眼就算出了最终结果——一千六百五十点。若刨除沈落雁的花费,那么还剩一千一百五十,再与她之前留存的生存点相加,应有一千六百点以上。 这是玉佩强迫她进入副本世界的结果,时间确实很长,奖励也极为丰富。玉佩号称可以购买武功典籍,其实现实需求并不强烈。她武功越练越高,得到他人绝学的概率也越来越大。以沈落雁为例,她想习练高深武学的话,苏夜本人就可以充当她的老师。 因此,就像以前那样,她最重要的花销仍是购买灵丹妙药,包括现实世界中难以获取的东西。程灵素有了她这师妹,简直是摇身一变,从清朝的博物学家变成北宋的博物学家,没有弄不到的毒物。 她对奖励同样看的很淡,唯一能引起她喜悦之情的,是她终于攒够了购买七返灵砂的花费。那是传说中起死回生,治疗一切沉疴,相当于易筋洗髓的道家神方,盛惠一千五百点。 价格看似丧心病狂,实则在合理范围之内。毕竟,别说三个沈落雁,就算三十个,也治不好苏梦枕的病。她的物质需求早就变的虚无缥缈,这几乎是她仅剩的愿望。 但她无法就此将其买下,因为她还有视为姐妹的总管,还有若干重要手下。她购买七返灵砂后,轮回点的剩余仅是一百出头,难以应付突发意外。和这次收获相比,这只能算个小问题。她最多再去一次副本世界,就可以得到完好无损,像常人一样健康的师兄。 沈落雁见她露出喜悦表情,还以为她见钱眼开,因不断增长的数字而高兴,问了问才知道她的心思。她一边看那张写满墨迹的纸,一边蹙眉道:“我居然值五百两……不,五百点之多?听你说话,就好像我卖身给你似的,总觉得有些儿不对劲。” 苏夜抬头看她一眼,笑道:“你说对了,这就是卖身,且有十年期限。我过去问你一次,你说不会矢口反悔,现在又如何?” 沈落雁一愣,娇笑道:“世上不是只有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小女子也一样。未来的十年中,我过的不好,再回来便是,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倒是二小姐你,原来你所做的一切,均是依照安排行事,并非你自己的意愿。难怪你没兴趣做皇帝,却这么热衷捧寇仲去做。” 苏夜略一犹豫,摇头道:“并非如此。你知道,我有不少选择,之所以这样选,是因为我兴趣所在。在寇仲和李世民两人之间,我的确更欣赏寇仲。如果我特别讨厌他,那么宁可自己做义军首领,绝对不会帮忙。” 沈落雁将纸张放回桌面,笑道:“在落雁看来,你明明就是不肯把精力全用来逐鹿中原,明显侧重于江湖路线。这自然是为回去作准备?” 苏夜道:“不错,权势虽好,却带不回去,又有什么用处?无论什么样的奖赏,但凡阻碍了我武学上的进益,都不值得追求。” 沈落雁看完之后,也觉得缺少魔相宗武学,未能一统魔门十分可惜。但她心里很清楚,苏夜并非魔门中人,纵有《天魔策》在手,也不见得能服众。苏夜没有在这条路线上坚持到底,实际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与此同时,苏夜竟然舍得放弃,可见她口中那个“现实世界”更为凶险,需要全力以赴应对。 沈落雁想到这里,忽然听苏夜叹了口气道:“我那边并非乱世,所以不能肆意胡作非为,有时还需要顾及朝廷脸面。六扇门……哦,你不知道六扇门。我是说,官府中也有不少能人异士。你把它理解为杨广治下的前十几年,就可以了。” 沈落雁应了一声,顺口问道:“还有呢?” 苏夜笑道:“我只是提醒你,不要随便与官府产生冲突。不幸的是,有权有势者照样可以颠倒黑白,随手害人,连官员都可凭心意贬谪流放。俗话说上行下效,朝廷如此,江湖中不要脸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多的数不过来。” 沈落雁思索一会儿,仍有些不以为然,浅笑道:“这有什么?此地何尝不是如此?魔门宗师隐藏身份,派弟子暗中操纵江湖风波,不也是常见之事吗?” 苏夜呵呵笑了几声,心知她以后自会明白,暂时不再纠缠这话题。 第二百五十章 话虽如此,苏夜仍按照过往习惯, 挑拣出一些人生经验, 传授给沈落雁。经过实践论证, 这么做很有必要,已经成为她在副本世界中的必做之事。除非该世界缺乏良好人选, 让她没兴趣带走任何角色,否则她总要和人家唠叨这么一通。 经验区别在且仅在于,随着她本人阅历逐渐丰富, 有资格用来作为例子的事件也越来越多, 经验教训更是时时更新。 有时候, 她想起现代社会出版业发达,到处都是职场宝典、百科全书之类的书籍, 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找家书坊, 也发行一套教材什么的。教材名字, 就叫《大宋江湖生存指南》好了, 署名五湖龙王,应该能够增加销量。 这些事情对她而言, 是老生常谈, 落在沈落雁耳中时, 倒是很值得注意。 譬如说, 不要相信外人, 只能信任经过苏夜认证的人。纵然是结义兄弟、通家之好,亦可能于一瞬间翻脸,亮出自己的卧底身份。顾惜朝怀不测之心, 蓄意打进连云寨内部,是一种方法。高风亮一来贪图官职富贵,二来被人以镖局要挟,准备临危受命,则是另外一种。 内奸们大多严格遵守墨菲定律,就像经过特别训练似的,耐心极佳,喜欢在危急关头动手。假使用现代词汇形容,这毫无疑问叫作“神转折”。但北宋年间还没这个词,所以只能叫“你他妈居然背叛了我”。 苏夜历练至今,曾目击数次帮派倾覆,势力毁灭,大多是内外交攻下的结果。蔡京一党不仅操纵朝政,对江湖的渗透亦是不遗余力,硬生生把她逼的波澜不惊。 假如说,某个帮会不存在内奸,真的无人与朝廷官员勾结,那真是做梦都难遇上的好事。而十万火急之时,她,或者说她们,更要格外注意身边亲信。 她不喜欢身边有人,因为他们奔走来去,令她有被人窥探的感觉。沈落雁雇佣两名侍女服侍,也没有带过来。这间大院中的深居里,依然只有她们两个,正是聊天的好时机。 苏夜连举几个例子,顺便讲讲其中提到的帮派特色。沈落雁听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想了想方道:“听起来,你那里好像不讲江湖道义。” 苏夜笑道:“也讲,可惜不讲道义的人手段极其残酷,衬的道义二字一文不值。话说回来,从功利角度考虑每个可能,包括最好的与最坏的,本就是军师职责,不是吗?” 沈落雁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只问:“夫妻爱侣之间,也是如此?” 她突如其来,问及最亲密的关系,致使苏夜微觉惊讶。她不去计较这一问的原因,在心中回想半天,最终答道:“夫妻……还有父母子女,并不喜欢反目成仇。很少听到有人趋炎附势,亲手杀死儿子或老子的消息。毕竟是用家庭维系的关系,比之寻常感情,更为可信。” 她平平淡淡地说完,立即追问道:“你这么问,莫非想起了上一辈的恩怨情仇?” 沈落雁如花俏脸上,忽地现出一丝苦笑。她轻摇螓首,否认苏夜的猜测,然后才道:“我只是在想徐世绩。自从订下婚约,他就不停缠着我,把我当作未婚妻子,对我也算情深一片。” 苏夜道:“论才论貌,你均是江湖第一等的人物。他这么做有啥奇怪?” 沈落雁叹道:“这桩婚事乃是密公一力促成,意在拉拢与翟让共同起事的徐世绩。我和他二人之间,既缺乏了解,亦无情爱可言,所以我总觉得对不住他。几天前,我说要随你离开,问他意欲如何。他起先还说舍不得我,纠缠不休,见无力阻止,便缄口不提此事,决定另寻良配。” 绕是她有“俏军师”之名,说起这类事体,仍颇为不好意思,只因触及了心底隐私。苏夜哑然失笑,知道她心情微妙,并非真的责怪徐世绩,顺口安慰道:“这正是人之常情。常人动了感情,也不见得愿意随别人背井离乡,去其他地方生活。要做到这种程度,我瞧徐子陵倒还可以,徐世绩……他到底不是世外之人。” 沈落雁明眸一扫,奇道:“你为何特别喜欢在我面前谈论陵少?” 苏夜再次哑然,幸亏她反应一向很快,旋即答道:“你们男的俊秀,女的美貌,所以我没事就关心一下。” 一月之前,徐子陵去巴蜀的幽林小筑寻找石青璇,至今未归,不知道两人发展如何。但他与沈落雁之间,从未有过亲密接触,也不可能再有,是以沈落雁才感到奇怪。 她听苏夜随便胡诌出一个理由,明知是胡说,却难以反驳,娇笑道:“说到情深一片,你可没输给别人。这十年辛苦,你尽数花在师兄身上,看着就觉得心疼。” 苏夜笑道:“不能这样算,因为情义并非交易,并非给人一两银子,人家就得还我一桌酒菜。如果真要斤斤计较,我年幼之时,师兄教我武功,教我读书写字,教我诗词歌赋,自己出钱负责我的一切花费,这些恩情又要怎么算?” 沈落雁恍然大悟道:“原来这是你报恩的时候。”苏夜失笑道:“这哪里是恩情与亏欠?他对我好,我也对他好,如此而已。何况,旁人觉得我是宗师高人,定然脱略行迹,跳出七情六欲的火坑。但就我本人而言,事实绝不是这样。我一样有不切实际的心思,就像寇仲那小子看见美女时的幻想。” 沈落雁顿时心生好奇,想都不想地问道:“什么心思?” 苏夜反倒收起笑容,淡然道:“我想先把药给他,治好他的病,在他惊诧莫名时,揭露自己真实身份,告诉他,以前他不带我去京城,如今我自己建帮立派,回来找他了。到那时,他的神情一定很精彩,估计价值一万点吧。” 沈落雁面露愕然,瞧着她轻描淡写的神态,终于摇头道:“倘若别人知道这居然是你的梦想,说不定哭笑不得之下,不再认你是宗师。还有少帅他们,万一发现了这种新鲜事,非去编排你的传闻不可。” 苏夜不以为意,轻笑道:“不认才好呢。” 她拣最重要的经验提一提,余下的事将由程英等人负责,活脱脱一个入职培训班。此外,她还尤为关心沈落雁的兴趣。 沈落雁自幼习练家传的“夺命簪”,名列在奇功绝艺榜上,但遇上真正高手,仍然不够看,甚至敌不过四大门阀中的重要人物。 和氏璧之事过后,她武功亦是水涨船高,却迟迟没有决定修习什么样的绝学。苏夜见她犹豫,决定不催促她,只摹仿徐子陵的练武历程,经常传授她拳掌功夫,希望弥补夺命簪之不足。 三天时间,转瞬即过。事前已有多人得知,苏夜将远赴他乡,再不回来,于是陆续向她道别,感叹中原少了一名宗师级的人物。更多的人和她没什么牵扯,无从得悉她的去向。他们要到很长时间后,才会发觉这位名动一时的年轻高人,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苏夜把兑换出的玉佩交给沈落雁,嘱咐她戴好,然后进入洞天福地,迈出副本世界的门,向甬道尽头走去。 这本是再熟悉不过的流程,即使她那几位总管,也不再好奇地等待她凭空出现。然而,这一次情况有异,令她十分惊讶。 她身影一闪,落入汴梁城分舵的那间卧房,发觉房中竟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装束淡雅,身形纤瘦,双瞳漆黑,目光异常明亮,正是她好久不见的师姐程灵素。 苏夜愕然望向她,直觉有事发生。与此同时,她身后传来第三人的气息。身穿罗裙罩袍的沈落雁倏然出现,甫一落地,立即满面惊讶,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好像不敢相信真的换了一个天地。 这里名义上是龙王寝居,布置的宽敞雅致,南北两侧均有大窗,可望见窗外景色。此刻几扇窗都开着,外面寒意凄清,阴雨连绵。枝头树叶不是发黄,便是泛红,树下亦有少少落叶,竟已到了初秋季节。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住,虽不甚大,却容易挑动行人心中的抑郁之情。最重要的是,秋天过去了,便是气候寒冷的冬季。无论如何,秋冬都不如春夏之交那样生机勃勃。 苏夜离开时,还是暮春初夏,这一趟彻底把汴梁的盛夏跳了过去。她扫一眼被水气笼罩的回廊房舍,不及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出事了?” 程灵素向沈落雁望了几眼,问道:“你怎知出事了?” 苏夜奇道:“若非出事,你怎会特意来这里等我?” 她们两人是同门师姐妹,关系非比寻常。苏夜尚有小寒山同门,程灵素却只剩这么一个亲人。但程灵素待人外冷内热,从不将热诚溢于言表。她到龙王卧房等候,原因不问可知,无非是想第一时间联系这个师妹。 她听苏夜说的直率,嗤的一笑,又叹了口气,从容道:“自打你占据迷天盟地盘,与一楼一堂比邻而居,每过个三五日,总要出现点儿不妥当。今日无双出去办事,碰上几张陌生面孔,冲突起来。那几人武功奇异,不像六分半堂的人。你的二总管和四总管已经带人过去,你不必着急。” 苏夜边听边想,道:“那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她们在哪里?” 程灵素缓缓道:“在以羊肉出名的大凡食店旁边。但我们均认为,你不该过去。” 苏夜本要往外走,一听这话,立刻停了下来,诧异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程灵素语气如常,似乎不担心程英等人的安危,但眉目间隐有深忧,殊为难解。苏夜停步回身,恰见她蹙眉道:“我们怀疑,这只是一个幌子。此事背后的真正目标,乃是苏公子。” 第二百五十一章 雨声滴答,滴在汴梁城每一处屋顶上, 每一条街巷里。秋愁如薄雾, 不疾不徐地弥漫开来。渐渐的, 这声音愈来愈急,从滴滴答答, 变成淅淅沥沥,最后成了噼里啪啦,不再是可以忽视的绵细雨丝。 路上行人仰头看天, 发觉天色阴沉昏暗, 知道短时间内不会放晴, 均加快了脚步。有些人急急赶往要去的地方;有些人快步回家;有些人不愁生计,拐进了附近的茶肆酒馆, 往座头一坐, 准备等天晴了再说。 几条长街上, 市集并未散去, 小贩与摊主纷纷张开遮雨布盖,坐在底下, 等候冒着大雨购物的呆子上门。 苏夜不是这几种人的任何一种, 也没有经过任何一条长街。 雨势泼洒时, 她正站在某个死胡同中, 与胡同末端的青石墙面面相觑。石墙高过她两个头, 巍巍不动如山,动的只能是她。她腿上用力,整个人肩不摇腿不抬, 竖着飘上墙头,活像一个没有重量的人形气球。 然而,眼见她飘起至最高点,即将下落,却陡然违反物理规律,平着向前飘出,飘离这错综复杂的地形。她身下,无数破旧小巷交织在一起,巷口阴暗,地面肮脏不堪。两边房屋都低矮狭窄,不堪居住,鲜少有整洁干净的人家。 在她离地飘行期间,她闻到不少难以形容的食物气味,不晓得这里的人都吃些什么,煮些什么。 她飘过了最后一道墙,真气终于回落,令她翩然落地。她皱眉环视四周景象,发觉刚才的墙是土墙,已塌了一半,墙外则是个无人管理的大泥坑。泥坑中堆满垃圾,全是毫无用处的废物,平时散发着恶臭,现在被雨水浸泡,臭气不那么明显,却多了一种憋闷感觉。 这里就是城中贫民区之一,俗称的三不管地带,恰好位于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两大势力的分界线上。它本身没什么价值,不值得豁命争夺,反倒成了约定俗成的缓冲之地。以它为界限,一侧是金风细雨楼地盘,一侧是六分半堂地盘。 六分半堂控制的地面,名字叫做苦水铺,原本同样无人管理,后来连续发生几场风波,成为堂中管辖重地。负责此地的人以前是雷滚,雷滚死后,又交由雷娇管理。 十二连环坞想弄清楚风雨楼苏公子的动向,并不是非常困难。就算在自家地盘上,也免不了敌人布下的眼线,何况双方还算不上敌人。 程灵素告知苏夜,苏梦枕带着几个心腹亲信,匆匆离开天泉山,直奔汴梁城,看方向正是这里。此后消息就断了,因为她们还没这么大的本事,无法对金风细雨楼了若指掌。 这只是证据之一,之二是由官府方面得到的情报。流言称,蔡太师对风雨楼极为不满,已决心扶植六分半堂,拔去这枚眼中钉。情报真假暂且不论,听上去倒是很有道理。 因此,程英直觉有问题,认为找陆无双麻烦的人仅是掩饰,意在引起十二连环坞警惕,不敢轻离老巢,也就断去了苏梦枕的外来援军。苏梦枕本人作何打算,尚不得而知。 她们的推测仅是捕风捉影,大多依托于直觉。但是,苏夜听到最后,不得不承认真相多半如此。 于是她简单吩咐了几句,把沈落雁扔给程灵素,沿直线路途,赶往苦水铺一带。在她看来,苏梦枕若在风雨楼的那一侧,必定是平安无事,若孤身前往六分半堂辖地,那就难说的很了。 她眉头紧皱,看了一下那个土坑,自坑旁绕了过去。前方是片长满了草的荒地,居然养着牛羊,个个骨瘦如柴,不知是否养来贩卖。荒地再往前,又出现半死的树木、枯干了的竹子,以及看起来积水颇深的芦苇池塘。 住在这地方的人,根本无心修筑街道,大多择地散居。许多破旧房屋,好像马上要倒塌了,无精打采地东一处,西一处,在附近点缀着。 城中达官贵人多不胜数,却没有贫民百姓那么多。前者不在意后者的死活,后者亦很少去官府寻求公义。据说在苦水铺的破板门一带,前街住着权贵富人,后街住着赤贫平民。富人不愿闻到民居的臭气,索性修起厚厚的木制围墙,将那几条街隔成两个世界。 当然,修墙只是门面功夫,还引发百姓不满。别人特意把那地方叫作破板门,就是为了奚落他们的。 苏夜掠过枯树,掠过枯竹,来到苇塘附近,前方破屋近在咫尺,能看到破屋中夹杂着废墟。废墟多有火烧痕迹,似乎是在失火之后,无人救火也无人收拾残局,就这么长年累月地矗立原地。 她本应向前直走,进入民宅深处,因为这里离六分半堂的分堂已不太远。但她忽然停了下来,头一转,直直看向苇塘东侧的泥岸。 早在接近苇塘之时,她就知道这个方向有人,而且是练武的人。常人修炼内功后,吐息与脚步都与平民百姓不同,即使内功刚刚入门,也应懂得呼吸吐纳,极易分辨。可她真没想到,竟是这么样的两个人。 大雨滂沱而下,却阻挡不了她的目光。她看到,那是两个男人,一个蹲在岸边,一个站在旁边。那个蹲在岸边的,形容普通,穿着也非常普通,仿佛只是个平常的汉子。他右边袖子缺了前半部分,缺口整齐。露出来的小臂上,赫然横着一道刀口。刀口细长,鲜血尚未完全凝结。 那个站着的,则比他的同伙怪异的多。他头戴面具,面具底色极其普通,只是常见的铸铁颜色。面具上,绘有一支栩栩如生的鲜花。准确地说,这支花并不只是“如生”,还比真花更像花,更具生命力,如同被人印进了面具。 除此之外,这人右手握着一支蘸满赤红墨汁的毛笔。尽管风吹雨打,笔锋尖端仍在不疾不徐,往下滴着红水,速度丝毫不受大雨干扰。 苏夜随意向旁扫了几眼,发觉不论贫富,人的想法真是十分相似。真正住在这里的贫民已经回到屋中,没有一人留在外面,打算用雨水洗澡。 换言之,这两个面对着她,周身气质诡异绝伦的汉子,应当不是苦水铺居民。 如果夕阳西下,彩霞漫天,附近风景倒也有可观之处。荒烟蔓草,本就是入诗入画的上佳题材。但身处雨中,被雨淋的像无家可归的野狗,任谁都没了欣赏风景的兴趣。 苏夜停下,绝非因为他们行迹可疑,而是因为他们正直勾勾盯着她,且散发出相当浓厚的杀气。她可以确定,自己与这两人素未谋面。他们以她为目标,流露敌意,若非是她杀过他们的亲朋好友,就是出于双方势力敌对的理由。 她全力展开身法,没有几个人能够追上。按照她昔日作风,早就不屑一顾,扬长而去,让他们在后面追成真正的野狗。但她转念一想,忽地笑了笑,瞬间转过身,亦用正面对着他们。 蹲着的人已站了起来,双拳轻握。站着的人轻提毛笔,手势仿若要提笔作画。他们姿势一换,杀气更浓,阴郁中挟着诡谲。面具后面,忽地传出一个声音,“你就是苏梦枕的师妹?” 雨声大,声音也似泡透了雨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听上去是陌生人说话。 她心知事情也许很严重,甚至不及联络风雨楼下属,又怎会在这里与他们聊天。面具汉子话音方落,只觉眼前一花,闪电般的青光破空而至。雨水被刀气激发,射出锐利寒气,那感觉像极了冰雪,几乎透骨生寒。 与此同时,苏夜冷笑道:“我就是,两位是谁?” 面具人道:“我叫赵画四。” 他的同伴反应亦快,长身而起,扬起一对拳头。拳头足有醋钵大,却轻快灵活,比羽毛还轻,比利箭还快,真正打到人身上时,马上就会变的雄沉狠烈,能从敌人前胸打穿至后背。他块头并不小,轻功却极佳,腾挪游移一刻不停,仿佛一只练了上等轻功的猫儿。 拳出如暴风骤雨,风雨中,他开口吐出一句话,“我是顾铁三。” 踏雪无痕赵画四,铁拳无敌顾铁三,这才是他们的全称。对敌之际,他们没时间报上绰号,只好把一股劲儿用在拳掌腿脚上,用武功来证明自己。 赵画四不闪不避,毛笔当空狂舞,飘逸潇洒之至,犹如凌空作草字书。他手上运笔化解刀招,左右两腿发出利刃破空似的尖锐声音,连环急踢如鞭。那简直不是两条人腿,而是两条腿一样的武器。 从背后听,腿风破空酷似暗器的啸声。万一敌人一时大意,用接暗器的手法去接他的腿,不死也要重伤。 他出笔出腿的同时,居然还好整以暇地道:“你自己撞进我们怀里,只好怪运气太差。” 腿和拳已将苏夜的退路封住,像是要把她活活打死在这场急攻中。可不知为什么,拳也好,腿也好,快的尽是影子,都要从身体上分离了,还是没能击中她,连一下都没有。 刀光倏然而没,苏夜轻飘飘地后退,全身上下毫不着力。顾、赵两人顿时相形见绌,身形有了笨重呆滞的感觉。 她皱了皱眉,发现这是两个陌生名字,只好又问:“两位为谁做事?是雷损吗?” 赵画四怪笑一声,冷冷道:“雷损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苏夜退,顾铁三进,一刻不停地向她逼近,意图将她逼向赵画四的双腿。他的拳专拣人身要害,扑向她额头、太阳穴、腰腹部,如同疯狂击打的铁椎。 苏夜又皱一下眉,平静地道:“原来两位任职于太师府,真是失敬了。顾兄臂上刀伤,是否来自金风细雨红袖刀?” 第二百五十二章 顾铁三、赵画四两人,单从名字上看, 很像是一对师兄弟,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们师门总共六个兄弟, 前四人已正式效忠于蔡京,即蔡京身边的“四大护卫”。五、六两人尚未来京, 如果来了,四大护卫恐怕就要变作六大。 苏夜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仅是因为他们不常在江湖上活动, 大多数时间听令行事。若换了平时, 她有闲心生擒下他们, 逼问一番的话,将得到一个令她震惊的答案。 这两人的师父武功惊人, 是位传奇人物, 还和神侯府有着脱不开的渊源。尽管顾铁三嗜杀, 赵画四吃人, 给人留下的印象如同疯子野兽,却和四大名捕师出同门, 均属于一代大侠韦青青青创立的“自在门”。 师兄弟六个, 合称“六合青龙”, 每人都学到了师父的一手绝学, 并可六人同心, 组成杀伤力倍增的“青龙大阵”。他们自己,更是以杀死四大名捕为目标,想证明师父强过师伯, 并借机扬名天下。 顾铁三学到的绝技,叫作“挫掌”。赵画四用的腿法,叫作“丹青腿”。除此之外,赵画四在书画方面,造诣出奇的精湛,日日费尽心血钻研。面具上那朵似真似幻的鲜花,就是由他亲笔绘上。 在寻常江湖人眼里,顾、赵这种人,正是煞星一类的人物。他们武功诡异,性情恶毒,又找到当世最有用的后台,平时作恶亦无人管,最终越来越趋于极端。别人一见他们,就觉得背后发凉,若是落在他们手里,那只能祈祷速死,没有别的法子。 顾铁三将铁手定为目标,希望用双手对双手,把铁手毙于拳下。赵画四最得意的是他的腿,包括腿法和轻功,自认腿功天下无双,所以视追命为死敌。毫无疑问,等他击败追命后,“天下六大名腿”的名单上,肯定得添上他赵画四。 蔡京威势炎炎,天下间想抱大腿者不知凡几,连义子义女都要排队。六合青龙傍上了他,是一桩十分合算的买卖。但当了人家的护卫,就要替人家卖命出力。这一次,他们奉太师亲口下达的命令,联合六分半堂好汉,共同围杀苏梦枕。 梦想固然很美好,可苏梦枕岂是那么好杀的。据说,六分半堂费尽心思,才将他诱离老巢,其中大半功劳还得归给苏梦枕本人,因为他习惯于亲身履险,不以敌人的阴谋诡计为意。 第一道埋伏,设在苦水铺的废墟残垣中。事先有人挖出地穴,让顾、赵两人躲在里面,用泥土覆盖他们的气息心跳。时机一至,两人立即破土而出。顾铁三两只硬过金铁的手,正好抓在上方之人的脚踝上。 计划看似天衣无缝,精妙无比,实际执行起来,却差了那么点味道。苏梦枕不但没有当场毙命,反而在亲信遭到重创时,用红袖刀连伤三人。那把绯红的刀一吸血,立刻更红更艳,犹如一把魔刀,马上就把赵画四的殷红墨汁比了下去。 赵画四平生天不怕地不怕,红袖刀一出,却把他吓的毛骨悚然,趁着苏梦枕抢救伤员的机会,自破屋中飘然退出。 顾铁三退得不如他快,一个疏忽,臂上中了深深一刀。刀口虽细,却血流不止。苏夜方才看到他蹲在苇塘边上,乃是因为他正在用芦苇压住伤口。 这一场围攻中,有六分半堂的大人物主导,也有傅宗书傅丞相的心腹爱将。双方如何商量,赵画四不得而知。反正,他们既要保证足够多的高手,又不能多到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使苏梦枕见了,扭头就走。 顾铁三想的少些,赵画四想的多些,但手中没有决策权力。他们只知道,假如不想留在破屋,可以返回至靠近金风细雨楼的地方,找到六分半堂伏兵,包抄苏梦枕折返回来的后路。 然而,蔡京、傅宗书、雷损、狄飞惊、龙八太爷这些人,均未料到事情如此之巧。他们发动袭击的这天,就是苏夜光鲜亮丽,带着新入职员工赶回来的日子。 两人于苇塘附近停住,眼前仍然时有幻觉,只觉雨丝如刀,漫天绯红刀光,扑面而来,却忽地发现倾盆大雨里,冒出了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赵画四曾在很偶然的情况下,见过苏夜一面。她长的实在很美,身份又有些特殊,引动了他争抢功劳的欲望。但她是苏梦枕师妹,令他只能在心中幻想,缺乏付诸实施的把握。 今日大雨中,他们乍然相逢,他按捺下去的心思再度蠢蠢欲动。他看美人,不像常人那样关注容貌,而是看她们的味道。按照他的艺术标准,少女的肉都是甜的,苏夜应该更进一步,是清甜,像江南的莲藕与菱角。他想,若有吃掉她的机会,就太好了。等他吃完,画技定能精进一层,画的更有韵味。 怎奈梦想与现实总有差距,现在他觉得,自己正被数不清的菱角击打,打的满脸生疼。这并非危在旦夕的危机感,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非常古怪的感觉,似乎事情有些不对。 他的腿一瞬不停,连环踢出,腿腿雷霆千里,腿腿石破天惊。旁边的顾铁三沉不住气,厉声道:“是又怎样?” 苏夜愣了愣,笑道:“不怎样。我随口一猜,想不到猜中了。这表示,我走对了方向。” 她总共说了三句话,每句话之间都有短暂间隙,仿佛故意给敌人提供机会,令他们能够抢到她身边。可惜的是,顾铁三拳风如瀑,赵画四腿影如山,仍然徒劳无功。 苏夜衣袂翻飞,每每要碰到他们的拳脚,又灵活绝伦地飘开。两人从未读过寓言故事,所以一时间想不清怎样形容。如果读过,他们会恍然大悟,发觉自己是两头驴,而苏夜是吊在驴脑袋上的胡萝卜。 他们是高手,却还远远不够高。苏夜不久之前,刚刚领教过武尊毕玄的拳脚。对比之下,就算她闭上双眼,也能从容击败他们。任他们把四肢舞的像风车一般,也没多大用处。她在等人,等背后的人,才给出如此之多的机会。 她连续退步,退向不远处的民居。雨帘之下,民居显得更加破旧矮小。顾铁三之前拳击三处,此时拳招变了,变的更稳,更狠,更准,一拳击出,劲力分袭三个要害。他已经竭尽所能,依然跟不上苏夜的速度。拳劲涌出,不是凌空消散,就是撞上一道柔和气墙,难做寸进。 天际黑云翻涌,雷声隐隐,劲风发出的声音比雷声更响。顾铁三困扰于错觉,总觉得自己再加一把力,再快一些,就会有一拳击中。他一轮又一轮地展开急攻,双拳几乎变成影子,偏偏赵画四不予配合,竟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奇异地慢了下来。 一个人动作慢了,除了体力不济之外,还有可能是在思考。 赵画四就是在思考。 他最引以为傲的本事是腿功,认为笔是用来作画的,不是杀人的工具。这个时候,他手脚并用,笔上墨汁红点般洒进雨中,仍未取得他想要的结果。那么,他不得不认为,自己要么撞上了鬼,要么撞上了惹不起的大敌。 师兄弟思路相似,就在顾铁三心生疑惑,同样感觉不对之时,苏夜背后,悄无声息地掩上了五个人。 五人形象各有特点,特点亦十分鲜明。其中,冲锋在前的是条大汉,身形魁梧,满脸横肉,留着浓密的胡须,双手握着一柄龙行大刀。大汉左边的人瘦削灵活,踏水如履平地,手中持着一条极细的银色长兵器,因距离太远,兵器光芒被雨反射成数段,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估计不是银鞭,就是银链。 然后,她身侧废墟土堆轰然爆开,冲出一个挥舞双刃巨斧的巨人。那条大汉和他处在同一画面,立刻矮下两个头。那柄巨斧长度在变,竟不断伸长,直到高过他头顶。他舞着这把巨斧,丝毫没有吃力的感觉。 巨人稍后一点的地方,雨帘忽被人影扰动,滑出了一个年迈的空手老翁,一个提着丈八长矛的汉子。他们刚现身,就和同伴组成包围之势,将苏夜完美地裹在中心。 五个人动作奇快,包括那巨人在内。他们冲出来时,既势不可挡,又细密周全,一看就是个经过长年训练的组合。 巨人一斧抡出,风雨横飞,雨水被斧刃带动,在它旁边形成了水面似的的平面。苏夜在巨斧威胁下,显的那么弱不禁风,那么不足为道。 人人都有种诡异感觉,认为巨斧会像捣蒜的石杵,往下一砸,就能把她砸成肉泥。若她遭斧刃扫中,那更是会瞬间支离破碎,连全尸都留不下。 不知为何,明明以七对一,占尽优势,每个人脸上神情都极为严肃,绝不像占了便宜的模样。 斧刃劈风而至,却骤然停住。七人耳中,同时传来一声清响。响声清脆而轻微,像空心铁珠相撞发出的声音,只是清晰的出奇。 一点青光飞起,拦在巨斧的必经之路上,轻轻碰了它一下。那巨人如遭雷亟,整条手臂都发麻发软,无法持续挥斧,还险些将这沉重的兵器掉落地面。 在同一时间,苏夜如同一个幽灵,自不可能的位置闪出包围。雨和她,仿佛已融为一体。长矛不及收回,险些挑中对面卷来的细长银鞭。它们的主人齐齐一惊,然后,又齐齐听到了她平静自若的声音。 苏夜幽然道:“你们究竟想生擒我,还是杀了我?不过,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顾、赵两人出手之初,尚可看出留有余地, 并未尽出绝招。赵画四惊艳于她的美丽, 语出轻佻, 未曾把她放在眼里,只一心想生擒她, 抢下这桩大功劳。 他依附蔡京,除了常见的原因之外,还想求得机会, 玩赏权贵大臣家中珍藏的字画。因此, 只要他擒下苏梦枕的师妹, 以此逼风雨楼就范,蔡京必定更加欣赏他, 少不得让他看看吴道子、阎立本等人的真迹。 他既然另有所图, 要用美人换功劳, 动手时, 自然有所收敛,后来发觉不对, 已然晚了。至于后续现身的五人, 简直是刀刀致命, 斧斧生威, 绝对没有留情的意思。苏夜说不知他们要生擒, 还是要杀人,正是由此而来。 她不认识较为厉害的两人,没见过不那么厉害的五人, 所以她不知道,这五人是雷损精心勾结进京,用于刺杀苏梦枕的夺命小队。 雷损最爱梅花,训练出的阵型如五瓣梅花,目标则是被花瓣裹在中心的花蕊。于是他采用“梅”字,作为代号的第一个字,再加一个“毒”字,意在形容他们的凶恶狠毒。 这个刺杀计划,就叫做“梅毒”。 五人均为江南霹雳堂雷家出身,真正的名字是雷公、雷劈、雷重、雷鸣、雷山。他们原是雷门的“五大天王”,难以在江南立足,才远赴京城,投奔基业正旺的雷损。雷损很看重他们,希望择一个好时机,把他们用在最合适的地方,却因相爷有命,无奈之下临时出动。 那对难兄难弟尚有机会,向五湖龙王自报家门,他们五个却没有。其实,他们并非无名之辈,单从形象上,就能看出这是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如果他们现身时,大喊出自己的名字,苏夜将会恍然大悟,说一句“原来是你们啊”,可惜他们没有。 没有这个意愿,也没有这个能力。 雷劈握着龙行大刀,雷鸣手中银鞭狂舞,雷重即将把苏夜砸死在巨斧下,雷山的长矛像要刺穿她胸口,狠到无以复加。雷公就是那位年迈老者,不用兵器,只用霹雳堂的暗器火器。他的右手微微拢住,手中盘着几枚“雷震子”,伺机而动。 机会没来,动作也无从说起。苏夜根本不理他们,觑准破绽,闪出包围,轻松的如同凌波微步。五人都看见了同伴的面孔,五张面孔上,表情竟一模一样。 他们是江湖高手,终日在刀口上舔血,自然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此时直觉发挥了作用,使他们人人背后生出鸡皮疙瘩,感到大难临头。 而且,这可不是精神幻觉,而是实打实的寒意。雨下的这么大,雨珠足有黄豆大小,凉浸浸的,但不该像现在这样,散发出更胜坚冰的寒气。 他们身后,忽然升起一股极为庞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很难形容,与杀意不太相似,倒像是地裂天崩,陨石天降,不分清浊贤愚,要把他们集体砸死在巨石之下。 雷重不由自主,看了看手中巨斧,回想刚才究竟是不是错觉。他身躯极庞大,有接近一个半苏夜那么高,可高度无法给他带来安全感。在那股力量面前,他好像也没那么高大。 千钧一发间,动作最快的仍是赵画四。他以追命为对手,绝非胡吹大气,而是对腿法的自信。他抢出包围圈的速度,只比苏夜慢了一点儿,同时想好了无数后路,包括独善其身,逃之夭夭,也包括以他人为盾牌,抢先脱离困境。 他的毛笔在空中翻滚逸飞,使出怪异笔法。在此危急关头,笔锋仍然劲拔刚健,笔笔如刀。他执笔向前点出,文思是足,像是点下字帖上的最后一笔,却忽然紫毫一抖,笔锋深处,喷出了一大蓬红不红、黑不黑的墨汁。 他和苏夜距离极近,眼见墨汁喷出,自觉万无一失。然而,顾铁三比不上铁手,赵画四也比不上九幽神君。墨汁虽然毒性奇烈,比起当年的大化酞醪,还差了足足一个等级。那杆小小毛笔,更不如阴阳三才夺。 赵画四使用相同的阴招,自然得到相同结果。唯一遗憾的是,墨汁溅开的路径上,没有雷怖那种倒霉蛋。 顾铁三疯了一样赶来,五大天王亦飞快回身,再度包围了苏夜。他们赶的既早又巧,恰见倾盆大雨中,墨汁撞上了无形之墙,化作无数细小雾滴,反卷上赵画四的面具。 墨汁似有吸附能力,蒙上鲜花,就把花瓣变成灰黑色,让花失去了生动形态。下一瞬间,青色刀光正正劈在面具正中。 这不像刀光,像是一道青色闪电,凭空击中了赵画四。别人跟不上刀的速度,纵想作出反应,也是毫无办法。 巨斧再度当头劈下,劲风狂涌。面具于同时裂开,露出赵画四深藏在面具下的脸孔。他的五官竟然天生畸形,轮廓走样,所以他索性画了一张新脸,把眼睛涂的像耳朵,耳朵涂的像鼻子,嘴巴那里又画上一对眼睛,乍然一看,正是一张倒错了的人面。 这张面孔正中,多了一道血痕,深而长的血痕。青罗刀一刀斩开铸铁面具,又险些斩开他的脸。鲜血呈直线淌下,又是可怜,又是可怖。由于天色昏黄,光照不足,他的五官再次模糊,酷似地狱里走出的恶鬼。 苏夜陡然见到这么一张脸,心头一震,整个人倒撞数尺,避开横扫的斧刃。她左肘一提,向侧后方顶出,正好撞中雷鸣的银鞭。 雷鸣轻功好,离她最近,不幸第二个遭殃。 银鞭柔软锐利,活泼如灵蛇,一碰坚实物体,立马灵动异常,借机卷上她手肘。缠是缠上了,怎奈没有下文,别说她的肌肤,连衣袖都没能划破。雷鸣内力狂涌,意欲收紧银鞭,把她左臂活活箍断,却察觉对方力量大的无法形容。 他进退不得,狂拉不已,须臾间,又有了新的感觉。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腾云驾雾地飞上云头,身体轻飘飘的,使不出半点力气。他心知不对,刚要挣扎,后腰处蓦地传来一阵剧痛。 他大叫一声,雷山也大叫一声。苏夜一甩之下,将雷鸣甩出弧线,稳稳送到长矛矛头,特地加了一把力,硬是让雷山不及收招,长矛扎出一个透心凉。 银鞭松开、落下,被她接在左手里,随手抖开,挺的笔直,当场化为一把刀。只不过,这把刀刀身极细,像一道亮亮的银线,运刀速度稍微一快,就杂在雨丝里,幻出千道银光。 她一般右手用刀,但这不代表左手不能。银光闪烁不定,猛地卷向龙行大刀。 大刀重逾二百斤,银鞭重量不到二斤。大刀劈上银鞭,下场却和双刃大斧一模一样。雷劈力气不如雷重,吃亏吃的更大。刀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地上。人毫无反抗之力,被巨力向后抛起,好巧不巧地挡住了顾铁三。 到了这个时候,最蠢的人亦明白过来,他们遇上了生平罕见的可怕对手。 顾铁三更是心中雪亮,猜到苏夜方才不肯下杀手,只是为了引出梅毒计划的五个人。 她的可怕,不仅在于武功,还在于经验,足够把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上。七人武功各有不同,在她眼里,则没有太多区别。他们每出一招,都像按照她的预测行事。譬如雷劈后退,后退到什么地方,拦住什么人,全在她预料之中。 无论怎么看,她都只有二十出头。这些经验从何而来,当真奇哉怪哉。 银鞭化作刀锋,触及龙行大刀时,瞬时变回长鞭,转刚为柔,把雷劈一鞭抽出很远。顾铁三见雷劈当头飞来,来不及退让,大惊之下,双拳变为双掌,想把他推往一旁。 他掌心接触雷劈,内劲当即回挫,两只手剧痛难当,臂骨发出令人心惊的挫裂声,好像真的被雷劈中。他受了伤,雷劈还在退,迫得他双手回圈,拼命去挡。 只听轰的一声,两人倒在地上,滚成一团,身上衣衫被地上积水浸透,顿时肮脏不堪。 如果六合青龙都在,用阵法围困敌人,或者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如今只有三、四两人,注定要铩羽无归。顾铁三心中慌乱,翻滚泄劲之时,又听耳边出现倒地声。而那个人,就倒在他身旁。 他用余光看到,那人是白发苍苍的雷公。雷公咽喉上有一道切口,切口狭长,酷似红袖刀造成的伤口。血,鲜红灼热的血,正从刀口中喷出来,立刻染红了雨水。 更可怕的是,雷公手里的雷震子已经发动,还没扔出去,随主人落在地上,滴溜溜打着转。顾铁三脸色大变,不及多想,竭尽全力横向滚开。 雷震子边滚边炸,连续发出数声闷响。闷响声里,伴随着雷山的厉喝。他的矛穿透雷鸣,伤及雷鸣要害,已经无法施救。他愤恨之余,像抖糖葫芦似的,把雷鸣从矛尖抖下,再一矛刺出,刺中那犹如鬼魅的刀锋。 他的长矛、雷重的铜斧,均不是了不起的神兵利器。苏夜若全力出手,可以把这两件兵器从中削断。但她知道,他们即便不是相府中人,也和相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相府派高手验尸,极易验出杀人者的真实功力。 她不愿被对手猜出身份,用的大多是巧劲,否则顾铁三被雷劈撞到时,臂骨就该折断了。 正因如此,他们至今没有看出她的内功修为,只看出了速度,足以与苏梦枕媲美的速度,还有她诡异轻灵的身法。即便在临死一刻,他们也没有产生疑心,没有猜测她并不仅仅是个师妹。 苏夜正要他们这样想。 长矛刺上青罗刀,就像刺中了一床柔软的棉被,连声音都有些温吞。矛尖停住的时候,那条银鞭不知从哪里飞出,缠住了矛身,要夺走他的兵器。 雷山不惊反喜,因为他用力争夺,致使苏夜速度略有下降。眼见双头铜斧又一次抡了过来,她却没那么灵便。头脑、经验、理智都告诉他们,这一斧定能砍中。这一斧的威力,连赵画四都不敢轻易招惹,稍稍向后退了一小步,好像不敢撄其锋芒。 可他们再一次错了。雷山眼前一花,觉得她像是动了几步,又像没有动。总之,他再次看清苏夜时,她仿佛停在荷叶上的蜻蜓,正稳稳踩在巨斧的斧面上,脸上仍然一派平静。 雷公、雷鸣两人丧命当场,雷劈兀自在泥泞里滚动,同时连累了顾铁三。雷山骤然发觉,能够抵御那把青色短刀的人,只剩他、雷重、赵画四三人。 赵画四腿法如风,来得快去得更快,自保应该不难。雷重高大威猛,有如铜浇铁铸,仿佛在雨中奔驰的神像,声势十分骇人。算来算去,他竟是其中最好欺负的一个? 在生命最后一段旅程中,他总算做出一个靠谱的预测。苏夜盯着他,姿势很像猎人盯着猎物,神情却完全不是那回事。她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把他放在眼里,竟让他好奇起了她的想法。 雷重将巨斧舞的如同风车,忽觉触感有异,好像甩掉了裹在斧刃上的雨雾,不由大呼糟了。现在可不是深夜,他们目力俱佳,看的相当清楚。一个影子,挟着一道青光,从斧光中弹出,瞬间逼近雷山,像极了索命恶鬼。 长矛本为长兵器,小范围内运转不甚灵活,而且雷山不算用矛的绝世高手。他看见苏夜逼近,反应不可谓不快,但还是慢了不只一拍。方才雷公暗器尚未打出,就被一刀割中喉咙,轰然倒地。今次落在雷山身上,他的应对,绝对不比雷公更好。 青光轻碰着他的喉咙,像是怕惊吓了他,一碰即止,迅速溜开了。雷山感受到凉意,凉意绕过半个脖子,撩的他心里发痒,还带来极致的恐惧。 长矛咚的一声,落在泥土上。雷山伸手抓住喉咙,只抓到一把滚烫的血。然后,他看了一眼状如疯虎的雷重,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到了这时,雷劈终于挣扎起来,去捡那把龙行大刀。可他刚弯腰,后心突如其来地凉了一下。青光飞射进他后心,一刀扎透他心脏,飞快退了出去。伤口细小狭窄,窄到没什么异样感觉。他弯腰下去,保持着这个姿势,渐渐软倒,再也没能直起身体。 顾铁三大吼一声,拳劲贯穿周身,从额头、背后、肘膝、身体的每一寸激发出来。他受的内伤较轻,仍可以施展拳脚,可以全力以赴地应付敌人。 他好像变的全身都是拳头,每一块肌肉都内力充沛。但是,肌肉每隆起一处,皮肤上就多一条刀口。红袖刀的刀口破裂出血,新的刀口更是鲜血淋漓,七八刀下去,他已被逼的内息紊乱,无以为继。 雷重试图救他,始终未能成功。苏夜头都不回,凭本能躲避巨斧,有时仅是毫厘之差,却像咫尺天涯。雷重斧头舞的越激烈,心中就越空荡,如同在做一件永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几乎要怀疑生存的意义。 苏夜所说,竟不是恫吓之言。她说“没什么区别”,意思就是无论他们作何打算,今天都要死在这里。她等五大天王出手,刚引出他们,马上痛下杀手。明明以七打一的战役,最后变成一个人围攻七个人。 她的招数并不出奇,只是快,快的令赵画四自惭形秽,恨不得把追命拖来,让他在她面前吃个大亏。 刀招虽普通,配上速度,杀伤力便大的惊人。他们起初围攻苏梦枕的师妹,还有种大材小用的感觉,此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活下来。 赵画四脸色狰狞,于外围游走,抽空踢出几脚,每有一个人倒下,他离苏夜就远一分。他其实不害怕,只是有些后悔,由于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他的悔意也浓的惊人。 如果不拜师学武,如果不学成出山,如果不依附蔡京,如果不这么卖命出力,他还可以当一个大画家,终日精研画技,过山野闲人的生活。但他还想要名,也想要权,他的爱好那么特殊,没了武功和权势,他就不能随心所欲。 现在,他替自己找了个理由,他不是扔下同伴独自离开,而是要把这消息传出去。 苏梦枕的师妹来了,似乎比苏梦枕本人还要可怕。至少,蔡京、傅宗书等人应该派出更多的顶尖高手,雷损也应该拿出堂子里的重要战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攀比着隐藏自身实力,试图让对方多出些力气。 他总结着中心思想,脚下奔离芦苇塘,冲向苦水铺立着房屋的地方。他纵跃一次,就纵出三丈远近,跃至焦黑的残垣后面,又拐进一条迹近于无的小路,以民居为盾牌,遮掩自身行迹。 可怕的事情再度发生。 他刚绕过一座破旧的土房,立刻睁大了眼睛。苏夜就在前方不远处,静静站着,静静看着他。她右手握着青罗刀,刀上甚至没沾血,左手拎着顾铁三,随手一抛。顾铁三皮球一样飞出,轻巧地落在他身前,一动都没有动。 赵画四一愣,突然问道:“你怎会比我快?”苏夜也愣了一下,笑了笑,才回答道:“因为我轻功比你好。你把腿法练到这个地步,真的很不容易,可你不该掺和这件事,你不该来杀苏梦枕。” 赵画四还拿着他的笔,只是失去了提笔再战的力气。笔上墨汁没干,他的脸也在淌血。他视线中时常闪现血光,影响视力,但他无计可施。 他只能说:“你果然是为了苏梦枕。” 苏夜淡淡道:“不为他,我来这里干啥?行了,我的时间不多,不能和你站着聊天。你若还有勇气,就迈开你的腿,战死为止;若不愿意,可以闭上眼睛等死,我杀人向来快得很。” 赵画四不想战死,也不想等死。事实上,他知道四野无人,即便有人,也都躲在自己家里,等天晴了才出门,所以他有很多话想说。他读了一肚子书,蛮可以和对手讨价还价。 他想说,他们的师父名叫元十三限,乃是天下第一高手,一个令人跪拜敬伏的人物。她杀死他们师兄弟,势必引来师门的疯狂报复。他还想说,苏梦枕是相爷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有一天,官府要毁了金风细雨楼。他更想摆出“良禽择木而栖,君子应时而动”的大道理,引诱她临阵倒戈。 然后,他很没志气地采用第四个选择,尽可能平静地说:“倘若你放我离开,我就把这次围杀行动的布置,详详细细告诉你。” 第二百五十四章 苏夜入京以来,做事一直很有分寸, 第一次这样大开杀戒。 她一向能不杀人, 就不杀人, 因为杀人就意味着麻烦。麻烦来自被杀者的亲朋好友,也来自于官府。说到底, 这还不是一个毫无王法的世界。但必须要杀的时候,她也无所谓,该动手时, 自然干脆利落地动手。 相府, 或者说六分半堂, 知道她不在京城,暂时离开三个月, 却不知道她在今天回来, 只好埋怨一句运气不好。 她把顾铁三和赵画四的尸体放在一起, 转身就走。雷重等人仍在芦苇塘, 东横一个,西躺一个, 像是凶杀现场。过不了多久, 就会有人赶来, 发现这七人全军覆没, 在极端惊讶中层层上报。到了那时, 她早就找到苏梦枕,扬长而去了。 赵画四试图与她讨价还价,的确是个聪明人, 好像擅长书画,艺术造诣深厚的人,都不会太笨。可是,他不明白自己正在和谁还价。 苏夜从自身利益出发,从长远角度出发,都没有放过他的可能。因为一时之短视,纵虎归山的事情,她已见了太多。更何况,顾铁三、赵画四背后还有师门。她不愿放他回去告状,带着师父师弟杀回来,再嘲笑她一时心软。 退一步说,她并不真的需要了解细节,所以连骗都不屑骗他。那里将有苏梦枕,有她,未来还有她即将赶来的手下。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她还需要敌人反水,才能从容应对,那么五湖龙王早就是五湖死龙王了。 因此,她笑了笑,轻轻说了句“对不住,我不想放过你”,便手起刀落,夺走了赵画四的生命。别人验完尸,只能发现与红袖刀极为相似的口子,绝不会对她生疑。要做到这件事,比她连杀七人更不容易。 她一边飞掠,一边将青罗刀收回袖子,心里却浮出赵画四的表情。刚才,赵画四一见她,脸就扭曲了,如同恐怖片里见到杀人狂魔的主角。本来他才是那个狂魔,角色掉转后,显的出奇可怜。这也让她发现,自己形象居然是“开封短刀杀人狂”,一时哭笑不得。 苦水铺里,常见寒窟旧墙。有时旧墙裂开,四处通风,里面的人就用东西塞住,抵挡秋冬寒风,如同在墙上打了补丁。富贵人家围炉赏雪,就是穷人望天祈祷,盼望北风吹得小一些的时刻。 这里不像柔丽繁华的汴梁城,却是它的一部分。苏夜在民居中间穿梭,只觉破旧肮脏之处,与芦苇塘也差不了多少。 她从赵画四那里离开,仅仅几秒钟时间,就看到了苏梦枕留在路上的暗记。这是金风细雨楼最秘密的手段,能读懂暗记者寥寥无几。苏梦枕留下它们,应该是想给杨无邪看。自打迈入苦水铺,他就做好了准备。 苏夜一路追踪暗记,身影恍若幽灵。大雨尚无减小的趋势,打在地上啪啪作响。污水、清水混流出很远,到了后来,已经分不出污浊与否。 这种天气,对隐秘行动既有益处,又有不利。雨水能够冲走很多线索,也可留下一些新的。但无论晴雨,苏夜若要蓄意避开他人耳目,就可以变成隐形人,从他人身边擦过时,那人说不定还一无所知。 她寻路极快,不足一分钟,就找到一条小路,几条窄巷。她按照暗记指示,走进一条名叫“将军胡同”的巷子,穿到另外一侧,望见了一处废墟。 废墟似是火焚后留下的遗迹,半边墙都成了焦黑色,塌掉一大半。附近地面,到处都是烧的酥松的砖瓦,散碎了的石块。野草自砖石下长出,应秋变黄,像是给这处残垣加上的苍黄点缀。 她不在意满地狼藉,只在意狼藉中的另外一些东西。那是无数短箭,是劲弩上发出的利矢。许多箭矢落在地上,更多的插在墙上,把废墟插成了一只刺猬。废墟的另外一面墙也塌了,明显是被人以巨力掀翻扫倒,新塌不久,狼狈不堪地加入了地面的伙伴。 苏夜一眼扫去,足能发觉近一百处不对。 这地方曾被弩手包围,数百张劲弩同时拉开,射向废墟中的人。之后,有人冲进了弩手阵中,将他们击杀打散,迫的他们狼狈退走。这场围攻于不久前发生,若非她被那七人绊住脚步,应有机会看见聚集在一起的弩阵。 风雨楼训练弓手弩手,十二连环坞也有。任盈盈居住的地方,就有箭阵保护。但在京城当中,最出名的还是六分半堂。“神箭将军”鲁三箭,正是负责训练弓弩手的堂主。看来他死之后,六分半堂并未放松对这支力量的督导。 她第一眼看见废墟残垣,第二眼看见激战遗迹,第三眼时,人已到了废墟入口,在入口一晃,和里面直起身的人面面相觑。 那人满面病容,瘦骨嶙峋,唯有一双眼睛亮的可怕,好像这间破旧房屋里,升起了两点寒火。中原南北,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当然就是她找了半天的苏梦枕。 他仍作普通文士打扮,看起来如同病弱公子,身上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此外没有明显变化。但是,他腿上受了伤,伤的还不轻,鲜血透出裤子,沿着腿流淌,把伤口以下的衣物都打湿了,一接近他,就能闻到明显的血腥气。 苏夜蓦然出现,在破屋外探头探脑,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苏梦枕一震,脸上现出意外神色,脱口道:“你怎么……” 两人对视一瞬,却像对视了很久。他意外,苏夜比他还意外。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垂下目光,看了看那处伤,随口答道:“我没怎么,我来救你……们。” 阴天大雨,天色昏黄,却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这间就剩五分之一屋顶的破屋里,赫然还有不少人。之所以加了个“们”字,是因为她发现,苏梦枕竟不是伤势最重的那个。 沃夫子正躺在苏梦枕脚下,全身插满利箭,眼睛紧紧闭合,气息、脉搏一概消失。方才苏梦枕起身前,右手正覆在他的双眼上,似要让他死的瞑目。 苏夜杀人经验实在太丰富,打眼一望,便知他生机全断,躯体逐渐变凉,没有任何起死回生的办法。这个曾温和地对她笑着,长的像个账房先生的中年人,就这么死在了这里。 苏梦枕见她蹲身去看,淡淡道:“毒针随血脉运行,进入他脑子。我遭人围攻,没办法及时逼出毒针。” 苏夜收敛心神,嗯了一声,又去看其他人。沃夫子以外,还有茶花和师无愧是她认识的人。茶花依墙而坐,肚子上插着一把刀。刀是青色,他的脸也在发青,目光都涣散了。师无愧重蹈覆辙,背上、肋间连中四箭。敌人已经退走,他却没有把箭拔掉。 他们旁边,倒着一具陌生尸体,同样像只刺猬,脸上双眼暴突,充满了不甘心的意味。尸体再右侧,竟立着两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人。 其中一人锦衣华服,英挺俊朗,神态轩昂中略带倨傲,与常人相比,犹如白鹤立于鸡群,外貌极为讨人喜欢。另一人亦容貌俊秀,仿佛一个温文的书生,腰上插着一柄奇怪的剑。剑被粗布重重裹住,剑柄却是微弯,弯如半月。 他们在看她,睁大眼睛看她,仿佛在看一盏照亮破屋的灯。 苏夜一进来,立即吸引了屋中人的注意力。然而,只有师无愧开口叫了她一声,并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其他人或神色凝重,或目光疑惑,居然都没开口。 她确认沃夫子已然无救,旋即起身,走到茶花身边,端详着道:“他中毒了,刀上有毒。” 很多剧毒对常人来说,是见血封喉,对她却未必如此。内功练的越来越深,抵抗毒质的能力也越来越强,更别提有些内功天生不同,驱毒效果尤为显著。尤知味明白这个道理,仍然小看了她,导致自己被碗砸的血流满面。 此时,她一样不及谈其他事情,再度蹲身,看了看茶花的眼睛,又看了看那把刀,只听苏梦枕在背后问:“怎么样?” 师兄妹一见面,先说起了第三人的伤势,真是江湖中人的无奈。茶花视力并未完全丧失,见她来了,居然很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充作向她打的招呼。 苏夜头也不回地道:“只要没当场毙命,总能想出办法。” 她说到做到,转手掏出一只小瓷瓶,从瓶中倒出一粒深红色的丹药,向后伸手招了招,淡淡道:“你过来。” 苏梦枕愣了愣,正要过去。师无愧已抢先一步,走到茶花旁边,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苏夜道:“这是百命丹,我从别人手里拿到的,因为药材罕见,配制困难,总共只有十几粒,有解毒的奇效,能够调动自身元气,抵御平常难以应付的毒素。中毒时吃它,可以保护心脉,没事的时候吃,就会感觉头晕心悸。你把药给他喂下去,再把他扶成正面盘坐的姿势。” 她动作奇快,师无愧却也不慢。他那一次自告奋勇,留下来保护她,结果被她拽着逃出生天,自此之后,就说到做到,把她的命令当作苏梦枕的命令,从不提出异议。 苏夜待他扶起茶花,将右掌贴上茶花后背,才吁了口气,抬头望向苏梦枕,苦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死人是谁?那边的两位,又是什么人?” 她终于问出了疑问,苏梦枕深深看她一眼,转向那两个年轻人,像是要说话的模样。但他还没开口,那个锦衣青年已自觉道:“我姓白,白愁飞。” 另外一个年轻人只好跟着说:“我是王小石,河边小石头的那个小石。” 第二百五十五章 苏夜见他们主动自我介绍,微觉愕然, 随口道:“好名字, 两个名字都好。” 王小石好像脸皮很薄, 不知怎么的,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支吾说了几句“哪里哪里”的客气话。白愁飞在旁笑笑,笑问道:“姑娘又是谁?” 苏梦枕平静地道:“她是我师妹。” 这个身份说特殊可以,说普通也可以。世上有无数师妹, 并没什么出奇, 由于她这个师兄特别出名, 才赋予她非同一般的地位。 奇怪的是,王小石听了这介绍, 表情忽地变的很微妙, 愣了愣, 再变作满脸恍然大悟, 和白愁飞对视一眼,苦笑道:“久仰, 久仰啊。” 苏夜不明所以, 心想你们久仰什么, 不过和我客气罢了, 一笑而过。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 继续与对方攀谈几句,方知激战过后,他们尚未自报家门。苏梦枕露出犹豫之态, 乃是因为他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这两位名字好,人长的也好,一看就知道是志大、才高、意气风发踏入京城,想要闯出一番名气的青年俊杰,并非寻常的帮派打手可比。像这样的年轻人,每年总会涌出几百个,能闯出名堂的却寥寥无几。 不过,她看着他们的时候,直觉他们非比寻常,有着令人期待的潜力。而且王小石这名字,依稀有些熟悉,并非第一次听到。 以她的记忆力,如果觉得耳熟,绝对不是错觉,仅证明她曾在某处见过这名字。可惜她一去三个月,实际时间长达十年,这种从未打过交道的名字,印象终究是模糊了。 她若想弄清楚,回白楼一查便知,没必要在这里追问。因此,她不肯多说,只问:“你们之前路过这里?” 白愁飞道:“不错。雨下的太大,那时我们正要去卖字画,不得不找个地方躲雨。想不到在这破屋子里,撞上了名满天下,人人敬畏的风雨楼苏公子。” 他腋下果然夹着几卷纸轴,尚未被雨打湿,看的出主人对字画十分珍惜。苏夜手上不停,将毒质逐渐逼出伤口之外,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梦枕脸部肌肉抽搐一下,冷冷道:“还能是什么事?” 他并不是个乐意向别人解释的人,但师妹来了,自然另当别论。正好茶花一时动弹不得,一行人无法离开破屋,他索性从头讲起,讲清楚来龙去脉。他的叙述和往常一样,十分简单,却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废话。 原来,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是岭南温家的人,名叫温八又,亦是金风细雨楼的分舵舵主。他有温家背景,投靠风雨楼后得到重用,后来被六分半堂收买,于数月之前忽然反水,致使分舵全军覆没。 此人于近日进京,听说是要面见傅宗书,领受褒奖,然后就被人家看中了,成为引诱苏梦枕的鱼饵。 苏梦枕之所以离开天泉山,正是为了亲自追杀他,这才一路追至苦水铺。期间,花无错表现尤为踊跃,远赴苦水铺腹地深处,擒拿叛徒回来,交由楼主发落。结果,双方没说上几句,花无错忽然翻脸动手。而温八又的穴道其实未被封住,瞬间抽出毒刀,抬手就捅了茶花一刀。 继余无语之后,花无错竟也是六分半堂的卧底。“无邪无愧,无错无语”四人里,已有两人被证明不可信任,足以见得苏夜之小心谨慎,绝非事出无因。 温八又刺伤茶花,现场顿时一片混乱。顾铁三、赵画四当即破土而出,挥开厚厚的泥土夹层,围攻苏梦枕。那时,在破屋里躲雨的除了白、王两人,还有一个形容可怜的老婆婆,一个身着破衣的和尚。然而,老婆婆是“豆子婆婆”,和尚是“花衣和尚”,均为六分半堂的堂主。 事出仓促,苏梦枕、师无愧、沃夫子、茶花四人悉数受伤。苏梦枕腿上的伤,就是源于花无错打出的暗器。暗器约莫绿豆大小,上面当然淬有剧毒。他剜下一大块肉,止住毒性上行,可那毒药非同小可,时间久了,定然后患无穷。 沃夫子之伤,来自花衣和尚的透骨针。他奋力御敌,无法运气遏制毒针,导致针随血脉流动,刺入大脑,无药可救。苏梦枕一手助他逼出毒针,一手以红袖刀退敌,连伤数人后,迫使顾、赵等人狼狈而出,为弓弩大阵让出空间。 这样一来,他错过了逃离时机,难以抵挡数百张劲弩,在箭雨中苦苦支撑。幸亏白、王两人看不过眼,二话不说跃入弩手阵中,将他们打散驱走,因此与苏梦枕相识。 他们两个入京不久,以售卖字画、膏药为生,找不到出头的机会。谁知第一次见识京城风波,就救下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苏夜听完,目睹屋内屋外的惨状,不由感到后怕,同时深深感激这两个年轻人。苏梦枕从不将谢字挂在嘴上,只用行动表明心意。她则不同,不但谢了对方,还谢完又谢,就差上前握住人家的手穷摇,再热泪盈眶一番了。 待她感谢完毕,茶花腹中的刀陡然啵的一声,横飞出去,落在地上。这道刀伤又深又长,其中却无鲜血涌出,唯有混浊的绿色毒质,一滴一滴渗出伤口。 苏夜用先天真气刺激受伤部位,促进血管收缩止血,效果堪称立竿见影。她侧头看了看伤口,仍觉不满意。但这里是险地,敌人后援随时可到,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在此久留。 她缓缓起身,示意师无愧扶起茶花,蹙眉道:“咱们可以走了。” 她说“咱们”,便是要白愁飞与王小石一起走。他俩救了苏梦枕,必被六分半堂当作死敌,日后有数不清的麻烦。单从外表看,他们对金风细雨楼亦无恶感,大有可能折服于苏梦枕的魅力,加入他麾下。 苏梦枕仰头看天,看着灰黄天色,看着泼洒不已的雨帘,问道:“茶花如何?” 苏夜不明所以,答道:“他死不了,回去之后,你或我替他运功驱毒,请树大夫用金针拔毒,再吃几帖药,可保性命无虞。幸好那一刀刺进腹腔,没刺中肝、肾等要害之处,否则……” 苏梦枕脸肌又抽搐一下,似乎露出了个极淡的微笑。苏夜正想他是否被叛徒气傻了,却听他道:“无愧,你马上送茶花回去。我还不能走。” 苏夜秀眉一扬,诧异道:“你对这地方生出了感情,还是怎样?” 任何事情到了她嘴里,都能变个味道。王小石见她当面拆师兄的台,不由一笑。苏梦枕更是好气好笑,寒声道:“他们背叛了楼子,杀伤了我的兄弟,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时他不再仰头,苏夜看见他的眼神如两道冷电,冷飕飕地射了过来。他的语气更是不容置疑,根本没给别人留出置喙的余地。 她叹了口气道:“是,不能就这么算了。正因如此,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治伤的治伤,休养的休养,商议一个报仇计划,再向六分半堂兴师问罪。” 苏梦枕冷笑一声,道:“你在来的路上,已杀了七个人。” 苏夜道:“所以呢?” 苏梦枕说的简单,她也一样,只说自己碰上了七个武功不济的炮灰,顺手杀掉了。她埋汰人家武功不济,其实是故意隐藏自身实力。恨只恨七人死的一干二净,无力替自己分辩,不然定会气的七窍生烟,大喊“不是,不是这样的”。 但是,她说是如此说,苏梦枕不见得照盘全收。他亦很清楚,苏夜杀掉的那两位,正是负责埋伏他的高手。说他们“不济”,只是说着好玩。 他向师无愧摆一摆手,冷冷道:“你这就走吧。那七人死后,后方将疑神疑鬼好一阵子,想弄清她身份,又要一段时间。这个空隙,就是你平安回到楼子的机会。”苏夜不发一言,因为她也是这样想的。师无愧果真对苏梦枕唯命是从,略一犹豫,点点头,背起茶花便向外走去。 他一回去,会立刻请来树大夫,所以她不在意茶花的伤情发展。但师无愧离开,苏梦枕不离开,本身就是明确信号。她转念之间,明白了他的想法,双眉重新皱起,问道:“你想报仇?” 苏梦枕道:“当然。” 两人江湖地位相仿,思路亦很相似。如果苏夜身处他的位置,第一反应肯定是前去报仇。哪怕孤身硬闯敌阵,也没什么关系,还可激励十二连环坞下属,建立他们对五湖龙王的信心。奈何苏梦枕腿上中了暗器,伤势随时可能恶化。他之所以坚持不走,应当有其他考量。 苏夜尚且皱眉,白、王两人更加惊讶。白愁飞似乎深沉些,换了王小石率先开口,“现在?你?去报仇?” 他们既未告辞离开,显见不急脱身,事情大有可为。这间破屋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严格说来,并非躲雨避难的好地方。苏梦枕背后就是雨帘,却不妨碍他君临天下的气魄。 他阴沉沉地道:“这件事背后,是六分半堂与太师府。六分半堂是独立的势力,向来不肯依附他人。雷损虽讨好朝中权臣,毕竟不是他们的家奴打手。但一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可能必须表明态度。” 苏夜道:“那又如何?” 苏梦枕无动于衷地道:“狄飞惊一直深藏不露,这时难免出面主导。不过,有太师府的人在,他未必能够事事做主,也许双方暗怀鬼胎,都想藏起自己最倚重的高手。” 白愁飞明知自己得罪了京城最可怕的两大势力,仍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问道:“这和你的选择有啥关系?” 苏梦枕只是在给苏夜讲背后的故事,并没有其他目的。白愁飞出声,他霍然转身,冷冷道:“花无错逃走,是逃往预定好的地点。那地方必然设有针对我的陷阱。我去了,是自蹈险地,不去,花无错就平安无事,拿着雷损的奖赏逃走。” 苏夜笑道:“他立下大功,雷损不给他个堂主做做?” 苏梦枕冷笑道:“雷损是何等样人,岂会重用一个叛徒?至多把他保护起来,给后来者作表率。我错过今日之机,杀他将大为困难。我要让他们知道,若非收买我身边心腹,任何陷阱、任何诱饵对我苏梦枕而言,都是徒劳无功。” 他说话时,苏夜正在思考复仇的可行性。她依稀记得,苦水铺一带,六分半堂的堂口就设在破板门。花无错等人逃了,只能逃往那里。那里设有埋伏,但绝不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千万大军,让人一看就知难而退。 换而言之,既要把苏梦枕诱入深处,人手还不能太少,使他如入无人之境。 以破屋为例,这么一间塌了大半边的破旧屋舍,倘若附近突然多了一百人,那么目标只要长着眼睛,就能看出这地方不对劲。赵画四那等身手,也得在地上挖个坑,委委屈屈把自己埋进去,只为让人看不出破绽。 任何布置埋伏的人都这么想,是机会,亦可能是疏忽。苏梦枕敢深入虎穴,正是看透了这一点。 苏梦枕说完,顿了顿,又道:“我们停留原地,迟迟不见后援围上,证明他们正在等我,调动破板门的人手,同时包抄通往楼子的后路。” 王小石呃了一声,问道:“后路上埋伏的人马,不是被这位姑娘杀了?” 苏梦枕淡然道:“怎会只有那七个人?他们要先弄清楚我的动向,再作下一步部署。” 苏夜发现,他说到这里时,目光中竟有了几分温暖之意,不再那么冷酷幽深。他用这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叹道:“你来之前,我只有五成把握,你来了,就至少有六成。” 她乍听之下,还以为他正在点牛排的熟度,忍不住反问道:“六成和五成有区别吗?” 苏梦枕笑道:“有六成把握的事,就可以干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苏梦枕急于动身,是怕花无错伺机逃亡, 自己捉拿不着, 让罪魁祸首逃之夭夭。 事实上, 如果苏夜是花无错,通常会直接逃往总堂, 请求雷损庇护,如若被雷损拒绝,再逃向其他地方。 但他身为内奸卧底, 明显身不由己, 说好了作诱饵, 就只能乖乖做个诱饵。终不成苏梦枕赶到破板门一看,罪魁祸首已杳无音讯, 只能悻悻打道回府。 要知道, 他的选择实在不多, 一半靠准备, 一半靠运气。破板门以内,就是真正由六分半堂掌控的地方。苏梦枕胆子再大, 也不会随意去送死。也就是说, 苏梦枕到了破板门后, 花无错若能及时离开, 就有极大的生存可能。 两个路人听完缘由, 均觉很有道理,并非前去胡闹,神情彻底放松下来。苏夜瞟了他们一眼, 微微一笑,问道:“你带这么几个人到苦水铺,事先有几成把握?” 这句话说的轻巧,蕴意却未免刻薄了些,直指苏梦枕太过疏忽,带着几名心腹前来敌人地盘,偏偏心腹中藏有叛徒,险些全军覆没。 这是他们做事最大的分歧,只因他是她师兄,她才没说“这岂不是你自己上门找砍”。 可是,她终究想岔了一步。自余无语那件事以来,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已有成算,又通过近期的蛛丝马迹,感到风雨楼高层中,还有另一个隐患。倘若他毫无心理准备,反应不够快,茶花八成也得战死当场。 眼下形势不妙,正是人人心情激荡之时。苏夜说话不甚客气,他不禁微微有气,瞪了她一眼,方冷笑道:“你一去数月,我身边无人可用,不带他们,又能带谁?你嫌他们无用,我想用你,却用不着。” 此话一出,苏夜顿时觉得心虚。不过,她心虚一会儿,并没忘记正事,边哑口无言,边在心里飞快思索。苏梦枕说完,她亦衡量完毕,苦笑道:“行,出事了我不在你身边,是我的不是。可你必须尽早驱毒,就算茶花中了刀,你中了暗器,大小不同,毒性不同,也不应耽搁时间。” 她注视着衣袍的染血之处,很想去掀开看看。苏梦枕像是不太自在,把受伤的腿向后一缩,道:“无妨,回去再说,免得他们等的心急。” 苏夜笑道:“那是咱们的仇敌,让他们傻等一阵,有什么关系?” 苏梦枕仍然摇头,不容置疑地道:“回去再说。” 苏夜只得退让一步,商量道:“这样成不成,你回楼子等消息,我去破板门走一趟。沃夫子待我一直很好,我来负责为他报仇。” 苏梦枕看着她,冷冷道:“就你一个人?” 破屋之外,满地都是或折断或完整的箭矢,有种大战结束的荒凉气氛。地上本来有血,被雨水冲的一干二净,也就看不出了。人身临其境,很容易产生苍凉的想法。 那时候,白愁飞想杀死失去抵抗能力的弩手,却被苏梦枕阻止。不然的话,地上还会躺着不少尸体,比现在更像战场。 环境如此凄清,破屋里面,四个人却无心抒发情感,两两成对,面面相觑。苏夜这边,依旧为先回去疗伤,还是先去破板门踩陷阱而僵持;白愁飞那边,则是互相交换着目光,好奇这事如何收场,还有些蠢蠢欲动。 苏夜心想一个人又怎样,口中迟疑道:“我还可以带上那边的两位兄台。” 她居然和苏梦枕似的,不问一句,就自作主张,替人做决定。两位人形布景听到现在,终于有了反应。王小石伸手理理头发,顺带抓了抓脑袋,想说话,但还是没说,像是很没所谓。不过,他的表情兴致盎然,感觉目前这情况怪有趣的。 白愁飞同样在笑,笑容十分潇洒,笑着问道:“谁说我们要去?” 苏夜无奈道:“谁都没说,我猜你们想去而已。其实两位去不去都没关系,我……” 苏梦枕方才流露几分暖意,这时变了回去,变的冰川般坚硬冰冷。他的语气,和坚冰一样冰寒,“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现在就动身吧,还等什么?” 他体质与茶花不同,治伤、治毒、治病均大费周折。譬如茶花患上风寒,只需喝治风寒的汤药,他就得喝特备特制、精心调配过的特殊汤药。他整个人像是火药桶,一个不小心,就会出现难以收拾的后果。苏夜不敢随便给他吃药,看他的模样,应该更不想就地坐倒,运功驱毒。 他就是这样的人,只要下定决心,那么无人可以撼动。尤其这种牵扯风雨楼帮众的大事,苏夜劝服他的概率亦是小之又小。 她心知说服难以成功,仍然展现五湖龙王坚韧不拔的意志,垂死挣扎道:“这件事办好,我回去就可以当你的中神煞。苏公子,你不肯给我立功的机会吗?” 苏梦枕再次哭笑不得,不想再和她拉扯下去,一撩衣袍,向屋外大步走去,淡然问道:“你们来不来?” 那两位只是狭路相逢,与苏夜从无瓜葛,这时却像约好了一样,一起不给她面子。王小石唇边笑意加深,左手搭到剑柄上,把缠着剑柄的布帛解开,往雨中一抛,笑道:“这样好玩的事,我一定要去。” 他衣着朴素,甚至有点寒酸,这一解一抛,顿时多出几分豪侠之气。 布帛落地,他望向白愁飞,只见白愁飞一跺足,把那几卷字画掷在泥水里,沉声道:“这么有趣的事,又怎能少了我?” 苏梦枕已经掠入雨中,这时回身望向他们,目光中的冰寒正在消退,为笑意所取代。他只欣悦,不惊讶,显然料定了他们的举动。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苏夜依稀觉得,他的眼神深处,还有少许炫耀之意,好像占了她上风,等同于“赢了”,令他很高兴似的。 “两位真是一搭一唱,配合的天衣无缝啊。”她望着白愁飞与王小石,面无表情地道。 大雨中,遥遥传来苏梦枕的声音,“你呢?我一定要杀花无错,你来不来?” 他回头看她,那两人竟跟着回了头,脸上均有笑意,苏夜使尽全身力气,瞪了回去,冷冷答道:“我来,我怎么不来。” 破板门是苦水铺一带三条街的总称。三条街均为六分半堂产业,拥有共同出口。后巷连成一条贫富分界线,对比极为鲜明。 值得注意的是,三合楼离苦水铺不远,但在另一个方向。它被人打塌后,十二连环坞快手快脚,按照原来的模样,原地建起一座新楼。新楼样式与过去相仿,只把内部空间稍作扩大,可以多摆几桌。 如此一来,楼中生意维持原状,老客人照旧前来光顾,仍是一家客来如云,却经常发生血腥仇杀事件的酒楼。 苏夜被他们三人一激,略有忧虑之情,于是一路阴沉着脸,仅在刚踏入雨中时,往三合楼方向眺望一眼。别人一看,还以为是她的下属被人杀了。 她脸上阴云一片,心中则不住盘算破板门的布置,并未因为和苏梦枕怄气,就疏忽大意。 苏梦枕所言“六成把握”,指的是冲入重围,成功杀人的把握。至于花无错在不在破板门,可以说十拿九稳。他再不愿意,也得在那里等着,要逃跑,是苏梦枕现身之后的问题。 她真正在意的,是雷损和狄飞惊。六分半堂其他成员皆不足为道,就算雷动天、雷媚等人,一样入不了她的眼。 她希望他们在那里,除了对狄飞惊的好奇,还想一击成功,不留后患。之前,她想先购买七返灵砂,给苏梦枕一个惊喜,再挑明身份,喜上加喜。但五湖龙王首次出场,献给雷、狄两人,也是应有之义。 苏夜内心深处,其实不在意狄飞惊容貌如何,武功如何。江湖传闻说,这位六分半堂大堂主其实不谙武功,只凭头脑辅佐雷损。传言这样说,她就这么一听,在现实里,仍把他当作武功绝顶、智谋亦是绝顶的厉害对手。 破板门一行,她最期待的就是他们。她期待见到夜刀一出,对方脸上惊愕莫名的神情。即便杀不了雷损,杀了狄飞惊,也是一桩非凡成就。 然而,畅想结束后,想法却在苏梦枕那里碰了钉子。苏梦枕可能自觉未给她面子,心怀愧疚,语气放软了不少。然后他用软化了的口气,断定雷损绝不可能守在破板门。 苏夜对雷损,终究没有他那么了解,虚心下问道:“为什么?” 苏梦枕淡淡道:“因为他在那儿,表明六分半堂所有精锐都在。难道你认为,我会只带三个人冲进包围,就此轰轰烈烈战死?” 苏夜沉着脸道:“我们正在冲进包围。” 苏梦枕不理会她,只道:“打不起来的决战,还叫什么决战。狄飞惊向来小心谨慎,不会随意露面。破板门里不仅有六分半堂的人,还有太师府派来的援军,情况相当复杂。他一出现,反而容易让我弃花无错而取他,给他带来莫大危机。” 苏夜嗯了一声,应道:“不错,不瞒你说,倘若狄飞惊在,我理都不会理花无错。” 大雨下到这时候,已经趋于平稳,不再加大。雨声嘈杂喧哗,遮掩了远方可能存在的声响。苏梦枕说话时,声音亦像带着水气,“何况,双方终究无法信任彼此,明面上合作,私下里不知有多少患得患失。若他们齐心协力,不惜损失,我们未必能够找到机会。” 白愁飞忽问:“听你这么说,他们是绝不会抛开成见,携手合作的了?” 苏梦枕双眼中,闪动着森寒如秋雨的光芒。他冷笑一声,道:“幸好他们不会。” 苏夜面无表情,回了一句,“不知为什么,我竟有点失望。” 她入京前,与江南大小官员打过无数交道,深知这些人的心思手段。由于中原能人辈出,武功高强之士可以飞檐走壁,取头颅于深宅大院中,引动他们纷纷收买江湖人物,作为护卫保镖。与此同时,他们还以金银、官职、地盘、甚至经营权力为引诱手段,挑动江湖势力互斗。 所谓一法通,万法通,江南如此,京城自然也是如此。蔡京用这套计策,已经用的炉火纯青。 他通常不肯把自己亲信派去冒险,而是扶持一个势力,许以好处,打压另一个,尽得合纵连横之风流。有时缺少扶植对象,他们便遣人卧底,或者把帮中成员收买为内奸,以最小付出,获取最大收益。 这是百试不爽的良策。顾惜朝一个人,毁了连云寨。花无错一个人,险些害死苏梦枕。因此,蔡京逼雷损表态,想借六分半堂之力,除去渐渐联合的十二连环坞、金风细雨楼两家,正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官员花大力气收买了高手,自然希望他们保护自己,而非随便折损。未被收买的人,才是他们心中看好的利用目标。六分半堂大动干戈,围杀苏梦枕,自身必有损失。损失愈大,雷损在蔡京面前说话的底气就愈小,可谓一石三鸟。 可惜雷损并非寻常的帮主掌门,狄飞惊更非普通的狗头军师,不想就此当人家走狗。他们明知太师、丞相等人作此打算,怎么可能乖乖从命,不敢正大光明反抗,遇事时却可以尽量让太师府顶上,保留堂中元气。 既然各怀鬼胎,就没可能全力以赴。雷损亲自坐镇破板门之类,不过是五湖龙王美好的愿望。 阴云仍无散开迹象,四下里不闻人声,可见事先早有布置。苏夜悉心感知,发觉路上无人跟踪监视,不由皱了皱眉,知道对方将主力全部设在破板门。 苏梦枕不吝言辞,一路分析,不仅对她,也对刚刚认识的两个年轻人,使他们得以了解金风细雨楼,了解六分半堂。过不多时,他突然停步,向前一指,道:“前面就是。” 第二百五十七章 破板门由三条街组成,六分半堂分舵设在第二条街的第三向大宅。宅中竖有绣字旗帜, 日日迎风招展。宅外石墙上, 则写着“六分半堂”四个大字。字体为草书, 飞扬迤逦,让人一看, 就肃然起敬。 自苦水铺分舵建立以来,还没有敌人敢进犯这里。大宅外面,石墙附近, 常年由堂中精锐人员把守, 外人难以接近。今日大雨滂沱, 守卫人手一切如常,一个不多, 一个不少。但是, 除了他们之外, 街上空无一人, 充满了偏僻寂寥的感觉。 这股子寂寥中,还荡漾着杀气, 森寒的杀气。杀气以大宅为中心, 形成一个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区域, 等待人们心目中的大敌上门。 密云亦密雨, 雨声如沸, 宅子伫立在阴沉沉的天色之下,自身仿佛镀上了一层灰暗阴影,比平时还要严肃庄重。 十名堂众缓步走近长街入口, 十张脸如铁打铜铸,纹丝不动。他们已经第二十七次巡逻到这里,负责监视这条街外侧的情况,并及时通知其他兄弟。这工作无聊至极,他们却执行的十分认真,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十双眼睛霎也不霎,紧盯向秋雨迷茫的远方。 第二十七次即将结束,小队头目望了再望,心想平安无事,正要转身回去,却觉眼前一花,未及反应,腰间骤然一阵冰凉。他下意识低头一看,只见一把青郁郁的刀,正插在自己腰侧。 苏梦枕向来不为难普通帮众,苏夜却正好相反。她喜欢和所有人一般见识,对位高权重者,见识的尤其多。这一刀当然出自她,而非另外三个人。方才,在巡逻小队收回目光,折转返身的一瞬,四个奔行极急的人影,恰好鬼魅般踏进街口。 苏夜第一印象是——人真多,把守真森严。 人手多到某个程度,又怀着同一目标,就会影响环境气氛,使人觉得怪谲诡异。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并非等在分舵里,而是深藏于左右两边的宅院。他们口鼻呼吸、心脏跳动,乃至轻声细语,都逃不过她的感知。她还无法辨清有多少人,有什么人,却知道这里的确是龙潭虎穴。 十人当中,终于有人手脚够快,吹响了示警用的铁哨。哨声尖锐如警笛,又响亮又绵长,当即压过了雨声,在街上回荡不已。一处示警,处处呼应,弹指间,哨声笼罩整条长街,听上去极为刺耳。 苏梦枕做事果真不含糊,说动手便动手,一瞬也不停。转眼间,四人冲破重重阻拦,来到写着大字的石墙前。直到这时,附近帮众才看清进犯者的身影,纷纷挺刀掣剑,横眉立目,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这群人没有职位,可见并非了不起的高手,但一个个剽悍轻捷,进退有度,属于帮派成员最精锐的一批。人数多时,仍然可以造成麻烦。 然而,武功不行,不见得每时每刻都能用人海弥补。苏夜看了他们一眼,一眼便扭过了头,觉得给一眼就是面子,不能再多了。 苏梦枕面对此情此景,同样轻蔑一笑。 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话对白愁飞、王小石,说的是“你们在外面守着”;一句话对苏夜,说的是“你和我进去”。 那两位对此有何感想,苏夜不得而知。苏梦枕开口时,脚步不停,已逼近大宅紧闭着的大门,一道绯红刀光从他袖中飞出。 门上漆着黑漆,木板厚达数寸,却被一刀斩透,向两边轰然开启。门后是弩手,足有百人之多,人人屏息凝神,一看大门开了,立刻百箭齐射,想把不速之客钉成刺猬。 但他们想不到,大门开到一半时,门板忽有松动摇晃之态,发出数次令人牙酸的门轴破裂声。两扇厚实门板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从门框处松脱,挟雷霆万钧之势,朝他们重重砸下。 苏夜早知门后必有埋伏。这不仅因为她听到了呼吸,也因为她来安排陷阱时,会下达差不多的命令。恰好苏梦枕和她心有灵犀,每人一扇门板,将它当成盾牌兼武器,一边抵御,一边进攻。 弩手中机灵些的,飞快向旁跳开,虽把同伴撞的七扭八歪,到底避开了重物砸头的困境。剩下的人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大门砸下,头顶遭受一记重击,当场鲜血长流。弩箭被这么一扰,立即飞的歪歪斜斜,大部分插到了墙上。 他们还想补救,却发现众人慌乱之时,那一灰一绿两个影子,早就不在眼前。 大宅外面看着气派,里面更是宽敞。不过,它是帮派分舵,不是民居住家,所以与普通的宅子有些不同,装饰比较少,兵器比较多,花木打理的十分粗疏。雷滚驻守时,几乎日日住在这里,换了雷娇后,就不是每日如此了。 今天,破板门地位重要之至,不仅雷娇在,雷恨也在。雷恨率领另外的人马,隐身在外,等信号出现,再从外进行包围。但就算他不在,大宅厅堂里的人仍然很多,多的异乎寻常。 堂主要身份,要面子,平日出行,总带上一团护卫心腹。堂主坐着的时候,护卫就只能站着,以此烘托地位不同。何况,苦水铺本就是堂中重地,人手自然充裕。 雷娇坐在厅堂最高处,坐在雷滚以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她脸色苍白,神情却非常镇定,每向外看三眼,就向旁边的花无错看一眼。 花无错、豆子婆婆、花衣和尚三人都端坐着,以前者最为无精打采。花衣和尚暗算苏梦枕时,怕被他从服饰看出破绽,换了一身破衣烂衫,这时换回日常打扮,身着锦缎袍子,左手还托着那个僧钵。豆子婆婆倒没换衣服,仍是白发苍苍,衣着褴褛的模样。 此外,还有几个明显不听雷娇吩咐的外来人。椅子被搬的七零八落,以供这群贵客坐下歇息。他们有的坐,有的站,有的甚至和花无错说几句话,讥讽他的慌张,并不像外面那样如临大敌。 花无错身边,离他最近的是四个蒙面人。四人把头蒙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眼睛,好像很不乐意被人看出身份。他们打扮相似,用的兵器也很相似,都用刀,似是四个同进同退的刀客。 厅堂木门附近,则站着三个威武雄壮,门神一样的豪雄大汉。一人用蟒鞭,一人用金鞭,一人用蟒鞭和金鞭,难说是同门师兄弟,还是因为欣赏同一种兵器,自发凑成的团体。 这边三人一伙,那边四人一团,显然是两个不同的组合。 他们都听到了铁哨长鸣,听到了大门砸落在地。霎时间,雷娇从座上站起,双眸中,流露出意味不明的光芒。蒙面人不再说话,拦在花无错身前,意图保护他。至于那三条大汉,则个个精神一振,目光齐齐投向门外。 每个人都在想,苏梦枕来了,苏梦枕居然真的来了。他在破屋里成功脱险,还当真胆大包天,像狄飞惊预料的那样,直冲布满杀机的破板门。 六分半堂情报传递何等迅速,到了这时,雷娇已接到苏夜突然出现的消息,心底担忧不已。她是堂子里寥寥无几,和苏夜交过手的人之一。雷滚殁于斯役,她轻功不如对手,未能及时追赶上去,才没吸入苏夜射出的毒烟。每次想到这件事,她心情都很复杂。 复杂的可不只她一个,几个堂主平时说起苏夜,表情都是既轻蔑,又本能地不敢太轻蔑,别提多么纠结了。 他们说,她其实没立过功劳,拯救戚少商,自九幽神君手底逃命,也不是了不起的功绩。苏梦枕竟然未雨绸缪,想立她做继承人,简直任人唯亲。 但是,把雷动天算上,仍无人有和她单打独斗并取胜的把握,又让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苏梦枕有了这个师妹,说句锦上添花,终究不会错。 雷娇心念电闪,未及多想,便听门神之一大喝道:“来的好!” 宅院大门紧紧关闭,这座中堂却大门敞开,具有“我们欢迎你”的豪爽气魄。随着厉喝之声,一条粗长坚韧,凌厉无俦的蟒鞭,灵蛇般卷了出去,卷向门外的落花飘零。 那当然不是落花,而是红袖刀的刀光。门的宽窄高矮固定不变,蟒鞭抽出,灵活至难以形容的地步,带的所有人目光一跳,觉得长鞭封住了并排在一起的八扇门扉,气势极为惊人。 下一刻,鞭身扫中落花,绯红不淡反浓,全无消散之意。蟒鞭如遭雷亟,像条把自己送进虎口的傻蛇,忙不迭倒卷回主人那儿,直把主人惊的双眼圆睁。 苏夜刚到大堂门口,就看到这三位威风凛凛的门神,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心想苏梦枕遇上的,就是比自己遇上的卖相要好。 她一眼扫视三人,看到蟒鞭与金鞭,以及正空着手的那一位,忽觉他们形象似曾相识,和王小石一样,是个自己见过,又因一去太久而难以记清的名字。 第二百五十八章 这三位猛男,并非因为喜欢“鞭”这种兵器, 拥有相同爱好, 才巴巴地聚集到一起。他们师出同门, 都是师兄弟,名字分别叫“大开神鞭”司徒残, “大阖金鞭”司马废,以及“开阖神君”司空残废,合称“大开大阖三神君”。 三人身形高大, 雄壮莽烈, 乃是烈火般的人物, 配上残废之名,显的不伦不类。事实上, 这些名字并不是他们的真实姓名。他们性格也不暴躁易怒, 反而颇有心机。 司徒残原名司徒今礼;司马废原名司马金名;司空残废像个言情小说作者, 叫作司空亦桦。真名虽不出奇, 也不怪异,就是普通人家会给孩子取的名字。 他们之所以改掉姓名, 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三人起初跟从六合青龙的师父, 元十三限, 充当元十三限身边护法。他们在这位奇人那里, 学到了不少本领, 堪称得益良多。但元十三限心胸狭窄,脾气暴躁,只喜欢忠心恭顺的弟子。三人为了不招他嫌恶, 刻意扮的莽撞粗鲁,降低他的戒心。 后来,他们到了京城,直接找到蔡京,走上飞黄腾达之路。可惜官宦府中,规矩远比江湖门派为大。做官的人,心思也远比江湖人物为重。 三神君已学会夹着尾巴做人,这时变本加厉,为了避开他人的嫉妒,或者说,害怕这些丞相、太师、太尉对他们起了疑忌之心,索性把名字改的卑微渺小,充当人家的笑料,减轻官员们受到威胁的感觉。 坦白地说,太师府、丞相府均非很好的工作场所。为官者也许善于用人,不吝赏赐,却处处贵贱分明,很少把人当人看,只当作一件有利用价值的物品。 物品若没了利用价值,就被随手丢弃,抑或成为替罪的弃子。更不用说,还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当这种物品,压轧竞争对手,以获取富贵前程。 然而,他们想飞黄腾达,想号令天下,就得乖乖忍这个气,在尽力办事之时,竭力讨好手握升迁大权的人物。 三人早就约好,到了那一天,他们定要改回真实姓名,因为改回去了,才称得上扬眉吐气。既然现在时机未到,他们在江湖人心中,名字仍然有残有废,仍是“大开大阖三神君”。 至于改不回去怎么办,等不到那一天怎么办,三人并未商量过。他们觉得,如果探讨失败结果,自己也会变的失败,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他们与六合青龙相熟,亦接到顾、赵两人的死讯,不可谓不重视对手。司徒残一鞭抽向大门,使出了看家本领,然后在接触红袖刀的一刻,眼睁睁看着蟒鞭失手。 司马废就在他身边,看准苏梦枕飘忽不定的身影,狠狠一记金鞭砸下。金鞭较短,多棱六角,论灵活不如蟒鞭,论凌厉威猛犹有过之。金鞭砸落,竟未发出任何声音,证明他对兵器的控制炉火纯青。 然后,这一鞭砸在虚空当中。司马废出手之时,苏梦枕的人已离开原地。 他说一定要杀花无错,于是就以花无错为第一目标。三神君威名赫赫,被称为绝顶高手,却无法阻拦金风细雨红袖刀。苏梦枕越过他们身畔,和越过三个树桩差不多。 其中,“开阖神君”司空残废动作最快,瞬间数拳打了出去。拳风的声音居然酷似铁哨,又尖又锐,是他将拳上力道集中于一点的明证。 他凝力于一处,出拳仍然迅捷轻灵,绝不在顾铁三之下。如果看拳头大小,他个子大,拳头就像海碗,还比顾铁三的双拳大上一些。 “开阖”两字,就从他武功而来。他的内功叫开阖神功,拳法叫开阖神拳,死在他拳下的武林人士,多的让他自己都记不准了。除了双拳,他还有蟒鞭和金鞭,在最危急的时刻才出手。 这时他出拳,打不着苏梦枕,要迈步追赶,发现自己与对方轻功差距太大。因此,他一下子掣出了两件兵器,左手执一条一丈二尺三的大蟒鞭,右手执一条十八节虎纹护手金鞭。左手一抖,方圆数丈之内,便被蟒鞭鞭影笼罩住了,全是破空锐响,仿佛他一次打出一百拳似的。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令这些久历风雨的老江湖,感到目不暇接。他们只能尽力而为,希望在联手围攻的前提下,击杀金风细雨楼的总瓢把子。 苏梦枕明知背后风声急促逼近,看都没看一眼,后心看似空门大露,毫无防护。即使如此,司空残废也不敢说自己能打的中他,更别说打伤、打死。 雷娇一起身,花无错亦跳了起来。他知道,苏梦枕一来,他的使命便已完成。他身处重重包围,依然像惊弓之鸟,恨不得把头缩到腔子里面。他了解苏梦枕,一如苏梦枕了解他,所以别人轻松自在,他则是垂头丧气,度日如年地坐在雷娇下首。 他想离开这里,朝后堂方向奔逃,逃到谁都找不到他的地方去。可他一惊慌起身,反倒更容易让人找准目标。 忽然之间,每双眼睛里,都映出了一道刀光。刀光凄艳,轻柔的如同落花飘零,落入清溪,让人回首沧波故苑,看到落梅、烟雨、黄昏。 外面仍在下雨,雨水倾泻不止。红袖刀飞出,凝结了天上地下的水气,漾开一片绯色水光,衬的云雨失色。 刀光一闪即逝,正像主人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可是,熄灭生命的人并非苏梦枕,而是花无错。刀光逝去,他的头颅应刀而起,生命随风飘散。刹那间,那个座位附近,到处都是艳过红袖刀的鲜血。 旁边四人以黑布蒙脸,看不清表情,只用眼神表达出惊骇之意。他们竟未看出红袖刀从何而来,挥向何方。 它简直是一柄魔刀,突如其来出现,艳色一瞬,又蓦地收回。它绕开了保护的人,直取花无错,仿若投机取巧。但人人心里清楚,倘若苏梦枕一心要杀他们,那么没人能够说清楚,自己到底能接多少招。 雷娇面色本就苍白,此时更是面无人色。她居高临下,不仅看到了红袖刀,还看到了门边正在发生什么。 人头向上飞起,与此同时,三点青光如同流萤,激射三神君。三刀有先有后,只因出刀太快,之间间隙十分微小,像极了三只手共同运刀。 一刀刺向司徒残的蟒鞭,一刀劈中司马废的金鞭。第三刀直冲司空残废,点向他左侧腰肋。 值此关键时刻,她仗着苏梦枕冲锋在线,仍有余力观察那四名蒙面人。今天不知怎么回事,门边三人形象似曾相识,蒙面四人体态似曾相识,偏偏没熟到她能一口叫出名字,又是险些逼死强迫症。 打过交道的,和没打过交道的,毕竟不同。 蟒鞭再次缩了回去,已是第二次无功而返。司马废不信邪,双手横持金鞭,硬接这清丽简捷的一刀,脆响迸出,他双手虎口也像要迸裂了,疼的如有火焚,产生金鞭烫手的错觉。 司空残废正要大步上前,与四个蒙面人围攻苏梦枕,却觉后背冰冷,肌肤起栗。他霎时惊醒,左手的大开神鞭向反方向抽回,晃一晃,鞭影幻作巨网,兜头盖脸罩下,欲把苏夜罩进网中。 他出鞭,蒙面人出刀。四把刀疾掠而出,更胜急电。雷娇俏脸如蒙寒霜,纤手一扬,数不清的暗器擦过四人身畔,直击苏梦枕。 苏夜遇到王小石后,一直在苦思冥想。她要记的资料太多,一生中,发生的重要事情更是多如牛毛,记忆力再好,也难免忘掉一些从未接触的人。 王小石如此,三神君如此,四个蒙面人同样不例外。直到他们抽刀在手,她才突然福至心灵,有如醍醐灌顶,想起了这四人的身份。 第二百五十九章 她能够认出他们,必须得感谢他们的刀。 拔刀之前, 这些人只是四个蒙着脸,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挫货。待拔刀在手, 他们才鲜活起来,每个人都生出不同气质, 摇身一变,变成名满京城的刀客。 四个人,五把刀。其中, 以一把锈迹斑斑的刀最具辨识度。这把刀像使用多年的柴刀, 刀口都钝了, 比持刀的人还丑。但它的主人名震八方,无人敢于轻视, 正是“八方藏刀”苗八方。 苗八方有“藏刀”之绝招。之所以叫做绝招, 是因为他为人够绝。为了从父亲手中夺取刀招, 他杀了父亲, 为了不让儿子学到绝招,他杀了儿子。如今, 他心想事成, 世上只有他自己懂得“八方藏刀式”。他靠着这套刀法, 在神通侯身边谋得一个位置。 苗八方既然在, 其他三人身份亦呼之欲出。那个左手持“开天刀”, 右手持“辟地刀”的,是信阳萧煞。信阳萧煞旁边,是他兄长, 使“七十一家亲”刀法的襄阳萧白。 这三人和她见过面,所以给了她似曾相识的感觉。另外一人,单看刀法,像是“五虎断门刀”。那么毫无疑问,他是彭家彭天霸的传人,彭尖。 方应看四处伸手,他的八大刀王奉命四处奔走,仿佛春雨后的韭菜,随时随地蓬勃冒头。苏夜未想今天他们又牵扯在内,认出他们之后,略微有些诧异。 八大刀王号称刀王,也只是相对而言。他们自知不是雷损、苏梦枕、关七等人的对手,但现实比梦想更加讽刺。如今双方乍然相逢,他们空有刀王之名,竟全然不知如何应对红袖刀,表现的不是死人,胜似死人。花无错血流了一地,仍未有人碰着苏梦枕一根头发。 更凄惨的是,苏梦枕来了,苏夜居然也来了。当日彭尖不在现场,第四人是“相见宝刀”的传人孟空空。四人各自出刀,各交手一招,全部被她逼退。他们事后,想的十分明白,若非她初入京城,不愿生事,更不愿替风雨楼得罪人,四人必定活不到今天。 她让他们赶紧滚,他们无计可施,依言滚走。萧煞还曾放话,说要找苏梦枕主持公道,结果双方下次见面,正是方应看探视苏梦枕。 一个是风雨楼苏公子的宝贝师妹,一个是朝廷神通侯的驾车随从,苏夜多次以目光挑衅,他们唯有装作看不见。 方才,苏夜豆绿色的身影闪身进门,萧、苗三人反应可想而知,无非心底打鼓,背后起栗,堪比赵画四在破胡同里遇见她。倒是彭尖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精神要放松的多。 三神君、四刀王都竭力御敌,其他人并未闲着看戏。雷娇以外,豆子婆婆和花衣和尚也出了手。 豆子婆婆动作最快,卸下身上那件百结鹑衣,抖一抖,横扫出去,正是祁连山的“无命天衣”。花衣和尚却脸色遽变,手中一只铜钵、一百零八枚铁念珠同时打向前方,自己向后飞蹿,蹿向离他最近的一扇窗。 他看到了刀光,艳红夺魄的刀光。刀光翩然飞动,不断逼近他,使他不得不走。 然后他成功了,准确地说,只有一部分成功了。他的头飞出了窗子,落在窗外的大雨中,身躯还保持着疾冲姿势,因为失去平衡,重重撞在窗框上。刹那间,鲜血犹如不要钱般喷洒着。 没有人知道这是血雨,还是花雨。血雨未尽,刀光忽然零乱飞扬,如风中落红般四散纷飞,飞向无命天衣。花瓣触到鹑衣,鹑衣便粉碎如雪片,杂在刀光与血光里,仿佛被染成了红色。 刀是魔刀,人是魔般的人。两人陆续死去,对手毫发无伤。两道刀光一为淡青,一为绯红,自闪动时起,再无一刻停歇。堂中人想拦,不知先拦那一道。他们觉得,两把短刀都超脱了招式的束缚,纯以意境取胜,很难想出招式破解。 苏梦枕连杀两人,苏夜则未伤人命。这倒不是她心慈手软,而是她见到了刀王,见他们护在花无错身畔,突然就是一阵恼怒,决意先取他们性命。他们第一次逃走,是她刻意容忍,第二次有方应看在旁,她缺少动手的理由。这已是第三次,而且针对的不是她,是她视之如亲人的三个人之一。 因此,她拦住司空残废,破开一丈二尺三的蟒鞭,震开十八节的金鞭,不再理会这三个人,将他们抛在身后,想都不想,掠向靠近大堂最高处的地方。 苏梦枕在那里,所以四名刀王也在。她的身法倏忽莫测,尽得瞬息千里之精要。不过大堂就这么大,人一多,难免甩不开追兵。 司空残废脸都成了紫色,不知是气出来的,还是技不如人羞出来的。他,以及他的两个师兄弟,一声不吭,紧追在苏夜后方。蟒鞭一挥就是两丈有余,离她距离极近。 他杀人,一向先用蟒鞭笼住对手,再用金鞭一鞭打杀。但今天他师出不利,鞭网方才成形,便见一阵轻若无物的绯雨,落在了鞭影之中。 红雨如同花雨,加上屋外雨声衬托,现出了一种令人销魂的凄艳。它仿佛弱不禁风,被风吹到了开阖神君的鞭上。蟒鞭一触之下,陡然失去了生命力,鞭头软软下垂。司空残废抖腕急收,未及收回,鞭梢当即被割断一寸。 这一寸割在鞭上,更像割在他心里。此时人人自危,生怕那柄魔刀落在自己头上。如今轮到他,他金鞭迅疾如风,步步扣杀时,心中仍在想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他们都听到了一句话。 苏梦枕短促而断然地道:“不用管我。” 司空残废大怒,怒道:“不管你,能行吗?” 他身边两侧,司徒残和司马废同时抢上,舞鞭助阵,令他不那么困窘。他本能一句话脱口而出,说完忽地反应过来——那句话是对苏夜所说,他刚刚自作多情了一番。 这证明,他的心有点儿乱了。三神君离开元十三限,进京依附蔡京以来,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准确地说,他们至今尚未吃亏。可那仅是因为人家各有各的目标,把他们当成身后缀着的讨厌尾巴,不闻也不问。 苏夜不退反进,苏梦枕却蓦地现身另一方向,替她挡下司空残废三人。绯光当头罩下,三人如临大敌,一鞭接着一鞭,几乎舞成了幻觉似的梦影。 司空残废话音未落,苏夜已答道:“没管你!” 她果真不管苏梦枕,掠向四大刀王组成的刀阵。八人一起出手,才是他们最强悍的时候,四人倒也差可仿佛。小侯爷身边的刀王,本就是京城中一个别人不敢得罪的组合,既是出于方应看之权势,也是因为他们本人。 然而,常人不敢惹,不代表所有人均是如此。青罗刀刀身上,流动着忽明忽暗的光芒。它本是暗沉沉的青琉璃色,一注入内力,青色就变浅,浅如刀尖色泽。可惜它材质中混有杂质,继续运功加力,就该折断了。 要杀刀王,并不需要青罗刀从中折断。它凌空振起一片刀光,犹如一道青虹,从三神君那里,飞越半个大堂,落在四刀王阵中。 若说红袖刀是“落花人独立”,那么它就是“微雨燕双飞”,前者凄艳,后者清丽。刀王眼光自不用说,这时却被这一刀的美丽所吸引,几乎无力分心去看招式。 它弃为首的彭尖于不顾,直取彭尖左侧的苗八方。苗八方柴刀最显眼,人最绝,给苏夜留下的印象最深,于是中了头奖,被她第一个挑中。 刀光陡至,化作拍打礁石的海浪,卷起千堆流丽青光。其实每一招都是虚招,只有刀王的刀撞上来,才由虚转实,见招拆招。 他们离毕玄差的太远,离关七也是。苏夜甚至怀疑,她新认识的白愁飞、王小石,也可以一人对付八人。 她不需要用什么刀势、刀意,更无需以气机锁定对手,向其施加精神压力。双方之间差距极大,大到难以想象。她只是很平常地过招,领教他们每个人引以为傲的独家绝学,在最短时间里,一一解决他们。 苗八方长相朴实,无甚出奇之处,忽地无端露出一丝笑意。他并不觉得开心,但他施展“笑里藏刀”时,总忍不住要笑笑。这是他常年养成的习惯,也是他生前最后一个表情。 苏夜似已孤身陷入包围,一人面对五把刀。萧白刀光亲切温和,萧煞刀光狠辣凌厉,分左右夹击而来,想把她绞碎在刀光中。 他们之前,顾、赵两个难兄难弟也想这么做,也失败了。刀光徒劳飞动,绞中的全是空气。与此同时,苏夜足尖踢中五虎断门刀,运力一勾一送,竟把彭尖送往靠近大门的方向。 至今为止,她未用任何神尼所传之外的武功,仍和苏梦枕一样,令他们毫无抵抗之力。 青罗刀青光闪烁,映青苗八方的脸。刀尖一点青色,飞动急如星火,射进他喉咙,左右搅动了一下,不再留恋,撤了出去,掉转方向迎向彭尖。 第二百六十章 她杀彭尖,用的力气不比杀苗八方更多。彭、苗两人, 武功尚不如她之前遇上的六合青龙。即使她有意收敛实力, 避免六分半堂怀疑她真实身份, 也仅仅延长了他们不到十秒钟生命。 五虎断刀门,五虎断魂刀, 看上去像龙套角色,其实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彭家刀法招招狠辣,习惯攻人下盘。彭家子弟被打倒在地时, 仍不可轻视。姓彭的和姓唐的、姓雷的一样, 都是传承数百年的武学世家。 可惜, 彭门在其中究竟输了一筹。唐门老太太、“见龙在田”雷郁可从未放低身段,让嫡系子弟倒贴上门, 替人赶马车、做侍卫。 苏夜刀出如风, 忽地应声冷笑道:“让你们滚, 你们不肯滚, 如今可别怪我!” 她一刀点中苗八方喉咙,顺手运刀回削, 铮的一声清响, 正正架开断魂刀, 趁彭尖变招不及, 瞬时由上挑转为直刺, 再一刀搠中他胸口。萧氏兄弟三刀横截,截向她身上三个地方,她却已从夹攻缝隙中, 轻巧溜了出去。 这一番移动如兔起鹘落,灵活流畅,尽得小寒山轻功之精要,并体现出她过人的判断力。雷娇自堂上一跃而下,恰见她身法轻灵至极,掠回苏梦枕身旁,手中青光湛然,急攻司徒残、司马废两人后心要害。 红袖神尼最出名的弟子,毫无疑问是苏梦枕。他与雷损,是京中排名最高的两位刀法大家。两人究竟谁高明一些,一直是个无解疑问。但无论如何,他的金风细雨红袖刀,早就成了风雨楼的象征。 许多人见过红袖刀法,却未想过,同门两人使用同一套刀法,配合居然如此天衣无缝。 不知为什么,苏梦枕似乎无意多伤人命,仅是缠着三神君,将他们逼退,不让他们有机会追击苏夜。此时,她麻利地杀了两个刀王,返身回来,司马、司徒顿时吃紧。 他们师兄弟三人联手,只能勉强遮挡那纷纷扬扬的绯红刀光,何况背后又来一把夺命的刀。 苏夜遇上两合青龙,外加梅毒组合时,已经在心里作出决定,打算大开杀戒。这些人不仅协助六分半堂,还为朝中权臣直接办事,是他们花大力气收买的私兵,杀一个便少一个,杀了绝对稳赚不赔。 因此,她一反常态,下手极狠。她第一天踏入开封府,就于围攻之中,当众杀死雷滚,叫雷恨滚出来和她单打独斗,今天决意杀人,愈发刀刀夺命,绝没有一式多余的招数。 而且红袖刀法刀意独特,刀招美到巧夺天工,事到如今,仍未显露太明显的杀气。司徒残蟒鞭连连卷动,鞭风破空,真成了一条灵动如蛇、凶烈如蟒的活物。刀尖已至后心,他才惊觉背后寒气袭人,连忙连人带鞭一起转身,舞鞭锁住身前一丈之地。 茫茫鞭影中,闪动着一道青影。两人以正面相对,所以司徒残看的一清二楚,很明白自身境况。 蟒鞭确实灵活,青罗刀之轻灵却更胜一筹,处在鞭网内部,竟像只戏弄巨蟒的鸟儿。鸟儿拍打翅膀,在巨蟒头上飞翔,一绕开蟒头,便露出满脸凶相,瞬间从小鸟变成巨鹰,一喙啄进他肋间。 刀锋太薄,插入人体之时,只有突如其来的灼热,没有痛感。司徒残没来由身上一软,手上乏力,应该倒抽向苏夜右侧的蟒鞭,以二尺之差擦过她身畔,再也无法击中她。 他后退了一步,听到耳边一声怪叫。有人叫道:“老三,你中刀了!” 青罗刀正中司徒残,司马废、司空残废霍然惊觉,下意识回身援救。然而,他们仅能尽人事,听天命,希望救助同门之时,自己别被红袖刀一挥两段。 鞭影,仍然只有鞭影,笼住了苏夜所在之处。司空残废金鞭如电,快马加鞭,豁尽全身力气,做的偏偏全是无用功,眼睁睁看着苏夜翩然逸飞,就是捉她不着。 这件事很简单,很直接,连傻子都能看透其中关键。他们轻功不如苏夜,出手速度也颇为不如,所以名叫绝顶高手,却拿她毫无办法。 红袖刀法攻时轻快犀利,守时精巧绵密,即使用刀者内力没那么充沛,亦可用速度弥补力量。苏梦枕的红袖刀、苏夜的青罗刀,乃至小师妹温柔的“星星宝刀”,均轻薄犀利,锋利程度均远超平均水准,可以将刀法发挥到淋漓尽致。 苏夜退,疾退往东边的墙,脸上竟还挂有笑意。她眼睛望着手捂左肋、踉跄后退的司徒残,脑子里想的是豆子婆婆。 无命天衣碎裂后,她亦失去了精气神,正依墙而立,面庞上的皱纹深而又深,足足再老了十岁。 她退向豆子婆婆,同时躲开雷娇密如细雨的淬毒暗器,看上去游刃有余。可是,她退到一半,在青罗刀半抬未抬之际,突然停了下来,眉目间泛上疑惑神色。 大厅中这么多人,能令她停手的只有一人。那人自然就是苏梦枕。 苏梦枕刚刚咳嗽了几声,低喝道:“够了。” 他开口说话,豆子婆婆瞬间逃过一劫。苏夜背对着她,面对着剩余的两位神君,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而豆子婆婆的确失去了战意,根本不想背后偷袭,神情慢慢放松下来。 苏梦枕边咳边说话,声音不响,只是有种慑人的魔力。这一声并非只对苏夜有效,连司马废、司空残废、萧氏兄弟,还有雷娇,都本能住手停战,齐刷刷看向了他,神色之中,浮上深浅不一的惊怕。 大宅外的长街上,仍然传来呼喊呵斥之声,足见两位路人正在外面奋斗。街上如此嘈杂,屋里却静的有些瘆人。 在场的不只有这些出名人物,还有六分半堂的精锐堂众。他们水准相差更远,待双方停手,目力才能跟上敌人的动作,不得不死了抢夺首功的心。 几个为首之人,几十个听令行事之人,均露出相差无几的表情,等候苏梦枕下一句话。 苏梦枕看都没看他们,只向苏夜道:“你的刀法,似乎又有进步。” 苏夜一愣,微微一笑道:“你看出来啦?为什么要我停手?” 她问的这个问题,也是别人心底的疑问,只不过,敢于发问的只有她一个而已。苏梦枕再看她一眼,温和地道:“第一,今天杀的人已经够了。第二,外间包围愈来愈紧密,此地不宜久留。” 他说完,这才转向豆子婆婆,睥睨着她,寒声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并没有杀死我的兄弟。谁杀了我的兄弟,谁就得死。至于你们,我从不杀没有还手之力的人,犯不上和你们计较。” 刀王背后是方应看,神君背后是蔡京,其他人的后台则是雷损和狄飞惊。苏梦枕做事向来如此,很少蓄意为难走狗,既是不愿,也是不屑。 豆子婆婆噙在嘴里的一口气,这时终于吐了出来,并悄悄看向雷娇。 雷娇秀眉紧蹙,仿佛知道事情彻底脱离了她的控制。现在苦水铺分舵里,她根本算不上掌握话语权的人。 她绝非无能之辈,围杀开始之前,她认为成功可能很高,值得一试。但谁能想到,老天竟坚持站在苏梦枕那边。他在破屋躲雨,忽然就认识了两个籍籍无名的青年人,和他们肝胆相投。然后,轮到苏夜坏了事,好死不死地选今天回来。 这等青年高手万金难买,大多需要耗费心思,不能只用金银相诱,偏偏苏梦枕每次都占到先机,惹得雷娇只想仰天长叹。 豆子婆婆看她,并未得到指示或者回音,反而得到了一把刀。刀身呈琉璃青色,速度快逾闪电,凌空一划,像漫不经心的一笔书画,正正画在她脖子上。 苏夜本拟与苏梦枕合力,杀尽堂中所有的人,将阴谋诡计消弭于无形当中。苏梦枕却不这么想,替沃夫子报仇后,便不再大杀特杀。这与其说谨慎,不如说他性格使然。 他性格如此,她的性格则有很多不同。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苏梦枕寒声说完,正沐浴在旁人惊怕的目光下。她已是手起刀落,杀了豆子婆婆,同样一刀断头,干脆利落,颇有她师兄之风范。 雷娇大怒,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先看苏梦枕,发现他表情亦十分愕然,不像事先知情,然后才怒视苏夜,希望她开口解释。 苏夜直视着她,神态从容,嫣然一笑,笑道:“怎么了?” 雷娇道:“苏公子……” 自她这里开始,苏夜扫视一圈,注视每一个人,闲闲微笑道:“苏公子不想杀婆婆,我想,所以我动了手。我们有同门之谊,可他是他,我是我,他还管得了我?” 最终,她目光扫到苏梦枕身上,亦带着几分令人哭笑不得的炫耀,同时道:“况且我的面子,他也并非次次都买。雷四堂主,你我本为仇敌。我刀法练的差一点,就得做你们的阶下之囚。你指望我杀够了停手,是否天真了些?” 她仍记得,她还小的时候,苏梦枕要她去写字、练功作为惩罚。怎奈她压根不怕他,常常说“催什么催啊,我睡觉之前一定给你”。那时,少年苏梦枕的表情,与现在的他简直一模一样。 在少年时期,苏梦枕还能摇摇头,气的转身就走。如今走无可走,他只能板着脸站在那里,用眼神指责她不讲长幼之序。 她心头原本阴云密布,一见这表情,心情忽地就好了起来。 就在这时,外头杀声突然大振。厅堂之外,飞鸟般闯来两个人,一样身法超卓,如入无人之境。 白愁飞、王小石两人带着些狼狈,匆匆忙忙地进来,因满地鲜血尸体而犹豫一瞬,接着异口同声地道:“咱们又被包围了!你们究竟啥时候报完仇!” 第二百六十一章 他们堵着六分半堂精锐,不准他们冲进分舵, 苦战一番, 现在居然毫发无伤, 大有“打架发型不乱”的风采,可见实力非凡。但是, 外面发生的事能令他们抛下敌人,进来催促苏梦枕,也可看出情况紧急。 敌人破门而入, 打散弩手后, 前后两街伏兵一涌而出, 重重围住这一带。这些人并不着急施加援手,先在宅子外头游走, 围攻白、王两人。 其中不乏堂主等级的高手, 步步进逼, 意欲将两人压进分舵。 两人见势不妙, 虽说没到非要逃命不可的地步,仍然心底发虚, 不知宅中情况如何, 于是交换一个眼色, 互相扶持着冲了进来。结果他们一进门, 恰好碰上苏夜当众杀死豆子婆婆, 苏梦枕沉着脸站在一旁,一时之间,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厅堂如同围城, 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两人四处张望,缓步走到苏梦枕旁边,打量着每一具尸体,猜测他们停手不杀的原因。司马废、司空残废两个却带上几个喽啰,悄没声地、轻轻慢慢地,向后迈到了大门之外。 大厅总共八扇红木门,被“大开神鞭”扫碎四扇,倒是便于出入。他们不发一言,一气退出门,退至石阶下方,就像被吓破了胆子。 这么做,自然十分怯懦,不符合绝顶高手身份。可是以他们的角度来看,其实情有可原。苏夜不听师兄吩咐,一抬手杀死豆子婆婆,谁知道会不会继续闹别扭,再抬抬手,杀了他们几个? 面对生死抉择,神君终于不神了,依照求生本能行事,远离这间大厅,也就等同于向敌人示弱,希望敌人放自己一马。 无独有偶,六分半堂之人亦动了起来,纷纷向雷娇靠拢,想要寻求这位堂主的庇护。萧氏兄弟见主人如此,当然不可能打肿脸充胖子,遂逐步后退,俨然形成一道人墙。 白愁飞话都没说上几句,双方已成对峙之势,中间隔着好大一块空地。 苏梦枕果然不在意他们,以手捂嘴,又咳嗽几声,恢复了平时的寒傲神色。他脸上无动于衷,寒声道:“不是多人围攻,奈何不了我。但千百人一起行动,谈何容易。”苏夜在心里大摇其头,心想你刚刚被数百弩手困在破屋里,这么快就忘了吗。不过,她做事一向干脆,这时知道无法继续出手,也同意师兄“不可久留”的看法,便笑道:“这可难说,没准真有一千人、一万人。” 王小石揉一下鼻子,苦笑道:“是弓手,又来了弓手,在大门外等着我们。” 白愁飞道:“他们的人,正源源不断地赶来。” 他眼神极为锐利,陆续看到花无错的头、豆子婆婆的头,还有花衣和尚无头的身躯,意外地挑一挑眉,旋即补充道:“仇既报完了,就该走了。” 撤退,或者说逃命,总比正面对攻容易的多。他们四人不论武功高低,若不想杀人,只想离开人头攒动的大街,问题着实不大。 苏夜正要说话,忽然之间,升起一股不安感觉。她看到,雷娇眼中精光一闪,是冷酷而狡狯的光芒。苏梦枕亦有了反应,皱起眉头,淡淡道:“你们为啥离的这么远。” 她杀完豆子婆婆,见两人进门,便走向他们,站到苏梦枕身侧,并忽略他投来的目光。对面众人簇拥着雷娇,这边四人同样站在一起,平静地望向对手。 就在此时,变生肘腋。异变爆发的速度,快到出乎意料。 苏夜感到不安、苏梦枕觉察不对、雷娇将讥讽的恶毒笑意藏在目光里,正好发生在同一时间。在这个时间,还发生了另外三件事。 她站的很近,在她耳中,他的呼吸心跳均十分清晰。他开口说第一个字时,全身上下毫无异状,呼吸亦纹丝不乱,却蓦地伸出左手,揽住了她的腰,箍着她纵飞而起,掠向门外。 苏夜正有离开之意,不想他抢先一步,顿时大为惊讶。他们方到门边,门外忽地一声闷响,那七八级石阶轰然碎裂,令人猝不及防。 六分半堂在这里设下机关,不知做了什么手脚,青石犹如花生酥,酥脆疏松地裂开了。石块向八方激射,威力堪比火炮射出的铁弹。石缝里沁出黑色油脂,油中火星一闪,刹那间星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雷娇双手缩进罗袖,疾甩而出,用的是“裂门飞星”手法。她左手九枚,右手九枚,共十八枚指肚大小的铁丸子,高速撞在地上,立刻碎裂成两半,喷出大量浓黄烟雾。浓烟升腾弥漫,阻住了所有人的视线,成为如有实体的屏障。 烈火熊熊,浓烟滚滚,火焰沿着石阶烧上。场面混乱之余,还要加上大批人马。 白愁飞与王小石冲进大宅,街上的人连忙抓紧机会。弓手、弩手一拥而入,弯弓搭箭,弓弦响动声连绵不绝。正如王小石所说,那些全是点着了的火箭,流星般疾钉向正厅。漫空箭雨,仿佛永不停歇,射入所有空隙,誓要把厅中人扎成刺猬。 苏梦枕反应何等迅速。火箭当面射来,石块向上迸飞,他的人已经凌空倒射回去,明明还带着一个人,进退间却毫不费力。即使别人双腿完好无损,也万难与他的身法相比。 两神君悄然退出,不是因害怕而退避,而是为了避开陷阱。不然的话,他们亦要被困在堂中。 雷娇以空心铁丸撞击地面,释放毒烟,一为掩护自己,二为施毒伤人。烟雾迷人眼目之时,她按照事先定下的计划,掀动机关枢纽,翻开座椅所在的地面,与一群手下落入地道。 地道入口闭合极快,一经关闭,马上引动第二重机关,从地板夹层中喷出桐油。大堂两边窗外,同样射进了无数火箭,点燃油脂,瞬间由点及面,连成一片火海。 苏夜了解霹雳堂,多次见识过雷家火器。她一听闷雷炸响,下意识回头望去,望向几扇窗户。然而,这才过了几秒钟时间,每扇窗下,都升起了灼热火焰。火舌金红耀目,舔舐窗棂,不断散出淡灰轻烟,看上去也是十分可疑。 雷娇在破板门等候,带人围攻苏梦枕,仅是任务之一。她还奉狄飞惊亲口命令,选恰当时刻开启机关,火焚宅院,宁可重建这座分舵,也要尽力杀伤对手。 她本来以为,苏梦枕摧枯拉朽般杀进来,自己再无动用机关的机会,心下正犹豫不决,既想不顾同伴安危,悍然进行火攻,又怕他们事后不满。所幸上天保佑,苏梦枕于此时停手,令她既惊又喜,觉得接到了从天而降的馅饼。 六分半堂唯恐陷阱不够毒辣,连屋顶都不肯放过。上方横梁处,不断传出哔剥声音,显然已经被油浇透,烧了起来。 天上地下烈火喷涌,几乎无路可走,恍若炼狱成真。苏夜瞳孔中,全是火苗艳红、炽红的颜色。她转头去看苏梦枕,顺便评论道:“哟,场面真大。他们为你,真是费尽心思。” 苏梦枕冷笑道:“不愧是霹雳堂,用火器用的恰到好处。” 他们身边,竟找不到一处安全所在。浓黄、淡灰两股烟雾碰到一起,变成黑沉沉的颜色,令人观之生畏,情不自禁地认为烟中带着剧毒。 毒物何止千万种,但必须与人接触,才能使人中毒。苏夜不假思索,青罗刀直挥前方,迤逦出一片青光,洒下满目清凉。刀光带出劲风,荡开黑烟,逼的烈火难以接近,几刀下去,已在火中划出个可供自保的小圈子。 她人在火里,想的偏偏不是火。即使毒烟见血封喉,她也有把握不沾上身。最令她惊讶的,自然是苏梦枕的举动。 他亲眼见过她的轻功,无条件信任她。然而,当他们遇上未知陷阱时,他仍挂念她的安危,想都不想就带上了她,与她共同进退。 直到此刻,他左手还是没有放松,像护着当年的小女孩一般,无微不至地护着她。她冲进大堂杀人,眼都不眨一下,此时却觉得心脏越跳越快,居然感到难以形容的喜悦,之前没有挣开,现在连挣都不想挣了。 白愁飞紧随在两人身后,语气中大有惊讶之意,“他们敢在京城里用火药?” 苏梦枕冷冷道:“他们不敢,所以这是雷火弹,不是火药。” 白愁飞一愣,诧异道:“有啥区别?” 窗户均大开着,四面通风,风助火势,令火海愈演愈烈。普通人在这种环境里,不是被呛晕,就是被毒倒,很难爬出门槛逃生。白愁飞同样为躲避火箭,跃回火海,此时兀自中气十足,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不愧为路见不平,拔刀就砍六分半堂的人。 四人不想让浓烟近身,态度十分镇定,手上则一刻不停,荡出掌风刀风,劈散射至身畔的利箭。苏夜正心猿意马,听白愁飞发问,才想起环境何等险恶,赶紧看准火箭来势,借此判断外面弓手的位置。 王小石脑子似乎比较清楚,有气无力道:“白兄,两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能不能先出去,再讨论。” 苏夜笑道:“是呀,你们看,屋顶已经透出火光,眼见就要塌下来。咱们真的该走了。” 苏梦枕哼了一声道:“原来你还知道要走,怎么不留在这里,把人杀光?” 王小石与他们认识不到一小时,就要充当和事佬的角色,苦笑道:“出去再说,出去再说。” 六分半堂做事,向来如此狠辣。分舵中,处处埋着雷火弹,绝非只有正堂大厅。铁弹爆开后,里面的油飞溅出来,使烈火四处蔓延。烈火吞噬了大厅,前后院落亦未能幸免,只是比不上厅中火焰旺盛而已。 雷火弹爆裂时,爆炸声音很小,不像火药那样惊天动地,当然威力也不如火药。历数京中各大势力,还没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引爆火药库,所以他们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 苏夜所言无差,须臾间,房梁已然烧毁大半。砖石瓦片雨点似的落下,有的被烧透了,有的只烧了一半。热浪翻涌不休,水气迅速蒸干,温度已到常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最多再过半分钟,这间偌大的厅堂就会坍塌。 厅中四人还没怎样,厅外弓手反而满心焦躁。他们希望敌人永不出现,活活烧死在里面,又知道这八成是痴心妄想。 这么想的时候,门边烈焰忽现异状,先是摇曳不休,然后不知怎的,火头竟被凭空压下,仿佛有只无形巨手捏熄了它。 众人怔忡间,蓦地四条人影冲霄而起。 第二百六十二章 雨终于小了,云却不想散开, 乌沉沉地压在天上, 似乎正在俯瞰地下的火。 在狄飞惊预计里, 破屋一战,苏梦枕不死也会重伤。他死, 自然万事大吉;他重伤而回,六分半堂亦可抓住良机。 苏夜了解雷门,了解霹雳堂, 却不够了解雷损和狄飞惊。她的猜测大致不错, 和事实仍有少许出入。苏梦枕同样如此, 并未真正料中狄飞惊的决策。 她怀疑狄飞惊表面不谙武功,实际是关七一类的高手, 所以他可能伺机现身, 施展惊人武学, 让人懊悔曾小觑于他。苏梦枕则认为变数众多, 同盟不能齐心协力,因此狄飞惊不愿冒险, 更不会预先在分舵里等候。 两人的猜测合在一起, 才算正中靶心。 事实上, 狄飞惊就在附近。他衡量过后, 确实有意亲自出手, 联合雷动天等人,将这六分半堂的大敌扼杀于苦水铺中。 但他运气很好,直觉更好。直觉本就是经验、运气和能力的结合, 因此他向来相信直觉。 白愁飞、王小石、苏夜三人陆续出现,瞬间令局面变的难以掌控。这本是个很矛盾的事实——那三人不在,苏梦枕未必深入苦水铺,而他们在了,又是一股暗潮汹涌的力量。 这些问题固然困难,仍有可能解决。他只是从急报当中,察觉到了极深的不祥预感。他直觉,自己一旦现身,将是此生犯下的最大错误,于是不由分说,甚至未向雷动天解释,便打消了原有计划。 苏夜自然不知道,在他们冲进分舵后,狄飞惊想法转变的如此彻底。她倒是不在意毒烟飞腾,烈火焚烧。好像她听说过的人里,还没有哪位高人是死于火灾的。 雨势起初倾盆而下,但因油而生的火头,并不容易浇灭,何况雨已越来越小。她凌空一个起落,落进人群,刀光比雨势更急。青罗刀每挥一次,都洒出蓬蓬青光,有时就像这群弓弩手阵中,忽然亮起了数盏青灯。 有一部分弓手曾参与破屋一战,见苏梦枕被困在屋中,无计可施,心里大有骄傲感觉。他们此时方知,若非死伤者绊住了他,他绝对没有那么容易陷入困境。 苏夜四下一看,发觉人数果然不少,只是不见六分半堂的出名高手。对她而言,这离绝境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足可以直线杀进来,直线杀出去。 不过,她挂念苏梦枕的腿伤,不愿久留在外面,只想尽快返回风雨楼。茶花情况亦很不妙,等着她回去抢救。她若在这里和人纠缠,无异于避重就轻。 这批弓手与文张带过的那批相差无几,水准高也高的有限,在她手下,无人能够撑过一刀。有些人甚至不是她的目标,因惊慌失措,不住后退,反把自己人撞的七零八落。 她手头应付他们,大有余力去观察其他人。红袖刀自不用说,白、王两人的表现亦十分亮眼。 王小石腰中佩着剑,却与普通的剑不一样。他把剑柄布帛解开,露出弯刀般的刀柄,就像剑身直接连着一把小小弯刀,说不出的奇异。 苏夜之前见到,心想莫非是剑尖用剑招,剑柄用刀招,不由好奇起他的剑法。然而,他至今不肯出剑伤人,仅使用拳掌、腿脚,把人打伤打倒,尚未取过人命。这种做派极其罕见,若非他是佛门弟子,就是他天性淳厚,不愿杀人。 比之王小石,白愁飞下手狠辣的多,亦正常的多。他并未蓄意杀人,但被他一指点倒的人,往往瘫软在地,生死不知,多半已经死了。 苏夜想通过两人武功,看出他们的出身来历。可惜附近并无高手,短时间内,无法令他们拿出平生绝招。 青光倏放倏收,急雨似的,击打着周围的敌人。转眼间,四人再度聚到一起,掠过两扇横放在地的大门,纵跃至门槛之外。 越接近大街,街上哨声便越响亮。方才身处火烟当中,人人如临大敌,不敢吸入哪怕一点黑烟,大部分精力均用于驱散烟雾。如今到了大宅外面,他们发觉街上无烟无火,不自觉地心神为之一爽,再也没有那种窒闷感觉。 京城一向严防火患,视纵火为罪大恶极的罪行。六分半堂在自己地盘上,仍不敢烧掉一条长街。就算他们烧了,也未必困的住苏梦枕。 街上当然有人,人当然不少。每个人都做劲装打扮,戴着头巾,看起来十分精悍结实。苏夜一眼望过去,始终未见到熟悉的面孔,顿时有些失望。 沃夫子死去,她觉得至少得杀一个堂主,才算为他报了仇。豆子婆婆横尸当场,下一个本来该是雷娇。结果雷娇开启机关,翻下地道,自己都不知道逃过了迫在眉睫的死劫。 雷动天、雷恨等人不肯现身,派帮众前来围殴他们,倒像是故意给她送人头。这看似荒谬,其实从侧面证明,主事者见陷阱全部失效,苏梦枕安然冲出,于是承认一连串的计划失败,不再让重要角色出面送死。 四人出门后,更加势如破竹,向街口电驰疾奔。 分舵是第三间大宅,离街口不远,仅有数百米距离。苏夜一边奔行,一边回头看了看,正好看到分舵上方浓烟渐熄。堂中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控制住了火势。 她未及多想,忽觉前方情况有异,连忙把头扭回去,恰见第一间宅子大门半开,里面蹿出一条人影,挡在道路正中。 这人是个枯瘦汉子,瘦的像是水分被完全晒干了,一点脂肪都没有。他手上、臂上、太阳穴上,青筋绽露,突突跳动,可见血气之强。 “雷恨……” 苏夜心头迅速划过这个名字。她也好,苏梦枕也好,都不由减缓了速度,目光中带着诧异,看向这个一夫当关的人。 可是,他们再一次想错了。雷恨都不肯和苏夜单打独斗,又怎会一人单挑他们四人。她脚步一放缓,立即感应到两侧宅子里,继续有人向外涌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已有不耐感觉,觉得还不如双方首领一涌而出,什么龙八太爷、黑光上人之流全部到场,大家大战一场来的痛快。 她沉着脸侧过头,望向左侧方向,只见一张铁网当空罩下。铁网柔韧结实,很难切断,更可怕的是,网上居然缀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弹子。 雷门精研火器,为传统江湖人所不屑一顾,所以不少子弟违背门内宗旨,自己练起了刀剑功夫。雷损正是其中佼佼者,手中“不应宝刀”,足可与红袖刀一竞短长。 与此同时,他心胸胆识远比同门为宽,自己把刀法练的出神入化,却绝对不排斥火器技术,向来积极去霹雳堂收买人才,吸纳无力于江南立足的人。 这张大网和点缀大网的火弹子,就是他近年来的收获之一。 有网,就有人操纵网。两边铁网凌空而落,每张铁网后方,分别站着两个人。 他们头戴黑头巾,一身黑衣,全身上下没有第二种颜色,连嘴唇都是黑色,如同黑煤窑里走出的四名劳工。 他们眉毛很粗,眼睛很黑,手上戴着发火器专用的鲸皮手套,右手执雷公槊,左手执黑色铁盾。四个人容貌并不相同,但给人的感觉差不多,俱是短小、精悍、敏捷、凶狠。 铁网罩下时,四人也在行动,以铁盾挤压向前,形成愈来愈小的空间。他们这样做,无非是天上有雷网,地下有铁盾,让网中人急切间逃不出去,硬挨无数火弹、雷弹的轰击。 别人一看他们,就觉得他们来自江南霹雳堂。即使他们人在京城,脱离了雷门,还是坚持着雷门的特殊打扮。 最开始,他们不是四个人,而是八个,合称“八雷子弟”,都是雷家“辟”字辈成员。八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交情极深,名字亦非常有趣,叫作“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后来雷门衰落,杰出人士各立山头,八雷子弟亦遗憾地因此分裂。“如有雷同”四人投奔雷损,加入六分半堂;“实属巧合”四人则看中雷卷的小雷门,到雷卷那里去了。 后四人有一招绝技,叫作“天罗地网”,是真的使用一张材质特殊的巨网,捕鱼一样捕捉敌人。前者不用网,用盾,绝技就叫“铁壁铜城”,善于联合挤压,将敌人困的无处可逃。 他们一出手,就让人有走投无路的感觉。雷恨带他们围攻苏梦枕,正是想靠四面铁盾,拖住他“瞬息千里”的身法。 苏梦枕喝道:“别管网,先打人!” 他在这种时候,仍记得要提醒苏夜。话出如风,双刀的速度却比风还快。绯光散落,落花似的,飘出了网眼,飘到铁盾之上。青光却如雨雾,有着雾气蒙蒙的感觉,轻柔绝伦,又无孔不入,瞬时推动了铁网,推向相反方向,亦以铁盾为目标。 刀光美的胜过月光,让人恨不得把手伸进去。可是,四面铁盾一碰它们,就发出奇异的声响。整面盾牌震动不休,带的主人手臂都在震动。第二百六十三章 四把雷公槊刺向网中,却因主人双手颤抖, 一刺刺了个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狄飞惊显然不赞成继续行动, 想要尽量减少损失。但雷恨离分堂近,不舍得如此之好机会, 外加深恨他们曾令他大失颜面,仍然孤注一掷,带着四雷子弟出现。 他的想法倒也简单——炸不死苏梦枕, 炸死苏夜也行;炸不死任何一个人, 炸伤也行。反正, 无论出现什么结果,他都吃不了亏。 雷网罩下, 他的人亦动了起来。右手肘弯向上, 右拳前冲, 冲至一半, 忽地变拳为掌,掌中爆出仿若雷鸣的巨响。 这是雷门绝技之一, “掌心雷”, 与四雷子弟配合, 更显威力无穷。 唯一的问题在于, 威力无穷, 究竟是对谁而言的威力无穷? 绯光犹如梦中才能出现的美丽变幻,无时无刻都在变化,由落红阵阵, 凝成一道艳红的刀光。刀光亮起,眩人眼目。苏梦枕对面那人霍然发现,雷网与红袖刀接触之处,竟被撕出了个大洞。绯红刀锋破网而出,清响连声,击中他手中铁盾。 这一刀轻柔曼妙,浸透细雨风情,看上去柔和的不能再柔和。可是,铁盾那么厚实,却禁不住一刀之威,就这样从主人手中滑落,主人自己也在踉跄后退。 王小石之前不出剑,此时见势不妙,急忙拔剑在手。他作出了拔剑动作,拔出的却不是剑,而是那把充当剑柄的小小弯刀。弯刀小而精致,小的有些可怜,仿佛女子修眉的小刀,被他握在手里时,又多了几分潇洒,几分惊艳。 他跃起、旋身、出刀,刀势涌出网眼。刀光飞掠之时,犹如流星划过长空。没有人能挡住流星,负责对付他的铁盾当然也不能。 弯刀穿出,刀尖准确勾住铁盾,不推反拉,将用盾的雷有拉向前方。王小石左手蓄势待发,准备在他接近自己时,给他重重一掌,让他松手后退。 然而,白愁飞动作更快。他皱着黑亮的眉,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然后突然抬起右手,中指凝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雷有刺了出去。 雷有被弯刀勾向雷网,上身前倾,额头恰好露在铁盾上方。白愁飞中指一刺,射出凌厉绝伦的指风,如同锐利刀剑,竟在他额头正中,开了个指尖大小的血洞。 王小石一惊,叫道:“算了吧!” 他不杀人,也不喜欢见别人杀人。怎奈现在他们正遭人围攻,他本身仍未脱险,想制止他人也是无能为力,下意识叫了一声,就作罢了。 雷有捂着额头,气绝倒地。雷雷被苏梦枕一刀震退,幸亏铁盾护体,未有受伤,却惊的脸色发黑。雷网右侧,已露出极大的破绽与缝隙。 雷恨一记掌心雷,刺向苏夜后腰。他觉得在二苏之间,还是这个师妹较易对付。一旦他掌心雷击中,就再接一记“震山雷”,震山雷再中,苏夜不死也得重伤。那时,即使苏梦枕勃然大怒,非要杀他不可,也不见得一定能够成功。 青罗刀蓦地斜飞上挑,挑中雷网铁丝。刀势轻盈流动,刀劲异常充沛,雷如、雷同两人被大力一扯,立时难以控制雷网,眼睁睁看着它向上隆起。 苏夜闪电般转身,不再试图谋杀雷如。她左手一推,掌风四散,阻挡铁盾近身,右手持刀,青光盈盈亮起,化出千百青影,挡向雷恨右手。 那只右拳没入青影,仿佛烈火被清水浇熄,不仅从青影中退出,连巨响亦湮灭无踪,只剩一声钝响,乃是拳风刀劲交击的证明。 雷恨后退卸力,避开青罗刀正处于巅峰的刀势,却觉身边灰影一晃,大惊之下,发现在他袭击苏夜的同时,苏梦枕竟真的撕开了铁网,自破洞中一掠而出。 他感到“一晃”,就是苏梦枕绕出半个弧线,掠至雷如身边的过程。他左掌右拳,一起攻出,苏梦枕亦恰好左腿横扫,扫中雷如的铁盾。 一个人精通瞬息千里,已经十分难惹,何况眼前有两个人。苏夜甚至不肯和他缠斗,一见苏梦枕离开雷网,立即有样学样,纤腰一扭,自拳风旁滑了过去,似乎没怎么动弹,人已到了铁网之外。 她下手绝不容情,足尖踩中网外的地面,顺手连出五刀。青光闪一次,雷雷退一次,到第五刀上,雷雷再也跟不上青罗刀的速度,一个遮拦不及,被苏夜看准铁盾上方空隙,一刀刺穿了他喉咙。 雷网右侧彻底失去控制。王小石刀势上挥,白愁飞向上三指连弹。两股力道交织在一起,将这张铁网顶的翻向左侧,反而朝着雷如、雷同两人罩了过来。 四雷子弟迄今为止,未找到引爆火弹的好时机。幸亏如此,否则到了这时候,被数十枚火弹伤到的,将是他们本人。 雷恨狂怒,双手之间,涌出堪称排山倒海、惊涛拍岸的雷劲。苏夜微微冷笑,心想你找死,正要和苏梦枕前后夹击,却见苏梦枕扫开雷如,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径直向街口疾奔。 她一愣,又见白愁飞、王小石两人脱兔一样奔来,紧随苏梦枕而去。白愁飞心情像是不错,居然还向她招呼道:“不走吗?” 白愁飞动嘴,王小石动手。白愁飞说话时,王小石将弯刀插回腰间,踢起地上一面铁盾。铁盾相当沉重,在他腿下,轻的就像一只足球。它划出一道弧线,后发先至,挡在她与雷恨中间。 雷恨开山裂石的“震山雷”,全部轰中了这面铁盾。盾面发出生铁撕裂声,几乎被这股巨力活生生裂成几块。然而,这么一泄力,震山雷对苏夜已是毫无威胁。 苏梦枕身法何等之快,这时已经到了街口。苏夜不愿孤身留下,引的同伴回身来救,索性收手,一边追着他们,一边冷冷道:“走,怎么不走?” 第二百六十四章 雨势又小了许多,不复滂沱大雨从天而降的壮观, 变成丝丝细雨。雨丝依旧阴冷, 被秋风一吹, 寒气顿时强上一倍,让人觉得, 夏天终究是完全过去了。 雨不大,风也不大。看来阴云散开,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远非日落时分, 最多刚过正午, 天空却浑浊暗黄, 有种薄暮的凄凉感觉。 苏梦枕立在雨中,昂起头, 直视着茫茫天穹。他刚刚经历一场激战, 脸上却毫无表情, 双眼倒映天光, 仍亮的惊人。他这么一仰望天空,神态竟有点像当日的关七。由此可以看出, 他们都是不服从上天意志, 不理会命运安排的人。 他一停下, 一仰头, 身上立时荡出一股无形压力, 明明瘦骨嶙峋,偏有着独步天下的气度。白、王两人看着他,似乎觉察到了这种压力, 不仅没问为什么,反倒受他影响,下意识向天空望去。 秋雨淅淅沥沥,足可消磨凡人的英雄心肠。但是,在这种时候,到底有个不分场合、专门破坏气氛的声音响了起来。 苏夜咳了一声,在旁笑道:“苏梦枕奔着奔着,忽然停步,昂首望天。冰冷的秋雨溅落在他脸上,好像苦痛的泪。” 苏梦枕眨一下眼睛,慢慢低头,居然破天荒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她,叹着气问道:“你又在搞什么鬼?” 苏夜微微一笑,答道:“我瞧你站在雨里头,气质挺出众,画面也挺好看的,一时文思大发,替你配个旁白解说。” 她笑容十分温暖,有如鲜花盛放,又惊艳又动人。旁边两人看到她的笑容,没来由有点发呆,很希望她多笑笑,最好这笑容永不消失,永远留在她脸上。苏梦枕瞪她一眼,眼神却毫无气势可言,口中冷冷道:“除了胡闹,你还知道什么。” 苏夜笑道:“苏公子方才不是见识过了?我还知道杀人。” 她心情本来很坏,提刀砍了几个人之后,渐渐爽快起来。尤其刀王四死其二,令她感到难以言喻的舒畅。她说不清原因,也许是因为方应看总那么客气有礼,四面逢迎,私下的阴暗心思比谁都多,闹的她很想看他吃个暗亏。 再加上,苏梦枕平安脱离险境,手刃叛徒,认识两个志大才高的年轻人,是件大喜事,所以白愁飞他们才觉得她笑得开怀。 苏梦枕听她这么说,并未表现的怎样高兴,只淡淡道:“这里离三合楼已经不远。” 苏夜再咳一声,收起笑容,正色道:“好,如果你不想看我胡闹,听我给你配音,就赶紧走吧,别在雨里站着。” 到了三合楼,等于到了迷天盟势力范围,等于到了十二连环坞势力范围。他们眼下所处之地,仍是在几大势力夹杂中,无人管理的三不管地带。苏梦枕选择三合楼方向,亦是为了避开六分半堂精锐所在。 王小石觉得苏梦枕很有趣,她很好玩,是以一直笑嘻嘻听着,这时见言归正题,才忍不住道:“两位感情真好。” 苏梦枕毫无表示,似乎他只是说了一句废话。苏夜却忽然一震,猛然转身,指着他道:“我想起来了,我怎么会忘了你,你是王小石!” 王小石愣了愣,愕然道:“是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已经相互介绍过了!他是苏梦枕,你是苏夜。我是王小石,他是白愁飞。” 苏夜摇头,笑道:“不是,我想起了你的出身来历。你……哦,你师父名声不怎么显赫,师叔却天下闻名。你今年二十三岁,对不对?你失恋过十五次,对不对?” 王小石温文、好看、和气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她一边笑,一边说,只列出两个数字,就把王小石吓的脸色大变。对他而言,年龄当然不是需要向他人保守的秘密。那么,可见是“失恋十五次”这件事,踩中了他的痛脚。 苏夜的确想起来了,明白了这名字为何非常熟悉。这是个她不该忘记,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神侯诸葛正我出自“自在门”,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师兄,下面有一个师弟。大师兄叶哀禅,出家后人称“懒残大师”,收有一位江湖闻名的徒儿——“七大寇”之首沈虎禅。七大寇最末一位,乃是神尼的小徒弟温柔。 自在门排行第二的那位,名叫许笑一,人称“天衣居士”。许笑一对名字不满意,认为它太轻浮,连累的自己性格太不稳重,遂更名为许国屯。他和洛阳温晚为知交好友,温晚和神尼为知交好友,所以他和神尼之间,从来都不陌生。 苏夜小时候,还曾见过前来拜访神尼的他。后来她由各个渠道听说,天衣居士曾和“神针婆婆”织女有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生下一个儿子。可惜的是,双方感情因故生变,织女携子出走,一直独立抚养教导,不再与他相见。 这个儿子长成后,去洛阳投奔温晚,成为其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即江湖中的“天衣有缝”许天衣。也就是说,天衣居士有儿子,但儿子并非他的传人。 他门下的唯一弟子,正是姓王,名小石。 王小石初入江湖,也是初入京城,看起来懵懵懂懂,像初出茅庐的菜鸟,什么都不懂,什么背景都没有。然而,任谁都想不到,他其实是诸葛神侯的师侄,四大名捕的同门。 苏夜格外重视神侯府,既敬佩诸葛正我,又不敢放松戒心,始终提防着他。她去白楼补课时,神侯府一干人的资料,自然列在了她最想知道的列表中。她把白楼卷宗,当成白楼百科,按名索骥,一步一步关联着看下去,尽览自己最有兴趣的人。 因此,尽管王小石从未踏足江湖,她仍然发现了他的名字与来历。 纵观自在门上一代的四名师兄弟,前三人都非绝密人物,但老四元十三限的近年活动,资料中毫无记载,好像他和神侯反目后,就从这世上销声匿迹了似的。王小石则简单的多,只能算未入江湖,不能算来历神秘。 她不清楚白、王两人关系,不知道该不该一口叫破对方师承,遂模糊以对,却未放过失恋的问题。大概他年纪二十三,失恋十五次太惊人,连白愁飞都露出了肃然起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王小石反应之剧烈,更胜她的预计。他发愣过后,忽然间双手乱摆,苦笑道:“别说了,别说了。你……你怎么会知道?” 苏夜见状,终于收回指着他的食指,笑道:“我师父都认识你师父,我为什么不该认识你?话说回来,你二十二岁之后,有没有再失恋过?是否需要在十五次的记录上,再添一笔?” 王小石显然方寸大乱,丝毫没有还嘴之力,急的面红耳赤,摆着手道:“没有,再没有过,只有那十五次而已。” 白愁飞奇道:“没有吗?我怎么觉得你……” 王小石一反常态,急急打断他的话道:“真的没有了,那不算,那都不算!” 白愁飞啧了一声,事不关己地评价道:“若从你七岁算起,一年就只失恋一次,其实也还好。” 苏梦枕忍不住也笑了,摇头道:“这么一听,确实还好。你不要怪她,她平时就住在楼子的资料库中,知道的事情自然多一些。” 王小石窘迫到说不出话,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未责怪苏夜。白愁飞却一挑眉,问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知道我这兄弟的背景。那么我呢?姑娘对我,又有多少了解?” 他乍然一问,苏夜反倒哑口无言。她翻阅资料,大多凭兴趣、或者凭江湖人物的重要程度。假如是“水蝎子”陈斩槐之类的人物,了解不了解,实际没有太大区别。 她了解王小石,仅是因为他和自在门的关系。如果王小石师门毫不重要,为武林中一个平平无奇的门派,那她在浩如烟海的卷帙中,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 白愁飞外表英姿勃发,指力凌厉绝伦,绝对不像无名之辈,可她的记忆之中,真的没有这样一个名字。 她犹豫一下,决定实话实说,苦笑道:“对不住啊,白公子,我从未看过你的资料。” 第二百六十五章 她知道王小石,不知道白愁飞, 既可以说白愁飞的秘密尚未泄露, 也可以说, 白愁飞出身不如王小石,无法引起她的兴趣, 被她漏了过去,沦为芸芸众生之一。 气氛顿时变的有点尴尬,又有点微妙。幸好大家都在笑, 白愁飞笑的尤其洒脱, 连这点尴尬和微妙, 都只有心思敏锐的人才觉察得到。 他没有把感情表现在脸上,也许如释重负, 也许心有不忿, 但苏夜看不出来。她冲他笑笑, 平静地道:“咱们走吧。” 一离开贫民窟, 街上摆摊的人就多了起来。当然,雨还没停, 所以没什么客人。摊主大多坐在摊子后头, 无精打采地望着行人, 眼神就像死鱼, 并不期待他们过来买东西。 经过这些稀稀落落的摊子, 再往三合楼走,就到了三尾街、南角寮一带。街道两边的房屋,全部有瓦有墙, 不再像苦水铺那样破旧低矮。 四人两前两后,缓步走到街寮交界处,忽然停住了脚步,向前方直视着。 一队身穿嫩黄衣衫,手持黄纸伞的少女,袅袅娜娜走了过来。她们容貌都很美,年纪也很轻,但是行走之时,有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好像她们从来不给人家让路,只有人家给她们让路的份儿。 秋雨迷蒙时,在街上乍逢这样一队美人,本应是赏心悦目的事。苏梦枕却皱了皱眉,神情不复温和,同时回头向后一望。 他感觉没有出错,后面自然也涌出了人,却不是他预计中的六分半堂子弟。那是一群黑衣人,个个精悍结实,行动利落。黑衣上用白线绣出图案,每个图案都有微小不同,得盯着它们,看上一段时间,才能看出哪里不一样。 他们手中没拿伞,身边各带兵器,抑或空手而行。这些人一出现,街口给人的感觉马上不一样,似乎来了一朵黑压压的云。然后,这朵云当场就要冲进黄伞阵中,与敌人血战一番。 苏夜对那群少女完全不陌生。她进京之初,她们曾冒充金风细雨楼下属,试图把她哄进暖轿,直接抬到六分半堂那里。她们是雷媚手下的精兵,时常出现在敌人预料不及的场合。因为她们的存在,雷媚被称为武林中最有权势的女子之一。 至于后方涌来的人,她更是熟悉至极,因为他们曾被她亲自面试,亲自招收,成为一支她倚重信任的力量。 程英等人似乎认为,有她在这里,根本不必多派人手,所以只来了二十余人。他们数量不多,气魄却是十足,同样不断变换方位,与黄伞遥遥呼应 公孙大娘易容成朴素的中年妇人,一身青衣,很从容地走在队首,臂上挎着一个买菜用的竹篮。如果掀开竹篮上搭着的布袱,里面肯定不是短剑,就是暗器。 他们来,她不意外。她最意外的是,沈落雁也跟了过来。 苏夜没时间换衣服,穿的仍是三个月前离开开封时的那一套。沈落雁一样没换,衣着打扮与这里的土著女子颇有不同。但无论衣着如何,她都是明眸皓齿,美若天仙,让人没办法看不见她。苏梦枕回头望去,三眼里有两眼落在她身上。沈落雁根本不在意,全程笑靥如花,简直可以驱散这阴冷天气。 苏夜主动充当一个合格的师妹,不等师兄吩咐,便开了口,向两人解释道:“前面那一堆,是六分半堂三堂主雷媚的人。她们现身,代表她就在这里。” 白、王两人毕竟年轻,对美丽的女子很感兴趣,一会儿看看前面,一会儿看看后面。他们显然听过雷媚的大名,不问雷媚实力如何,立即问道:“后面的呢?” 苏夜叹了口气,道:“后面的人来自十二连环坞。” “十二连环坞”五字一出,白愁飞呼吸忽地浅了一拍。苏夜微觉奇怪,以眼角余光瞟了他一下,继续道:“衣物上绣有白色图案,说明他们来自白虎堂。如果没有图案,只穿一身黑衣,才是五湖龙王最看重的朱雀阴兵。” 很明显,由于沈落雁艳压群芳,笑容甜美动人,两人对她的兴趣更大一些。王小石看了又看,终于问道:“带队的大嫂是谁?还有她旁边的那位,是十二连环坞总管吗?” 苏夜差点笑了出来,好不容易把笑声憋回去,正色道:“那位不是大嫂,不是大姐,而是大娘。她易容术极为精湛,容貌之美,其实不在旁边那位之下。至于她旁边的人……” 她望向苏梦枕,苏梦枕不动声色地道:“我没见过她,也没听说十二连环坞中,有这么一个人。” 五湖龙王喜爱美女,一直启用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子,作为十二连环坞的总管。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已经无人不知。王小石亦受其影响,看见易容了的公孙大娘,就叫人家大嫂,看见美艳明媚的沈落雁,就问人家是不是总管。 沈落雁双眸中,尽是莫测高深的笑意,却一言不发。事实上,除了开口交谈的四人外,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仅仅沉默地挪动步子,一步步走向对方。 白愁飞看了一会儿,又去瞧那队黄衣少女,笑问道:“雷媚呢?这么多人,究竟谁是雷媚?” 苏夜随他望去,仔细看了几眼,愕然发觉雷媚就在队伍当中。她原以为,雷媚会深深隐藏起来,藏在两边的房舍里,然后伺机行事,结果又想错了。 她不及多想,顺口道:“你们仔细看,其中最美、最清纯、气质最出众的人,就是雷媚。” 不知怎么回事,伞队陡然停了下来。她们一停,黑衣队伍跟着停步。双方继续保持沉默,目光投向前方,既像是看苏梦枕,又像紧紧盯着敌人。 苏夜话音方落,黄伞中忽然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一名黄衣女子拂开身边的人,越众而出,袅袅站到了阵型最前方。 这女子身材娇小,粉脸如玉,一双秋水明眸清可见底,清艳中透出媚意,毫无疑问正是雷媚。任何人见了她,都会觉得她是个可人的尤物,而忽视了她“无剑之剑”的惊人剑法。 她面对苏梦枕时,神色依旧颇为镇定,还向苏夜打了声招呼,笑道:“小姐面前,有谁敢自称美丽、清纯、气质出众呢?” 苏夜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干笑了两声道:“姑娘太客气了。” 雷媚并不打算和她在这里相互吹捧,招呼完毕,便嫣然笑道:“苏公子真是福大命大。” 苏梦枕冷冷道:“狄飞惊在哪里?” 雷媚香肩一耸,笑道:“狄老大自然在不动飞瀑,还能在哪里?” 她说狄飞惊人在总堂,是真是假无人知晓。但她这么说,证明狄飞惊绝无出面相见的意思。苏梦枕脸色阴寒如秋雨,哼了一声,冷笑道:“难道他忙的不能露头,忙着向龙八解释这次的大败亏输?” 雷媚笑道:“我们堂子大败亏输了吗?我怎的不知道?倒是苏公子、苏小姐你们两位,今次得罪太师得罪的好,以后风雨楼在官家面前会怎么样,又有谁能说的准呢?” 她笑的令人心动,仿佛正和苏梦枕互相顶撞,言外却透露出不少信息。换句话说,苏梦枕携人闯进苦水铺分堂,六分半堂的损失并不太大。唯有龙八那里,好像确实比较麻烦。 苏夜仔细一想,发现她说的没错,自己一路杀人伤人,杀伤的雷门子弟没多少,都是些从未见过、深藏于权臣府中的高手。 苏梦枕向另外两人解说时,提过“大开大阖三神君”,亦猜出雷门五天王、八雷子弟的身份。雷媚说他们往死里得罪蔡京、傅宗书一干人,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然而,不管是金风细雨楼,还是十二连环坞,都绝不会去依附蔡京,不会为他办事,与六分半堂截然不同。反正他们杀不杀太师府的人,蔡京都要除之而后快,那么得罪到什么程度,并没有任何区别。 苏梦枕脸色一直不好看,雷媚笑的一直那么美。她正要继续开口,神色蓦地一变,脸上亦浮现一丝紧张情绪。 黄伞、黑衣陆续出现,这时,又出现了另外一种颜色。 二三十把深绿色的油纸伞,气球一样,自四面八方悠然飘了过来,飘向嫩黄伞阵。打伞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均用白布包头,让人看不见他们的头发。 他们形容镇定冷静,冷静到冷漠的地步,阵型亦错落有致,前进到某个距离,就不再移动,钉子般站在原地,平静地盯着包围中的嫩黄雨伞。 公孙大娘本来垂着头,盯着那只竹篮,此时像被“无发无天”惊动,抬头望向雷媚,含笑道:“到了现在,雷姑娘仍然不愿离开吗?” 她易容,一向连声音一起变换,嗓音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女子,平淡而乏味。然而,这个平淡无聊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浓厚威胁。 “无发无天”赶到,统率他们的莫北神亦到了。他站在一间民宅的大门旁边,和雷媚一样,都望着苏梦枕,也望着苏梦枕身后的人。 只不过,雷媚双眼清澈妩媚,他的眼睛上却堆着无数层眼皮,纵使眼中精光大盛,大小也就是那个样子。 雷媚好整以暇地笑道:“我不急,大娘身边那位姊姊是谁?” 第二百六十六章 公孙大娘早有准备,下意识微微一笑。她的易容确实无懈可击, 明明换了张新脸, 表情仍然生动自然, 如同第二层肌肤,让人看不出她易过容。正因如此, 她再怎么笑,看上去都只是个中年妇人,无甚出奇之处。 她并未回答, 向沈落雁看了一眼。沈落雁当然没有任何羞怯态度, 十分镇定地道:“小女子沈落雁, 新近加入十二连环坞。这位姐姐怎样称呼?” 她只说姓名,不说身份, 留下雷媚的一半疑问。雷媚倒是不以为意, 点点头道:“我是雷媚, 日后我们自有交手机会, 到那时,再了解彼此也不迟。” 苏夜在旁边看着, 觉得这件事简直无比讽刺。 雷媚被苏梦枕收买, 摇身一变, 成了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她本人是五湖龙王, 算是亲自卧底。如果莫北神真实身份也存在问题, 表面是五大神煞,其实暗中为雷损效命,那么今天这个场面, 上年度十大讽刺新闻是毫无问题的,幸好他不是。 即使沈落雁什么都不说,别人照样能够猜出她是什么人。她年轻、美艳、身法超卓、武功应当不错,加入连环坞后,马上就会担当重任。雷媚笑吟吟的,不住打量着她,柔声道:“两位回去,替我向龙王道喜,恭喜他多了一位新任总管。” 公孙大娘笑道:“多谢。” 雷媚道:“不过我们都想不通一个问题,要说十二连环坞在京城之中,可没有太大的基业。龙王左一个总管,右一个总管,真有足够的事情让你们管吗?我们走!” 她微笑之时,容貌更显清艳绝伦,等她换上男装,清艳中再增洒脱英气,几乎可以迷死任何人。王小石看的一愣,便见她黄影一闪,没入黄伞少女的阵势中,带着她们离开了。 五湖龙王站在王小石身前,脸色相当阴沉。她万万没想到,雷媚临走之前,还要隔空对龙王放一炮,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她招收合适人手,当然有她的考量。程灵素终年与花草毒虫为伴,地位等同于温家制毒的“小字号”当家,无暇参与其他事务。程英性情温文尔雅,管理杂务、照顾同伴得心应手,却真的不适合带人冲锋陷阵,编织阴谋诡计。 直到公孙大娘来了,她有了个值得信任,并且不排斥江湖仇杀的帮手,砍人砍的愈发飘逸。沈落雁这次过来,则等同于六分半堂的狄飞惊,或者风雨楼的杨无邪,怎会有人手过多的问题。 这些事情没必要告诉雷媚,她也不会告诉她。但是,从雷媚的话可以看出,在江湖人心目中,五湖龙王说不定真有人傻钱多的属性,平时闲着没事,到处招揽美女,猥琐到不可言说的地步。 黄伞袅然转过街角,逐渐远去,折返六分半堂。她们离开时,街道两边房屋中,亦有人悄然自后门撤出,追着伞队退走了,显见是预先设下的伏兵。 且不说雷媚就是郭东神,双方难以真正交手。就算她不是,以一对二也是败多胜少,为了避免无用的损失,只能尽快撤退。 苏梦枕目送她们消失,轻吐口气,转身走向公孙大娘、沈落雁两人。苏夜恹恹跟在他身后,再后面,才是白愁飞与王小石。 公孙大娘对待苏梦枕,向来很敬重也很客气。她不待他走近,率先笑道:“此地离本帮地盘并不远,他们敢来这里撒野,胆子也算大了。” 苏梦枕以手捂嘴,做了个咳嗽的动作,却没咳的出来,把手放下道:“这世上,还没有六分半堂不敢做的事。” 沈落雁确实引人注目,既因为容貌,也因为身份。他表面无动于衷,实际和雷媚一样好奇,都想问龙王从哪里找到这种人,又怎么让她们死心塌地。 可惜他不是雷媚,终究没有多问。沈落雁看着他时,目光越来越高深莫测,等望向苏夜,立马就多了几分俏皮之意。虽说眼睛会说话,但她想说的话太多,已无法用眼神表达出来。千万句归结为一句,无非是“原来这个就是你师兄”。 苏夜再度哭笑不得,心知自己扔下她就走,确实不太厚道。不过看这样子,程灵素已经做过了简介,并答应她和公孙大娘一起过来,来“看看”。 双方说了几句客气的场面话,并交代陆无双事先遇上麻烦,引开程英等人的注意力,足见蓄谋已久之类的事。交代完毕,公孙大娘便道:“公子腿上受了伤,身边的人又已经来了,我们就不再越俎代庖,惹人厌烦。请尽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苏梦枕点点头,忽然问道:“龙王好吗?他眼下在哪里?” 公孙大娘不动声色地道:“她老人家就在京城。她不是在江南,就是在京城,除非出了事,不会去别的地方。何况,她也不敢不在。如果她离开,只凭我们姐妹,未必挡的住雷总堂主的不应宝刀。” 苏梦枕似乎心事重重,再点一下头,也不道谢,就这样带着身后三个人,转身走向城外方向。莫北神见状,不肯过来多话,带人远远跟在他们后面,不再隐秘行动。 苏梦枕有心事,其他人可没有。他们刚刚走出江湖高手的听力范围,王小石便好奇地问:“听说五湖龙王来头极其神秘,至今无人猜出他的真实身份,原来金风细雨楼也不知道吗?” 他问的坦率,白愁飞同样把注意力移到他们这里,仿佛很感兴趣。苏梦枕显然很欣赏他们,对他们态度格外温和,此时反问道:“你认为他有真实身份?” 白愁飞嗤笑道:“这还用问?他若不用双重身份做事,何必整天穿着件黑袍子,把脸遮的严严实实?只有心怀叵测,才会以这种模样示人。” 转瞬间,五湖龙王从“乱招人手”,变成“心怀叵测”。苏夜竖起耳朵听着,还以为他们有新奇的见解,想不到仍是老一套,不由有些失望。 苏梦枕不以为忤,笑道:“是,我们不知道。” 苏夜找到插嘴的机会,问道:“令师对龙王的身份,同样毫无头绪吗?” 王小石摇头,主动交待道:“我师父已经很久不管江湖事了。他应该不清楚龙王是谁,也没兴趣去了解。” 白愁飞笑道:“我佩服他,倒不是因为他的武功和权势,而是他那些女人。他竟然能一一摆平,不生波澜。如果换了其他人,恐怕早已变生肘腋。” 王小石为人比他保守,不好意思说的这么明白,但也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事实上,江湖中来历神秘的人物向来不少。雷损姓雷,所以很容易猜出他出身霹雳堂,但苏梦枕就截然不同。迄今为止,根本没多少人知道他和小寒山的关系。他一直被称为出身最神秘、崛起最快、刀法最高的江湖霸主。 雷损与苏梦枕不同,苏梦枕与五湖龙王也不同,神秘程度依次递增。白、王两人卖字画膏药到现在,一口气见到京中三大势力的代表人物,难免产生兴奋之情,开始对人家评头论足。 苏夜却不想把话题集中在“龙王是谁”上,寻隙转移话题,微笑道:“他们闹的这么大,多少有头有脸的高手都派了出来,不惜动用宝贵卧底,仍未达到目的。现在事情已经结束,居然没人找你,与你进行谈判,真是奇怪。” 白愁飞皱眉道:“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多年以来就是水火不容的敌人,有什么可谈?” 苏梦枕叹道:“他们恐怕真的抽不开身,另外,确实没什么可谈。相府中人多半还在,难道我能挥兵西进,趁势把苦水铺抢下来?” 苏夜不以为然,应道:“那个时候,我发觉那两个傻子是蔡京收买的高手,当场吓了一跳,以为蔡京调动京城禁军,四处围剿风雨楼的人。到头来,禁军也没有,大内侍卫也没有,仍要把这事归咎于江湖仇杀,好没意思。” 苏梦枕淡淡道:“还没到调动守军的这一步。即使到了,又能怎样?我手上有免死铁券,以及二成禁军的调动辖制权。谁知我和他之间,谁死的更快一些?” 他腿伤表现越来越明显。之前,苏夜能看出他重心略有偏移,身法与正常时不同,此时连缓步行走,都有着不对劲的感觉。 花无错决意刺杀苏梦枕,用的肯定是一击致命的封喉剧毒。苏梦枕剜出伤口血肉,以内力克制毒性,若无其事地坚持至今,像个从未中毒的人。但他拖延的越久,后果就越严重,苏夜不得不考虑,假如他执拗地不肯回风雨楼,她该怎么做。 她一脸镇定,走向天泉山方向,等候据说会来的马车,忽听苏梦枕喃喃道:“八大刀王既在,代表神通侯也有份参与。难道朝廷又要有变故了吗?” 他比较熟悉八大刀王,不用他们拔刀,就可看破他们身份。当时他不希望苏夜杀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不希望她与方应看结仇。但苏夜到底是杀了,他也无话可说。 苏夜蹙眉,然后倏地松开,笑道:“方小侯爷啊?我看他像个鸡蛋,哪里都可以搅一搅。他参与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奇怪,不然怎么人人都说他好?” 第二百六十七章 方应看就算真是个鸡蛋,也没滚到这里来, 影响不了他们的决策。 八大刀王名声大, 刀法高, 仅是以普通江湖人为对照,一旦与真正高手相比, 就不算什么了。方应看只出动他们,还不肯八人齐出,无异于向苏梦枕传递一个信号——我是被太师逼的, 不要怪我。 不过, 从另一个角度看, 神通侯都迫于无奈,用刀王配合相府行动。苏夜区区一介民女, 刀斧临身之际, 因正当防卫而杀了几个人, 别人更不该提出批评。 苏梦枕忽地提起他, 其实是有感而发,担心朝廷后着接踵而来, 倒不是疑心方应看真成了风雨楼的敌人。他听完苏夜的比喻, 微微一笑, 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苏夜一直担心他贼心不死, 一会儿去地盘瞧瞧, 一会儿率众突袭六分半堂,要么忽然走进旁边酒楼,和新认识的两个年轻人吃个便饭。所幸苏梦枕不是那种人, 见事情结束,不再耽搁,登上紧跟莫北神一行人而来的马车,朝着天泉山粼粼而去。 也就是说,王小石、白愁飞两人,无形中同意了加入金风细雨楼,成为苏梦枕日后的得力干将。假如他们不愿意,大可在这里分道扬镳。 就常理而言,王小石背景特殊,属于“关系户”一类的人物。但是,他进京已有一段时间,始终淡泊名利,全然无意拜访神侯府,靠神猴出人头地,可见他们的同门之情,没有常人想象中那么深。 当然,更可能的是他心高气傲,不肯依赖自在门的长辈。究竟如何,要等她深入了解他之后,才能看的准。 四人平安抵达天泉山,下了马车,刚走上石阶,便见杨无邪满面笑容,迎上前来。苏夜知道,每次苏梦枕回金风细雨楼,或是有重要访客,杨无邪总是担任迎宾的工作。 她和他打了声招呼,说完好久不见,直接抛下其他人,前往楼中医堂,探视已经回来的茶花与师无愧。 杨无邪接到线报,立即依照苏梦枕暗记中所说,调动人马,安排至苦水铺附近。那个时候,除了雷媚和黄衣伞队,再无其他敌人,所以单单莫北神带人现身。如果六分半堂铁了心硬攻到底,派出雷动天等人,那么刀南神亦会带着“泼皮风”部队赶过去。他们等苏梦枕坐上马车,才正式撤离,让大街小巷重回平静安宁的状态。 同时,杨无邪已从师无愧口中,问出破屋里的情景,所以见到白、王两人时,表现的格外热情。他还说,师无愧他们刚回来,他就遣人去请树大夫。但树大夫身为御医,并非可以时时刻刻,随叫随到,如今苏梦枕一行人反而比他先回,也是出人意料。 苏夜个人认为,如果自己是树大夫,肯定辞去御医一职,专门任职于风雨楼。但她还知道,树大夫医术精湛,医德无可挑剔,在宫廷之中很受欢迎,看来辞职一事,并不那么容易。 巧合的是,她刚进医堂,尚未说上几句话,树大夫的马车便到了。树大夫以不符合他年纪的敏捷,跳下马车,匆匆踏进了医堂大门。 苏夜见过他好几次,彼此之间,其实相当熟悉。他一来,她顿时松了口气,简单说了说破屋一战,陈述师无愧、茶花两人受到的伤,顺便介绍一下苏梦枕的腿伤,并把凶器交给他看,详细交待她本人采取过的措施。 树大夫一听,立即明白她记挂着苏梦枕,打算把两名伤者悉数交由他处理。他慈和一笑,追加了几个问题,很痛快地让她去了。 对他而言,苏梦枕大多数时间是个好病人,由于求生欲望强烈,一向遵从医嘱,要他做什么就不打折扣地去做。但另外一部分时间里,苏梦枕执拗至极,做惯了风雨楼之主,向来说一不二。他若有事不愿医治,树大夫贵为御医,也只能乖乖等着。 像现在这样,苏梦枕本应躺在玉塔里,等他登门诊治,偏偏不肯躺下也不肯歇息,亲自带着两个外人四处走动,观赏金风细雨楼的景色。 树大夫怕是不怕,却觉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交由苏夜来做较为省力。 苏夜把伤员抛给树大夫,自己出了医堂,稍一打听,发觉苏、白、王三人已逛完了四座楼,尽够了地主之谊,据说各自去换下湿衣服,擦干被雨水沾湿的头发,准备在黄楼吃饭、喝酒、谈人生理想或诗词歌赋或风花雪月。 也许因为她脸色当场沉了下去,那名护楼子弟说话时,态度变的小心翼翼,“公子说,假如姑娘忙完了,也请过去见他。” 苏夜一张脸上,好像挂满了秋霜。即使这个时候,她也比别人好看的多,仿佛枝头花果冻了一层冰,让人觉得冷,又有一种特殊的美丽感觉。 至少她带着这表情,走进黄楼花厅时,厅中的人都感到惊艳,而非觉得害怕。 苏梦枕果然换完了衣服,心情似乎好的异乎寻常,目光中,带着平日难得一见的笑意。他见她进门,立即道:“你来,来见我这两位兄弟。” 他语气深处,透出非比寻常的郑重,意思尽在不言中。苏夜愣一愣,问道:“你们三人,已经义结金兰了吗?” 苏梦枕颔首道:“不错。” 事情仍然如她所想。那两位在危急关头出手,驱散六分半堂箭阵,于是获得了苏梦枕的信任。经历苦水铺一事后,苏梦枕已十分欣赏他们,他们亦对他有着极为复杂的崇敬情绪。双方仅认识不到半天,就像认识了半辈子那样,成为金兰兄弟,可说顺理成章。 苏梦枕当然是老大,被白愁飞与王小石叫作“苏大哥”。白愁飞行二,王小石行三。王小石见到她,居然老老实实叫了一声“夜姊”。白愁飞面露微笑,招呼道:“二小姐。” 苏夜又一愣,笑道:“你们结义,把我也结进去了吗?” 苏梦枕高兴,她也陪着高兴。何况多了两个生死之交,换了谁都该高兴。就她本人而言,她绝不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和刚认识的人推心置腹。但苏梦枕不是她,本就不必按照她的理念做事。 倘若把话说的直接一些,若非像苏梦枕这样,也很难招揽到这两个出众人才。年轻、有才、武功高强的人,从来都是各大势力最看重的潜力股。 不知怎么回事,她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敏锐地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不对劲出自哪里,她看不出来,只能随便恭喜两声,随便问点什么。 王小石摇头,老老实实道:“没有啊,我们认的是苏大哥,不是苏大姊。不过你是大哥的师妹,我只能叫你一声姊姊。” 苏夜顺口笑道:“那也很好。” 方才,苏梦枕带着白、王两人,像是对苏夜介绍那样,给他们介绍了一圈金风细雨楼,同时清楚地流露出招揽之意。 他把话说的非常明白,说早已默认他们是兄弟。即使他们不肯认,转身就走,他亦会把他们当作兄弟看待。另外两人大为感动,毫不犹豫认下了这位大哥,把自己与金风细雨楼绑在一起。 一切均很顺利,令人心神大畅。然而,当白愁飞直率地开口,半是试探半是认真,向他索要风雨楼副楼主的位子时,突然跳出了一个略不谐和的音符。 苏夜再聪明,也想不到苏梦枕的回答。那时他告诉白愁飞,想坐副楼主之位,可以,没有任何问题。但风雨楼是大帮、大派、大势力,不见得只能有一位副楼主。无论如何,只要苏夜人还在风雨楼,她的排名永远高过其他人,永远只次于他苏梦枕。 这两句话简单清晰,毫无疑问地,表露出他把苏夜当成继承人的心思。白愁飞态度则是豁达爽朗,全然不以为意,甚至开了几句他和苏夜的玩笑。但从那时起,苏夜觉察到的不对劲,一直萦绕不去。 王小石今年二十三岁,以具体生辰年月来算,比苏夜大一岁还多。他肯叫苏夜为“夜姊”,无非是尊重苏梦枕,把她当作未来的大姊。白愁飞则不那么愿意,只称她二小姐。苏夜未经历三人结义过程,不解其中深意,听到他们称呼不同,很自然地答应一声,并未往深处想。 苏梦枕示意她坐下,参与到他们的谈天说地中去。苏夜却恍若不见,扭头对旁边两人笑道:“你们两个回避一下。” 王小石笑的很暖,很开心,此时突如其来要被赶出门,笑容再度冻住,下意识道:“为啥?” 苏梦枕皱眉,淡淡道:“我没有不可告人的事,尤其是对我的兄弟。你若收到密报密信,拿给我看就是。” 苏夜叹了口气,正色道:“话是你说的,既然如此,你把裤子脱了吧。” 这一次,轮到苏梦枕的神情冻在脸上。有一瞬间,旁人几乎可以用“目瞪口呆”四字,形容这位分掉京城半壁江山的霸主。他直勾勾看着苏夜,仿佛不敢相信她会这么说。 苏夜流利地补充道:“我看看你腿上的伤。花无错用的毒,毒性惊人。现在没有敌人,你也就没有了借口,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花厅里面,其实只有他们四个人, 不见服侍他们的仆役或者护卫。苏梦枕一向不喜欢热闹, 他若出现在人多的场合, 一定是不得不这么做。 只有四个人,已经足够酿成气氛, 尴尬中夹杂着好奇的气氛。 王小石万万想不到,万万没想到,所以保持着“喷了”的表情, 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白愁飞瞪大双眼, 好奇地探头去看。他都说不上为什么好奇, 也许只是想看看,方才还睥睨群雄、指点江湖风云的苏公子, 究竟会不会当场脱掉裤子。 苏梦枕冷冷道:“非要这样不可?” 他一开口, 苏夜终于被逗笑了, 同时不由自主地受气氛影响, 也略微有些尴尬。她是何等人物,仍坚持着说下去, 答道:“我必须看看你的伤口, 如果你没来得及换裤子, 我可以从破损之处观察一下。你换了, 那我没办法。” 她边说边发现, 苏梦枕似乎相当紧张。他居然没祭出拖延大法,学她那样,说催什么催再等等之类, 而是平静地道:“我可以把裤腿挽起来。” 王小石的眼睛也睁大了。 苏夜想了想,笑道:“这样也行,不过你得一直挽上去,不然我看不到毒气上行到哪里。你刚才走路,已出现细微的不便,说明情况相当严重。毒素沿血脉蔓延,被真气一激,速度更快,并不限于那处伤口。” 她说的越严肃踏实,气氛就越诡异。这次别说白愁飞,王小石都开始思考背后原因。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肯定是因为苏夜容貌太美,年纪太轻,又是个女子,才弄的古古怪怪。 假使杨无邪来说这些话,苏梦枕八成是轻飘飘一句“等会儿”,将他打发出去。 他们理应离开,因为苏夜想让他们离开,而苏梦枕的表现,从侧面描绘出她想法之正确。他们确实心高气傲,却不必拒绝他人所有看似无理的要求。 然而,然们两人毕竟比较年轻,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不仅不走,还下意识伸长脖子,想瞧瞧下面会发生什么事。究其本质,他们仍是想弄清这对师兄妹的关系,或者说,弄清楚苏夜的地位。 就在此时,苏夜觉察到他们的目光,忽地转身,笑道:“瞧瞧,你们两个在这儿,他不好意思,是以避一避比较好。怎会有刚与兄弟结义,就在兄弟面前把裤子扒掉的事。” 她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王小石只好挪动一下,颇为不舍地站起身来,和白愁飞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期间,苏梦枕并未阻拦,倒是他们自己在出门之前,向后望了又望,直到正式出门,才忍不住笑出声。 事情本身没多么好笑,不知怎的,有苏梦枕牵扯在内,就好笑到无与伦比。 苏梦枕仍坐在花厅最尊贵的位置上,双眉紧皱,似在思考一个很为难的问题。白愁飞与王小石胡乱猜想,至少猜的与事实十分接近。他绝非因为兄弟在场而尴尬,而是因为苏夜。 当年的幼小女孩是一回事,如今的大美人是另外一回事。十年前,苏夜坐在他膝盖上、肩膀上,好像顺理成章,每个人都不觉得怪异。倘若她现在再往他膝上一坐,场面就太不对劲了。 不是他们,是你,苏梦枕在心里说,但并没有说出声。他实在是个高傲的人,明明难以掩饰,仍不愿坦承自己害羞,更别提解释害羞的因由。 他一紧张,话就多,垂死挣扎道:“叫树大夫来。” 苏夜诧异道:“树大夫在医堂那边诊治茶花,你何必这么狠心。以及,你为啥想要树大夫,不要我,莫非你认为他医术胜过我?” 她手里还拎着个铁皮箱子,是她和程灵素共同弄出来的急救箱。她提着箱子,站在那里,造型毫无疑问很蠢。可惜她再蠢,也比不上苏梦枕引人注目。 他审慎地沉默着,沉默了好一段时间。苏夜不耐,催促道:“即使树大夫来,你照样得这么做。他又没练成火眼金睛,无法隔衣诊断,他把脉……哦,我明白了,你表现的如此古怪,其实是因为我?” 她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其中缘由,仅是因为她刚才互换角色,想象苏梦枕是她,她是苏梦枕的话,又会如何反应,一想之下,立刻恍然大悟。 治病治伤,本是江湖人的兵家常事,对苏梦枕而言,无异于家常便饭。既然气氛特别,当然存在其他问题。 她说完这句话,心下踌躇着,也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犹豫不决。如果苏梦枕当真不愿意,她只能去叫树大夫,然后迎接外面两人古怪的眼神。 她正如是想着,一会儿希望留下,一会儿想转身就走,苏梦枕却蓦地起身。花厅北边窗下,放着一张长椅。他走到那张长椅旁边,坐下去,将受伤的腿放上椅子,撩起衣袍。紧接着,绯光倏闪倏收,在裤子上割出一道长长的裂口。 红袖刀飞回主人袖中。苏梦枕紧绷着脸,寒声道:“你看吧。” 雨早已停了,天泉山上仍然水气氤氲。不远处,有人洒扫清洁,清理被大雨打下的落叶。他扭头看向窗外,望着洒扫落叶的人,借以掩盖紧张情绪。苏夜也紧张,但她必须去看他的腿,看花无错打出的毒伤。 那种毒正如她所想,毒性极烈,见血封喉。之所以没能杀死苏梦枕,大概是因为除了他的病,没有东西可以杀死他。 苏梦枕灵机一动,以十分机智的方式,保住了这条裤子。苏夜一直想笑,又一直笑不出来,全程挂着一个扭曲的表情。当她把手探进裂缝,摸上去的时候,能感受到他全身都在紧绷,绷的如同他的脸色,愈发令她不自在。 检查过程应当不太长,却显的很漫长。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长吁一口气,脸色倏地一变,冷冷道:“糟了。” 苏梦枕之前不看她,不看自己的腿,出神地盯着外面,脸上写满了欲盖弥彰。苏夜长吁之时,他才马上回头,以目光问她怎么回事。 苏夜正色道:“你路上耽搁太久,毒性发作了超过一个时辰,我无力挽回。你必须截掉这条腿,不然,毒素流入丹田,浸入脏腑,你会变成一个死人。” 她说的极其正经,语气亦很严肃,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苏梦枕反应却不同于常人。他紧皱的双眉渐渐放松,端详她良久,端详到她毛骨悚然,也想若无其事地去看窗外景色。 她抱着输人不输阵的心理,反问道:“你这是干嘛?” 苏梦枕笑了,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笑容。她看得出来,他笑的轻松自在,就好像他肩头压着的一切重担,被一下子抛开了。他原本阴沉、冰寒、外人勿近的神色,亦如春风化冻,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淡淡道:“我不信。” 苏夜冷笑一声,问道:“为啥不信,你以为我会吓唬你吗?” 苏梦枕断然道:“你就是吓唬我。” “……你怎么知道?” 金风细雨楼子弟全在外面,无一人有机会看到楼主的神情。他们若看到,也会跟着笑,笑容比他还要开怀。毕竟在苏梦枕脸上,这种神情太罕见,罕见到人人都知道他的寒傲与寂寞。 他微笑道:“很简单。如果我将失去一条腿,你肯定很难过,也许难过的超过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你会马上出去,找来树大夫,与他商量如何保住我的腿。你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阴着脸,没来由地冲我发脾气。” 说到这里时,他居然叹了口气,温和地道:“不管你嘴上怎么说,你对我,一直很好。” 他口气中充满了信心,每个字都透出他对苏夜的信任。这不是他第一次把想法付诸于口,却是最明显、最直接的一次。 忽然之间,苏夜脸上发热,自内而外涌出一股温暖感觉。她下意识想板起脸,终究没能做到,也禁不住笑了出来,笑的羞涩而轻松。 苏梦枕当然不必失去一条腿,她确实是在吓唬他。他采取的措施足够果断,在被绿豆打中的一瞬间,就将毒性削减了一大半。剩余一小半,固然缠绵难愈,但假以时日,好好休息保养,终究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直到确定这件事,她心中的担忧之情才正式消散,才有心情虚言恫吓。 她伸手,在他腿上轻轻拍了一下,微笑道:“算你说中了,算你有良心,算你武功练的好。以后你不要这么固执,害的别人提心吊胆。” 苏梦枕笑道:“别人?别人是谁?” 他极少和人开玩笑,更是从未调笑过任何人。但他心情极为轻松,轻松的简直过了分。苏夜流露出羞涩之意,他反而不那么紧张,顺口就说笑了一句。 苏夜摇头道:“不知道诶,无邪、无愧他们吧,还有树大夫,他也很记挂你。” 她总算成功收起了笑容,可惜眉梢眼角,依然残留笑意。她重新敲了敲他,正色道:“你一个月之内,不要和人动手,无论遇上什么情况,都可以交给我。你不是新认了俩兄弟吗,正好趁此机会,试试他们的武功和能力。” 苏梦枕犹豫一下,眼见她又要敲,便道:“好。” 第二百六十九章 苏夜豪气干云,许下一切交给我的承诺, 应该让苏梦枕十分满意。经过长久的磨蹭, 她终于不再推诿拖延, 正式表示自己乐于插手风雨楼事务。 然而,连续过去好几天, 他并没有交给她任何重要任务,反而对白、王两人作出安排,命他们前去刺杀雷恨、雷娇。她听完之后, 询问是否需要她去刺杀雷动天, 被不容置疑地拒绝了。 苏夜没在他这里捞到工作, 程英的请帖倒先一步而来。她们多半无事不登三宝殿,少半则是找她过去说话, 所以她一接帖子, 立即动身, 前往自己的京城分舵。 她事后方知, 在那场别有用心的冲突中,她们亦杀了一个人。那人姓甚名谁, 已难以查出, 只知是蔡京身边护卫之一, 和她干掉的那些必然有着联系。也就是说, 如果蔡京真要追究责任, 十二连环坞将和金风细雨楼一样,成为第一责任人。苏梦枕做好朝廷来人的准备,她也一样。果不其然, 第三天上午时分,方应看乘马车抵达风雨楼,前来探视苏公子的伤。等他发现苏公子性命无虞,立即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口称恭喜,然后希望见一见苏夜。 神通侯召唤,苏夜不得不去,于是挂上笑容,前去见他。令她意外的是,方应看此行,未带六大刀王中的任何一人,更未向她追究责任,问她为何杀死苗八方与彭尖。 他道歉,风度翩翩、态度诚恳地道歉,说话十分谦恭有礼,还是当着苏梦枕的面。 他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尤其他身处庙堂之上,每日与太师、丞相、太尉、司马等人打交道。有些时候,他两害相权取其轻,无奈作出违心之事,怎么好意思怪姑娘呢?他说,姑娘难道没发现,八大刀王八去其四,以黑布蒙面,正是希望抹消真实身份,动起手来不必顾忌? 苏夜每听一句,就在心里嘴角一抽,同时好想抽他两下。这番说辞固然完美无缺,尽显方小猴大度容忍人的雅量,但潜台词着实值得深思。 她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笑道:“照这么说,要是姑娘被刀王杀了,公子也不能怪你吧!” 那时方应看正色道:“姑娘乃红袖神尼之徒,人长的美,刀却比人更美,怎会输给别人。被刀王杀了云云,那是和在下开的玩笑了。” 说完之后,他又让人送上赔礼,分别是出自盛香斋的衣裙、出自多宝斋的首饰。听说这两家名店,只做官宦女眷生意,轻易不收新客人。方小侯出手,礼物价值亦是不菲。 苏梦枕在旁看着,心中作何感想,她实在不得而知。事实上,她本人有什么想法,也很难说清。她一边挤出笑容,一边收下礼物,口称既往不咎,大家以后还是好朋友。但是,若她直觉无差,方应看八成对她生出了兴趣。 而且是种无法说清善意居多,还是恶意居多的兴趣。 与此同时,她发觉自己对他的兴趣亦日益浓厚。她总觉得,只有他身边的心腹亲信、死党朋友,才能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假如说,现在出现了一个亲近他的机会,她应该不会拒绝。 方应看走后,朝廷再未派来其他使者,似是想把这件事轻轻揭过。苦水铺被烧毁的房屋,正在大兴土木,得到了妥善修缮。不知等修好那天,六分半堂是否会继续把堂口设在这里。 她在分舵大门前叹了口气,把方应看挤出脑海,施施然迈进大门。 这次总管找她,是因为有件必须她做的事情。她刚落座,和沈落雁打了声招呼,正要问她感想,就听程英道:“神油爷爷要见你,约好的时间是一个时辰后。” “……谁?” 程英笑道:“神油爷爷,叶云灭。两天前,他大摇大摆走到附近,随便抓着一个人自报家门,非要见我们不可。我去见了,他却说我不能做主,当场求见五湖龙王。” “笑看涛生云灭”、“多指横刀七发”六大高手里,苏夜刚见过“笑看”,一心想找“多指”,结果又有机会见到“云灭”,不能不说非常凑巧。 涛生云灭连在一起,指的是“惊涛书生”吴其荣,和“神油爷爷”叶云灭。后者有这么一个绰号,理由直接到不能再直接——他每天都需要使用天竺神油,而且年纪已经不轻。 叶云灭名声大,实际也是个奇人。他的奇,表现在他惊人的拳法武功,还在他无比坎坷的前半生。 他练武练了一生,期间走了大半生弯路。他先苦心修炼内功,发现自己没天分,改练刀法,发现仍然没天分,再转去练了三年枪法,目睹诸葛先生的“惊艳一枪”后,自信心受到毁灭性打击,索性弃武从文,连读七八年,毫无成就可言。 到了这时,他已是个中年人,已自证读书不成,只得重新拾起武功,改为学剑三年。三年后,他断定自己在剑法上不可能大成,颓废不已,却于同一时间,发现自己在掌法领域很有天赋。 人到中年才找到合适的工作,并没什么奇怪。他的不幸体现在,他偏偏遇上了惊涛书生,一个年纪比他轻,掌法比他好的高手。 吴其荣用“活色生香掌”,对付叶云灭的“失足掌”,击败了他。自此,叶云灭与吴其荣势不两立。吴其荣练掌法,他就去练拳法,赫然发现拳法更适合自己,于是苦苦浸淫多年,最后练成了一套“失手拳”。 他与惊涛书生进行第二次决战,结局是两败俱伤,谁都没能占到便宜。 他打了个平手,找回了颜面,长久以来的憋屈,终于发泄殆尽。可是,他在此战中受了重伤。吴其荣掌劲奇异,造成的伤势也很奇特。他必须口服、外搽一种来自天竺的药油,才能避免伤口复发。 药油味道很重,有股咸鱼般的腥臭味,服下之后,由内而外散发异味,如同他这辈子从未洗过澡。叶云灭爱面子,喜欢塑造有威仪的形象,只得使用大量香料,压住这股味道。但遇上鼻子灵便的人,异味仍挥之不去,别提多么明显了。 香料本就很贵重,药油更是出人意料的昂贵。他日日使用,金银花的如同流水。他平时赚的钱,都用在这两样上,甚至无法拿来享受人生。 因此他树立了新的理想,那就是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 他毫无文采可言,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武略上。怎奈造化弄人,他偏偏没多少耐心,没多少头脑,做不到开宗立派,成为一方霸主。何况,当今武林有没有位置给他做霸主,也很值得商榷。 最好、最方便、最能唬人的路,自然是“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叶云灭出身寒微,不得其门而入,渴望一展抱负,却不知抱负需不需要他。 一言以蔽之,他巴结不上权臣豪门,又想要钱,那么除了去偷、去抢,就只能打江湖势力的主意。 程英柔声细语,待他细致客气,处处照拂他的感受,使他有着如同春风拂面的感觉。他活像找到了知己,不顾对面的人是十二连环坞总管,与他第一次见面,竟把满腹苦水一倾而出,从自身的苦衷,说到吴其荣的不是东西,当然,也提到为什么前来求见龙王。 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钱。十二连环坞财大气粗,向来天下闻名,胜过不择手段的六分半堂,更不用说规规矩矩做生意的金风细雨楼。叶云灭要钱,需要一个长期而稳定的供钱渠道,毫无疑问比较喜欢土豪势力。 第一个原因最根本,第二个原因最重要。他从来不想得罪任何人,思考良久,不知该把自己卖给谁,却在这个时候,听到雷损拉拢惊涛书生的流言。有人礼聘他仇人,没人礼聘他。他顿时暴跳如雷,当即横下心,找上十二连环坞的门楣。 惊涛、云灭做了很久对头,所以叶云灭添油加醋,把吴惊涛形容的十分不堪。不过,十分不堪里头,少说有六分是真的。 在此之前,惊涛书生居然也有意加入十二连环坞。他向来很欣赏、呵护、体贴美人,既然这里美女如云,且一个个才貌双全,一下子成了他心中的天堂。若非五湖龙王面目模糊,在北方实力受限,他说不定已按捺不住,上门看看能否讨到好处。 这可能是造谣,可能是事实。吴惊涛怎么想,已经不再重要。以雷损流失人才的速度,肯定得不顾一切补充。他投靠六分半堂,又有什么不对劲? 程英听了半天,听的哭笑不得,反复安慰许久,替苏夜答应和他见面。那一天,叶云灭人是离开了,浓重的香料味还留在这里,给没来的几位总管留下了极深印象。 有人主动投奔她,毫无疑问是件好事。苏夜听她讲完,并未提出异议,随即到内室套上龙王装束,仔细修饰一番,理一理能够答应对方的条件与好处,然后前去坐在那间偏厅的软榻上,等候神油爷爷前来求职。 第二百七十章 叶云灭依约而来,到的比预定时间早一些, 早了足足一刻钟。好像有求于人的人, 从来不敢迟到。如果一个人次次迟到, 不把迟到当一回事,只能说明, 他并没把对方看的很重。 他当然不敢这么对待五湖龙王。 他抬头挺胸,走进这间花厅,绕过正中的山水秀景屏风, 耳边听到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眼中看见一个穿黑袍、戴斗笠的老人, 端坐在那张长长的软榻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透过垂在老人面前的黑布, 无形压制着他。 叶云灭年纪并不轻, 也不是特别老, 大约在四五十岁左右。他穿着还算考究, 却已经旧了,脚下蹬着白靴子, 却已经洗的发灰。他大概很想在人前保持仪态, 仪态却告诉别人, 他真的没有钱。 尽管如此, 他身为六大高手之一, 精神面貌仍然不同凡响,紧绷而挺拔,神色亦流露出一种倨傲。有了这股傲气, 他脑袋两边垂下的长发、头顶正中的些微秃顶,都被很好地掩盖住,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武功练的超人一等。 但是,他盯龙王盯得越久,傲气泄得就越快。五湖龙王没说一个字,没动弹一根手指,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如同无底黑洞,汲取着他蓄意绷出的高傲。 想在她面前摆谱,必须拥有相称的实力。很显然,叶云灭没有。 也就几弹指间,叶云灭只觉一阵无力,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气,保持着球的大致外观,尴尬地站在软榻前,开始在脑海里,搜索最适合打开僵局的台词。 用现代人熟悉的话说,他想装逼,但不幸失败,失败后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偏偏无洞可钻。若他武功不济,恐怕汗已流了下来。 龙王很快免去他的尴尬,向旁边的椅子一指,冷冷道:“叶兄请坐。” 叶云灭看了她一眼,直挺挺地坐了下去。他坐着的时候,好像从这把椅子上得到了支持,腰身重新挺拔如标枪,开口道:“久仰龙王大名。” 苏夜在黑布后面微微一笑,同时闻到强烈的香料气息。说实话,这味道比她想象中好些,至少压住了神油,使他不至于成为一条会走路的咸鱼。 她开门见山,用平淡语气道:“叶兄在江湖上大名鼎鼎,居然对本帮青眼有加,有意加入,不禁令我惊中有喜。” 话一挑明,叶云灭顿时不那么紧张,那种尴尬感觉亦逐渐淡化。而且,五湖龙王口称“惊喜”,无异给了他不少颜面,即便只是客气话,也可以带来心理上的满足。 他咳了一两声,赶紧说了几句恭维言词,即刻言归正传,郑重道:“我听说过龙王的事迹,也知道十二连环坞在长江以南的威名,更知道,龙王对麾下兄弟,一向很够意思。这三点加在一起,似乎已经可以让人死心塌地。” 苏夜笑了笑,笑道:“何况,吴惊涛人在六分半堂,一下切断了你和雷损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叶兄以前或者心存犹豫,此事一出,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叶云灭立即现出踌躇之色,脸膛略有发红,然后才痛下决心似的,悍然承认道:“不错,那小子在谁那里,我就和谁势不两立。” 他起初,还想借着自己的高手名头,与龙王讨价还价。但是,正因为他是高手,才在一个照面间看清楚局势,发觉这不是可以还价的对手。他仰慕权臣,缘于人家权势熏天;此时仰慕龙王,则是缘于人家死死克制他的气势。 他像一张绷紧了的弓弦,不堪重负,啪一声断了,即使后面接续起来,质量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好。或者说,在无法抵御的高人面前,他仅有提出要求,忐忑等候答复的份儿。 苏夜一边与他东拉西扯,将话题引至拳掌武功、江湖风云,放松他的戒心,一边暗中观察他,在心里勾勒他平时为人。 叶云灭性格使然,不想得罪任何势力,所以并无出名恶行。他一成名,立刻和惊涛书生成了死敌,也没太多机会作恶。简单地说,他只是个普通江湖角色,练成一身好本事,急需金银财物,想卖身,又不得其门而入,遂找上五湖龙王。 这种人多半不堪大用,因为他能卖给她,自然可能在高价诱惑下,把自己再次卖给别人。将核心机密事务交由他做,无异于自行泄露情报,但这并不表示,他没有其他用处。 他的愿望亦很明白——要钱,要权,要名,要吴其荣的命。 名声他已有了,虽不是天下第一,也足够满足他。钱,苏夜多的是,就算每天供给他十倍的神油,并无任何问题。她身边还有程灵素,大可出手一试,试着治愈他的旧伤。 权的问题,叶云灭本人也很清楚,不会痴心妄想,认为自己有那么大本事,在投奔第一天手握大权。他真正想做的是官,顶好是京城中的武官,如果这不行,做个叱咤风云的首领亦很不错。 至于惊涛书生吴其荣,既然他加入六分半堂,那么,神油爷爷上不上门,苏夜都会考虑杀了他。有叶神油在,无非顺水推舟,更方便些而已。 于是,等叶云灭吞吞吐吐,暗示出这些要求时,她答应得很痛快,给了他相当优厚的条件。她许诺,只要他卖力办事,听从她吩咐,他日后一切花销由十二连环坞负责。假使他做的足够好,立下功劳,她甚至可以请动毒手药王,为他亲自诊治。 她同时考虑过,他有可能已被他人收买,来她这里充当一个卧底。然而,卧底有卧底的好处,在揭开身份之前,他们做事向来最为努力,以此取得被卧底者的信任。 因此她答应给钱,答应给出名机会,答应找机会谋杀吴惊涛,权则要看情况再说,叶云灭顿时露出激动神色,似未想到龙王如此好说话,又似在幻想之后的优渥生活,一时间,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苏夜从不以貌取人,却不由自主觉得好笑。苏梦枕能招揽到白愁飞与王小石,一个赛一个的俊秀,一个赛一个的能干。她就只能吸引神油爷爷,或者那个被雷损抢先揽走的惊涛书生,难道龙王外表是老头,就只能吸引中年人以上吗? 她摇动厅中金铃,把程英叫来,要她安排叶云灭的事情。钱到了、衣服换了、神油搽完了之后,她自然有事吩咐他去做,检验他的诚心。 程英早已得到吩咐,抿嘴一笑,招呼叶云灭随她而去。叶云灭好说年纪足够做她父亲,却对她服服帖帖,老实跟在她身后,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十二连环坞的成员。 苏夜看着他们,大为无奈,好笑地摇摇头,等他们走了,蓦地扬声召唤道:“你进来。” 门帘哗啦一响,只听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屏风边缘,露出一张俏丽娇美的脸。这张脸上,一对乌黑的大眼睛灵活转动着,尽显伶俐活泼,正是陆无双。 她冒头看看,发现这里只有苏夜一人,才笑嘻嘻地绕进花厅之中,道:“我早上出门去了,你猜我碰到谁?” 苏夜仍顶着她的斗笠,没好气地道:“又去买羊肉?” 陆无双笑道:“是又怎样?我给你三次机会,瞧你能不能猜中。” 陆无双时常同她开玩笑,但很少挑这种时候。苏夜皱了皱眉,心知她有事要说,随便选了三个名字,道:“诸葛先生?雷损?四大名捕中的哪一位?” 这是她的随机选择,显然全部猜错。陆无双似乎很高兴她猜错了,先顽皮一笑,然后收起笑容,答道:“果然你也猜想不到,是雷媚,六分半堂的那个雷媚。” 苏夜顿时大为诧异,想了又想,蹙眉道:“她?你们偶然碰上,还是怎样?” 陆无双笑道:“她那时身穿男装,头戴方巾,主动找上我。我还不知是她,听她自行报上姓名,还以为她要和我动手,但她只要我给你带句话。” 苏夜道:“哦?” 陆无双正色道:“她想见你,并让我只告诉你一人,不要将别人牵扯进来。” 雷媚要见五湖龙王,意外程度远比叶云灭为高。苏夜固然定力深湛,亦忍不住眉峰一扬,脱口问道:“为什么?” 陆无双香肩一耸,道:“她怎会告诉我?” 刹那间,苏夜险些以为自己成了汴京城中,冉冉升起的社交名媛。为何人人都想见她,人人都挑这段时间见她?也许这是巧合,也许另有深意,但无论如何,她不可能拒绝这场会面。 她问道:“你们是否订下了时间?” 陆无双跟她久了,也懂得必要时可以自行其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今天在这边,所以告诉她今天就行。她答应了,说请你等一到两个时辰,让她找到独行机会。” 苏夜吁了口气,苦笑道:“你们办事可真利索,省下我打扮两次的力气。以你之见,她究竟有些什么事,想对我说什么?” 她随口一问,陆无双也随口一答,笑道:“她不是金风细雨楼的神煞之一吗?莫非想左摇右摆,再叛一次?” 第二百七十一章 雷媚是郭东神一事,程灵素她们都心知肚明, 以免平时碰上雷媚, 冲突之中各下狠手, 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但郭东神与否,不能代表她忠诚有没有问题。余无语、花无错两人资历远远超过了她, 不也一样被收买,背叛了苏梦枕?陆无双也算见多识广,一听雷媚求见, 立即想到她要脚踩两只船……不, 三只, 在京城三大势力里,全部获取一席之地。 苏夜表面深思熟虑, 实际想法相同, 未能提出新奇的猜想。五湖龙王和雷媚非亲非故, 从无交集。雷媚忽地上门, 自然是有不可告人之事。 然而,这种不可告人, 究竟是奉了雷损之命, 苏梦枕之命, 还是她本人的自作主张?由于雷媚不愿牵扯他人, 苏夜并未叫任何一位总管相陪。在她记忆里, 大部分求见五湖龙王的人,都喜欢与龙王私下独自相谈,似乎这么做, 就能保住自家秘密,同时抬高身价一样。而事实上,他们所谈的,大多的确是难以在外人面前启齿的问题。 雷媚说到做到,预计需要花费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实际也是如此。大约就在一个半时辰的时候,她现身于分舵附近,说出临时口令,不必报上真实姓名,就被带进分舵之中。 苏夜刚见完神油爷爷,此时再见雷媚,顿时感到眼前一亮。雷媚如陆无双所言,一身男装,从头到脚全是男子打扮,活脱脱一个清俊少年。但清奇俊秀之外,她眉目间还有挥之不去的妩媚,别有一番风味。 她打量雷媚之时,雷媚也在打量她。叶云灭在她面前,很快撑不住架子,气馁地缩了下去。雷媚却压根不想摆什么架子,反倒从容的多,含笑作了个揖,便潇洒地坐到她对面。 六分半堂十多位堂主里,至少有一半见过五湖龙王,却不知道自己已见过了。雷媚就是其中之一,双眸左溜一下,右溜一下,恨不得用目光把苏夜从黑袍里剔出来,但若真剔了出来,恐怕她又会大惊失色,大叫“这是怎么回事”。 雷媚神情自若,说话声音亦比叶云灭好听五十倍。她未语先笑,脸颊泛出两个浅浅梨涡,然后笑道:“龙王一定很奇怪,我为啥突然求见你老人家。” 苏夜笑道:“我还没有那么老。” 雷媚淡淡道:“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把你当成老人家,所以……” 她身量娇小,行动时愈显轻盈灵活,好像一只飞鸟,如今坐在椅中,仍有种惹人怜爱的气质,难怪雷损看中她的美色,让她作他的情妇。可惜,惹人怜爱是假,狡狯多计才是真。 苏夜微笑道:“不过,老夫确实非常奇怪。我和雷三堂主你,似乎从未打过交道。你大驾光临,又不欲外人得知,难道有什么不利于别人,有利于老夫的好事,被你送上门来?” 雷媚面对如此直接的发问,竟然点了点头,诚恳地道:“龙王猜的不错,正是如此。” 她目力不差,却无法看透那面黑布。黑布后面,似乎透不进光,亦无人的气息,只有压力,令她难以说谎的庞大压力。 苏夜道:“你说。” 雷媚一抿嘴,梨涡立刻消了下去。她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严肃地道:“我仰慕龙王,我想加入十二连环坞,我想杀死雷损。” 苏夜与别人相谈,从来开门见山,开诚布公,最厌烦绕着圈子说话。她认为自己时间很宝贵,不愿浪费在说话艺术上,反正艺术到最后,总得接触丑陋真相。但她坦诚,雷媚居然比她还坦诚。轻飘飘三个短句子,带来的却是惊涛骇浪。 她仍端坐于软榻之上,沉默的如同一尊佛像,一动都不动。无人能够看出,她正处在震惊当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雷媚用二十个字,把当世最顶尖高手之一吓成这模样,已经足够自豪的了。 静默,无边无际的静默,悄悄蔓延着。窗外偶尔传来风摇枝叶的声音,因为房中没人说话,听上去更加清晰,更引人注意。 过了良久,苏夜忽道:“说说你的理由。” 雷媚苦笑道:“我的理由?” 苏夜道:“实不相瞒,你吓着了我。江湖人人皆知,‘无剑神剑手’雷媚,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爱将,私下关系极为亲密。你突然找到老夫,说要杀他,总得有个理由。” 雷媚笑容中苦涩之意更浓,浓的用不着掩饰。她忽地提高声音,反问道:“龙王竟然需要理由?你所说的,不就是再明显不过的理由?” 苏夜已受到一次惊吓,哪怕雷媚当场咆哮,变身为绿巨人之类,也无法让她惊愕第二次。她亦长叹一声,温和道:“老夫不喜欢猜来猜去,你有苦衷,就直接倾吐出来。我猜的再准,也不如当事人亲口所言那么准确。” 雷媚似被她口气安抚,渐渐平静了,嫣然笑道:“龙王应该知道,我是六分半堂上一任总堂主雷震雷的亲生女儿。” 苏夜点头道:“我知道。” 雷媚道:“六分半堂是我爹爹脱离雷门,进京建立的基业。我本应是他的继承人,下一任总堂主。他生前,也一直这样教导我、培养我。可我现在,只是雷损见不得光的情妇。你说人人皆知,那么人人皆知,雷损夫人乃是关七的妹妹,‘梦幻天罗’关昭弟,可没我雷媚的事。” 忽然之间,苏夜如醍醐灌顶,明白了雷媚做法后面的动机。只是,一个人说出口的话,与他内心想法不见得一致。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松戒心,忽略雷媚受人指使的可能。 她又点一点头,缓缓道:“雷老总做事注重隐私,生平事迹无人可知。他的过往、历史、在六分半堂扮演的角色,向来是不解之谜。如果你不说,那么老夫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一些并不准确的传言。” 她不待雷媚回答,立即又道:“雷姑娘,你言下对雷老总颇有怨怼之情。是否他当上总堂主前,做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举动?” 雷媚之前尚有些愤懑,这时反倒恢复从容,先笑笑,才郑重道:“不错,我若不说,龙王也不可能相信我。他岂止不为人知?我爹爹的心腹大将,全是他一人斗倒的,而我爹爹,也被他害死了。” 雷损资料极多,但可信部分寥寥无几,大多是障眼法、□□。他讨厌别人探查自己,于是从来不给探查的机会。连杨无邪都说,雷损是他最不了解的人之一。 雷媚突然以当事人身份,倒出多年前的隐私,着实非常新奇。可惜事发之时,她年纪不大,无法得悉所有细节,只能模糊带过,或者后面慢慢拼凑。但就她知晓的那部分,已是凶险与曲折兼备。 六分半堂创立之初,以总堂主雷震雷为首,其下就是两位他最倚重的副手,雷损与“霹雳火神”雷阵雨。那个时候,雷震雷对雷阵雨的宠信,更胜过雷损。雷损只能算六分半堂第三号人物。 雷阵雨天分奇高,认为雷家应该利用唐门,而非被唐门利用,所以挟持唐门高手,精研暗器学问,将火药与暗器结合起来,突破甚多。雷损则不愿固步自封,放弃雷门传统绝学,自行修炼“快慢九字诀法”与“不应宝刀”,亦成一代宗师。 两人实力相近,倘若正面决战,最好也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因此,雷损见关七因故走火入魔,神智失常,就心生一计,挑拨雷阵雨与关七相斗。此战之后,雷阵雨落的一个全身瘫痪,行踪不明;关七则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再无半点清明可言。 雷损认为雷阵雨瘫了、死了,却不知他被人救下,又出了家,后来成为六大高手中的“多指头陀”。据说多指头陀一生坎坷,看破世情,又发觉无力报复,索性孤身浪迹天涯,至今行踪杳杳,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至于雷损,娶了关昭弟后,恰逢关七发疯,迷天七圣与六分半堂联合的力量,大多落在他这个妹夫手里。他在六分半堂势力大涨,然后花言巧语,哄骗雷震雷之女雷媚,架空雷震雷,最终逼死了这位真正的创始人,坐上总堂主之位。 事后余波未尽,堂中再度出现大事。某一天,雷损忽然对关昭弟痛下杀手,逼走了她,使关昭弟与雷阵雨一样,迄今行踪不明。关昭弟一向人称“关大姊”,在迷天七圣盟中很有威望。她失踪后,迷天七圣再也无力对抗六分半堂。 雷损心狠手辣,连续陷害关七、雷阵雨、雷震雷三人,连结发妻子都可以逼走,又怎会放过雷媚。只因他贪图雷媚美色,外加她机灵乖巧,才网开一面,传授她绝顶武功,让她一直活到现在,担任第三分堂堂主。 江湖传闻称,雷媚自愿把堂主之位让给雷损,或者雷损念着雷震雷旧情,着力提拔雷媚,其实全是无稽之谈。 雷媚说到最后,神色已淡然无波,笑道:“如果爹爹没死,我才是六分半堂大小姐,雷纯又算得了什么?我也应该过丫头、奶娘一大堆的日子,被人家众星捧月,而非刀口血。如今,我说什么都没用了。雷损拿走属于我的一切,我立誓报复他,一年不成便十年,十年不成便二十年,直到报了这仇为止。” 第二百七十二章 苏夜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听众。每当雷媚有所犹豫, 她就吐出一两个字, 表示自己在听, 催促她说下去。 但是,往事并未随风而去, 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堪称惊人。大多数时间,她只是随便敷衍而已,全部精力都用于消化内容。直到雷媚说完, 她兀自沉浸在数不清的思绪当中, 最终无声吁出一口长气。 纵使听的惊心动魄, 她仍是端坐如山,缓缓道:“雷姑娘, 我有几个疑问。” 如果没有疑问, 才叫咄咄怪事。雷媚不以为意, 浅笑道:“请讲。” 苏夜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大出她意料之外。那个问题竟是——多指头陀去了哪儿? 不问雷损,不问雷震雷, 反倒问一个无足轻重的多指头陀。雷媚如秋水般明亮的双眸中, 不由流露出三分惊讶。 她反应奇快, 立即摇头道:“我不清楚。” 苏夜哦了一声, 笑道:“雷损不知道雷阵雨出了家, 你却知道。这不禁让老夫心生怀疑,怀疑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能胜过六分半堂耳目。” 雷媚亦笑道:“我自然有我的门路, 龙王何必为难我一个小辈。” 苏夜心中,陡然疑云丛生。对于雷媚的秘密,她倾向于相信而非不信。她能想象的到,当年雷媚正是用同一件事,同一个理由,取信于苏梦枕,一跃成为郭东神。毕竟无论是谁,从当年的千金大小姐、未来的六分半堂之主,为了求生,沦落成仇人情妇,都绝对无法释怀。 因此,雷媚叙说中途,她已信了大半,屡屡怀疑她听从苏梦枕吩咐,前来拉拢五湖龙王,共同对付雷损。 但白楼资料库里面,并未记载多指头陀的身份与行踪。如果雷媚知道这些事情,而雷损、苏梦枕两人都一无所知,她究竟还有什么门路? 把这个疑点当作开头,按部就班推论下去,会发现此行未必与苏梦枕有关。另外,她既然能隐瞒一件事,那么再隐瞒十件八件,也不算稀奇。 雷媚静静凝视着她,双眸间或忽闪一下,美的难以言说。最多疑的人,也看不出她心怀鬼胎,只能选择给出信任。如果她当真满口谎言,这说谎的功力可是足以睥睨群雄。 苏夜沉思片刻,不想追问下去,话锋一转,笑道:“雷损下毒手打伤关昭弟,逼她出走,又是为了什么?她已经嫁给了他,兄长神志不清,除了一心一意辅佐丈夫,还有多少选择?何况,老夫听说她是雷损生平知己,亦是雷损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之一,怎么说下手就下手,犹豫都不犹豫一下吗?” 就在这时,雷媚目光闪动,嘴角微牵,神色颇为不屑,竟像是在嘲笑五湖龙王的天真。 雷损身边“三个女人”的说法,亦是江湖传闻,指的是关昭弟、雷纯、雷媚三人。人人都说,他生平福气极大,妻子、女儿、手下都是出众的美人,同时聪明能干,给他带来莫大帮助。如今其中之一心心念念要杀他,另外两个也未必和传言中一模一样。 苏夜以为会听到更多故事,却见她那嘲讽神情一闪即逝,换上从容笑意,答道:“那时我年纪尚小,大夫人和雷损之间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只能说,雷损明知关七练功出了岔子,还不肯放过他,想借机除去他和雷阵雨,必然担心大夫人得知内情。与其伏下隐患,不如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四字,自一个娇小可人的美女口中悠悠说出,足够听的人心里发寒。 苏夜默然半晌,心知她下定决心隐瞒,自己再问也是徒然,遂笑道:“好吧,你为啥不去找苏梦枕?” 两人对话期间,她目光从未离开雷媚,悉心捕捉她所有神情动作。常人难以觉察的情绪变化,在她眼中,清晰如掌上纹路。若非雷媚机敏伶俐,掩饰的天衣无缝,疑点还要翻上一倍。 苏夜刻意提及苏梦枕,雷媚果然面露愕然,秀眉向眉心拢起,仿佛听到一个与眼下无关的名字。她蹙眉想了想,诧异道:“苏公子与雷损是死对头。即使我找了他,他也很难信任我吧!” 此话一出,苏夜不由大为佩服,佩服她演技纯熟精湛。她哈哈笑了几声,像是同意她的说法,笑完之后,双手在膝上一抚,淡淡道:“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雷姑娘,你费了不少力气说服老夫,又主动提出刺杀雷损,为此不惜加入十二连环坞。老夫并非不晓事,想听听你的条件。” 雷媚平静地道:“雷损何时死,怎么死,不在我控制当中。倘若我立下大功,譬如亲手杀了他,我要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之位。” 苏夜面无表情,冷冷答道:“可以。” 雷媚一笑,笑道:“龙王手下,向来有不少姐姐妹妹。我的地位不能低于她们,我手中掌握的权柄、人马、物资,也不能输给她们。我要和她们平起平坐,各司其职。” 她说话时面带微笑,笑容清艳妩媚,十分讨人喜欢。可惜她言语直来直去,条件提的清楚明白,难免大煞风景。 苏夜倒是真无所谓,笑了笑道:“这个也可以。” 雷媚就像松了一大口气,腰身陡然松懈下来,慵懒地笑笑,同时说道:“她们能做的事情,我只会做得更好。龙王答应得爽快,我也不能让你赔本,对不对?” 苏夜只好说:“对。” 她想的那么多,那么深,甚至想到雷损真死了的时候,雷媚要怎么在她和苏梦枕之间平衡。正因如此,她的兴趣不降反升,闲闲地道:“不谈将来,只谈眼下。雷姑娘总不会认为,你来十二连环坞讲个故事,老夫就该对你全盘信任吧。” 雷媚道:“当然不会。从此以后,只要龙王需要,我可以预先透露堂子的计划,分享堂中情报。除非我没收到消息,否则有我在雷损身边,他永远不能突袭十二连环坞。” 她粉脸之上,忽地浮现带着天真的得意神情,笑道:“不过,你可不能无限制地要我办事。一旦出了差错,雷损和狄飞惊均智计过人,很容易想到我身上。” 苏夜依然面无表情,以她的原话回答道:“当然不会。” 雷媚逗留时间比叶云灭更长,讲的往事亦比叶云灭更精彩。她愿意多留一阵,却不能消失太久,一得到龙王亲口许诺,给出联络手段,便开口告辞。 她走了之后,苏夜出神了好一会儿,再次扬声叫道:“她已经走了,你进来。” 方才她叫了一声,叫出了陆无双,这次再叫,出来的人却是沈落雁。沈落雁姗姗进门,不用她招呼,自行坐到雷媚的座位上,笑道:“你果然知道我在外面偷听。” 苏夜无奈道:“你们非得一个个来见我不可?” 沈落雁笑道:“只有人家自己感兴趣嘛。” 也许因为她们坐在同一位置,苏夜忽然觉得,她和雷媚有些相似,都让人看不清、摸不透,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沈落雁真心喜欢一个人,就推心置腹,不再有所保留。雷媚则很难说,也许一模一样,也许恰好相反。 她一到汴梁,就返回金风细雨楼,所以这是两人首次私下见面。沈落雁气色很好,眉目间并无不满之情,未等她开口,抢先说道:“我已看完了过去的史籍记载。” 苏夜笑道:“你看书倒看得快。” 沈落雁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边笑边道:“你口口声声说,李二公子不见得是天命真主,寇仲乃是同样优秀的人选。好啊,满口胡言哄完天下人,一本唐史便将你卖了。” 她当然不是责怪苏夜,只是觉得有趣。每当她想起苏夜一本正经,向所有人推销寇仲时,就禁不住地想笑。 苏夜耸肩道:“没办法,谁让世人喜欢顺天命而行。我不那么说,难道承认上天选择的就是李世民?我也不瞒你,上天还认为,当今这位道君皇帝应该再坐十年江山,急匆匆让位给太子,然后京城火速失陷,父子一起被人俘虏而去呢。我若顺天而行,就该让此事按部就班发生啊!” 沈落雁幽幽道:“所以,你不愿重现隋末乱世,如瓦岗、江淮等义军一般,趁乱揭竿而起?” 苏夜道:“那是最坏,最万不得已的选择。不到那个时候,我不会讨论这种可能。好了,让我们说回眼前的事,你将我们的对话听去大半,不知有何感想?以你之见,我应不应该信任她?” 沈落雁一谈及正事,神情亦变的很严肃。她淡然道:“你我均为女子,对女子的心理,应当了解的很清楚。我信她真的恨雷损,绝非真心顺服于他。可她所言似乎不尽不实,单看她左一个不知道,右一个不清楚,就知道从她那里,问不出她不想说的事情。” 苏夜颔首道:“我也这么想。如今有两个可能,一是她本人生出野心,意欲掌握更多权力。在金风细雨楼那边,她已是五大神煞之一,难以继续上升……噢,说到五大神煞,过不了几天,我就该荣升苏中神了。” 沈落雁无奈地道:“恭喜。” 苏夜笑道:“不敢当。所以她只能另寻蹊径,试图在喜好女色的五湖龙王身上,得到更重要的职位。” 沈落雁道:“另外一种,自然是受人指使。她既是你师兄的人,是否背后由你师兄操纵,意图将两方势力结合的更紧密?” 她尚未听过他人想法,就想到了这一点,可见已很了解京中局面。苏夜缓缓道:“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这其实很容易弄明白。” 沈落雁奇道:“如果你直接去问,岂不是变相承认和十二连环坞的联系?” 苏夜微微一笑,柔声道:“假如真是我师兄做的,等雷媚回报过后,他自会告诉我。说实话,如今金风细雨楼上下,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第二百七十三章 然而,她说得信心十足, 苏梦枕却从未提起这回事。她等了又等, 一直等到她履行承诺, 在所有风雨楼子弟面前接任中神煞之位,仍没等来想要的答案。 她终于可以确定, 雷媚前往十二连环坞,与五湖龙王联系之事,苏梦枕当真全然不知情。事已至此, 她只能多长个心眼, 高度重视那位不可捉摸的俏佳人。 昔年上官中神武功不凡, 擅使三百一十七条雷山神蛛游丝,一手发一百二十三颗沙门七煞珠。苏夜听说过他的事迹, 又因为接任之时, 一些子弟胡乱起哄, 索性把沙门七煞珠拿来, 表演了这种一次打出百来枚暗器的绝技,当场技惊四座。 这确实很有趣, 很风光, 却是她在苏梦枕那里, 找到的最有趣的事情。 雷媚一如既往, 对雷损阴奉阳违, 表面统领六分半堂分堂,暗中配合苏梦枕行事,并未露出任何马脚。事实上, 王小石刺杀雷恨时,就是把他逼到南墙前面,然后郭东神以木剑刺穿墙壁,一剑杀了他的。 既然如此,她心中疑窦再多,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也不能随意冤枉别人。而雷媚身份不一般,想追查她行踪、打探她下落,难度可想而知。她认为可行性太低,决定还是算了。 雷恨死后没几天,她闲来无事,去城中乱逛,正逛到一条以绸缎、绢纱、棉布商铺为主的大街,忽听背后有人叫道:“苏姑娘,请留步!” 那声音说生不生,说熟不熟。她诧异回头,只见面前站着两个锦衣汉子,面貌倒是十分熟悉,一个是云大,一个是李二。 云大神色轻松,嘴角带着微笑,李二脸上还多出庆幸之意,看的苏夜愈发诧异。她打过招呼,正要找几句闲话说说,便听云大道:“既然在这里遇上姑娘,我们兄弟就不必到金风细雨楼走一趟了。” 李二笑道:“这条街通往天泉山方向,离城门最近,不想我们走到一半,就看见了你。” 苏夜听到这里,陡然明白过来,奇道:“两位特意找我?该不会是我闯了祸,惹了麻烦,你们要拿我归案吧?” 事情也真奇怪,一会儿无人找她,一会儿所有人都在找她。这一次,她可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受追捧的名媛,反而下意识怀疑,那时她在苦水铺杀死十来人,如今名捕派仆从算账来了。 云大一愣,笑道:“并非如此,是刘大人要见你。姑娘方便的话,这就跟我们走吧。” 苏夜再度恍然大悟,也不吃惊,微微笑道:“两位可真是的,当街叫住我,马上要我跟你们去刘府,好像官府抓捕人犯。来请我,连请帖都不给一张吗?” 云大笑而不语,李二却道:“最近姑娘在京城里的名声,可是尘嚣甚上了。不过大人不想管,所以姑娘杀了多少人,都与我们兄弟无关。姑娘到底去不去?” 苏夜笑道:“去,两位不想跑路,我当然也不想。” 如此看来,她之前托刘独峰的事,刘独峰已衡量完毕,准备给她一个答复。其实她认识的人中,除了他,树大夫亦有机会接触宫中妃嫔。 但树大夫不谙武功,缺乏后台,只凭医术得到贵人青眼。苏夜经常担心,如果他真把自己介绍给某位妃子,人家发现她年轻美貌,说不定会当场翻脸,大怒问老贼你什么意思,然后开启宫斗模式,干掉无辜的他。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刘独峰更保险些。他主动叫她过去,而非杳无消息,本身已能证实她的想法。 刘府仍是那个刘府,刘独峰仍是那个尊贵高雅的当世名捕。甚至他招待她时,用的也是同一间书房,连茶水芳香都毫无差别。 刘独峰本人坐在书桌后,伸手轻抚髯须,同时向她颔首道:“姑娘来了。” 他们几次见面,关系时而缓和,时而紧张,说认识可以,说密友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刘独峰心情显然不太好,但算不上特别坏,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苏夜微笑道:“不错,我来了。于是我再问一句,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刘独峰久居开封,自然消息灵通,早已听说她外出三个月,一直不在京城,结果回来第一天,就直奔六分半堂辖地,开始热情奔放地杀人。 他见识过她折腾顾惜朝、文张等人的手段,并不惊讶,反而有种理应如此的感觉。而她见到他之后,一脸无辜地落座,佯装不知地发问,又使他很想为难她一番。 还好他年纪大,终究没那么孩子气,皱眉道:“姑娘是否忘了几个月前,你求我帮你的忙?” 苏夜诧异道:“我求过大人?不会吧,我可从来不求人,” 刘独峰板起了脸,冷冷道:“既然没有,那么我们不必再谈下去,姑娘走吧。” 苏夜扑哧一笑,笑的好看至极,放缓了声音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求过你还不行吗。听大人言下之意,你这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云大、李二两人已经离开,离开前,还带上了书房的门。他们知道刘独峰为什么找她,却不被允许旁听。毕竟刘独峰要说的、要做的,最好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让人永远猜不到与他有关。 苏夜习惯了两人私下会谈,刘独峰也一样。他好整以暇,端坐不动,抚髯道:“你离开之后,刘某思量再三,觉得益处多于弊端,不如冒一次险,给你提供你要求的机会。” 苏夜微微一笑,问道:“你愿意行方便,应是因为宫中乌烟瘴气,看不过眼,才想借我之力,驱走天子身边的奸佞?” 刘独峰微露无奈之色,坦然道:“不错,圣上被奸小蒙蔽,深信道家丹术可令人长生不老,因此重用道士、方士,遍天下建造道观。与那些人相比,你的确还拿得出手。而且你身后,还有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刘某信任他,认为他不会容许你胡作非为。” 皇帝沉迷道教是真,重用道士更是真。他信任的人里,确实有不少能人异士。退一万步说,如果他们武功不好,内功不行,也演不出形似魔术的骗人把戏。但是,他们眼中盯着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必定终日进谗弄巧,用不入流的蛊惑、淫巧之术,将皇帝哄的心花怒放。 如今深宫之内,最当红的是“黑光上人”詹别野。他本为寺院沙弥,后来升到副座之位,眼见赵佶摒弃佛教,笃信道教,不由十分眼红,便自封为道教真人,创立“黑光法门”。 蔡京将他荐给皇帝,他依靠过人口才、惑人言语,当众上演冰水燃成火球,沸水瞬间结冰、白纸变黑、黑纸变白等把戏,令皇帝龙颜大悦,一日比一日喜爱他。 时至今日,这位武功精湛的前任和尚、现任真人,已摇身一变,成为举足轻重的“国师真仙”。赵佶出宫时,总要随身带着他,心中才能安宁。詹别野本人亦喜好美色,所以对这种差事十分热衷。 前阵子,刘独峰巧遇詹别野,交谈了几句,满心都是厌恶之情,回家再想苏夜的人品武功,顿时觉得她实在没那么可恶。两害相权之下,他终于决定牵线搭桥,让苏夜结识皇帝。 他心意已定,不再耽误时间,淡淡道:“以刘某之见,还是别送你入宫的好。我认识一个青楼女子,乃是京城留香院最红的姑娘。圣上最近迷上了她,每月都要见她两次。你去找她,和她商量,倘若她同意帮你,那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得到面圣机会。” 刘独峰为人端庄严肃,一开口却是青楼女子,真令人莫名惊诧。苏夜讶然笑道:“真的吗?大人没门路介绍什么贵妃王娘娘、贤妃杨娘娘,就这样把我打发去烟花柳巷?” 刘独峰已不再同她生气,闲闲笑道:“你在皇城孤立无援,处处皆是敌人。你出了事,苏公子要找我麻烦,圣上更会问责于我。因此,你不能进宫,只能在外面,一切责任由你本人承担,怪不到我头上。” 苏夜笑道:“好,算你说的有理,那么人家为啥要帮我?我带多少金银珠玉,才能请动这位当红头牌的大驾?噢,对了,她是不是叫李师师?” 刘独峰正色道:“我既帮你,就不会把你送到见钱眼开之辈手上。我不认得李师师,也从未听说李师师。那女子名叫崔念奴,姓崔,也姓唐,自称是唐门的人。她有求于我,我介绍了你。你们若能谈得拢,自然最好不过,谈不拢,我也无可奈何。” 果然有刘独峰牵扯在内,就能和江湖门派拉上关系。蜀中唐门潜伏已久,甚少涉足中原。十二连环坞里,虽有唐门子弟身任高位,却是以个人身份投靠,从未扯上唐家堡。 此时苏夜一听唐门之名,不由微微一愣,顺口问道:“她求过什么事?” 刘独峰平静地道:“除了唐老太太,唐门还有十个地位最重要的人,从大老爷到十怪物,均为绝顶高手。她说,她是唐二先生的养女,却不想再为唐门做事,生怕受到报复,遂向我求助。在这件事上,令师兄大可帮得上忙。” 第二百七十四章 苏夜满心疑问,心想不如去问正主, 于是继续攀谈一段时间, 主动出言告辞, 将平静生活还给了刘独峰。 她走出刘府大门后,略一思索, 当即改变主意,选择返回金风细雨楼,直奔青楼书房, 面见苏梦枕, 顺便见到了正好在苏梦枕身边的杨无邪。 她上午出门, 不到中午便急匆匆回来,令杨无邪颇为惊讶。苏夜却无视他的心情, 丝毫不见外地坐下, 像竹筒倒豆子般, 将会谈内容告诉了他们两个。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 下过两场雨,连风都是冷的。路上行人大多改换衣履, 由单衣换成夹衣。而苏梦枕所在的地方, 也早早升起了炉火。 他喜欢拥炉而坐, 或读书、或理事、或与兄弟谈心。不过, 兄弟是一回事, 姊妹是另外一回事。苏夜坐在铜炉另一侧,叙说她的计划时,他脸色不是很好看。但他听得很认真, 杨无邪也听得很认真,并未把这件事当作一场儿戏。 苏梦枕等她说完,缓缓道:“这就是你一早出门的原因?” 苏夜笑道:“猜错了。我是为了出门而出门,路上遇到那两位,则纯属巧合。” 杨无邪叹道:“想不到刘独峰当真答应了你。” 苏夜道:“假如他不答应,再过十天半月,我就会去催促他。我在苏公子这里找不到活儿干,自己出去找,又有什么不对?” 杨无邪露齿而笑,很体贴地道:“没有任何不对。” 苏梦枕听着他们一唱一和,沉下脸道:“老二去杀雷娇,老三去杀雷恨,你就不服输,硬要刺杀雷动天。雷动天是何等人物,不事先筹划,岂有伤到他的机会?你得罪的人已经够多,还不肯消停一会儿,反倒给我脸色看。” 苏夜笑道:“我接任中神煞时,你亲口答应我,即使我变成五大神煞之一,仍然不受约束,可以当面还嘴,或者拒绝你的命令。我只认你是师兄,不认你是老大,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她不等苏梦枕接话,立即道:“不过呢,刘大人确实很够意思。我猜他也是无计可施,受够了眼下局面,找不到其他办法,才同意我去插手。” 杨无邪但笑不语,不欲卷入他们师兄妹的斗嘴。他太了解苏梦枕了,也了解他对苏夜的感情。那种感情真挚而复杂,复杂到矛盾的地步。 一方面,苏梦枕十分喜爱她,认为她聪明、能干、眼光出众,武功尚要胜过眼光,不负红袖神尼高徒的身份,恨不得日日委之以重任,给她历练机会,同时昭告天下,说自己有这样一位师妹兼继承人。 但在另一方面,他又不能摆脱过往塑造出的印象,总想保护她、照顾她,认定她年轻天真,需要悉心呵护。 苏夜只肯担任医堂供奉,他不满;如今她主动挑起大梁,他依然不满。既是不满,又是满意,杨无邪跟随他这么久,首次看到他如此重视一个人。 九幽神君出面时,苏梦枕神情自若,将龙八太爷顶了回去,拒绝救援师妹,给麾下兄弟带来无穷信心。但杨无邪知道,那天他独自一人坐在青楼里,出神了很久很久。要说他不担心她,那真是无稽之谈。 今次六分半堂设伏,苏夜杀人杀到王小石都看不过眼,树下无数敌人。苏梦枕不肯把重要任务交给她,无非是要她潜伏一段时间,以免在风口浪尖上屡屡出头,最终惹的大祸临身。 刘独峰忽地派人找她,乃是苏梦枕预料不到的事。况且,苏梦枕为人清高孤傲,向来很讨厌声色犬马之地,对寻欢狎妓之类,更是敬而远之。金风细雨楼对烟花地的控制,全是通过杨无邪与发梦二党。 若非杨无邪的母亲是青楼女子,使他对她们有着深深的同情,格外留心照顾,只怕风雨楼绝不会沾惹这个行业。 苏夜要去留香院,要结识那里的头牌姑娘,苏梦枕必然不甚赞同。然而,她又有正当理由,并非因好奇心而前去游玩,所以苏梦枕只能寒下脸色,以神情表达态度。 杨无邪向来聪明,既不想搅进去,便公事公办地道:“我倒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之前姑娘提及面圣,我认为可以,如今我仍这样认为。” 苏夜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楼子里面,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杨无邪仍是笑,看了苏梦枕一眼,玩笑似地问:“如果皇帝看中你,召你入宫封妃,你准备怎么做?” 苏夜一时间莫名其妙,奇道:“现在就讨论这个问题,是否太早了些?虽说他沉迷美色,喜欢离开深宫,在民间四处猎艳,也不见得每个美色都要沉迷一下吧。如果他真这么做,我已准备好十个借口拒绝。” 杨无邪深知,苏夜想做的事情,恰好是金风细雨楼之软肋。万一她做到了,必定遇上重重险阻,被正在受宠的术士羽客们视为眼中钉,蔡京更不可能放过她。但是,与此同时,他也希望她成功接触皇帝,讨其欢心,用这条捷径来辅助风雨楼。 因此,他明知苏梦枕不愿意,仍然坚持真实想法。待苏夜说完,他又补充道:“以我之见,此事成功几率在半数之间。即使失败,也没太大坏处,不如放手一试。” 苏梦枕终于作出回应,不理杨无邪,向苏夜皱眉道:“你行吗?” “我怎么不行,”苏夜微微一笑,答道,“我又不是你。” 苏梦枕目光如同鬼火,直直钉在她身上,她却毫无惧色,笑道:“瞪我干什么,你清高自许,拒绝了皇帝旨意,不肯入朝为官,这是你的可贵之处。我没你那么清高,什么事都乐意做,所以你负责在象牙塔中发呆,我负责出门花言巧语哄人,岂不是很好吗?” 不知为什么,也许因为她连说带笑,神态轻松,杨无邪居然觉得,这么做确实很好、很正确。他正要开口附议,却听苏梦枕冷冷道:“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何况我答应过,永远不像对待别人那样对待你。” 苏夜一边露出感动神色,一边嘴上不饶人地道:“你答不答应,都是一样。刘大人写了封书信,使我能够向那位崔姑娘证明身份。我特意回来一趟,只是为了通知你们两位。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干的,大不了一切亲力亲为,有什么了不起?” 中神煞手中,握有调动数千楼内子弟的权力。苏夜偏要这么说,既像是故意气苏梦枕,又像是在表明决心。 他们曾讨论过勾搭皇帝,那时苏梦枕犹豫不决,苏夜则一力想要促成。眼下机会近在咫尺,两人态度竟然分毫未改。 杨无邪看着他们,忽然发觉,自己若有这么个师妹,脸色多半比苏梦枕还差。任他刀法通神,仍拿她毫无办法。有趣之处在于,哪怕她自行其是,不听吩咐,他也宁愿有她而非没有。 他不说话,因为苏梦枕先他一步。苏梦枕冷笑一声,问道:“你要人跟你过去,还是怎样?” 苏夜一如既往地摇头,微笑道:“我不喜欢人家跟着我,再说除了你,别人都没能力保护我,而我知道你绝不会去。” 苏梦枕眉头又皱了起来,仿佛没听见她的调侃,径直再问:“你打算怎么做。” 苏夜安适地坐在椅中,迎着他的目光,十分认真地道:“我说不好,我得先见人家一面,和人家商议过后,才能知道。我陪你吃午饭,饭后就动身。如果那边不出差错,你今晚就可以听到我的计划。” 像过去很多次那样,苏梦枕并未真正生气,苏夜也没有当真不理会他们的想法。 她本可趁着人在城里,前往留香院、相思阁、牡丹楼,一次办完所有事情。可她仍然先回来,把事情告诉苏梦枕。她尊重他,一如他尊重她。他们平时说什么,都只是说说而已,牵扯到实际行动,她还不至于先斩后奏,完全不顾他身为风雨楼之主的权威。 午后,她再次离开天泉山,进入开封城内,选择最短路线,往留香院走去。她偶尔骑马,但大部分时间不骑,因为她从不觉得步行很累。必要之时,她速度可以快的超过所有奔马。 她心情平静,无波无澜,一路盘算未来发展,认为自己极有可能成功。只要崔念奴同意帮忙,那么真正的挑战并非在留香院,而是留香院之后。 然而,想到一半时,她忽然心有所觉,发现背后有人跟踪。 此人不但会武功,而且是罕见高手,目光若即若离,时在时不在,极易被误认成行人的眼神。大街之上,车马川流,频频有人看她,实在难以辨认清楚。直到四下无人处,她才真正听清了他的足音,以及微弱至极的心跳脉搏。 这等人物,与刀王、神君之流又不一样。即使在她面前,他亦有资格自称高手。以她的运气,外加她近来做下的事迹,来人多半是敌非友,正如苏梦枕所担心的那样,打算跟踪她、报复她、生擒她或者杀死她。 他敢孤身跟来,她就敢动手反击。她明知他就在后方阴影里,如同幽灵鬼魅,却始终若无其事,自顾自走了一刻钟左右,转进一条破旧胡同。胡同两边,正好是两侧民居后门,地面肮脏不堪,显见很长时间无人打扫。胡同那一端,果不其然是堵半土半石的墙,挡住了她的前行之路。 她的笑容突然收起,换上诧异之情。从表面来看,她明明想要继续抄近路,自墙头一跃而过,这时却蓦地转身,望向胡同入口右侧。 那里赫然有个脑袋,一个身体隐在外面,悄悄向她张望的人的脑袋。 第二百七十五章 她一瞥之下,已看清了这人的长相。 他长的很不好看, 脸孔瘦长, 泛出不正常的白色, 仿佛脸上刷了一层白石灰。由于他面无表情,姿势诡异, 只有双眼精芒闪动,感觉像僵尸多过像活人,让人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苏夜倏地回身, 他几乎于同时缩头, 然后施展轻功抽身远去, 脱离她感应范围。单凭这一点,就可看出他反应能力极为迅捷, 当为江湖绝顶水准。 她惊讶于他的武功, 更佩服他的谨慎。要知道, 她故意走进一条死胡同, 为的正是诱使追踪者跟上,甚至按捺不住冲动, 从背后出手偷袭她。但此人就露出一个脑袋, 小心谨慎地打量着她, 根本不肯往胡同深处走。 武功好学, 心性难炼。她的对头里, 如此心细的人绝不多见,大多一见偷袭机会,就冲动不已, 白白赔上一条性命。 敌人做事未出差错,反而引起苏夜的好奇心,很想知道他的身份。她面带疑惑神情,向巷口走了几步,心想不如追一下试试,却见对面人影一晃,竟然又有人来。 新来者轻功亦十分惊人,速度超乎寻常。苏夜看的清楚,这人是个形容落拓的中年汉子,腰间系着酒葫芦,双腿比常人稍长,个子比常人稍高,除此之外,毫无出奇之处。 他外表普通,好像只是个酒鬼,名字却不普通。她当场就认出了他,下意识停步,蹙眉道:“崔三爷?你怎么在这儿?” 来人正是四大名捕之一,排行第三的追命,真名叫作崔略商。他们两个只见过一次,平时从未打过交道,却不至于忘记对方。 追命看见她,愣了一愣,向她身后扫视一眼,沉声道:“是你。” “……的确是我,”苏夜眉头皱的更深,“三爷以为会是谁?” 追命四处张望,神情一反常态的凝重,口中道:“叫我追命就成,不用叫三爷。刚才那人,你看见没有?” 苏夜缓缓道:“一个脸孔又瘦又长,脸色很白,白的像是常年不见阳光的人?” 追命道:“个子瘦高,身穿灰色长袍,身后背着一个破旧包袱?” 一个人见到那人正面,一个人见到那人背影,两相拼凑一下,立刻出现了神秘的高瘦人物。无论正容还是背影,他都给人以阴森冷漠的感觉,气质极为鲜明。 苏夜苦笑道:“原来你在追他,他却在追我。他悄悄跟在我身后,以为我不知道。我有意把他引进僻静所在,想和他动手,或者至少谈一谈,他可能觉得不对劲,直接走了。” 四大名捕以入门先后排序,排行第一的无情年纪很轻,铁手和追命则是人到中年,长的亦没有大师兄、四师弟那么俊。但追命身上,始终透出一种历经世情的沧桑感,照样令人一见难忘。 他没有苦笑,也没有笑,只是叹了口气,道:“他跟踪你之前,出手杀了六扇门中的两位捕头。我追他一路,多次失去他踪迹。方才我听说,有个瘦高个子在附近现身,遂过来试试运气,没想到仍是来不及。” 苏夜终于明白他在此出没的原因,奇道:“还有这回事?三爷知道他是谁的人么?” 追命道:“不是太师府,就是相府,再无其他可能。” 原来最近一段时间,京畿附近屡出命案,有大有小,死者全是负责办案缉拿的捕快。更为特别的是,他们都奉公办事,不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向来敬重四大名捕,以神侯府马首为瞻。曾有一次,整整一条街上,躺满了捕快尸体,却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神秘杀手专挑这种目标,无疑是在削弱神侯府势力。他背后的主使者身份,不问也呼之欲出。四大名捕几次想找出这个人,怎奈对方小心至极,至今未露马脚,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苏夜并不吃惊,心想当然是他们,不然还会有谁,叹道:“三爷不该现身和我说话,我本来想追他,你一来,反倒让我失去了这个机会。” 追命只当她说笑,笑了笑,淡然道:“这人武功十分奇异,身份又极神秘。他自行离开还好,你若追上去,说不定反要遭他毒手。” 苏夜笑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遭我毒手。” 追命似笑非笑地看她,并不出言反驳,只道:“你要多加小心,你最近杀的人已经够多,想杀你的也一定多的惊人。你发现那人之前,准备去哪里?” 苏夜矜持地吐出两个字,“青楼。” 追命笑容落拓不羁,现在和过去的无数人一样,冻在了脸上。他这么问,自然是关心她行踪,怕她再被人跟踪一次,结果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犹豫片刻,决定不送她过去,抱拳道:“那么我先走了,后会有期。” 苏夜还了一礼,笑道:“如果我又碰上那人,或是找出了那人身份,就去告诉你们。” 追命以轻功腿法著称当世,来去如风,须臾间,人已消失在远处的街道。苏夜心头疑云未散,四下看了看,发觉自己为诱引敌人,走偏了预定路线,本应向南,实际往西走了好长距离。 她一边抄近道走回原始方向,一边在心中梳理记忆,想找出一个形象阴森、身材高瘦、连四大名捕都奈何不得的高手,却屡屡失败。说到底,这里没有网络,没有新闻,绝大多数信息靠书信传递,包括口耳相传,难免存在大量神秘人物。 她认识的人本就很多,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更多,连名字都没听过的数不胜数,淹没在各大势力的资料库里。 更不用说,还有隐逸了、重伤了、失踪了、心灰意冷了的江湖前辈。以她本人为例,她师父红袖神尼不就像蘑菇似的,根深蒂固长在小寒山上,多年未曾出山了吗? 苏夜对这些奇异高手,向来很感兴趣。她不怕那人不找她,只怕他行事太过小心,被她发现了一次,便不再来,转去骚扰其他人。 此时她仍未想到,这一日,她命中注定去不了留香院,见不到崔念奴。 她由僻静之处转出,走了一阵,重新来到房舍林立的大街上。这里仍然属于市集范围,有店铺,有地摊,也有挑着担子贩卖货物的货郎,买卖的兴旺程度则各家不一,看起来十分繁华。 当然,住在这地方的人全是平民百姓,前头是商铺,后头是居家。达官贵人可不会与他们为伍,几乎都在皇城附近备置产业,以策清静安全。 苏夜只要走出这条街,向东转弯,走完另外一条街,就可回到预订路线上。街口近在咫尺,她正向旁边米铺招牌,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耳中忽地传来细微的嘈杂声。 起码两条街外,有人在叫骂喝斥,然后传来兵器交击声,显然是叫骂无法解决问题,索性动起了手。 这条大街上,只有她听到异响。其他人茫然无知,仍然选货的选货,招揽客人的招揽客人,仿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 她驻足望着招牌,吐了口气,在“去看看”和“看什么看”之间迟疑着。几弹指之后,她毅然转身,凌空纵跃,轻飘飘落上旁边一座二层小楼,踏着屋顶青瓦,掠向异动方向。 响声如此之大,叫骂者亦不像内功精湛,估计只是普通江湖武人。不过,京城市井好汉以发梦二党为魁,同金风细雨楼关系密切。即使这事只牵扯到他们,她亦不能袖手旁观。 她足不沾地,御风飘行,动辄横越数丈距离,将距离缩至最短。也就几秒钟时间,她的人已站在另外一座小楼顶上,如同蓦然出现的美丽幽灵,抱着双臂,冷冷望着下方街道的乱象。 街上足有二三十条汉子,包围了中心三个人,正是常见的围攻。外圈众人簇拥一名首领,以他一人为尊。这位首领脸面瘦长,脸色苍白,身材又高又瘦,身着阴灰色长袍,宽袍大袖,大有高人雅士之态。 苏夜一见他,顿时愣住,差点以为他是方才的神秘人,定睛再一看,才察觉两者武功相差太大。她眼前这位空手不带武器,内功平平无奇,能挡五湖龙王两刀,就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首领尚且如此,手下自不必说。与他们相比,倒是被围住的三人更引人注目。 左边的人个头高大健壮,堪称钢筋铁骨,相貌堂堂,威风凛凛,虽然年纪尚轻,已具有令人心折与服从的风度,如电的眼神掠过人群,充满威猛感觉。 右边的人较为普通,一样年纪轻轻,脸庞略圆,身段略胖,肤色略黑,脸上还长着痘,是位憨厚远大于潇洒,可爱远大于英俊的青年。 但是,最容易吸引他人目光,让人一眼看到的,其实是他们中间那位红衣女子。她身穿枣红色镶边滚绣的劲服,发上、耳上都戴着小金饰,体态轻盈如诗,侧脸幽美如梦,春山像她的眉,秋水像她的眼。即使她面露不忿神色,也比别人的微笑美上十倍。 她手中握着一把刀,一把和主人一样好看的刀。 别人看见她时,会想起盛开的绚烂桃花,温柔的拂面春风,情不自禁心情就好了起来。把敌我双方三十人加在一起,仍不如她一个人的美貌。 第二百七十六章 苏夜赫然发现,这三个人当中, 自己竟然认识两人。 那条威猛大汉叫唐宝牛, 是蜀中唐门外系子弟, 亦是七大寇成员,沈虎禅的结义兄弟。他出身四川, 有时在江南游荡,且运气很不好,不惹事都会被卷入意外, 足以给她留下一些印象。 微胖青年姓张名炭, 可能因为肤色黑, 所以用炭字为名。他外貌十分普通,普通到了除了脸上的痘, 再没有值得拿出手的特征。但他其实是“天机龙头”张三爸的义子, 在武林中辈分相当高。天机组以外, 他还隶属长安“桃花社”, 在长安名声响亮。 张三爸曾带女儿和义子见过龙王,谈一件同时牵涉天机组与十二连环坞的事情。那时候, 张炭表现的沉默寡言, 鲜少说话, 想不到这次再见, 他就被人围了起来。 她不认识中间那名女子, 只觉得她美貌惊人,绝不会是无名之辈,既然与唐、张两人混在一起, 应为同道中人。就在她猜测其身份的时候,那女子手中刀光一闪,轻柔如风,又像一抹乍现于白日下的月光,掠向为首的高瘦灰袍人。 刀光柔和灵动,刀招美不胜收,宛如以刀作画,只有曼妙两字可以形容。可惜,曼妙浮于表面,尚称不上她独特的刀法风格,美则美矣,杀伤力却极其有限。 灰袍人冷笑一声,右手单袖拂出。这一拂,仿佛没什么力气,却正正打在刀锋上。袍袖同样有如清风吹拂,飞扬翻卷,如是者四,刀光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最要命的是,女子一出招,苏夜立即深吸一口气。她一眼就可看出,这是小寒山一脉的刀法,不是红袖刀,却脱胎于红袖刀,说削减版亦不为过。刀招犀利轻灵,配合瞬息千里身法,进退时快逾闪电,令人难以遮挡招架。 两天前,她收到各个渠道传来的消息,说她的小师妹,“小寒山燕”温柔温女侠离开洛阳,四处闯荡江湖,近日直奔京城,可能准备投奔大师兄苏梦枕。 温柔乃洛阳王温晚的爱女,据说从小伶俐、美貌、淘气,让父母师长头痛不已,奈何她不得。她刚出洛阳,还没干出大事,就为人称羡,承认她是当今第一位天之骄女。那么,综合种种因素,这个手持宝刀,使小寒山刀法的女子,可不就是温柔? 苏夜左看一下,右看一下,正不明白她为何不去天泉山,到苏梦枕那里签到,便听她开口说话,以清脆悦耳的声音道:“你杀完人,扭头就走,明明坏事做尽,还好意思向我们讨你包袱,脸皮怎么恁的厚!” 灰袍人冷笑道:“胡说八道,我啥时候杀过人?倒是你们三个小贼,今儿不仅要还我的东西,还要乖乖跟我走,去衙门说话。” 张炭道:“偷包袱的是我,你少为难他们。” 唐宝牛居然不领他这个情,怒道:“主意是我出的,谁稀罕你硬充好汉?要上一起上,要打一起打。” 苏夜听的云里雾里,心想莫非他们同行进京,一来就偷了别人财物?温晚为官为宦,家财万贯,温柔又何必去偷东西? 这种问题不问正主,难以得到正确答案。可怜街上这么多人,人人武功不济。她站着看到现在,竟无人察觉她的存在。 她心知等是等不到的,正要提醒他们旁边有人,又见温柔抢先道:“你明明杀了两个捕快,怎的当面抵赖!你到底是什么人,有种报上名字,我好去通报四大名捕。” 她外表气势汹汹,实际心里有些害怕,否则不必扯上四大名捕。灰袍人冷笑不已,缓缓道:“本人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刘全我,山西太行金风派掌门人。” 温柔似乎没听过这名字,听完过后,仍未流露出任何尊敬他的意思。苏夜反倒想起了这个人,不禁再次皱了皱眉。 刘全我自称金风派,名列武林“十大奇派”之一。但江湖上,所有人把这个门派叫作“风派”。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风派上下,具有见风使舵的传统。 早在新旧党争期间,风派看好党派压轧的机会,奋不顾身地投入为权臣效命的大潮。然后,新党得势,他们效忠新党,旧党得势,他们又投奔旧党。久而久之,这个门派出了大名,被人免去金字,只叫风派,讽刺他们墙头草般的德性。 如今蔡党气焰熏天,刘全我自然投靠蔡京,成为替他做事的走狗之一。他以“双袖金风”和“单袖清风”出名,论袖功,只在文张“东海水云袖”,以及桃花社赖笑娥的“娥眉袖”之下。难怪刚才一对招,温柔就被他逼的后退。 苏夜挪动几步,刘全我仍未发现她在屋顶,阴沉着脸道:“包袱扔回给我。” 张炭眼珠一转,问道:“东西还你,你肯放我们走不?” 这本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要么放,要么不放。刘全我却犹豫了足有两秒钟,道:“行,你先把包袱给我,他们自会让出通路。” 以他平日做派,不但要追回失物,还要把他们扔进大牢,被狱卒折磨拷打,才消的了这口气。所谓让出通路云云,只是缓兵之计。 张炭不屑一顾,嗤的一声笑道:“你骗小孩子哪,不给,说什么都不给,想要就自个儿来拿!” 话说到这里,苏夜隐隐明白双方之间,可能存在某种误会。然而,当事人偏偏是刘全我,和她从未谋面的小师妹。她既然知道他是谁,自然不会对他客气。别说温柔他们偷了东西,就算杀了风派的人,她今日也护短护定了。 刘全我被后生小辈当面讥讽,脸色再沉下三分。那个包袱看似普通,里面大有玄机,装着他苦心搜罗而得的珍贵珠玉首饰,准备送给蔡府小姐,借以讨好蔡京。蔡家人无不眼高于顶,想弄到他们看得上的珠宝,何等之难。他若失落这一包,那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凑齐第二包。 因此,张炭话音未落,便见灰影晃动,双袖如大雁展翅,挥卷而出,遮掩了刘全我的身形。他、唐宝牛、温柔三人齐齐一惊,正准备接招,却听一声脆响,如金石交击。 刘全我双袖倒卷,就像不慎抓中仙人掌的倒霉蛋,火烧屁股一样,硬生生凌空后跃,幅度之大,竟是他门下弟子都从未见过的。 他人是落下了,仍然连续退后,脸上充满惊骇之意,直勾勾盯着地上的一件异物。那是一枚青黑色的瓦片,方才击中地面,响声铮铮,大半部分嵌入石板,只露出一小半。而这一小半上,没有半点裂纹裂隙,可见对手发射瓦片时的手法功力。 这时候,终于有人向上看去,同时怒叫道:“你是谁?” 苏夜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依旧双臂抱在胸前,恍若一尊雕像。她容色明丽秀雅,仿佛尽聚天地灵气,与温柔相比,亦毫不逊色,还多出几分恬淡飘逸,不似尘世中人。但她目光偏偏冷若冰霜,如有实质,落在刘全我身上,就像用冰锥扎了他一下。 刘全我仰头看她,恰见她一步未迈,人从屋顶飘然而下,落在双方中间的空地上。 场中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像失去了言语能力,眼睁睁瞪着她。苏夜总算笑了笑,淡淡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何光天化日下,当街聚众斗殴?” 她飘下来的时候,仿佛比羽毛还轻,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向上托起似的。人人都看的出来,这是江湖顶尖儿的轻功,证明她来历不凡。 刘全我不知她身份,一见她惊人身法,顿时不由自主,把声音调低一度,沉声道:“他们做贼偷东西,难道我不能率人追赶?”温柔被苏夜挡在背后,兀自不肯干休,反唇相讥道:“那你杀了公门中人,难道我们不能行侠仗义?” 双方各执一词,真正明白内情的,只有身为局外人的苏夜。她很清楚,以刘全我的本事,断然逃不过追命的追踪,更不用提下重手杀死满街捕快,飘然远去。 简单地说,刘全我恰好穿了一件暗灰长袍,背了一个沉重包袱,个子又高又瘦,所以被温柔等人误认为蔡京麾下那神秘杀手。 他们十有八九,目击了命案现场,准备为民除害,跟了一阵子,跟错了人,又出于不明理由,偷走人家包袱,招来风派掌门带弟子围攻。 她对眼前的争吵无动于衷,向刘全我道:“刘掌门,你共事同僚里,有没有个头和你差不多,平时也不带兵器,气质有点阴森的人?” 她突如其来抛出疑问,令刘全我满头雾水。他确实不知道苏夜想要的答案,何况心生怒气,哪有心情仔细思考回答,立即不耐烦道:“没有,没有!” 张炭满脸疑惑,唐宝牛抓着头发,均愣愣瞧着她的背影,把“为什么”写在了脸上。温柔可不管这么多,叫道:“姊姊你让开,你不要管,省的连累了你!” 苏夜到底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面对着他们三个,正色道:“我已经被你们连累了。我不是什么姊姊,我姓苏,我是你师姐。” 第二百七十七章 温柔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陡然定格了, 那张宜喜宜嗔的脸上, 尽是惊愕之意。 她知道大师兄, 自然也知道二师姐。但是,两人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她实在预料未及,于是只能瞪圆双眼,八分惊讶两分惊喜地望着苏夜。 她惊喜交加, 活像见撑腰之人赶到, 风派中人反应竟比她更剧烈。死一般的沉寂后, 忽地爆发一阵窃窃私语。他们互相张望,似想从他人那里汲取勇气, 可惜慌张的神态与语调, 已深深出卖了他们。 刘全我脸色铁青, 钉子一样伫立不动, 冷冷道:“你是苏梦枕的师妹?” 温柔这才反应过来,叫道:“我是, 那又怎么着了?” 她悍然承认身份, 对面诸人却无动于衷。刘全我看都没看她, 仍板着一张脸, 仿佛没听到她说话。 苏夜笑道:“他不是说你, 是说我。” 她看了看温柔,又扫了一眼旁边的唐、张两人,这才重新转身, 平静地道:“刘掌门既然认出了我,请问有什么指教?我身后这位温姑娘,乃是洛阳大嵩阳手温晚的爱女,我的小师妹。你若有话,对我说就行,但你想把他们羁押下狱,那可万万不行。” 她说话之时,头也不回,向唐宝牛伸出一只手,道:“包袱给我。” 唐宝牛个头高大,脾气执拗,谁的话都敢顶一顶,此时看到她伸过来的手,竟不知怎的,提不起力气拒绝,下意识左右看了一圈,乖乖解下背后那个包裹,递到她手上。 就在这个时候,令他们更加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刘全我神色瞬息万变,狠狠从鼻中哼了一声,以示不屑之意。他哼完之后,当即一侧身,走向旁边一匹骏马,飞身上马,喝道:“走吧!” 掌门人有令,门下弟子无有不从。他们速度飞快,不管对头还站在一边,忙不迭地簇拥着刘全我,前呼后拥地去了,把温柔等人扔在身后。 苏夜掂着手中包袱,觉得果然沉重,笑道:“等等啊,刘掌门的失物不要了么?为啥这样心急?” 这既像招呼,又像讥讽,含义极为复杂。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怎奈风派子弟活像没长耳朵,对呼唤置若罔闻,走的要多快有多快,飞快走出长街,转过街角,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唐、张两人面面相觑,想不到事情居然无风无浪地结束。温柔却讶然起来,奇道:“他们怎的走了?刚才还凶巴巴的呢!” 二三十人迅速离开,使这条大街回到了正常秩序。方才被赶开的人,默默回到了原来的摆摊位置,偷偷打量着他们。 苏夜不理旁人,径直抽开包袱,露出里面的木盒。她顺手一抖,木盒上的铜锁啪的一声震开,盒盖亦自动向上弹起,顿时宝光盈目,满盒都是金玉之光。说这盒珍饰价值千金,并不为过。 她拿起一支镶嵌南海明珠的凤钗,以及一顶饰有琉璃宝石、以金丝编织成的发冠,掌了掌品相,随即扔回盒中,将盒子封好,塞给温柔道:“你拿去戴吧,不戴白不戴。” 直到此时,唐宝牛才挤出他的第一句话,咬着牙道:“他们一定不想失去这盒东西,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麻烦。” 张炭道:“不是早就知道有麻烦了吗,为啥说的像刚刚发现一样?” 苏夜淡淡道:“你们放心,他们不会回来了。” 温柔道:“为什么?” 苏夜见她还不到十分钟,已经觉得她是没头脑、不高兴和十万个为什么的混合体,笑了笑道:“因为我在这里,包袱到了我手上,他们怕死,所以只能退避。珠宝虽好,终究比不上性命珍贵。” 温柔惊道:“你要杀了他们?” 苏夜笑道:“我怎会胡乱杀人,但他们心怀鬼胎,以为我要动手,所以……” 这等同于说,她人一到,立即诸邪辟易,连风派掌门人都自认倒霉,远远避开。唐宝牛铜铃般的大眼瞪的滚圆,以不信任的眼神打量她,仿佛不相信这句话。温柔反而信了,又惊又喜地道:“原来你在京城这么有威望?” 苏夜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望见前面有座茶楼,便朝那里一指,淡淡道:“是大师兄有威望。我们到那里说话吧,老站在这儿,人来人往的,总要看咱们两眼……哦,我还没问你,你怎么突然来了京城,这两位是你的好朋友?” 奇怪的是,她一问“为什么来京城”,温柔就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闹的唐宝牛和张炭都满心疑惑,恨不得代她回答。幸好在其他问题上,三人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温柔离开洛阳后,四处漂泊游荡,想闯荡江湖,可闯荡了一阵,渐渐觉得无趣,想起苏梦枕声名如日中天,遂打起了这大师兄的主意。恰好,张炭也对开封心向往之,离开长安桃花社,往京城进发。两人阴差阳错,于半路相遇,联手退敌,然后结伴进京。 他们两人刚进开封大门,好巧不巧,当街碰上了与温柔结义的唐宝牛,自此凑在一起。 后面发生的事,与苏夜所想的别无二致。他们确实认错了人,把刘全我当成灰袍神秘杀手,展开跟踪行动,想找出杀手身份。不过,三人并非全然鲁莽,见到灰袍人格杀捕快时的武功,自恃不是对手,便商量出一个天才的主意。 那就是盗走那个看似很珍贵的包袱,检查包袱内容,从中寻找线索。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不可谓不合理。可是,打他们跟错人那一刻起,注定成为一场闹剧。闹到最后,只是温柔多了几样首饰而已。 苏夜听的哭笑不得,同时又替温柔庆幸。他们跟不上还好,倘若真的跟过去,那么正如追命所说,将会惹祸上身。那人武功相当高,心思缜密过人,绝非他们可以对付的敌手。 她抓住温柔话中疑点,细细询问,终于突破她的万般抵赖,把真相问了出来。 原来,她竟然是离家出走,事先并未告知温晚。温晚知道女儿武功稀松平常,毫无心机可言,总拦着她,不让她孤身外出。但他拦的越紧,温柔就越跃跃欲试,最后不告而别,偷偷溜出洛阳城。 张炭身为张三爸义子,赖笑娥兄弟,也未比温柔强上多少。他一心想做一番事业,离开结义大姐,独自追杀一位绰号叫“大杀手”的恶人,自长安去到江南。大杀手踏足江南地域,不多时便死在十二连环坞坞主手上,令张炭无功而返。 在现代社会,哪个少年不想去北上广。在古代社会,哪个少年不想到京城开开眼界?张炭并未返回长安,而是一路北上,要到京城碰碰运气。 这两人性别不同,武功不同,出身不同,却都是逃家的年轻人,当然一见如故,一拍即合。 温柔为遮掩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实,谎称奉神尼之命,去开封找苏梦枕,问大师兄为什么在江湖中兴风作浪,掀起无数血腥风波,并且要把他抓回小寒山见师父。 别说神尼不会干涉弟子,就算真的干涉,也不至于派出温柔。张炭、唐宝牛不疑有他,傻乎乎地信了她。但她一见二师姐,知道这个谎言一戳就破,才支吾了半天,拒绝道出事实。 他俩陆续招认,苏夜接着看向唐宝牛。唐宝牛立即指天誓日,拍着胸膛说自己不是他们那种人,并未像温柔逃开温晚那样,不为人知地逃离沈虎禅。 即使如此,苏夜也不放心他们在外面胡闹。须知京城卧虎藏龙,正是党争激烈之时,各方势力均在调高手进京,气氛一直紧绷不懈。路上随便遇到谁,都可能连着背后的巨大后台,若事先不知情,极易得罪高官贵人。 她提议带他们去金风细雨楼,温柔却忸怩一下,好奇问道:“大师兄平时管不管你呀?严厉不严厉?发脾气是比师父还吓人呢,还是不如师父?” 苏夜注视她良久,终究帮忙维持了苏梦枕身为大师兄的尊严,违心地道:“管,当然管。不过你不惹事,他也不惹你。” 温柔本就想找苏梦枕,否则何必进京。她犹豫片刻,痛快地答应下来,言语之中,对苏夜地位不无艳羡之意。她答应,唐、张两人跟着应下,打算去见见传说中的梦枕红袖第一刀。 苏夜头一次回来,杨无邪已很意外。这次她又突然折回,带来三个陌生人,他更是意外至极。然而,他刚迎上前,却听温柔一声娇喝,喝道:“好哇,你们也在,你们两个没良心的,为啥来找我大师兄?” 杨无邪身后,白愁飞、王小石两人面露尴尬神色,半是苦笑,半是欣喜地看着她。王小石喏喏道:“你总算来了,还以为你改变主意,去了其他地方。” 白愁飞笑道:“ 你自己乱发脾气,还怪我们?” 三人神色各异,但言语无所避忌,显然之前认识。苏夜一愣,蓦地想起初遇白、王两人时,他们一副久仰大名的模样。既然他们认识温柔,那就理所当然了,只不知温柔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宣称要抓她一起回小寒山? 第二百七十八章 苏夜站在铜镜前方,前后左右, 分别踏出一步, 看着映在镜中的影子。 这面铜镜由工匠特制, 有近一个人那么高,镜面亦打磨的平整光亮, 使人影纤毫毕现。缺憾之处在于,铜毕竟是铜,颜色总是有点失真。可是, 即使失真, 也丝毫无损她近乎仙神的美丽。 她平常很少穿白衣, 因为白色异常显眼,且容易沾染灰尘, 今天一反常态, 穿了一身白色衣裙。镜中之人身姿挺拔轻盈, 气质飘逸出尘, 目光明亮纯净至极,如两汪清水, 不带半点杂质。 气质尚且如此, 论容貌, 她更是无可挑剔, 自内而外, 透出一股天然的秀丽感觉,仿佛钟天地之灵秀而生。 此时,白色的重要性凸显无遗, 把她烘托的道骨仙风,不似尘世中人。假如她故作姿态,摆出一副得道高人的表情,就更像修道有成的仙姑了。 仙姿丽色,美固然很美,却缺少凡尘女子的诱惑风情。但她本就要别人见到自己,不由自主去除俗念,对她生出崇敬情绪,而非想和她被翻红浪。此时装神弄鬼,正是恰如其分。 她一边照,一边微微皱眉,又转了几个圈,才觉得勉强满意,叹道:“还成吗?有没有资格去哄骗皇帝?” 杨无邪站在另一面铜镜旁边,听到她说话,一下子自愣怔中反应过来,苦笑道:“你这么打扮,再配合花言巧语。别说皇帝,恐怕连雷损都可骗到。” 雷损当然没有那么好骗。杨无邪以他为例,仅是在形容自己的惊艳感觉。 苏夜微微一笑,冲着另一方向,重复了一遍,“还成吗?” 苏梦枕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神情并不是很高兴,见她追问,便“嗯”了一声,再没有其他评价。不过,他的“嗯”等于同意。也就是说,她的确具有仙子般的姿态,神女般的容貌,使人不自觉地心折。 至少,在与黑光上人之流的比拼里,她不会因卖相而落于下风。 苏梦枕点头承认,才终结了她在镜前转来转去的举动。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镜子,忽然道:“千万别向温师妹泄露秘密,否则,她非得跟我去不可。她做事冲动,又爱自行其是,我真怕她在那边突发奇想,让我难以应对。” 杨无邪忍不住笑出声来,连苏梦枕也微露笑容,淡淡道:“这个自然。” 苏夜此行,只有她、苏梦枕、杨无邪三人知道。白、王、温等人全被蒙在鼓里,压根不知她意图结识天子。 面对新认识的兄弟,苏梦枕并非全无戒心。白愁飞是二楼主,王小石是三楼主,已开始涉足楼内要事,却始终不知雷媚就是郭东神。 他不怀疑兄弟,不代表他做任何一件事,都要昭告天下,唯恐兄弟不知。 在这些人当中,苏夜最信任的人与常人不同,乃是温柔。温柔毫无机心可言,从不故意做坏事,用不着担心她表面一套,内里一套,嘴里叫大哥,暗中把大哥卖给敌人。 然而,她偏偏被娇宠惯了,缺乏江湖中人的机巧与诡变。她本是千金娇女,一向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实力不济,也要试试。倘若闯出大祸,自有父亲温晚、师父红袖神尼、结义大哥沈虎禅、以及大师兄苏梦枕他们出面解决。 如今她运气再上一层楼,认识了身为五湖龙王的二师姐,多了一个替她收拾麻烦的人。苏夜觉得好笑,却默认了这个身份。 尤其温柔似乎很崇拜她,羡慕她的武功,总希望她去哪儿,她也去哪儿,她做什么事,她也跟着插一手。苏夜并不反感她这么做,但遇上正事,仍要剔除不安定的因素。 那时候,温柔一进风雨楼,立即与白愁飞、王小石相认,气鼓鼓的好像受了大委屈。他们三人相识于长江之北,约好一起进京,结果白愁飞天性使然,总是逗引她,不像王小石那般纵容她,最后到底把她气走了。 苏梦枕一见面,当即摸清了小师妹的为人,接纳他们三人后,就把苏夜叫去,说从此以后,温柔是她的责任,要她多多照顾温柔,别让她到处乱走,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苏夜大为惊奇,怒问为什么。苏梦枕慢条斯理地笑说,小时候他整天带着她,现在小师妹来了,正是她依样画葫芦报恩的时候。 他这么说,苏夜也无话可答,一回头,有样学样找来王小石,把温柔的安危交在他手上,说这是他身为三楼主及温柔朋友,理应做的事情。 王小石表面无所谓、不计较,若无其事地答应下来。但苏夜发觉,他心里其实十分高兴,很期待以此为借口,和温柔尽可能多地相处。 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明白白愁飞为何调侃王小石,说他还有第十六次失恋。这分明是因为他们相识之后,王小石对温柔大有好感,生出亲近之一。无奈他不会甜言蜜语地讨好人,又不像白愁飞般英俊、洒脱、轩昂高傲,所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王小石乐在其中,苏夜就乐得撒手不管。她第一次去留香院,已经瞒住了温柔,独自一人,隐名匿迹地前去。今夜第二次,她同样瞒的严严实实。 留香院眼下共有两位当红姑娘,一是名动京城,后世被人与李师师相提并论的崔念奴,只是时间上有出入,如今李师师应该年纪还小,尚未开门迎客;另一位姓何,名叫何小河,被人称为“老天爷”,因为人人见了她,都忍不住叫一声老天爷。 据苏夜所知,何小河应是来自“下三滥”何家,与“花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花党中人,本就与这个行业牵扯甚深。烟花之地属市井底层,不少侠士侠女出身于这种地方,虽被权贵不屑一顾,却同样行侠仗义。 何小河有武功在身,足以自保。崔念奴却不会武功,与其他名妓一般无二。正因为不会武功,别人才不疑有他,猜不出她与江湖门派的联系。 刘独峰所言无差,她正是唐门唐二先生的养女,因诗画双绝,能歌善舞,被蓄意安排进入开封,伺机结识喜爱寻花问柳的皇帝。唐二先生不教她武功,无非是这样更易控制,让她只能乖乖听从自己吩咐,不敢生出异心。 唐门沉寂多年,向来只在蜀中过活,好像并无染指中原的野心。但是,就从这件事上,足以一叶落而知秋,看出他们仅是把野心深深藏起,等待一个好时机而已。 李师师本名姓王,崔念奴本名当然姓唐。她早就想离开唐门,不愿再做他人傀儡,不乐意继续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得到皇帝宠爱后,唐二先生对她的监视、警告愈发严厉,显然意有所图。这如同一个隐藏着的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爆炸。由于她无力反抗,惧怕唐能、唐零等人的追捕格杀,遂求助于刘独峰,希望他看在她与他钟情的女子相交甚厚份上,帮她这个忙。 刘独峰斟酌半天,决定祸水东引,要苏夜代为出手,解决这个问题。 换句话说,苏夜与她做了一个交易。后者充当引荐的桥梁,在谁都不起疑的时候,把苏夜介绍给九五至尊。前者则负责执行证人保护计划,让她改头换面,脱离唐二先生控制,并保护她不被唐门子弟追杀。 苏夜听完她的要求,二话不说,笑了笑就答应下来。在她而言,帮任何人脱离火坑,均是件有意义的事情,况且另一方还是敌我难辨的唐家堡。苏梦枕或者不愿插手,但杨无邪一定愿意。即使他们都不行,她还可以将其送往江南,置于任盈盈的羽翼下。 这一天,就是赵佶与崔念奴约好,出宫和她相见的日子。苏夜妆扮许久,为的就是这个时机。事实上,她以平时面貌出现,一样可以令人神魂颠倒,一见难忘。可她既然做了,就想做到最好。 留香院位于甜水巷,与苦水铺隔空遥遥相对,是纸醉金迷、软玉温香之地。它晚上三更熄灯,五更又起,有时来了重要客人,就通宵达旦,灯火明亮,终夜笙歌妙舞,恍若人间仙境。整条大街上,尽是秦楼楚馆,往来者衣履鲜明,根本看不见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 客人不来嫖妓,也可以来吃饭。这边的饭馆、酒楼亦很出色,譬如留香院中的孔雀楼,多年闻名于京城,名气着实不小。 皇帝暗中驾临,护卫自然相当周全。通常而言,他身边会带上若干大内侍卫,还有黑光上人、童贯、王黼、杨太尉等乐于捧场的人。这些人武功均极精湛,生人难近,是一道稳固屏障。 可惜,再怎样稳固,照样挡不住祸起萧墙。皇帝出宫在外,必定危险重重。大内高手究竟有多少斤两,也是见仁见智之事。 苏夜摸进留香院时,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水浒传里的好汉,想尽办法打通关节,利用李师师,面见道君皇帝,得到与皇帝面对面接触的机会。 两者区别仅在于,梁山泊想痛陈心迹,借此被朝廷招安。她却绝无这等意愿,只想走一步,看一步,若能取代黑光上人的地位,那就最好不过了。 梁山好汉被招安过后,结局大多不是很好,却不能说李师师帮忙帮的不够。她也一样,哪怕刚见面,就看见蹦跳出来的米公公,被其打成重伤,也得履行自己的承诺。 第二百七十九章 赵佶来到崔念奴这里时,已是初更时分。他身份至高无上, 凡事必须注重颜面, 反而不能像普通高官那样, 命人事先清场,前呼后拥而来, 以免使天下人得知天子流连烟花地。 因此他轻装简从,仅带了十几名随身护卫,趁夜色悄然而来。这十几人里, 以黑光上人, 和朱月明之子、红袍侍卫之一、“翻云覆雨闪电手”朱盐平为首。如果留香院出事, 朱月明本人就在附近,亦可及时赶到。 赵佶本人完全不谙武功, 平时只懂执笔作画, 不懂舞刀弄剑。在他眼中, 这些人就是最顶尖的高手, 足够保护他的人身安危。 他正当中年,生的白净儒雅, 身材比正常人略胖一些, 颌下留着三绺长须, 一旦脱去天子冠服, 看去仅仅是个平凡的微胖书生。 但是, 平凡书生无论如何,都难请动留香院头牌姑娘的大驾。 众人一进留香院,立时被迎入牡丹楼。他们在赵佶命令下, 飞快四处散开,有恪尽职守者,也有寻欢作乐者,总之,绝不能留在同一间房内,让皇帝瞧着碍眼。 其实皇城三宫六院,要美人,真是数不胜数。嫔妃大多出身世家,背景雄厚,与前朝有着不少联系,并非外面的青楼女子可以比拟。然而男人就是这样,再美的女子,看多了,也就厌倦了,觉得野花之香,远远胜过家里的万紫千红。外加出宫在外,脱离九重宫闱,总有着隐隐约约的刺激感,导致他乐此不疲。 青楼中的女子大多看惯世情,怎会不知皇帝的想法。自他产生兴趣以来,结识的名妓没有几十,也有十几。其中并无一人不自量力,应下他入宫封妃的许诺。 她们再清楚不过,客人的宠爱只是镜花水月,一旦入宫,论美貌、论家世、论手段,恐怕无一是宫中妃子对手,最后将落得一个恩情不复,孤独终老的结局。 她们愈推拒,赵佶的兴趣就愈浓,愈发恋恋不舍。何况,他新近结识的崔念奴长于诗词,画技亦十分精湛,与他有着共同爱好,又不像世家女子那般谨小慎微,自然被他当作解语花。 他进了美人房中,先尽情饱览一阵秀色,又谈一谈诗,画两笔画,调笑她唱歌的本事不如作画那样好,满是风流意兴。待更鼓响起,窗外冷月侵人,他才发觉到了就寝时间,忽然之间,微微叹了口气。 崔念奴立即道:“官家为何事忧烦?” 赵佶长年寻欢作乐,不知保养,纵使召道士入宫,也是询问长生不老术、枯木回春药,希望自己吞服道家仙丹后,马上就能龙精虎猛,从未遵循养生之道,耐心调理身体。长此以往,他体质逐渐变差,阴阳双虚,平日房事力不从心,白日亦常昏昏欲睡。 那些道长、先生明知怎么回事,却怕他精力恢复后,失去对他们的依赖,遂巧舌如簧,奉上种种据说有奇效的丹方。赵佶一见,赶紧死马当活马医,命他们照丹方办事,把丹药炼好送来。 既有圣旨在上,道士们行事更是肆无忌惮,在下头州县大肆盘剥百姓。谁家里藏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便以圣旨为名,冲进人家家门,当面取走,连铜钱都不付一文。 有如此方便的渠道,他们怎会轻易放弃。赵佶宠信了这么久的道门高手,夜里仍然疲不能兴,自个儿拿本双修术翻阅半日,却因身无武功,茫然不可解。 诸葛先生、舒无戏等人曾竭力进言,要他少到青楼游逛,多在宫里处理国事,静心休养个一年半载,身体自然会好。可惜,赵佶就像个执拗的小孩子,见大人不让自己吃糖,当即烦躁起来,索性连他们的面都不见了,专找给自己提供大批糖果的好人。 这是他长久以来的烦恼,又不好意思宣诸于口。此时美人忧心忡忡,当面发问,他不好不答,只得一捋胡子,苦笑道:“朕日日理政辛苦,难免精力不济,可笑下头千百臣子,无一人能够为朕分忧。” 精力不济,究竟是哪里不济,不问可知。反正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心心念念的,不就脐下三寸那点事儿么? 崔念奴善解人意,秋水双眸一转,也不追问,柔声道:“圣上一身乃万民所系,不可过于劳累。须知人一疲累,百病丛生,你若真的病了,朝中必然一片忙乱,耽误了大事。” 赵佶心中正是这样想的。他宠信蔡京,使蔡党权倾天下,一手操控官员升迁,甚至以朝廷利益,换取江湖势力的投靠支持。他对这些事情均有耳闻,却认为蔡京不过是傀儡,自己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大有一种“世间大事皆在我手”的感觉,并不追究他诸般罪行。 他得到美人支持,微觉轻松,喟然叹道:“卿说的不错,可惜仙方药材难以凑齐,林道长、王道长替朕炼丹,已经两年,仍然无法出炉。宫中御医尽是酒囊饭袋,人人说的大同小异,可不是先统好了口径再来,故意搪塞朕的?” 崔念奴莞尔一笑,艳色倍增,柔柔地道:“原来如此。官家上次来,便说身体不爽,让贱妾按捏了半日方好,今次仍是如此,可见不能轻视。妾这里恰好有个人,或者可以替官家排忧解难。” 赵佶咦的一声,奇道:“你这里?你这里难道还有什么好大夫,好郎中?” 崔念奴笑道:“不是大夫郎中,是臣妾新近认识的一位身在道门的姊姊,不但妙手回春,而且精通各种丹方,尤其善于调治阴虚阳虚。我有时头昏身重,懒于起床,服下她给的药,便觉耳聪目明,小病亦无影无踪。” 赵佶先听“妙手回春”,再听“丹方”,又听“阳虚”,顿时大感兴趣,笑道:“尔替朕忧心,朕不会忘了你的好。不过,这道姑当真如你所说,有回春之能?” 崔念奴收起笑容,正色答道:“怎敢欺瞒官家。横竖官家平时,对道门仙长十分信任,试试又有何妨。那位姊姊修习五雷天心正法,为道家正裔,能凭空取物,踏萍渡水。官家若有兴趣,她正好在留香院里,替妾的一位姊妹治病,将她召来一见便知。” 牡丹楼隔壁,是座名叫临水听香阁的小楼。苏夜坐在靠近牡丹楼的房间,凝神聚功,静静听着那一侧传来的说话声。 以她眼下功力,别说崔念奴香闺,整座牡丹楼的动静都尽在掌握。其中,最能引起她注意的,自然是詹别野、朱盐平两人。这两人武功都高的出奇,拿到江湖上,也算第一流高手。怎奈詹别野一离开赵佶,立刻去寻找相好姑娘,没说几句话就嬉笑着滚进鸾帐,令她不想再听。 赵佶说话时并未收声,所以她听的极为清楚,也听见崔念奴信口胡诌,说她擅长治疗阳痿不举,不由哭笑不得。 不过,她虽尽挑赵佶爱听的、想听的说,倒也没说错,更算不上欺君之罪。苏夜修习的确实是道门正宗内功,几乎找不到比先天功更正派的功法,人已走在突破生命极限的路上。纵观整个大宋江湖,能与她媲美争锋的,估计不超过十人。 詹别野先修禅再修道,堪称了不起的人物,但在她面前,仍然得退避三舍。就凭她在旁窥伺,他懵然不知,就可判断他的内功还差一截,否则定会心生感应。 在其他事上,崔念奴也没扯谎。她本人不服丹药,却读过不少记载丹方的书籍。金丹这种东西,与双修一样,均为辅助手段,决不可一上来就用。要等一个人阴阳调和,练出内丹雏形,才能采用这些方法,从外道途径加快进益速度。 以赵佶为例,他平生不知内功为何物,恐怕只打得过宫中养的锦鸡和花猫。他服用金丹后,多半会吃成重金属中毒,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甚至出现眼珠乱转、嘴角抽搐的后果。至于双修,结果已经十分明显了,就是对着崔念奴,感叹自己精力不济。 他想益寿延年,想一夜七次郎,必须耐着性子休息内功。但苏夜都看的出来,这位天子决计没有那种耐心,无法在静室里一坐几个时辰。 诸葛先生向他进言,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反而招来厌恶。事实上,赵佶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登基之初,似乎还精神抖擞,准备一扫朝政颓风,成为一代明君圣主,后来一年差似一年,到了现在,已经沉浸在手握全局的快感中,专心追欢逐乐。 赵佶为房事叹气,苏夜为即将要做的事叹气。她端坐不动,听着牡丹楼中的动静。 崔念奴不仅夸奖她医术,还夸奖她貌美无双,绝对不在任何一名青楼女子之下,绝对不是满脸皱纹的老道姑。果不其然,赵佶听过之后,兴趣从六分涨至十分,忙不迭地让她叫人,想认识认识那“天仙似的人物”。 大约三分钟过去,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崔念奴的贴身婢女伸进头,向她招了招手,笑道:“崔姑娘叫你去哩。” 第二百八十章 苏夜一现身,立刻惊艳全场。 虽说全场两字里面, 只包括皇帝一人。但能让见惯艳色的赵佶双眼大睁, 仿佛看到出尘仙子, 她的一番苦心也算没有白费。 灯火掩映之下,她整个人仿佛被光晕裹住, 有种不在人间的感觉。尤其她一身素白,飘逸风流,衣上未沾半点尘埃, 更显出尘之姿。如此打扮, 普通女子亦会多上几分仙气, 何况是她。当她向赵佶微微一笑,作揖行礼, 赵佶便如同中了邪一般, 于不知不觉间, 已经意醉神迷。 他当然明白, 鉴赏美女之时,衣着、打扮、钗环珠饰均不重要, 重要的是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无论嫔妃如何修饰, 都瞒不过这位见惯了美人的皇帝。 苏夜身上衣服, 仅是由最普通的白绢制成, 亦只用一根银制簪子,把满头乌云般的秀发绾起。如此一来,她明丽秀雅的五官、轻盈婀娜的体态, 甚至在灯下隐隐泛光的肌肤,都是一派天然,绝无虚假。青楼女子每日悉心打扮,不可谓不用心,但对比之下,一下子变成鹤立鸡群中的母鸡。 炉中龙尾香逸出清净香气,夹杂着鲜果的甜香,飘至他鼻端,终于把他的魂灵扯了回来。他呵呵一笑,根本摆不出天子应有的威严仪态,笑问道:“果然超凡脱俗,敢问仙师云栖何处?” 苏夜笑道:“我在家修道,并非道门中人,只是一介民女,无德行无本事,不敢称仙道师。出门游历之前,我一直住在小寒山上,家师法号红袖。” 赵佶道:“如今呢?” 苏夜犹豫一下,决定如实回答,答道:“我有个师兄,就是京城里的苏梦枕。由于孤身不便,我如今随他居住,在城外天泉山,金风细雨楼。” 赵佶皱眉,好像遇到了疑难问题,喃喃道:“苏梦枕,苏梦枕?这名字有些熟悉,朕在哪儿听过来着?哦,对了,他是前朝东坡学士的后人,是不是?” 苏夜微笑道:“官家果然法眼无差,这样的小事都记在心里。” 赵佶登基以来,拢共赐过五面免死金牌。其中一面,给了主持京师江湖大局的苏梦枕。另外四面分别在太后、蔡京、诸葛小花和方应看手上。苏夜临行之时,苏梦枕担心发生意外,将金牌交给她,说一旦金牌在手,除了谋逆叛乱,没人能治她的罪。 皇帝赐下免死金牌,却忘了受赐金牌的人。苏夜惊讶之余,只好以笑容掩饰真实想法。 月华清冷,灯影朦胧。赵佶本来颇为疲倦,一见天仙降世,也来不及想天仙为何在青楼出现,顿时精神大振。同时,他怕冷落了旁边的崔念奴,一会儿和这个说两句,一会儿向那个问两声,当真不亦乐乎。 苏夜事先备下无数标准答案,全是好话中的好话。赵佶问她,见了朕有何感想。她便答,圣上果然是龙姿凤表,仪态不凡,不愧为天命真主。赵佶再问她,闲暇时好丹青否,习书法否。她便又答,官家所创的瘦金书,本就是民女最爱的字迹之一,奈何师兄说习练瘦金书乃是对官家不敬,不许在人前书写。 赵佶在书画方面,的确造诣极为精湛。蔡京得到皇帝宠信,有个原因正是精擅书法,名列当世书法名家。不过,他生怕旁人复制他的成功轨迹,也写一幅龙飞凤舞的大字献给赵佶,遂严防身边亲信走这条路。 此时,赵佶听苏夜对瘦金书褒扬极多,不由生出找到另一个知己的想法。他倒也不傻,怕她花言巧语,故意讨好他,遂命她当面写几个字看看。 苏夜并不推诿,执起桌上紫毫,二话不说,以瘦金体端端正正写了一首南宋马钰的词,托为无名氏所作。至此赵佶疑心全无,龙颜大悦,亦放下本就没有多少的戒心,问起修仙炼气、长生不老的事情,还再度不顾天子身份,从银盘中拿起几枚果子,托在掌心,要她表演隔空取物。 五湖龙王隔空取物,取的一定比詹别野更多,沸水成冰,也一定比詹别野更快。为了取信赵佶,她还特意演习过几次神仙索的功夫,即凌空抛上一根绳索,挺的笔直,沿着绳索爬上去,再爬下来,从袖中掏出一枚桃子,说这就是王母于瑶池栽种的仙桃。 假如皇帝吃了,觉得很甜美、很多汁,计策就算成功。 这个把戏看似没什么,其实纯以内家真气支撑。内力若有半分不纯,就会使绳索颓软,自半空摔落在地。她在绳上攀爬时,亦觉不易,还依稀觉得,如果这是一道物理受力分析题,学生估计已经死在了考场里。 幸好詹别野、林灵素等人从未自找麻烦,表演如此艰难的“神技”。苏夜演练半天,终是不用付诸实践。 堂堂五湖龙王,沦落为卖艺讨生活的角色,还没有钱可拿。赵佶见她年轻,难以相信她有近乎黑光上人、元妙先生、菩萨和尚等人的神通,反复询问考验,终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相信了她。 苏夜趁热打铁,主动请他躺在软榻上,动用先天真气,替他按摩挤压周身穴道。这亦是当世罕见之能,对人大有好处。不过一炷香时分,赵佶睁目起身,已觉神清气爽,眼前景色都比平时明亮几分。方才他全身疲累劳乏,这时竟然大为减轻。 他之前龙颜大悦,现在堪称龙颜巨悦,起身后饮下一杯香茶,遂向崔念奴呵呵笑道:“卿怎的不早把这位好姊姊推荐给朕,难道还要藏私?” 崔念奴抿嘴一笑,也不回答。苏夜淡淡道:“如今不晚,乃是机缘到了。” 如她所料,赵佶即使不喜欢她,也不会心生反感。更何况,他已深深沉浸在他人为他画出的世外仙境中,不愿放过任何一名对他有好处的“修道人”。苏夜容貌过人,气质更是常人难以比拟,今夜短短一聚,差点让他把隔壁的黑光上人抛在脑后。 到苏夜起身告辞时,他仍依依不舍,仿佛拜倒在她的小白裙子下,还问她以后怎样见面。苏夜笑道:“我人就在金风细雨楼,官家想见我,到那里宣我进宫即可。怕只怕,我一无官职,二无封位,惹得别人不高兴,有什么闲话说。” 赵佶笑道:“哪有这种事,谁敢不高兴?你莫非怕诸葛小花那老头,嫉妒你亲近朕,三日中有两日进宫唠叨?” 苏夜本想把话题引至蔡京身上,结果误中诸葛神侯,连忙摇头道:“不见得只是他,说不定是别人。不过,既然万岁为民女做主,民女大可不必担惊受怕。” 仙子虽好,却不能上床;凡俗女子虽没那么浓郁的仙气,却可娇嗔怒骂,百样风情。赵佶经验丰富,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即使对苏夜十分不舍,也不愿放弃今夜出宫的本来目的。苏夜告辞,他挽留一阵,定下以后随时可见的约定,才目送她姗姗离开,去做自家好事。 苏夜刚出闺房大门,气都未松一口,忽见回廊之上,有一个蓝袍红脸、头发很长的人站在一扇门边,冷冷看着她。他个子很矮,气势却很足,令人绝不敢小觑。他身边未带刀剑,人就像一把长刀,好像随时都能拔刀出鞘,一刀劈下。 他或者不认识她,她却见过他。这人就是御前第一带刀总侍卫,一爷,亦是舒无戏的上司。舒无戏属于诸葛先生一党,为赵佶所不喜,所以赵佶出门时,能带一爷就带一爷,绝没有舒无戏的份儿。 此人向来和朱月明、米苍穹等人亲近,亦不得罪诸葛神侯,应该有自己的打算。苏夜出门后,发觉站在廊上的神秘人居然是他,不由微微一愣。 一愣之下,她心知这事反正是瞒不过去的,此时不走漏消息,到了赵佶真召见她时,也会走漏。于是她不惊反笑,冲他送出一个清淡恬逸的笑容,索性不走楼梯与正门,直接飞身掠起,掠向廊上大开的窗户,自窗中一跃而下。 她此行大获成功,使赵佶觉得她很美丽,很有用,很有书香气质,留下极深的印象。但以后怎么样,仍是难以判断。她不想在城中耽搁,直接离开留香院,返回金风细雨楼。 路上,她还担心一爷雷厉风行,立即动手,派人把她杀人灭口之类,结果一路平安无事,完全是她多想。 夜色深沉浓重,天际寒星万点,正是露冷霜重时分。苏梦枕却没有歇息,在书房里等她,似乎她不回来,他就不睡了似的。 他不睡,杨无邪也没睡。他们两个一见她进门,立即一起盯向她。杨无邪笑道:“事情如何了?姑娘亲自出手,竟未能与他连夜长谈,直至天明?” 苏梦枕问的是——“赵佶是个怎样的人?” 杨无邪很喜欢她,于是语带调侃,顺便问此事是否顺利。苏梦枕却更信任她,认为她一定找到了机会,一定成功见到了赵佶,才直接问他的为人。 苏夜嫣然一笑,微笑道:“人家急着与佳人共赴巫山,我留在那里,岂不碍眼?我瞧他倒和传言中一样,很容易被人利用,过度高估自己,却不是完全无能。”第二百八十一章 苏夜对赵佶,并没有多少恶感。说到底, 他从未恶形恶状, 恶声恶气, 态度一直很好。要论凶恶程度,江湖上不知有多少高手, 或是自以为高手的人,赵佶还排不上号。 他仅是自作聪明,意志力远远不足, 以及爱听好话而已。用现代的关系来作比较, 他相当于年纪大的父母, 蔡京等人相当于花言巧语的骗子,而不幸的诸葛神侯一党, 就是试图减少损失的儿女了。 儿女苦口婆心, 软硬兼施, 仍无法阻止父母把家中钱财送出去。这不是他们关心的不够周全, 态度不够和缓,而是因为骗子精研骗术, 能精准抓住人的心理, 有职业与业余的区别。 亲生儿女尚且如此, 神侯一无皇族血缘关系, 二无讨喜言语, 三无过人的容貌,又怎可能说动皇帝。苏夜凭借过往经验,认为想克制眼下乱局, 只能以毒攻毒,自己也去投其所好,最终取代骗子的位置。 普通人家纵使鬼迷心窍,不过是多年积蓄一朝送出。赵佶作为中原之主,一朝糊涂起来,遇上四方变局,葬送的便是他的江山。此事十分无奈,又无可挽回,且与世人息息相关。烽烟四起时,无人能逃,除非彻底终老山林,不问世事,否则总会受其影响。 苏夜亦可效仿红袖神尼,往小寒山上一墩,再不管红尘中的纷纷扰扰。但她既然做不到,就得牵涉到底,直至失去能力或者失去欲望为止。 另外,通过与赵佶的亲身接触,她亦明白为何有些人忠心耿耿保扶皇帝,不愿更换一个,因为他实不算最坏的那一种,似乎还有利用价值。虽然说,他们保扶了半天,仍然一无是处,无力挽回他的决策,无力阻止权宦兴风作浪。他们最大的成就,无非是使局面没有沦落到最坏。 她口说手比,仗着记忆力惊人,花了一个时辰,将她与赵佶的见面过程,分毫不变地复述出来,说到最后,再添加上自己的评论,认为这件事有必要进行下去。 苏梦枕素来不服朝廷管驯,只因时机不到,才尽力维持两者间的和平关系。他评价赵佶,和苏夜其实相差无几,听她也这么说,遂平静地道:“不错,他就是那种人,不信蔡京,也会信别人。只因夺位时的恩怨,才使蔡京一路平步青云,荣宠至今不衰。” 苏夜叹道:“这不全是坏处,也有好处。诸葛先生曾救过他,还不止一次,所以无论蔡京如何打压,他本人如何厌弃,诸葛始终受封神侯,未被贬官放逐。” 苏梦枕冷冷一笑,问道:“如果你有机会继续接近他,又能怎么样?良药苦口,不会因为从你口中说出,就变的甜如蜜糖。” 苏夜笑道:“你用药比拟,那方法可多的是,可以服药后给一碟蜜饯,可以在药丸外面裹一层糖衣,最不济,我还可以杀了给他硬灌蜜糖的人。” 杨无邪忍不住也笑了,微笑道:“这果然是姑娘的做派。” 苏梦枕不置可否,仍不表支持,不表反对,淡然道:“随你吧,等圣旨下到我这里,真的召你入宫那天,再谈这事不迟。” 苏夜说得轻巧,现实却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如意。赵佶毕竟贵为皇帝,不同于市井里无甚眼界的小民,急着同仙子再见一面。他回宫过后,暂且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她一边耐心等候,一边着手处理后续,履行订好的交易条件。她知道,京中自有唐门中人,并非唐宝牛那等外系子弟,而是唐家堡直系成员。他们深深潜伏着,打听京中动向,定期回报蜀中,同时伺机而动。若有好处,他们自不介意向好处靠拢一阵子。 她得按部就班地做事,赎身、接应、隐藏,并消除一切可供追踪的痕迹。之前她笑称这是证人保护计划,实际也是如此。她所做的,正是对付隐患,令立功的人可以改头换面,开始新的生活。 不过,计划的主导者不是她,而是杨无邪。他预先准备了一个月,才在阴云密布的夜晚,派人到留香院接走崔念奴。这一接,佳人芳踪杳渺,再无人能找到她的踪迹,包括唐门在京中的卧底。 唐二先生远在千里之外,对此有何感想,苏夜毫无兴趣。她只是注意着,警惕着,命人留意擅长暗器者的动向,免得阴沟里翻船,让人发觉五湖龙王缺乏保护他人的能力。 秋天过去得很快,转眼间,树叶飘零殆尽,开封府已是飘雪点点。无数轻柔如柳絮的雪片,摇摇晃晃从高空飘落,落在地上,化成冰冷雪水,带来丝丝寒意。 京城内部,近期还算得上平静。要说郡县府道,就热闹多了。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仍在相互攻伐,仿佛永远不会停歇,今日前者劫了后者的镖,明日后者烧了前者的铺面。它们通过这种残酷的角力,不停削弱对方力量,并借此手段恫吓旁观者,催促他们投靠自己。 十二连环坞亦在扩张,速度绝不能算慢。五湖龙王进京近两年,攫取原先属于迷天盟的地盘。迷天盟身为百足之虫,终究死而不僵。七圣主风流云散,底下还有些桀骜不驯的帮众,想要另立山头,然后一连引出七八桩冲突。 这批人里面,有人宣称为关七圣报仇,与五湖龙王为敌,反而给了十二连环坞涉足江北的理由。自关七失踪以来,长江北部已多出三处分舵,且十分坚固,短期内无倾覆之虞。 漫天飘雪的这一天,恰好是立冬当日。苏夜坐在一座铜炉前,架起铁网,和温柔一道围炉而坐,在铁网上烤着年糕。年糕有红豆馅儿、芝麻馅儿,个个软糯香甜,一烤就膨胀起来,好像一块块雪团。 温柔换上了冬装,人却绝不显的臃肿,依然是目凝秋波,黛眉如画,腰身盈盈一握,使人忍不住想要爱怜她。她平时粗心大意,从不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迄今为止,她仍不知苏夜暗中行事,经常在外捣鬼,只抱怨苏梦枕不知人善任,把她温女侠晾在一旁,从不让她去做有趣的任务。 此时,她无聊地拨弄着年糕,笑道:“苏师姊,我也想要一件狐裘。” 苏夜手中筷子正要戳下去,闻言一顿,奇道:“什么狐裘?温大人还会缺了你衣裳穿?” 温柔道:“就是大师兄的那一件,他说是你给他的,我也想要。” 苏梦枕说话算话,说入冬了再穿,就是入冬了再穿。雪一落,地上还没有积雪,他就取出苏夜送他的毛裘,面不改色地披在身上,看起来厚实保暖,鼓鼓囊囊,果然很像雷卷。 温柔见了,好奇他用的哪家裁缝,问了问,才知出自苏夜之手。她本是随口问问,问完之后,反而生出浓厚的兴趣,觉得有大师兄的,那么师姊不应厚此薄彼,也该送她一件,遂开口索要。 与此同时,她还异想天开,补充道:“不如你一件,我一件,大师兄一件,大家穿一样的狐裘,岂不是很好玩?” 苏夜再次愣了一下,因言生意,眼前瞬间浮现出三只直立行走的水獭,心想她倘若真这么做,以后就得江湖人称“风雨楼水獭三兄妹”了,连忙道:“我不怕冷,一般只披一件披风,从来不穿这些东西。你想要,我回头给你就是。” 她住在白楼,升职之后,被称为白楼守护神。楼中子弟均认为有她在,资料库定然固若金汤。温柔却嫌弃白楼宿舍,认为经常传来账房打算盘的声音,所以她们两人凑在一起时,总选她住的地方。 苏夜解决了毛裘问题,正要问她如何看待白愁飞、王小石,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便收住话题,望向大门方向。 来客竟是莫北神,仿佛永远睡不醒的莫北神。他敲开门,也不多话,双眼仍是半闭未闭的模样,向苏夜道:“姑娘,外面有人找你。” 上一次,来找苏夜的人还是方应看。她大为讶异,笑道:“是谁?” 莫北神道:“花晴洲。” 苏夜面露诧异之色,正要说话,却听背后温柔走了过来,好奇问道:“花晴洲是什么人?我进京这么久,可没听过这号人物。” 莫北神并未回答,只静静看着苏夜,似在等候她的回答。自她接任中神煞之位,他们就正式成为楼中同僚。可惜风雨楼最近,没有大的行动,亦无并肩退敌的机会。 苏夜思索一下,笑道:“师兄人在哪里?” 莫北神嘴角一牵,好像也笑了笑,道:“青楼。就是公子叫我来找姑娘,问你见还是不见。” 苏夜摇头道:“请花公子到黄楼坐坐,我马上就过去。温师妹,你去吗?花公子是京中花党党魁之子。花党与风雨楼关系一向不差,你去了,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莫北神应了一声,转身出门。温柔大为好奇,想都不想地道:“我自然要去。不过,这人来找你做啥?有啥事不能找大师兄?” 苏夜不愿让客人久等,正举步往外走,笑了笑道:“这个,就和小石头经常找你,而不去找大白菜一样。” 第二百八十二章 花晴洲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瓯酒。 酒瓯很普通, 酒绝对不普通, 是由花枯发本人亲手酿造而出, 有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好酒,名字叫作“八酩酒”。 酒味清香中略带甘甜, 酒气淡雅绵长,一揭开泥封,香气袅袅而出, 令人精神一振。它口味颇为清淡, 似乎度数不高, 但喝上三杯两盏,就觉得昏昏欲睡, 生出恍若身在梦境的感觉。 花枯发费尽了心思, 终于酿成五瓮。他不擅长饮酒, 却擅长酿酒。八酩酒是他的得意之作, 亦是下一种佳酿的基础。它酿成之时,他站在酒瓮前洋洋得意, 认为八酩已成, 九酝自然不远了。 五个酒瓮被他仔细封住, 深藏地下, 仅分出一点给独生爱子, 打算等摆酒宴客时再取出来,让众人同饮。 花晴洲尝过一口,只觉喝过之后满口生香, 连不善饮的人都可接受。一个人拿到好东西,总想着和心仪之人分享。苏夜恰好是他心仪之人,所以他来了金风细雨楼。 他今年刚满二十岁,比方应看和王小石还年轻,模样亦无大变,仍是眉清目秀,斯文有礼一看便知被父亲保护的很好。幸好,人终究会长大。他说话时,态度从容了许多,亦透出老练意味,不像过去那样,什么都没听说,什么都不知道。 他硬着头皮,当着温柔的面,把酒瓯递给苏夜,神情中充满期待。他知道,她的师兄是苏梦枕,她若想要什么,苏梦枕毫无疑问会弄来给她。八酩酒出自花府,珍稀罕见,已是他唯一能够拿出手的东西。 花晴洲表情不断细微变化,苏夜如何看不出来?她既有些好笑,又认为不能不给面子,遂让人去拿三个酒杯,赶紧把礼物喝给客人看。 今日恰逢立冬,所以花党众弟子正齐聚师门,举行一场冬宴。花晴洲此来,不仅想把八酩酒送给苏夜,还想请她,以及花枯发几年前认得的“饭王”张炭,一起参加宴席。 他说完来意,总算想起张炭亦是受邀客人之一,问道:“张兄如今在哪里?” 温柔笑道:“他出门去了,说是去买东西,也不知道整日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苏夜道:“不知府上何时开席?饭王平时和我们闲谈,曾经提过花党魁,说他老人家老当益壮,每次见面,都比上次更精神。我想,只要他得到消息,定然会去。” 花晴洲正要说话,却听到门外脚步声响。方才出门去的风雨楼子弟托着一个木盘,木盘上放着三只酒杯,步履匆匆地走进门来。 苏夜让他把木盘放在旁边桌上,自己动手敲开泥封。泥封一碎,顿时飘出一股幽然清香,挟着美酒特有的酒香,逸向四面八方。 酒液色如琥珀,晶莹透亮,斟在杯中时,因杯子开口较大,香气愈来愈盛,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酿。她给另外两人各倒一杯,持杯在手,微微一笑,道:“我且试试花党魁的珍藏。” 花晴洲本想问,张炭会赴宴,她会不会,此时见她要尝八酩酒,又把话吞了回去,小心看着她的脸色。与此同时,温柔亦被酒香吸引,凑近酒杯,显然也想尽快尝一尝。 苏夜一仰头,酒液已然入口,带来冰凉清爽的感觉,同时不失柔和醇厚。她很少喝到如此符合口味的东西,脸上浮现出欣赏神情,正想咽下,忽然之间脸色微变,右手蓦然抬起,右袖流云般卷出,分击向温、花两人。 温柔正好把杯口凑在唇上,眼见就要喝下去,忽觉劲风卷至,手中一轻。酒杯竟被袖风击落,摔落在地,跌的粉碎。 花晴洲坐在她对面,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样感到一股凛冽寒气疾卷而来,连反抗的念头都未生出,酒杯已经横尸在同伴旁边。 苏夜袖风横扫,同时一偏头,一道酒箭从她口中射出,正正击中地面,留下一滩湿乎乎的痕迹。 两声脆响,倏起倏止。她吐完过后,少说有四五秒钟时间,厅中寂静如死。温、花两人茫然不知所措,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变脸,连杯子都打落了。花晴洲下意识要问,看到她脸色时,想好的问题当即又缩了回去。 苏夜脸色冷若冰霜,嘴角微微翘起,明明在笑,却令人心生畏惧。她笑的依然十分好看,好看之中,又透出一股冷酷绝伦的意味,似乎想把极端不幸的命运,降临到某个人身上。 她望向花晴洲时,目光简直可以冰封千里,带来难以言说的压力。温柔与她相处日久,一直认为她很好说话,至少比大师兄和气的多,一见她这表情,也不由愣住,呐呐地忘记了抗议。 苏夜目光如冰,静默半晌,忽地笑了笑,缓缓道:“酒里有毒,毒性猛烈绝伦的剧毒,一旦饮下发作,就算我出手,也未必救的了你们两个。” 内功登堂入室之后,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一日高似一日。普通人不知道肚子里正在发生的事,内家高手却知道。他们不仅能够抵抗剧毒,自行将毒素从伤口排出,还可明辨细查,一碰上毒质,便察觉此物对身体有害,为人体所排斥,立即心生警惕。 八酩酒里下的毒无色无味,且被酒香遮掩,按理说,绝对不会有人察觉。但她刚喝一口,就生出异样感觉,仿佛全身细胞都叫嚣着排斥这口酒,急忙出手打掉另外两只酒杯。 她有两个身份,一是五湖龙王,一是苏梦枕的师妹。无论哪个,都具有被人暗算的价值。眼下她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带着温柔坐在这里。假如她武功练的不够高,那么会出现她、温柔、花晴洲三人一起死去的惨剧。 苏梦枕失去两个师妹,洛阳王痛失爱女,岂会放过发梦二党?真到了那一刻,京城正道势力将四分五裂,互相仇视、敌对、报复,让敌人坐享渔翁之利。 那两位保持手拿杯子的姿势,呆坐不动,她却想了很多很多。首要嫌疑人自然是花晴洲,可惜他本人正好在现场,就算没喝毒酒,也决计逃不过风雨楼的处置。他犯不着赔上自己一条性命,杀害对他有恩的人。 一言以蔽之,他受人指使或哄骗的可能性较大,远远大过了他自行其是。 温柔听见她的话,脸色也白了,泛白之余,还带着几分怀疑,生怕师姐像白愁飞那样逗她玩,忍不住问道:“当真有毒?为啥,为啥有人要下毒?” 她脸色虽白,却不如花晴洲那么白。她若是惊呆了,花晴洲便是僵直了,木偶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个时候,苏夜正襟危坐,神态不复温和,丝毫不想和别人搭话。她冷冷盯着那个酒瓯,盯了一会儿,目光移到花晴洲身上,笑道:“花公子,花党魁亲自酿造这种酒,亲自交给你,期间有无他人插手?” 花晴洲愣愣地道:“爹爹临近大功告成时,把我叫去,给我试了一勺,问我哪里不够好,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后来……后来酿造成功,几个师兄把酒瓮搬到地窖里,用黄泥把瓮口封住,并留出这一瓯给我。我碰都没碰,直接拿到你这里……” 温柔黛眉微蹙,插言道:“师姊,你是不是弄错了?你还没喝呢,怎知有毒?” 苏夜原本满心严肃,心中滚过无数阴谋诡计,被她连续追问两次,没好气地横她一眼,淡淡道:“我说有毒,便不会弄错,就是有毒。你若不信,自己去喝一口?” 温柔说话时颇为自信,听师姐要她去试,自信心马上下降了百分之九十,下意识摇了摇头,道:“我才不喝。” 要说花晴洲下毒,苏夜自己都不信,而花枯发武功出众,酿酒时多次试验,更不可能酿出一堆毒酒,拿去给儿子喝。同理可证,即使他被蔡京暗中收买,打算倒戈一击,也不必送上自己的独生爱子。 花氏父子的嫌疑既被排除,那就另有其人。苏夜越想越疑,皱眉道:“你送八酩酒给我,是谁的主意。请饭王和我去赴宴,又是谁的主意?” 花枯发遭苏梦枕拒绝后,老脸上一直有些不舒服,幸好他平日与风雨楼只是间接接触,联系并不紧密,亦不必忍受尴尬。他遭拒在先,自然希望儿子放弃臆想,不要再打苏夜的主意。可惜,花晴洲没那么容易放弃,他亦没那么大的决心阻止他。 今日花府设宴,花枯发本来只想趁机宴请饭王,重叙旧日交情。结果花晴洲一心要来,花枯发见阻拦无效,只好任他去了。送酒一事,乃是花晴洲自作主张,花枯发至今不知,也没有其他人知道。 以他的武功修为,想要瞒过苏夜,难度堪比登天。他瞳孔扩大收缩,呼吸减缓加快,均逃不过她的感知。她仔细聆听,聆听期间并未发现可疑之处,只能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 至此,仍不能排除借刀杀人,将杀害她的罪名栽在花党头上的可能。但更可能的是,酒中剧毒针对的人本就是花晴洲,下毒人本来就想杀他。 花晴洲将酒送给五湖龙王,乃是意外中的意外。如果他不来,抑或来了不送,那么他揭开封泥倒酒饮用之日,就是大限到来的时候。 然而他与世无争,从不涉及江湖风波。花枯发本意,亦是让他远离血腥仇杀。像这么一个人,究竟谁会和他过不去?谁会务要置他于死地? 这两位显见缺乏江湖经验,一个说完,一个听完,各自做出神沉思状,仍未察觉表象下的可怕事实。苏夜面对危机,脑筋一直开动得很快,即便危机与她自身无涉。她想着想着,脑海之中,蓦地掠过几个想法,将花晴洲支离破碎的叙述串联起来。 她问道:“你刚刚说,花党魁打算在立冬宴席上,取八酩酒招待宾客?” 花晴洲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爹爹说此酒虽好,却有瑕疵,随便喝喝罢了,便宜了我的师兄师弟们。”苏夜本不想前往花府,因为她身份特别,说生不生,说熟不熟,席间徒增尴尬。她最多派人寻找张炭,要他应约前去。不过,事情居然瞬息万变,变到这个地步,她已不能不去。 她霍然立起,笑道:“花公子,你不必担心,我没怪你,也没怀疑你。但此事有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更有必要告知花党魁。咱们走吧,到花党魁那里去,速度最好快一点儿,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要出事。” 第二百八十三章 花府附近,长着一片茂密的冬枣林。穿过这片林子, 走上青石板路, 沿大路走上一会儿, 花府宅子就会历历在目。 苏夜真希望自己多心了,希望毒酒只是意外。可是, 她江湖斗争经验丰富的惊人,知道这只是美好愿望,现实通常会往最糟糕的结果发展。 尤其最近, 蔡党致力于拉拢江湖下层门派。十大奇派当中, 已有多个投靠相府。他们自愿卑躬屈膝, 其他人就显得尤为不识时务。 发梦二党与金风细雨楼关系颇近,不买别人的帐。如果说, 蔡京对付苏梦枕的计划失败, 就看中了这些旁支羽翼, 试图从他们这边下手, 她是不会奇怪的。 她当机立断,立即离开风雨楼, 带上花晴洲、温柔两人, 匆匆赶往花府。花晴洲说过, 要到正午时分, 府中才会开宴。现在发党那些成名了、没成名的徒弟, 发党的几位护法,应当已经在花府聚集,帮忙打打下手, 或是陪花枯发说话。 苏夜一出冬枣林,便看到远处的深宅大院。花家亦拥有京城里常见的宅院,前门后院一个不少,外观很是气派。这座宅院十分正常,并没有任何异状,让她松了口气。 然而,她沿着青石路,逐渐靠近花府时,耳朵忽地微微一动,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打斗声。 她先听见宅子里的声音,然后才是兵器交击、拳脚破风。这说明宅中平安宁静,但后门处有人交手。这些人在花枯发的住处动手,本就大违常理,何况今日是花府摆宴的日子。就算他们不是敌人,也绝对不像朋友。 苏夜再走不到五十米,就可敲开宅子大门,进去一探究竟。但她想了一想,倏然转身,转向旁边一条小巷。从这条小巷拐过去,他们能够直达花府后门的巷子,看清动手之人。 她这一路奔行不快,所以其他两人还跟得上。他们兀自满头雾水,见她忽然改变方向,连忙加快脚步,跟在她身后,一个接一个地问怎么回事。 苏夜不及回答,短促地道:“等你们看到,自然会明白。” 花府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幸好三人均懂得轻功,几个起落,已经过了一半路程,再几个起落,人已冲进那条暗巷的巷口。花府后门处的情景,顿时被他们一览无遗。 她早知这里有人,有五六人之多,却不知道自己认识其中三个。 花枯发的弟子,“三十六着,七十二手”赵天容,正在与花枯发的大弟子,“掷海神叉”张顺泰激战。他脸色狰狞,满头青筋都爆了出来,却因为功夫不如大师兄,被逼的气喘吁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夜现身巷口,一眼扫去,只见张顺泰手中铁叉狂舞,觑准破绽,一叉砸在赵天容头上。这一叉之力重逾百斤,闷响过后,赵天容血流满面,身子摇晃了几下,口中发出含糊声音,慢慢扑倒在地。 她认识的第三人,竟是风派掌门刘全我。他和两个陌生人一起,袖、棍、刀三种兵器此起彼伏,对付一个使用大刀的汉子。 那把大刀银光雪亮,威势十足,可惜刀刃上崩了几个缺口,总觉得有些缺憾。刀锋挥出,刀光灿烂如雪,刀刀狠辣绝伦,充满了风雷似的凌厉与威猛。刘全我本身武功造诣不低,身边两人与他在伯仲之间。三人联手对敌,仍是难以拿下这名刀客。 苏夜看第一眼,觉得这人刀法不错,看第二眼,觉得刘全我的敌人,必定是自己的非敌人。不管这刀客身份如何,她都不可能偏帮刘全我。 她第三眼望去时,恰见张顺泰一不做二不休,挺起那柄铁叉,一叉刺向赵天容喉咙,似是要把他当场杀死。花晴洲虽慢了一步,依然看到了暗巷中的对战,发觉大师兄正要杀四师兄,忍不住叫道:“等等!” 叫声响起,一道青光自苏夜袖中射出。她把青罗刀当作暗器,以内家真气激发,蓦地飞射而出,宛如半空划过的一道流丽青虹。 青虹逝去,虹尾激射在张顺泰的神叉上。他双臂重重一震,虎口出现爆裂开来的感觉,不由撒手跳开。神叉跌落在地,青罗刀去势未绝,直飞向前,铮的一声轻响,钉入小巷石墙,离他距离不足三尺。 这一刀气势寒烈,压过了如同雪光的刀光。张顺泰惊魂未定,望向巷口,才发现突兀出现的三个人,脸色立时苍白如死。此时,刘全我亦向这边瞥了一眼,脸色同样遽然变幻,变的青里透黄,十分不安。 事情已经毫无疑问——他和他的同党出门做坏事,又被苏夜撞个正着。 上一次他们处境尚好,身处人来人往的大街。他不敢得罪苏夜,可以转身就走。这一次,巷子一头是死路,一头被来人堵上,身前赵天容生死不知,身后则是花府的后门,当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苏夜心知情况复杂,不问正主只凭聪明,绝对无法猜出这里发生了什么。她一侧头,问道:“你认识那用大刀的刀客吗?” 花晴洲道:“那是我另外一位师兄,‘破山刀客’银盛雪,爹爹常夸他武功练的不错。不过,我不认识那三个,那不是爹爹的弟子,也不是我们家里的人。” 苏夜微微一笑,陡然提声喝道:“都给我停手!” 张顺泰已经停手,这时仅仅颤抖了一下,未曾有别的举动。交手四人真气流动极快,受到的影响远远胜过他。喝声入耳,就像一声惊雷在耳内炸开,说不上响亮,却听的人人脑中嗡的一声。 刘全我袖子鼓胀起来,如一把刚柔并济的刀。苏夜一喝之下,刀身犹如面条,不受控制地发软,劲力顺着衣褶散开,马上变回了一条软趴趴的衣袖。 他满脸都是不忿之情,却只能停下,在高手面前低头。身边同伴本就心惊胆战,见他收手,也跟着收回兵器,愣愣盯着正在走近的苏夜。 除了赵天容,剩下五个人全部不会演戏,演技差的惊人。以刘全我为首,三人眼睛里,正流露着不安、惊愕与失望,还屡屡瞥向张顺泰,似是对他极为不满。 张顺泰遭苏夜打落铁叉,便像失去了斗志,虽抬起头,看着前方,却不停躲避那三人的目光,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 “破山刀客”银盛雪的双眼,则喷出无形怒火。敌人停手,他就停手,刚停手,立刻回头冲着张顺泰,厉声道:“张师兄,你为啥要杀赵师兄?今天是师父宴客的日子,你想做什么?” 苏夜状似无意,唇边还带着笑意,缓步走近赵天容,伸手探他脉息。 张顺泰身为发党大弟子,武功练的也就是那个样子,最多算是普通好手,连一流都称不上。他一叉击中赵天容,打裂后者颅骨,但打裂并非打碎,离死亡尚有一段距离。赵天容外表奄奄一息,只要及时加以救治,两三天时间便可好转。 发梦二党乃是市井好汉首领,平时人脉深广,拥有不少手段和路子,在京城颇具影响力。遗憾的是,这两党中缺乏绝顶高手。刘全我那等货色,亦可与花枯发爱徒战的不分上下。 花晴洲到场之后,整个人再次呆住。他送毒酒给苏夜,已是深重打击,赶回家发现同门相残,一向老实木讷的大师兄,正在对四师兄痛下杀手,当即受到双重连击,惊的他心绪纷乱,不知该怎样处理。 他尚且如此,温柔更是茫然不知所措。她只认识刘全我,把刘全我划为坏蛋,和刘全我对敌的人划为好人。除此之外,她根本想不出这场混乱所为何因,又将如何收场。 苏夜半蹲于地,一边救治赵天容,防止伤势恶化,一边头也不回,笑问道:“刘掌门,你身边两位朋友是谁?” 刘全我面色铁青,并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他再清楚不过,今日苏夜赶到现场,傅宗书的计划化为泡影,即使自己平安回去,也会在这位权相心中,烙下“不堪大用”的印象。若非苏夜拿走那盒金珠,风派上下损失严重,他怎会在依附蔡京时,偷偷为傅宗书办事? 两次好事均被她坏去,刘全我深深恨她,却不敢将恨意诉诸于口。他只愣了一瞬,便听苏夜冷冷道:“刘掌门,我对你这么客气,是因为不愿高声大气地说话。你不回答,今天就别想走。我悄悄杀了你们,把尸体用化尸水化掉,难道谁还会给你们报仇不成?” 她语气冰冷平淡,仿佛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听的刘全我心生忐忑。幸好,自报家门并非难事。他身边两人在这一刻,表现出价值不高的义气。 用棍的中年人阴着脸,冷冷道:“我是王创魁。” 苏夜笑道:“‘镖局王’王创魁?在下久仰大名,佩服佩服,另一位呢?” 那个用单刀的年纪稍轻,应在青年与中年之间,森然道:“俺是张步雷,‘武状元’张步雷。” 眼见事情要完蛋,他居然还有心思和王创魁竞争,生怕旁人不知他名号,也是不容易。苏夜唇边笑意愈深,见赵天容呼吸趋于平稳,随即起身,示意花晴洲过来照顾这个师兄,口中笑道:“如今我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说起话来,就容易的多了。” 刘全我自始而终瞥着巷尾高墙,想着越墙而过的可能。苏夜起身,可能性登时大为减少。他只得硬起头皮,不屑地道:“姑娘要说就说吧!” 苏夜微笑道:“首先我想请问,刘、王、张三位,为啥会在这里出现?又为啥与花党魁的弟子斗了起来?” 她从容说完两个问题,这才转向张顺泰与银盛雪,续问道:“以及你们两位,张兄请说说要杀赵兄的理由,银兄请说说和那三位动手的理由。” 第二百八十四章 王创魁、张步雷不知她是谁,言语间十分抵触, 追问这事与她何干, 她为何要多管闲事。 然而, 在她报上姓名之后,他们两人就像刘全我似的, 瞬间由刚转柔,由强转弱。他们神情原本凶神恶煞,这时亦缓和下来, 多了不安与沮丧。 苏夜可以确定, 自己已被这些人当成不可得罪的对手, 轻易不敢招惹。但是,不管招惹不招惹, 他们仍得回答问题。否则她强行把他们扣在这里, 也是轻而易举。 张顺泰白着一张脸, 率先开口, 宣称他目睹赵天容进入地窖,往酒中掺入一些粉末, 所以前去追问。赵天容抵赖几句, 实在抵赖不过, 竟然转身就逃。张顺泰追他出来, 发觉后门小巷之中, 正有三名高手埋伏等待。这时,附近的银盛雪听见动静,循声追来, 和那三人交上了手。 苏夜听的大皱其眉,只笑不说话。刘全我听完,神色中不忿之情更浓,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原因。 然后,银盛雪开口作证。当他赶到时,这三人和张顺泰前后夹击,向赵天容屡出杀招。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同门师兄弟惨死,不及多问,抽刀加入战团。至于这三位是谁,他不认识,看上去也不像大师兄的朋友,令人殊为不解。 张顺泰的说法看似合理,其实叙述期间,已经留下了大量谜团。刘全我三人为蔡党效力,与发梦二党泾渭分明。他们为何忽然相助张顺泰,帮他拦住大逆不道的师弟?难道他们恰好路过这条死胡同,在花府后门捡垃圾,于是恰好碰上了这件事? 苏夜心思何等敏锐,向刘全我瞥了一眼,便看出他嫌张顺泰只把自己摘了出去,没给他们三个留出说话余地。 而张顺泰口气义愤填膺,仔细一听,大有不实之处。他击倒赵天容还不算,非要再补一叉,行为不像追查,像极了杀人灭口。按道理说,他应该赶紧把赵天容揪回花府,交给花枯发发落,阻止花枯发饮下八酩酒,却没有这么做。 她正在思索,忽听温柔问道:“这个姓赵的为啥下毒,你们待他不好吗?” 她随口一问,正好问中了犯罪动机。张顺泰神色一松,连连苦笑,连忙把师门矛盾告诉了她。 原来赵天容平时品行不正,喜爱小偷小摸,亦缺乏江湖中人应有的豪气,素为花枯发所不喜。几天前,他刚被师父训斥了一通,大失颜面,灰溜溜地走出师父的房间,心中怀恨也不奇怪。 发党并不是兄友弟恭,团结友爱的派别。连张顺泰本人,也因为人木讷,呆头呆脑,常常被机灵的师弟妹嘲笑戏弄。苏夜深知市井好汉为人,明白不能将标准定的太高,听完只是笑笑,目光转向花晴洲与银盛雪,问道:“你们两位有什么看法?” 银盛雪冷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一出后墙,就看见这三位与大师兄联手,一起围攻四师兄。三位没能说清等在胡同里的原因,我必须去禀报师父。” 如果赵天容在酒中下毒为真,那么花晴洲酒瓯中的毒,必然就是他下的。花晴洲苦笑一下,犹豫道:“我……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赵师兄不会这么做。” 张顺泰怒道:“难道我说了谎?” 苏夜嗤的一笑,笑道:“赵天容并非永远醒不过来,急什么?官府审案还得先问口供。你说谎与否,等他醒来,双方对质,自然水落石出。” 她说着说着,突然看了看小巷深处的高墙,眼神不为人知地一凝,又迅速移开。 石墙那一侧站着人,一直细听这一侧的动静。她说“水落石出”四字时,那人忽地抽身远离,似乎不再关心。若说这人与刘全我等人无关,可能性真的不高。 即使以张顺泰的说法为准,也无法解释刘、王、张的插手疑问。苏夜问完这几句,心里隐约有了答案,遂笑道:“我没空站在这儿,听诸位现场编故事,都给我滚进来,见了花党魁再说。” 张步雷厉声道:“凭什么?” 他大喝出声,右手同时握紧单刀,打算临危一搏,闯出一条逃生之路。就在此时,他肩头蓦然一沉,肩上传来千钧般的力道,压的他跳不起身,使不动刀。他脸上骇然变色,急忙运功相抗,只觉足底腾云驾雾,莫名其妙飞了起来,身体压根不受控制,撞向花府涂着黑漆的后门。 轰的一声巨响,张步雷仿佛一个人型暗器,穿门而过,撞碎了厚厚的木板,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即使摔落倒地,苏夜那一压一扔之力仍未消失。他脊背向下,准备一碰地面,立即弹起,然后心愿得偿,弹簧般连续弹跳了三四下,才彻底安静下来,烂泥一样摊在后院里。 这一刻,且不说刘全我,王创魁神情变幻的速度亦堪比变脸。苏夜甩了甩手,伸手从墙上拔出青罗刀,叹了口气道:“你们朝水面扔过瓦片没?就是这个样子了。王兄、刘兄,你们想让我把你们扔进去,还是自己走进去?” 刘全我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陡然停住,阴森森地笑道:“苏姑娘,你说错了一句话。” 苏夜道:“哪一句?” 刘全我道:“如果我们今日死在花家,自然有人替我们报仇。你是苏梦枕的师妹,和花枯发全无关系。莫非你从此以后,就住在人家家里,保他们全家老小平安?” 苏夜讶然笑道:“原来是为了生死,我还以为刘掌门闲情逸致,尚有余力挑剔我的逻辑错误。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能。但花党魁好端端坐在家里,仍有人往他酿的酒中施毒,想杀了他爱子,还想杀了他。可见无论他们怎么做,太师与相爷都不肯开恩。那么,他们多拖几个人下水,刘掌门也该理解吧?” 她抬起手,冲后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刘全我哼了一声,移步向前走去。 大门四分五裂,声势惊人。后院弟子悉数被惊动,纷纷赶来看怎么回事。他们一露头,就看到了满脸不安的张顺泰、背着赵天容的花晴洲、赶鸡一样驱赶着刘全我等人的银盛雪,以及最后进门的苏夜与温柔。 温柔正侧着头,向苏夜窃窃私语道:“是蔡京干的吗?” 苏夜小声笑道:“你倒也不笨。” 温柔笑嘻嘻地道:“爹爹跟我说过,倘若江湖上发生恶事。十件里面有八件和他们有关,剩下两件,才是普通的恩怨仇杀。那你觉得下毒人是谁?到底有没有毒?” 苏夜刚称赞她聪明,几句话过去,立刻想把那句话收回来。这时候,花枯发的另一弟子,“袋袋平安”龙吐珠迎上前,听银盛雪说了几句话,当即端正了神情,对苏夜道:“两位请随我来见师父。” 花枯发明年才到五十岁,今年只有四十九,但一只脚已踏进老年人的阶段,等他年过六十,才算双脚都踏了进去。他年纪愈大,愈爱热闹,所以不像年轻时那般小气,喜欢找人分享他酿出的美酒。 他不但欣赏酿酒,也一直欣赏自己的弟子。他很清楚,自己家世不如诸葛先生、龙八太爷等人,能力不如雷损、苏梦枕等人,威望更是差强人意。从未有人听发党党魁到了,就望风而逃。但他对徒弟很有信心,认为他们均能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即使武功低微,心性亦不输旁人。 因此,他的惊愕失望可想而知。 之前他端坐大堂之中,乐呵呵地看着客人,不知后门那边天翻地覆。龙吐珠匆忙来报,他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再听儿子险些在金风细雨楼闹出大事,锅底当场进化成了墨盒。 幸好现在不到午时,宴席未开,五个酒瓮依然摆在旁边,封泥完好无损。即使酒中有毒,客人也没机会中毒。花枯发沉着脸坐在椅中,双手按着扶手,眉毛忽而竖起,忽而落下,表情真是生动至极。 赵天容已被人抬走,抬回房中安置。花府里自有精通医术者,前去开方煎药,再敷上金创膏药。花晴洲、张顺泰、银盛雪三人站在花枯发面前,活像受审的三个被告,忐忑不安地等候发落。 张顺泰紧张的屡次抖动,额上汗水涔涔而下,与他同病相怜的,还有刘全我。张步雷摔进来时,撞伤了腰肋,此时龇牙咧嘴,却不敢再说一句话。事实上,他们三人才是真正的被告,而非发党弟子。苏夜说话半真半假,语带威胁,大有他们不说真话,就把他们就地正法的意思。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她是否说到做到? 花枯发头脑十分清楚,问完花晴洲,额头上亦隐隐出现一层油光,像是要出汗的模样。他之前认为,儿子把八酩酒拿去送人,最后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十分不值,这时才发现,他若不送,而是自己饮用,那么现在已经死了。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时爱如珍宝,一想如此可怕的场景,恨不得把下毒者千刀万剐。更憋屈的是,他不得不向苏夜致以歉意,并申明此事与发梦二党无干,他们亦是受害者。 他道完了歉,瞪着一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转向张顺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刘全我他们,缓缓道:“酒就放在旁边,有没有毒,一查便知。你们若提前承认,老夫可以从轻发落。” 苏夜摇摇头,笑道:“何必这么麻烦?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花党魁感不感兴趣?” 花枯发粗声粗气地道:“你说。” 苏夜道:“我瞧张兄的故事破绽不多,这三位高手却顾左右而言他,编不出合适借口。这样吧,我在这里守着他们,你一次带一人,去静室问话。倘若有不尽不实之处,就杀了那个人。倘若三人口径不能统一,互相之间出现差异,那么三人一起杀掉。” 她语气冰冷严厉,最后冷笑道:“别人怕太师,我不怕。我得罪太师得罪的多了,不在乎多杀三个人。三位意下如何呢?” 第二百八十五章 苏夜绝非虚言恫吓。 她做事讲求效率,面对这些无甚实权的走狗时, 通常不愿浪费时间。方才, 她从身边的温柔, 到最不成器的发党弟子蔡追猫,陆续看了一圈, 终究把任务交给了花枯发。 今日之事,明显在中途发生意外,脱离所有人的掌控, 使刘全我绞尽脑汁, 就是想不出一个好答案。她不信他们有此急智, 能靠眼神交流编造故事。如果花枯发问不出,她就拿出生死符, 或者三尸脑神丹, 劝他们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久前, 她刚学到了七针制神, 也可以在他们身上试试。 这帮人将她牵扯在内,无论有心无心, 都只能怨自己运气太差。 花枯发一愣, 眼珠子转了几圈, 似乎很满意这个提议, 拱手道:“好主意!” 他一边沉声说着, 一边自椅上站起,走向灰溜溜站在一旁的三个人。怪异的是,刘、张、王尚未怎样, 张顺泰头上的汗流得愈发猛烈,连稍远些的弟子都察觉不对,屡屡看他,不知大师兄为何紧张过度。 花枯发未曾注意他,只不屑地笑了笑,伸手去拿张步雷的穴道,欲将他扯向自己。张步雷仿佛失去了反抗能力,依靠本能后退一步,退往刘全我身后。 苏夜一直认为,三人之中,倘若有人率先屈服,必为刘全我无疑。他们风派名声扫地,可不是别人污蔑,而是来自他们见风使舵的德行。刘全我身为掌门,挑选风头的能力肯定强于别的门人。何况,他对她畏惧最深,有退让历史在先,再退一次也不足为奇。 如果不是刘全我,那就是刚刚被她打了人体水漂的张步雷。单看他想拔刀反抗,又怕被人乱刀砍死的模样,就知道这个人已经萎靡不振。 可她想错了。 屈服的第一人竟是王创魁。花枯发手抓到张步雷臂膀上,还没拉扯,他立刻喝道:“等一等!” 苏夜十分意外,挑眉笑道:“哦?王局主有什么话说?” 王创魁冷冷道:“刘兄,张兄,事已至此,为这小子送命可不值得。这事出了意外,也不是咱们兄弟的责任,回头相爷知道,须怪不到咱们头上。你们若没意见,我王某人就说了?” 张步雷点了点头,绝不像有任何意见。刘全我却道:“慢着,苏姑娘,我们实话实说,你就放我们走人?” 苏夜不假思索地道:“自然如此,如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我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况且你们吐露实情,我却杀了你们,以后谁肯对我说真话呢?” 刘全我并未放心,紧接一句道:“这里的所有人,都同意吗?” 他们这么快就松了口,说明确实与下毒一事有关。花枯发看看酒瓮,想想即将入席的宾客,心中重新涌起后怕之情。但他最恨的不是他们,而是埋伏于发党中的内奸。 想在地窖中下毒,谈何容易。花枯发随时都在宅子里,要瞒过他耳目,亦非常人可以做到。此事牵扯到三名弟子,其中起码有一人脱不开干系。他厌恨刘全我等人,但是,若能找出内奸,暂时放过他们也无所谓。 因此,苏夜望向他,他沉着地点了点头,随即骂道:“他奶奶的,我自己家里出了内鬼,哪有心思计较你们?你们答完话,就可以滚了,还留在这里碍眼吗?” 刘全我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朝王创魁点头示意。花枯发亦松开张步雷,一步步退后,狠狠瞪着他们。 宴客正厅里鸦雀无声,连温柔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这位镖局王会说出何等惊人言语。 王创魁长于棍法,并不精通述说故事,呃了几声,仿佛突然失去了说话能力。苏夜不看他,只盯着张顺泰,随意笑道:“你不知从何说起?那就先说奉谁人命令,找谁在酒中下毒,为啥偏偏选今天动手?” 她发问,正好给了人家提示。王创魁重重叹气,叹道:“话说在前头,我们仅是奉命行事,并非真心与发梦二党里的英雄好汉作对。” 花枯发冷笑道:“你说老夫会不会信?” 王创魁见他阴森森不近人情,不敢乱拍马屁,赶忙正色道:“下命令的是傅宗书,傅相爷。他老人家全程做主,悉心谋划,意欲使发党改朝换代,换个新党魁上去。这样一来,他可以轻松控制你们,插手市井中的事。” 温柔柳眉一竖,奇道:“居然不是蔡京?” 王创魁看了看她,犹犹豫豫地道:“太师不知此事,一切全由相爷做主。我们三个帮相爷的忙,太师始终不知情。” 苏夜心中已有定论,见他吞吐着难以启齿,终于生出兴趣,微笑道:“你从头开始说,慢慢说。怎的傅宗书越过蔡京,自作主张?是否他在相位上坐久了,不愿听令行事,想自立门户?” 一件事只要着手去做,剩下的步骤就容易的多。一个秘密只要只言片语出口,后面的内容就如水库泄洪,一发不可收拾。王创魁打算出卖那个内奸,正在出卖傅宗书,当然不介意多说两句。 可惜他地位低微,武功算不得怎样出色,在高官面前,从来没有商量讨论的份儿。他所透露的信息,大多是傅宗书亲口所言,或者他私下揣摩出的内容。 苏夜猜人想法,又一次猜个正中。最近一年来,蔡京抓紧机会,不停收买武林门派,许以重酬,往身边安排死士高手。傅宗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极端不甘心只作一个蔡党傀儡,亦想搜罗亲近自己的势力。 不过,太师府耳目众多,手眼通天,几乎买走了所有肯做走狗的人,使他找不到出价机会。 他耐着性子找人,寻找良久,始终不得要领,便打起发梦二党的主意。他希望花枯发、温梦成两人死去,换上年轻、好收买、容易控制的新一代党魁。新党魁表面是侠客,实际为他做事,也就相当于他控制了市井里的好汉。 他有了想法,当即付诸实施,唤来对他卑躬屈膝,不知怎么讨好他才好的龙八太爷。龙八太爷得令,又找上积极靠拢相府的刘全有、王创魁、张步雷,命他们遵照计划行事。 这计划既狠毒,又有效。他们准备利用买通的卧底,往八酩酒里投毒,毒死花枯发父子两人。这对父子一死,党魁之位就会落在卧底手中。 赵天容与花枯发不睦,常常惹师父生气,被师父责骂,就成了他们选中的替罪羊。一旦花枯发丧命酒席,出席弟子肯定怀疑发党中出现叛徒,从而展开全府大搜索。 只要从赵天容房里搜出毒药,他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新党魁将当场大怒,亲手清理门户,在其他师兄弟的拥护下,理直气壮地即位。 然而,他们找的内奸实在素质堪忧,连续出现两次失误。花晴洲把八酩酒拿给苏夜,希望她对他另眼相看,是第一次。他偷偷进房间藏匿毒药,碰上从外回来的赵天容,是第二次。 失误一次,尚可说非战之罪,把责任推到运气头上。第二次却着实不该,因为这表示,他既不了解师弟,亦缺乏随机应变的本事,更没有敏锐细致的观察力。 更糟的事情还在后面。赵天容发觉他鬼祟行动,往衣箱里偷偷塞一个纸包,自然大起疑心。此时内奸别无选择,必须杀人灭口。他武功不高,无法将赵天容格杀当场,无奈之下把人逼出后门,交给后门小巷处的援军处理。 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仍有可能挽回。可交手声太响亮,惊动了银盛雪,引的他追了出来,耽搁不少时间。待苏夜一行人出现,计划彻底宣告破产。世上不存在任何借口,能够弥补这件事里面的无数漏洞。 苏夜听得十分认真,同时在想,如果花枯发是动画片里的角色,这时应该气的毛发根根倒竖,头上喷出汽笛声才对。他听的越多,神色就越阴沉可怕,听到最后,眼中怒火如有实质,喷向就在附近的门中叛徒。 这时候,内奸正在制造第三次失误,但这不能怪他。任何人在滔天恨意围绕下,都会有些紧张。而人一紧张,就容易出汗。 花枯发的大弟子,“掷海神叉”张顺泰,正筛糠般抖动着。汗水流的更多了,如同漫过沟壑的水流,不住淌落,看上去竟可怜多于可恨。他面如土色,低垂着头,自始而终不发一言,甚至未替自己辩驳。 也许他知道,人证物证俱在,赵天容过几天就能苏醒,辩驳毫无用处。也许他终究有着羞耻心,知道这种事情是江湖中人最忌惮的恶行之一,羞愧得不敢抬头, 师父死了,师父的独生爱子也死了。除了他之外,又有何人能继承党魁的位置?等他成为新的党魁,有傅宗书在幕后扶持,不愁青云直上,从此打响他的名号。 苏夜既觉惊心动魄,又忍不住想笑。她稳稳坐在原处,笑道:“好么,相爷真是胸怀大志,运筹帷幄,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出现这种局面,不知他老人家料到了没有?他收买内奸卧底,何妨买个胆气大些的?一出事就把你们坑在里面,真是不幸啊。” 花枯发吁出一口气。这口气,像是从他心底吐出来的。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为啥是你?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还是你的师弟师妹们得罪了你,我被蒙在鼓里?” 第二百八十六章 张顺泰讷讷地道:“我……” “我”字之后,竟然就此沉默, 没有下文。他周围尚有数十名发党弟子, 全部冷冷盯着他, 目光中满是不屑与鄙夷。他不说话,他们也不说。大厅当中, 充满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吸声,让人听得出在场诸人心潮澎湃,情绪极为激动。 苏夜不耐烦等待, 扭头问道:“你们为啥找上他?他身上有什么好处, 是别人没有的?” 此前一直是王创魁答话, 这时刘全我大为放松,主动回答道:“因为他想做党魁。” 花枯发原本满面怒容, 恨不得把张顺泰大卸八块, 陡然怔忡了一下, 诧异地道:“你说啥?你这王八蛋, 你胡说八道!” 张顺泰见刘全我率先开口,仿佛又有了力气, 说话亦流利的多, “我觉得, 我觉得……” 温柔催促道:“你到底觉得什么?你说呀!” 张顺泰豁出去了, 悍然道:“我觉得, 我跟随你这么多年,一直被你在人前呼来喝去,根本没有自尊可言。说是大师兄, 师弟们也不怎么尊重我、佩服我。我对你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等你老了,死了,仍然要把位子传给晴洲。难道我活该做你的奴仆?难道我就应该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 刘全我适时补充道:“花兄,你可亲耳听见了。我们找这小子的时候,也是百般提防,防着他答应的好好的,一回头就卖了我们。结果他既没和你说,也没手下留情。这本非我们的……” 花枯发厉声道:“你闭嘴!” 他的滔天怒意里,突地添上了许多悲伤,甚至站也无法站的直,继续往后退了几步,坐回他那张椅子上,深深叹了口气。 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再无其他借口。 张顺泰不甘心受冷落,在师父百年之后,继续受无用师弟的辖制,于是对龙八太爷开出的条件动了心,决定杀死师父和师弟。他们两人一死,他就是大师兄,虽然缺少人望,可另外的师弟师妹也一样,既无最佳选择,自然由大弟子接任。 他下毒,下的亦小心翼翼。花枯发吩咐他拿出一点八酩酒,装好了送给花晴洲。他一边觉得师父偏心至极,一边先放进毒药,再封好封泥,耐心等待花晴洲饮下去的一天。 而花枯发内功深湛,武功不凡,很可能剧毒一入喉,就发觉不对而当场喷出,所以他在他常喝的茶叶下了一种药,在酒中下了另一种药。花枯发平日饮茶,宴席饮酒,两种药物混合在一起,将于一瞬间发作,药石罔效。 这样做,即可减轻被发现的概率,又可避免把满席客人毒死,使张顺泰日后无人可用。 毒药来自相府,名叫“气死圣手,无力回春”。张顺泰同意用它,显然是不想留下后患,希望一剂毙命。 花枯发叹了口气,仍然感觉不够,又喘了几声,终于恨恨地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老夫无话可说。老夫和晴洲大难不死,真是让贤徒你失望了!” 刘全我素来见缝插针,冷冷道:“该我们说的话,我们已经全部说完。苏姑娘,你一言九鼎,应该放我们走了吧?” 花晴洲坐在苏夜旁边,全程屏息凝神,呆呆听着,如同一个舞台下的观众。刘全我一插嘴,他才反应过来,犹豫着道:“大师兄,你想错了。” 花枯发怒目而视,喝道:“你也住口!” 府中请来的厨子依然一无所知,已经开了火,正在厨下炒菜煮饭。但是,这次立冬宴席永远不会开席。今日过后,花府常见的人亦会少上一个。世事无常,大抵如此。 苏夜却想听听,遂笑道:“把话说开比较好,若有误会,千万别让误会继续下去。” 花晴洲偷偷向父亲看了一眼,见他嘴紧紧闭住,嘴角垂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再度犹豫了一会儿,重新说道:“其实爹爹心里,一直想把衣钵授给你,叫你做他的继承人。他叮嘱过我好几次,等你当上党魁后,绝不可仗着身份不一般,违逆你的命令,也不可和你故意过不去。” 张顺泰立时望向花枯发,似是期待他出言否认。 花枯发捶一下座椅扶手,恨声道:“我怕你知情之后,从此骄傲自满,不肯虚心练功,在师弟师妹面前摆起架子,所以打算多磨砺你几年。你说对了,我就是孤僻古怪,动不动骂人,很不讨人喜欢,所以……我以为你都可以耐心对待我,自然愿意善待别人。没想到,没想到啊!” 他们每说一句,张顺泰脸色就胀红一分,到了最后,已经满头满脸紫胀起来。他怒吼道:“我才不信!你定是见我给你下毒,忽然觉得以前做的不对,故意这么说,要我后悔莫及!” 他宣称不信,其实已经相信,说不肯后悔,其实已经后悔莫及。无论如何,即使花枯发为人孤僻刻薄,也并非张顺泰下毒手暗算的理由。他可以和师父谈谈,可以谈崩了离开,绝对没到需要杀人的地步。他自行选择断绝师徒之情,那再怎么后悔,也是太晚了。 苏夜送回余无语后,不肯留在青楼,以免成为在场的唯一一个外人。这时真相大白,更不可能在花府逗留太久。她微微一笑,在张顺谈恨不得捶胸顿足时,从容起身,唤道:“温师妹,咱们走吧。花党魁,这是你本门事务,我不打算旁听到最后,但……” 她略一停顿,仿佛不确定应不应该往下说。花枯发动弹一下,抬起一条眉毛,一只眼睛,有气无力地道:“姑娘请讲。” 苏夜笑道:“这种事发生过一次,难保没有后来人效仿。我并非要你怀疑徒弟和朋友,只是劝你日后多加小心。你和温党魁已成朝廷目标,从今日起,麻烦将纷沓而至。未雨绸缪,总比亡羊补牢要好。” 花枯发何尝不懂这个道理。过去他们混迹于市井中,与贩夫走卒、娼妓乞丐、街边开店摆摊的人家打成一片,尚未接触过朝廷官员。如今,他们亦变成被人觊觎的肥肉,类似手段将会只多不少。 发梦二党弟子大多家境平凡,手头从未摸过大批金银,倘若被人以重金收买,难保不会动心。他听苏夜好言劝告,心里总算舒服了些,颔首道:“老夫明白。” 苏夜本身认为,花枯发不像是把儿子培养成继承人的模样,直到张顺泰道出真相,才解决了这个疑问。她不再多说,朝刘全我三人勾勾手指,笑道:“我要走了,三位如果不放心,可以和我一起出去。我保证不杀你们,也不让温师妹杀你们。” 花晴洲立即跟着站起来,小心地道:“我送你们出去。” 刘全我、王创魁、张步雷三人交换着眼色,终究不敢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大厅里多待,生怕花枯发失控暴起,拿他们三个作出气筒。苏夜迈出门槛时,他们也挪动步子,尴尴尬尬地缀在后面,距离不远不近,毫无高手的气派。 花枯发受到极大刺激,坐在椅上拱了拱手,算作告别礼节。花晴洲虽不声不响,全程只插了几句话,神色中一样大有忧郁之意,同时觉得不可置信,难以相信这等事发生在自己身边。以前的兄弟,忽然成了今天的叛徒。以前的大弟子,忽然成了务要杀死自己的人。况且花枯发待张顺泰不薄,只是终究厚度不够,使外人有了可趁之机。 温柔向来无忧无虑,上午差点儿喝下毒酒,这时已把事情抛到脑后,笑吟吟地问道:“已经找出了凶手,你们为啥愁眉苦脸?像你大师兄这样的人,当然是越早发现越好,这次失败,下一次说不定就成功了。你们应当高兴才对。” 苏夜在旁笑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如果大师兄要杀你,你还笑得出来?” 温柔撇嘴道:“大师兄才不会这样。” 苏夜想了想苏梦枕,叹道:“温师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你这位大师兄自己做错事,可怪不得别人。所有人都会犯错,他犯的错特别大,如此而已。你其他师兄都是好人,用不着这样挫败。” 花晴洲脸色苍白,出了大厅后,总算渐渐泛上血色。他沉默半晌,陡然问道:“你们在苏公子的金风细雨楼。” 温柔笑道:“是啊。” 花晴洲道:“那你们平时……也会遇上这些事情?” 温柔咦的一声,眨了眨眼睛,摇头道:“我没遇过,从未有人背叛我,也从未有人要杀我。” 花晴洲想听的答案,当然不是她的,而是苏夜的。他怔怔望着她,希望她马上答话,至于答案是否尽如人意,那得说出口才能知道。 苏夜苦笑道:“我真想回答不是,可惜事实如此。不错,我会遇上这些事情,而且经常遇上,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习以为常。倘若敌人没在我身边安插人手,我反而要觉得他们无用。” 他们三人并排前行,走出花府大门,沿大路向北,眼下即将走到街口。那里有一家酒肆,招牌旁边插着布做的酒旗,正在迎风招展。 花晴洲送客,没有送出大街的道理。刘全我等人一离开大门,立刻往反方向疾奔而去,头都不肯回一下,估计想尽快回去禀报傅宗书。他们消失之时,酒肆已近在眼前,能够闻到里面飘出的淡淡酒香。 苏夜仰头凝视酒旗,凝视的十分用心,脸上忽地出现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她笑了起来,笑容中尽是不屑之意。这个时候,她站在花晴洲与温柔对面,正对着他们,蓦地轻轻伸出手,搭住温柔肩膀,将她向前用力一拉。 温柔身不由己向前迈步时,她身后墙边,好像变戏法一般,蓦地出现了一只大如蒲扇,结实有力的大手。 第二百八十七章 温柔向前移动,花晴洲茫然张望, 苏夜右袖抖了一抖。刀光乍现, 青芒冒出云袖, 如疾掠长空的雨燕,掠向那只大手。 刀锋虽短, 透出的寒气却凛冽的像冬日寒风,步步逼近,眼见就要削断四根手指。那只手察觉不对, 灵敏至极地收了回去,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温柔这时才站稳了, 惊魂未定,回头向后望去, 恰见墙边衣角一闪, 走出了一个陌生人。这人浓眉深目, 脸色赤红, 身躯高大雄壮,高出她近两个头, 有种仪表堂堂的感觉, 顾盼之间, 双眼精光闪烁, 如同雨夜电光。 她不认识他, 但苏夜认识。他正是傅宗书的爱将,相府的代表人物,人称“宁可得罪皇帝, 也不能得罪他”的龙八太爷。 龙八太爷为什么叫做龙八,上面有没有龙一到龙七,苏夜并不清楚。她只知道,龙八在江湖上威名极盛,练有神秘的“兵解神功”,在相府中,地位乃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时常替傅宗书出面办事说话。 如果她的感觉未出差错,那么,他之前曾藏于小巷另一侧,静静听着花府内的动静,后来听到她来了,刘全我三人被当场吓住,遂恨恨转身离去。她本以为,他见事态发展的不尽如人意,就把这三个倒霉蛋扔在花府,不管不顾。如今看来,他还算负责,竟特意赶到酒肆附近等着她。 方才,温柔若被他拉走,当作人质,局势将瞬间变的被动。幸好苏夜听到了龙八的心跳,听出那边藏着一个高手,待他伸手捉人之时,一把将温柔拽开。 龙八堂而皇之走出,恍若忽然出现的神将,唇角带着阴冷笑意。他这么一张面若重枣的脸,做出这种阴森森的表情,确实很不合适,也确实很吓人。 温柔叱道:“你是谁?” 她喝斥时,顺手拔出自己的刀。这把刀叫作“星星宝刀”,她的刀法叫“星星刀法”,正好和她的人相配。别人拔刀应战,大多凶巴巴的,不怎么好看。她却更加美了,美的生动活泼,让人忘记她手中拿着可以杀人的宝刀。 龙八瞟向她,一愣之下,神情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似乎惊艳于她的美貌。他万万没想到,苏梦枕的两个师妹,都是如此出类拔萃的美人,一时间,多少有些心猿意马。 苏夜叹了口气,抢在他再次出手之前,笑道:“我与八爷并非第一次见面。” 龙八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庄重威严地道:“的确不是。” 苏夜笑道:“你身后四位朋友呢?为啥还藏在那里?为啥不肯走出来?” 龙八本就很红的脸上,陡然掠过一抹更浓的赤色。他两道浓眉倒竖上去,仿佛就要发怒,所幸他城府也不浅,遭人叫破伏兵,索性坦然承认。只是,苏夜随随便便说出他背后有四个人,令他很没面子,神情亦不复自然。 他拍了拍手,喝道:“你们四个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出来!” 蓦地,墙边又闪出了四条汉子。他们外表无甚出奇,兵器却很惹人注目,一用钹、一用钻、一用杵、一用枪。四人各持武器,威风凛凛地站着,好像守护在龙八身后的盾牌。 苏夜看了看他们,就看了一眼,随即抬头上望,盯了几眼酒旗,然后再看酒肆二楼。温柔与花晴洲在旁瞧着,不由大为奇怪,怀疑二楼藏着什么东西,不断吸引她的注意力。 龙八浓眉皱起,想要发威,却听她淡淡道:“八爷带人拦住我们,不知有何贵干?” 这是个很正常的问题,也是个一言难尽的问题。 她认为龙八抽身远离,不想陷进办砸了的差事,倒也没错。那时龙八确实失望之极,在心里把刘全我三人骂的狗血淋头,心想这三个废物死定了,没必要去管。但他刚刚走出一条街,眼珠子一转,又产生新的想法。 相府里面,竞争一向十分激烈。蔡京的干儿子满朝乱滚,多不胜数,还有不少替补。傅宗书认来的义子义女,也只比蔡京少了一半。这些人可以凭空认爹,使尽浑身解数逢迎,自然胜过了无法自降一辈的龙八太爷。 想出人头地,就得证明自己的价值。龙八已受傅宗书重用,仍想再进一步,让傅宗书意识到他有极大的价值,可以安排到最重要的位置上去。 立功说来轻巧,也得有功可立。前些日子,蔡京为了试验六分半堂的忠心,特意安排他们围杀苏梦枕,顺便要傅宗书与方应看两人出力相助。 结果,围杀的高手大败亏输,像是勇猛对抗刀锋的豆腐。围攻结束后,苏梦枕多得了两名干将。消息传回府中,蔡京阴沉沉笑了几声,写了一条横幅,并不多加评论。傅宗书大发脾气,认为连云寨、破板门两役连续失利,是手下办事不得力,均为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如今发梦二党这里再度失败,恐怕相府上上下下,都得过一段不得安宁的日子。 龙八知道苏夜来了,原本不想和她当面冲突,转念一想,又认为风险与收益并存。别说他擒下或杀死苏夜,就算只抓到温柔,也可挫挫金风细雨楼的锐气。他决定冒险试试,来不及召集“龙城八飞将”,只带上身边的“四棋”,匆匆赶至街口酒肆,随便埋伏一下,准备伏击自花府走出的一行人。 “四棋”全称为“三征四棋”,取“三正四奇”的同音字。 许多年前,江湖上有七位武功绝顶的奇人,屹立于食物链顶端。七人分别是少林天象大师、武当大风道长、恒山雪峰神尼、“长空神指”桑书云、“天羽奇剑”宋自雪、“东海教主”严苍茫、“大漠仙掌”车占风。 龙八仰慕他们的威名,幻想自己手上也有这等惊才绝艳的绝世人物,所以收买高手,组建出“三征四棋”,聊以自慰。 三征正是“大开大阖三神君”,前去围殴苏梦枕失败,从三神君变成两神君,至今垂头丧气,不堪大用。四棋则是“明月钹”利明、“太阳钻”钟午、“落日杵”黄昏和“白热枪”吴夜。 三征是随龙八东征西讨的战将,四棋是龙八握在手里的棋子。他们四个素来留在龙八身边,充当龙八的贴身护卫,武功不差,却没到将精血敛于毛孔,变成一块石头的地步,让苏夜一听就听了出来,根本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龙八此来,是为了见机行事,看看是否能抢到头功,并无其他用意。他并不傻,明白四棋奈何不得苏夜,但他还有一位奇兵天降般的帮手,隐于附近的阴影之中,随时准备露面偷袭。 四棋涌了出来,使他威风更盛。他振了振衣袍,面沉如水,缓缓道:“我来捉拿杀死相府中人的罪犯。” 苏夜拉了一下花晴洲,要他站到她身后,微微笑道:“那就是我了,对不对?” 龙八冷笑道:“对。” 他吐出这么一个字,仿佛吐出了千钧之力。温、花两人心头,不由自主地齐齐一跳。苏夜凝视他一阵,忽然无奈地笑了笑,平静地道:“近来,已有很多人警告我小心点儿,不要鲁莽行事,以免遭人报复。” 龙八狞笑道:“可你还是东游西逛,生怕仇家无法找到你。” 苏夜道:“八爷在相爷心里,地位与众不同。像你这样的高手,还对他忠心耿耿,甘心做他的看门狗,就算拿一万两黄金,也非随便能买到的。” 龙八居然不以“看门狗”的称呼为耻,居然有点得意,颔首道:“你知道就好。” 苏夜拍着温柔,示意她也先行后退,别充好汉冲锋在前,然后笑道:“所以我非常好奇,想知道一个答案。” 龙八浓眉再度倒竖,森然道:“什么答案?” 苏夜笑道:“毫无疑问,我杀了不少人。可是……最近我总往城里跑,却没发现针对我的伏击,好像那些人都白死了似的。或者他们只是一群走狗,死就死了,自然有其他走狗补上?我很想知道,倘若我杀了八爷你,傅丞相会不会勃然大怒,不惜代价地连根拔起风雨楼?” 她身边带着两个武功不济的人,面对着令人闻风丧胆的龙八太爷,尚敢出言挑衅,胆气着实常人难比,也体现出她过人一等的武功。 龙八当众被她威胁,顿时大怒,怒极,怒的连发根都竖了起来。就在他即将爆发时,苏夜面露诧异之色,回头一望,望见长街另一方向,正有三个熟悉的身影疾驰而来。 刘全我、王创魁、张步雷三人竟回来了,满面郁色,奔驰虽然很快,却像有鞭子从后抽着,全身上下写满了不情愿。他们一眼看见龙八的高大身影,以及被他衬的很娇小的苏夜,郁色愈浓,脚步却一瞬不停。 温柔亦吃了一惊,讶然问道:“他们……他们怎的还要回来?他们明明吓破了胆子,我以为他们逃了……” 苏夜苦笑道:“这口饭不易吃啊。” 三人去而复返,当然不是自身意愿。就常理而言,他们应是碰上龙八的人马,听到了龙八的事先吩咐,要尽快赶来支援。他们人微言轻,不敢得罪龙八,怕他回去在傅宗书面前告状,只得苦着一张脸,匆匆赶了回来。 刘全我逐渐接近时,龙八忽地冷冷一笑,悍然出手。他双臂大张,左拳右掌,以魁星踢斗势,惊雷般击向兀自探头探脑的温柔。 第二百八十八章 龙八拳脚如铸铁一般,尚未打到身上, 就带来一股性命危在旦夕的压力。拳风极沉极重, 一拳击出, 温柔万缕青丝随拳风飞舞,惊的她面无人色。 他一怒出拳, 打的并非苏夜,而是温柔。这当然是因为温柔武功不行,难以自保, 正好充当牵制苏夜的道具。因此, 龙八太爷惊艳归惊艳, 可没对这个美丽、娇小、手中握着一把宝刀的女子手下留情,反而运足了功力, 活像对待杀父仇人, 要把她当场毙于拳下。 温柔反应不及, 只觉龙八身躯骤然变大, 蓦地一只拳头到了眼前。这段时间短的难以捉摸,甚至不够她举起星星宝刀。她只能看着这只铁拳, 感受由身侧拍来的神掌, 想要向后飞退, 拳掌却来得太快。 眼看她有死无生, 一招也反击不了, 面前忽地一片清明,拳头忽地撤了回去。青光盈盈亮起,化作千万点流萤, 当空盘旋飞舞,毫不犹豫地涌向龙八太爷。 龙八狠,苏夜比他更狠。她竟不救小师妹,一刀挥出,刀势轻盈灵动,仿若当空罩下的巨大轻纱帐,罩住龙八上身五处重要穴道。龙八一定要杀温柔的话,很有可能得手。但得手之后,他亦很难逃过被一刀刺入穴道,血溅数尺的结局。 青罗刀未至,他已感受到一股惊人寒意,沿着脊梁蹿上,提醒他大难迫在眉睫。他急忙收势,反手朝侧面拍出,同时一跃而起,凌空滑往远离温柔的方向。 青光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灵活的如有生命,轻轻巧巧随着他转动。他一离温柔,刀势中的寒意登时大减。可他举目所及之处,尽是青莹莹的光芒。光芒忽明忽暗,似乎刻意提示,告诉他哪里才是薄弱之处。 这绝非提示,而是陷阱。刀势之中,根本不存在常人心里的弱点。纵有弱点,也会被她运刀时的高速弥补。 龙八反手拍到空处,仿佛拍击了一个青色的影子。他一声大喝,双掌轰往前方,去势未竭,忽地向旁一错,手臂围住的地方突然涌出极大的力量。这股巨力甩向左边,青光猝不及防,跟着朝左流动。万千刀影倏然收成一束,幻影消散时,薄如蝉翼的刀锋终于出现,一样刺中空气。 这时,旁边四人一拥而上,扑向温柔与花晴洲。 他们配合不上龙八的拳脚,看不清苏夜的刀法,只好学着龙八那样,找最弱的目标下手。一钻一杵,击向正要上前助阵的温柔。一钹一枪,找上好像身在局外的花晴洲。 龙八想在傅宗书面前立功,他们亦想在龙八面前立功。龙八一拳打向温柔,目的昭然若揭。如果他们将温柔俘虏到手,获得的奖赏定然十分丰厚。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四人兵器齐出,杵擂、钻击、钹飞、枪刺,居然共同刺中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他们手上先传来诡异的感觉,说硬不硬,说软不软,全身功力落不到实处,难受至极。然后四双眼睛里,一起映出一种暗沉沉的青色。 谁能想到,苏夜应付龙八太爷时,仍有余力顾念他人?她幽灵般闪身后退,挡下了四人各出的绝招。 四人离的确实很近,但是,仍然身处不同位置。他们的手和眼睛辨不出时间差异,说明苏夜出手之快,超越了他们能力极限,明明连发四刀,却像同时发出。 四刀过后,四棋如同四只被人随手抛出的棋子,无法抵御刀锋传来的沛然巨力,打着旋儿向外抛跌。苏夜看都没看他们,以余光扫了一眼刘全我,微微一笑。 她微笑时,青罗刀不住颤动,凝作一根笔直的青色细线,以雷霆万钧之势,先发而后至,一刀刺向龙八。 龙八正在出拳,双腿到的比拳头还快。苏夜身形灵动,飞鸟一样,自他腿边晃了过去。青罗刀却不摇不晃,不移不动,依然稳定如山,以一种夺走一切目光的气势,直直冲向了他。 龙八是相府里的一流高手,苏夜亦是京城中的后起之秀。两人交手时,总是意在招先,招招精彩绝伦,远超普通江湖武人的水平。旁人要插手,必须有说得过去的武功。像是钟午、利明之辈,纵然一千一万个想出力,也因为眼睛跟不上,在一边徒唤奈何。 至于刘全我、王创魁、张步雷三人,本来打着相同的小算盘,意图拿下温柔,结果人刚到场,就看见四棋飞旋而出的狼狈情状。三人好像心有灵犀,动作齐刷刷慢了下来,你看我,我看你,都希望对方作第一个吃苏梦枕师妹的人。 张步雷手捂腰肋,意思是他已受了伤,有事不要找他。另外两人索性不理他,互相看了一眼,又望向仍在激战的苏夜与龙八。 于是,他们看到了那一刀。刀势凝练纯粹,翩然飞动,仿佛木匠打出的一条青色墨线,可墨线绝不会这样富有生命力。他们看着它,不由自主地觉得,它最好永远延伸下去,飞往无人踏足的远方。 这样的一刀,龙八太爷怎么接得下来? 青光即将刺进龙八胸口,忽然之间,龙八的头、双臂、双腿产生了诡异至极的变化。这五个部分好像与躯干分开了,像五马分尸似的,整个人四分五裂,瞬间拉长。 他四肢本来只能在某一个范围里弯折,这时却百无禁忌,可以分成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折裂,角度大违自然规律,让人看得想吐。 他四肢一拉长,身体位置亦产生变化,竟硬生生从刀锋前面移开。这已是苏夜试探他的第二刀,仍然无功而返,使她对“兵解神功”有了新的认识。 分离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一分之后,头颅与四肢立即回到原处。龙八顺势一拳,重击向落空了的青罗刀。刀拳交击,一声巨响,两人各自后退。苏夜脸上仍带微笑,龙八脸色则赤红如血,看不出是得意还是气愤。 苏夜一直有所保留,否则,即使龙八施展兵解神功,也无法躲过那一刀。他也许不致当场丧命,但中了一刀,就很容易中第二刀、第三刀。她估计四五刀后,龙八将伤及本元,无力再战,被她一刀毙命。在当今江湖里,连中她四五刀才死的人,其实不是很多。龙八太爷威名赫赫,并非他人无脑追捧出来的。 她对身份讳莫如深,只是出手保留的原因之一。另一原因,是因为她察觉到酒肆二楼、酒肆后门各有一人,极其值得她注意。这两人一坐一站,气息细微绵长,若隐若现,绝非江湖常见的一流高手。 当她发现他们时,心中立刻浮现那个阴森森的瘦高个子。她猜测他们是龙八请来的救兵,见势不妙就会出手,所以决定赌一赌运气,试图靠着和龙八的平局,引诱这两位神秘人物现身。 如果她无法达成目标,那就在这里杀了龙八。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她宁可在蔡京下次动手前,多杀几个他们用重金买来的高手,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她掠向后方,正在后面的王创魁面如土色,担心她顺手两刀砍向自己,急忙凌空纵跃,跃至酒肆大门处,避开她的必经之路。他站了个好位置,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忽听上方一声朗笑,顿时脸色微变,不知又生出什么变故。 他既然听到了,苏夜、龙八、温柔等人当然也能听到。这声笑声里,充满了自信与坚定,说明这人对自身拥有强烈信心,认为自己可以随意插手,别人绝不会有其他意见。 苏夜一听这个声音,只觉十分熟悉,转眼想出这人的身份,脸色也不太好看。这人可能不是龙八的同党,但有他在这里出现,本来可以用杀人解决的问题,将变的非常复杂。 须臾之间,一个身着白袍,潇洒至无可比拟的身影自酒肆二楼落下,雪早已停歇,白衣人却像一片巨大的雪花,轻飘飘地当空坠落,几有在空中停留的感觉,可见轻功出类拔萃。 他年轻英俊,仪态高贵,面如冠玉,鼻梁挺拔笔直,眼睛明亮的像两颗黑宝石,眼中尽是潇洒笑意。如今初冬时节,方降新雪,他随便穿着一件白袍锦衣,全身上下,均是令人心折的贵气和英气,仿佛由冰雪雕成的王侯。 和平时不同的是,他今日佩带着武器,在腰间的金带上,挂了一把剑。 这把剑外表普通,甚至有些丑陋,古鞘厚套,剑鞘中隐隐透出鲜血般的颜色。血色时而流动,时而凝住,仿佛人的血脉。苏夜看着它,总觉得里面不是剑,而是一汪鲜血,血液在鞘中奔涌,眼色浸出剑鞘之外,才有这种效果。 剑是和红袖刀齐名的血河神剑,人是神通侯方应看。他为何会在酒肆里出现,苏夜已不想多问。她唯一想问的是,他选这个时候飞身而下,究竟想做什么? 方应看飘然落地,先对苏夜一笑,再向温柔一笑,好整以暇地问道:“两位当街动手,是否出于误会?不然的话,一位是苏公子的师妹,一位是傅丞相的爱将,怎会打了起来呢?” 苏夜不动声色,淡淡道:“这要问八爷了。我和他们两个好端端在街上走,八爷忽然冲出来,要抓捕我这个杀人犯。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所以就打了起来呗。” 龙八似乎很忌惮方应看,脸上肌肉一颤,冷冷道:“方公子,我奉相爷之命行事,难道你想拦着我?” 方应看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岂非给朝廷添了不少麻烦?我劝龙兄能放手时且放手,得饶人时且饶人。回去说从未见过苏姑娘,相爷那边有个交代,也就是了。” 苏夜意外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是不是还有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回家睡大觉?” 第二百八十九章 龙八找苏夜麻烦,纯属自作主张, 与傅宗书毫无关系。他搬出这尊神, 无非想以傅的地位压制方应看, 要他别多管闲事。 而方应看口称“装作没看见”,就是对龙八的回应。在场的人如此之多, 焉能装作没看见?他仅是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场,告诉龙八,只要他还在, 他就不能对那两个弱女子下毒手。 正主被迫停手, 其他人自然不会多事。龙八一方, 那七名高手神情尴尬,三个绕了个圈子, 四个从地上爬起, 慢慢移至龙八身后, 表情严肃庄重, 态度义愤填膺,却没一人冲出来动手。 龙八可以带人行动, 方应看也可以。酒肆大门里, 忽然人影闪动, 迈出了两个人俑般高大的人。这两人一人宽袍长袖, 把手紧紧藏在袖子里, 好像怕人看到;另一人戴着鹿皮手套,手指比正常人长出一半,手掌亦较为宽大, 十分引人注目。 他们现身后,默默站至大门两侧,仿佛两座铁塔,同时注目方应看,等候他的吩咐。 龙八嘿嘿连声,怒目而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里,露出不忿之色。他寒声道:“小侯爷,你把你手下的张氏兄弟带来,是防着我不听你的话?” 方应看笑容可掬地道:“并非如此。只是出门在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总觉得不方便。” 那两个人就是“铁树开花”,张铁树、张烈心兄弟。他们一方面跟从方应看,为他执鞭坠镫,一方面暗中遵从方应看命令,潜入迷天盟,成为深受关七信任的五、六两名圣主。如今关七遁逃无踪,生死不知,迷天盟土崩瓦解,张氏兄弟已回到旧主身边,只是不经常露面而已。 那一天夜里,苏夜虽然始终关注着关七,对他们也有很深的印象。至少,他们负责推关七出现,怎么都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 她有一下没一下,不住瞟向他们,但见两人脸容如铁,面无表情,显然没认出她就是五湖龙王。 方应看、龙八两人脸对着脸,直勾勾凝视彼此,前者平心静气,后者脸色数度变幻,衡量着硬行冲突的结局。就在此时,温柔蓦地问道:“你又是谁?” 京师鼎鼎大名的“神枪血剑小侯爷”,她居然不认得。方应看笑容一滞,愣了起码五秒钟,苦笑道:“在下方应看。” 对温柔而言,方应看只是一个曾被别人提到的名字。待他真人出现,她才有了真正鲜明的观感。她问完之后,眼神依旧一瞬不停,在他身上流连,好像很好奇这位小侯爷的分量。 苏夜发现,方应看飘然落地时,站在酒肆附近的高手转身就走,做派与那高瘦个子一模一样。她无法断定,如果自己继续与龙八激战,那人究竟会不会下手偷袭。但方应看一到,他可是走得干净利落,绝无迟疑。 换言之,方应看想帮她,却帮错了人。 就像她过去碰上的某些敌人,龙八太爷自以为再战一阵,等手下上前围攻,定然有胜无败。他看待方应看,正是看待抢他功劳的仇敌,气息咻咻,目光灼灼,几乎能通过双眼,窥见他心底的怒火。 方应看居然不理会他,从容加问一句道:“如何?” 龙八既愤怒又不解,同时还有因计划被打乱而生的仇恨。他不明白,一向与蔡京同流合污的方应看,为何突然改换作风,保护起苏梦枕的人。苏夜心中想的,却是方应看不惜开罪傅宗书,也要挺身而出打发龙八,究竟有何用意。 前后两人目光夹击下,方应看神色从容,气质飘逸,在原地屹立不动,很有耐心地等着龙八太爷回答。 龙八犹豫片刻,心知今日难以如愿,恨声道:“成。下一次见面,可没这样容易的了!” 苏夜笑道:“凭你今日不要脸子,几次挑我师妹下手,我就不能轻饶过你。下次见面,我非砍断你的双腿,让你从龙八变成龙四不可。你够胆就来,不够胆的话,带上一万个帮手再来。” 龙八一张紫膛脸,变的像煮熟的红色鸡蛋。他不再和他们啰嗦,扭头就走,步幅之大,好像有火在后面烧着他一样。四棋连忙跟上,却听龙八太爷一声怒吼,“滚开!统统给老子滚到一边去!” 苏夜刚刚感叹刘全我等人,说他们再不情愿,也得听从上头人的吩咐赶回,这碗饭并不容易吃。温柔只听其言,不解其意,此时见龙八咆哮了两个字,身后的人像是被雷劈中,齐齐一停,又齐齐放缓步伐,灰溜溜地跟在他身后,顿时明白过来,咯咯笑出了声。 方应看目送龙八一行人走出长街,这才转过身,微笑道:“三位没被他伤着吧?” 花晴洲摇头,面上惊诧正在慢慢消退,却还是惊魂未定,有点失魂落魄的感觉。当时,龙八一拳击向温柔,他人就在旁边站着,眼睁睁看见对手庞大的身躯冲近,却呆如木鸡,束手无策。发党弟子里面,尚未有过龙八这等高手,给他带来的震撼远比自己人更深。 温柔瞪大了眼睛,惊讶于方应看的翩翩风度,同时嘴硬道:“你为啥插手帮忙?难道你以为我们姊妹对付不了他?” 苏夜对方应看颇有微词,认为他不现身,龙八一定血溅当场。但温柔这一开口,她马上想把自己眼睛捂上,拉着师妹赶紧走开,免得被人当成不识好人心。 方应看审视着她,笑道:“你们或者对付得了龙八太爷。不过呢,附近尚藏着一位高手,对你们虎视眈眈。方某人阻拦龙八后,他才放弃离开。” 苏夜脸上浮现笑容,浅笑幽幽,极为动人。方应看每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然后,她说:“不错,是有这么一位高手,他也的确走了。” 温柔思忖一会儿,又问:“你为啥对我们这么好?” 方应看淡淡道:“因为在下一直敬佩仰慕令师兄苏公子。家父曾说,京中诸般势力之中,只有金风细雨楼有点侠义道的样子,只有他们肯作行侠仗义的事,要我尽可能地帮忙。哪怕碰上最要命的情况,我也得保住苏公子一口元气。” 苏夜终于忍无可忍,抢先一步,打断了他,不让他再颂扬苏梦枕。她先向花晴洲点点头,温和地道:“你回去罢,最近不要出门,别四处乱走。龙八那人自私狭隘,报复心极重,小心他没了面子,拿你出气。” 方应看颔首道:“龙八太爷正是那样的人。” 花晴洲知道此地已无自己的事,犹豫一下,依言转身折返花府。苏夜收拾完心情,叹了口气,笑道:“方公子,你可知那位神秘高人是谁?” 方应看笑容不变,只多了几分惋惜之意,笑道:“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未见过那人,甚至连他和龙八什么关系,也不太清楚。” 他轻描淡写,推的一干二净。以苏夜之能,仍看不出他说话是真是假。她又瞧了瞧方应看,似笑非笑地道:“前些日子,我多有冒犯,公子不仅不计较,还肯拔刀相助,可见公子心胸何等宽广。也罢,既然无事,我们先回风雨楼去,日后若有机会,再报你今日之情。” 温柔转头,向花府遥遥望了一眼,小声道:“要不要说说之前发生的事情?” 她见方应看英俊潇洒,温文有礼,不由自主大生好感。就算是她,也知道神通侯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忍不住就想和他告告状,抱怨龙八多么凶狠霸道。 苏夜实在不想同方应看打交道,正要否认,却听方应看道:“我恰好知道附近有座茶楼,是宫里公公的产业,做的上好茶点果子。苏姑娘、温姑娘,两位如果不忙,何妨到那里坐坐?我与温姑娘的父亲同朝为官,也应多多亲近。” 他脸含微笑,用温晚为借口,一下子把温柔拉到了他那边去。此时,她已不记得自己匆匆离开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当作何反应,会不会派人跟踪调查,一把拉着苏夜袖子,撒娇道:“去吧,咱们就去一趟吧。” 龙八走了,与方应看对视的人变成了苏夜。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方应看,一脸高深莫测。方应看自恃聪明,却看不透她的心思,只能是满脸微笑,以坦然态度回应着。 苏夜看着看着,忽地又叹了口气,向酒肆门口一指,问道:“这两位要怎么办?” 方应看笑道:“他们去哪里都一样。姑娘既不喜欢他们,我叫他们远远站着就是。” 苏夜嗯了一声,冲他笑笑,笑道:“公子盛情邀请,我们再坚辞不去,倒像不识抬举。” 温柔大喜,仿佛很开心能去一个新地方。方应看亦面露喜色,笑道:“在下的马车就在附近,我叫他们去把车子赶来。” 他不过一个眼色,名动武林的张氏兄弟就动了起来。他们飞一般离开大门,紧赶慢赶地去找那辆车子。龙八太爷前呼后拥,大呼小叫,看上去极其威风。但方应看这种不动声色的派头,更能得到苏夜的重视。 酒肆中还有其他客人,之前他们很有眼色,不敢打扰这位年轻贵公子办事。待贵公子走了,里面渐渐热闹起来。苏夜一边听着客人嘈杂,一边听方应看在旁道:“姑娘最近做的事,方某人亦有所耳闻。” 苏夜缓缓道:“哪一件事?” 方应看笑道:“苏公子果然好手段,不过你冒险行动,不惜直面黑光上人等杰出人物,他就不怕你遇上危险吗?” 第二百九十章 苏梦枕坐在他的椅子上。 这是一把特制的椅子,外形古怪, 整体高大而古拙, 可以当座椅, 也可以当睡榻。然而,无论坐还是躺, 这把椅子都非常不舒服,因为它是由长短不一的木块砌成的。 普通椅面为一块平整木板,让人坐的稳稳当当。但苏梦枕身为江湖霸主, 怎能坐普通的椅子?于是他别出心裁, 叫人用木块拼出这把座椅。木块长度不同, 那么组成的平面,一定也凹凸起伏, 产生疙疙瘩瘩的不快感觉。 苏梦枕想坐什么椅子, 都无人敢说半个不字。他偏偏选择这样一把怪椅, 放在青楼他最常用的书房里面, 可见有着独特用意。 他面前,放有一张宽大平整, 朴实无华的木制书桌。书桌那一侧, 坐着他刚刚从外面回来, 再一次惹出事端的二师妹苏夜。 书房空旷宽敞, 除了取暖用的铜炉、放置文卷的书架和橱柜, 再无其他装饰。它的气质如同它的主人,旷然、寂寞、仿佛一座远离人世的冰山。尤其现在房中只有两个人,愈发显得孤零零, 空荡荡,同时还令人生畏,情不自禁地生出敬畏之心。 苏夜不敬亦不畏,正满脸堆笑,问出一个问题,“你干吗不换张舒服的椅子?” 苏梦枕冷冷道:“因为我需要它提醒我,绝不可以过得太舒服,要时刻记着自己的志向。如果大志未酬,那就还没到闲适自在躺下的时候。这就是这把椅子的意义,所以我不会换掉它。” 苏夜脸色蓦地一寒,亦冷冷道:“你想不舒服,为啥不来找我?我可以让你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时每一刻,都过得非常不舒服,何必和椅子过不去?” 苏梦枕笑了一下,然后好像觉得这话不值得笑,赶紧把笑容收了回去,还轻咳了几声。咳嗽完了之后,他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缓缓道:“你招待客人,居然招出一场闹剧,让我不得不佩服。发梦二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太师转而对付他们?” 花晴洲来金风细雨楼时,自然先见过了苏梦枕,得到他点头允可,才有楼中子弟飞报苏夜。苏梦枕本以为,这不过是他痴心不死,少年人的寻常毛病,便随手交给当事人打发。 但未过多久,苏夜忽地将酒杯摔落在地,抄起一只酒瓯,带着花、温两人,飞快下了天泉山。黄楼驻守帮众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赶紧报给苏梦枕知道。 苏夜在茶楼饮香茗、吃果子期间,已有帮众千辛万苦找上茶楼,发觉她们两个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当即回楼复命。苏梦枕知道事出突然,却不知事态如此严重。等她带着温柔回来,白愁飞前去支开了温柔,王小石则叫住苏夜,说苏大哥要见她。 因此,她见苏梦枕问及关键问题,也收起了嬉笑态度,认真道出来龙去脉。 今日之事,尚未造成严重后果,透出的意味却极为冷酷。如若花晴洲不来,她未在花府出现,张顺泰将在外援的协助下,解决赵天容与银盛雪。花枯发一时不死,也难逃大弟子的蓄意暗算,更不用提花晴洲了。 她在解决问题途中,顺便得罪了龙八太爷。估计他回去添油加醋地一说,傅宗书将勃然大怒,把她本人连带发梦二党列为必须解决的目标。 麻烦转身离开后,方应看给她带来新的麻烦。她并非自作多情,误以为方应看对她有意,而是他的确有意。 不幸的是,由于他不知苏夜真实身份,放出的所有大招都是错的。 首先,他当空飘然而落,以救美英雄的形象出场,展现连龙八太爷亦不敢过分得罪的气派,却使苏夜计划化为泡影。那个神秘人物两次跟踪她,均出现意外,可能不会再有第三次了。他武功好身手高,必是蔡京看重的爱将。下次想碰上他,天知道得等到多久之后。 然后他为引起她注意,一口道破天机,说他已经知道她图谋接近皇帝。那时候,温柔对此事一无所知,顿时竖起耳朵,最后发觉苏夜去青楼玩耍,竟不带她,闹了好一阵子脾气。方应看意识到自己选错了话题,急着掩盖时,早就无法挽回。 因此他再接再厉,于不经意间,炫耀自己深受皇帝宠爱,自幼就可行走宫廷,并且主动伸出橄榄枝,暗示如果苏夜入宫,他能够在旁施以援手,让她不再孤立无援。 他之所以这么做,理由仍是“为了帮苏公子”,提都不提苏夜,使她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简而言之,他为博取她的好感,着实不择手段。她不想作诛心之论,但方应看今日把血河神剑带在身上,说不定是想宣告他“当世巨侠方歌吟义子”的身份。当年他结识五湖龙王,也用过同一种暗示。 方应看至今不明白,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人面前,施展出错误的招数。他如同开屏孔雀,开的屏却像垃圾一般。苏夜虑及他身份不凡,说不定真有用得着的一天,才未坚决拒绝。但他在她身上打主意,仍使她十分警惕。 值得庆幸的是,方应看说了不少闲话,亦透露出不少信息。 正如他本人所言,宫中种种琐事秘闻,很少有他不知道的。他与一爷等人相熟,所以赵佶起驾回宫第二天,他就听说了苏夜面圣之事,暗自赞叹苏梦枕做事够果断,连师妹都舍得送出去勾搭天子。 赵佶回宫过后,并未忘记苏夜,提起她有三次之多,嫌弃平时见到的女冠、女尼一身俗骨,还询黑光上人有没有同修的师姐妹,闹的黑光上人无所适从。按照方应看的推论,用不着多久,她就会再次见到他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苏梦枕却不怎样高兴,听到方应看自称“仰慕苏公子”时,两道眉毛蓦地一挑,寒声道:“他不是好人,没安好心,以后你别去理他。” 苏夜笑道:“人家仰慕你,你说人家不安好心。怪不得人家说,去拍苏公子马屁时,经常拍在马腿上。平日里口甜舌话的招数,拿到你面前总不好使。” 苏梦枕露出一丝笑意,笑了笑道:“反正我说什么,你总是不听。但方应看并绝非我信任的人,你最好不要和他牵扯太深。” 苏夜未及回答,又听他道:“很多人都想利用方应看,认为他年轻,缺乏见识和手段,却从没一人成功。” 苏夜往椅背上一靠,心有戚戚然地道:“这不一样,我觉得现在不是我利用他,而是他准备利用我。” 想要影响苏梦枕,必须找准他身边具有影响力的人物。拿苏夜与温柔作比较,温柔的确无心机、易讨好、易接近,奈何手中没有半点实权,苏梦枕亦从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苏夜地位较为重要,但是难接近的多。她行踪飘忽不定,常在金风细雨楼、十二连环坞两点之间游移。方应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苏梦枕也不意外,淡淡道:“你既然知道,就不用我多说了。” 苏夜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最近这段日子,怎么又像有心事的模样?就从破板门那里开始,每每看见你心事重重。吃亏的明明是雷损,不是你。莫非你认为,六分半堂终于放低身段,在明面上投靠蔡京,实力将更上一层?” 苏梦枕一顿,没好气地道:“是又如何?京城一家独大,或三家相争,各有各的的好处与不利。可惜包括我在内,没有人乐意屈尊人下,都想把对手彻底打倒。雷损必会等一个对手溃败,再脱离朝廷,独自对付另外一个。他不乐意替蔡京办事,但京中再无第四股势力,他也别无选择。” 苏夜笑道:“说的好像抱权臣大腿,只有他自己会抱一样,无非是有人可以权宜之计,有人抵死不从。六分半堂有蔡京,你却有五湖龙王,两边恰好扯平。” 苏梦枕淡然道:“迄今为止,我尚未得到与龙王深谈的机会。你几次送信邀约,均被对方婉拒。我不知道他的心思,岂敢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且看罢,太师府连续几次失败,说不定就要转移目标,先行对付十二连环坞。” 他眼中寒意一闪,仿佛对自己的判断极有信心,接着道:“温师妹那里,你好生看着,不要让她插手正经事务。她是温晚的女儿,温晚是雷损的老友。只要她什么都不做,雷损犯不上为难她,平白树立一个强敌。” 苏夜道:“我知道,可她总觉得你识人不明,自己不得重用。我带她出去时,她真的派不上任何用处。唉,龙八太爷拳一到,她就像没学过武功,眼力既跟不上,机灵巧变亦不如别人。” 她笑过之后,长叹一声,揶揄道:“我若是那边的人,就主动示弱,装出一蹶不振的样子,设计挑拨你和五湖龙王,让你们利害冲突,由利害而生裂隙。等到出了人命,仇恨难以化解,再反戈一击。” 苏梦枕微微笑了起来,笑道:“那得先找到利害冲突的关键问题。换了是我,我就趁十二连环坞急于扩张之时,把卧底送入他们分舵。听说五湖龙王生长江南,在南边颇有根基人脉,寻常人等根本无法接近朱雀楼。但到了京城,他不得不借助江南以外的力量,想要避免外人暗算,几乎不可能。” 苏夜哦了一声,点着头笑道:“就像颜鹤发和朱小腰?” 苏梦枕正要回答,话头却被从外面匆匆而入的人打断。来人是杨无邪,面带惊讶的杨无邪。他送来一个消息——宫中内监正在外面,带来诏书圣旨,指名要苏夜接旨。 第二百九十一章 诏书内容很简单:告诉她明日午后,前往“别野别墅”面圣。到了那个时候, 宫里自会派出一顶小轿, 接她过去, 用不着宫外草民费心。 也许因为她自称在家修道,与凡俗女子不同, 诏书措辞较为客气,听起来没那么令人生厌。内监一走,她立即仰天长笑, 异常得意。 杨无邪问她为何如此开心, 她说, 果然不出所料,即便在深宫大内, 她的容貌也算顶尖级别, 使皇帝念念不忘。如果她长相差了点儿, 焉有今日主动下旨召唤? 她唯一不满的是召见地点。 顾名思义, 别野别墅的主人就是黑光上人詹别野。蔡京认识他多年,屡次借助他的神通、法术, 在皇帝面前大事化小, 逢凶化吉。 有一日, 赵佶把一座名叫“西苑”的园林赐给蔡京。蔡京为了拉拢他, 忍痛割爱, 把园子转送给他。赵佶听说后,不但不以为忤,还认为臣子间的关系和谐友爱, 夸奖了他们几句。 “西苑”变成“别野别墅”,在京城里名声极盛。赵佶经常驾临此地,有时赏玩园中景致,有时单纯见一见黑光上人,讨论炼丹导引的问题。 他选择这个地方,其中八成有詹别野等人的功劳。这群人心思皆灵动敏锐,一听消息,肯定大为警惕,在圣驾前说她无数坏话。怎奈赵佶对她印象太好,仅凭言语,难以撼动他的决策。 她有理由相信,黑光上人会在那里等她。他需要一个契机,证明他的本事比她大的多,使自家地位不受影响。 苏梦枕仍不动声色,坐在他的怪椅子上。他问她,是否需要人手帮忙,譬如她可以前往十二连环坞,请其中一位总管扮成侍女,增加动手时的筹码。 此时,大家都能看出一个问题,就是金风细雨楼中,女子高手极端匮乏,甚至挑不出一个有资格陪伴苏夜的人。温柔在旁怔怔听了半天,主动请缨,被所有人齐声否决。她气急,又无计可施,站起来就走,宣称以后他们请她帮忙,她也不会帮。 她气愤离开,气氛为之一转,变成书房众人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良久,苏夜喃喃道:“明天千万拦着她,别让她偷偷跟踪宫轿。” 黑光上人有一整天时间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劝赵佶取消召她见面的旨意。可惜他没能成功,只好眼睁睁看外面来的对头,若无其事地侵入他的领地。 第二天午时刚过,一顶轿子停在了天泉山上。苏夜再度穿上一身白衣,在许多人的围观下,钻进轿子里。 西苑占地面积极大,堪与属于皇家园林的“东苑”媲美。蔡京得到它后,觉得不够称心如意,下令扩建。 扩建期间,西苑周围数百间民居遭到强行拆毁,告官亦是无用。除此之外,他假传圣命,侵吞附近七条街的地产,勒令街上之人限时搬出,否则就用强逐出。 短短几天时间,附近百姓流离失所,拿不到一文钱赔偿,甚至有沦落成乞丐者,乞食于街坊间。 然而,蔡京做出如此恶行,仍未有人能够、胆敢追究他的责任。许多人恨极了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还有一些人看在眼里,暗暗羡慕,开始讨好他和党附他的大臣,希望自己也有随意作践别人,不受任何惩罚的一天。 若说赵佶对此一无所知,自然是无稽之谈。但他总以为,神州大地资源极多,物产极丰,一处有了损失,假以时日,大可被其他地区的繁华补上。 有时,他像个遗世独立的艺术家,龟缩在世外桃源里。别野别墅正是桃源之一,装满了他乐意见到的人。 这些供人游玩、享乐、催发艺术灵感的地方,和苏夜并非全无关系。赵佶想出花石纲,正是为了征集琼花异草、奇岩怪石,填充他的园林。而人人都知道,江南绿柳如荫,繁花似锦,好玩的东西通常多过北地。 最近几年,朱勔兄弟人在江南,办差愈发不利。江湖上、市井间、甚至官府之内,阻力一日比一日大,手下爪牙非死即伤。有人不愿得罪十二连环坞,明面为他们做事,实际塞责敷衍,横竖大家都这么干,也显不出自己特别不中用。 他们难以抢夺平民家中的藏珍,亦不能随意开山凿石、挖地掘土,好不容易凑齐一支船队,却有可能倾覆于长江上,人财两空。朱勔无奈,只得用次等货充数。 两兄弟本是赵佶面前的红人,每次押货进京都大受褒奖,被召去陪宴共饮。但是,自十二连环坞飞速崛起以来,他们挨的斥责多不胜数,偶尔去一次开封府,也失去了侍奉圣驾的资格,在其他官员面前灰头土脸。 花石纲运输受阻,未能改变园林的穷奢极欲。别野别墅足有数百里方圆,其中巨树参天而起,飞瀑流泉、清溪镜湖无所不有,夏日翠荫蔽日,冬季白雪皑皑。园内特意饲养无数珍禽异兽,供赵佶玩赏作画。 蔡京府邸恰好在离别墅不远的街上,可利用别墅人马,护卫府中老小身家性命,亦可在赵佶临幸别墅时,及时赶来相陪。 苏夜坐在轿中,偶尔掀开帘子,看一看轿外的街道行人。等她进了别墅范围,普通百姓便无法涉足,四周人迹罕至,格外幽深清静。一个人在这地方住久了,确实会心情舒畅,不太愿意重回纷纷扰扰的红尘。 小轿稳稳前行,过了大约两刻钟,前面忽然有人挡在路上。抬轿的内监一言不发,放下轿子,替她打起门帘,简短地道:“已经到了。” 苏夜缓步迈出轿门时,眼睛看都没看身旁之人,因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拦路者身上。 那人是个老太监,衣饰华贵雅致,气派十足,头发全都白了,眉毛亦又长又白,寿星眉一样垂在脸颊两侧。发眉以外,他竟还长着雪白的长胡须。若非苏夜知道他就是米苍穹,绝对想不到他和“太监”两字有关。 她上一次见他,他面庞呈现蟹壳青色,这一次再见,他皮肤红润光洁,青色已经褪去,更显精神抖擞。但精神再怎么抖擞,他也终究是个老人。他的外表、体能,包括散发出的气息,全部和年轻人不同。 米苍穹身后,跟着两个手捧痰盂、拂尘的小内侍。这两人普普通通,不通武功,亦不值一提。米苍穹等候着苏夜,他们就诚惶诚恐,标枪似的挺立在他身后。 他两道眉毛底下,双眼细而长,如同横着的针。这两根针屡屡闪现寒芒,虽无实质,却能扎的人浑身上下难受。他的手抚着亮白色的胡须,一下一下,悠闲自在,明知她人离开了轿子,仍无异常表现。 苏夜收敛精气,微微笑道:“米公公,你好。” 米苍穹不动之时,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开口说话后,态度和缓了不少。他呵呵一笑,以沙哑的声音道:“姑娘用不着这样客气,方小侯爷已打过招呼,要我好生招待你。” 苏夜听见方应看的名字,也不诧异,柔声道:“公公乃官家第一宠信之人。宫廷内眷、朝廷将官均对你十分敬重,我焉敢失礼?” 米苍穹捻着胡须,眯眼笑道:“哎哟,我看得出来,这可不是姑娘见了我之后,心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 苏夜微觉诧异,反问道:“我能怎么想?” “这取决于你肯不肯说实话,也许你敬重我,只是一个幌子,哄我开心而已,”米苍穹笑眯眯地道,“你有什么说什么,才叫真正的尊敬。” 苏夜笑道:“是这样吗?也许我真的很尊敬你,同时真的很怕你,才不敢实话实说。” 米苍穹摆了摆手,摇了摇头,示意她跟他并肩而行,嘿然道:“我不生气,我都老了,还生什么气?” 苏夜心想你和方应看合谋,组建有桥集团时,可没觉得自己老。不过,他故作大方,她亦就坡下驴,淡淡道:“我确实有一疑问,在青天寨见到公公后,就存留于心了。” 米苍穹道:“嗯?” 苏夜笑道:“你明明是太监,为啥长着胡须?” 第二百九十二章 这无疑是很私密的问题。一个陌生人平白无故,问及所有太监心中最大隐痛, 极易惹来敌意。 然而, 米苍穹方才话里藏锋, 挤兑她不说真话,要她毫无保留, 怎能转眼就翻脸?他捋着胡须,倏地露出追思神情,缓缓道:“因为我入宫时并非幼童, 年纪在青年与少年之间, 净身过后, 仍长出了一些胡髭。这么多年过去,胡髭越长越长, 就成了这样。” 苏夜恍然大悟, 附和道:“原来如此。公公竟在宫中做了这么久。” 米苍穹微微一笑, 叹道:“我服侍过两代圣君。时光飞逝, 有时独自一人,回忆起来, 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他一边带路, 一边述说需要注意的事项。据他说, 赵佶正和几个小内监蹴鞠, 不知等他们过去的时候, 他是否还在场上踢着。 苏夜知道赵佶踢得一手好球,并沉迷此道,不由微觉好奇, 想亲眼瞧瞧他的球技。 米苍穹缓步走上一条石子路,石路两旁青苔浓绿,尚未受寒气侵蚀。青苔靠内侧的地面上,放置着诸般奇秀山石。 别野别墅之中,四季鲜花盛放不断。光是梅花,就有朱砂、青萼、乌羽、金丝等品种。如果花开得不盛,自会有人在树上扎假花,饰以纱灯,绝不让它们树秃枝枯,徒增满园晦气。 苏夜跟随米苍穹,转过一座大假山,只觉眼前一亮,山后现出一泓清潭。潭上设有小桥,桥旁种着碧色秋菊。她未及细看,一眼瞥见小桥对面一侧,走来了一行五人。 为首者是个道骨仙风的汉子,神情闲逸,高冠古服,衣袍式样大有魏晋之风,很像是从古画里走出的角色。他身后跟的人并非小太监,而是四名小道士,手里捧着拂尘、法印、桃木剑等道门器物。 此人缓步行走,衣袂在风中飘扬飞舞,如若御风而行,果然有真人上师的风范。 赵佶的得宠近臣大多长相不错,即使形貌丑陋,也是那种怪相奇貌,而非普通的丑陋。以蔡京为例,他玉貌朱唇,形容俊雅,极似翩翩君子,文采亦属朝野一流。赵佶一看这等俊秀之士,当然喜多怒少,纵使对方犯下小错,也可以容忍赦免。 黑袍人外表不俗,武功也练的极为出色。除了詹别野,哪还有第二个可能?他修炼的内功,名字叫作“天下一般黑”,是江湖绝顶内功之一。他本人炼气有成,挟道术作威,在赵佶身边,本领也算数一数二的。 当年御前第一高手正是方歌吟,可惜赵佶赐官位封赏后,方歌吟立即留书辞去,把方应看留在宫中效力。詹别野不敢与他比拼,但数完宫内高手,他仍觉得自己出类拔萃,脸上大有光彩。 赵佶宠信詹别野,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前些年,詹别野胡作非为,恶名太盛,惹恼了自在门的懒残大师。懒残大师亲自出手,狠狠教训他一顿。他无力反抗,只得夹着尾巴做人,自此销声匿迹。 唯有消息灵通的势力才知道,他与蔡京狼狈为奸,相互遮掩,气焰长盛不衰,他做事比过去更为隐秘,荒唐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夜听过相关传闻,不由大为感慨。懒残大师皈依佛门,不愿破杀生大戒。但他留黑光上人一条性命,后果就是对方东山再起,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到了这个时候,懒残大师就不管了,不见了,没准要等他恶名再一次鼎盛时,才再一次动手教训。 她瞥向黑光上人时,黑光上人正含笑看着她,双眼精光连闪,不似常人眼神。 他这人一生经历,其实十分简单,全部指向同一个梦想。过去他弃佛入道,既是为了投当今皇帝所好,也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 他非常怕死,平生最怕的事就是死亡。他做小沙弥时,熟读佛门经史,看到佛陀亦有涅槃升天之日,顿时失望透顶,感觉自己投错了山门。 后来,他转去修道,钻研养生、导引等延年益寿的法门,希望能够长生不老,研究了半天,发觉刻苦修炼一辈子,仍得兵解弃世,扔掉尘世的肉身。 再后来,他接触藏边密宗,想修成传说中金身不灭的金刚上师。可惜密宗有着转世轮回的规矩,并无永生之说。 所谓涅槃、兵解、轮回,无非是死亡的美称。世上从来没有神仙,否则怎容得他装神弄鬼,哄骗君王? 詹别野绝望之余,如同溺水的旅人,拼命抱住名为武功的浮木不撒手。他很清楚,武功练的好,精神身体就好,活的岁月就可以长一些,外表也比同龄人年轻。 于是,他花费大量时间炼神养气,成为不世出的高手,同时注重保养打扮,盼望外表永葆青春。历数佛道两家,像他这样看重外表的人着实不多。他一身仙骨,道貌岸然,也是应有之义。 米公公眼神如针,厉害透顶,受方应看之托后,特意来观察苏夜的言行举止。詹别野眼力同样不差,平时随意看看,便能看出对手修为高低。他为着自己,也为别人,着实留心她、注意她,两道目光一瞬不瞬,直直投在她身上。 他带了四个跟班,派头超过米苍穹。米苍穹却像一无所知,笑呵呵迎上去,拱了拱手,道:“上师怎么这样着急?” 黑光上人对着米苍穹说话,眼睛仍看向苏夜,和和气气地笑道:“官家大肆夸奖这位道门同侪,我怎的不来看看?” 苏夜展现出的实力,大概与白愁飞、王小石两人相差仿佛,最多高出一线。她在外人面前,永远保持这个幅度。无论黑光上人怎么看,怎么打量,都无法真正看穿她。 像关七那般,视线直接穿透黑布、面具、易容三重障碍,直视她本人的人,她再没碰上过。 詹别野过去瞧不起三神君、八刀王等走狗的走狗,认为他们功夫着实一般,之所以死在苏梦枕师妹手里,全是因为能力不济。苏夜于同期杀死六合青龙中的两人,才让他高看了一眼。他始终认为,她能耀武扬威,仅是运气太好,未碰过自己这种高手。赵佶盛赞她具天仙之姿,如天仙降世,使他进一步形成错误印象,将她视为一个六分凭容貌,四分凭武学的女子。 此时,黑光上人堆起笑容,大有道门前辈的威仪,答完米公公的话,又赞扬苏夜,“果真根骨不凡,不同于那些痴呆愚鲁之辈,日后必定修道有成。” 苏夜波澜不惊,浅笑道:“多谢前辈。” 她并没和黑光上人多说,因为他和她毫无交情。他不住掂量她,她也在偷偷留心他的能耐。留意过后,她认为他不可能是她的对手,遂不再理会。 詹别野到来之后,米苍穹的话稍微多了些。他们偶尔交谈一两句,话题围绕着赵佶。由于她在旁边,他们说的全是些不关痛痒的内容,譬如官家用了多少膳、官家精神如何、官家蹴鞠水平更高了、官家召见傅宗书的次数多于上个月,导致太师脸色很不好看。 这些话大多缺乏倾听价值。不过,苏夜横竖无事可做,全程都默默听着,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当米苍穹说到童贯那五名爱将时,赵佶所在的暖阁终于到了。米苍穹整一整衣袍,领她进去。黑光上人倒是另有事做,未等走到暖阁门前,就施施然踩上另一条路,号称去丹房监督炼丹。 天气说暖不暖,说冷也算不上太冷。但这座琼楼玉宇般的阁子里,温度竟高过了苏梦枕书房。赵佶蹴鞠结束,马上体现出体虚的特征,被冬风一吹,额上热汗化作冷汗,迅速披上一件大氅,以弱不禁风的姿态,抱着一只飘出檀香气息的小手炉。 苏夜一生从未用过手炉,突然看见皇帝抱着,不禁愣了一下。 赵佶待她行过大礼,懒洋洋地道:“你来了,你坐下,陪朕说说话。朕还有件事想问你。” 他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半坐半倚。米公公一个眼色,有人搬来绣墩,放在长椅旁边,示意苏夜过去。 她屁股刚沾上绣墩,就听赵佶问道:“留香院的崔卿家忽然赎了身,搬去了别的地方。她认你当姊姊,你们想必熟悉的很,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崔念奴“消失”后,苏夜早知有此一问。青楼女子人数众多,能得皇帝青眼的可寥寥无几。花魁一去,赵佶意兴未尽,肯定要问上一问。 她先送上动人笑容,才答道:“她素有脱离苦海的愿望,看来已凑够了赎身金银,走得要多快有多快。她从未提过这回事,也没留过口信,难怪官家牵挂。我对这事一无所知。不过以我之见,她既不留恋你,那你也不必想着她了。” 开封府乃是北方最繁华的府城,每年总会新出三五个红遍京城的名妓。赵佶用情从不会太深,只是问问,问过后没有答案,怅然一阵,也就放下了。 他抱着手炉,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手炉向上一搂,兴致盎然地道:“卿家上次回去,向朕许诺,要找一种对身体极有益处的药物献上。今日带来了没有?朕正觉乏力,大可试试你的药。” 米公公白眉忽地耸起,显见是头一次听说这码事。苏夜扫了他一眼,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淡然道:“民女岂敢失信?这瓶里装着二十枚药,名叫九花玉露丸,是我配出的独门秘药,需要清晨取九种花瓣上的露水,配合珍稀药材调制。” 赵佶直起身体,笑道:“有何药效?” 他果然很感兴趣,毫不犹豫地把玉瓶接在手里,转手递给米苍穹。苏夜神情自若,答道:“吃下去之后,可以补身健体,延年益寿,让人神清气爽。” 第二百九十三章 米苍穹在皇帝面前,多半是一副笑眯眯的、再和气不过的模样。 他一句话不说, 躬身颔首, 笑眯眯打开玉瓶, 笑眯眯倾出一粒朱红色丹药,想都不想地服下, 闭目沉吟半晌,把它恭恭敬敬地交还赵佶手中。赵佶赞许一笑,依样画葫芦, 取药嚼碎咽下, 立即目光一亮, 眉目舒展,神色中的疲乏之意大为减退。 米苍穹不认为她敢当面投毒弑君, 她也确实没有。 她几经考量, 选择了最为安全的药物, 即使一次吞下十粒八粒, 亦不必担心因过量而中毒。只不过,人体难以吸收药性, 会造成很严重的浪费而已。 米苍穹乃是识货之人, 丹药入口, 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略微放松, 显然很享受它的药效。 赵佶只觉满口清香, 眼目明亮,丹田处热流隐隐涌动,说不出的舒服, 就连口中呼出的气息,也带上了淡淡香气。他体虚气弱,药性须臾即逝。但是,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已使他信心大增,开始索要更昂贵的东西。 他那点儿追求,与黑光上人一模一样,不是延年,就是益寿。因此,苏夜证明她有能力配药后,他开口直奔“仙丹”而去,问她是否学过古方,能否弄来琼浆玉液、九转金丹,助他成为真正的道君皇帝? 别说苏夜根本没有这等东西,就算有,也不可能浪费在他身上。她含糊以对,并未否认,也不肯把话说满,笑曰仙方虚无缥缈,真那么容易,宫里的道长怎会这么久还炼不出来,怎会仍在按月索取珍贵草药? 赵佶觉得此话有理,抚膝长叹,连连感叹自己运势不好。他自幼阅读史书,偏偏忘了世上从未有过成仙飞升的皇帝,只有吃金丹吃出病的。他若想追慕先贤,那得到神话里面,寻找传说中的炎黄二帝。 他午膳后午休,午休后蹴鞠,蹴鞠过后,慢吞吞进暖阁召见她。这场会面仅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他先问名妓,再问仙丹,然后问了她修炼的情况,想弄清楚她与黑光孰高孰低,全程未谈半件正事。 当然,她本是借着黄老之道的身份接近皇帝,为“三教九流”一类的人物。可林灵素、詹别野,乃至后来的郭京均可以干涉国事,使她对这条道路充满了期待。 哪怕赵佶漫不经心,随便问问今年的蝗灾怎么回事,明年会不会有类似灾祸,她对他的观感,都会不这么失望。 召见末了,黑光上人自丹房回来,笑嘻嘻地踏进暖阁,坐在苏夜身边。他仍然不住观察着她,听说她愿意帮忙炼丹,立马吐出大量颂圣之词,将这事归结于帝王威仪,吸引五湖四海的能人纷纷前来效力。 苏夜终于明白,为何刘独峰和詹别野说了几句话,就感觉她的可恶程度大为降低。也就是她定力深湛,可以喜怒不形于色,才强忍着没露出讥讽笑容。 眼见天边红日缓缓坠落,彩霞漫天,赵佶谈兴淡了下去,她赶紧借题发挥,尽可能恭敬地告辞。赵佶照旧不甚挽留,叮嘱她莫忘了求仙问药的事,命米苍穹送她出去。 两人步出暖阁,默然无言,似乎都在琢磨她此行的意义。到了外面,米苍穹召来小内监,要用原来那顶轿子送她回天泉山。苏夜婉拒了他,解释自己不习惯乘车坐轿,自行回去即可。 面圣期间,赵佶曾以玩笑般的口吻,说是想让她和黑光上人比比神通,看谁更厉害。他并不怎样认真,认为这是打发无聊时光的好把戏。他甚至给她找了个台阶,说她年纪太轻,输给黑光上师亦不丢脸。 苏夜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附和几句,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她的确意在詹别野,很想同他交手,如果时机恰当,大可直接杀了他,再把他的尸体丢进蔡府,恐吓蔡京一门老小。然而,她不可能当着赵佶的面,当场格杀他心爱的臣子。那么做,极有可能令她成为通缉要犯,自此以后,无法在汴梁露面。 换句话说,无论比试结果是输是赢,她都得不到太大好处。假如她击败了他,大概能削弱他在赵佶心里的地位。可惜在她眼中,他是个死期未定的将死之人。横竖要死,何必为他多费心思? 她勾搭上赵佶,免不了与詹别野冲突,除非她忽然改变作风,主动同流合污。与此同时,詹别野并无避开她的打算,必然已经作好心理准备,希望趁着她脱离金风细雨楼保护之时,一举将她擒下或者击杀。 就像她本人一样,詹别野前来接她时,刻意收敛精气神芒,隐藏自身实力,可见他城府深沉,故意混淆她的认知。奈何他错估了她,他伪装的再好,亦逃不过将来那一刀。 两名内监引她走出别墅范围,客客气气地道别,留她一个人站在外面。苏夜回头望了一眼,移步走向另一个方向,并不急于返回金风细雨楼。 她仍未放弃孤身作饵,诱使敌人前来围攻的想法。她的对头经常设下陷阱,却不知她本人就是陷阱。 现在他们大多知道,她刀法直追苏梦枕,为京城里难得一见的用刀高手。但是,等她独自晃来逛去,说不定就有人耐不住性子,审视错了时势,学龙八太爷那样,冲上来争抢功劳。 倘若詹别野雷厉风行,发觉她淹留于附近,迅速发动针对她的“艾滋计划”之类,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心里微觉失望,是因为赵佶沉溺于神仙梦,根本不愿关注充满了麻烦与苦难的现实。单就这次见面而言,她倒没什么不满。 首先,她见到了沉寂已久的黑光上人,进行过亲密接触。其次,她用仙丹为借口,含糊其辞,给赵佶留下一个有微小可能成真的许诺。 赵佶身边,众多活神仙、活佛都喜欢这么做,就像用胡萝卜吊着驴子的胃口。如今她作出相同的事情,却不觉得自豪。事实上,她和他们究竟不同。她甚至算不上欺君,因为她修习的本来就是道门武学,对天人合一的理解实践,亦远胜詹别野等人。 别野别墅种满花木,设有流泉飞瀑、清溪深潭,以及两个种满菱角芰荷的湖泊,专供夏日泛舟游玩。这些水自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由开封运河分流进来,贯穿整座园林。 苏夜循着水声,缓步走向运河水渠。在汴梁地图上,这一带名叫桃叶渡。由于官府征收土地建造西苑,建成后游人纷纷远离此地,担心冲撞官兵,反倒让这里变成了清幽宁静的去处。 不过,如果她沿相反方向行走,将走进数条繁华兴旺的街道。那些街道两边,尽是满当当的商铺酒楼,可这些店面的主人大多愁容满面,完全不像赚到钱的模样。 他们住在那儿,蔡京也住在那儿。他移居此地后,反其道而行之,不准百姓搬迁,因为他想在家宅四周保留街市,塑造他乐善好施,惜弱怜贫的假象,且对风水很有好处。 店主脸上愁容,正是来自蔡府额外征收的税赋。蔡府中人说自己负责保护街坊邻居,维护买卖秩序,当然应该收点钱。这里收一点,那里收一点,渐渐让人不堪重负,笑都笑不出来。 苏夜望见运河河面时,那些街市喧嚣仿佛被风吹散的轻烟,裹在水声里,慢慢远去了。河面波光粼粼,沐浴在斑斓霞光中,幻出人眼辨认不清的颜色。河上偶尔有船只驶过,漾开一溜清波,以快慢不同的速度,驶往截然相反的目的地。 开封府运河其实就是汴河,纵贯都城南北。河岸两畔,有些地方是游人如织的美景,有些地方是富贵宅院,如同把庄园买在苏州运河旁的朱勔兄弟。她愿意的话,可以通过水路,从城内回到天泉山下的天泉湖,再由湖边登山。 她之所以来这边转悠,只因喜爱水色天光,同时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思考十二连环坞即将承受的打击。 出乎意料的是,她深吸一口水意十足的清冷空气,气息尚未吐出,耳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杂音。那声音不断朝她这里移动,听上去十分熟悉,是她经常听到的,江湖中人动手时发出的吵闹叫嚷声。 她遥望如万顷碎金的河面,好像怕惊扰了波光桨影似的,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京城乃藏龙卧虎之地,扔出一块石头,能砸中三个朝廷命官。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牵涉天下苍生的大事。她不知道则已,一旦发现有人过招动手,势必得过去看看。 声音直冲别野别墅而来,和她走的恰好是一条线。她心下愈发狐疑,蓦地展开身法,疾掠向前,转眼掠过百丈距离,来到大路尽头。 这条路通往东西两侧,声音在西面。她向西一绕,刚转过街角,马上看见了四个狼狈万状的人。四人里面,两男两女,居然都是她认识的熟人。 苏夜现身时,那边的张炭恰好四处张望,一眼看见了她,一张黑脸登时激动万分,叫道:“苏姑娘,救命啊!” 他半拖半扶着唐宝牛,行动倒也够快。他身边,温柔一手持刀,一手抱着另外一个女子,拖拖拽拽地向这边奔来。那女子腰肢纤细,不足一握,脸庞美艳如花,带着一种幽灵般的飘渺之气,竟是朱小腰。 张炭一喊,温柔跟着看了过来,大喜道:“二师姊,你快来帮忙!” 苏夜倏行倏止,伫立于街口,诧异地望着他们。这一瞬间,她变成了看图说话的小学生,将东西南北前后左右的景象一览无遗,却编不出一个合理的故事。以她的头脑经验,居然想不出温柔为何在这里出没,又怎会遇上了朱小腰。 她扫了他们一眼,仅仅一眼,目光随即掠向天空。落日余晖下,黑瓦砌成的屋脊上,赫然站着个高高瘦瘦,背后负着一个包袱的灰衣人。 第二百九十四章 他背光而立,脸庞瘦而长, 木然僵硬, 仿佛用木头雕成, 没有半点表情,只有一种森寒阴冷的感觉。 别人站在他身边, 将体会到更胜冬风的寒意。 苏夜不惊反笑,漫不经心向前迈出一步。转瞬间,那人视线在她身上一转, 随即凌空后跃, 自屋顶跳了下去, 马上不见了。 屋顶空空如也,人烟俱净。瓦片被夕阳镀上一层极淡的金色, 比平时更加温暖。四周气氛一派宁静, 只剩永不停歇的运河水声, 就好像她看到的人是个幻象, 霞光一照,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她很明白, 那绝对不是幻觉。他跃至屋后土路, 飞身远去, 掠向蔡府所在的那条长街。这印证了追命告诉她的消息——此人确是蔡京心腹。 唐宝牛伤势着实不轻。他腹部衣衫似遭利器划破, 破破烂烂, 肚脐处中了人家一掌。朱小腰手捂胸口,脸色苍白异常,气息急促紊乱。他却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般的颜色, 紫涨的几乎变了形,根本喘不上气。 这是中掌之后,血气逆流上头的明证。那人一掌之威,远远胜过了她曾经见过的所谓“高手”。 朱小腰缘何在此,温柔他们不知道,她倒是知道。温柔他们缘何在此,朱小腰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数天前,程英告诉她,分舵里有人在京城结识了两条好汉,一个叫梁何,一个叫孙鱼。这两人原是“长空帮”的成员。长空帮覆灭后,由于前帮主桑书云名列四奇之一,全帮上下与方歌吟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江湖上人人自危,生怕方歌吟大发雷霆,出山追查到底。 不过,帮众大多风流云散,无意替帮派报仇,其中包括了梁何、孙鱼两位。 他们离开长空帮,却不知下一步该去哪里,索性四处游荡,最后像所有怀着梦想的年轻人,糊里糊涂来到京城。 这两人心思细密,擅长梳理资料、判断局势,有大将之风,外表普通,却属于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梁何来自“太平门”梁家,孙鱼来自山东的“神枪会”孙家,来头均是不小。 程英转告苏夜,苏夜二话不说,让他们赶紧着手拉拢,不要被其他势力抢先。 负责梁何的是颜鹤发,负责孙鱼的是朱小腰。程英担心梁、孙两人心思不一,相互影响,特意吩咐与他们分别相谈。苏夜依稀记得,这两位似乎就住在运河附近。那么,朱小腰过来这边,十有八九是为了孙鱼。 与朱小腰相比,温柔他们的动向才当真令人头疼。 苏夜经常遇上伤员、病患、死人,这时熟极而流,快步走过去,要他们把人放倒于地,一边俯身查看,一边板起脸道:“需要我请你们解释吗?” 温柔原先三分庆幸、三分心虚、外加三分死里逃生的轻松,只有一分不服气,见她脸色不对,一分马上涨成十分,小嘴一撅,愤愤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们差点被人家害了,你为啥问都不问一声?” 苏夜叹了口气,抬手点向张炭,道:“你来说。” 遍数温、唐、张三人,温柔娇纵任性,唐宝牛倔强憨厚,张炭相对普通一些,反而更值得信任。他也受了伤,动不动用手敲打左臂,发觉苏夜来问,立即露出尴尬神色,犹豫着道:“这……这事说来话长……” 苏夜淡淡道:“我有的是时间。” 她左手按着唐宝牛伤处,右手按着他后颈穴道,先天真气向内一送,立时打通他壅塞了的血脉。唐宝牛哇的一声,大声叫了出来,顺带吐出一大口淤血,脸色瞬间变了,从淤紫变成金纸一样的颜色。 然后,他开始破口大骂,骂的自然是那个一去无踪的神秘人。可惜他拙于言词,不会夸人亦不会骂人,骂几句,咳嗽几声,骂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话。 苏夜知道他死不了,便松开他,前去查看朱小腰。张炭在温柔咄咄逼人的目光,和苏夜冷如冰霜的脸色间徘徊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苦笑道:“其实是这样。” 苏夜忍不住跟着苦笑一下,应道:“我洗耳恭听。” 事情说来很简单。苏夜离开天泉山后,一直没回去,眼见太阳西沉,仍然杳无音讯。温柔记挂着那个她扮成丫头,跟苏夜一起见皇帝的计划,心里始终怏怏不乐。她越等越晚,开始怀疑师姊不听自己的建议,在别野别墅出了事,去找苏梦枕,苏梦枕却说她想的太多了。 于是,她拉上唐、张两个人,趁杨无邪没注意时,飞快下山,直奔别墅而去。他们不清楚苏夜走的是哪条路,一直沿运河而行,孰知半路撞上了朱小腰。 那个时候,朱小腰正和神秘人对峙。三人对后者亦很熟悉,认出他就是杀死捕快的真凶,赶紧藏到一边,观看事态发展。朱小腰身边有十名护卫,不输给她担任迷天盟圣主的时候。然而,神秘人武功高的出奇,先连续杀死三人,又忽然解下背后包袱,用包袱里的强光再杀三个。 苏夜听到这里,奇道:“强光?我没听错吧?所谓强光,指的是强烈光线?” 世上暗器种类多如牛毛,兵器亦五花八门,偏偏没一种是用“光”伤人。张炭一说强光,她马上想起电影中的光剑,不由生出时空交错的荒谬感觉。 张炭未及回答,朱小腰已嗯了一声,缓缓道:“就是一团强烈的光芒,如同……如同有个太阳在眼前升起,晃的我看不见他人在哪里,只得勉强躲避。” 苏夜疑心更盛,心想待会儿再问不迟,遂道:“然后呢?” 神秘人连杀六名护卫,神色阴沉诡谲,一看便知是杀人狂一类的人物。朱小腰屡次喝问他来历,他均沉默不语。 当他再度出手时,唐宝牛霹雳也似一声大喝,跳了出去,宣称自己是“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宝牛大侠”,要那人别碰朱小腰,要杀人,就得先杀了他。 他外表威风凛凛,很能唬人。那人起初真被他唬住,出手不怎么凌厉,但七八招后,蓦地冷笑连连,一掌拍上他肚腹。幸好朱小腰站在旁边,以绝技“阴柔绵掌”偷袭,迫使敌人回身还击,掌上力道未曾用老,唐宝牛才保住了一条命。 其他人一涌而上,却无济于事。没过多久,朱小腰亦伤在那人手上。连温柔都能看的出,对方武功远远超过了他们,绝对无法力敌。 最可怕的是,他打量她的目光诡异绝伦,充满了兽性,让她想起荒野中的豺狼。她平日天不怕地不怕,这时也怕了起来,灵机一动,想起苏夜人在别野别墅,大可过去求救,赶紧招呼同伴风紧扯呼。 逃亡期间,另外四名护卫命丧敌手,多少为他们挣出一点时间。但敌人行动太快,怎样都没办法甩开。张炭审时度势,自觉无幸,绝望中一扭头看到苏夜,就像看到观音菩萨似的,不顾面子地大喊救命。 苏夜一到,刘全我转身就走,他们已经对她很是敬佩。今日那神秘人有样学样,居高临下地扫视一眼,照旧退避三舍,使他们敬意当场翻了一倍,盼望自己也有这等威风。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因为那人生性多疑,并非苏夜真这么可怕。 若非唐宝牛及时跳出,受重伤的人将是朱小腰。她素来冷漠高傲,对人不假辞色,但唐宝牛刚救了她,她无法拉下脸疾言厉色,神情颇为不自然。 四人年纪都很轻,刚刚脱险,心态就迅速回归正常,急着把这件事当作谈资,甚至你一句,我一句,商量下次应该怎样做。在苏夜看来,他们若有下一次,没准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却不便打搅人家的兴致,听着听着,眉头情不自禁拧到了一起。 她一向是人不犯我,我可能去犯人,人若犯我,我有机会赶紧奉还的风格。方才,她想追踪至蔡府,反客为主地跟踪那位神秘人物。无论他从何而来,有什么目的,只要变成一具尸体,就用不着别人操心了。 但她随即想到,这附近不是任何势力的地盘,而是由大内侍卫、皇城禁军管辖。就这么把他们扔下,她肯定不能放心。所幸那人屡次犯下恶行,不可能突然销声匿迹,早晚有一天,他将再度出现在她眼前。 她明知对方谨慎之至,绝不肯轻易出手,仍抱有一定的希望。蔡京、傅宗书、王黼、童贯等人老谋深算,却非常不愿意养着闲人,喜欢以有用无用为标准衡量下属。那人再怎样小心谨慎,也架不住上司吩咐,总会露出破绽。 如果她真的等不及,再去跟踪不妨。 这个时候,唐宝牛恢复了三四成行动能力,在温柔和张炭的扶持下,晃晃悠悠地起身。他竟不怎么在意自己,多次张望朱小腰,殷勤之情溢于言表。倘若他有詹别野那种口才,恐怕能当面做出二十首寄托情思的诗词。偏生他没有,所以只能伸长了脖子,忧心忡忡看着。 朱小腰避开他的目光,亦慢慢站了起来,忧虑地望着来时方向。 她心下主意不定,不知是立即返回十二连环坞好,还是一不做二不休,找到孙鱼再说。结果,她稍微吐露这个意思,苏夜尚未开口,就听其他三人七嘴八舌,纷纷谴责五湖龙王,支持朱小腰忘掉此行任务,马上回去。 温柔义愤填膺地道:“听说那老家伙为人还可以,为了吸引人才,整日作出礼贤下士的模样,应该不至于难为你吧!” 苏夜一愣,诧异道:“难道五湖龙王得罪过你?你对她评价怎的这么不客气?” 温柔忙着和朱小腰说话,头也不回地道:“没有啊,我根本不认识他,这些话都是爹说的。” 事情已很明显。 朱小腰名义上加入十二连环坞,实际听从颜鹤发与苏梦枕的命令。温柔三人对此一无所知,仍当她是五湖龙王的人。但唐宝牛不知怎么的,似乎对她一见钟情,甚至奋不顾身地相救。他们从来好恶分明,一旦看中朱小腰,五湖龙王根本不在场,也一下子殃及池鱼,被他们想象成苛待手下的愚蠢老板。 她静静望着他们,只觉自己变成了负责陪护的保姆,好不容易找到话头,插言道:“这地方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那人仍有可能回来,你们亦可能惹来新的麻烦。这样吧,我先送朱姑娘回去,再同你们一起回金风细雨楼。” 第二百九十五章 苏夜动作向来很快,不顾他们反对, 赶回案发现场, 查看死去的十名护卫尸体, 将他们伤口一览无遗后,才动身送朱小腰回去。 她在十二连环坞逗留片刻, 简单解释几句,要程英等人最近多加小心,能不出去就别出去, 顺带着, 加紧打探这个神秘人的身份。 朱小腰半路遇袭, 颜鹤发倒是平安无事。苏夜过去的时候,他人已回来了。怎奈她来去匆匆, 且有外人在旁, 无法当场听取消息, 只得约好下次再来。不过, 她看程英的神色,感觉梁何已被说动。梁何本为孙鱼的上司, 他既同意, 孙鱼还会远吗? 一行人借了十二连环坞的马车, 把唐宝牛摆放在里面, 立即返回天泉山。 唐宝牛打肿脸充胖子, 明明伤的很重,却一声都不肯呻吟,大有苏梦枕的风范。但是, 他肚皮朝天倒在床上时,气质马上和苏梦枕背道而驰,变成了一个很可怜的伤患。 苏夜拿出现成的药物,给他服下,以药力护住他心脉丹田,为他驱散体内尚留存的异种真气,然后再去见苏梦枕。结果她一进书房,发觉温柔与张炭两个正在那儿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把神秘人形容的罪大恶极,是天上地下第一可恶之人。 温柔一生当中,无论走到哪里,别人看在她师父和父亲的面上,总对她客客气气,不愿随便得罪她。即便对手起初不知她身份,知道了之后,态度也大多迅速转换,思考怎么才能不得罪温晚温嵩阳。 因此,她遇见那个对她生出邪念的怪人,当即吓了一大跳,感觉像是一盆冰水当头淋下。她为人再怎么粗疏,亦在潜意识里重视对方,一回来就找大师兄告状,老老实实地全盘交待。 苏夜见状,不再浪费口舌,只劝温柔多在楼子里待着,别随便乱走。如果她真的要走,也别离开风雨楼和十二连环坞的势力范围。别人忌惮温晚,蔡京可不会。他看温晚不顺眼,原因与看诸葛先生一模一样。倘若他发现了捉拿温晚亲生爱女的机会,绝不可能手下留情。 温柔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神色惊魂未定,仿佛被吓的很厉害。但苏夜并未对她抱太多希望,认为过一段时间,她会把这次惊魂事件抛到九霄云外,继续积极参与京师风云。 那个人的身份依然不为人知,连杨无邪都不得要领。金风细雨楼打探不到的人物,其他势力亦很难知道。苏夜问了一圈,见他们一问三不知,索性独自出门,当真到蔡府附近踩点,每次遥遥看着那座宏伟壮丽的府邸,期盼能察觉那个高瘦的身影。 她每隔几天就去一次,时间毫无规律,以免错过了目标。可惜她运气不好,三次过后仍无收获,墙缝里冻死的虫子都见了不少,唯独不见那个人。 然而,大约半个月后,她再度拜访十二连环坞,居然从程英口中,得到了一个和本人一样神秘的名字。 “天下第七?” 苏夜站在铜镜前,小心翼翼整理着脸上的易容药膏。公孙大娘在她身侧,帮忙将皱纹修整的更为真实。她已穿好五湖龙王的整套行头,只剩脑袋尚未完工。此时,镜中容颜一半明媚秀雅,一半皱纹密布,说不出的诡异。 “这不像他真正的名字。”她说。 程英盯着镜子,与程灵素并肩而坐,苦笑道:“这当然只是绰号。此人实在小心到了极点。他在蔡京面前,亦不肯透露身家背景,只以‘天下第七’自称。” 这份只有四个字的情报,仍是从蔡京书房里流出。天下第七投奔太师府后,所有会面、商谈、发布命令均在极度隐蔽的情况下发生。寻常人别说见到他了,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此人的地位如同龙八在丞相府,却远没龙八那么张扬。 那名书办始终不知他的存在,直至某一天,偶然听到蔡京与另一官员交谈,说出了“天下第七”四个字。 天下第七指代的肯定是一个人。但纵观江湖,好像从未有哪个成名高手,绰号叫作天下第七。换句话说,这仅是他给自己的代称,并非硬闯出来的名号。蔡府其他高手都有名有姓,有头有脸,对比过后,嫌疑人只剩下那神秘的高瘦个子。 苏夜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问道:“他名叫天下第七,那天下前六是谁?” 程英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知道。你既然撞见他好几次,那下次再见的时候,可以自己问问他。” 只知道代号,与什么都不知道几乎没有区别。苏夜叹了口气,笑道:“说起来,我差点忘了,皇帝信了我修道有成,和我打听仙丹的事情。他说,即便没有吃了平地飞升的药,能强身健体,补气养身也是好的。” 她上次拿药,拿的是程英的九花玉露丸,今次问炼药之事,问的自然是程灵素。 程灵素冷冷道:“我药王门中,还没出过为朝廷办事的弟子。” 苏夜笑道:“咱们药王门不是才传了两代吗?这一代弟子就剩你我两人,还不是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程灵素神色不变,望了一眼程英,摇头道:“你刚把英妹的独门秘药送了他,怎的他仍不知足?他体虚气弱,不知恤养身体,吃什么药都无济于事。他身边那帮和尚道士亦看明白了这一点,才屡屡虚言哄骗。你随便给他点儿什么算了,不必浪费珍贵药物。” 其实服用丹药有如吸毒,尝过一次甜头,将会念念不忘,每日服用,妄图通过这种省力手段,达到长命百岁之功效。自古以来,没有成仙得道的皇帝,也没有活过一百岁的皇帝。赵佶平时痴心妄想,相对脚踏实地时,也是冲着寿过百龄而去。 苏夜早知他在做白日梦,见程灵素语气果断,并无帮忙炼仙丹的意思,无奈道:“好吧,那我自己去药房翻翻。” 她说话之时,公孙大娘已涂完了她另外半张脸,整套易容接近完工。她再做几分钟修饰,罩上面具,戴上斗笠,便可用五湖龙王的身份,大摇大摆地走出门。 她这次过来,仍有正事要做,得和沈落雁共同出去,拜会一位颇有名声的人物。 此外,经过两年时光,分舵地底工程已经悉数完工。地底打通秘密通道,蔓延数个街区,分出不同区域,宛如不为人知的地下山庄。这既是来往分舵的通路之一,也是应程灵素要求,设置出的不见天日的地方。 许多药草生长在日光下,与生长在黑暗处的药效不同。另外一些不能见阳光,一见就加速枯萎,活不过十天半月。程灵素这么兴师动众,为的正是提供尽可能丰富的环境,独力与江湖善于用毒的门派一争短长。 苏夜对此毫无意见,一直尽力支持。她过来化妆之前,前去地底看了看,对工程十分满意。做这件事的人,全是她从江南带来的人手,速度虽慢了些,却很可靠。从此以后,她也是遇上危险,就能带人往地底一钻的人物了。 沈落雁也在房间里,倚在一张高脚小桌上,托腮看着她慢慢扮成五湖龙王,似是很感兴趣。待她易容结束,她才款款站起身来,笑道:“可以走了吗?” 她们今日准备拜访的人物,名叫温壬平,绰号叫作“残毒”,也叫“天残剑”。仅听这人姓氏,就知道他是岭南“老字号”温家的成员。 老字号为温家的总称,也是最常被提起的一个称号,下面又细分成死、活、大、小四个分支。在老字号当中,由十位最具能力的高手当家统辖,合称“十全十美”。十全十美中的两名兄弟,就是温壬平和他的弟弟温子平。 雷媚来了一趟,说出雷损和多指头陀的众多秘密。苏夜听完,已是信了一大半,却想找另一渠道加以印证。 但雷损本人极其善于封锁消息,以致在白楼之中,他的资料假的多,真的少,迫使她另辟蹊径。 温壬平乃是沈落雁注意到的人物。他们兄弟两个在温家地位不凡,江湖名气亦大。最特别的是,他们博闻多才,文笔奇佳,均为史学奇才,从年轻时代起,就运笔记载江湖上发生的重大决战、重要事件。 他们仗着自己消息灵通,每每不辞辛劳,亲身赶到事件现场,以便取得第一手资料。他们亲笔写下的记录、评点之类,具有非常惊人的公信力。凡是知道他们兄弟的人,还没有不相信他们的。 苏夜想打听雷损、雷阵雨,也想打听关七、关昭弟和小白姑娘。像他们这样两个人,正是她打探消息的最好渠道。 时至今日,温壬平接受朝廷聘任,当了身份特殊的史官,专门负责记载武林轶事、江湖风波。温子平则认为无官一身轻,继续做山野之人,终日悠游自在,神龙见首不见尾。 五湖龙王进京后,温壬平认为必有大事发生,匆忙赶回开封府,住在城中,苦苦等待重要事件。可惜他等到现在,只等到了龙王于三合楼决战关七、六分半堂于苦水铺围攻苏梦枕,算不上有多大的收获。再过一段时间,倘若城中继续一派风平浪静,恐怕他就会去其他地方了。 沈落雁是为了追查天下第七,特别注意消息灵通之人,才注意到温壬平这里。她认为,温壬平在朝中为官,尽管职位并不正式,也肯定能够联系别的官员。他知道的秘密,定然比普通江湖人物多。天下第七既是蔡京近卫,那么,温壬平也许知道他,听说过他的事迹。 苏夜对此持相同意见,于是同意和她一起前去拜望。 第二百九十六章 温壬平在京城期间,一直住在温家地产, 并未独立置办房屋, 因为他足迹遍及大江南北, 不会长期留在某个地方。他所住的院子离运河很近,位于别野别墅的相反方向, 比不得别墅周边的繁华热闹,风景却很好。 十二连环坞帮众只知总管出行,不知她车上还有龙王。苏夜不喜欢天下第七故作神秘, 可江湖最神秘的人物正是她自己。 两年当中, 分舵中的人一提起龙王, 总是满脸茫然,感叹她保密工作做的好。他们能确定龙王人在开封府, 偏生说不出她到底在哪里。 譬如这一次, 外人仅仅看到了登车的沈落雁。苏夜像个隐形人, 神出鬼没, 幽灵一样坐在车里,却无人得知。假如敌人发觉总管车仗, 前来偷袭, 将会得到令人魂飞魄散的后果。 所有总管的马车都是同一规格, 同一款式。从外表看, 这些马车只是格外宽敞而已, 并无太多特别的地方。但车帘向里的一侧,用金线绣着云中飞龙。每当车帘撩起,外面的人便可看见这条金龙, 从而意识到车主的身份。 马车外面,除了一名驾车的车夫,前后还各跟随着八名骑士,均为十二连环坞的精锐。这样的阵仗,无法与苏梦枕、方应看等人相提并论,不过走在大街上,也足够震慑宵小之辈,让他们退避三舍了。 苏夜愿意的话,可以躺在车里。她却不乐意扮出弱不禁风的模样,始终端端正正坐着,出神地盯着帘子。 如今天气渐冷,窗帘换成了厚实的锦缎,内侧用碎珠串成的珠链装饰,遮挡住大部分光线。她往外看的时候,通常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轮廓。 马车穿行于大街小巷,帘上光影斑驳,忽明忽暗,有着别样韵味。 她觉得,自己接近温壬平住处,等同于逐步接近数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候她尚未出生,江湖倒还是那个江湖。过往恩怨似乎已经结束,其实余波未平。时至今日,一部分成名高人仍十分活跃,将往事延续下去,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 那些前辈里面,诸如苏遮幕、班搬办、雷震雷等人早已销声匿迹,有的死了,有的失踪多年,不复过往盛名。雷损留在台前,孜孜不倦维持六分半堂的霸主地位。他身上一定隐藏着不少秘密,否则他何必花那么大力气,把自己的过往经历深深遮盖起来? 苏夜追思旧日时光时,有种抚今忆昔的沧桑感觉。岁月流逝,永不休止,如江水般奔流不息。然而,江湖中人好像只有名字变了,性格和举动都毫无变化。 追名逐利的人继续追逐,淡泊名利的继续淡泊。每年都涌出新一代的少年人,绝大部分消失在无数血腥争斗当中,等消耗的差不多了,就再补充一批。 不知要等多少年后,她和苏梦枕才会成为江湖往事,被后辈不停回忆? 树影映在帘子上,仿佛暗色斑纹。苏夜最后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到我这里已有一段日子。有何感想?” 沈落雁模样半点没变,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犹如两枚纯黑宝石,充满了年轻女子特有的活力。她摆弄着一柄装饰用的玉如意,笑道:“你这是问我,还是印证你过去的说法?” 苏夜咦的一声,却见她莞尔一笑,解释道:“我很喜欢这里。你说的不错,这地方让我想起隋室末年,表面风平浪静,但水面之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大大小小的冲突。杨广当政时,中原腹地冲突不断,塞外还有异族虎视眈眈。赵佶治下,何尝不是如此?” 苏夜笑道:“我不是问这个,这还需要问吗?我想知道的,是你平时感觉怎样?你本是寇仲的军师之一,有权指挥千军万马,现在没有军马给你,你是否觉得无聊?” 沈落雁摇头道:“这倒没有,我仍然给你同一个答案。当年你说过的话,正一句句变为现实。程二总管看似十分称职,其实是女中君子。要她去对付那些杀人凶犯,奸诈权臣,实在难为了她。她曾说大娘来了,她松了好大一口气,我来了,她肩上重担又轻了一半。” 她顿了一下,忽地又一笑,抿嘴道:“你师姐说,不论总管人数怎样变化,她永远忙得很。你若方便,不妨像带我那样,再带个精通施药用毒的人回来,给她添个臂助。”沈落雁智计过人,遇事常以军师的眼光看待,角度相当特别,而且一向实话实说。她说喜欢,那就是真的喜欢,说程英感觉轻松,也是当真轻松。 苏夜正在思索程灵素所言是真是假,沈落雁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你送朱姑娘回来后,这是我第一次出门。说来奇怪,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直觉路上会出事。” 苏夜笑道:“拖到这时才出事,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托你吉言,希望对方尽早动手,别再拖延下去。” 沈落雁道:“我们从来都是严加防范,不给外人动手偷袭的机会。他们好不容易碰上一次,岂会轻易放过?” 苏夜颔首道:“这正是我吩咐走小路的原因,为他们提供方便。人人都像天下第七那样谨慎,就轮到我头痛了。” 五湖龙王究竟在不在京城,究竟何时返回江南,何时回来,乃是京城各大势力永恒的疑问。倘若他们去问十二连环坞的子弟,得到的答案永远是“龙王他老人家就在开封府”。 可是,龙王暗中另有身份,已是大多数人的共识。他显然不可能每天脸上蒙着黑布,坐在分舵静室里无所事事。他们不得不怀疑,他日常在做什么,是否正用其他身份,筹划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阴谋? 众人心头阴云盘旋不去,只好盯住同在开封的几位总管。上一次,相府派人骚扰陆无双,意在试探十二连环坞的应变、行动、处理意外能力,结果损兵折将,两处都被人打的灰头土脸。五湖龙王全程未出面,已使傅宗书脸上无光。 龙八想勇争第一,当街拦住苏梦枕的师妹,别人就敢有样学样。最近一个月,京城意外死亡事件呈直线下降,可见天下第七如苏夜所料,逐渐收手,不愿继续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但是,沈落雁车驾驶离十二连环坞势力范围。官府眼线把消息传递回去后,相府、太师府的人能不能沉得住气,得看个人的为人秉性。 两人用聚音成线的功夫谈话,以免谈话内容落进他人耳中。车前车后十六名骑士,至今不知龙王正在车里,仍以为沈落雁一人乘坐。他们尚且不知,外人自不用说。 车夫全程精神抖擞,时而呼喝两声,指挥拉车的马匹转到他想要的方向。那两匹马亦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毛发铮亮,耐力悠长。它们小步奔跑,速度并不慢,没过多久,马车离开大街,抄近路进入一片林子。 这原是片桃花林,到了初春时节,桃花盛放,远看如一团团粉雾红霞,芳草落英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林中清溪蜿蜒而过,溪上架桥,溪畔种柳,亦为赏景胜地。 苏夜静静听着溪水流淌,心想再过一个月,开封降下大雪,溪中清流将被完全冻住,要等春暖花开时,才能再次听到这种声音。 沈落雁听力亦是上佳,察觉不远处的溪流,随手撩开珠帘,挑起外面那层锦缎帘子,朝车窗外看了一眼。 桃树比不得松柏之属,于深秋落叶,于冬日枯枝,剩下光秃秃一大片树干树枝,毫无观赏价值。由于天气寒冷,青石路面微微泛白,透出些许凄凉意味,让人看了心里发冷。 与此同时,周围几十丈方圆不见人影,寂静空旷到了极点。这无疑证明,文人墨客都是势利眼,只喜欢春、夏、秋三个季节的风景,等到冬天叶凋树秃之时,就抛弃了这片树林,让它孤零零地享受严冬寒意。 沈落雁认出这些是桃树,忍不住点评道:“我们来的不巧。如果春天过来这边,定然是满眼浓粉嫣红。” 苏夜淡淡一笑,平静地道:“若想看花,数城外最好。京城之内土地贵重,也就运河两边有这么几片树林。” 她们往窗外看的时候,依然凝聚内力,将声音直接送进对方耳朵。车外马蹄笃笃作响,带出一股难言的韵律感。马蹄声和溪水流淌声,既毫无关联,又相映成趣。车外的人照旧一无所知,全然没意识到沈总管正在和人说话。 马匹四蹄踏上桥面,使车身微微后倾。沈落雁觉得无趣,重新放下帘子,回身坐好,心里却突地一下,掠过一阵浓厚的不祥感觉。 她抬头望向苏夜,恰见苏夜脸上笑容加深,无声无息地向她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是——“小心”。 两人先前谈论对手,笑谑成分大于认真。苏夜的确有意诱敌,但自觉概率为百分之五十,可能性并不算高。傅宗书等人既可能因为最近屡屡失败,因怒意而失去理智,赶紧找十二连环坞出气,也有可能败而不馁,老谋深算,准备先摸透对方底细再做打算。 因此,马车一进这片很适合伏击的桃林,苏夜便暗自运功,感应林中的可疑人物。她发现陌生的心跳时,顿时感到十分满意,绝对没有一点惊讶。 她说“小心”的同一时间,桥底蓦然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一伸出来,立刻打出三枚形状很奇怪的暗器。 暗器外形像棋子,边缘却闪着寒光,飞旋激射而出,凌空划出三条发亮的银光。银光穿过石桥护栏的空隙,射透马车厚实、沉重、坚硬的木板,倏然而没。 手的主人不肯露头,那只手也瞬间缩回桥底。可是,三枚暗器就此音讯杳然,并没像他想象中那样,拐四个弯,产生六种变化,带着血肉,飞出马车的另一侧板壁。 暗器旋入马车,马车后面陡然出现了一柄剑,一柄灿然生光的宝剑。 剑鞘挂在主人腰间,雕龙漆风,上面镶嵌了十三粒明珠。剑锷精美如艺术品,嵌着宝钻和墨玉。剑锋闪烁金光,如同由黄金制成,几乎能闪瞎人的眼睛。 这把剑华丽炫目,使出的剑法却又狠又厉,神勇绝伦。握剑人披发、戴花、长袍、古袖,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滑了出来,脸上兀自噙着冷笑。 第二百九十七章 长剑去势好快,转眼刺进马队末尾一名骑士的胸膛, 鲜血飞溅而出, 溅上泛白的桥面, 也溅进了旁边马匹的皮毛。 马匹受惊,不住摇头摆尾, 连声长嘶。幸亏它们经过针对性训练,遇险时仅是嘶鸣示警,并未奋蹄疾奔。何况, 这座石桥宽度有限, 它们挤在桥上, 想逃也逃不出去,一时之间转动不灵, 像是卡在了那里, 焦躁不安地摩擦冲撞。 那名剑手一击毙命, 旋即抽回长剑, 手腕一振,剑光射向左侧敌人。剑招凌厉狠辣, 和他本人一样冷酷, 并透出拼命的架势。 这人持剑撞进马队, 桥下再度打出两批暗器。 第一批共有五枚, 都是内部中空、滴溜溜乱转的铁蒺藜, 预计于射入马车后爆开。第二批形状狭长,竟是三枚竹简。不过,普通竹简都用牛皮细绳串在一起, 作为记录文字的工具。这三枚头尾均磨的尖亮,激射时忽快忽慢,令人难以防范。 但是,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两批暗器的命运,与首次打出的三只棋子完全相同。它们穿透木板,打进那辆宽大的马车,自此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铁蒺藜里面装有火药,火药似已失效,全程无声无息。别说爆炸,甚至没有击中人体时的细微声响。 桥下的人心中一惊,不及多想,耳边听到一声尖锐至极的呼啸。他对暗器绝不陌生,一听这声尖啸,立即猜出是利器破空声。 他双眼无法透视青石,看不到桥上发生的事情,只能暗自猜测,想不出上面怎么回事。 此人仅靠听力,终究错判了形势。那声尖响并非发自一枚暗器,而是整整九枚。棋子、铁蒺藜、竹简于同一时间,从马车后部飞出,速度快的出奇。它们形状各异,大小不同,却齐头并进,速度一模一样,连成一条直线,射向手握金剑的剑手。 那人在片刻间杀死一人,杀伤一人。对他而言,杀人比杀鸡更加容易。就在刺出第三剑时,他脸色蓦地变了,冷笑亦扭曲成滑稽至极的表情。 他身子向下重重一沉,间不容发地躲过那九枚暗器。飞旋的棋子割断了他一小半头发,只见空中发丝乱飞,和主人一样狼狈。 马车始终未停。车前八名骑士催动坐骑,向着石桥另一端疾冲,意欲给马车留出空间。可是,他们还没走出几步,突然齐齐勒住缰绳,发现前方出现了两个素未谋面的人。 这两人身量高大,面容粗犷彪悍,给人威武雄壮的感觉。左边那人腰间悬挂金鞭,右边那个一手拿金鞭,一手拿蟒鞭。他们神色严厉,凛凛生威,站在赏桃花用的小径上,活像两个从天而降的门神。 他们正是“大阖神君”司马废,“开阖神君”司空残废。 两人在破板门一役后,始终心惊胆战,不愿当众露面,此刻却在这片桃林里出现。他们站着,差不多与坐在马上的人齐平,外加脸上无所畏惧的表情,气势十分惊人。 他们失去多年相伴的“大开神君”司空残,实力、精神两方面,均承受着极其沉重的打击。他们回到龙八太爷那里,对龙八的辱骂置若罔闻,低头喏喏称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信心已经被姓苏的王八蛋和姓苏的小王八蛋摧毁。 如果他们恢复不了,那么从此以后,只能欺负蔡追猫那种弱者,再也不敢挑战高手。 因此,龙八太爷安排他们参加这次行动,要他们杀死十二连环坞的总管。如果此番功成,司马废与司空残废将重拾信心,变回以前的三神君。 龙八的“三征”已变成了“二征”,真的不想看着幸存的两人再变成废物。 他脾气急躁,心胸狭窄,见高官如同见到亲生爹娘,但这并不表示他做事之前完全不加思索。司马、司空并非独力承担任务,他们有帮手,而且是武功非凡、地位在他们之上的高手。 藏身桥底发射暗器的,是鲁书一。位于桥后袭击护车骑士的,是燕诗二。他们与顾铁三、赵画四兄弟齐心,共同担任蔡京的“四大护卫”。但不久前,顾铁三与赵画四不幸战死,令剩下的两人既怒又惊,担心遭受师父元十三限的追究。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活得颇为忐忑不安。 六人的“六合青龙乾坤大阵”,本应具有奇效,专门克制诸葛小花的盖世神功。元十三限特意培养他们,正是为了战胜诸葛神侯。如今元十三限尚未出山,他们已经六去其二,令他的梦想化为泡影。元十三限若不怪罪,才叫奇怪。 鲁、燕两人多次商量,仍不知如何交待,只好先等叶棋五和齐文六赶来京城。 更糟糕的是,蔡京见四大护卫死了两人,似乎很不高兴。他重视他们,是因为他们有用,而且从未令他失望。等他们没用的时候,这些厚待亦会随风而逝。这一次,他不惜冒上再失两名强将的风险,命他们去围攻总管马车,既像给他们立功的机会,又像考验他们的本事。 幸好他安排的十分周全,不仅同意傅宗书出动两大神君,还派人联络六分半堂。他希望六分半堂当机立断,要么选择金风细雨楼,要么选择十二连环坞。无论选择哪一方为对手,都必须向他展示足够的能力。 否则,朝廷为何非得支持他们,为何不坐山观虎斗,等着他们渐渐被另外两方势力打压? 雷损怎么想,六合青龙自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向蔡京作出许诺,同意转移目标,也会在命令到来之时,继续与太师府合作。 他送来的帮手绝非敷衍了事,而是六分半堂非常看重的人物——邓苍生、任鬼神。 苏夜曾说,她一旦在京中招兵买马,立刻会收到敌人派来的奸细。事实正是如此。沈落雁吩咐准备马车,与其他总管交谈,期间难免泄露风声。太师府得到消息,赶紧安排人手,在半路等着伏击。 由于桃花林僻静清幽,最适合埋伏,他们便选择这里。结果,马车当真走上小路,不愿意沿大道绕远圈行,令伏击者兴奋不已。 可惜,内奸根本不知道,他送出的消息本是人家故意让他听到的。他天真的像个初生婴儿,对龙王的打算一无所知,还以为总管做事粗疏,如今终于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候。 自古以来,风险与机遇并存,但他们得到的只是风险。机遇也许存在,却大大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 苏夜接下九枚暗器,以柔劲阻止火药爆炸,然后把它们当成自己的所有物,轻轻松松射向后方。鲁书一在下方听着,兀自不知那是自家暗器。 与此同时,沈落雁出声叫道:“散开,勿要挤在车子旁边!如果不行,可以跳进水中!” 马队遇上敌人,她居然要护卫散开,乃是大违常理之事。但那十六名骑士习惯服从命令,一听总管呼喝,立刻眼观六路,寻找离开原地的出路。 其中六七人,毫不犹豫遵照沈落雁吩咐,纵马踏入小溪。他们胯下坐骑早就躁动不安,纵使看到溪水奔流,也不知害怕,不顾一切地想离开刀光剑影,纷纷按照主人命令,跳过护栏,跃进溪水之中。 桥底不止鲁书一自己,桥底共有三个人。 他们的目标本就是沈落雁,无心追杀不重要的旁人。骑士离开石桥,一时人喊马嘶,热闹的异乎寻常。石桥下方,却幽灵似的翻上了两个蒙面人。 一人个子较高,身穿长衫,作书生打扮;一人个头与常人无异,鞋袜整洁,好像很注意修饰。两人脸上蒙着厚厚的粗布,露出锐利明亮的眼睛,一上来,双掌立刻拍向马车侧壁。 这辆马车共有三个窗口,分别位于两侧和后壁。苏夜掷出暗器,阻拦燕诗二,用的是后方车窗。这两人则是一人负责一个侧窗,打算堵住所有逃生之路。 他们赤手空拳,一对手掌就是武器,出招时五指并拢,锐不可当。邓苍生爱用指尖,任鬼神擅用掌侧,分别叫做“苍生刺”、“鬼神劈”。 邓苍生运气不好,选中了苏夜坐着的这一边。他手掌前推,将全身功力凝聚于指尖,破铁壁如破豆腐。任鬼神和他隔车相对,挥掌下劈,一掌劈在窗沿上。 他掌力刚猛雄浑,当场劈碎木板,还顺带着撕碎了锦缎窗帘。珠帘寸寸断绝,米粒大小的碎珠闪着宝光,落在马车地板上,悉悉索索声不绝于耳。窗口内侧,蓦地现出一点金光。 金光来自一支赤金簪子。金簪一端镶嵌指肚大小的明珠,光泽柔和悦目;另一端如同鲁书一的三枚竹简,磨的又尖又利。它乍然闪现,如同一道金色闪电,直刺任鬼神掌心。 这一刺角度刁钻,寒气森然,功力极为精纯。任鬼神心下骇然,急忙抽手,顺势向上一翻,落在马车顶部,又是一掌拍下。 他们两个练的内功是“混元一气神功”,多年以来纵横江湖,全靠这门强横霸道的功夫。他手掌拍中马车,登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就像马车上空陡然响了一声惊雷。他不信一掌过后,沈落雁仍能安坐车中,拒绝出来。 可是,这声巨响里面,混杂了邓苍生的喊叫。 邓苍生运起“苍生刺”,右手点向前方,钉子般钉进那个平凡无奇的窗洞。手掌刺透窗帘,刺进马车,然后刺进了一股空虚的寒意当中。 他并未感觉到任何力量,只觉空气突然寒冷如冰,裹住了他的手。他这只引以为傲的右手,不能前进一毫,也不能后退一厘,仿佛冻进了一座冰山,动弹不得。 这是他平生未见的怪事,也令他毛骨悚然。他极力运功后拉,奈何无济于事。须臾间,手上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 皮肤、肌肉、骨骼、血管和神经,无一不在痉挛抽动。他觉得那不是寒冷,而是灼热。有人在车里拿着一块烙铁,把他的右手从外而内烫了一遍。 他奋力相抗,方察觉手指与手掌的轮廓。到了这时,他终于意识到,抓住他的东西竟是一只戴着手套的人手。但那只手坚硬如铁,纹丝不动,还一分分加重力道。任鬼神恍若神魔,豪情万丈地掌击马车时,他正在竭尽全力挣扎。 挣扎同时,他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喊叫。他看见马车车顶轰然碎裂,一道游龙似的黑光浮现眼前。 第二百九十八章 车顶裂开,阳光立刻照进车中。 一个全身上下漆黑一片, 仿佛能够吸收阳光的人影, 冉冉升了起来。天空湛蓝无波, 如同毫无杂色的绸缎,天色晴朗明亮, 却无法给这墨汁一般的影子镀上微光。人影乍现,与刀光合二为一,难分难解。 邓苍生身体卡在车外, 面颊紧紧压着冰冷的木板。苏夜左手拉着他, 右手运刀抵挡任鬼神, 仍能使他动弹不得。他魂飞魄散,惊惧之情难以形容, 接连大叫了几声, 脑中忽然嗡的一震, 传来极重浊、极冰冷、极沉重的声音。 这个声音他做梦亦忘不掉, 正是五湖龙王的嗓音。 龙王吐字清晰,气息纹丝不乱, 似乎不在意他的挣扎, 淡淡问道:“你是谁?” 她问话时, 手中力道缓缓放松, 令邓苍生不那么疼痛, 见他惶然无语,立时再加一把力。邓苍生嗷的一声,下意识嚷道:“是我!我是邓苍生!” 龙王道:“啊, 那么另外一位,定然是任鬼神了。” 双方在三合楼相见那一天,苏夜的易容无懈可击,邓、任两人尚是迷天盟圣主,同样穿了一身黑袍,用面具遮掩容貌。他们加入六分半堂后,因堂主死伤者甚多,一跃成为新任堂主,很得雷损重用。这一次,两人沿袭过往习惯,仍以厚布蒙面,却遇上了蒙面与否毫无差别的敌人。 邓苍生慌乱之中,勉强明白了自身处境。但人惊慌起来,难免胡思乱想。他甚至想起那天夜里,自己仗着雷损、苏梦枕等人正在附近,口出狂言嘲笑朱小腰,现在龙王捉住自己,没碰任鬼神,一定是为朱小腰出气来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任鬼神亦看清了那个黑色身影。他起初未注意邓苍生那边,还以为自己与五湖龙王打的难解难分,正觉意外,忽听惨叫连连,赶紧望向惨叫传来的方向。 此时,司马废、司空残废迅速接近石桥,出手拦截马车。他们高大威猛,身法却十分轻捷,晃动之际,踩着桥边护栏,扑向那辆千疮百孔的车子。苏夜急于出去解决他们,不愿和邓苍生多说,冷笑一声,催动先天真气。 邓苍生手指咯咯作响,几个弹指的时间,却和几个时辰一样漫长。他疼的冷汗涔涔而下,忽觉一阵难以言喻的寒冷与剧痛,同时听五湖龙王道:“雷损为了练武功,自行去除两根手指,用木制的手指替代,令招式更具威力。你是他下属,为啥不向他学学?” 说到最后一个字,邓苍生惊叫着向后跌去,无法控制身体。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右手从车窗里抽了出来,但手上血肉模糊,鲜血喷涌如泉水。 他的拇指、食指竟被五湖龙王硬生生拔掉了,留下两处惨不忍睹的伤口。与此同时,龙王震断了他右臂经脉,臂中流转的内力瞬间狂涌乱走,堵塞臂上穴道,使他整条手臂失去知觉。 痛感消失,他的心却沉入了万丈深渊里。他一身武功,全在两只手上,如今右手废去,武功相当于打了大半折扣。从此往后,他要如何在江湖上生存? 邓苍生尖叫着,叫的像个小姑娘,向后跌入溪水,令桥上人人侧目。他们终于明白过来,发现五湖龙王就在车上。任鬼神击破车顶,令这个可怕的人物现出真身。邓苍生已成第一个牺牲品,谁会是第二个? 他们来不及猜测事实真相,亦不知自己是否陷进了对方的陷阱,各打各的算盘。自从龙王力战关七,打塌了一座三合楼,他们就把她列进神秘高人的行列,一见她的面,气焰就情不自禁弱了三分。 任鬼神一边对付夜刀,一边对付沈落雁的夺命簪,一边眼睁睁看着邓苍生遇难,神情复杂至极。忽然之间,夜刀力道陡增数倍,他眼前黑雾翻涌,举目所及全是黑光,顿时大惊失色,二话不说弃友而逃,足底用力,人向后飘出数丈远近。 他逃脱了刀光笼罩范围,别人却没这么好运。黑光闪烁不定,如同一条活蹦乱跳的游龙,四下游走。它并未追逐任鬼神,也未追赶连滚带爬,向远方奔走的邓苍生,而是当空蜿蜒转动,刀势重心转换位置,迎上了两大神君的金鞭。 同样是用刀,苏夜与五湖龙王的刀法截然不同。 司马废应对苏夜时,感觉刀招轻盈灵动,自己成了笨拙的胖子,竭力乱蹦乱跳,仍然打不中自身边擦过的雨燕。五湖龙王却根本不在乎他怎样蹦跳,刀光犹如噩梦,当头压下。他头顶乌沉沉黑云翻滚,辨不清刀锋指向哪个地方,只得奋力舞动八棱金鞭,护住头胸要害。 任鬼神看清局势,当场作出生死攸关的判断,及时逃之夭夭,才能毫发无伤地逃离桃花林。司马废、司空残废反应较慢,身法亦不如他那样灵活,一被夜刀缠上,便是厄运加身。 单就武功而言,他们尚不如顾铁三和赵画四。顾、赵死于非命,他们支撑的时间只会更短。 马车侧畔金光闪现,仿佛金蛇狂舞。鲁书一不甘寂寞,从桥底跃上桥面,刚一露头,便感到沉重至极的压力,看到了飞龙般的黑色流光。他暗叫不好,迅速缩回石桥底部,紧紧贴着青石。 他缩回之时,桥上一声锐利清响,响彻整片桃林。苏夜一刀击断司马废的金鞭,再一刀撞开他护在身前的双臂,最后第三刀刺穿他心脏,顺手扣住他肩膀,把他摔出了石桥。 邓苍生随便把手伸进马车,得到失去两只手指的凄惨结局。任鬼神不顾身份,奔逃而去。司马废照面不过七八回合,已是鞭毁人亡。参与这次行动的六大高手,转瞬一伤、一逃、一死。活着的人心里怎么想,不问也可以知道。 其他人犹可,鲁书一、燕诗二把五湖龙王当成和师父不相上下的人物,见到她之后,警惕心比常人更盛。 鲁书一见机较快,藏身石桥之下。燕诗二正要大开杀戒,与同伴一起围攻马车,却看到了同伴的下场。他无路可走,心下又无比惊讶,手头自然慢了两分,抬头望去时,恰见司马废胸口血流不止,摇摇晃晃地倒翻下桥,坠进溪水。 而五湖龙王隐于刀光当中,卷至司空残废身边。司空残废大为恐惧,横下心来,硬是挨了沈落雁一记金簪,抽身往桥底跳去。 他上半身刚离开石桥,后心就传来沉重的一击。那一击雷霆万钧,好像有人拿着千斤以上的大铁锤,狠狠给他来了一下似的。他口中立即尝到鲜血的滋味,又腥又甜,连双眼都浮出了红丝。可他没有死,他横飞向溪畔,重重摔在地上,竟摔出了一个浅浅凹陷。 他还活着,他还爬的起来。他忘记了自己的金鞭脱手而出,蟒鞭缠在栏杆上,空着双手爬起身,逃向远离马车的地方。 他摔出凹坑的一刻,不远处一株参天大树后面,突然人影闪动。一个高高瘦瘦、身后背着破旧包袱的人,转身就走,看都没往后看一眼,仿佛那里有致人死命的瘟疫,逼迫他尽快离开。 司空残废看见了这个人,几乎喜极而泣,用嘶哑的声音连续叫了好几声,希望对方回来救他。然而,天下第七就像听不见,身影一闪再闪,转眼去的远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天下第七的名字,来自于他自认天下武功排名第七。他离开是非之地时, 速度亦快的像是天下第七名。 溪水原本十分清冽, 此时已被鲜血染红。十多匹骏马争先恐后, 急着跳往岸上,其中三四匹踩中了摔在清溪里的司马废。但司马废胸口中刀, 毙命极快,任凭马蹄踩来踩去,一动也不动。 司空残废上一次受这么大的惊吓, 还是直面金风细雨红袖刀的时候。他喊不住天下第七, 向前奔了几步, 忽听背后五湖龙王一声长笑,冷冷道:“你接我一招不死, 也算不容易了, 你滚吧!” 话音未落, 黑影纵跃如风, 掠向仍在两名骑士中间,心下犹豫不决的燕诗二。 燕诗二习练的剑法, 名叫“飞星传恨剑”。他们六个师兄弟不但勤于习武, 而且各具文才。 鲁书一自行创出一件法宝, 模样如同一卷竹简, 平时他身边带着书本, 充满了文人气质。燕诗二剑法更加过分,直接化用秦观的《鹊桥仙》。不过,他用起剑来, 没有半点“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的气质,倒是与冷血很相似。 顾铁三、赵画四分别选中铁手与追命。燕诗二用剑,所以命中注定的对手是冷血。 众所周知,冷血用的剑没有剑鞘、没有剑锷,犹如一条带锈的铁片。但他的剑法神勇狠厉,正像他的名字那样。燕诗二练剑时,也神勇,也狠厉,对敌人也招招拼命,剑剑狠毒。 问题在于,看起来拼命,不见得真能拼命。燕诗二向来很爱惜自己,非常看重自己的性命。如果敌人比他差,他拼起命来,自然得心应手,荡气回肠,狠的无以复加。然而,等他碰上当真需要拼命,或者拼了命都换不回敌人一条命的情况,就得考虑再三了。 金剑离马腹只有毫厘之差。剑光忽然一闪,以逃命般的速度,猛地从骏马身侧滑开。剑锋金光灿烂,绚丽夺目,却压不下那扑面而来的沉沉黑光。 他们的想法并不错。想要对抗五湖龙王,得元十三限亲自出手才行,他们还不够资格。即使六人齐聚,摆开乾坤大阵,对方练的又不是自在门武功,未必克制得住,何况现在只有两人。 燕诗二想法瞬息万变,陡然发觉鲁书一仍藏在桥底,似乎无意出面相救。他心头一颤,手头跟着一颤,剑锷镶嵌的十六颗宝钻激射而出,势如飞星。宝钻上附着他的独门内力,对手挡下之后,巧劲立即变换方向,在贴身距离以内,转弯打进其他要穴。 飞星传恨的飞星,指的居然是十六枚暗器般的宝钻。传恨两字,才被用来形容他的剑招。 宝钻当空疾掠,拖曳出长长的无色光芒,亮的异乎寻常。然后,十六点星光钻入黑云之中,被云层吞没。燕诗二不及计较大师兄,凝神去看那道黑光,蓦地发觉光芒再现。刀气裹住那十六粒宝钻,仿佛用星辰装饰自己的黑龙,张牙舞爪地逼向他。 宝钻一碰刀气,立马倒射而回,命运如同鲁书一发出的暗器。区别在于,鲁书一藏身桥底,暗器难近。燕诗二没他那么好运,离夜刀仅有一丈左右。 他的心神被刀光吸引,明知危险至极,就是移不开目光。更要命的是,即使他全心全意地对付敌人,也难以化解眼前困境。眼见宝钻就要击中他喉咙,把他脖子打的像个莲蓬,他却忽然动了。 他用一种很奇怪的手法,拈下自己戴着的花。鲜花微微颤动,忽地拦在了他和暗器之间。宝钻一颗接着一颗,全部打在花瓣上,瞬间把这朵花撕的粉碎。 花碎了,宝钻劲力也被卸掉,接二连三地落在地上,朝不同方向滚去。 他仓皇后退,忘了在此之前,自己正想杀死旁边的马,以及马上的人。他甚至想不明白,两匹马并排而行,因受惊而挨挤摩擦,五湖龙王究竟怎么从极狭窄的空隙钻了过来,钻到他这边? 他施展暗算手段,勉强打乱夜刀节奏,再让花替自己接下暗器,仿佛代他承受了劫数。可是,劫数一而再,再而三,如命运的车轮碾压着他。他手段已经用尽,未能抢出一条逃生之路,所以只能持剑拼命。 事实上,他剑法确实很好,带着诗情画意的风采。他每刺出一剑,都像写下一句精雕细琢的诗。 苏夜一照面便看出,他仍然处于刻意雕琢,务求每一剑都发挥最大威力的阶段。他很在意剑招的感觉,希望敌人察觉他想用剑表达的东西。可惜,他越刻意,剑法的破绽就越大,越在乎,就越容易暴露弱点。 在她眼中,这只是剑技,还称不上剑道。剑是他的武器,而非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一边拼命,一边飞快转动脑筋,思索如何才能生还。他想呼叫救兵,但别人死的死,跑的跑,救兵只剩鲁书一。他内心深处,仍抱着一丝幻想,期待五湖龙王因为不认识他们,打算抓一个活口,出手时未尽全力。 惊人的寒烈刀气告诉他,他错了。 五湖龙王攻势犹如狂风暴雨,出刀期间,竟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话。她说:“对不住。” 金剑失去了宝钻,还有明珠和金灿灿的剑身。金光纵横来去,泻下一片华丽的赤金帘幕。剑光映着燕诗二,使他的脸也变成了金黄色。他头痛欲裂,精神上承受着恐怖压力,剑招愈见散乱,哪里还能说话,只好用眼神表达疑惑之情。 苏夜缓缓道:“你杀了我的人,我只能杀了你。” 这句话清晰异常,不疾不徐,人人都能听见。燕诗二面如死灰,鲁书一却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他贴在青石下面,轻巧地移向溪畔。他敢保证,自己全程未发出半点声音。燕诗二激动慌张,觉得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战,龙王应该手下留情。他却镇定而冷静,趁着龙王与师弟交战的间隙,一寸一寸挪向安全地点。 这个时候,邓苍生、司空残废已经逃之夭夭。鲁书一发觉五湖龙王没去追赶,不知她决定先拦住燕诗二,还以为她大发慈悲,放过逃走的人。 他想做其中之一,于是慌不择路,像个特别庞大的蜘蛛,静悄悄贴石而行,正准备双腿发力,跃向小溪岸边,耳中却听到异响。 飞星传恨剑的呼啸声,在一声短促清响后,骤然断绝。燕诗二惨叫出声,叫声比那声清响还短。鲁书一听在耳里,惊在心里,只顿了一顿,转眼发现桥上一条蟒鞭,游龙般游了下来,卷向自己扒着石头的双手。 他移动时足够小心,但他无法消除呼吸、心跳,和皮肤摩擦青石发出的细微声响。即使他一动不动,苏夜照样知道他在哪里。她以压倒性的实力解决了燕诗二,岂容鲁书一逃走,遂挑起司空残废落下的蟒鞭,运鞭成风,抽向桥底的藏匿者。 鲁书一反应极快,右手疾翻,从怀里翻出一册书。蟒鞭如同真正的蟒蛇,一碰书的封皮,立刻死死卷住它,倒卷回去,抽动时的模样与蟒蛇捕猎毫无差别,令人目瞪口呆。 他在蔡京身边任职已久,见过大开大阖三神君的出手。和这迅疾无伦的卷动相比,他们的鞭子活像被人点中了穴道,尽管也是灵动自若,仍然差了点什么。 他是六合青龙的老大,内功深厚充沛。武功最高者另有别人,但他读过最多的书,头脑亦最为灵活。他见蟒鞭抽回桥面,马上完成那个被中途打断的动作——飞向河畔,落地就逃。 他的人离开石桥,向外面明亮的冬日纵飞而去。可他刚飞出半截,便有个漆黑的东西,自上方垂下,恰恰遮在他纵跃的必经之路上。 鲁书一脸色遽变,比濒死的燕诗二还难看。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硬生生停在半空,随后伸出左手,扒住桥底石缝。他的身子像条钟乳石笋,恶狠狠地扎在原地,硬是没撞上五湖龙王。 寒气弥漫桥洞,无边无际,似冬日吹拂不休的寒风。鲁书一遏住去势,足足用出了五成功力。他挂在那里,发现龙王与他脸对着脸,平视着他。他那紧张中略带惊慌的神情,被人家一览无遗。 鲁书一喉头微微抽动,转眼拟定对策,钟摆似地向后荡去。他右手再度伸进怀里,掏出了一卷竹简。竹简哗啦一声展开,向前兜去,其中五枚松脱弹射,利箭一样射向苏夜面门。 当然,鲁书一看不见她的脸,只能以戴着斗笠的脑袋为目标。他们同门六人中,叶棋五的暗器练的最好,但另外五人同样擅长发射暗器。 五枚竹简沉稳凝定,划出美丽的弧线,表示他仍未慌张失措,试图用它们阻拦她的下一步动作。 竹简展开之后,变作一个长方形的屏障,挡住双方视线。鲁书一脊背拱起,剩下五成功力全用在这一次摆荡上。他松开右手时,恰见那卷他珍惜如半条性命的竹简从中裂开。竹简后面,闪出一道足以斩裂石桥的黑色寒光。 他向外飞出,势头正好达到顶点,再不能作出其他动作。桥下寒风更盛,吹动时如有实质。寒意包裹着他,侵入他的皮肤与肌肉。但他很快发觉,这并非现实中发生的事情,而是幻觉。 幻觉麻痹了他的头脑,混淆了他的判断力,让他短暂地与现实分离,无力应对敌人的杀招。 寒意顷刻消散,五湖龙王掠过他身畔。他颈后衣领突然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对方内劲凌厉无俦,如同山洪暴发,贯走他周身经脉,顺势上冲,带着他跃上石桥,钻进那辆三面透风的马车里。 鲁书一头昏脑涨,体会到邓苍生的感觉,只觉眼前景象不停变幻,怎样反抗都是无用。最终,他后脑撞上马车地板,生出一阵剧痛,连带着满眼金星。 他大骇之下,本能地猛烈挣扎,才觉察不知何时,他的穴道已被人家死死封住,把他弄成了动弹不得的俎上鱼肉。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问道:“现在怎么办?还去不去见温壬平了?” 第三百章 鲁书一无法动弹,只能转动眼珠。眼珠向左一转, 看见残破的板壁上, 抹着一泼鲜血。他昏昏沉沉, 脑子不怎么好用,看了好几次才想明白, 这是邓苍生断指时流出的血。眼珠再向右一转,却看见女子的罗裙与绣鞋。 沈落雁在他身边挪动,蹙眉看着他, 好像在看一件惹人厌烦的东西。 他想转动脑筋, 可惜转不起来。马车外面, 马蹄踏水声、众人发出的呼喝声已渐渐消失,溪水仍在流淌。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 桥上与水中各留一具尸首。几个人遵照沈落雁的吩咐, 正从小溪里打捞司马废。 他真的没想到, 这场伏击的结局竟如此惨重。他不像两神君那样气馁, 但此刻落入敌手,心情仍颇不平静。他胸腔左边, 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同时, 他听五湖龙王冷冷道:“去什么?马车已经变成了敞篷车, 拉到人家门前, 岂不可笑?回去吧。” 即使伏击失败, 取胜一方亦不宜久留。再过一段时间,六扇门中的人就会赶来收拾残局,并发觉仰卧车中的鲁书一。到那时候, 任谁都难以交代。假如他们开口要人,苏夜公然拒绝,就是当众不给开封府颜面。 她不认为他们胆敢纠缠不休,但不愿陷入毫无意义的交涉中,才说尽快返回。 鲁书一竭力睁大眼睛,忽地发现头顶飘来一片黑影。五湖龙王俯身看了看他,斗笠上缝着的黑布自然垂落,将她长相遮的严严实实。 布工织布时,线与线之间肯定会留出微小的孔洞,并非铁板那样结结实实的一大块。这种孔洞已经足够了,可以让苏夜在它后面正常视物。鲁书一不明就里,盯着垂下的黑布,心想他怎能看清东西。 一瞥之后,五湖龙王立即直起身体,转身走向马车出口。马车内部十分宽敞,鲁书一隐约觉得,旁边再躺几个人也没问题。他心脏鼓噪不止,蓦地脖颈处再度一紧,被人向上拉起,轻轻松松地抛出车外。 这辆车不敷使用,仍要被拉回十二连环坞分舵,或维修,或拆分扔掉。他身不由己,先是摔落在地,一张脸深深埋在冰冷的泥土中。然后,有人跳下马背,把他提到马上。这匹马悠悠迈步,走向离开桃花林的方向。 他的双眼不受拘束,可以随便睁开闭合,眼前却是一黑,心知至今无人前来援救,自己将成为龙王的阶下囚。 他所预想的结局,绝不是这个样子。沈落雁的确在这俩车里,但旁边多了一个人,一个有资格与元十三限相提并论的人。他们的失败,就从他发射暗器袭击马车开始。 鲁书一怎么想,苏夜并不关心。她之所以抓他的活口,原因其实很简单。 她认识司马废、司空残废两人,知道他们是龙八太爷招收来的手下。邓苍生与任鬼神两名难兄难弟,亦是她逐渐熟悉的角色。 他们本是道上的出名杀手,不知从何时起,加入了人才凋零的迷天盟,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雷损暗中收买。她也很清楚,他们现在是六分半堂的堂主,身上已无太多值得发掘的秘密。 鲁书一、燕诗二则不同。她没见过他们,不认识他们,而他们武功出众,尚在四名同伴之上,令她心生好奇。燕诗二杀了人,所以她杀了他,留下鲁书一。鲁书一自以为悄悄挪动至石桥边缘,飞扑溪畔就可以逃过一劫,实在把事情想的太容易了。 回去的路上,为避免捕快、衙役查问,他们一直选择僻静小路,并未现身于繁华长街。苏夜早就做好准备,一等遇上麻烦,她就抓起俘虏,直奔分舵,绝不给外人干涉的机会。幸好一路平安无事,她精心准备的狂奔计划亦未用上。到了分舵大门处,沈落雁去处理马车及死伤者,她独自拎着鲁书一,缓步走进后院的一座小楼。 鲁书一满心忐忑,满腹疑问,等了许久,苏夜也没有解开他穴道的意思。此时,他进了十二连环坞的势力范围,心中绝望之意更浓,反而破罐子破摔,心想龙王花了不少力气,特意带他回来,应不至于一刀杀了他。 但是,他久居太师府,马上想起任劳、任怨等人的手段,一时间把自己吓的脊背发麻,生怕对方帮派里,也有这一类人物。 小楼外表古朴低调,内里雅洁精致,陈设当中,不乏昂贵之物。可见传闻里五湖龙王家资巨万,豪富过人,并非只是传言。奇怪的是,楼上楼下空无一人,好像这小楼是后院的摆设,平时根本用不着一样。 他眼睛转的都快酸了,忽觉后背与屁股齐齐一硬,坐到了一张高大的木椅中。五湖龙王似乎很有耐心,放下他之后,特意伸手摆弄他的肩背与四肢,让他像正常人一样坐着,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座椅。 他当然不知道,就像神侯府中,每位徒弟都有各自的住处,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也是各居一楼。小楼空空荡荡,缺乏有人长期居住的气息,自然是预定划给苏夜的那一座。他不明就里,只会觉得奇怪。 这时候,房门突然开了。一位高贵艳丽,体态优雅端庄的女人,静悄悄走进房间,站到五湖龙王身后,微笑着望向他。 进门之初,鲁书一处境犹如困在笼中的动物,屡屡被人围观。他心情糟糕至极,甚至忘了趁此机会,仔细看看那几位艳名动京城的总管。公孙大娘方才不在,这时匆忙过来,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亦最清楚。 他双眼一眨不眨,死死瞪着苏夜。苏夜正好无人可瞪,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房中寂静无声,良久,鲁书一脸色突然一变再变,本来微微泛白,蓦地涌上一阵不健康的血色,血色退去后,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青灰色。 他的眼睛是全身唯一能动弹的东西,现在多了一样。他的嘴忽然张开,一张就吐出一口鲜血。鲜血喷在地上,他的人也萎靡不振。 “不要这么做,这样很不明智,”苏夜微觉讶异,向他淡淡道,“我见过很多种武功,懂得很多封穴、封脉的手法。” 她的声音仍是老年人的嗓音,语气平静从容,仿佛在吩咐自己的晚辈,“你内功练的不到家,单凭自己,解不开我封的血脉。你强行运气冲脉,只会经脉爆裂,真气逆流而死。那种死法,好像还不如活活饿死。” 公孙大娘娇笑道:“我倒觉得这么死更痛快。” 苏夜摇摇头,退后几步,坐到鲁书一对面。公孙大娘说是过来看俘虏,看完了却不急着走,也退了几步,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 苏夜静默片刻,右手向上一抬,一颗闪着白光的东西自她袖里射出,击中鲁书一腹部的四满穴,竟是燕诗二剑柄嵌着的珍珠。 四满穴上有膻中,下有气海,是个不怎么受重视的穴位。但她气劲一到,效果灵验如神,鲁书一腰腹、胸口、肩膀、双腿按次恢复,身体重新获得活动的能力。 脉穴一解,他喘了一大口气,抢在苏夜前面开口。他问:“你抓我干什么?” 这句话极具杀伤力。一瞬间,他变成了审讯室里的小偷,苏夜变成了小偷对桌的警察。她忍不住笑了笑,平静地道:“问得好。” 鲁书一狐疑道:“好在哪里?” 他毫无反抗能力,仍有问有答,面无惧色,怎样都算是个人物。至于这副模样是装出来的,还是发自真心,倒是不怎么重要。 苏夜笑道:“因为你问倒我了。我把你扔进马车时,根本没有多想,现在仔细想一想,觉得把你弄到我这里,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鲁书一不由舒了口气,附和道:“我也这么认为。” 公孙大娘目光流转,眼神变的意味深长。她含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天真的小孩子,既因他而愉快,又不会把他当真。 鲁书一还在疑惑,便听苏夜道:“所以,你是谁?你姓什么,叫什么?你在蔡京身边担当何职?你有什么用处?” 这串连珠炮般的问题,令鲁书一愕然无语。他尚未想好如何应对,苏夜已经追加一句,道:“你答不出来,或者没有任何用处,我就马上杀了你,免得你的师兄弟、亲朋好友、上司下属前来相救,给我惹出更多麻烦。” 她每说一个字,都运足了功力。邓苍生那时听到的,是犹如九天惊雷的隆隆轰鸣声,鲁书一也一样。他心惊不已,一呼一吸间,只觉劲风扑脸而来,割面如刀,冲的他呼吸不畅,好像有人把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在了他脸上。 黑光剧盛,寒风四起。鲁书一出于本能,想双手按住木椅扶手,借势跃起。可他屁股未离座椅,颈中倏地一凉,夜刀贴上他脖子,稍稍用力下压。 刀锋下面登时出现一道血口,鲜血从中涌出。与此同时,鲁书一大叫道:“等等!” 面对死亡的威胁,他终于退让了一步。苏夜要杀他,原本不必砍中他脖子。她这么做,只是给他施加心理压力,所以鲁书一叫喊出声,颈上冰寒立刻退走,那股无形无质的重压亦消失无踪。 他长吁出一口气,却见五湖龙王已坐回原处,悠然自得地说:“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说谎,被我看出来,那……” 她并没把话说完,反而更具威胁力。鲁书一按着那道伤口,略一犹豫,仍尽可能地沉稳以对,问道:“我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你会放我走?” 公孙大娘好像觉得他很有意思,掩口笑道:“你习惯和对手讨价还价,还是欺负龙王脾气好?” 五湖龙王脾气确实不坏,至少她肯给人说话的机会。但在鲁书一耳中,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他毕竟是元十三限的徒弟,再度鼓足勇气,冷冷道:“都不是。” 苏夜笑了几声,淡然道:“你以为自己可以说不?” 鲁书一道:“我知道你的为人。对手说出你需要的秘密,你就让他们离开,因为你这么做,别人认为你说话算话,更乐意用机密换取性命,而非顽抗到底。” 苏夜笑道:“这话是不错,却因人而异。你先回答我的话,你究竟是谁?” 鲁书一一时冲动,想说自己名叫“一书鲁”,究竟没敢引火烧身,咬牙道:“我是鲁书一,在师门里排行第一。你杀的那个人,是我师弟燕诗二。我们师兄弟六人,合称太师身边的四大护卫。” 苏夜大为惊奇,诧异道:“六人怎么合称四大?” 鲁书一不敢对她不客气,说起其他事情时,却是毫无顾忌。他哼了一声,道:“因为排名五六的叶师弟、齐师弟尚未进京。三师弟和四师弟死在金风细雨楼那姓苏的贱人手里,今日二师弟已经战死,四大护卫只剩我一个。” 第三百零一章 窗外依然阳光明媚。 但是,阳光驱不走屋中的寒意。鲁书一说出“贱人”二字后, 只觉浑身一寒, 一股凉气自脊背窜上, 提醒他赶紧住口。 于是他紧紧闭上嘴。公孙大娘却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 也不知是为什么。 他偷偷看她一眼,赶紧收回目光,重新盯向五湖龙王的斗笠。这不是件愉快的工作, 因为斗笠之下似乎没有人脸, 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洞, 让人看了,没来由地感到毛骨悚然。 公孙大娘笑声未绝, 龙王却叹了口气, 道:“四大护卫也好, 六大护卫也罢。倘若太师身边, 最得力的就是你这种人,倒省下我不少力气。” 她话中大有轻蔑之意, 偏偏具有轻蔑的资格。鲁书一莫名其妙成了“这种人”, 唯不敢计较, 忍气吞声地道:“是吗。” 苏夜笑道:“我相信你是聪明人, 不必多说废话。你们师兄弟武功不俗, 请问出身于哪门哪派?师父是谁?” 鲁书一愿意说真话,一方面是性命要紧,一方面则因为, 说真话是最好的选择。他本没多少秘密值得隐瞒,装出硬骨头的模样,将白白葬送一条命,身后还没人凭吊抚恤。如果他实话实说,反而可以仗着师门的名头,让五湖龙王有所顾忌。 因此,苏夜一问,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家师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神隐已久,多年未踏足江湖。他生怕对方没听过这个名字,忍着背后疼痛,深吸着气,继续道:“他是诸葛神侯的师弟,大侠韦青青青的第四位徒弟。” 然而他根本不需要多说。元十三限的名字刚出口,苏夜就在面具后面挑了挑眉。她自然知道,许多出名的江湖人物,背后都有能吓煞人的后台,譬如王小石、温柔、张炭。但鲁书一等人竟是元十三限门下,她不能不吃这一惊。 她对元十三限了解不多,只知他与天衣居士、诸葛先生反目成仇,源自数十年前的旧怨。元十三限弟子投奔蔡京,显然是准备与神侯作对。 白楼中,元十三限名下一片空白,不见鲁书一及齐文六的名字。也许从消失的那一天起,他就憋足了怨气,蹲在某座山里调教徒儿,等时机到了,再出山吓破别人的胆。 鲁书一见她沉默不语,以为策略奏效,略微有些得意,面上神色随心情变化,少了几分颓丧,多了几分轻松。可他刚直起腰板,就听对面一声冷笑。 五湖龙王竟未大惊失色,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冷冷道:“你们动手时,桃林里有人站着张望。那人身形高瘦,身着灰色长袍,见你们出师不利,居然转身就走,任凭你们落在我手里,那人是谁?” 鲁书一不同于奔走的司空残废,至此才反应过来,自己阵营中还有个天下第七。按照原计划,天下第七同样要参与伏击。形势吃紧时,他得出面相助;形势轻松,他才可以静静看着。但谁能想到,五湖龙王一现身,他身为蔡京最倚重的高手,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他想起这码事,心头顿时涌起怒意。苏夜不肯给他犹豫的时间,冷笑道:“你要说不知道?” 她声音逐渐低沉,声音带来的压力卷土重来。鲁书一刚刚供出元十三限,挣扎了三秒钟,决定继续卖掉弃己而逃的同伴。他苦笑几声,缓缓道:“那人?那人是天下第七……” 他说出天下第七的名字,证明他并未随意捏造姓名。公孙大娘望向苏夜,意思是“果然是他”。苏夜轻轻点头,笑道:“他姓天,名下第七?” 鲁书一道:“他姓文,名雪岸,也是……也是家师收的弟子。这人行踪隐蔽,耐心奇佳,做事小心谨慎,最怕别人打听到他的事情。就算我们,也不太了解他。师父平生所学的绝技,传给他的最多,我们一人只学到一项而已。” 天下第七若姓王、姓张、姓李,都算不上稀奇,可他偏生姓文。苏夜沉吟一阵,问道:“他和文张这人有没有关系?” 鲁书一愕然之情溢于言表,意外于她的记忆力,随即老实回答道:“他正是文张的儿子。江湖上那个“杀人王”文随汉,是他的大哥。我真的不清楚他的过往经历,只知他不得父亲喜爱,年轻时就离开了家门,独自闯荡。后来,文张被风雨楼那……” 他正准备口出恶言,直觉不对,硬生生改口道:“被那女子毒死。他心中怀恨,立誓报仇,自愿对付金风细雨楼,但几次出动均无功而返。太师不太高兴,让他暂时换个目标。他觉得十二连环坞亦是仇家,也就换了。” 戚少商逃亡期间,苏夜前去帮他解决麻烦,公孙大娘亦与她同行。事实上,在别人眼里,五湖龙王和苏夜这两个人,均和连云寨一事有关。鲁书一记得龙王就在现场,所以叙述的十分简单,希望她脑补剩余剧情。 公孙大娘银铃般的笑声再度响起。她仿佛不以为然,笑道:“这么说,我也是他仇家?” 鲁书一不想答,又不能不答,只好硬着头皮道:“是,但正主未死,他犯不着寻你晦气。” 公孙大娘转头去看苏夜,苏夜坐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她不动,只因她完全不在意。 文张临终前曾说,他的儿子文随汉、文雪岸会找她报仇,是以她初时惊讶,然后恍然大悟,心想难怪天下第七在闹市跟踪她,原来是想着复仇。 文张死后,文家自此失去顶梁柱,家势很快败落殆尽,不复以往风光。文随汉过惯了富贵公子的生活,耐不得清贫,遂做了收金买命的杀手。文雪岸则师从元十三限,后来一路摸到京城,跟随蔡京,对她的威胁恐怕远比文随汉为大。 她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一个存疑许久的问题,狐疑道:“他自称天下第七,那么前面六人是谁?总不会是你们六个吧!” 鲁书一第二次被她当面鄙视,仍乖乖认了命,顺从地答道:“当然不是。” 他们四人常在蔡府行走,元十三限亦是如此,所以双方难免存在交集。文雪岸号称天下第七,只因他自视甚高。在政治方面,他以蔡京、梁师成、朱勔等人为今生目标。与此同时,他还选取六位武功最高的武林名宿,排在自己前面,希望有朝一日超越他们。 这六人的版本有过变化,起初是燕狂徒、李沉舟、朱顺水、萧秋水、方歌吟和诸葛小花,后来用关七取代燕狂徒,用查叫天取代李沉舟,用元十三限取代朱顺水。 六分半堂总堂主、金风细雨楼楼主、十二连环坞龙头老大,这三大霸主居然没有入选的资格,可见他眼光何等之高,又是何等自信。 只可惜,一个人目标如何,与他的实际能力毫无关联。天下第七见到五湖龙王,立刻潇洒地飘然而去,还算有情可原。他追踪苏夜时,仍然一退再退,不敢上前一对一地挑战,怎么看都不像天下第七位高手应有的样子。 苏夜听完鲁书一对文雪岸的介绍,觉得这是意外之喜,却没放过他,笑道:“关于这一位,最近我恰好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包袱里装着奇怪的东西。那东西像太阳般明亮,威力异常强悍,又是什么?” 鲁书一道:“那东西就叫‘千个太阳’,是师父独门秘传之一,我们无从得知。” 苏夜笑道:“令师规矩真多。” 她想从鲁书一口中,尽量多挖内幕情报。但蔡京平时只把他们当成杀人的刀,从不与他们商量正事,一向都是他先作决策,再招来府中高手,吩咐他们如何做事。有些时候,他甚至不给具体计划,只给一个目标,让他们自行其是,考察他们的本领。 四大护卫四去其三,即使鲁书一平安返回,以后在蔡京心中的地位,可能也无法比得上从前。 但此时,他想不到以后,想不到从前,全心全意地关注眼下。他本是满腹诗书的人,如今满腹悲凉,恨不得长歌当哭,发泄心中郁积。他明明先卖师父,再卖同门,却无比委屈,仿佛受到了难以形容的迫害。 他悲凉不已之时,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问题。 苏夜认为再问也是徒劳,遂把话题转到元十三限,问道:“令师人在哪里?” 鲁书一道:“他可能在任何地方,深山老林、山川湖海、甚至京城之中。他有事要办,自会来找我们。他要是没事,我们也不必惹他心烦。” 苏夜岂会不明白他的用意,嗤笑道:“他是诸葛正我的死敌,那么……你们自然是四大名捕的敌人?” 鲁书一迟疑片刻,毅然道:“是。” “你们与神侯府有深仇大恨,却还是自在门门人?” “是。” “元十三限武功天下第一,甚至胜过了诸葛正我?” “是。” “你有问必答,不惜说出元十三限仍然活着,准备惩忠除善的秘密,所以我不该杀你?” “……是。” “好,你说的对,我不杀你,”苏夜连听三个是字,忍不住微露笑容,“可你忘了,咱们双方敌对已久,你失手之前,正准备杀我的心腹。” 鲁书一猛咽一口口水,又想起任劳任怨手底的惨状。即使五湖龙王不用酷刑,只把他永远囚禁,也够他受的了。他好不容易捡回自己的声音,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夜瞟他一眼,转向公孙大娘,莞尔一笑,“你把他送去神侯府,随便交给谁都行,就说他是自在门的垃圾,让诸葛正我看着办。”第三百零二章 鲁书一被提交至神侯府的第七天,苏夜执行了她原来的计划。 “天残剑”温壬平独居于一个小小院落中。他早上起床, 洗漱完毕, 一开外面大门, 就看见全身漆黑的五湖龙王站在外面,像一具挺立在他门前的行尸。 他避无可避, 何况根本不想避。他露出一丝苦笑,笑过之后,客客气气地把两位客人让进住处。 温壬平、温子平兄弟两人拥有相同的爱好, 心性却迥然相异。温子平心胸较宽, 万事不萦于心, 人到老年,仍是一副少年人模样。温壬平心思则重的多, 终日为“老字号”温家的四分五裂而忧心, 今年尚不足五十岁, 已经生出白发, 满脸皱纹,好像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此时, 温子平在洛阳温晚那里。温壬平正打算在一月内离开京城, 到洛阳看看, 却不想, 未及动身, 忽然就碰上了五湖龙王。 大多数人对龙王兴趣极深,渴望见她一面,弄清楚她的实力与目标。温壬平不能免俗, 时常幻想自己认出龙王身份后,将在武林中掀起怎样的风波。 可惜他见到正主,幻想终是幻想,不敢出手掀起那块黑布,只好按部就班,像招待普通客人那样招待她。 苏夜之所以非要走这么一趟,仍是出于过去的原因。温壬平可能知道关七和小白的纠葛,以及小白后来的下落。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出面找到小白,解决关七的心头大患。 她自然想过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然而,她还是认为事情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而非被别人抢先一步。 因此她喝过一杯茶,就直率地抛出了她的问题,“你是否知道关七过往的事迹,还有他最心爱的女子小白?” 温壬平皱纹仿佛更深了,在微不可觉的迟疑后,反问道:“尊驾突然问到他们,是为了啥?关七断臂逃走,下落不明,你还想赶尽杀绝?” 苏夜淡淡道:“恰好相反。我想帮他的忙,替他寻回小白。他身为当世绝顶高手,运道却非常不好,落入他人陷阱,二十多年来疯疯癫癫。老夫感同身受,不愿见他一直这个模样。” 温壬平皱眉几乎皱出一朵菊花。这时,菊花倏然放松了。他的人亦笑起来,那是一种很奇异的微笑。他说:“果然如此,我听说七天前,贵帮总管坐马车到神侯府门前,把冷血叫了出来,扔给他一名五花大绑的俘虏。” 苏夜笑道:“确有此事。但这和我们正在说的问题有啥关系?” 温壬平正色道:“我认为,你确实不像喜欢赶尽杀绝的人,有时做事出人意表。譬如人人都想杀死关七,你却乐意为他做点好事。” 他似乎感触颇深,立刻又说:“你把人送给诸葛正我,可听说他的下场没有?” 苏夜沉默片刻,苦笑道:“我怎会不知?” 她从鲁书一那里,问出了大部分能问出的秘密。她甚至意外得知,鲁书一六人组成的青龙大阵,乃是克制诸葛神侯的利器。怎奈六去其三,剩下三个人,无论如何不会是神侯对手。 他们曾认为自己能够挑战四大名捕,此时亦失去了雄心壮志,谈到四大名捕时,不再满是轻蔑之意。 比起锐气尽失的他们,她更重视天下第七。重视同时,她又觉得他十分烦人。她盼望遇上行事干脆的对手,跳出来,当面发起决战邀请,而不是拖泥带水,背后灵般的人物。 天下第七跟踪她,始终找不到动手机会,去杀其他人,又十分不幸地遇上她。只怕要等她落败之日,狼狈逃窜之时,才会再次见到那个高高瘦瘦的人影。 可他不知道,苏夜身上带着保命的最终绝招。即使她重伤濒死,也可迅速躲进玉佩,爬入某个世界修养几年,原地满血复活。 十五岁以后,她再没用过这个方法,却不代表她不能用。 苏夜一心想着天下第七,便不怎么重视鲁书一。程英和陆无双将人拎到神侯府,交给冷血,并说这是他师叔元十三限的徒弟,元十三限居心叵测,请他们着意提防。 诸葛神侯对此有何想法,并未传出神侯府以外。她只知道,第三天上午,刑总朱月明前去拜访神侯,带走了鲁书一。 按理说,朱月明负责审讯调查,合该他提走人犯。但苏夜很了解他们,打赌事实绝非如此。鲁书一八成已回到了蔡府,与刑部天牢擦身而过。别人杀人,活该王法从事。他杀人,却得到了朝中大臣的包庇。 她代入神侯的角度想想,觉得不应该如此轻易地放过鲁书一,干笑了几声,连评论一番的兴趣都没有。毕竟她自愿送人过去,对方如何处理,不在她管辖范围之内。 那时程英回来,带回神侯的口信。诸葛神侯依旧想会一会龙王,邀请龙王至神侯府一行。苏夜想了再想,果断摇头拒绝。三天后,她听说朱月明的消息,不由觉得就应该拒绝。 她和神侯,实在没多少好说的。 温壬平问及此事,其实仅是岔开话题,并没有什么特殊用意。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亦觉察她并不愉快。幸好他已经想好了怎样回答,不需要更多时间,遂道:“关七当年,的确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连官府人马都不敢惹他。” 苏夜颔首道:“我知道。” 迷天盟昔日声名昭著,已不必多说。雷震雷、苏遮幕是何等人物,仍忌惮关七威名,不敢擅自入京抢夺地盘。前者将总堂设在不动飞瀑,后者在天泉山上开工动土。唯一能在汴梁城内耀武扬威的帮派,就是迷天盟。 然而,苏夜发问,温壬平只需回答或者拒绝。他扯一大堆闲话,用心昭然可揭。 沈落雁抿嘴微笑,笑道:“温先生,你可以从关七出道讲起,讲到他的三合楼决战。可你讲完后,还是得给我们一个答案。” 苏夜冷冷道:“我不急,我今日无事可做,把一整天时间花在这儿,也没关系。” 温壬平极缓极缓地道:“我并无此意。” 苏夜道:“我不关心你有没有。但我相信你很熟悉数十年前的往事,听过雷震雷创立六分半堂,听过关七的妹妹嫁给雷损,也应当听过关七的情感纠葛。” 温壬平叹了口气,坦承道:“你说对了,我听过。” 苏夜不再说话,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温壬平道:“不过此事牵涉甚广,几乎卷进了当年的所有枭雄人杰,与我们温家,也有撕扯不开的关系。” 苏夜一怔,不得不追问道:“什么样的关系?” 温壬平寒声道:“我不想谈这件事,因为我不喜欢在背后说朋友的隐私。你想知道其中内情,为啥不去问问温晚?” 苏夜微微一惊。沈落雁抢在她前头,奇道:“温晚?洛阳太守温晚?” 温壬平嘿的笑了一声,应道:“就是他。关七、小白两人的情变,乃至事后余波,他有份参与。不怕告诉你,当年追求小白姑娘的人不少,他也是其中之一。” 话说到这里,苏夜已明白他为何不肯多说。岭南温家当今最杰出的成员就是温晚。温晚有朝廷官职在身,江湖名气同样大的惊人,武功深不可测,是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温壬平既是温家的话事人,当然不肯随便出卖温家人的秘密。 他愿意指点她去问温晚,实际是很大的人情。他点出温晚的当事人身份,也是想把龙王的注意力移开,让她去关注别人。 关七心仪小白,可见小白必定与众不同,为当年江湖中出类拔萃的奇女子。那么,雷损、温晚等人都喜欢上她,也不算奇怪。 只是,温晚之女就是整天和苏夜混在一起的温柔。她往深处一想,顿时毛骨悚然,疑心温柔正是小白和温晚的女儿,不然怎会长的那么美。 温壬平不知她心意,眨着眼睛,忽然道:“你特意找我,问关七昔年之事,说明……说明你并非许多人猜测的对象。至少我能够确定,你绝对不是温晚。” 苏夜向后一仰,紧盯住他,似笑非笑道:“是啊,你总不至于认不出温晚。但是,你都听过什么消息?那些人猜我是谁?” 温壬平喟然叹道:“多着啦。温晚、懒残大师、元十三限……哦,还有方歌吟。一些人猜想方歌吟忧心天下大事,不甘寂寞,用另一身份现身江湖。不过呢,小侯爷方公子亲口说,你不可能是方歌吟,所以人家渐渐地也不猜了。” 他下意识拿起茶杯,却不喝,顺手放了回去,皱眉道:“你到底是谁?通过关七与小白,我可以排除一批人物,但你到底是谁?” 沈落雁冲他宛然一笑,笑容又清又甜,然后缄口不言。他再去看苏夜,只见那个身影八风不动,好像一块沉重的磐石。 磐石不会说话,所以他死了得到答案的心。 令人尴尬的静默中,门外忽地传来另一辆马车停住的声音。上一次,伏击总管车驾的人被打的落花流水,险些全军覆灭。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敢再打这主意。停在门前的车,显然不属于她的对手。 温壬平面露诧异之色,招呼人去开门。苏夜原应告辞,却想看看前来拜访他的人,遂默不作声,亦起身跟在他后面。 第三百零三章 大门开了。 门外露出一张英俊、潇洒、高贵中透出温柔多情的脸。这张脸后面,是一辆贵气十足的马车。车上坐着两人驾车, 车旁四人拱卫。那两人是张铁树、张烈心兄弟;那四人是八大刀王之四, 其中有一名女子, 应当是她素未谋面的“女刀王”兆兰容。 苏夜叹气,在重重黑色屏障后面叹气。门外的人竟是方应看, 或者说,果然是方应看。 方应看见到她,一双凤眼顿时睁的大大的, 神色极为惊讶。显然, 他前来拜访温壬平, 却在温壬平的院子里发现了五湖龙王。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所以他除了吃惊, 就是意外。苏夜心情与他相差仿佛, 只多了一点儿难以描述的情绪。 她还不至于忘记温壬平刚刚说的话。有人怀疑她是乔装打扮的方歌吟, 而方应看亲口否定了这一猜测。温壬平态度笃定, 可见他亲耳听到他这么说。 “你与我会面时,居然仔细试探我是不是你义父吗, 混蛋。” 这正是她想对方应看说的话。但现实里, 她沉默不语, 先笑了笑, 才主动招呼道:“小侯爷。” 方应看苦笑起来, 也比普通人好看的多。他苦笑道:“龙王,温先生,沈姑娘。” 苏夜道:“好巧。” 方应看道:“是啊, 好巧。” 他右手提着一个小巧包袱,此时向上一举,解释道:“我最近得到几斤武夷山产的名种茶叶,送给温先生尝尝。” 沈落雁瞥了苏夜一眼,微笑道:“没有我们的份儿?” 方应看重新垂下手,彬彬有礼地道:“自然有,在下回去就命人送去给姑娘。” 苏夜心想你拉拢人的手段,莫非只有请人喝茶这一种?她并不拒绝,笑道:“看来小侯爷与温先生相识已久,如今这是重叙旧情来了?” 身为主人的温壬平终于找到说话机会,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是这次进京之后,才认得的方公子。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苏夜目光与方应看一碰,浑若无事地移开。双方对视这么一下,苏夜漫不经心道:“那么两位慢谈,我先回去。” 温壬平忽道:“等等。” 他经过好一番挣扎,逼着自己在五湖龙王离开前,把问题问出口,“我拟于下个月离开京城。” 苏夜笑道:“为啥急着走?” 温壬平淡淡道:“我是岭南人,北方冬日太冷,如果无事可做,我情愿去别的地方。我想请问龙王,我应不应该离开,下个月、大下个月,乃至年关前后,京中会不会出事?” 他热爱记录整理资料,在这方面,与杨无邪非常相似。但杨无邪将白楼资料库当作有用的工具,温壬平却真心热爱这项事业。否则,他们兄弟何必踏遍大江南北,只为亲眼见证大事发生? 苏夜不由一愣,旋即瞟向方应看。方应看笑容满面,很感兴趣地目视着温壬平,似乎也在等她回答。 她不愿让人家碰钉子,想了一想,漠然道:“本帮有事无事,我不能告诉外人。通常而言,我们仅是被迫承受,而非主动惹事。你若想走,自然可以走,数月之中,我不想大动干戈。” 她说完这句话,不再多说,身影晃动,从方应看身边越过。方应看回头看她,她置之不理,径直迈出不远处的门槛,走向马车。 在八大刀王心中,苏夜是他们的死敌,而五湖龙王仍是半个朋友。因此,尽管龙王比苏夜可怕数倍,他们仍毫无危险预感,纷纷露出笑容示好,也不管自己笑的好不好看。 登车后,沈落雁笑道:“如今去哪儿?” 苏夜冷冷道:“回去。” 她见到了温壬平,对方却要她去问温晚。温晚远在洛阳,轻易不肯离开自己的地盘。他不喜欢远行,她更不喜欢。双方日后可能有机会见面,到了那时,她再问不迟。 当然,她也可以去问雷损,可惜以她和雷损的关系,如果她问小白在哪里,雷损会说小白去了冥王星。温壬平缄口不提他,正因很清楚他们是敌非友。 她乘车返回分舵,一直逗留到黄昏,才动身返回金风细雨楼。有些时候,她会选择性地转述部分消息,宣称是总管告诉她的,要她回去转告苏梦枕。就连五湖龙王拔掉邓苍生两根手指、鲜血染红桃林溪水的事情,她都一五一十地描述给他们听。 至于面见温壬平,巧遇方应看这等小事,倒是没必要说出去。 她未想到的是,她无事可说,苏梦枕那边却有。她一见到苏梦枕,立即发觉他脸色很不好看,阴沉的好像雷雨前的灰暗天色。 王小石坐在他旁边,同他说话,一副仔细聆听的模样,像是有正事要办。自打加入金风细雨楼,王小石身上沉稳气质愈来愈浓。一个人肩上的责任越重,玩笑的心思就越少,将难以避免,逐渐从飞扬的少年变为可厌的成年人。 然而,王小石仍是王小石,发觉她进来,马上侧头瞧着她,笑道:“夜姊回来了。你每隔几天,就去一次十二连环坞。幸好他们总管都是女子,不然……大家非猜你要嫁过去了不可。” 苏夜笑道:“我不去,谁能去。我叫你去,人家会给你吃闭门羹,你求见龙王,龙王绝不见你。” 王小石耸肩,“有志气的人,也绝不求人办事。” 苏夜微微一笑,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但王小石意犹未尽,笑嘻嘻地道:“说起来,我还听有人胡说八道,认为五湖龙王喜欢你,准备把你笼络到他那里。后来沈落雁出现,这个传言才逐渐消失了,要不是苏大哥太厉害,说不定……” 苏梦枕忽然咳嗽起来,边咳边道:“你有事?”苏夜不介意自己和龙王的绯闻,不代表乐意听王小石拿她开玩笑。她正要反唇相讥,问他和温柔相处的怎么样,见苏梦枕开口,便在王小石对面坐下,笑道:“我没事。你的脸色怎么回事?天一冷,你的病情又加重了?” 苏梦枕并未回答,冷冷看着她。他和人谈话的时候,苏夜时常打断话头,先把她的事情说完,然后扬长而去,让他们继续被中断了的交谈。他以前不在意,现在脸色如此难看,让苏夜不得不认为,他大概是把过去的账攒到今天,准备一起算完。 王小石在旁道:“大哥无事。但皇帝下旨,叫你明天入宫。” 苏夜诧异道:“入宫?不是别野别墅?不是龙八的那个……八爷庄?” 王小石苦笑道:“不是,就是大内禁宫,汴梁皇城。” 苏夜险些以为出了大事,自己离开期间,东西南北四大神煞被人一锅端了之类,一听并没有,顿时摇头笑道:“我当是什么。他八成心心念念着仙丹灵药,所以把我叫过去,问我有没有重大发现。” 苏梦枕忽地说了第二句话,寒声道:“不是。” “到底是什么?你们两个别和外面的傻子学,”苏夜愕然道,“一句话分成八段说,自以为出言有所保留,其实只会惹我不耐烦。” 苏梦枕阴沉沉地道:“你必须想好答案。” “答案?” 苏梦枕微露不屑之意,冷笑道:“龙八在御前告了你一状,说你是杀人犯,手上染过许多人的鲜血,目无法纪,甚至挑衅当今的丞相与太师,视朝廷如无物。” 苏夜愣了一愣,神情变的十分古怪,奇道:“龙八那副尊容,居然能到皇帝面前丢人现眼?难怪说国将不国,连他……” 苏梦枕终于忍无可忍,打断她道:“这消息由舒无戏派人送来,真实无误,你打算怎么办?” 苏夜微笑道:“这是诬告,全盘胡说八道。我才杀过几个人,哪来的许多?我从未见过傅宗书他们,怎可能挑衅?要不然他们召我进府,我当面挑衅给他们瞧瞧?” 王小石正神游天外,盯着椅子右侧的小几发呆,此时把手放到额头上,揉了揉,用无意打扰的口吻,小心地说:“我们都知道,你的确没杀过多少人。可是,当今这位皇帝惯会颠倒黑白,竟把蔡京当成赤胆忠心的良臣,认为诸葛先生僵板不化,蠢不可言。” 苏夜望着他,毫不留情地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话,从来不用这么多铺垫,今天是怎么了?” 忽然之间,王小石体会到苏梦枕面对她时的心情。他们明明在商量正经事,他却悄悄看了看苏梦枕,正色道:“恐怕他信任龙八,不信任你,叫你入宫,是为了审问你,一旦结果不妙,几十几百名大内高手一拥而上,你怎能逃出宫外?” 苏夜嗯了一声,转眼望向苏梦枕,淡淡道:“师兄,这也是你的看法?” 苏梦枕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想?” 苏夜道:“小石头的担忧固然很感人,却错看了皇帝。他做事凭一己之好恶,与公道毫无关系。他喜欢蔡京,蔡京中饱私囊亦平安无事。他讨厌诸葛小花,那么诸葛就算在旁边站着,他也要嫌他站姿不好看。” 她说到这里,深有感触地笑了,笑容中并无欢愉之意,随即说:“最紧要的是,你得获得他的好感,让他有一切尽在掌握的错觉。我只见过他两次,却有办法对付他,你们放心便是。” 第三百零四章 如苏夜所说,赵佶并不真的笨, 只是昏。 他登基时, 也想大展雄风, 好好做一番事业,整顿赵氏皇朝多年累积的弱点与不足。可惜, 他终究不适合做政治家。他是个艺术家,一个极易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艺术家。他面对无法引起他兴趣的问题,永远退缩得很快。 他有想法, 想法常常是错的。他试图辨清忠奸贤愚, 总是倒在“万岁圣明”的呼声下。他甚至对蔡党恶行知道的八九不离十, 却以为君臣相得,和蔡京狼狈为奸, 从来不信他有谋逆之心, 一直任他在朝野中倒行逆施。 况且, 蔡党根基已经深深扎下。即使赵佶忽然头脑清明, 打算一扫颓风,也得谨慎行事, 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剧烈震荡。 他不仅易受欺骗, 还颇为固执。他喜欢谁, 谁便是好人, 是卿家。龙八抢着告苏夜的状, 固然令人忧心,却无法决定她的生死。 以蔡京与傅宗书为例,可以看出赵佶的性格特色。当年民怨沸腾, 朝中大臣纷纷上本弹劾,要求罢黜蔡京的相位。赵佶不得已而为之,换了一位新丞相,解除蔡京的实职,赐给他太师封号,作出他只拿俸禄不理朝政的假象。 这位新任丞相,便是傅宗书。 蔡、傅两人早就约好,关系绝不能一双两好,蜜里调油。在赵佶面前,傅宗书对蔡京不假辞色,时常指摘蔡京的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而蔡京提及傅宗书时,态度一模一样。 赵佶见状,心里十分高兴,认为两人均是忠良之臣,不怕得罪同僚。但他若仔细想想,就会发现那些被指摘出的短处,其实都无足轻重,无损大节,反而让人对他们生出亲切感觉。至于在府中蓄养死士,大肆收买江湖武人之类的重要大事,两人提都不会提。 这两个人之外,还有大将军童贯。童贯亦摸清赵佶脾性,投其所好,最后当上了大将军。他出征时期,战绩其实乏善可陈,败时多,胜时少,并未给大宋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惹怒金辽西夏等周边诸国,间接导致边关战事频发,百姓苦不堪言。 可是,他能说善道,勾结权臣,每次都夸大自己的战绩,避而不谈率军搜刮,拥兵自肥的问题。倘若将士于战场拼杀,拼出战绩,他便添油加醋,将一分功劳说成十分,其中九分半属于他指挥有功。更有甚者,他利用手中军权,协助蔡京镇压不服他的忠义之士,借此获得蔡京回报。 赵佶认定蔡京是贤臣,也会觉得童贯是悍将。他至今未能看出,他登位以来的举措伏祸千里,埋下十多年后,金国吞并长江以北,将宋室赶至江南的祸根。而他亲近和尚道士,追求炼丹飞升,又耗去了他的全部精力,使他无暇旁顾国事,悉数交给信任的臣子,终于无力回天。 苏夜进入汴梁内城,见到轩昂庄严的宫宇时,仍在想着这些事情。 宫中守卫森严,内里有不少大内高手,一部分听从诸葛神侯吩咐,一部分投靠米公公与方应看,另一部分贪图金银,暗中与蔡党勾结,把消息送出宫外。 她刚进宫,立即感到此地气象万千,远远胜过外面的民宅。幸好她见过不少皇城,并未露怯,平静地跟着引路内监,迈进皇城侧门,一路越过九重正殿,走进后宫。 王小石担忧赵佶翻脸不认人,她难以离开皇城,并非无稽之谈。不过,他将心比心,用自身的实力衡量苏夜,毕竟衡量错了。宫中人物不少,值得她留意的却寥寥无几。 她惊讶的是,赵佶居然很有信心,没说几句话,便挥退身边服侍的宫娥太监,只留她一人,像是要和她私下说话。 一个人同别人独自交谈,生怕泄密,通常是想做不可告人的事。苏夜听着米公公关门的声音,一度怀疑赵佶终于大彻大悟,察觉蔡党对朝廷有害无益,准备让她去刺杀蔡京。 暖阁中御香缭绕,香味清雅,仿佛桌椅都带上了香气。香炉为前朝古物,华贵精致,一看就知道价值千金。其他地方常用龙纹、凤纹、日月星辰的纹路装饰,描金嵌银,金银色泽并不过分,大多用于点缀,烘托此间主人不同于凡夫俗子的身份。 赵佶宽下外袍,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头下垫着一个格外坚硬的枕头。他要苏夜给他推拿揉捏,苏夜就依言而行,按住他头颈处的穴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 屋里有龙涎香味,也有茶香。赵佶吩咐她出力之前,曾大发慈悲,命她一起品茶,做派酷似方应看。她举杯饮了一口,夸赞不愧为天家圣品,把茶杯放到一边,再也没碰第二下。 她费了许多心思,当然不想只做皇帝的御用按摩师。但赵佶不开口,她亦找不到话说,只好关注他日益稀疏的头发,和略微消瘦了一点的脸。 龙八一状告到,赵佶不会毫无表示。他刻意沉默,意图弄出沉重严峻的气氛,让苏夜忐忑不安,过会儿有问必答,不敢说假话。 那时候,龙八受傅宗书指使,把手下的大开大阖三神君当成苦主,控诉她无法无天。蔡京避嫌,全程一言不发,派傅宗书做另外一个证人,证实龙八所说确有此事。 赵佶听了,半信半疑,既不相信那神妃仙子般的女子出手杀人,又觉得龙八不敢骗自己。他百思不得其解,咨询身边近臣,结果米苍穹、方应看和一爷异口同声,均说不是苏夜的错,全是因为丞相府中护卫仗势欺人,被她教训了一顿。他们怒下杀手,她尽力反抗,期间死伤难以避免,绝非她好战嗜杀。 这正好变为赵佶最爱的戏码——以明君姿态明察独断,斥责哄骗天子的人,爱惜对他忠诚的人。他呵呵笑了几声,决定亲自问她,给他们一个交待,让那些人知道他绝不好骗。 出言询问前,他内心早有定论,或者说,潜意识里早有偏见。苏夜容貌美不胜收,如同暖阁里的水仙、御花园中的白梅成了仙,说话异常温柔,一举一动都超凡脱俗,怎么可能随便杀人?多半是那红脸大汉龙八见他宠爱别人,心生不忿,故意寻事挑衅。 他想的太简单,同时想的太多。他认为,她杀没杀人均不重要,重要的是趁此机会,向她恩威并施,“敲打”她,要她更加懂事,不要模仿傅宗书的手下,动不动在外面找事。 他半闭着眼睛,只觉全身轻松,仿佛身体里所有积郁、凝滞的地方,正在被慢慢打通,重新尝到身轻如燕的滋味。这种感觉实在太过舒服,致使他享受了足足两刻钟,才想起有正事要做,连忙轻咳一声,淡淡道:“苏卿家,你是不是杀过人?” 他自以为出人意料,哪知道苏夜已经等的不能再等。 她总算等到他的问话,心想这皇帝也不是太傻,故意愣了一下,幽幽答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愿伤任何人的性命,可是……我怎能掌控他人的举动?” 她杀过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她刻意控制,从来不肯滥杀,所杀之人都有可杀之处。按理说,她应该把他们交给官府,依法处理,问题在于一旦报官,往往就像鲁书一那样,被人轻而易举带走,没过几天,又活蹦乱跳地出现。 依她的脾气,她真想矢口否认,坚决不承认自己有杀人行径。蔡京、童贯等人,都可以成为一代名臣,大宋的中流砥柱,她为何不能做个手上不沾血的仙子? 她之所以痛快认了,是因为这样最方便,亦最可信。赵佶见她坦然承认,多半不致跳起来大骂你这可杀的重犯,而是十分满意,认为她对他无所掩饰。 但他没有命令她去杀蔡京,她多少有些失望,说话时,口气愈发幽然无奈。 她稍微一用力,就能挤爆赵佶的头。他在她手里,绝不存在任何逃生的可能。然而,他始终感觉一切尽在掌握,露出自信的微笑,明怒实嗔地道:“朕以为卿家与众不同,结果还是和那些山野草民一样,视人命如无物。” 苏夜笑道:“我只是一介民女,自然是山野草民。人家要杀我,难道我站着给人杀?老庄书中,可没讲到这么一条。” 赵佶板起脸,正色道:“你可知道你身家性命,全在朕一念之间?我开口叫人进来,将你送到开封府那里,羁押下狱,你怕是不怕?” 如果苏夜定力差一点,恐怕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忍住不压碎他的脑袋。可她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经历过,所以微微一笑,笑道:“不怕。” 赵佶道:“哦?为什么?” 苏夜轻声道:“因为我相信官家英明睿智,慈和宽厚,不至于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把我送给官府处置。” 赵佶听到自己想听的话,顿时笑了起来,笑完又叹,叹息道:“你们这些人哪,总觉得朕长于深宫之中,平时养尊处优,不近人情,但朕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们不顾王法,互相斗殴厮杀,也就算了,只要对我忠心,我不管你们的胡闹。” 第三百零五章 赵佶的意思已很明确,最紧要的是忠于他。不需要忠于朝廷, 不需要做什么好事, 只需在日常表露忠心, 便可获得他的倚重。 这原是皇帝们的通病,大位坐久了, 认知会出现偏差,当真以为自己上承天命,下抚黎民, 是天生的九五至尊。他们开始把疆土当成私产, 觉得胡作非为也无需付出代价。然后代价找上门, 把他们惊的六神无主。 忽然之间,苏夜想起了久违的前世生活。倘若赵佶的言行被放上视频网站, 那么在这个时候, 估计整个画面都被铺天盖地的弹幕遮住了。历史上的赵佶或者不这么天真, 可她没活在真正的历史里, 而是现在这个充满了高深武功和神奇人物的北宋。 她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诸葛神侯的心情。神侯不担心皇帝的人身安全,亦不觉得蔡京等人有谋逆之心, 因为像这样一个皇帝, 确实很难找到。与其行废立之事, 不如好好供着他, 骗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她思绪飘的很远, 忍不住在心中勾画未来,同时忍不住微微冷笑。 在大难临头之际,赵佶将皇位传给太子, 躲进深宫作太上皇。那位太子,正是将来与他一起被掳走的宋钦宗。钦宗登基后,颁布了一些意图力挽狂澜的命令,例如贬斥六贼,平息民愤,致使蔡京死在贬官的路上。可惜为时已晚,仅仅一年时间,他无力挽回江山倾覆的命运。 倘若她没出现,任凭命运自由发展,二帝北狩的事件是否仍会发生?想过之后,她凭直觉认为,尽管中原能人辈出,看似一个与众不同的江湖,但该出现的还是会出现。 蔡京也许会濒死一搏,利用收买来的势力,闹的天翻地覆,可惜的是,他终究逃不过死在中途的结局。最多病死换成刺杀、毒毙、自尽,对死去的人而言,怎样死并不太重要。 如今,她若去告诉蔡京,他将死的凄凉孤单,而朱勔等人将被当众正法,想必他冷笑的声音会比她还大。这些人大多饱读诗书,深知“宫阙千重都化了土”的道理,只是放到自己这边,就变成绝无可能发生的问题。 而神通侯方应看,他又会扮演什么角色,作出什么事迹? 她很明白,他对大宋没有任何忠诚之心,如果他有机会坐上皇位,开辟下一代皇朝,他将二话不说抓住机会,即使牺牲长久以来的盟友米公公,也完全无所谓。但他的下场就像蔡京,根本无法成功,宋室基业将由默默无闻的康王赵构继承,落不到他头上。 正因她了解未来,才屡屡生出轻蔑心理。她谈到这批如日中天的大人物时,玩味之余,往往伴着不为人知的讥讽。他们汲汲营营,最后依然一无所获,与北宋一起走向末路。他们自觉观天下事如掌上纹路,却忘记世界大的超乎想象,绝非一两人可以控制的。 她很想看蔡京临终之际的表情,却觉得看不到了。 过了一刻钟,赵佶睡意退去,全身再度有了力量。他自然不知,这种感觉凭借外物而生,既不能给他好处,又不能持久。他仅是十分高兴,很单纯的高兴,原来故作严峻的神情亦大为放松,含笑起身,理理衣服,唤进外面的宫娥,服侍他穿衣戴冠。 他一边披外袍,一边询问仙丹一事。苏夜继续搪塞,把话说的模棱两可,因为她找不到效果是平地飞升的仙丹。即便她有,也是她自己服用,抑或送给苏梦枕,岂有赵佶的份儿? 幸亏赵佶还算讲理,同样认为仙丹难以获取,并未逼迫别人献上。那样的话,恐怕詹别野早就影子不见,避开“拿不出就推出去斩了”的大祸。 她想起詹黑光时,他就像曹操,毫无预兆地现身在她眼前。 赵佶先敲打了她一顿,以金风细雨楼相威胁,接着觉得敲打够了,开始好言好语地抚慰她,说不会让她白白受人冤枉,一定斥责龙八和傅宗书,要他们不要得意忘形,诬告忠良臣子。总之话里话外,他不断提醒她要相信皇帝,一切交给皇帝处理,他处事公正严明,不可能出错。 这正是他以为的帝王心术,这么一套连招做完后,带给他难以形容的满足感。苏夜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等他高深莫测地说完,恭敬称是,退出了这座香气缭绕,温暖如春的宫殿。 宫殿大门外面,站着一个身着黑袍的人,正在等她,见她迈出门,立即面泛微笑,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 这人自然是黑光上人。 天气愈来愈冷,频频落雪。宫中梅林已经开花,经由花匠调理,将于新春佳节时开至最盛。黑光身后的道童手里,就捧着一瓶嫩黄色的腊梅。 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米苍穹不在附近,赵佶身边,由地位仅次于米苍穹的杨梦负责。苏夜对此并不惊讶,因为没有人规定米苍穹必须像影子一样,一刻不离地站在赵佶背后。现在她发觉黑光上人在等她,也不是特别惊讶。 能令她万分惊讶的事,已经少之又少。只有“关七女友可能是温柔生母”一类的大新闻,才有使她变脸的资格。除非黑光突然抛出重磅消息,自称是神尼出家前的情人,否则她看待他时,永远把他看作将来的谋杀对象。 黑光上人道袍外面,披着一件深灰色的鹤氅,宽袍大袖,愈发仙气飘然。他走上前,客客气气地道:“你好。” 苏夜笑道:“你也好,你去见官家吗?” 黑光上人道:“我原本要去,听说你进宫面圣,便改变了主意。” 一名道童手捧腊梅,另一名捧的是一盆朱红色的海棠。苏夜原以为冬天没有海棠花,看见枝上垂苞累累,多少有些意外。既然他们都捧着花,那定是替换阁中的水仙了。事实上,水仙花非白即黄,看久了,的确会感到无聊。 她目光掠过海棠,笑道:“哦?” 黑光上人也回头看了看,笑嘻嘻地道:“这是我送给万岁爷的花儿,冬天海棠难得,他必定很喜欢。”苏夜道:“你事事想着他,他当然事事想着你。” 詹别野仿佛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意味,依旧好脾气地笑着,缓缓道:“姑娘并未出家,实在是道门之不幸。不过你在家修道,也是我半个道友。” 他不仅卖相好,说话亦很优雅好听,让人听不出他的真实心意。但他恶行累累,到了被懒残大师出手教训的地步,绝不会轻易与人为善。苏夜正式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敢这样自夸。但上人认我为友,我也不能不给你面子。” 黑光上人笑道:“你可知宫中亦有药房丹炉,先前由林灵素真人掌管,如今承蒙官家看重,改由我负责?” 苏夜笑道:“知道。” 黑光上人道:“一个月前,我从古书里拣出一个丹方。书里记载,服之能满口生津,白发转黑,落齿重生,乃是先朝魏华存仙师留下的方子。我认为此方可能对官家有益,所以开了炉子,希望能够有所成就。” 苏夜只关心唐宋元三朝历史,不太清楚魏华存的平生事迹。她苦苦思索,试图想出她是否属于专注炼丹的道派,口中笑道:“那么,上师成功了没有?” 黑光上人苦笑一声,无奈地道:“哪有这么容易?也许写书人录错了,也许丹方原本就有缺损。我忙碌了一整月,只得到一瓶状如水银的东西,既不敢献给圣上,又不敢亲自试药。后来我想,姑娘艺出小寒山,应当精通佛道两家的典籍奥义,何况你曾告诉圣上,你懂得炼丹之法。” 他话说到这里,苏夜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此时,他打个手势,叫道童先进宫送花,然后向苏夜示意,要她跟他走。苏夜本想谦虚几句,想了想,嗯了一声,与他并肩而行,满怀疑心地问:“上师莫非要我去丹房看看丹炉,帮你找出失败原因?” 詹别野双掌一拍,笑道:“姑娘果然聪明。你能帮我这个忙,你我都有好处,日后咱们两人也可以合作。” 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非常诚恳,且极具说服力。他平时和蔡京同流合污,身处由米公公为主导的地盘,态度既客气又提防,想来当真需要得力的帮手。但是,苏夜绝不认为他看上了她,准备把她从金风细雨楼那里,拐到他的丹房。 他随口一提,给她提供一个双赢的局面,引诱她思索在大内得到强助的好处。要是她疏忽大意,信了他的话,结果必然极为糟糕。 詹别野久在宫中,很熟悉宫宇楼阁的分布。他说,丹房在刚才那座宫殿的东面,与御膳房、敬事房等地相距不远。赵佶只想服用丹药,可不想终日闻到丹炉中飘出的奇怪气息。 他说的再详细,苏夜也想不出皇城的具体地图。她微微笑着,默默跟在他身旁,他指向哪里,她就走往那个方向。 皇城里面不但有人,人数还不少。但黑光上人越走越远,环境越走越是僻静,渐渐的,附近人迹罕至,人声罕闻,不像是内城皇宫,倒像到了偏僻无人的园林。 第三百零六章 詹别野身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雅香味。也许他衣服熏过香, 也许他身上戴着香囊, 也许他没熏香也不戴香囊, 仅是沾染了香炉中飘出的香气,被檀香腌的入味了。 苏夜鼻子微微耸动, 深吸了一下这个气味,又笑了起来。 她笑的非常好看,可惜略嫌不自然。她不清楚大内地形, 但她能看出来, 这是一条暗藏凶险的道路。 她快走几步, 忽地问道:“这一带怎的如此僻静?” 出乎意料的是,詹别野居然说了真话, “因为咱们先不去御膳房, 先去万岁爷赏我的别院。” 苏夜不由大吃一惊, 甚至忘了追问他, 因为他说到底是个生理正常的男人,赵佶让他住在宫中, 难道不怕传出绯闻?她一边想, 一边笑问道:“去别院?莫非太师正坐在那里, 等着你把我带过去?如果当真如此, 我可以装作很惊讶。” 黑光上人冷冷道:“姑娘想多了。” 苏夜笑道:“那么我丑话说在前面。道长若是想和我合籍双修, 也决计不可能。” 黑光上人神色遽变,下意识瞥了她一眼。他并没有这个意思,但她一说, 他反而有些心动。他按捺着蠢蠢欲动的心情,冷哼道:“我不是那种人。我带你去风荷别院,是为了两件事。” 苏夜道:“请讲。” 黑光上人严肃地道:“你是金风细雨楼苏公子的师妹。” 苏夜笑道:“不错,我们还有另外一位师妹,是洛阳太守温晚的女儿,叫作温柔。” 黑光上人并不关心温柔,稍微一顿,像害怕被人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我一向仰慕苏公子的人品武功,想和他交个朋友。可惜,由于过去的误会,我名声不怎么样。我想他心高气傲,一定看不起名声不好的人。” “仰慕”二字一出,苏夜立即闪电般转过头,怔怔看着他。她自然知道,詹别野在赵佶面前,永远使用各种方式卖乖,讨皇帝的喜欢。卖乖这种技能,说不定已成为他的本能。可她不想买,她只想问他,他与方应看有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风荷别院附近,有个不太大,但水质极清,莲花奇多的小湖。夏日于湖上泛舟,或者登桥赏荷,自是人生乐事。不过到了秋冬季节,湖面只剩林立的枯叶,观之大煞风景,不会有人到这附近游玩。 她看到了这个湖,也看到了黑光那张正经严肃的面庞。 她一转头,黑光误以为说辞产生了效果,舒心地一笑,从容道:“我那里有一瓶乌金丹,本是献给万岁爷的良药。我自己留下一瓶,不知应当送给谁。苏公子乃不世之雄,主持京师江湖局势,辖制手下的好汉,不准他们随意作乱……” 苏夜终于听不下去,微笑道:“所以你想把乌金丹送给我师兄?” 哪怕苏梦枕是不世之熊,詹别野也犯不着讨好他。他们两方属于不可调和的矛盾,最多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能同流合污。詹别野偏偏这么说,可见他心里有其他意图。 黑光上人道:“正是,谁能比他更有资格?另外我还想和姑娘谈谈。” 苏夜笑道:“谈什么?” 黑光上人先不说话,先露出郁郁神色。论演技,他比赵佶不知高出多少倍,赋上无数真情实感,令人难以判断是真是假。他郁闷了起码一分钟,方道:“说来姑娘可能不信。” 苏夜伸手摸了一下旁边垂下的火红枫叶,淡淡道:“上师先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信不信?” 红叶如火,被捏在她白玉一样的手里,显的格外动人。詹别野不由自主看了看,咳嗽一声,“我到今日之前,都是蔡太师的人。我和他关系一直不错,各取所需。可……可最近,他忌惮我整日亲近天子,有时说的话,万岁爷愿意听听,所以对我生出疑忌之意,准备用他从龙虎山找来的张姓道人,取代我在御前的地位。” 桃花林春夏美不胜收,冬季无人游赏,宫中花木也一样。枫叶尚未全落,松柏依旧长青,其他树木却是叶片凋零殆尽,剩下光秃秃的难看枝子。苏夜望了望它们,柔声道:“原来如此。” 詹别野道:“他对我不仁,我就对他不义。说实话,我能尝到的富贵都尝遍了,何必一直奉承太师?我不愿示弱,打算与宫外妖道抗衡,想过联手神侯府,又觉得神侯他们不屑于此,然后才想起苏公子。而且,苏公子的师妹正在宫里,以后还可能继续进宫,正是我需要的帮手。” 他身穿道袍鹤氅,头戴镶嵌玉石的星冠,打眼一看,仿佛从画中走下来的神仙羽客。但他一开口就是“不仁不义”、“妖道”、“联手”,顿时把那点儿仙气消耗干净,提醒她这只是裹在道袍里的凡人。 苏夜正要说话,詹别野却不给她机会,接着道:“苏公子需要情报,本人可以提供。苏公子若和太师冲突,我也愿意帮忙美言几句。当然,苏公子自幼多病多灾,需要药物的话,丹房里的药多达千种,姑娘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苏夜笑道:“上师这样大方,我很不好意思。说到底,你和太师之间出现了矛盾,所以你心中不服,希望为我师兄提供支持,借着他的力量,让太师府的人灰头土脸?” 詹别野大喜道:“我就知道不必把话说的太明白。” 苏夜不置可否,笑道:“我看见荷花的枯叶,你住的地方叫作风荷别院,是否已经不远?” 她必须承认,詹别野提出了极具诱惑力的提议。据说傅宗书拜相之后,逐渐想甩开蔡京,自己单干,引的蔡京十分不快。那么,倘若黑光上人风头不衰,得宠时间太长,蔡京亦可能感觉地位受到威胁,希望输入新人,避免他垄断皇帝。 也就是说,他所说的情况确实可能存在。而他风光惯了,大概也想单干,遂眼珠一转,开始靠拢金风细雨楼等势力。 她把这个消息带回去,转告苏梦枕。苏梦枕肯定深思熟虑,想足一天,再伸出风雨楼的触角——她,要她和詹别野多多交流接触。可惜,她根本不会转述。 从一开始起,黑光这些说辞就是障眼法。他不愧是在皇宫大内装神弄鬼的人,哄骗他人的功夫登峰造极。不巧的是,他遇上了她。 风荷别院就在小湖另一侧,沿着曲折回廊过去,便见一座小小院落,十分精巧雅致。屋里窗户对着湖面,等夏天一推窗子,举目所及,定是“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 苏夜不清楚黑光上人收了多少徒子徒孙。她在别野别墅见过几个道童,刚才见到两个,这地方又有两个。他们眉清目秀,身材矮小,都长着一张圆脸,似乎只有十二三岁。他们发觉黑光上人回来,赶紧迎出门,向他行礼问安。 詹别野请她进屋坐着,自己到东边厢房去拿乌金丹,并命童儿上茶。看上去,他那提议并非说说而已,还想趁此机会,多表现一下自己结盟的诚意。 苏夜无声叹了口气,踏进正对照壁的正堂。这本是接待客人,处理大事的地方,可是理应住在这里的宫眷,往往没什么资格处理事务。正堂内摆放着两排椅子,高大结实,板材厚重,颜色乌沉沉的,不晓得用的是那种木料,也不晓得值多少钱。 道童依言给她上茶,也给主位的詹别野倒了一杯。然后一人站到一张椅子背后,活像服侍主人的小太监。 她的手刚碰到茶杯,詹别野便面带笑容,由外飘然而入。他见苏夜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笑容更深沉,更好看。 他手里托着一个黑色小瓶,瓶颈细长,瓶身温润细腻,竟是用墨玉雕成。他把小瓶递给苏夜,顺势后退坐下,笑道:“姑娘瞧瞧这药。它药性醇厚,药效发作缓慢,对人很有好处。” 苏夜含笑称谢,慢慢拔出瓶口的小玉塞,正准备闻一闻,忽觉座椅微微一震。 变数发生在肘腋之间。 这张沉重厚实的珍贵木椅,居然早就被人动了手脚。椅背、扶手、椅子的前面两条木腿,以及让人坐住的椅面本身,同时弹出百炼精钢制作的钢箍,先把她罩在五六条亮闪闪的银条当中,然后迅速弹回,把她牢牢箍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 黑光上人仍然笑着,笑容很和气。苏夜却觉得,他得意之情几乎溢于言表,随时可能搓着手站起身,灭哈哈哈地大笑一场。 墨玉药瓶滚落在地,自内滚出十多枚乌金色的丸药。黑光上人给的是珍品,也是正品。 在他心里,苏夜横竖是将死之人,何必吝惜这些药?反正她拿不走,反正,她不可能离开这座别院。 苏夜也在笑,笑的很平和。她扭头看了看箍在肩上的钢条,笑道:“可怜的东西,你就这么没信心吗?” 黑光上人由喜转怒,怒道:“什么?” 苏夜幽幽道:“风荷别院根本不是你住的地方。你随便找了个偏僻去处,预先做好准备,等我上钩。我对皇宫一无所知,只能信任你的话。于是,我就这样落入了你的圈套。” 第三百零七章 詹别野选择了错误的选项,却对此一无所知。 每个人的一生都像一场游戏。他出身“黑光门”詹家, 脱离家门之后, 兢兢业业爬升到今日的地位。这得益于他多次作出正确选项, 不肯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但有些时候,他也身不由己, 被迫结下强敌,抑或杀死不想杀的人。 蔡京不仅注意了苏夜,还十分重视她。出于某种不能说的原因, 他很想除去她, 让苏梦枕的继承人变成一具尸体。好巧不巧, 苏夜居然高估自身实力,看轻宫中高手, 冒险接触皇帝, 并顺利混进皇城。 皇城是米苍穹的地盘, 亦是詹别野的。他一方面为了维护私人利益, 一方面想要加强与蔡京的联系,毫不犹豫接下这个任务。至于“仰慕苏公子, 希望帮助风雨楼”云云, 均是他随口胡言, 麻痹她的谎话。 他实在不应该这么做。 “风荷别院”乃是嫔妃夏天居所, 因年久失修, 如今关门闭户,预计在来年春天时进行修缮。詹别野看中了它,命人预先送进藏有机关的木椅。无论苏夜坐上哪一把, 都会被牢牢箍在椅子里。 他本应松口气,露出狰狞的笑容,却怎样都笑不出来。他忽然发现,苏夜神色如常,说话中气十足,不像中了毒的模样。 此时,苏夜见他缄默不语,摇摇头,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否在想,我怎么还不倒下,还不昏睡过去?我说你信心不足,真是没冤枉你。” 黑光上人小心整着衣袍,缓缓道:“你尝出来了?” 苏夜笑道:“我尝出来了。” 黑光上人吸气,吐气,面色终于变回常态。苏夜却在笑,笑的诡异绝伦,好像看着一个试图骗过聪明人的笨蛋,嘲弄之意已经浓到化不开。 她谈兴似乎很高,不紧不慢道:“你从哪儿弄来的毒?温家吗?和张顺泰那蠢材用的十分相似。茶壶里的茶、你身上熏的香、以及椅子上面落的微尘,都是机关的一部分。事实上,我相当欣赏你。别人攀到你的位置,往往自视甚高,乃至出现不应有的差错。而你,你真是步步小心,生怕出事。” 她提到温家时,身后道童呼吸有异。她眼睛闪动一下,却未点出。。 赵佶命人上茶,那人用的是一只常见的茶壶。茶壶内部,不知何时被装上了奇异机关,可以按照倒茶人的心意,从壶里分隔的两半倒出不同茶水。赵佶喝的茶一切如常,她喝的则有一股极淡的莓子香气,喝下之后,更是出现异样感觉。 茶里的东西对人无害,所以她神色如常,后来为赵佶定神养气时,悄悄用内力把血中异物逼出体外。再后来,黑光上人袍袖里面,亦散发出古古怪怪的清淡香气,令她瞬间想清楚原因。 黑光上人起身,背光而立,陡然干笑一声,“你以为只有温家人会用毒?” “那么,是唐门?” 黑光上人眼珠蓦地转动几下,转向另外一名道童。苏夜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仍不吱声,只听他沉声道:“不是温家,不是唐门,是‘下三滥’何家的人。” 苏夜轻轻道:“噢。” 她能体会詹别野的紧张与惧意。如同她常说的那样,倘若被暗算的目标浑若无事,就该凶手魂飞魄散了。幸好她全身依然在束缚当中,占尽下风,使他不那么忌惮。 她叹了口气,笑道:“其实根本没有龙虎山姓张的道人。” 詹别野道:“也没有准备同苏梦枕合作的黑光上师。我和太师关系一直好的很,凭什么亲近你们这群草莽贼寇?” 苏夜不久前,刚被人叫作贱人,对黑光的称呼适应良好,道:“我死在宫里,你能逃脱我师兄的复仇吗?” “你以为我没想过后果,你以为我没早作准备,难道世上只有你们师兄妹懂得未雨绸缪,”詹别野总算笑了,笑容却不是很好看,“你没有死在宫里,你的死与我毫无关系。” 苏夜奇道:“为什么?” 詹别野道:“因为四下无人,在一个时辰之内,绝对不会有人接近这里。这地方的景色,到了夏天才值得一看。宫门侍卫可以证明你平安出宫,不可能在宫中出事。”苏夜道:“买通大内侍卫,皇城禁军,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詹别野竟耸了耸肩,“你树敌本来不少,苏梦枕大可慢慢查访。何况他是个英雄,英雄从不冤枉人,也从不作卑鄙事!难道他会不问青红皂白,杀上金銮殿替你讨公道?” 他沉住气,沉了许久,到底受不得激,爆豆一般说出事先的安排。他期望苏夜害怕、绝望、甚至求饶,可他等了这么久,仍未等到预想中的场景。 苏夜蹙起眉头,很诚实地说:“他确实不会,谁都不会。我死了,你毁尸灭迹,于是我从死了变作失踪。你说这里荒僻寂静,渺无人迹,我也有所察觉。” 黑光上人笑道:“是这样吗?” 刹那间,房中气氛耐人寻味。苏夜脸色渐寒,不像困在原地的俘虏,倒像掌握全局的首领。她叹道:“你多年前受过教训,却不知悔改,这些年仍助纣为虐,甘心充当皇帝和太师的护卫。” 黑光上人道:“职责如此,身不由己。” 苏夜道:“你先修佛,再修道,就修出在花花世界打滚的道理?你武功高强,背景亦胜过许多无名小卒,有宗师之潜质。你偏偏选择这条路,究竟为什么?” 这是她给詹黑光的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他愿意倒向苏梦枕,她不必立刻难为他。不过,她对此没抱多大希望。她已看出,他心中杀意渐炽,双眼亦射出了冰冷的光芒。 黑光上人眼神锐利,目光冰寒。他盯着她笔挺的鼻梁、明净清澈的双眸、玉雪无瑕的肌肤,一时忘形,脱口而出道:“你长的真美。” 苏夜淡淡道:“我知道我长的美。你修心养性,居然修的比色狼还差,也是当世奇闻。” 黑光上人收束心神,哼笑道:“我为啥要修别人的道,我修的是自己的道,当然和世上的凡夫俗子不同。” 苏夜脸上诧异之色愈浓,“你的道?” 黑光上人道:“我的道就是享尽人间福气。钱、权、女人,一个都不能少。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岂不是所有江湖中人的梦想!而且你说错了,我从未主动作恶,我做过的事,全是从太师、丞相等人的命令而来。你要恨就去恨他们,不要怨我。我只是个道人,做不得主。” 他刚说完做不得主,又一阵冲动,咬牙道:“你活命的唯一法子,就是跟了我。” 苏夜笑道:“跟了你?你用两重暗算手段,才敢向我出手。我跟在你身边,你恐怕会辗转难眠,昼夜不安。” 黑光上人阴恻恻地道:“你必须自废武功,不再抛头露面。除此之外,你没有第二条生路。” 他贪图她的美色,觉得就这么杀了她,实在太可惜。他平生所见之人,要数她最为美貌。因此,他不顾蔡京命令,贸贸然提出了这条“生路”。 他以为苏夜至少会犹豫一下,仔细想想。但苏夜想都不想,环顾一圈,幽然道:“这两位是你请来的帮手?” 黑光上人道:“不错。若非我顾忌米有桥,还可多叫几个人。但这样也好,越少人知道,秘密就越不容易泄露。怎么样,你考虑好了没有?” 话音未落,他陡然一愣,因为苏夜正用一种无尽怜悯,又无尽鄙弃的眼神,静静看着他。这一眼之后,她微笑道:“跟着你还不如去死。你为啥不赶紧动手,不怕半路生出变数,你鸡飞蛋打,甚至丧命此地?” 詹别野脸色再次变了,颜色有点像放久了的猪肝。他内功深湛,一转眼把涌上来的血气压住,厉声道:“动手!” 苏夜身后,那个团团脸,皮肤很白,长的也很可爱的道童,忽地掣出一把短剑。短剑色如凝霜,薄如宣纸,犹如一痕秋水。短剑剑尖寒光闪动,锋利至极,朝她后颈狠狠插下。 詹别野眼中,既有不舍,又有兴奋。他不由自主迈上一步,想看她血溅当场的模样。 然而,他眼前一花,视线当中血光四溅。那血不是苏夜的,而是那名道童的。他眼花的同时,耳边听见一声迸响。 苏夜肩、腰、腿三处的钢箍同时被她震碎。障碍有三处,声音却只有一声,足见她内功远胜黑光上人,轻而易举地挣脱束缚。 她震开钢箍,一把夺过短剑,向后一刺,刺进那道童的喉咙。那蓬血光,全部出自道童脖颈。三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中间毫无停顿。黑光尚觉眼花,道童更是全无还手之力,什么都没看清,只觉颈中一凉,热血喷涌而出。 黑光上人愣了一愣,苏夜已款款站起。她右手仍握着那把短剑的剑柄,随随便便拔了出来,借势掷向他的方向。 半空中,蓦地划过一道银芒。银芒落处,恰是另一名道童的额头。 额头原本十分坚硬,这时却像嫩豆腐,被短剑顺利刺入,一没至柄。这个地方流血不如脖子那里多,只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那道童下意识去摸额头,手伸到一半,全身便失去了力气,直挺挺向后倒去。 苏夜看都没看他们,双眼直勾勾盯着黑光上人,仿佛要把他的魂灵勾出身体。 黑光上人亦在看她,看着站在满地碎钢,以及一滩血泊中的她。血还在流,她却成了挣开枷锁的蛟龙,开始物色下一个猎物。 第三百零八章 黑光上人站在那儿,忽然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他说:“这都是太师的意思。” 他声音十分平静, 似乎不害怕也不紧张, 因为他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修炼的心法叫作“黑光大法”, 练出一身诡异气功,被称为“天下一般黑”。连蔡京、童贯都看不出他的真正实力, 对他缺乏真实细致的了解。 因此,他自视甚高,敢只带两个人对付苏夜。他的气功登峰造极, 远胜江湖普通高手。他不屑六合青龙, 不屑大开大阖三神君, 听说他们战死的消息,只认为是他们自己本事不够。 这应该是件手到擒来的任务。但他看着地上两具尸体, 至此仍未从惊讶与意外中恢复过来。他那句话, 实实在在地反映出他的心情。 这两人一人来自温家, 叫温泉, 一人来自何家,叫何流。他们外表像十几岁的少年, 事实上一个二十多, 一个三十多。两人投奔黑光上人后, 一见如故, 惺惺相惜, 常扮作小内监,随他在宫里行走。 他们尚未得到动手的机会,就死于非命。黑光上人神色如常, 心里却掀起了千军万马,恨不得回到一个月前,向蔡京讨要真正厉害的温纵横等人。 他能杀谁,谁能杀他? 两人目光灼灼,相互瞪视,仿佛两个积怨已久的死敌。苏夜长叹一声,微笑道:“幸好太师不在这里,没听见你的推诿之词。不然,他老人家说不定会气个半死,当面反驳你呢。” 詹别野额头很高,使人觉得他很聪明。额头依然光洁,并未出现汗珠。他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一下,竟很坦然地道:“我小觑了你。” 苏夜笑道:“是不是觉得事情不对劲?是不是有了不祥的预感?” 黑光平静,她却安详。她安详的就像身处鲜花盛放的花园里,正享受着清风的微醺吹拂。詹别野冷冷盯着她,盯的久了,蓦地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感觉她的身影半虚半实,难以判定位置。 他每定睛一看,苏夜都有微不可觉的偏移,不肯帮他建立信心。他呆呆望了一会儿,忽地意守灵台,低眉顺目,冷冷道:“你如此说,可见你的心已乱了。” 苏夜失笑道:“真没乱。” 她仔细打量黑光,恨不得透过他的外表,看穿他的心灵。黑光上人非常有用,若没用,蔡京不会与他勾结,送他金银美女。但她遗憾地认为,这不是她能利用的人物。 他内功练的深不可测,真的很深,所以绝大多数控制人的手段,难以在他这里发挥效果。如果她给他下毒,那么他脱险后的第一个行动,一定是直奔太师府,向蔡京手底的高人求救。 她不信他的品德,不信他能知情识趣。方才明明有个倒戈机会,他却亲手扔掉。于是,她再不抱任何希望。 道袍鹤氅无风自动,微微颤抖着。詹别野全身上下,起了一阵战栗。这不好,但也不坏。 他低着头,他的面孔渐渐模糊,好像被一团朦胧黑光遮住,令人看不清五官。他内功之强,居然到了以真气影响容貌的地步。 黑光上人的称呼,正是来自他的武功。他独自创立黑光门,也的确有资格开宗立派。苏夜总算明白,他为何能与米苍穹井水不犯河水,在大内和平共处了。 就在此时,詹别野眼角,陡然瞥见另一道黑光。苏夜身着白衣,衣袖自然也是白的。在一片雪白衬托下,那抹漆黑光芒更是惊心动魄。 这道光从她右边衣袖滑出,落到她手中。落下之际,他才看清那是一柄短刀。刀身通体漆黑,犹如一段黑沉沉的乌木,虽然薄,却很密实,似乎不会透光。奇怪的是,刀锋每次反侧,都可反射光线,闪出迷离的黑光。 苏夜面对不可捉摸的强敌时,从来不用青罗刀。她怕双方交锋期间,青罗刀遭人毁去。然而,她掣出夜刀之后,即便不自报家门,也算是主动泄露身份。像詹别野这种人,肯定听过五湖龙王,知道她是大宋江湖上,唯一一个使用黑色短刀的人。 到了这个地步,詹别野平静自若的面具终被打破。他一见黑光,立刻深吸了一口气。他那张面庞上,仙气瞬时退去,换上与凡人一般无二的惊愕。 他想了很多很多,脑子开足马力,拼命回溯那些传闻谣言,试图想出她和五湖龙王的关系。遗憾的是,奇迹未曾发生。他步许多人之后尘,愣了再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仍然得相信。 “哦。”他说,不像说出的一个字,倒像一声叹息。 四下无人,四下当然无人。风荷别院空无一人,天澹镜湖上也没有人。方圆三百米之内,只有他和苏夜。他知道,苏夜也知道。她悉心反复聆听搜查,听不到任何人的心跳呼吸,才放心拿出夜刀。 詹别野喉头滚动了一下,问道:“苏梦枕知道吗?” 苏夜道:“不知道。” 詹别野既惊愕,又茫然,神情简直有点天真,“那……你想取而代之,夺走金风细雨楼?” 苏夜笑道:“真没这个意思。不过,我开始喜欢你了。” “为啥?” “因为每个人知道我的身份后,都认为我是被师兄派去江南的,”苏夜微微笑着,笑容里总算多了几分真诚,“只有你,你认为我还有点野心,准备夺取他的基业。” 即便她是五湖龙王,詹黑光亦有一战的信心。他并未见过她,只听闻她一些战绩,例如在三合楼大战关七。但那一战中,她并没有赢。 他也笑了起来,尽可能镇静地道:“昔年楚狂人燕狂徒,十三岁成为一代宗师,二十岁就打遍天下无敌手。想不到若干年后,江湖上再度出现这等人物。” 苏夜笑道:“我可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我不是败过吗,你不是知道吗?” 黑光上人脸色亦很善变,方才有些泛白,现在经过一番调整,回到恍若无事的状态。她眼光一扫一扫,扫过他眉间、紧握的双手,和已有动作的双腿,只听他道:“我现在想起刚说的话,不由汗流浃背,惭愧至极。” 苏夜点点头道:“你的确应该。我拿出刀以后,你的注意力并非全在我身上,大部分在你身后的门。” 黑光上人没有否认。 苏夜道:“我知道你想逃。大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绝非杀人的好地方。后宫之中,也有米公公、公孙公公一干高人。” 詹别野一阵泄气,缓缓道:“我轻功不必比你高,只需逃到有人之处,你就不会动手。” 苏夜声音沉了下去,“是,所以你逃不逃?” 詹别野的声音却大了起来,“我不逃,我不能把后背对着你。我很怀疑,天下有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做。” 苏夜笑容不见了,面无表情。她望着他,眼神就像两支冰刀伺机待发,随时准备戳他一刀。她口吻如同长辈对晚辈,平和而冷淡,“你有这个志气,很好。但从你打算逃走时起,你就不是我的对手。” 有本事做她对手的人,不至于未战先逃,所以她不担心天下第七,也不担心黑光上人。 詹别野身体扭动着,扭动的越来越快。他平时仙风道骨,有如得道高人,此时却迸发出一股邪异的妖气。一开始,他只是脸上罩着一团黑气,如今整个身子都成了黑气。 与其说黑气,不如说妖气。他扭动得如此之快,几乎成了一条不住晃动的龙卷风。他所在之地,也变为一个黑色地带。别人看向他时,会觉得那里被黑暗吞噬,日光都射不进去。 日光射不透,黑光却可以。 苏夜掠向前方,恰好撞进这股黑气。夜刀刀锋黑光一闪,已被黑气同化,变为黑气的一小部分。但下一秒,刀尖没入的地方,黑气猛然上拱,仿佛一条蜿蜒矫夭的黑龙,从龙卷风里分了出去。 黑气转动,不住变换方位,自身形体亦在变幻。詹别野显然无法完全控制,撞到旁边的木椅,木椅便轰然粉碎,化作数不清的木屑碎片,被他身上卷出的劲风裹挟,随他四处旋转。 这里没有旁观者。如果有旁观者,而他们仔细看,会发现这是两种不同的黑光,一种如龙卷风,一种如海上怒潮。龙卷风吸起海水,形成水龙卷,看似声势浩大,但总有它衰落消散的时候。倘若詹别野支持不住,黯然撒手,那么等待着他的,势必是穿心一刀。 刀光射入黑光,忽隐忽现。双方力道迥异,混在同一处,形成一种黑水银到处流动的奇景。忽然之间,水银爆开了。四处飞射的内家真气也像无数小球,蹦跳着溅落而出,激起常人扁嘴吐气时的声响。 黑气消散,妖氛随之湮灭无踪。黑夜似的潮水落下后,两人交换位置。苏夜静静站在门边,黑光上人狼狈不堪,被她堵在那把座椅附近,狠狠瞪着她。 他双手环抱,以两臂合成一圈,荡出逆向、倒错、对流的邪异力量,形成如同深渊的气场。这个气场,名叫“黑洞”,是他的独门绝技。任何陷入气场的人,都会被毁灭一切、撕碎一切的力量歼灭,既能瓦解敌人的攻势,也能摧毁敌人的生命。 苏夜依旧毫无表情,逼视着他,同时叹道:“我说过,你不是我对手。” 第三百零九章 晴空万里。 北风鼓荡呼啸了一夜,鹅毛大雪也飘了一夜。待晨曦初露, 大雪就像被金乌逐走了似的, 悄悄停下了, 留下满地镂冰碎玉。雪停之后,天气反而更冷。人一迈出门, 便觉寒风刺骨,必须把衣服裹的紧一点儿。 下完雪,就要扫雪。雪堆洁白无瑕, 看似棉花堆、白糖堆, 其实冰冷刺骨。内功练的好的人, 自然不在乎是寒是热。但街上扫雪的、堆雪的、用板车将雪拉走的,全是讨生活的平民百姓, 没有一个武功高明的人士。 皇城禁宫里, 一向由小内监负责洒扫。其中有一人, 拿着竹扫帚四处乱走, 结果在一条排水用的沟渠旁边,发现了一个覆满白雪的人形雪堆。 他发现它时, 还不信雪下盖着尸体, 上前拂扫几下, 立即露出一件深灰色的鹤氅, 一顶镶着白玉的发冠。鹤氅穿在人身上, 发冠顶在人头上。这居然真是一个死人,而且死了许久,全身已冻的僵硬结实, 显出不正常的姿态。 小太监大惊失色,战战兢兢地把人翻到正面。这人脸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层后面,神情因惊怖而扭曲,五官悉数变形,面皮紫涨,活生生一张从幽冥中走出的鬼脸。 即使如此,他仍能认出,这是皇帝面前红人中的红人,新近册封的国师,“黑光上师”詹别野。他周身无可见伤痕,鹤氅上只蹭了些泥土。附近白雪皑皑,没有血迹或脚印。这个连皇帝都尊称为“仙师”的绝世高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里。 小太监看见这张可怖的脸,当场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地下。起先,他还不敢盯着死尸使劲儿看,等看出这人是詹仙师,心中惊上加惊,情知这里出了大事,赶紧爬起身,撒腿直奔米公公米苍穹。 米苍穹正在喝茶,听完也变了脸色,匆匆赶来一看,惊的半晌一言不发。他所思所想,比小太监深的多,长远的多。但无论他怎么想,詹别野横尸于此,绝不可能瞒过赵佶,亦不必瞒过。 此时赵佶尚未起身,所以他先召集宫中内监,要求他们暂停手上活计,开始搜查后宫。 查了整整一上午,方有人前来禀告,说湖边的风荷别院里,正堂空空荡荡,家具摆设仿佛被小鬼搬运走了,原来的桌椅一张都没留下。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似是经过仔细擦洗,却不知擦洗的原因。 然而,以米苍穹的慧眼如炬,仍未看出别院有异常之处。即使这地方发生过怪事,事后痕迹也被人清理干净,不想给他留下半点线索。 积雪无痕,代表詹别野死在雪落之前。他平时做事,米苍穹并不完全知情。他为何前来别院,为何无声无息死去,均是难解的谜题。 米苍穹亲自动手检查尸身,确认死人是詹别野,而非事先易容。他检查过后,发觉他死于溺水。换句话说,有人制服了他,把他带到水沟侧畔,硬生生把他脑袋按进水里,死死按着,到他肺中充满冷水,彻底断气为止。 皇城中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他自己。这当然不是他干的。 米苍穹静立在尸身旁边,两条长眉一抖一抖,呼吸却轻匀缓慢。他看到最后,忽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没头没脑扔下一句话,“真是何苦来哉。” 他等赵佶起床、用完午膳、心满意足地铺开纸笔时,才小心翼翼,婉转地说出詹别野已死。赵佶大吃一惊,随后又拒绝相信,非得去看看尸体。米苍穹劝阻半天,效果为零,只好带他去看。 赵佶看了詹别野变形的面孔,自己的脸也扭曲了一下。米苍穹赶紧把他扶开,却听他喃喃地道:“宫里是否有鬼?不然詹仙师怎会着了道儿?” 他越信任詹别野,詹别野之死给他的打击就越大。詹别野平日装神弄鬼,施出百般神通,如今却死于非命,不是鬼做的,难道是人? 尸身驱走了他吟诗作画的雅兴,使他心神不宁。他倒也知道,正事要找诸葛正我一干人办,遂要米公公召神侯及舒无戏入宫。 米苍穹苦笑道:“是。” 赵佶思索半晌,又道:“把苏姑娘也叫来。她进宫的时辰,要和诸葛岔开。他们万一碰面,朕又得听那老头子啰嗦。” 米苍穹略一犹豫,继续道:“是。” 黑光上人死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递出宫,飞驰至汴梁的大街小巷。诸葛先生尚未入宫,便有许多人从许多途径,听说詹别野的死讯。他们有的高兴,有的震惊,有的心怀鬼胎,唯独缺少真心悼念他的。 这些人当中,要数苏梦枕反应最为独特。他和米公公一样,也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深宫命案传到之时,苏夜正在吃一个千层油饼。她饮食很简单,但通常很精致。油饼旁边,放着一碗汤,三碟菜,还有胡乱堆放在小箩筐里的点心。她的筷子从容地伸向牛肉,牛肉肥厚鲜嫩,色泽亦很诱人,飘着袅袅热气。 苏梦枕盯着筷子和牛肉,同时问道:“是不是你?” 杨无邪送来口信,旋即走了,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夜一眼。他人已离开,苏梦枕却代他问出他的疑问。 苏夜眼皮都没抬,一派无动于衷,“除了我还有谁?自然是我,我昨天杀了他。” 苏梦枕冷冷道:“你为啥不告诉我。” 苏夜笑道:“我知道尸体第二天会被人发现,何必着急?我特意等到现在,等你惊讶完毕,再向你解释具体过程。你想听吗?” 苏梦枕不作声,继续用寒意森然的眼神看着她,意思不言而喻。 苏夜放弃招纳詹别野,所以出手毫不留情,务要在最短时间内杀了他。詹别野绝招尽出,甚至使出“黑洞”这种恐怖的功夫,依然无力回天。 她和他在风荷别院激战,打碎屋中所有摆设,颇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将他生擒活捉,压制在地。 他准备毁尸灭迹,她也一样。到了真要下手时,她忽然改变主意,把他带到离案发地点最近的水沟,活活淹死了他,让他躺在那里,随后返回别院,将一切痕迹清除殆尽,清不掉的就放进玉佩空间,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正堂大屋。 她至今不知温泉、何流两人的名姓。自从背后那人掏出短剑,一剑刺向她后颈,她便不再关心他们是谁。她取出化尸水,化去他们的尸体,包好残骸,同样扔进洞天福地。因此,米苍穹再怎么大张旗鼓,寻找詹别野之外的死者,也是白费心力。 詹别野在水沟里溺死,尸身上缺少能够辨认出凶手身份的痕迹。没有痕迹,就没有证据,就无人能够随便指控她。她这样做,很可能是不满太师府做尽坏事却不必担负责任,一时义愤的举动,但她不打算为自己做心理分析。 詹别野的死亡,乃是深宫中恐怖片般的场景。对她而言,能够吓吓别人,已经足够了。 “他养尊处优十多年,天天美食、美酒、美女,武功势必大不如前。我想他是太有信心了,才贸贸然暗算我。”苏夜淡然道,脸色一如平常。 苏梦枕哼了一声,却没说话,显见接受了她的说法。或者他认为,这个师妹的秘密将永远保持下去,问也白问,索性任她去了。 苏夜随便说人家武功不行,毫无心理压力。反正死人长眠不醒,无法从坟墓里跳出来找她算账。但她见到米公公后,并未采用同一套说辞,更不肯承认她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她奉诏入宫,一下马车,就看见面色红润,眼角嘴角都往下耷拉的米苍穹。米苍穹独自一人,在宫门入口等着她,自然是有话对她说。 他们两人缓步而行,离宫门侍卫刚过百米,米苍穹便颇为急促地问:“是不是你?” 苏夜微笑道:“什么是不是我?” 米苍穹嘿然而笑,笑声却异常森冷。他加重语气,再问一次,“詹黑光昨天死在宫里,是不是你下的手?” “这件事我知道,我师兄苏公子已经告诉了我,”苏夜侧头凝视着他,神情中三分讶异,三分高兴,四分天真无邪,要多么无辜有多么无辜,“我和黑光上师无冤无仇,何必杀他,何况我哪里杀得了他?” 米苍穹斜眼瞧着她,眼里有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气。她故作天真,他也故作老态,拿捏着架子,以目光表达他的不满。 然后他说:“你跟我说,倒不要紧,等诸葛找上你,恐怕不太容易过关。” 苏夜奇道:“诸葛神侯?他凭什么找上我?黑光上师的遗体上,留下了和我有关的证据?他被红袖刀一刀封喉,还是死在不为人知的毒药下?” 这正是米苍穹犹豫不决的疑点。他首先怀疑的,正是昨日进宫的苏夜。蔡京、傅宗书等人对苏夜有敌意,从来瞒不过他。等苏夜接触赵佶,詹别野亦觉得受到威胁,开始跃跃欲试,想伺机把她干掉。论动机,苏夜的确最有嫌疑。 可他不明白一个问题——苏夜怎能把风荷别院的东西清理干净。她是挖土埋掉?抛进水里?夹带出宫?还是找到了宫中内应? 他没有证据,说话的底气便不太足。何况苏夜胆大心细,绝非吓一吓就服软的女子。他若一味逼问,只会令他恼怒。 就在这时,苏夜慢悠悠地道:“莫非从此以后,只要宫里死了人,就要算在我头上?如果有人打这个主意,最好换一个目标,因为我实在不容易欺负。” 第三百一十章 米苍穹成了第二个苏梦枕。 他轻轻哼着,重重哼唧着, 对她有些不满, 却拿她没办法, 只好板起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他不讨厌苏夜, 甚至相当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很容易引起老年人的好感。但是,她干脆利落地甩掉了指控, 并反咬一口, 指责有人想把罪名扣到她头上, 又令他不太愉快。 当然,他年纪大, 地位高, 已经不再把情绪表露在外。他只是淡淡说着话, 回答她漫无边际的问题。 从谈话之中, 苏夜得知一切尚是云山雾罩,找不到可疑人物。按道理说, 宫门守卫若肯作证, 势必增加她的嫌疑。但蔡京声名在外, 对待敌人向来很残酷, 那四个人不愿被搅进这桩没头没尾的疑案, 异口同声说她已经离宫,此事与她没有关系。 这是詹别野预先交代的说法。案发后,由于当事人怯懦不安, 一举变为她的护身符。他泉下有知的话,没准已经气死了。 米苍穹全程平心静气,侃侃而谈,偶尔转头看她一眼,均看见她捉摸不定的笑容。要说镇定,没有人能比她更镇定,确实不像凶手应有的模样。可惜,米苍穹本人就是装模作样的行家,自不会仅凭外表断定一个人。 苏夜知道他的想法,却不以为意,因为最重要的仍是赵佶。 赵佶召她入宫,原因极其简单。他从未觉得她可疑,要当面问案,而是自觉受了惊,找她驱邪宁神,代替詹别野的工作。 苏夜事先准备了一大堆说辞,孰知毫无用处,只好找来道门经书,坐在皇帝身旁,低声念着书中内容。赵佶问她,为何不像其他道士那样,披发仗剑、画符念咒,最后烧一些符灰给他喝下。她也只能回答,世间万千法门,如百川汇海,殊途同归,以她的道行,不需画黄纸符,也可驱走宫中鬼魅。 她每说一句话,米苍穹就瞥她一眼,似在警告她不可胡说八道。但赵佶一无所觉,反而信了她敷衍出来的胡话,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安静静地躺下。 苏夜声音低而弱,温柔清脆,有种潺潺流水的娴静感觉,十分好听。她刚念到经文的一半,便听面前鼾声渐起,赵佶居然顺利睡着了。他自称心神不宁,心惊肉跳,入睡的速度倒是很快,可见之前的抱怨全是假话。 她哭笑不得,心想这人真是容易哄,赶紧把书放到一旁,向米苍穹颔首示意,缓步退了出去。 詹别野等人动辄以炼丹为名,寻隙离开宫廷,到宫外活动一段时间。其中原因,她今天终于知道了。如果不这么做,皇帝天天下圣旨召其入宫觐见,他们哪里有时间办自己的事情?他们想做的是国师真仙,绝非贴身侍候的小太监。 雪后天晴不久,皇城内的道路已经打扫完毕。她沿着来时路径,走回东侧宫门。出门之后,还得顺着大路走一段时间,才能来到禁区之外,重回充满平民百姓的红尘世界。 大臣府邸大多靠近皇城,便于清晨上朝,亦可得到守卫皇城的禁军保护。因此,附近虽有众多商户,却无可疑人物,算是一片难得的平安地域。 苏夜正要转进长街的时候,一眼望见了方应看。 方应看似乎无处不在,每件事背后,都有他奔走操纵的影子。而且他行踪不定,意图不明,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今日,他又毫无预兆地来找她,骑在一匹马上,在街角耐心等候。 他也可能是在等候别人。但她望向他时,他立即微微一笑,纵马过来。既然如此,她就不必费心猜测其他人选了。 他骑着一匹白马,身后还跟着另外一匹。那匹马身高腿长,神骏至极,全身长着蓬松光亮的深黑毛发,没有一丝杂色。它的眼睛则是常见的棕色,又大又明亮,透出一股灵气,仿佛能用眼神表达情绪,堪与他本人的坐骑相比。 白马由方应看自行骑乘,黑马的缰绳牵在一名披发大汉手里,活脱脱是贵介公子和他的跟班。 苏夜不认识那名牵马人,望了一眼之后,发觉他脸容粗犷,身躯雄伟,长的还没有马好看,顿时失去了兴趣。 方应看潇洒一笑,笑容就此挂在他脸上。他跃下马背,笑道:“苏姑娘,你好。” 詹别野说完这句话,在同一天死于非命。方应看也这样打招呼,倒不用担心被杀。苏夜看马多过看他,边看边道:“小侯爷,你也好。” 方应看笑道:“我正要找你。” 苏夜诧异道:“哦?” 她装出惊讶模样,其实不怎么惊讶。她不奇怪方应看出现,只奇怪他为何带着两匹马。难道他怕自用的这匹丢失,所以事先准备一匹替换的? 出乎意料的是,方应看下一句话,就提到了那匹黑色骏马。他招招手,打个呼哨。牵马人松开缰绳,让黑马向前走了几步。它看上去十分沉静,实际性格却不见得如此,一直用孩子般的好奇眼神看着他们。 它离的近了,苏夜更能看出它的珍贵难得,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那皮毛像缎子一样,在她手下滑过,同时一耸一耸,让她感受到皮毛之下的蓬勃生命力。 方应看微露喜色,露的恰到好处,“这是我从蒙古草原得来的马。” 苏夜哦了一声,问道:“小侯爷与蒙古也有来往?” 方应看没想到她抓重点如此之准,不欲多说,立即将话题岔开,笑道:“此马……” 苏夜抢先道:“此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在夜幕下奔驰,速度有如白昼,是万里挑一的神驹。这种马在中原,通常被叫作千里马。” 方应看似乎很喜欢她的快言快语,爽快地笑了几声,“正是。我已有一匹爱驹,便想把它送人。” 苏夜淡淡道:“你牵着它来到这附近,自然是想把它贡给圣上,作皇家马厩里的御马?” 方应看一拊掌,摇摇头,面上露出诚恳之意,“猜错了,那样做实在太可惜。它应该物尽其用,而非被人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做摆设。在下想了半天,觉得只有姑娘配骑它,便带它来找你。” 苏夜的手仍搭在马背上,黑白对比异常分明。她之前一直摩挲着它,这时猛然停住,神情严肃地望向方应看。方应看笑道:“恰好你也喜欢,正是再好不过。况且你是江湖侠女,比起乘车坐轿,还是骑马更威风。” 苏夜幽幽道:“说的也是。” 她仔细思忖一阵,最后泛出笑容,笑道:“既这么着,我就收下它了。但无功不受禄,我随便收你一匹马,心里很是不安。你有没有事情需要我帮忙?” 她总觉得方应看有备而来,在她这里进行投资,希望以后得到回报。说到底,她终究是苏梦枕的师妹,未来的金风细雨楼之主。虽说日子还长着,期间好事坏事都可能发生。但她眼下的地位摆在众人眼前,难怪方应看动心。 哪怕他不存任何邪念,只想拉近双方之间的联系,也是一笔相当合算的买卖。 方应看如她所想,坚决否认自己有要求,并邀请她上马试试。苏夜同样没有推辞,大大方方跃上马背,笑问道:“它有名字吗?” 方应看道:“没有正式的名字,不过它什么都听得懂,叫什么都一样。我平时叫它‘惊飞’。” 苏夜秀眉蓦地向上一挑,显然惊讶于他的露骨。毋庸置疑,惊飞指代的是飞惊,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飞惊。方应看故意在她面前这样说,是真有此事,还是想就此打开话题,谈一谈六分半堂的人物? 她不想多说,淡然道:“这名字说出去,容易让人误会,我还是自己多想想吧。” 她知道,方应看绝不会特意跑来把马送给她,就这么结束一天的工作。果然,方应看见她收下骏马,再度开口,邀请她去汴梁一家十分有名,专做江浙一带菜肴的酒楼,尝尝那里的鱼羹、蜜火腿和香酥鸭子。 苏夜不仅自己去过,还带温柔去了一次。有人请她去那里,尚属第一次。她拿人家的手短,又想听方应看有何话说,遂点头应允。 结果菜还没上,两人正在闲谈,方应看忽然凝视着她,随意问道:“是不是你?”苏夜本来在笑,此时一下子面无表情,冷冷道:“你是第三个问我的人。” 方应看居然坚持不懈,又问一次,“所以,究竟是不是你?” 苏夜道:“不是我,以后有证据了再来找我。” 方应看笑道:“没证据呢?” 他口中说着话,伸手拿起桌上酒壶,替她斟了一杯酒。这家店拿来配菜的,竟也是专门从江南运来的绍兴老黄酒,酒味醇厚正宗,且微微带着甜意。 苏夜垂眼瞧着杯中酒液,笑道:“若没证据,那就过来找打吧。” 方应看仿佛很满意她的答案,风度十足地笑了笑,突然叹了口气,叹道:“不瞒你说,其实我羡慕你的生活。” 苏夜奇道:“羡慕我?” 方应看笑道:“不错,你平时随心所欲,谁的面子都不买,谁都敢杀,却不必承担后果,一切都有苏公子兜着。所以我说,你过的定然很惬意。” 第三百一十一章 苏夜笑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兜着。” 方应看道:“即使如此,你在楼外得罪了人, 苏公子总不能置之不理。” 苏夜道:“他是小寒山一脉的大师兄, 照顾师弟师妹, 本是他的责任,就像我也得照看温师妹, 防止她被人掳走,用来威胁温嵩阳。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像懒残大师, 出了家, 就不再管红尘纷扰。” 方应看微微一笑, “在下看得出,苏公子把你照顾的很好。” 两人说话期间, 菜陆续上来了, 分别是一只切成薄片, 浸泡在蜜汁里的肥厚火腿;一只外表炸的香酥, 内里垫着软糯芋泥的鸭子;以及由雪白鱼丝和翠绿莼菜组成的新鲜鱼羹。 这些菜香气扑鼻,鲜美中带着香甜, 分别呈现暗红、金黄、绿白相间三种颜色, 令人食指大动。但苏夜食指完全没动, 好像根本未看到桌上的佳肴。 黄酒事先烫过, 在她手边冒着热气。她把酒壶拨向旁边, 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方应看微笑道:“我只是触景生情,发一番感慨,并不想说什么。方某没有同门兄弟姊妹, 所以真的很羡慕你们。不过,我至少可以做个照顾别人的人。而姑娘你,你八成也不在乎多上几个师兄师姊?” 这句话过后,两人的心思就此岔开。 苏夜拣了一片火腿,放进嘴里嚼着,越嚼越慢,逐渐陷入了沉思。 方应看提到苏梦枕,其实是件很正常的事。大多数人定力不够,一看见她,必定想起她的师兄。诸如王小石、唐宝牛之辈,才会想起她师妹。但方应看轻描淡写的话语,触动了她内心深藏着的一个弱点。 当方应看说“你生活很舒服”时,这个弱点缓缓浮上心田,丝毫不顾自己有多么讨厌,不停向她彰示存在感。 她倏地发现,她确实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倘若她一直待在小寒山,未曾出走江南,那么长到十八岁时,她就会顺理成章地,被苏梦枕接到汴梁,像杨无邪那样,从旁辅助他。 她出门对付敌人,他便静静坐在象牙塔里,当她必要时的后盾。她出谋划策,他便无声旁观,最后点头或者摇头。 而且,由于金风细雨楼在江湖的庞大影响力,她日后势必成为重要人物,一举一动都能影响江湖局势。这种生活不仅舒适和谐,而且波澜壮阔,能够满足所有少年男女的江湖梦。 她真想永远这么过下去,如红袖神尼所说,与大师兄相互扶持,照顾彼此,直到照顾不了的那一天。 可她不能,因为她是创立十二连环坞的五湖龙王。 她这一年来过的很好,享受着两方势力受她调遣的感觉。苏梦枕拿她没办法,其他人更是如此。如果她不去江南,这就是她没当上龙王的生活——作为金风细雨楼苏公子的师妹,拥有很高的地位,很大的权势,高高兴兴地生活在楼子里。 她的快乐影响了她的决策,以致她拖拖拉拉,犹豫不决。她走进一个心理舒适区,就此深陷在里面,迄今没能爬出去。 她本应把秘密告诉苏梦枕,与他商量如何利用双重身份。然而,一旦脱下伪装,她就不可能再住风雨楼,必须返回十二连环坞分舵。世上从来不存在这样的霸主,放着自身地盘不管,跑去盟友那里又吃又住,出事了才回去。 以神侯府为例,神侯府亦是金风细雨楼半个朋友,而苏梦枕与无情的交情相当深厚。但他永远留在天泉山,充当楼中数万子弟的后盾,从不见他去神侯府过夜。 她迟迟不愿泄露身份,为自己找出无数理由,却都可以轻易推翻。没有人能动摇她的决定,也就没有人能修正她的错误。 忽然之间,她心中的浓雾散开了,露出雾中清晰可见的事实。她想起总管劝她实话实说,想起她们希望她早回十二连环坞,她居然一直拖延着,拖到有能力兑换七返灵砂,仍恋栈不去。 她做学生的时候,拖延再久,还是得把论文写好,按期交上去。这件事也是一样,再怎么装作看不见,总有一个绕不过去的障碍,直挺挺竖立在前方。在前世,这障碍叫“死线”;在这一世,它的名字变成了“事实”。 她能把十二连环坞送给苏梦枕吗?她不能。她能掩藏身份,直到双方发生摩擦吗?她也不能。她很喜欢这位大师兄,程度超越了所有其他人,所以,她希望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要分道扬镳。但这并不表示,她会为他放弃十二连环坞。 这两者当然可以共存,而且是愉快的共存。 因此,她不应继续沉迷,装作看不见应该做的事情。拖着拖着,只会拖掉她的自制力与意志力。她好不容易克服了它们,难道又要重蹈覆辙? 她必须走出舒适区,主动接触那个她不能顺风顺水的世界。倘若她沉迷于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何不回到小寒山,一辈子躲在神尼羽翼下撒娇? 她吃东西先慢后快,胃口很是惊人。尤其她频频发愣,分出十分之一精力应对方应看,十分之九思考是否从今天做起,更无心在意饭菜滋味,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 方应看眼睁睁看着她风卷残云,用一刻钟吃掉半只鸭子,再用一刻钟吃掉四分之三个火腿,连下酒的小菜都不放过,想惊叹又觉得太无礼,只好静静看着。 他反复回溯自己的言谈举止,始终未能找出不妥之处。在他看来,苏夜的反应异乎寻常。他羡慕了一下苏梦枕与苏夜的兄妹关系,她忽地进入了发愣状态,一筷子接着一筷子,扫荡面前的精美菜肴。 客人胃口好,对主人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他意在拉近关系,并非来酒楼吃饭,几次想插话,都被她轻而易举地打发掉,自然感到挫败。 事实上,他刻意提及苏梦枕,只是为了让她生出好感。这样一来,他可以就坡下驴,提醒她,他方应看亦有权有势,亦可像师兄般照顾她。 如果将来某一天,她遇上危险,自然而然地找他求助,那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苏夜对他爱答不理,向鸭子与火腿发起猛攻,乃是他预想不及的。他知道她有心事,他想问出这桩心事。可惜,这是个绝不可能告诉他的秘密,于是他全部努力都落了空,不得不硬着头皮,维持面上温柔多情的模样。 苏夜喝下第三碗汤,意犹未尽地放下汤羹,轻轻吁了口气,笑道:“这地方虽然贵,贵的却很有道理。我喝汤之时,仿佛又回到了江南。” 方应看奇道:“你是江南人氏?” 苏夜道:“是。” 她的瞳仁仿佛两粒小小的黑珍珠,随瞳孔在眼中滚动来去,泓泓然如有宝光。她盯着方应看,略带抱歉地说:“多谢方公子,我很遗憾不能陪你多谈一阵,但我必须回去了,我还有事要做。你若有话,下次再叙吧。” 她要走,方应看也不能拦着,彬彬有礼地起身相送。他费尽心思,结果直至苏夜打马飞驰而去,心里仍未留下他的影子。与此同时,他做梦也想不到,他轻轻淡淡一席话,竟祸及金风细雨楼,引出一场本来不必发生的大震荡。 苏夜回到天泉山时,天早就黑了,夜幕笼罩了整座山峰。一轮皓月正摇摇晃晃地升起,尚未升至中天。夜空上,悬着斑斑点点的星辰,发着黄白色光芒。 她并不紧张,因为这件事不值得紧张。她只是很想见苏梦枕,因为今日之后,她住在金风细雨楼的日子必然屈指可数。她想着他听到这秘密时的表情,突然又觉得很愉快。她高兴的时候,一张脸在黑暗里仿佛发起了光,一种愉悦而恬淡的光。 然后,她被人拦了下来。 苏梦枕若不在青楼,就在四座楼环绕拱卫的象牙塔。她往象牙塔走,不远处却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青年人,一个是老年人。 那青年眼皮堆在眼睛上,层层叠叠,把双眼压的半睁半闭,像是在梦游,让人怀疑他怎么可能在夜里看清东西。老人满头银发,神情威猛,身材高大雄伟,留着蓬乱硬挺的须髯,仿佛把一只银色的刺猬按在下巴那里。 莫北神与刀南神。 他们是她新近得到的手下,也是金风细雨楼毋庸置疑的守护神。 他们急着找她,见她迟迟不归,竟和温柔一样,打算进城去找。幸好,他们正往外走,恰见苏夜牵着一匹纯黑色的千里马,慢悠悠地拾阶而上。他们耐心等着,等到她把马交给其他人牵走,才赶紧现身,以免她去见苏梦枕,自己又失去了机会。 苏夜见他们拦路强盗似的,急匆匆蹿出来拦住她,不由哭笑不得。她笑着笑着,发现他们神情中有一种急切,好像压抑了很久,今天不得不向她喷吐出来。 满天星光倒映在她眼里,使珍珠变成了亮闪闪的钻石。她不再笑了,犹豫着往玉塔看了一眼,问道:“你们找我?” 刀南神道:“不错,我们两人有话要说。姑娘是我们最后的指望,如果你不听,我们只好去找公子。” 苏夜一愣,笑道:“何必这么严肃,什么话?” 莫北神抢先一步,在刀南神之前,答道:“附近有巡逻的子弟,能否找个安静地方?” 第三百一十二章 刀南神与莫北神同属五大神煞。 刀南神掌管“泼皮风”部队,控制京师禁军十分之二的武力, 与朝中武官联系紧密, 为金风细雨楼不可或缺的大将。莫北神的地位不下于他, 率领仅有数十人的“无发无天”,乃是苏梦枕最信任的人之一。 两年前, 杨无邪为她解说这些成员时,态度非常郑重,把他们看作楼子里最重要的人物, 而事实也是如此。 当然,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十分之二”, 而是“五分之一”,只静静听着。时至如今, 她已经很熟悉他们, 还生出几分警惕。 无论泼皮风, 还是无发无天, 一旦在战场反水,后果将是毁灭性的严重。 他们若有事要说, 一定是重要的事。与此同时, 他们不去找苏梦枕, 反倒来找她, 可见事情相当严重。她是他们名义上及实质上的上司。她下达的命令, 他们必须执行。那么,他们遇上麻烦,她也有义务想办法解决。 她把他们带到自己住的宿舍, 请他们坐下,才淡淡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对面两人体型容貌不同,神情却差不多,面面相觑后,竟未分出谁先说,谁后说,异口同声道:“我们不喜欢白愁飞。” 苏夜一愣,脸上浮出讶异神色,气氛亦变的古怪诡异。他们齐刷刷说不喜欢白愁飞,很像两名小朋友向老师告状。可他们不是小朋友,而是熟悉江湖事务,历尽武林风波的两大悍将。他们无法忍耐,选择直抒胸臆,表示他们当真受不住了。 她正要去说一桩很重要的秘密,却被这桩同样很重要的事情拦下。于是,她安心坐在椅子里,默不作声看着他们。 白愁飞是苏梦枕认下的兄弟,证明苏梦枕会信任他、重用他。他张口就要副楼主的位置,苏梦枕先提了一个附加条件,然后痛痛快快给了。她一直认为,白、王两人与金风细雨楼相处融洽,最多有点儿小矛盾,不会影响大局。但此时再看,实情竟然与想象中相反。 刀南神性格较为暴烈,说话比较直接。这一刻,却是相对木讷的莫北神开口,“白二楼主是公子的结义兄弟,所以公子一定会袒护他。我们思量再三,决定先找你,看你有什么话说。” 苏夜一惊,奇道:“师兄怎会处事不公?” 莫北神面无表情,“已经有兄弟试过了。公子要他们尊重白二楼主的决策。” 苏夜本来心平气和,认为这也许是因性格不合产生的摩擦。但是,通过这些“小摩擦”,有人竟然开始质疑苏梦枕做事不公正,足以见得这不是普通问题。 她犹豫着,犹豫着,终于问道:“首先,你们为啥讨厌白愁飞?” 莫北神道:“他太张狂,不把楼中兄弟放在眼里。” 刀南神道:“他凭着公子信任,才有今日的地位,有什么资格摆出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他就算骄狂,也不必狂给咱们看。公子尚未如此,他算什么东西?” 莫北神冷冷道:“而且,他的宗旨与公子分道扬镳。公子素来以德服人,对手有能饶之处,就轻轻放过,从不喜欢斩草除根。他倒好,自以为心狠手辣,在外面大摆威风。” 刀南神叹道:“如果只是这样,倒没什么。可他……他居然当众与公子争执,指责公子不该手下留情,留情会纵虎归山,自取灭亡。公子屡次叫他不用再说,他的话反而越来越多,说什么无毒不丈夫,大丈夫做事就该不择手段!唉!还埋怨公子心慈手软,难怪这么多年收拾不了雷损。我们听着看着,别提多么不服了!” 莫北神大有不耐烦的意思,不屑一顾地道:“老刀,你何必找这么多借口。再怎么说,他毕竟只是二楼主,做主的有苏公子,有你,还有杨总管。他再怎么样,一个人抵不过三个人。金风细雨楼到了今天,仍然姓苏,不是姓白!” 刀南神说到激动处,胡须一根根挺了起来。在这把银白色的须髯中,他的嘴猛烈动弹着,“总而言之,我们看他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楼子里的兄弟,平时大多私下沟通,对他极为不满。有人去抱怨,公子却不置可否。再这么下去,人心先散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要质疑公子为啥重用这种人!” 苏夜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手指忽紧忽松,借以发泄逐渐升腾的意外感觉。 她见他们第一面时,就看出白愁飞桀骜不驯,却不知他桀骜到这个地步,敢当面顶撞苏梦枕,消解苏梦枕在下属心里的权威性。这样的场面出现一次,大家不忿白愁飞,出现两三次,也没太大问题,那要是十次八次呢? 苏梦枕曾说,金风细雨楼就是他,他就是金风细雨楼。他声名极盛,远远超过了父亲苏遮幕。现在,他身边多了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底下弟兄眼睁睁看着,又会作何感想? 刀、莫两人一句递一句,尽情倾吐一番,声音渐渐小下去,话与话之间,停顿长度亦慢慢增加。苏夜等他们叙述够了,微微一笑,问道:“其次,你们喜不喜欢王小石?” 对面的两个人又互视一眼,一起摇头,“王三楼主很好,王三楼主待人很和气,也愿意尊重苏公子。” 刀南神说到半路,又愤慨起来,“这才像认大哥的样子!” 莫北神笑了笑,沉重眼皮下的两只细针般的眼睛,忽地精光乱闪,“争执全发生在楼子里,倒不妨事。但姑娘请想一想,倘若白愁飞外出时,也和公子当面狡辩抗议,叫敌人看见了……” 苏夜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这么说,你们的确厌恶白公子的为人处事,并非因空降两位楼主,心怀不忿。” 莫北神点点头,“是,我们的心胸没有那么窄。不然的话,我们应该讨厌你才对。”苏夜不想管太多,因为她迟早要走。但是,她一直秉持这个原则,就得承受原则带来的后果。 他们两个老老实实,跟她回到白楼宿舍,自然指望她帮忙解决风雨楼新生的矛盾。她可以找苏梦枕谈谈,陈述矛盾有多么严重。但白愁飞似乎不在意苏梦枕怎样看他,否则不必激烈争辩,并作出种种苏梦枕不喜欢的过激举动。 她觉得,自己仍然要从白愁飞那边着手。如果白愁飞愿意听从她的建议,那么万事大吉;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反正他是苏梦枕的兄弟,不是她的。 她沉思之时,莫北神突然道:“姑娘刚来楼子的时候,苏公子就给你留出副楼主的位置。他身体不好,患了二十七种病症,谁都不清楚他能活多久。” 苏夜笑道:“这样明摆着的事实,你不用特意告诉我。” 莫北神固执地道:“公子过世之后,风雨楼自然是你的。我们私下商议,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苏夜道:“承蒙你们瞧得起我。” 刀南神声音隆隆响起,“所以我们不明白,公子给你现成的位置,你为啥不去坐。你坐了,就能压一压白愁飞的气焰。现在可好,你不用听他的,他也用不着听你的。以后你多陪一陪公子,自然能发现他多么不像话!” 苏夜苦笑道:“我陪陪师兄,又能怎样?还要我压压气焰?难道你们指望我和白愁飞对着吵架,从以前的两个人吵,变成以后的三个人?” 莫北神坚持问道:“你为啥不当副楼主?” 苏夜冷冷道:“因为我想给你们一个熟悉我的机会。况且,我的地位一步一步上升,别人也容易接受。” 刀南神道:“你的地位?你到底不一样。你和公子意见相左,随便撒个娇就过去了,我们能这么干吗?” 苏夜笑道:“随便你们说吧,我不可能怂恿师兄收拾他的结义兄弟。” 刀南神双眼顿时瞪的很大,像两只铃铛,“你不管?” 苏夜道:“别这么心急。我管,你们先让我想想。” 风雨楼中人认识苏夜后,十分期待温柔进京。苏夜出身贫寒,又被出家的红袖神尼收养,从未受过针对千金小姐、大家闺秀的教导。温晚则不同,既是江湖前辈高人,又是朝廷命官,教养出的女儿,一定比苏夜更出色。 至少,以莫北神为首的一干青年是这么想的。结果温柔一来,大事不干,小事不断,连人在六分半堂卧底的薛西神都得照顾着她,防止她惹上祸事。莫北神失望之余,重新把注意力投回苏夜,接受了苏梦枕只有一个师妹顶用的现实。 单温柔一个,已经让人头痛,还得加上飞扬高傲的白愁飞、温吞厚道的王小石。他时常觉得,这日子还不如温、白、王三人没来的时候。 他这么想,刀南神也一样。他们双眼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苏夜,非盯到她给个答复不可。 事已如此,苏夜无可奈何,暂时放弃和苏梦枕坦白的计划,长叹一声,叹道:“行啦,你们该说的都说过了。” 莫北神追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苏夜道:“我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总得问问另一位当事人吧?你们两人去找白公子,说我要见他……不,算了,我又不是师兄。他人在哪里?我自己过去找他。” 第三百一十三章 苏夜看待白愁飞,角度与那两位不同, 对他的观感并不坏。 她认为温柔娇纵任性, 武功稀松平常, 是一位很典型的刁蛮千金小姐,幸好心地较为善良, 乐意帮助落难受欺的人。问题在于,温柔的头脑不足以分辨谎言,能力不足以独当一面, 做的好事, 大多建立在他人的帮助上, 同时还有一半几率是好心办坏事,拖着朋友们一起倒霉。 王小石则纯朴踏实, 拥有少年特有的好奇心和上进心。他有时也用诡计, 也设下一些弯弯绕绕的圈套, 但一切都为了行侠仗义, 从不见他捉弄自己人。他做事很像神侯府的成员,却不受律法约束, 更加灵活多变。 至于白愁飞…… 王小石谈起白愁飞时, 曾亲口承认, 这位结义二哥为了达到目标, 做事经常不择手段, 甚至六亲不认。他还说,白愁飞表面深沉傲慢,其实只是泾渭分明, 态度因人而异,并非真正的坏人。 对苏夜而言,白愁飞并非竞争者,亦非上司。她在金风细雨楼里,地位比他高;以后回去了,他只是她师兄结义得来的兄弟,师妹的好朋友。因此,她可以摆正心态,用尽可能公正的眼光评价他。 然而,他屡次自行其是,独断专横,不惜违逆苏梦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古代的帮派也好,现代的公司也好,都不会允许员工这样做。尤其双方宗旨正好相反,风格迥然相异,很可能在未来埋下祸根,导致风雨楼四分五裂。 换句话说,白愁飞不认同苏梦枕的做法,而苏梦枕觉得自己的做法很好,无需改变。这种情况延续下去,他不是愤而走人,就是鸠占鹊巢,赢取大多数人心。 她觉得他做不到后者,同时不太愿意见前者发生,所以离开白楼之后,她立刻找到了正与温柔闲聊的白愁飞。 她想避开苏梦枕的耳目,不愿在风雨楼地盘中交谈,开口邀请白愁飞出去,到山上走走。当然,“山上”指的是远离青红黄白四座楼的地方。 如今夜色已深,月亮隐在细云里,洒下朦朦胧胧的月光。由于天泉山林木茂盛,这点惨白光芒洒进密林,就消失不见了。林间崎岖小路亦模糊难辨,很容易一脚踩空。 她选择今夜邀请白愁飞,显然不想游山赏月,而是有话要说。 他们绕到风雨楼后方,大概走了二十分钟路程,前面断崖边,出现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凉亭。游人走路疲累时,大可到亭子里歇歇,凝望远方风景。因为很少有人喜欢冬天登山,山中一下子清静多了,也使这个亭子空旷寂寞,积起厚厚一层白雪。 苏夜拂开积雪,坐到那只冰冷的石凳上,示意白愁飞到她对面去坐。 她喜欢有话直说,于是今天也是如此。她直接挑明,之前楼中子弟找她,述说对他的不满,不想听从他吩咐。她问白愁飞,是否真有其事,是否他办事时无视苏梦枕,只凭喜好去做? 结果,白愁飞听说有人抱怨,冷笑几声,先问是不是杨无邪,再问是不是师无愧,见苏夜两次摇头否认,才停止猜测,开始回答问题。 她开门见山,他竟也直言不讳,坦承那些话都是真的,自己的确喜欢斩草除根。面对金风细雨楼重要人物的指控,他居然态度傲然,不赞同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月光本就微弱,被亭顶一遮,只能给亭子里的东西涂上稀稀拉拉的白色。这种发阴的月光已经足够,足够她看清他的每一个神情动作。 苏夜看着他的时候,没来由想起方应看。他们都很年轻英俊,鼻梁挺直,眼神明亮,五官轮廓分明,喜欢穿白衣。但方应看谦和有礼,白愁飞飞扬不羁,方应看带着一股贵气,白愁飞则是一股傲气。 此时此地,这股傲气不分青红皂白,在她面前漫延流动,让她无法忽略。两人加起来只说了四十句话,白愁飞声音中已漾出火气。 一阵短促的沉默过去,白愁飞冷声道:“苏大哥想结交兄弟,可不想结交唯唯诺诺的奴仆。二小姐,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若想我当个应声虫,大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办,那么,我姓白的决计做不到。” 苏夜笑道:“结义兄弟得齐心协力,而非背道而驰。苏师兄竭尽所能,用尽了他最后一点精力,换取金风细雨楼的侠义名声,你不要为片刻的快意,任性损坏它。” 白愁飞再一次冷笑,“侠义名声?名声有什么好处?只有实实在在办出大事,才值得人家重视。蔡太师、傅丞相、童将军、梁太傅那帮人,名声已坏到不能再坏,仍然权倾天下,操纵朝野政务,他们为啥不去赚好名声?。” 苏夜笑道:“原来你这么想。” 她口吻越和缓,白愁飞就越觉得受到触犯。他喜欢控制别人,不喜欢纹丝不动、完全不受影响的回应。如果对付温柔,他可以三言两句,说出她最不爱听的言论,把她生生气走。可对面那个不是温柔,而是苏夜。 他脸色阴沉,不知该不该发怒,转念一想,也采用了较为平静的语气,“当今京城局势如何,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哦?我不清楚自己清楚不清楚……你听,我这话说的像绕口令,”苏夜浅浅一笑,“苏师兄向我解释,我就听着,所以我的想法与他一致,你不信就去问他。” 她挥袖拂雪,把桌凳上的雪扫落在地。他们身畔地面一片银白,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月光照上一两片雪,反射出微不可见的银芒。苏夜若愿意,完全可以看到这些微小光芒。但她只扫了一眼,旋即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白愁飞的看法相当常见,就是大部分有识之士的那一种。 在过去,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保持着平衡,都想彻底毁掉对手,又怕两虎相争,一死一伤,失败者成为江湖往事,胜利者被朝廷趁机发兵剿灭。雷损亲近蔡党,常用金钱和人手换取好处。苏梦枕团结天下主张对金国作战,夺回燕云十六州的侠士,独立自主,同样过的很好。 两人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杀死对方的方法,京城不行,就到外省去找。等五湖龙王进京,这个各站一边的局势终于变了。十二连环坞与金风细雨楼结成隐形同盟,至今彼此秋毫无犯,隐隐有联手之势。雷损迫于无奈,正式与蔡党勾结,壮大自身实力。 白愁飞对此极不服气,认为苏梦枕应抢先交好蔡京,彻底拔掉六分半堂。雷损率先出手,苏梦枕失去好机会,导致京城局面回到难以言喻的平衡状态。 苏夜安静地听完,笑道:“我懂了。你的意思是,风雨楼应该一家独大,先依附朝廷,除去六分半堂,再同盟友翻脸,依然借助朝廷的力量,抢占以十二连环坞为主的南方地域,甚至杀死五湖龙王。到那一天,风雨楼独霸天下,成为如昔日权力帮般的怪兽。” 白愁飞听到“权力帮”三字,眼中不由发出了光。他艳羡创帮的燕狂徒,也嫉妒把权力帮发扬光大的李沉舟。他有时想,李沉舟能做到,他白愁飞凭什么做不到?他智谋过人,武功非凡,眼光远大,今生所缺的,只是一个当家做主的地位。 与此同时,他不承认亦不否认,只问:“这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身份卑微时,说话不算数,也办不成事。我必须扬名立万,把权力抓在自己手中,才有可能随心所欲。苏梦枕不是打燕云十六州的主意吗?想收回失去的疆土,就得有军权。你瞧瞧他那些命令,那一项与夺权沾边?” 苏夜微笑道:“独霸天下之后呢,咱们最好和蔡京翻脸,杀了他们,捧出自家选定的权臣大官,以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做宋室江山的幕后推手。” 白愁飞冷笑道:“不错。” 他并不愚钝,听的出苏夜话中的揶揄,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权谋手段仅是过程,是达到目标的必经之路。等我们成功了,要做多少好事都行,为啥非要拘泥一时的成败得失。若非苏梦枕太固执,六分半堂恐怕已经垮了。” 苏夜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蔡京不是一块泥巴,想捏圆就捏圆,想捏扁就捏扁?他饱读诗书,深沉多智,练过不为人知的高深武功,堪称文武双全。你只看到雷损勾结他们,拿到许多好处,不由眼红……” 白愁飞冷冷道:“谁眼红了?” 苏夜道:“好吧,你没有。可蔡京这种人,他的好处是白拿的吗?拿完他的好处,就得乖乖听他的话,宁可把手下人打发去送死,也不可违背命令。你以为人人都是苏梦枕,随便你顶撞,顶撞之后平安无事?狄飞惊八成已愁白了头,终日想着如何不被人家利用。” “你与结义大哥当面争吵,到了蔡京面前,说不定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苏夜说着说着,蓦地笑了笑,“我劝你把歪心思放下,老老实实地三方博弈,不要妄求捷径,捷径没那么好走。” 白愁飞冷冷道:“我当真失望之极。你果然是苏大哥的师妹,话中涵义一模一样。对真正的聪明人而言,世上没有捷径,只有不同的坦途。全楼上下,无人胆敢违逆苏梦枕,所以固步自封,思维僵化,不能接受其他做法。或者要到我功成名就那一日,他们才能理解我的苦心。” 苏夜道:“你的苦心并不罕见,以前有,以后也会有。你现在不择手段,只为攫取权力,日后权力到手,你竟突然光风霁月起来,变成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你觉得我会不会相信?” 白愁飞道:“你自然不相信。” 苏夜缓缓道:“我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无话可说。你有野心,这很好,谁没有呢?但你最好挑其他地方实现野心。否则,别说你只是师兄义弟,就算是他亲生兄弟,我也不会手软。” 她说完了,站起来,从容拍了拍衣袂沾着的雪,正要转身,忽听白愁飞道:“每个人都夸赞你聪明,我却觉得你愚蠢之至。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做法和你利益一致。你不应该指责我,反而应该帮我的忙。” 苏夜嗤的一笑,笑道:“我有什么利益需要和你一致?你气糊涂了吗?” 第三百一十四章 白愁飞和苏梦枕的分歧,在于通往目标之路上, 是否可以不择手段。 苏夜想过这个问题, 最终仍偏向苏梦枕的立场。她不在意别人对她的评判, 也不想做当世大侠,所以她的选择和名声无关, 也不是偏向师兄,而是权衡利弊后的抉择。 她何尝不想投奔太师府,接近蔡京, 最后趁着接近他的时候, 把他一刀干掉。但是, 天下间想杀“六贼”之人不知凡几。他们花重金聘请高手,就是为了保护自己, 防备入府行刺的刺客。在平时生活里, 他们也是万般小心, 唯恐被人下毒下药。 她要取得他们的信任, 势必得拿出值得信任的证据,要么身家背景与侠义道无关, 要么帮他们残害忠良, 巩固权势。 她一想再想, 感觉自己不可能做到。倘若蔡京要她对付金风细雨楼, 乃至十二连环坞, 她又要怎么办?何况,她也不屑于此,每次考虑付诸实施, 就生出浓厚的排斥感。 白愁飞显然认为,如果他执掌风雨楼,那么一定可以做出最好的选择,别人就像木偶一样,凭他摆弄欺瞒。但他小看了他的对手,因为蔡党只要走狗,不需要凡事自有主张的枭雄或英雄。 他想借助朝廷力量,只怕卑躬屈膝、委委屈屈了半天,仍要被当做可以替换的消耗品,随意扔进江湖势力的争斗之中。 她无法更改他人的主张,尤其白愁飞个性鲜明,性格有偏执的一面。最重要的是,她并没有这个资格去改。她认为自己言尽于此,遂爽快起身,不打算继续浪费口舌。不过,白愁飞竟然还有话说,令她忍不住回身看向了他。 淡薄月色中,白愁飞气质愈发出众。他脸上阴影越多,五官就越显的立体。与此同时,他双眼亦闪闪发亮,神采湛然,使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他说:“原来你真的不知道。” 苏夜一蹲身,坐回那张冰冷潮湿的石凳,“我只知道,你有话应当痛痛快快说,不要说一半吞一半。” 白愁飞神情微变,笑了笑道:“你可知,苏大哥为啥对六分半堂心慈手软?” 苏夜笑道:“因为他要收买人心,让敌人觉得在他手下,比在别人手下更舒服。也因为他生性如此,遇事只找首恶,不喜欢欺负弱小之辈。” 白愁飞颔首道:“的确是这样。但还有一件事,他始终没告诉你。” 苏夜诧异道:“什么事?” 白愁飞道:“破板门一战后,雷损曾派人送来一封信。信中说,他的爱女雷纯小姐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调养,因为汴梁地处北方,冬天天气太冷,希望能将婚约推迟半年,待明年初夏再送她进京,与苏大哥完婚。” 他神色很郑重,眼中却闪现着天真到接近残酷的光芒。他就像找到大人秘密的小孩子,自心底焕发出得意之情。 这个夜里,雪早停了,风亦不大,只是没来由的寒冷,即常人说的“干冷”。苏夜无视冰雪与寒风,只觉如遭雷亟。她双手往石桌上一按,想霍然站起,又下意识稳住了身形,缓缓道:“你说什么?” 她知道,苏遮幕还活着的时候,为苏梦枕定下与雷损女儿的婚事。那时双方年纪都不大,听凭父亲主张,定了也就定了。 但这么多年过去,苏遮幕人已作古,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势成水火,务必要致对方于死地。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认为婚约自动作废,苏梦枕不会娶死敌的女儿,雷纯也不会嫁给父亲最可怕的敌人。 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苏梦枕居然有意于雷纯,将婚约维持至今。在破板门那里,他竟是以雷损未来女婿的身份,与对手激战的吗? 白愁飞忽然向她抛出这条重磅消息,果然收获奇效。 她的手按在桌上,整个人变成了一座美丽的雕像,全身上下纹丝不动,只有一双眼睛向前直视,冷冷盯着他。此时,那对眼睛突然变的深沉冰冷,完全不像之前柔声细语的和气模样。她终于忘记了伪装,毫不保留地展现敌意,希望从他话中找出可疑之处。白愁飞十分满意,又笑了一下,淡淡道:“你认定我残酷无情,见到不服金风细雨楼的人,就下手杀了。可是,要对付雷损,不狠心一点儿怎么能行?我下狠手挤兑托庇于六分半堂的势力,以免日后有纵虎归山之祸。苏大哥偏生到处留力不发,想和他们缓和关系,与雷损修好。” 苏夜双眼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已被黑暗笼罩。它们依然黑白分明,美丽动人,但旁人看着它们时,总觉得看见了能吸收所有光线的两个黑洞,无法摆脱幻觉。 白愁飞说到这里,正好看见她的眼神,不由顿了一顿,悠然道:“我和小石头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也吃惊到了极点。谁能想到,苏公子和雷老总表面上是仇敌,私底下却结了亲家?他之所以不肯赶尽杀绝,除了你说的理由之外,就是看在雷小姐份上,等着明年成就这门婚事。” 苏夜冷冷道:“是吗?” 白愁飞道:“当然。你看,他腿上中了剧毒,险些把整条腿废掉,仍不肯解除婚约,那么只能是看在雷小姐份上了。” 苏夜不作声,因为她已经心烦意乱。她竭尽全力,想着这事是不是真的,白愁飞有没有骗她。然而,只要去找苏梦枕,甚至杨无邪问一问,事情真假便水落石出。白愁飞并不傻,没必要捏造这等谎言。 她的反应相当剧烈,可惜没有达到白愁飞预想中的效果。他叹了口气,继续分析道:“他看完那封信,对来客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就再无下文。结合他最近的举措,他的心思难道不是明摆着的?” 苏夜道:“他从未告诉我。” 白愁飞笑道:“傻子才告诉你呢。不但如此,他还让我们不要出去乱说这封信。” 苏夜蓦地微微一笑,笑道:“那你为啥和我说了?” 白愁飞轻轻道:“因为我可怜你,我想替你做点好事。雷小姐成了楼主夫人之后,岂会容你在苏大哥身边整天打转?而苏大哥有了妻子,只会渐渐疏远你,信任爱妻更甚于信任你。其实人人都明白,雷损把女儿送进金风细雨楼,是为了充当他的眼线,在风雨楼钉下一口钉子。只有苏大哥关心则乱,至今十分期待这桩婚事。” 苏夜笑道:“这么说,你待我倒是很好?” 白愁飞笑道:“你傻了这么久,仍被蒙在鼓里。苏大哥看不出你喜欢他,小石头和温柔也不成。但我可以,你看大哥的眼神,与看别人时的不一样。” 苏夜道:“所以你才说,你和我利益一致。” 她本不应该觉得冷,这时却感觉到了。亭子旁边就是崖边,断崖足有百余米高度,因夜色昏暗,黑沉沉的看不到底。她发觉自己仿佛一片羽毛,顺着断崖飞了出去,慢悠悠地往下飘落,除了冰冷,没有其他感觉。 而白愁飞的声音,居然也轻的像一枚细白的飞羽,“你总算明白过来,幸好你并非唯一一个失望的人。风雨楼的子弟绝不会接纳雷纯,连杨无邪都不乐意。你若帮我、支持我,我们与六分半堂的冲突便会不断增加,雷纯也就绝不会嫁过来。苏大哥为情犯了错,你难道要重蹈覆辙?” 苏夜紧握着的双手一点点松开,紧绷的肩膀亦恢复正常。她说:“原来你早已做好准备。” 白愁飞笑道:“人生在世,连这点眼光都没有,还算什么七尺男儿?” 苏夜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缓缓道:“因此,师兄与雷小姐有婚约,无论双方关系怎样糟糕,婚约始终雷打不动,延续至今。破板桥那里,雷损勾结太师府高手,誓杀苏梦枕,战后又送来书信,要求推迟婚期……” 白愁飞道:“是,婚期本是这个秋天。二小姐,你实在应该感谢雷损。若非他推迟半年,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大哥娶雷纯。到了那时,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苏夜蓦地一声冷笑,神情从僵硬呆板,变作冰冷漠然。 她冷笑道:“说到底,你整天关心这些破事,意图从中谋利。白愁飞,这就是你胸怀的大志,这就是你所谓的权谋手段?你不是梦想入朝为官么?你就拿这点本事,去和蔡京相斗,看是谁胜谁败?” 白愁飞衣袍一振,倏地站起。纵在这座小小凉亭里,他站着的姿态也是玉树临风。 他自上而下逼视苏夜,很有风度地笑道:“你伤心的头脑都糊涂了,所以我不和你计较。我也想看你一厢情愿到什么时候,才会幡然醒悟。” 他想再加一句,心底不知怎么回事,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寒颤,顿时逼的他把那句话吞了回去。苏夜恰于同时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她的脸既无表情,亦无人的生命力,令他忐忑不安,仿佛看见了不应招惹的强敌。 尽管如此,他仍不肯输阵,冲她最后笑了一次,转身踏出凉亭。 第三百一十五章 白愁飞走了,苏夜还坐在亭子里。 她庆幸自己身处如此安静的环境, 可以独自想想心事。她当然有心事, 任何人都有心事。之前的惊讶渐渐平息, 新生的慌乱躁动不休。如果用现实世界时间计算,她已有五年不再真正心慌了。这时她重新尝到这滋味, 却不想压制它,只一动不动坐着,蹙眉思索白愁飞透露的消息。 但是, 无论她怎么想, 总有一道门槛迈不过去——苏梦枕与雷纯订婚, 婚约直到今天尚未取消,而且, 他似乎根本不想取消。 她曾劝过许多人, 不要把感情看的太重, 不要依情绪起伏而做事, 这样一来,做出的决定通常有害无益。现在轮到她自己, 她的态度亦未比人家好多少, 自我安慰了许久, 仍忍不住想象未来可能有的婚礼。 大概过去一个多时辰, 夜空阴云渐浓, 飘起了细小的雪珠。苏夜忽地站起来,走向金风细雨楼的方向。 刀南神他们来告状之后,她要听听白愁飞的说法。白愁飞向她泄密, 她自然也得问问苏梦枕。 她中途遇到王小石,然后遇到杨无邪。这两人大约都知情,可以打听一下。但她一想他们知道,而自己不知道,便涌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索性刻意避开话题,一句话也不向他们透露。 苏梦枕正在象牙塔。他一向睡得很早,起得很早,忽见师妹这时来找他,并且神情非常不对,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苏夜很随意地坐到他对面,缓缓道:“我今天……在外面听到一个传闻,与你有关,所以过来问你是真是假。” 与白愁飞相比,苏梦枕的容貌委实算不上出色。但他和雷卷一样,都有着让人一见难忘的气质。人人都觉得“苏公子”这个称呼恰如其分,并不因为他的病,就减少了对他的敬重。 这时他表情不像平常那样阴冷,便露出阴冷后的雍容。他不解其意,只知她情绪起伏极为剧烈,于是先笑了笑,方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夜也笑了,说:“我忽然想起当年的事情。你孤身一人,回到京城你父亲身边,过后不久又执掌风雨楼,一定吃了不少苦。” 苏梦枕笑道:“其实并不太多。如果我能力不够,那就到不了今天的地位。” 他不认为苏夜特意前来同他叙旧,可惜以他的聪明才智,依然猜不出她的来意。他双眼在灯下微微闪亮,仿若两点寒火,无声地燃烧着,烧到生命耗尽为止。与此同时,他一直耐心等待,绝不开口催促,因为他发现,苏夜好像遇到了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而且与金风细雨楼无关,只与她有关。 苏夜盯着他,眼神一瞬不瞬,“你和雷损一直相互欣赏,把彼此当成最可怕,最喜欢,最值得尊敬的敌手。你钦佩他的气魄,他欣赏你的胸襟。” 苏梦枕道:“是。” 他习惯了她有话就说,不喜欢逶迤拖拉的风格,此时见她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连雷损都扯了进来,登时疑云丛生。 但他马上就不用怀疑了,因为苏夜叹了口气,直率地问道:“我听说,你和雷损的女儿雷纯小姐订婚了,是真的吗?”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苏梦枕不动声色地道:“是。” “这桩婚事至今有效,你没退婚,雷损也没有,是不是?” “是。” 苏梦枕这样坦白,反而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自以为很了解他,至此方知,其实远远不够。譬如眼下,他神情十分沉稳,口吻十分平和,仿佛这个婚约根本与他无关。他打心里这么想,还是刻意装出的平静,她确实想不清楚。 苏夜再一次变成了雕像,从发丝到衣角,透出难得一见的僵硬。她静默了一会儿,见苏梦枕不开口,遂道:“订婚后,你们两人见过面没有。” 苏梦枕道:“见过,见过一次,那时我还很年轻,她只是十来岁的少女。” 苏夜不在意他们何时见过,只问:“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 这两个字说完,苏梦枕终于肯屈尊多说几个字。忽然之间,他说了很长一段话,“我喜欢长得漂亮,心地好,能干聪明的女孩子。如果真的很聪明,那么不够漂亮也可以。只有这样的女子,我才能和她相处一生一世。” 苏夜笑道:“那么雷纯小姐,一定又聪明,又漂亮,又善良了。” 她觉得已经不必再问,她想一抬屁股就走,可她的屁股仍然粘在椅子上。她内心深处,属于宗师高手的骄傲与刨根问底的决心正在缠斗,所以她才像雕像一般,不准别人看出她的真实感受。 就算这样,她也藏不住心里的不适感。像她这种人,本来不该在这里死缠烂打。 苏梦枕竟也叹了一声,沉思一会儿,道:“她并非你想象中那样,她甚至不会武功。她一出生就带着病症,不能练武,所以她很柔弱,但也娇美可人。我见到她时,她正一边弹琴,一边唱歌,和仙乐一样好听。我一见她,就爱上了她。” 他总结似的,在最后多加了一句话,“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苏夜心想,我真应该刚才就走,我真不应该留在这里。除了慌乱,她的情绪里又加上了嫉妒与不安。她想告诉苏梦枕,她不仅会出刀杀人,她也会弹琴唱歌,而且弹得不错唱得也不错。她几乎得分出一半意志力,阻止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 就算她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又能怎样?雷纯因病不能习武,与苏梦枕同病相怜。他们两人相处之时,定然有很多话可以说。 她镇定地说:“原来如此。雷损一代枭雄,养出的女儿当然不是普通女子。” 她正要问“你何必瞒着我”,话到口边,陡然变了,“你打算娶她吗?他们说,雷老总把婚期推到明年初夏,而你并未拒绝。到了明年夏天,雷小姐就要成为你的夫人了?” 苏梦枕冷冷道:“我不会娶她,我也不能娶她。” 两人相互凝视,眼光绝不移向其他地方。苏夜看到的,是苏梦枕异常坚定、冰山火种般的眼神。苏梦枕看到的,则是一张焦灼不安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蓦然多了起来,异乎寻常的多,“我们双方的仇恨,已经到了只有鲜血才能洗清的地步了,不是我死,就是雷损死。我愿意给他和平相处的机会,但他不愿给我。即使一方投诚,另一方也不会相信。我们之间,至少得有一方彻底毁灭。” 他眼中闪着迷惘的光芒,迷惘之中又有惋惜,“你认识我已很久。难道你认为,我会娶仇敌的女儿,让手下万千兄弟都称呼她为夫人?何况,这将置雷小姐于何地?她嫁过来,以后不是看着我杀了她爹,就是她爹杀了我。我苏梦枕怎会做这种事?” 苏夜要插话,却被他打断。他冷冷问道:“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六分半堂的人?你不应该听信他们。” 苏夜不再僵硬木讷,随意地往椅背一靠,笑道:“我倒想听信你,可你根本不肯说。” 苏梦枕明显愣了一愣。要让他语塞可不容易,但他的确露出一时语塞的神情,然后答道:“因为你没有必要知道。” 他这句话,并不是现下的最好选择。因此话一出口,苏夜立即笑了,“是的,我确实不必知道。换句话说,你决心要娶她,只因形势所迫,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她是你一生当中,爱上的第一个人?” 苏梦枕道:“不错,以前或者是,但现在不是,也不可能。你若担心这桩婚事有啥后患,那大可不必。我……” 苏夜笑道:“你怎样?” 苏梦枕道:“我本想等事情结束后再告诉你,你原本不应该搅进这件事。在世上所有人里,你是最不应该搅进来的一个。” 窗外雪花飘然坠落,原先是雪珠,现在变成了稍大些的雪片。不用问,到明天早上,汴梁城内外定然又是银装素裹,一派冬日特有的清冷气质。雪落在地上,对常人而言,是没有声音的。只有特别大的、羽毛一样的雪絮,才会发出极为轻微的摩擦声。 她想问你现在还爱不爱她,但又觉得何必再问。 她进京时婚约在,她杀六分半堂的人马时婚约在,她在破板门和苏梦枕并肩御敌时,婚约仍在。现实已可以回答她的问题,她为何还要问个不停?雪落无声,幻梦成空时,同样毫无声息。 苏夜霍地立起,神色已变的一如既往。她笑了笑道:“听起来,你当真不可能娶雷小姐。” 苏梦枕似乎放松了,竟也露出笑容,道:“除非发生奇迹。” “但奇迹有时候可以发生,也许它真的会发生,”苏夜说,“我并非怀疑你的能力,只是担心你与雷损结亲后,对金风细雨楼可能出现的不利,还有,你又要怎么和你的盟友交代,比如说,五湖龙王?” 苏梦枕方才话多,这时已恢复常态,冷笑道:“难道五湖龙王会管我的婚事?” 苏夜凝视他八到十秒,忽地一笑,颔首道:“肯定不会,我只是说说而已。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第三百一十六章 “起来。” 程灵素站在床边,俯视着躺在床上的苏夜。她目光十分专注, 显的眼睛更大更亮, 又黑又深。 被她这样注视, 苏夜仍无动于衷,冷冷道:“不起来。我今生今世, 再也不离开这张床了。” 程灵素手里捏着一张纸,纸上写满字迹。如果仔细看,会发现这些字全部与白愁飞有关, 组合在一起, 凑成了一份他的人生履历。 白愁飞今年二十八岁, 一生化名无数。他化名白幽梦时,在洛阳沁春园唱戏;化名白鹰扬时, 在金花镖局里做镖师;化名白道今时, 在市井里给别人代写书信为生;化名白金龙时, 受到赫连将军府的重用;化名白高唐时, 在群雄比武中夺得魁首;化名白明时,先从军为将, 号称“天外神龙”, 名噪一时, 然后成为兵部通缉的要犯, 逃的杳无踪迹;化名白一呈时, 做了“长空帮”的一名副令主,又脱离帮派,不知所踪。 他离开长空帮后, 曾被六分半堂着力拉拢,差一点当了第十三位分堂主。不过,排名靠后的分堂主皆能力平庸,例如周角或霍董。白愁飞心高气傲,怎会与他们为伍。 他这辈子人生经历丰富多彩,常人难以相比。奇怪的是,他有不少出人头地的可能,却都错失机会,放弃大好局面,不得不换个名字重新开始。以他从军的履历来看,他若想出将入相,本可以把“翻龙坡之役”作为基础,一步一步向上攀升,却忽然之间成为通缉犯,实在让人想不通。 苏夜赖在床上,坚持不肯起身。这张床旁边,程灵素、沈落雁、公孙大娘三人面露无奈,分三个方向站着,活像在围观动物园铁笼里的猴子。 她又说了一句,“我死也不起来。” 这时,程英带着陆无双匆匆而入。她们见她这样,面露诧异神情,却不打算问这是怎么了,因为她们之前从她口中,听说了苏梦枕与雷纯的婚约。 程灵素把那张纸递给程英。程英看完,先惊后笑,笑道:“这么说,即便是金风细雨楼,也很难在江南安插人手。” 苏夜面无表情道:“你在哪里见到白玉京的来着?”程英道:“嘉兴。” “那么确实如此,”苏夜说,“你与化名白玉京的白愁飞见面时,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都不知道。” 她们已听过她与他的争执,对这人即便无恶感,也有提防之心。程英看着纸上墨迹,叹道:“他真是……有才华却难以得志,我觉得他太心急了,和我相谈不久,就透露出希望到玄武湖朱雀楼一游的心思。” 苏夜道:“世上有才能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少。我对所有人都网开一面,恐怕早就死了。” 她翻了个身,从仰躺变为侧卧。床铺很柔软,也很坚实,仿佛给她提供了支撑的力量,使她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她眸中现出朦胧的光芒,随口问道:“你们看着那张纸,看到了什么?” 陆无双笑道:“他运气不好,合该不能成名。这种倒霉蛋又不止他一个,而且他不是得到苏公子的赏识了?难道……” 程英苦笑一声,“难道他即将再一次失去机会?” 公孙大娘轻轻说:“很难说。不过,若我是他,早在赫连将军府中,或者夺得比武大会头名时,就得偿所愿了。” 程灵素有时参与讨论,有时不参与。她不作声,也没人追问她,于是只剩沈落雁。 沈落雁淡然一笑,微笑道:“他为人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用这种人的时候,一定会小心再小心。他屡次失败,屡次化名,与其说他时运不济,不如说他无力抓住任何一次机会。若非他不满别人,就是别人不满他。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说明他难以相处,难以满足。” 她目光落在苏夜身上,犹豫一下,坚持说了下去,“落雁并非苏公子,缺乏苏公子那种睥睨一切的信心。像这种人,我没有把握可以驾驭他。” 程灵素问道:“你听完了?满意了?” 她唇边亦含着笑意,她的师妹却没有笑。苏夜合上眼睛,答道:“英妹说他心急,而他确实心急。我想他并非一出生就这么急,可一个人失败了这么多次,换了许多身份仍未拿到想要的东西,不急也要急。” 程灵素道:“我不明白他为何找上你,甚至以婚约威胁你。他不怕你闹到你师兄面前,大家都讨不了好?” 苏夜笑道:“首先,师兄不会和他计较。其次,我也不至于和小孩子似的,出了事就去找爹娘主持公道。” 陆无双娇笑一声,似是懒得站着,遂走到另一边坐下,口中道:“也许他只是憋不住了,恼羞成怒,没头没脑先将你一军再说。” 沈落雁叹了口气道:“不谈白公子了。二小姐,你到底要怎么样。莫非你真躺在这里,躺到地老天荒。” 苏夜笑道:“你们不明白。” 她不仅躺在床上,还盖了一张被子,就露出一个脑袋。然后,她继续说道:“我忽然明白了心灰意冷的滋味,好像一瞬间,什么都不重要了。天地万物离我很远很远,世界是一处,我是另外一处。因此,我只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待着,不管任何事情,不理任何人,到我回暖了为止。” 程灵素把手放在被子上,拍了她一下,说:“可你总得起来。” 苏夜愣了一会儿,笑道:“但我现在不起。” 沈落雁缓缓道:“你去仔细问问苏公子。” 苏夜笑道:“问什么?你不娶雷姑娘之后,可不可以娶一下我?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有自尊。” 她双眼发着光,似乎很平和镇定,只有非常熟悉她的朋友,才能看出眸光深处的痛苦。床褥依照她吩咐,不用香薰,散发着一点皂角味道。她裹在这团轻微的气味里,目光灼灼,紧盯着沈落雁。 比起有些人失恋了毁天灭地,有些报复社会,有些心理扭曲,她只是上床躺一会儿,已经很有自制能力。 事实上,沈落雁自己都不会问出那个问题。她回头一想,觉得这果然是个很糟糕的主意,不禁微微苦笑,不再多说。 公孙大娘也拍了几下,笑道:“为何像突然被打垮了,你要挟木道人时的气魄何在?你论文论武论容貌,都是当世难寻敌手,你难道比不上雷纯?” 苏夜笑道:“文不行,蔡京那种人才叫难寻敌手。” 公孙大娘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去把你师兄抢回来,总比窝在被子里伤心好。” 苏夜摇头道:“再怎么样,我不致沦落到和不懂武功的小姑娘抢东西。何况我们与六分半堂为敌,雷损无时无刻不想我死。” 公孙大娘奇道:“正因如此才要抢,如果雷损是你的朋友,你反而不好下手。” 程灵素终于帮了一次忙,在旁说:“而且那不是东西,那是你最为重视的大师兄。你们有二十多年的同门情谊,同时金风细雨楼是唯一可以信任、可以指望的江湖势力。” 苏夜叹道:“随你们说吧,总之我不去,我不去。”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冷冷道:“我忘了告诉你们,我得去一趟玉佩中的世界。” 程英既不认同沈落雁,也不认同公孙大娘,所以只默默听着,听来听去,竟听到苏夜想离开三个月,顿时一惊,问道:“为什么?” 程灵素缓缓道:“你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 苏夜盘膝坐在那里,平静地道:“你们以为我一时冲动,那你们就错了。当然,我原先认为,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惊慌失措,我也错了。苏梦枕娶雷纯,除了给我以毁灭般的打击之外,麻烦还在后面。” 沈落雁轻声道:“你是说,他对雷姑娘的感情,将影响他对六分半堂的策略?” 苏夜道:“是的。每个人都知道,苏梦枕、雷损两人之间,没有可能讲和,要么一死一活,要么同归于尽。但只要我活着,苏梦枕就不会死,所以我可以说,雷损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卧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频率不同的轻微呼吸。苏夜目光掠过每一张脸,慢条斯理地续道:“雷损死了,雷姑娘和狄飞惊也许还活着。为保险起见,我必须把他们连根拔起,不容六分半堂继续存留于世。可惜,苏梦枕既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肯定会阻止我,甚至看在雷姑娘的面子上,让六分半堂保留残存势力。” 她戏剧性的停顿一下,苦笑道:“这才是真正值得担心的事,而非我伤心失意。我一想这件事,一个头就变作八个大,不但觉得棘手,还根本不愿去想。人常说,目光需放远。我放远了,之后我就碰上了无法解决的问题。” 沈落雁若有所思,顺口问道:“你选择离开,就是为了把问题想清楚?” 苏夜漠然道:“当然。我现在极端不安,被妒火和失落之情煎熬着,很容易做出不可挽回的蠢事。我昨日想冲进不动飞瀑,当众杀了雷损,踩在他尸体上大喊大叫。我不能容忍这样的情绪,而只要住在金风细雨楼,看见苏梦枕,我就不可能真正平静。” 第三百一十七章 苏梦枕和雷损的关系,决定了京城局势。 他们两人生命力顽强至极, 若没被彻底打倒, 就会像初春的野草一样, 经过一季寒冬蹂躏,仍挣扎着生长出来, 让人后悔忘记他们的存在。然而,因为雷纯,雷损也许不会死, 或者死后势力仍在。 尽管世事无常, 离雷损倒台这一天还有很久, 但她必须预先作好准备,准备应对事前事后的所有意外。 苏夜一想未来有一天, 自己与苏梦枕会发生冲突, 就感到极其失望。这种失望影响了她的头脑, 导致她无法心平气和地看待问题。它也很像野草, 随时可以侵吞她的心田,唯有尽早除去它, 才能避免它日后泛滥成灾。 而且, 雷损向来能屈能伸, 在雷震雷手下也可以, 自行打出一片天地也可以。倘若他处于弱势的时候, 主动退让示好,消解金风细雨楼对他的敌意,将女儿光明正大嫁过来, 借此机会翻身,亦是一个非常符合逻辑的发展。 苏梦枕亲口承认他爱上雷纯,实在影响深远。她心灰意冷之外,还深深担忧起了未来。 沈落雁犹豫道:“苏公子真这么傻?” 苏夜笑道:“我觉得,他就是这么傻。我们在破板门,好不容易冲进大堂,他竟想饶过豆子婆婆不杀。可他饶完别人,就没想想,以后谁肯饶过他,谁肯饶过我?他对豆子婆婆尚且如此,何况雷姑娘呢。” 沈落雁不由望向程灵素。她希望在苏夜的师姐身上,找到一点信心,因为她怕苏梦枕傻了之后,苏夜也跟着犯傻。 幸好苏夜很快开始说话,“你们放心,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我可不是他。日后……日后倘若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我永远把十二连环坞放在第一位,绝不因为他对我意义非凡,就网开一面。” “我进京时,已做好两手准备,万一他人品不好,行事令人诟病,”她继续说道,“我只能孤军奋斗,所以有了裂隙又怎样?不过是昔日的担心成真而已。” 沈落雁是犹豫,程英就是犹犹豫豫。她一字一顿,斟酌着道:“因此,你有必要离开一阵子?” 苏夜道:“是,你以为我为啥赖在这里不走?今天我心里又酸又苦,不想见到他,甚至不想见到他的兄弟下属。唉,我居然连杨无邪一并恨上,恨他不早早提醒我。可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总管,自然更亲近苏梦枕。你们瞧瞧,我一会儿恨这个,一会儿怨那个,恨的怨的都是没干系的人,这能成吗?” 没有人接她的话,因为从未有人见过她这样子。 沈落雁心想不应继续沉默,遂道:“不过,这仅是一时气愤,也许过上几天,就会好了?” 苏夜苦笑道:“别人个个用情极深,轮到我,忽然变成了用情奇浅,几天会好?要是有人认为,我会像……呃,诸葛神侯与天衣居士那帮人似的,因感情生变,闹的分崩离析,那他们就错啦。我见过的例子已经够多,不必重蹈覆辙。” 沈落雁缓缓道:“你是否想起了石之轩?” 苏夜笑道:“不是他,他其实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我需要把这件事看的轻一些,从容一些。我输了便是输了,应当很有风度地从情场上退开,接受自己的失败。” 公孙大娘终于忍耐不住,问道:“哪来的情场?你战都未战,马上找一个理由,从容逃跑了?” 苏夜笑道:“以你熟悉的人物为例,你无法想象出叶孤城或西门吹雪和人争风吃醋,那也不该想象我。事实上,这样也好,以后双方公事归公事,不再有什么私情,可以避开许多问题。” 话说到这里,她心意已很明确。其实“把这事看轻一些”,无非就是挥慧剑、斩情丝,利用其它世界的漫长时间,刻意遗忘现实世界的烦恼。遗忘程度因人而异。可以确定的是,她三个月后返回,看待苏梦枕的眼光,不可能与过去一模一样。 陆无双总算说了一句话,“可是,如今快过年了……” 苏夜道:“所以我过完年就走。到了那时,我还不能摆脱沮丧心情的话,将有损心境和修为。我不愿冒这个险。” 她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把心里的郁闷都叹了出来,然后看向程英,问道:“你刚刚见过叶云灭?他有什么话说?” 程英之前听苏夜吐露婚约一事,心知不好,正要安慰她几句,结果叶云灭登门求见,不得不出去见他一面。等她回来,其他人已安慰的差不多,接着又收到白愁飞的资料,以及苏夜即将离开的消息。 直到此时,她方有机会提起刚才的访客,不由苦笑一下,答道:“他还在侧厅坐着。” 苏夜奇道:“为什么?你们欠他钱了吗?” 程英笑道:“除了他,还有他侄子。” 苏夜缓缓道:“他们有啥问题?” 她真的不愿起来,但是积蓄了一会儿力气,感觉勇气回来了,可以继续面对这个世界,遂老大不情愿地爬起身,整理头发,拍打衣服,同时听程英说道:“他侄子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日前在半路凑巧遇到他,听他吹嘘自己是五湖龙王的人,有……有钱花,亦有手下可以指使号令,所以十分羡慕,问他可不可以帮忙引荐。” 程英说话之时,苏夜迅速打理好外表,面无表情地道:“也就是说,他那侄子也想攀上十二连环坞?” 程英道:“是。” “他侄儿是谁?” “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他称叶云灭为叔父。” 落英山庄名声不小,叶博识的武功也不弱。想不到叶云灭孑然一身,到处弄不到钱,侄儿竟颇有势力。这等送上门的人马,苏夜自然不会拒绝。她一边想着叶博识的生平事迹,一边蹙起眉头,问道:“他们坐等我的回音?” 程英道:“对,他们求见龙王,而你的确就在分舵。于是我想问你见还是不见,谁知……” 她没再说话,但她的眼睛补足了未说出口的意思。苏夜微微一笑,在众目睽睽下,最后一次理顺裙摆上的褶皱,笑道:“见。这人可真上道,特意把侄子带来,以防需要跑第二次。如果人人都和他一样,哪有虚度时光之说呢。” 别人听到“落英山庄”之名,定然想起芳草茂盛、落英缤纷的美景。另外一批人,将想到万梅山庄,以及山庄中的剑神西门吹雪。 程英学艺于桃花岛,师父黄药师独创“落英神剑掌”,美妙与凌厉兼具,是武林中谁都不敢小觑的一门绝学,因而落英对她来说,更有独特意义。 叶博识这名字,也像在暗示他本人学富五车,满腹诗书,是一位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的书生。 名字起的好,让人尚未见到他们,就生出难以控制的美好联想。苏夜亦不能免俗,走向侧厅时,心中多少有些期待。 然后她透过黑布,看到了叶云灭,打扮的像暴发户,全身上下披金戴银、穿绸着缎,恨不得大喊“我很有钱”的暴发户。他的腰带竟是金子做的,亮晃晃横在腰间。常人皆穿黑色靴子,他的靴子却独树一帜,黑底银花,行走时银光闪烁不定,极其引人注目,看的苏夜愣了又愣。 叶云灭另一侧座椅上,坐着一个长袍瘦汉,颌下留有三绺长须,毫无特别之处,反倒有种獐头鼠目的猥琐感觉,使人猜测他是否藏着什么秘密。也不知怎么回事,同样是干瘦,苏梦枕给人的感觉是病弱公子,此人则只是穿着长袍的干瘦汉子。 苏夜一瞥之间,将厅中情况一览无余。厅里只有这两人,其余都是侍立在旁的白虎堂帮众,每张脸都十分熟悉。她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这位瘦汉,正是她预想当中,充满儒雅气息的叶博识。 她把目光从叶云灭靴子上移开,移步就坐,冷冷道:“两位的来意,我已听人说过了。叶庄主坐拥山庄,势力不小,为啥也看中十二连环坞?” 叶博识显然想过这问题,不及向她问安,立即答道:“因为在下碰上了叔父,叔父满口称赞龙王出手大方,做事爽快。我与庄中子弟在京城逗留许久,始终未找到合适的目标,心想不如前往十二连环坞,听从五湖龙王的吩咐。” 苏夜看了看叶云灭,看不出如有内情,他究竟知不知情,口中淡然道:“庄主休怪老夫多问。” 叶博识未想五湖龙王连招呼都不打,亦不温言抚恤、大喜认同,一上来就扔出疑问,如同考问学生的塾师,拢共答了两句话,心头已有忐忑之意,忙道:“岂敢,岂敢。” 苏夜笑道:“叶兄来见我时,为啥不提你有个侄儿,也未推荐你侄儿?” 这个问题却是叶云灭代答,“因为我们俩多年不见,不知过去的交情还剩下几分,所以不敢贸然提起。” 苏夜嗯了一声,又问道:“京师卧虎藏龙,派别林立,你不选别人的理由是什么?” 叶博识仍像背过了标准答案,在一秒钟时间里抢答道:“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两家根基极深,帮中能人无数,哪还有给在下的位置。至于蔡太师、傅丞相那边,好是好,但咱们平民百姓,高攀不起朝中贵人。” 苏夜微笑道:“答的不错。”第三百一十八章 苏夜收下了叶博识。 叶云灭欢天喜地走了,自觉很有脸面, 一引荐就成功。他既不知她的提防, 亦不知她用何等眼光看他阔别已久的侄儿。苏夜面对这些贪钱的、爱财的、希求权势的江湖人物, 从来小心又小心,绝不让他们接触核心机密。 叶博识来意如何, 已不再重要。只要他的落英山庄有利用价值,就足够了。如果她怀疑别人用心不良,非得先进行详细背景调查, 再同意他们的要求。那么十二连环坞的人马, 恐怕得少上三分之二。 她只是未雨绸缪, 让人严密监视他、叶云灭和白愁飞。其中,她对叶云灭疑心最小, 因为这人实在不像心机深沉的样子。但他因贪图钱财而投靠她, 就会受更多钱权的吸引, 悄悄投到别的地方。说不定, 他还想一个人拿两家钱,走上双面间谍的职业道路。 同理可证, 苏梦枕与白愁飞意见不合, 多次不欢而散。他再怎么争执吵闹, 金风细雨楼仍然只听从苏梦枕的命令。久而久之, 他是否会心怀不满, 开始追寻其他位高权重的目标,以便得偿所愿? 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最近亦有黑光上人深宫暴毙。江湖如同潮水, 起伏不定,一段时间的惊风疾雨后,肯定接续着另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在她离开的三个月里,应当不会出现大事。 新春飞快到来,待年关过去,她先向赵佶告别,宣称自己要入山修行三个月,待春暖花开时再回来。赵佶不疑有他,还以为这是修道之士的必经之路,当即点头允可,盼望她静修有成。 然后,她才去见苏梦枕。 她以为他会不高兴,会质问她,会问她以前答应的惊喜在哪里。可他反应异乎寻常,只在一开始时面露诧异,思忖片刻,问都不问一句,直接说好。王小石第一次知道她经常消失几个月,反而十分惊讶,问来问去,试图打探消失背后的秘密,见她讳莫如深,也就算了。 苏夜走出玉塔时,心情比以往更坏。 她能够很深细地体会他人情绪,所以她总觉得,苏梦枕有些心虚。人一心虚,就比较容易说话,很少提出要求或疑问。她不得不怀疑,他坚定了将婚约进行到底的心思,于是想尽快把她打发出去,免得她多嘴多舌,去问那些不该问的问题。或者说,她终于触及他的弱点。那弱点与她毫无关系,甚至在他们之间产生了裂痕,导致苏梦枕收起挽留她的心思。 她不但心里不舒服,喉咙也难受起来。进入玉佩时,她仍感到如鲠在喉,仿佛所有郁气结成了一个气团,卡在在她喉间,怎么也不肯消失。 青铜门屹立如昔,能进的泛出光芒,不能进的黯淡无光。事到如今,她无资格进入的门已经很少,且都靠近甬道末端的青铜巨门。门上没有文字,只有纠结的花纹,门后是什么世界,唯有进去了才能知道。 此行并无特定目的,仅是为了排解郁闷,防止她一头钻进牛角尖。她没兴趣挑拣,随便挑了一扇新的、在远端的门,随便走了进去。 眼前一黑一明。 她尚未睁开双眼,已觉秋风呼啸,寒意逼人,心神为之一爽。风里有树叶散发出的气味、山花浓郁芬芳的香气、清淡悠远的稻香。稻香几乎被花香压过,非得仔细去闻不可。这说明附近种着稻子,且接近丰收季节。 半天高悬一轮明月,如玉宇上挂着的澄镜。月光柔净而明亮,洒落大地,立时罩上一层朦胧的轻纱,与飘渺雾气混在一起,形成如梦似幻的奇景。风很大,月很明,雾很浓,枫叶满山,峰峦苍茫。比诸白昼,夜晚本就更容易体现秋意的凄冷。 她居然站在一座山上,被夜色笼罩着,周围杳无人迹,枫叶之上微结白霜,让人觉得荒凉寂寞。秋虫偶尔一声长鸣,也使人联想到它找不到配偶的悲惨境遇。 苏夜仰头看了看月亮,发现只依靠环境,根本无法判断这是哪里。她在夜晚现身,只有两三次,均与当下世界中的重要情节有关。因此,她一见明月当空,满地秋霜,立刻凝神静听。 她听见风吹树叶,山中昆虫鸣叫不止,还听到远方更高处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沉重的东西被打碎了。山上果真有人,也许不只一个人。 苏夜抬头望去,但见林木森然,遮住了她的视线,正要循声觅迹,忽地脚步一转,右手按上颈间玉佩,身影一闪,已于原地消失。她回到洞天福地,迅速找到那扇青铜门,查看门上浮出的文字。 然而一看之下,她顿时如堕冰窟,僵立在门前,神态犹如木雕泥塑,两只眼睛还能活动,射出无比惊骇的目光。 任务时间仅有三年,虽不常见,也不是特别稀奇。真正令她魂飞天外的,是时间下方列着的路线。由于时间较短,路线十分简单,分成两条,每条有建议的三个任务,如此而已。 一条是朝廷路线,一条是江湖路线。在大部分武侠世界里,江湖与朝廷永远对立,依照这个标准分类,最为一目了然。两条路线下面列明了任务内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正是这六个推荐,或者说最好是完成的任务,把她带进了无休无止的强烈震惊。 想要完成朝廷路线,首先得拥有万亩土地,方法不论。也就是说,可以采用正常手段,从土地主人那里购买,也可以占山为王,在某个山头划地立派,不是她的也是她的,还可以利用手中势力,将土地上住的人强行逐出,划到自己园子里。 其次,杀死张三爸、戚少商、王小石、温晚、诸葛小花五人中的任意数目。杀一人,完成度增加百分之五,五人全部杀死,则增长百分之三十。最后是取代蔡京的位置,拥有操纵大宋朝廷的权力。说明白一点,就是要她封侯拜相,成为新一代权臣。至于蔡京的死活问题,玉佩好像并不关心。 江湖任务则与土地无关,上来就是一行长长的字——保住苏梦枕的性命,或者成功夺得金风细雨楼楼主之位。 苏夜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很久。她全身起了一阵战栗,目光仿佛被粘在了上面,根本移不开来。她想问苏梦枕怎么了,为什么需要保住他的命。可就算她问出口,面前的门也不能回答。 她踩泥沼如履平地,这时踩的是结实地面,却像踩着一堆软泥,一刻不停地往下陷落。她聚起所有力气,硬逼着自己去看下一个任务。 第二个任务与朝廷路线相似,需要杀死龙天楼、詹别野、文雪岸、元十三限、方应看五人中的任意数目,奖励则完全相同。 龙天楼就是龙八太爷,詹别野是黑光上人,文雪岸自称天下第七。排在最后的元十三限和方应看两位,已经不必刻意对应。玉佩善解人意,生怕她因绰号相似而找错了人,特意点出每个人的本名,以便她确认身份。 最后的任务,竟是诛杀蔡京、童贯、朱勔三人。历史上共有六贼,之所以漏掉其余的王黼、李彦、梁师成,很可能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扮演的角色不太重要。准确地说,难点只在蔡京,童、朱两人不过是附带的目标。 过了不知多久,她眼中的惊愕逐渐消失。她蓦然发觉,自己在这里浪费了相当多的时间。她都没去研究这六个任务,只是站着发愣,急促不安地呼吸着,暗自祈祷看得久了,文字就扭曲变形,出现另外的内容。 可惜,无论她站多久,盯多久,她熟悉的名字依旧待在门上,向她展示出触目惊心的事实。 她当然身处他人创作的作品,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她曾因饰演无情的是一位美貌女演员而产生错觉,提到无情时,经常不由自主地笑一笑。 她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可她真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需要进入这个世界,从外人的角度来观察它,适应它。 这也许很重要。时期不同的话,她可能预先得知未来会发生什么,更进一步了解某个人,并把这种优势带回现实。 但与苏梦枕的命相比,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她在元十三限的名字后面,看到了方应看,都不顾排名中透露出的隐情,看一眼就匆匆而过。 她通常一看任务内容,马上能够总结出最合适的入手点,并兴致勃勃地去做,现在却不一样。她重新读了一遍,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出口,走到一半,又突然折回,找到预先放在玉佩里的衣物箱子,翻出五湖龙王的那套黑衣斗笠,默不作声地往身上套。 要认真说理由,她说不清楚。她只是认为,自己若要杀人、救人,最好先行隐藏身份。这归功于她常年一人饰两角的经验,也得益于她凡事寻求最大利益的本能。 幸好这一次,她的体型、身高、年纪均未变动。她进来之前是什么模样,此时还是一样。 苏夜再次站到山中泥土上时,已从巧笑倩兮的俏佳人,变成了一个黑漆漆,似乎见不得人的黑影。她再次仰头一望,认准传来异样声响的方向,飞身而去。 第三百一十九章 荒山古刹,冷月青灯。 古刹是佛门里颇有名气的老林寺, 主持就叫老林和尚。老林寺坐落在私房山山毗, 沐浴着清冷月华, 仿佛深山里的一个古老幽灵。 私房山乃是三房山的分支,与填房山、洞房山比邻而居。三房山又称甜山, 位于京城以南七百里的地方。这里一向只有僧侣、樵夫、猎户和游客,不染红尘,远离恩怨仇杀。但今夜异乎寻常, 山上来了许多不应在甜山出现, 却满怀杀意而至的人。 老林寺的寺门外, 站着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她外表并无特别之处,好像只是个到了垂暮之年的老人。可是, 如果把时光向前追溯数十年, 别人会发现她年轻时候, 在江湖上赫赫有名, 容貌俏丽,性格爽快, 以小小绣针为武器, 却抵得住天下任何刀剑斧钺。 她是织女, “神针婆婆”织女。 她人已老了, 眼角亦生出无数细纹, 勾连着双颊蛛网般的皱纹。她的双眼则和少女一样,发出意味难明的奇异光芒。这光芒非常明亮,非常动人, 宛如月光在她眼中的倒影,含义却是死亡。 她紧盯着前方,而前方正飞来一支小箭。箭身呈青黑色,短而坚硬,箭头闪着寒光。这并非普通的箭矢,而是昔年奇人韦青青青的绝学之一,伤心小箭。 当今世上,练成这门绝技的人只有一位,便是韦青青青的四弟子元十三限,所以这支箭乃是出自他手中。他刚一照面,立即使出好不容易练成的绝技,表明他誓杀织女的决心。 织女眸中的寒光,绝非月光,而是伤心小箭附着的死气。 她从不天真,也从不容忍饶恕恶人,但她没想到元十三限会杀她。她与天衣居士、诸葛神侯、元十三限有着过往的深厚交情,更是曾经与天衣居士结成爱侣。后来,她因难以启齿的缘故,切断了这段关系。可她从未得罪元十三限,也未招惹他重视的人。 元十三限杀她,仅仅因为天衣居士。 元十三限、诸葛神侯两人师出同门,孰知关系每况愈下,从起初的并肩御敌,变成处处裂痕,变成各有心结,再变成今日的你死我活。 织女很清楚,元十三限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一旦结仇,就会铭记一生。 他本名叫作元限,因有十三门绝技,就把十三两字加到名字上,方有元十三限之名。像他这样的人,本应仿照过去的枭雄与豪杰,统领大帮大派,掀起无数腥风血雨,掌握江湖的半壁江山,甚至获得威胁当今皇帝的地位。 然而,元十三限无论做什么,都比不过他的三师兄诸葛小花。武学修为、官路仕途、江湖地位不如人家,也就算了。最气人的是,诸葛小花长的像个女人,身高不足六尺,年轻时的女人缘竟也超过了他。 当他们遇上今生最心仪的女子小镜时,小镜只当他是朋友,倒和诸葛小花你侬我侬。 嫌隙本就存在,小镜一出现,登时激化了他们的矛盾,最后阴差阳错,闹出一场闹剧。织女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远走天涯,天衣居士避世隐居,小镜负气嫁了元十三限,而元十三限成为诸葛神侯的死敌。 几十年过去,他曾多次刺杀诸葛神侯,均落败负伤而回。这许多场败局,激发他内心的恶意,令仇恨不断加深。他不择手段地寻找武功秘籍,一心想练成伤心小箭。 后来,他收了七个弟子,把“乾坤大阵”教给六合青龙,把另外三门绝学教给天下第七。收完这些弟子,他仍觉得自己无法抗衡神侯府,索性投靠蔡京,将徒弟派去作蔡京的护卫,此时已发展到亲身上场。 元十三限极为聪明,当然知道蔡京独揽大权,残害忠良,以一己及走狗的权势为重,不管苍生死活。他也知道,蔡京为维持赵佶对他们的倚重,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可他仍然相信他,敬慕他,自愿替他办事,只因两个极为私人的原因。 第一,蔡京是诸葛小花的对头,诸葛小花的对头就是他的朋友。第二,蔡京重视他,肯重用他,答应功成之后,给他高官厚禄,让他做当朝的中流砥柱,亦可继承诸葛的神侯之位。 这么多年了,他内心煎熬万状,苦痛难解。他在太师府里感受到别人的尊重敬畏,乃是多年未尝过的滋味。 他在韦青青青门下时,同样惩奸除恶,是非分明。可惜世事变幻无常,到了这个时候,他已彻底变成一个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视善恶如无物、连过去的情谊都可一笔勾销的疯子。 天衣居士赶赴京城,欲助诸葛神侯一臂之力,并调查儿子“天衣有缝”许天衣的死因。织女不肯见他,许天衣却还是他的儿子。 而许天衣,正是死在元十三限徒弟天下第七手里。 元十三限对天衣居士本无仇恨,只因他多次支持诸葛,劝说自己,把这个二师兄一并怪上。天衣居士生来体虚气弱,不能修炼高深武功,自然不是他对手。 如果天衣居士仍留在白须园,仍然不问世事,那么元十三限不会杀他。可是,即便只为许天衣的死,他也不能装作听不到看不到,旁观同门师弟胡作非为。 天衣居士北上开封,元十三限奉命拦截。方应看与米苍穹,已经在拦截洛阳太守温晚的路上。 尽管他故布疑阵,利用手头有限的人手,将敌人主力吸引至填房山、洞房山,但元十三限比他高着一筹,发觉此地乃是甜山杀气最盛之处,于是派人扮作自己,真身亲自赶来老林寺,藏在寺中的达摩神像里面。 天衣居士的计划宣告失败,又因恻隐之心,以禅机点化元十三限,期盼他改邪归正。在他心里,元十三限固然胡作非为,却一言九鼎,绝不会不认说过的话。 可他再次犯了错。 元十三限冲破功法的最后一重关隘,首先做的就是反目成仇,向天衣居士、天衣居士的挚友老林和尚、寺外的年轻男女出手。 他居然理直气壮,宣称天衣居士胆敢走出白须园,就是违背了他们当年的约定,就理应去死。他的徒弟已杀了天衣居士的儿子,现在他更要杀织女。 倘若织女进入寺中的“大曼荼罗法阵”,用她的“密刺乱雨绣”、“风起云涌刺”,与天衣居士联手对付他。那么,就算他练成了伤心小箭,取胜的可能也会大大降低。 天衣居士想不到,织女也想不到。他们到现在还抱着一线希望,认为他会看在“过去”的份上,收回“现在”的举动,想想“未来”的打算。 他们不知道元十三限杀了小镜,知道的话,恐怕不会这样天真。 元十三限的人还在神像里,却拿下背后弓箭,掣出腰间箭壶里的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向刚刚奔到寺外,连气都没换上一口的织女。 神针婆婆门人众多,探听到天衣居士意欲进京,元十三限半路拦截。迄今,许天衣已死,王小石因为刺杀了当朝丞相傅宗书,正顶着通缉犯的身份逃亡,京中唯一可能帮忙的金风细雨楼大权旁落,而神侯府中人左支右绌,很难及时赶到相助。 她突然发现,能帮天衣居士的只剩她一个人,所以她来了,费尽心思找到私房山的老林寺,迎面而来的,竟是元十三限射出的一支小箭。 小箭由弓弩而出,离弦之后,如同一个活物。它拥有无穷的毁灭之力,当别人看到它时,时机转瞬即逝。一时之间,天上的满月亦失去了光彩。 寺外满地霜华,古树披着一层月光,带出泛白的颜色,好像树干也在发光。这无疑是个明亮的夜晚,四周景物纤毫毕现,对织女却没有意义。 她看到小箭的时候,视线中只剩下了它。她武功极其高,胆子极其大,这时却像鹰爪下的小鸟,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她不害怕,她只是不明白,她直挺挺地伫立不动,因为她做不出其他动作。小箭似乎突破了时间的限制,瞬间飞至她身前,想要刺进她胸口。 月光的皎洁温柔,秋夜的寒气袭人,私房山上的松涛阵阵,立时离她而去。她忘记了自己正在寺外,天衣居士正藏身寺内的文殊菩萨像,眼前、心里、脑中,均被小箭占据,无法分心思考其他问题。 在一刹那都不到的时间里,她回忆起了一生经历的大事。是否人临死时,都会想起这些东西,平生做过的好事与坏事,全部幻灯片一样,一时不停地播放着? 元十三限略喜,天衣居士大惊,老林和尚目眦欲裂,张炭与他身边的小姑娘根本没看清小箭的来势。织女纹丝不动,木然立在原地,感受到死亡的降临,却无能为力。 箭尖已触及她的衣衫。 蓦地,她身后传来一股巨力,把她狠狠推了出去。这股力道相当柔和,但沛然莫能御,犹如狂冲而下的洪水,轻而易举将她推倒在地。 织女面朝下、背朝上,摔了个嘴啃泥,额头在地面碰出一声闷响。她的意识马上恢复了,察觉地面泥土冰冷,有些沾到了她唇上,带来淡淡的土腥气。这是一个狼狈的姿势,很不符合她的身份。但正是这匆忙的一推,把她推离了死亡。伤心小箭的压力倏然而没,与此同时,她听到有人在旁边问:“你是谁?” 第三百二十章 这个声音苍老低沉,似是出自老人口中。寺里寺外, 每个人都听到了这句低沉的问话, 却不认识发问者。 织女立时跃起。 不知何时, 她旁边多了个黑衣人。一顶斗笠罩在这人头上,斗笠边缘缝着厚实的黑布。黑布自然垂落, 将他的头和肩遮的严严实实。他双手亦戴着厚厚的黑手套,与一身黑衣相映成趣,彻底遮掩住他的容貌体型。 小箭一去, 她重新看到了明月、秋云、离她只有咫尺之遥的老林寺。在这张秋夜古寺的画面里, 黑衣人应该格格不入, 但实情正好相反。他的形象极其自然,丝毫没有突兀感觉, 好像生于此, 长于此, 从开天辟地以来, 就和老林寺在一起了。 织女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答道:“我是织女。” “……‘神针婆婆’织女?天衣有缝的母亲, 织女?” “是。” 神针婆婆名满天下, 号称“一针见血, 名动天河”, 所以用不着藏头露尾。她回答过后, 黑衣人不惊反笑,低低笑了几声,平静地道:“原来如此。” 织女再度一愣, 却见黑影闪动,用一种她有点眼熟的身法,掠进老林寺中。 老林寺是佛家清净地,佛殿自然要供奉佛像。佛像有十八罗汉,有四大天王,有文殊菩萨与达摩祖师。此时,十八罗汉已被打碎两尊,金身碎块四散乱滚,沾染灰尘,勾勒出满地狼藉的凄凉景象。其余十六尊也大劫难逃,被人搬离原来位置,七零八落地分开了。 那尊以狮子负着青莲,盘膝坐在青莲上的文殊菩萨像,正面已经裂开,露出藏身于内的人。这人年纪和织女相差仿佛,颌下后须全白,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清秀如竹叶,说不出的恬淡出尘。 他原来静静看着达摩祖师,如今则一脸愕然,紧盯突然踏进大殿的黑衣人。 至于那尊达摩像,表面仅有几处小擦痕,并未绽裂,还保持着本来面目。奇怪的是,它的皮肤和眼睛都在发光,而且是淡淡的、柔和的金色光芒,就像活了过来似的。 文殊像里有人,达摩像里同样有。迄今为止,这人尚未露出真面目,给人的压力却超过任何一位高手。 这两尊佛像最为引人注目,除此之外,地下还站着一个身穿大黄袈裟,银须银眉的老和尚。老和尚手中握着一柄折断一半的刀,也在愕然回顾。 佛殿大门外面,有一个稍微有点黑,稍微有点胖的青年,一个不停擦着脸上的血,努力睁开眼睛看的青年,以及一个娇憨美丽,额头上有道疤的小姑娘。这三人被迫退离,却不肯走,坚持在外观战,好像一有机会就会冲进去。 苏夜从三人身边掠过,飘然进殿,一看之下,顿时无声叹了口气。 文殊菩萨像里的,是天衣居士。她只见过他一次,却不至于轻易遗忘他的模样。外面那个青年,乃是张三爸的义子张炭,和她再熟悉不过了。达摩像藏着谁,她不太清楚,殿内的老禅师、张炭背后的美貌小姑娘、张炭旁边的重伤之人,她一样不认识。 即使不认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方才,达摩像用一枚奇异的青黑小箭攻击织女,她已看的清清楚楚。 然而,她不在意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也不在意达摩像里的神秘人。她一一扫视过去,愕然望着老和尚左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人形容极为可怖,脸上挨了深深一刀,满脸都是鲜血干了之后的血迹,双腿被火烧伤,腿部皮肤透着深红色,头顶咽喉都有受伤痕迹。他本应死去,现在却活了过来,一张脸上毫无表情,犹如刚从坟墓里走出的活尸。 她认得他。他就是曾经死在她刀下的赵画四,六合青龙中的老四。鲁书一愤愤述说时,并未忘记向龙王透露三师弟四师弟已死,他们与她势不两立的消息。 他受了足以致死的重伤,依旧僵直挺立,令她进一步相信,这的确是个和现实世界相同又不同的地方。 这座佛殿宽度大约二十多丈,否则供不下这么多泥塑金身。殿中有烛火,亮光十分微弱,仿佛敌不过达摩像上的光彩,无精打采地在林立的罗汉像中燃烧。 她赶到之前,佛殿里有一场精彩至极,也凶险至极的决战。她一现身,立即中断了它。达摩像坐在香台上,一动都不动。她很明显地感觉到,它正在瞪着她,且是种缺乏善意的瞪视。 天衣居士性情如何,温晚再清楚不过,因而红袖神尼也有所了解,再转述给她的徒儿。苏夜至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确定一点——如果天衣居士出手应敌,那么敌人一定很凶暴,事态一定很严重。 她进了佛殿,立刻察觉压力铺天盖地,气氛紧绷到一拨就断。倘若她未及时赶到,织女将会血溅当场,给天衣居士沉重打击。那些罗汉像并非随意摆放,而是组成了一个大有玄机的阵型,意在困住达摩像。 她觉得,自己知道达摩金身里藏着谁,因为选项实在不多。但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了一整圈,将殿内情况尽收眼底,仍然郑重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金光渐浓,然后是一阵接近于窒闷的沉默。殿中的天衣居士、银须老和尚、好不容易挣脱死神的赵画四,三个人都在看她。她无视这些目光,全心全意地关照着达摩像,耐心等待它的回答。 佛像不开口,其他人居然也不帮忙介绍,似乎那个人太可怕、太高贵,使人不敢越俎代庖。她发问之时,织女、张炭等人一拥而入,在她后方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吸喘息,就是不肯插嘴多说几句。 殿门打开,山风吹进殿堂,带来一股清凉感觉。但是,山风撕不开接近凝固的空气,也无法消解众人咬牙顶着的强大压力,在殿里打了个浅短的圈儿,就消失了。 苏夜从不性急,就算要办急事,她也是速度快而非情绪快。按照她的脾气,她很乐意呆站不动,与神像互望到地老天荒,以便判断谁先失去耐性。奈何她要去京城找苏梦枕,弄清楚什么叫做“保住苏梦枕的性命”,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荒山上。 她相信达摩像不着急,相信它绝对没有急事要做。老林寺里发生的一切,就是它的紧要事务。 达摩像沉默不语,因为它要衡量她的斤两。金光愈盛,施加在她身上的压力就愈大。这是一种不带杀意的压力,可用来操纵他人的行为,甚至把某种观念放进他人脑中。有时,受害者尚未发觉任何不对,就在这潜移默化又无可抵御的影响下,乖乖按照它的心意行动。 苏夜不在乎,早在奔到私房山山顶的路上,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达摩像产生的压力浸透了她全身,然后透体而过,仿佛她根本不是活人,而它正在和一个物件发火似的。 她感受到了它,同时暗暗心惊,却不受它的操控。她既没后退也没出汗,只是站在那儿,从容望着对面。 大约一分钟过去,她转向天衣居士,正要再问一次,忽听达摩像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这句问话听上去自负决定,其实所来有因。一直以来,没资格做他对手的人,不配问他的名字,有资格与他为敌的那批人,又认识他、明白他,不需要他做自我介绍。像苏夜这样,不惧怕他的神功,一上来就请教他姓名,实在凤毛麟角。 “我不知道,”苏夜笑道,“你肯告诉我吗?” 达摩像竟也在笑。它涂着金漆的脸上,似乎绽放出了一个笑容。它说:“我是元十三限。也许你只听过我三师兄的名字,从未听说过我。” 苏夜道:“我听过。不过,那时候我把你当一个敌人来听。” 元十三限道:“这么说,你是诸葛小花的朋友?” 他总共向她说了两句话,两句话都提到诸葛神侯,可见他心结之深。苏夜笑道:“我不是,而且我绝对不会和他成为朋友。我们是两路人。”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觉得达摩像神情一松,似没那么威严可怖了。这是一座工匠塑出的泥像,怎么会有人一样的表情? 苏夜不等他开口,马上又说:“你在这里办事?” 达摩眼中有奇特的暗沉光彩,无论眼黑还是眼白,都焕发着浓烈的生命力。可惜,这依然是幻象与错觉。她始终盯着它的眼睛,如同对正常人说话,从没发现它眨过眼。 达摩像内部中空,足够藏下元十三限那样高大的人。他是一位疯子似的天才,一生坚持不懈,终于练成绝世奇功,成为传说级别的高人。 幸好,他或者才通天地,武功比得上当年的燕狂徒,但没办法无中生有,把画出来的泥像眼睛,变为可以活动。 倘若他成了神,拥有能够随意改变物质的能力。那么天衣居士何必再战,织女何必赶来帮忙,张炭等人何必坚持不走,直接束手就擒岂不省事? 元十三限沉沉地道:“不错。” 莫说其他人,他本人也认为,苏夜将发惊人之语,做惊人之事。在他们心里,她一定是有备而来的,绝不可能只是“路过山顶”。 苏夜甚至没问他的办事内容,忽地转向张炭,冷冷道:“你。” 张炭的脸本来就黑,此时变的更黑,咬牙问道:“我怎么了?” 苏夜道:“你可知苏梦枕如今的处境?他是不是身陷险境,却没人去帮他?你认不认识王小石和白愁飞,他们两个现在在哪里?” 第三百二十一章 张炭有点儿发傻。 这个世界没有五湖龙王,江南仍是朱勔、朱厉月两兄弟的天下, 所以他不认得这个黑衣人。他坚持不懈地认定, 此人要么和天衣居士有关, 要么和诸葛神侯有关,才会突然出手救下织女, 飘进老林寺佛殿,阻止了这场决战。 结果,黑衣人和元十三限只说了两句话, 突然点出他的名字, 问他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三人的情况。 他们三个地位十分重要, 均为当今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却和现在无关。他被点名之时, 脑中闪过了无数猜想, 就是没想到现实中的发展。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呃——”, 下意识望向达摩像, 同时问道:“你为啥问他们?” 黑衣人衣袍笔直垂落,如同一个筒子, 从肩膀到足踝, 宽度丝毫不变, 打眼一看, 容易混淆正面与背面。测试他正面朝向张炭, 用后背对着元十三限,一双眼睛掩在黑布后面,眼神估计不会是温柔良善的。 张炭一只眼睛看他, 一只眼睛看元十三限,神色略有扭曲。他自以为敢于反问,已是不畏强梁的象征。但黑衣人根本无意多说,马上再转一个角度,问天衣居士道:“许笑一,他不愿回答,你愿不愿意?” 天衣居士微觉诧异,正要说话,只听张炭叫道:“我说,我说!” 苏夜的问题极为简单,因为人人都知道答案。正因如此,别人都知道,她不知道,才容易引起疑问。此外,张炭目睹元十三限视誓言如无物,上一句承诺犹在耳边,下一句就翻脸无情,深怕他不要前辈高人的脸子,于大家对话闲聊时突然偷袭,因而屡屡看他。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再看了一次,但见达摩像恢复了慈眉善目的原本模样,双睛仍有神光,却含而不露,不像马上就要动手的样子,不由稍稍放心。 他和王小石、温柔等人最熟,于是先说他们的情况:“王小石……王小石行刺傅宗书得手后,成了官府欲得之而后快的钦犯,一直不见踪影,可能扬帆出海去了,可能和马队一起前往西域的大沙漠。我们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儿。” 傅宗书之死尤胜黑光上人,死讯一出,朝廷人心惶惶。当今太师亲自过问,责令府道州县全力追踪,若不能把人犯带回,也可以就地格杀。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连乡野村夫都知道有个名叫王小石的要犯,何况江湖中人。 这样一来,苏夜没来由地一问,张炭自然犯了疑,疑心她想在他这里打听王小石的行踪。 旁边未灭的佛灯里面,忽地爆出一朵明亮的灯花,映的整座大殿光影一跳。苏夜瞥了瞥那盏灯,缓缓道:“傅宗书已经死了?” 张炭奇道:“死了,早就死了,你是哪里人,怎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苏夜道:“死了就好,苏梦枕呢?” 她看完洞天福地推荐的任务路线,猜测苏梦枕处境极坏,甚至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但是,纵然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张炭的第一句话,仍带给她多年未有的惊骇。 他说:“苏梦枕不行了。” 苏夜吐息一滞,达摩金身微光浮动,张炭却一无所觉,继续说道:“金风细雨楼几乎完全落在白愁飞手里,这两年,什么事都是白愁飞出面办,楼子的作风也和以前大为不同。白愁飞对外的说法,是苏梦枕大病难愈,精力不济,才把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他。但爸爹……” 苏夜道:“张三爸怎么说?” 张炭失声道:“你认识我?你既然认识我,怎么不认识王小石?” 苏夜冷冷道:“张三爸究竟怎么说?” 她语气冰冷如今夜的秋风,即使把秋霜贴到张炭脸上,也不会像他听了她的话时这么冷。他面前仅有一顶普通斗笠、一袭黑色衣袍,看不到五官神态。可他总觉得,黑布是一层虚设的障碍,自己正与一张冷漠无情的脸说话。 他答道:“爸爹一说这事,就很是不屑,认为白愁飞结交了朝廷里的权臣贵人,准备鸠占鹊巢,挤压亲近苏梦枕的人马,趁他病要他命,把金风细雨楼变成自己的基业。” 苏夜嗯了一声,应道:“好。” 张炭从未听过这么寒冷,这么阴沉,这么笃定的一个好字,其他人也没有。 自从苏夜发问,达摩像仿佛放弃了格杀天衣居士的决心,一直像个真正的佛像,墩在旁边听着,这时蓦然道:“你生气了。” 苏夜笑道:“你看出来了?其实也不是太生气,多少有一点吧。” 达摩像低沉地笑了一声,然后,声音里也带了笑意,问道:“你欣赏苏梦枕?” 苏夜坦然道:“岂止欣赏,简直非常欣赏。方歌吟曾说,当今的京城势力中,只有金风细雨楼还像个样子。我与他素未谋面,不清楚他的为人,但我同意他这句话。” 她背对元十三限说话,元十三限也不以为忤。他放柔声音,轻轻道:“其实苏梦枕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 苏夜道:“你在太师身边做事,自然有所耳闻。” 元十三限选择这个时候插嘴,必有特别用意。她表现的再冷漠,他也不会计较她的态度,只顾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果然,达摩像面露笑容,隆隆地道:“苏梦枕的结义兄弟王小石,就是许笑一的得意弟子。” 苏夜道:“那又怎样?” 元十三限笑道:“你猜苏梦枕失势后,以王小石为首的侠义道做了什么?他们什么都没做!任凭白愁飞拜太师为义父,一天一天蚕食金风细雨楼。太师和我谈起这事时,庆幸上天助他,因为王小石撒手不管,使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不在京城大动干戈,悄无声息地达到目的。” 张炭大声说:“他自身难保,怎么帮人!” 元十三限狂笑起来,笑声令人心悸。他一边笑,一边说:“他是许笑一的弟子,当然聪明过人,明知把重病的苏梦枕扔在白愁飞手里是个什么下场,仍然坚持刺杀丞相,借机远离京城。等他回来,大可捶胸顿足,扑在苏梦枕的尸体上,大哭兄弟来的晚了!自在门下,一贯如此!” 天衣居士叹道:“老四,你把别人想的太坏了。”元十三限冷笑道:“我在几十年前,已经悟透这个道理。什么侠客,什么侠义道,都一样。太师意欲铲除苏梦枕,诸葛小花为啥不插手帮忙?因为他心里高兴着呢。苏梦枕桀骜不驯,白愁飞易于对付,所以他把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抛到脑后,坐山观虎斗,等苏白斗个两败俱伤,金风细雨楼也就无力和他抗衡了!” 他看似驳斥天衣居士,其实是跟苏夜说话。普通人通常认为,他尽说诸葛神侯的坏处,是因为忌惮苏夜,希望激起她对天衣居士等人的反感,从而不再理会这件事。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根本不害怕,他只是厌恨极了诸葛,才抓住一切可能的时机,向人灌输这位正道领袖的“真相”。 别人之所以哑口无言,难以提出反对论点,也是因为缺乏论据。白愁飞架空苏梦枕,攫取风雨楼大权期间,大家各有各的是,从未有人一怒拔剑,为苏梦枕说几句公道话,不仅无法力挽狂澜,甚至没有试过挽一下。 佛殿之中,尽是元十三限金刚神煞般的大笑声,震的几盏油灯摇曳不定。 苏夜微微一笑,没事人似的,依然面向张炭,温声问道:“温柔呢?她还在京城吗?她的处境如何?” 张炭本以为她要借着元十三限的话头,责怪王小石弃义兄于不顾,正在打叠腹稿,准备替他辩护一番,却听到了与温柔有关的问题。他先愣了愣,方道:“温姑娘?温姑娘她很好,白愁飞一向喜欢她,从来没有为难过她。他是她的好朋友,苏梦枕是她同门大师兄,唉,她夹在他们之间,也是难做人!” 苏夜沉默一会儿,轻轻道:“原来如此,这确实难做的很……” 她轻柔地说出这句话,用的仍是老人的苍老嗓音,却有种挥之不去的悠长韵味。她的目光越过张炭,投向殿门外浓黑深沉的夜色。月光非常明亮,可夜还是那么黑,只要几片乌云遮住明月,光就不见了。而她的心情,已经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张炭在看她,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至今不出手,一是射出伤心小箭后,最好有段调息回气的时间,二是他对她的好奇心愈来愈浓,想一探她的真面目。 弹指之间,她无声叹息着,很快收回目光,又说了一句,“苏梦枕还在京城吧。” 张炭道:“是啊,不然他能去哪里?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别人也不会放过他,何况,他这种人怎么会逃?” 苏夜点点头,笑道:“多谢你,你今日帮了我的忙,解决我的疑问,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张炭一咬牙,悍然道:“你是否在怪温姑娘,怪她不向着她师兄?但你想想,她有她的难处,白愁飞再怎么不对,也没有对付她,没嫌弃她是苏梦枕的师妹。” 苏夜笑道:“我不怪她,我谁都不怪。对了,这地方叫什么名字,离京城有多远?” 元十三限忽道:“你要走?你怕了?” 苏夜终于转过身去,“不怕,所有不愿意在你身边的人,都是怕你吗?我倒觉得,这些人联手,足够对付得了你,你的武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 元十三限嗤笑道:“随你怎么说,但你不能走。” 第三百二十二章 苏夜笑了。 她不说话,因为她无话可说。 见到元十三限之前, 她已领教过他的徒弟。鲁、燕、顾、赵四人, 当了蔡京的四大护卫。叶棋五和齐文六正在路上, 同样打算为蔡京效力。 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天下第七大肆作恶, 杀死亲近神侯府的捕快。她至此方知,其中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奉师命行事。 徒弟争先恐后投靠权臣,师父的风格可想而知。事实上, 她不关心元十三限的个人恩怨, 只要他还在助纣为虐, 她和他就不可能成为朋友。但是,她想置身事外时, 他竟主动挑衅她, 表现出不惧任何人的狂妄, 仍然令她意外。 那老和尚忽然说:“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元十三限冷笑一声, “我何必知道?” 苏夜笑道:“即使我立即认输,承认武功不如你, 不想和你打, 也不行吗?” 元十三限傲然道:“难道你不明白, 这里的事由我说了算?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行也不行。” 苏夜道:“空口无凭, 你得用武功说服我。” 元十三限道:“这很容易。” 他一说话,达摩像脸上光影游移不定,变出凶神恶煞的凶相。这不再是禅宗祖师的金身, 而是神魔投射至人间的倒影。只要他人还在里头,泥像就不仅仅是一个死物。 天衣居士再次看了一眼织女,缓缓道:“你走吧,我来拦住他。” 苏夜尚未回答,元十三限已抢先一步。他哈哈大笑道:“你瞧,他明知拦不住我,你也不会走,偏要故作好人。他随便说几句话,不用付出实际代价,你就得领他的人情。你若感激他,以为他真心对你,难免会上他的当。” 他当面指责对手,对手却不再辩驳。 那一箭没有射中织女,射碎的是师兄弟之间最后一点幻想。自那以后,天衣居士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不再欣然微笑,不再苦口婆心,不再抱着任何希望,最多长叹出声,连口舌都不肯浪费了。 苏夜微笑道:“多谢你提醒,看来你和我的冲突不可避免。” 元十三限笑道:“你总算想明白了。” 苏夜道:“你为啥不愿任我离开,有什么特殊理由,还是一时兴起?” 她直视透出邪意的达摩像,并不在意它的气质,口吻一直很客气。元十三限笑了笑,居然也客气地发问,“你急着去京城救苏梦枕?” 苏夜笑道:“你用了‘救’字,可见情势相当严峻。不错,我是要去救他,你有意见吗?” 达摩像忽地露出诡异笑容,说:“许笑一进京,说到底是为了帮诸葛小花。他离开白须园,即是违背了多年前许下的承诺,所以我过来拦他。他不肯乖乖回去,我只好杀了他。” 苏夜道:“不怕告诉你,我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现在你自己说了,我居然完全不意外。” 元十三限道:“许笑一能利用的人马很有限,常常故布疑阵,想把我引去其他地方,可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诡计。他武功不够高,做什么都没有用。” 苏夜道:“如果一个人必须武功高强,才能让别人认为他有用,这个世界未免太可悲了。” 元十三限恍若不闻,沉声道:“方小侯爷和米公公去了洛阳方向,阻拦温晚。我则负责甜山、咸湖、酸岭等许笑一可能出没的地方。不仅是许笑一及他那些人手,只要我还活着,任何人都不能进入京城。” 他顿了一顿,又冷笑着解释道:“任何人里,自然也包括你。除非你拿出太师手书,否则我不可能允许你离开老林寺。” 苏夜听的眉头一跳一跳,听完后,洒然笑道:“难怪蔡太师大喊天助我也,难怪你要拦我。方小侯都愿意帮助你们,我真是无话可说。” 达摩像发出几声冷哼,“凡是和太师作对的人,都会想着援助许笑一。我在老林寺守株待兔,正好将你们一网打尽。你不来倒罢,既然来了……” 苏夜道:“你说了这么多,我亦有一些猜想,说给你听听,你来告诉我对是不对。” “神侯府耳目一向灵通,你想杀天衣居士,顺带诱出他的帮手,那么神侯一定会离开京城,前来相救,”她一边说,一边笑,语气颇为轻松,“你那六个不中用的徒弟,好像能组成一个神奇的阵法,专门用来对付他。因此,我相信他们六人都在这座山上。” 元十三限道:“这并不难猜。” 天衣居士道:“六合乾坤,青龙白虎,无有头尾大阵。” 苏夜道:“杀不了诸葛神侯,杀了四大名捕也是好的。你对自己信心十足,对徒弟也一样。这座山……” 银须老和尚及时道:“这座山叫作甜山,在汴梁以南七百里。这座佛寺叫作老林寺,老衲是本寺的主持,老林和尚。” 元十三限好像很喜欢拆别人的台,悠悠笑道:“你使出了霹雳堂的哀神指。从那时起,你不再是老林,而是雷家的雷阵雨。” 苏夜微微一愣,声音骤然变的很轻很轻,“原来你就是雷阵雨,” 老林和尚苦笑道:“是又如何?那是我出家前的姓名,我已抛开过往恩怨。” 苏夜摇了摇头,继续对元十三限说道:“甜山看似是你拦截天衣居士的地方,实际是你和诸葛正我的决战之地。与此同时,神侯府人马悉数出京,京中正道势力大为衰减,恰好给太师提供了下手的机会。他想对付谁,可以抓住这个空隙迅速动手。” 元十三限笑道:“就算诸葛小花没死在我手上,急匆匆返回京城时,也已经来不及了。” 苏夜盯着达摩神像的双眼,如同盯着她多年不见的挚友,“张少侠说,金风细雨楼大权旁落,白愁飞趁苏梦枕病重,借太师府之力,控制了楼子里的大多数人马。可苏梦枕不死,风雨楼就不可能真正落到他手里,毕竟它始创于苏遮幕,又被苏梦枕发扬光大。” 元十三限微带愉悦地道:“所以呢?” 苏夜笑道:“所以,诸葛神侯一离京城,少了一个掣肘白愁飞的力量。我是他的话,会马上带人逼宫,杀了苏梦枕,对外说是病重不治身亡,彻底接管金风细雨楼。” 她不等元十三限接话,轻松自若地说了下去,“元十三限,你我素未谋面,从你的言谈之中,我已看明白你的为人。你派六合青龙拦截诸葛神侯,亲自到老林寺埋伏,准备在诸葛赶到前杀了天衣居士。我想问的是,五个人如何才能布出需要六个人的阵法?六合青龙死了一个,是否还是四大名捕的对手?” 她的话仿佛具有影响人心的魔力。霎时间,包括天衣居士在内,众人全部下意识望向了赵画四。 沉默在佛殿中蔓延,到了最后,自无声中生出森森寒意,而赵画四就是那个散发出寒意的、超乎常人想象的厉鬼。然而,他是活人,不是厉鬼。他身体里的血液仍在流动,胸口也微微起伏。 他明明活着,苏夜为何说他死了?元十三限不惜耗损真元,硬是救活了他,焉能容他再度死去? 张炭身边的那个娇俏小姑娘,突然叫道:“他本来被我们杀了,但……” 她不再说话,转眼望向达摩像,目光中颇有艳羡之意,显然在羡慕元十三限。张炭替她说完,“但元十三限一运功,他又活了过来。他的伤口不再流血,功力好像更胜过往。” 苏夜笑道:“他只是没死透而已。你们再去杀一个人,我也给你们表演这种戏法。” 众目睽睽下,赵画四不顾喉咙上的伤口,嘶声道:“我……” 他周身血迹斑斑,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味。这股腥气里,夹杂着奇怪的恶臭。 恶臭来自达摩金身。泥像当然不会发臭,发臭的是它空腔里的元十三限。他内力越是流转凝聚,达摩像表面的金光越明显,恶臭也越浓厚。 金光是淡金色,臭味却浓的无法忽略,好像元十三限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腐臭了的尸体。 赵画四开口,勉强说了一个字,视线投在遮挡着苏夜面容的黑布上。那只是普通的厚布,却给他以惊心动魄的感觉。一眼过后,他一下子变成了毒蛇面前的老鼠,心里唯一的想法是——快逃! 可惜的是,他没有逃,甚至没能移动一步。 他的恐惧感太强烈,连元十三限也不能抵消如此明显的影响,致使他无视师父的意志,一心想要逃离这座佛殿。就在他产生逃走的想法时,他看见了一样很诡异的东西。 元十三限与达摩像合为一体,令它有了凡人一样的生命力,成为半人半魔半仙半神的存在。赵画四站在这等高人的阵营里,信心自然极为强烈。他做梦也想不到,元十三限在此,自己还会陷入致命危机。 殿中灯光、殿外月光,瞬间销蚀殆尽。无尽的黑暗笼罩了他,使他与佛殿分离开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恐惧占据了他的心灵,攻克了他的意志。他头皮发麻,心脏咚咚直跳,视线亦模糊不清。 他一生之中,从未乘船出海,这时却产生了人在深海的幻觉。不远处,一个深黑色的庞然大物冉冉升起,如同深海巨兽,弹指间逼近他身侧,向他露出狰狞至极的形象。 第三百二十三章 黑影越来越大,压得他喘不过气。 就连深呼吸的时候, 他的胸膛也像碰上了无形屏障, 扩张到某个程度, 便无法继续吸入空气。不过一眨眼、一弹指、一叹息,他的意志已彻底毁灭, 身上种种重伤突然发作,无视元限为他输入的盖世神功,疼的疼、麻的麻, 无孔不入地拖延着他的脚步。 刀风烈烈, 狂风般席卷而来, 瞬间卷满整座佛殿。他看到那个深黑阴影,和张炭他们看到漾着金光的达摩先师像, 感觉其实相差无几。等他惊觉事情不妙, 已经无力回天。 他视线中的景象不断变化, 忽而是膨胀的深海怪兽, 忽而是端坐在文殊菩萨像里的天衣居士,忽而是满脸皱纹深如沟壑、仰头望向空中的织女, 最后才是超越平凡世界, 化身为达摩祖师的元十三限。 他目光触及达摩金身, 觉得后脑挨了一巴掌, 头脑清楚了许多, 能够判断自己的处境。不知为什么,他醒是醒了,一身力气却没有回来。 然后, 他忽然发现地上伫立着一具无头尸体。尸体颈部被人一刀截断,鲜血正从创口向上喷涌,犹如一个小小的喷泉。尸体的衣物非常熟悉,体型也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可不就是他,赵画四本人的身子吗?难怪他的视角如此古怪,竟像由上空俯视,原来他的头已经离开了身体,视觉尚未完全消失。 赵画四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的意识才不甘心地模糊了。他耳边残留着一句话,他想努力听清说话的内容,却做不到。这个脑袋划过半空,在众多罗汉像头顶洒下几点鲜血,落回地面,骨碌碌地滚到佛殿的某个角落。 与此同时,苏夜冷笑道:“头乃六阳之首,现在我削了他的头,你还能让他平地复生,如有神迹吗?” 话音中暗藏先天罡气,蕴含风雷之声,震的几尊塑像簌簌落着泥片。话音未落,佛殿正中黑影拔地而起,如同一条黑龙。 她凌空上跃,撞破了佛殿的殿顶,蹿到大殿上方。一线清明月华沿着刚被撞出的大洞,从容不迫地泻下。 元十三限出手当然不慢,当世也无人敢说他出手慢。但是,阻拦一个人和击败一个人,难度完全不同。一向只有他做事,别人阻挡的份儿,哪像今天这样,对方一出手,一刀就杀了六合青龙中的老四,然后直跃而上,避开他凌厉无俦的一掌。 达摩像双目当中,射出两道邪异金光。金光一起,整张面容的气质马上改变。泥像仿佛离开了原地,又好像没有。到了这时,赵画四的无头尸身才受到巨力冲击,向后翻倒,振起满地尘土。 无论什么塑像,完工之后姿势都是固定的,再也不能改变。然而,元十三限藏进达摩像,这座佛像就活了,不但能够移动,还像一层有生命的护甲,成为他体外的第二层皮肤,与他无比细致地贴合着。他是达摩像的灵魂,达摩像是他的外在表现。与其说这是祖师再生,不如说他变成了一个邪异的妖魔,可以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影响别人的举止思维。 苏夜不在意他是谁,只在意他做什么。她方才想离开,弃老林寺于不顾,因为她确实有些心急。按照她的想法,神针婆婆平安无事,诸葛神侯正在路上,所以天衣居士等人当可支持一段时间,直到神侯赶到这里。 换句话说,寺中激战已经发生了,而白愁飞的谋害即将上演。她不能阻止前者,只能预防后者。元十三限听完她的推测,没当场否认,也没嘲笑她愚不可及。因此,这推测即使不是完全正确,也是八九不离十。 元十三限自认打遍天下无敌手,出言阻止她进京,使她把怒意压在心底,愈发躁动不安。话说到最后,她不想再说,悍然抽出夜刀,当空直劈赵画四。夜刀仿佛死神手中挥出的镰刀,刀意冷如坚冰,势如雪崩,刀气吞吐不定,忽快忽慢,在赵画四难以动弹时,一刀斫下了他的头。 这一刀劈完,她郁积已久的郁气才抒发完毕。这个时候,她刀势由盛转衰,无力抵挡元十三限的掌力,遂往上躲避,顺便穿破殿顶,让月光驱走殿中的森森鬼气。可惜的是,她始终是个神秘人物,来历不明。她动手过后,殿中人神情各异,却无一人上前助战。 张炭、蔡水择、无梦女三人武功差的太远,着实无能为力。何况蔡水择刚刚受了重伤,头上伤口尚未止血,依然渗着血珠。无梦女本就是元十三限那边的人,因为要杀赵画四,才和张、蔡两人走在一起。 天衣居士、织女、老林和尚这三个,则莫名其妙,不知她为何与元十三限对上,也看不出她的武功来历。今夜主角,应该是他们这对认识几十年的师兄弟,而非忽然出现的黑衣神秘人。 他们想问她的名字,却错过了最佳时机。 如果苏夜一动手就吃了亏,他们自然会奋不顾身地相救,可她偏偏没有。 她悄无声息地落在殿顶上,足底顿时传来一股杀机。元十三限隔空发掌,击中她站着的地方,殿瓦轰然拱起。她一边飘身后退,一边看到面前泥石飞扬。瓦片下面似乎埋伏了一条透明巨龙,正拱动身体,一路冲向她。 她轻功已为当世绝顶,落地时绝不致发出人耳可以听见的声音。但这一招对元十三限完全无效,她走到哪里,他的掌力就跟到哪里,好像永远不会枯竭,永远不肯给她回气时间。 佛殿只有一层,并不特别高大。但这等功力仍然极为可怕,直觉更是惊世骇俗。他甚至不必细心搜索,就能轻易判断她的位置。 缺口不断扩大,月光也明亮多了,照亮了整座佛殿。无数碎瓦掉落下来,声音一时清脆,一时沉闷,全凭瓦片材质而定。张炭伸手拉着蔡水择,以免碎瓦砸中他脑袋,匆匆忙忙地边躲边看。 元十三限在他前方左侧,他却忍不住朝上看。也许因为事不关己,他居然心生好奇,想知道那黑衣人何时坚持不住。 但是,就在他怔怔望着破洞中露出的夜空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犬嗥。 一声之后,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连成一阵悠长的急啸。这并非真正的狗叫,因为没有狗会叫成这个样子。佛殿里的人听在耳中,只觉它越来越凌厉,越来越清晰,好像发出啸声的东西正在山上,并且急急赶来老林寺。 犬吠的同一时间,在山中五个不同位置,响起了五声猫叫。猫叫风格迥异,就像猫儿发出的各种声音。深山老林里,无论哪种叫声,都有着不协调的怪异感。 犬嗥未免让人莫名其妙。猫叫既然有五声,显然来自等在附近的六合青龙。他们出声示警,表明等待的正主已经来了。这是给元十三限的通知,可惜,元十三限的形貌正变的疯狂。 赵画四死的不能再死。他的脑袋离开身体后,唯有真正的神仙才能令他复活。元十三限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做到这件事。如此一来,他费尽苦心布下的乾坤大阵化为泡影。而六合青龙少了一人,无论布不布阵,实力都会大打折扣。 他想杀天衣居士,想杀织女,想把赶来的诸葛小花也杀了。无奈之处在于,他若不先杀了那个黑衣人,就谁都杀不了。 天衣居士望向织女,织女皱纹密布的脸上流露喜容。这是他们今夜头一次感到轻松,也从未这么希望见到诸葛小花。犬嗥声实际是诸葛小花疾掠之时,带起的奇异啸声,常被用来通知同伴,或是吓阻敌人。 之前两人均心存侥幸,觉得他一来,元十三限说不定要当面对质,把误会说清楚。现在他们已不这么想,只把他当作阻挡元十三限的力量,不再认为多年来的矛盾可以消弭。 元十三限听而不闻,双眼寒光更盛。达摩像颈部突然活动几下,变成仰头上望的姿态,冷冷盯着佛殿大梁。他抬头的一刻,殿顶蓦地出现一个圆洞,洞外却不见月光。 浮云能蔽日,黑光亦能遮住明月。深黑的洪流从天而降,刹那间冲破了本来有限的洞口,涌向下方佛像。 莫说元十三限,所有旁观者都感受到莫可名状的压力。他们周身发冷,犹如被人扔到了极北之地的冰海里,不但无法动弹,甚至越动越冷。刀光如有实质,看一眼就觉得双眼发疼,裸露在外的皮肤亦有针刺的微痛感。 苏夜一身黑衣,隐没在刀光之中。刀光似能吞没一切,包括曾受万人礼拜供养的达摩金身。这看上去像无数刀光,实则只有一刀。达摩像射出金光的眼睛,也正看着这一刀。 它右臂蓦地上抬,右手轻轻托起,向空中拍出了一掌。一掌拍中虚空,上方的黑光却受其影响,忽地缺了一块。右掌收回时,它在六个人的注视下,竟突如其来消失了,出现在刀光后方,一拳打向苏夜后背。 不知是谁蓦然大喊道:“他在你后面!” 第三百二十四章 拢共五个字,局势却瞬息万变。 如果等别人喊出来, 苏夜才意识到元十三限移到自己身后, 那她早就死了。话音未落, 元十三限打出去的拳平摊为掌,左掌右掌重重一合, 恰好拍住夜刀薄如蝉翼的刀锋。 黑光倏然而没,露出持刀的人。她戴着黑布手套,而夜刀通体纯黑, 看上去就像一个影子, 被元十三限从虚无里拍了出来。 普通人甚至看不出苏夜如何转身, 以及元十三限如何变招。他们惊觉达摩像移动后,一眨眼的时间, 那两个人就变成了通过夜刀相触的姿势。 苏夜知道, 元十三限本名元限, 由于身怀十三种绝技, 才改成现在的姓名。幸好她没有这样的兴致,否则恐怕得改称“苏八夜”。 十三绝技里面, 有传给六合青龙的“大摔碑法”、“飞星传恨剑”, 有传给天下第七的“仇极掌”、“恨极拳”、“势剑”, 还有他自己留着的“一线杖”、“化影分身大法”。任何一种拿出去, 都是足以驰名武林的可怕绝学。 至于方才那一箭, 一定是他新练成的功夫,威力之大,当真惊世骇俗。 他将绝技传给徒弟后, 不能再使用这些武功。但他现在面临强敌,一时间顾不上门规不门规,先觑破刀锋所在,双掌拍住它,准备施展大摔碑手,把敌人连人带刀扔出十丈开外。就在此时,他陡然察觉掌心有如火灼。夜刀仿佛被高温融化了,正在他双掌之间流动。 热意乍生,双掌压力略微减轻。刀身立即抓住机会,犹如水中游鱼,轻灵绝伦地向外抽离。刀尖方退出他掌缘,刀光剧盛,漫空都是黑色闪电般的灿烂光芒,取代了头顶的真正夜空。刀劲雷霆万钧,疾劈达摩像额头。 刀意着实惊人,不仅外观如紫电惊雷,给人印象也和现实中的闪电差不多。由此可见,刀上威力应该直追雷电,可以劈碎达摩像的头颅,还可以一劈到底,把金身一分为二。金身倘若破开,藏在里面的人下场绝不会太好。 一片黑光里,烁烁电光直垂九天,使殿顶变为人工制造的苍穹。眼见下一瞬间,这道刀光就要击在达摩像头顶。 张炭那五个字总算喊完了。元十三限手中,突然多出一根木制拐杖。拐杖其实是禅杖,就是达摩祖师持之伴游天下的那一根。达摩逝世以来,木杖已成为他金身的必备装饰。 元十三限双手平伸,霍然向上托举,木杖平托在他掌心里。这是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却以守代攻,招式里暗藏玄机。不知怎么的,夜刀好巧不巧,准确无误地劈到了木杖正中。 离的越近,达摩像内散发出的臭味就越浓。苏夜纵然不明就里,也猜得出他是为了练某种功夫,练出了一身臭气。 发臭事小,练出的武功事大。她这一刀下去,拐杖明明由普通木材制成,却发出金铁交击时的响亮声音。 铮的一声巨响,仿佛闪电后的雷声,震动着这座佛殿。 木杖并未从中折断,甚至没有产生裂纹。它在元十三限掌中弹跳数下,最后一次落回去时,杖身中的先天真气已被完全化解。只是,达摩像神色愈发狰狞,那股臭气也浓的无法忽略。 苏夜冲天而起,穿过殿顶空洞,跃回佛殿的屋顶上。她踩着的地方自然完好无损,所以别人看不见她。殿顶毫无声息,连人的呼吸心跳都没有,似乎刚才交手时,元十三限神功盖世,一杖把她打的无影无踪。 达摩像仰头望着夜空,神情变幻莫测。月光照着它的眼睛、鼻子、脸容,在它脸上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导致它的模样更加诡谲。 它往上看,苏夜向下看。两人之间隔着屋梁和屋顶,目光却穿透重重障碍,把对方尽收眼底。现在无人在旁,她迅速撩起袖子一看,只见原本雪白娇嫩的小臂色呈青紫,且微微发胀,正是气血逆流,郁结在右臂经脉里的证据。 常人一中此招,立即血脉爆裂而亡,死时满身鲜血,就像从内而外爆炸而亡。她肯定不会死,但元十三限全力以赴,雷霆一击,仍然让她受了伤。 苏夜莫名惊诧,元十三限何尝不是如此。他未及使用大摔碑法,对方已经溜走;未及施展一线杖的招法,对方已抵住了他杖上惊天动地的劲力,再度脱离他真气所及的范围,与他一上一下,无声等待着后续招法。 按常理而言,夜刀一碰木杖,他的“忍辱神功”将紧随爆发,震碎她的肌肤筋骨,把她骨头寸寸震断,变成一团烂泥。可她轻轻巧巧挡了下来,还瞬间反击,借势上升,堵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狂笑。 这一刻,佛殿静的瘆人。它当然不至于真的寂静无声,因为这里还有其他人。譬如说,蔡水择轻一声,重一声,喘息得相当厉害。但这一点点呼吸声,根本无法击透大殿里充溢着的死寂。 苏夜跃出殿外,元十三限默然无语,带动了周围气氛,使每个人都有危机迫在眉睫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如临大敌。 蓦地,元十三限率先动了。他解下背后的弓,抽出一支小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向上方殿顶。箭身擦过空气,发出利箭破空特有的嘶嘶声,乍一看,与普通好手射出的箭毫无区别。 想用这种箭射中五湖龙王,好像是狂妄之徒的痴心妄想。 箭镞碰上了佛殿的大梁,大梁忽地一分为二,再碰上大殿穹顶,那个位置陡然碎裂,像被火药炸开了似的,轰的一声朝上喷发。粉尘喷向天空,泥灰则一大块一大块,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如同下了一场泥灰雨。 殿顶炸开时,元十三限射出了第二支箭。 两支箭自然有先有后,看起来却完全没有。第一支射穿殿顶,飞向远方。第二支紧随其后,射向殿上那个比他更诡异的目标。他动作很随便,随随便便取弓,随随便便射了两箭。然后,上空出现了另外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那个声音悠长绵远,浑厚而不浑浊,清亮而不高亢,富有节奏感,很难用其他声响比拟,倒像是传说中的龙吟。 犬吠来自诸葛小花疾掠时的衣袍破空声,那么龙吟肯定也有来历。 苏夜并未依靠轻功闪身躲避,而是直接面对。小箭射至她身前,一柄漆黑的刀正好拦住了它。 夜刀围着小箭,以极高的速度旋转游弋,消解箭上气劲。刀化流光,她的人亦化作裹着黑光的雾气。小箭被刀光裹住,仿佛冲进了柔软的棉花堆,一时之间难作寸进。 几秒钟后,龙吟戛然而止,刀光收成一束,落回她手里。她左手于同时抬起,捏住箭翎部分。这支小箭乖乖停住了,和她面面相觑。她掂量几下,顺手一甩,将它甩回佛殿之中。 小箭尖端向下,深深没入地面,离达摩像不足一尺。元十三限一动不动,双目低垂,眼中金光忽明忽暗,死死盯着箭尾。 苏夜把夜刀收回袖中,飘然而落,落在达摩像对面。她一边冷冷看他,一边按住受伤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地推拿着。这种毫不遮掩的态度,反而更容易得到敬佩。 他们两人都没说话。 苏夜在等诸葛神侯,元十三限在思考。 他蹙着双眉,仔细想着这件事。小箭被甩落在地,苏夜完好无损,使他从一个疯狂混沌的梦里醒来。他猛然发现,她当真不是能够轻易对付的敌人。 方才她很明白地说,她不是诸葛小花的朋友,并且已有去意。他和她,本来不应该是对手。他压根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为何在甜山现身。 为什么他时运如此不济,为什么他碰上的人总和他作对?他怕吗?他不怕。哪怕战到地老天荒,他也绝无惧意。可是,他必须付出巨大代价,才有可能战胜并杀死她。 假使天衣居士、神针婆婆、老林和尚一拥而上,恐怕不等诸葛小花露面,他就得战败而逃了。他错失这次机会,等下一次,要等到什么时候?是否他一辈子都不能复仇,杀不了诸葛小花? 人若瞻前顾后,惧怕失去应有的利益,便不可能豪情万丈。元十三限起初尚有豪雄气概,如今一想得失成败,立即觉得不值。既然不值,何必打下去?不过,在许笑一面前,他又如何能够不打下去? 苏夜凝视他,亦凝视他后方的天衣居士,忽然一声长叹。她叹气时,所有人都望向了殿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这人身量不高,长的也不算英俊潇洒,偏生有种渊渟岳峙的气势,令人情不自禁地尊敬他、重视他。他年纪应该很老,留着银白色的须髯,给人的印象却没那么老。 苏夜一直想见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她一看见他,就认出他是诸葛神侯。 大殿陷进另一片容易引发心悸的死寂里。 她缓步走向殿门,漫不经心地说:“你来了就好。各位自便,我先走了。我走之前,无论是谁,请回答我的疑问。” 预想中的,元十三限大吼一声,扑向诸葛神侯的场景从未出现。到了需要爆发的时候,当事人已然精疲力尽,需要酝酿一会儿。因此,元十三限冷笑不答,诸葛神侯只能暂时移开目光,注视着她,问道:“什么事?” 苏夜笑道:“听说这里在京城南边七百里,具体究竟怎么走?找到驿道,一路向北就行了吗?” 第三百二十五章 氛围诡异莫名。 如果说老林寺是一座舞台,那么元十三限这些人, 就是舞台上的演员。苏夜突如其来进入佛殿, 打断了即将上演的戏码, 如同观众跑到了台上。 此时,诸葛神侯紧赶慢赶, 总算在元十三限杀死天衣居士前,赶到了案发现场。但迎接他的并非两位师兄弟,而是一个谁都看不出身份的神秘人物, 使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他当然非常惊讶, 既因为有无名高人在场, 也因为这人马上要走。纵观江湖,能敌得过元十三限的人, 着实屈指可数。依常理而论, 这等人物说话做事, 都具有深意, 不太可能半夜路过荒山,发现寺里有人, 便进去看看。 遗憾的是, 事实正是依托于“恰巧”。若非她需要找人问路, 早就一溜烟下山, 全速奔向开封府了。 诸葛先生向她一瞥, 双眼光芒闪动,大有狐疑之意。他先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问道:“你是什么人?” 苏夜准备迈出佛殿大门, 立在门槛内侧,与他面对面交错而立,冷冷道:“你这样的身份地位,也得请教别人是谁?” 诸葛先生和蔼地笑笑,正色道:“遇上未知之事,自然要问。我认出那位是天机组的张炭,另一位是黑面蔡家的蔡水择,所以我用不着问他们。佛殿里这么多人,我只认不出你和张炭身旁的小姑娘。” 苏夜哦了一声,笑道:“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苏夜说,“而且你没必要什么都知道。” 老林寺是针锋相对的战场,无论哪方人马赶到,气氛都有挥之不去的凝重感。她突然冷言冷语,对神侯颇不客气,又给凝重添上了一点尖利的辛辣。 诸葛先生不以为忤,正要表示同意,却听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想去京城,谁拦我,我就杀他。顺便告诉你,我去京城,是为了帮助苏梦枕。” 天衣居士仍坐在原处,神色宁静而悒郁。他打点精神,代替诸葛先生问了接近真相的问题,“你来自小寒山,对不对?”“……对。” 这声回答很笃定,也很沉重。苏夜答完之后,立刻说:“如果苏梦枕出事,境遇十分糟糕,而我救了他,那么有没有安全地方供我们躲藏一阵子?” 她做事时喜欢考虑最坏的情况,这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坏。但是,天衣居士开口说话,元十三限也不甘人后,阴沉沉地问:“要是苏梦枕已经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苏夜猛地回头,眯起眼睛,透过垂在面前的黑布,紧盯远在大殿另一头的达摩像。离得这么远,臭气轻微了许多,金光依然引人注目。这层微光轻柔地贴合在达摩像表面,仿佛是它生来就有的神迹。可她视若无睹,更未觉得这是了不起的成就。 她微微笑道:“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两人一问一答,而诸葛先生还没给出答复。这个问题确实比较难答,也难怪他犹豫。首先苏夜身份不明,承认自己与小寒山有关,不一定当真如此。其次,蔡京一直想铲除金风细雨楼,因而扶持白愁飞,希望他鸠占鹊巢,接管这个大名鼎鼎的江湖势力。 帮助苏梦枕,相当于和以蔡京为首的整个党派作对,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人不得不再三斟酌。 达摩像冷笑连连,笑声七分讥讽,三分冷酷,充满了人类特有的情感。他从半人半仙,变回了血肉之躯的凡人。与此同时,苏夜也在冷笑,于是元十三限一笑,就像替她笑了出来。 她冷笑道:“我的耐心相当差劲,我来替你回答。没有藏身处,我就带苏梦枕回小寒山。他离开后,支持他的力量立即分崩离析。金风细雨楼如太师所愿,成为他手下的走狗。京城市井中的好汉将失去后盾,很快被人一一击破捉拿。” “诸葛小花,你、你那四个徒弟、你在朝中的亲朋好友,你们这些人大可孤军奋战,慢慢对付日益壮大的蔡党。反正你们是官,我们是匪,素来不两立……” 诸葛先生苦笑道:“阁下何必这么着急?我并未否认或拒绝。倘若苏楼主蒙难,你又救了他,你们可以去我那里。” 苏夜诧异道:“神侯府?” 诸葛先生道:“不错。” 苏夜忖思道:“你和四大名捕一起出京,如今人人都在甜山一带,府中没有值得一提的人物。我去神侯府,岂不是会连累府上被追兵砸毁?” 她的话比刚才还无礼,诸葛先生却笑了。他慢悠悠地说:“等我解决了这边的事情,马上折返京城。京城里有戚少商、舒无戏、哥舒懒残,全部值得一提。你先向他们求援,等我回去再说。如果你撑不过这段时间,或者根本不该冒险做这件事。” 苏夜失声道:“戚少商?” 诸葛先生好像觉得她很有趣,一字不差地重复道:“戚少商。” 苏夜脸色微变,心念电闪,心知这里的戚少商应下神侯邀请,前往汴梁,代替暂时离开的铁手,成为四大名捕的临时成员。后来铁手想通了心中疑问,平安归队,戚少商继续留在京城,直到现在为止。 戚少商处境如何,她并不特别关心。她想了想,毫不客气地说:“好,多谢你愿意帮忙。” 元十三限叱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的如此天真?诸葛若有用,苏梦枕怎会落到眼下境地?你求他,真是求错了佛,拜错了门!” 苏夜缓缓道:“他没用,难道你有用?不求他,难道求你?” 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已经蓄势待发,听元十三限当面讥讽,再一次回身对着他,接着道:“这样如何,你帮我除去包括蔡京在内的,苏梦枕的所有敌人。我帮你杀了你的仇家,杀多少都成,你干不干?” 张炭听得眼皮直跳,诸葛先生则默不作声,眉宇间浮出了淡淡的愁意。 这提议石破天惊,足以扭转局势。不过,他其实不怕元十三限答应,只怕他不答应。果不其然,一想蔡京的权势威焰,元十三限立时犹豫起来。他不愿与太师府作对,也不想作对。要他自认趋炎附势,绝对不可能,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理由。 他只能厉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苏夜冷冷一笑,点头道:“是啊,你说我为啥信他不信你?” 话音落处,她的人已经不见。 元十三限没去拦她,其他人更不会拦。然而,无梦女出人意料地大叫道:“你等等!” 她一边大叫,一边展动身法,掠出佛殿之外。出于本人都说不清楚的原因,张炭见她走了,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也许神侯驾临,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天衣居士不再需要他。也许他秉持责任心,自觉有义务瞧瞧她在捣什么鬼。总之,无梦女在老林寺外追到苏夜时,他也紧随而至。 苏夜之所以停住等着他们,只因她潜意识里,始终把这个张炭当作风雨楼的张炭,误以为他们想为苏梦枕出一份力。 她想得不能再错了。 皎皎月华下,一个甜美动人的女子匆匆奔出寺门。她嫣然微笑着,容貌很甜,笑容也是甜甜的。由于月光明亮,她额头上的伤疤十分显眼,却没有破坏她的美丽,只会让人怜惜。 她站在苏夜面前,用近似撒娇的语气说:“把你的刀法教给我好不好?” 寺内飘出诸葛先生与元十三限对话的声音。对苏夜来说,距离虽远,仍在一清二楚的范围内。 她受了小伤,元十三限也一样,而且他先后射出三支小箭,元神损耗比她更多。诸葛先生以此为理由,劝他不要动手。但元十三限肯听人劝的话,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她听了几句,忽听面前之人索要刀法,奇道:“你是?” “无梦女,因为我没有过去的记忆,从来不做梦,”无梦女得意洋洋地说,“你收我为徒,传我武功,我以后会好好报答你。” 苏夜从未听过这名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转身就走。无梦女在她身后叫道:“我绝不让你后悔。莫非你没有半点同情心,眼睁睁看着我弃明投暗?” 苏夜冷冷道:“什么叫作投暗?” 转瞬之间,她已到了十来丈外的地方。无梦女连忙追过去,笑道:“我失去了记忆,孤身一人,难以在江湖平安度日,不得已想找个靠山。你不收我,我只好去找你的敌人。” 她们两个素未谋面,对彼此的过往一无所知。所谓“敌人”,指的就是元十三限一干人。 苏夜按捺着急切的心情,目光越过她肩头,望向稍远一些的张炭,发觉他满脸惊诧,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很明显,他事先不知无梦女觊觎她刀法的野心。 她叹了口气,“你可以离开江湖。” 无梦女紧追不放,“说不定麻烦会找上我。你答不答应?” 苏夜哑然失笑,“不答应。” 这一刻,无梦女的失望之色让她有些心软。张炭终于反应过来,出声揭发道:“她是元十三限那边的,和我……和我们本来不认得,你别信她的话。对了,王小石可能很快回来,你要不要等等他?” 苏夜蹙眉道:“哦?” 张炭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顶着前方压力,小心地说:“他师父和结义大哥出了事,他走到哪里都……” 苏夜不由笑道:“原来他记得苏梦枕是他的结义大哥?他以前不在,以后也不必来。白愁飞夺权时,敢问他人在何方?我若等他,哪里来得及?” 第三百二十六章 苏夜离开甜山,直奔北方时, 心里屡屡想起方应看。 张炭无意支持苏梦枕, 她也无意浪费口舌。她甚至没问无梦女的经历, 不想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从她的角度看,那些人、那些事毫无分量。位高权重如诸葛神侯, 桀骜狂暴如元十三限,都轻飘飘的不值得重视。 她从元十三限那里得知,温晚之所以没来帮助老朋友, 是因为方应看和米苍穹赶去应付他。也就是说, 在这场波及甚广的阻击里, 方、米两人毋庸置疑地站到了蔡京的那一边。 她本来对米公公稍有好感,现在好感如烈日下的冰雪, 飞快地溶化蒸发了。有桥集团建立以来, 看似暗怀鬼胎, 想从蔡京那里分一杯羹, 打出另外一片天下。如今事到临头,需要亲自下场的时候, 他们果然原形毕露, 显出与好人背道而驰的真实面目。 任务路线把方应看列在元十三限后面, 很可能是暗示他的能力更强, 手腕更毒辣, 在未来扮演的角色更重要。她早就这么想,听完他们的事迹,愈发确定自己判断无误。她唯一奇怪的是, 方应看助纣为虐,同武林正道彻底撕破脸皮,以后要怎么向方歌吟交待? 或者说,他根本不想交待。 反正方歌吟销声匿迹已久,不知何时才会在人前现身,他大可利用这段时间,凝聚能够一争短长的力量,连义父一并除去。但时,他一身武功均得自方歌吟,很难青出于蓝。也许这正是他结交四方,试图从不同人手里拿取好处的原因。 无论那种情况,苏夜都不太关心。武功越高,需要顾忌的问题就越少。迄今为止,方应看对待她两个身份都很客气,似乎不致短时间内翻脸。即使他日后露出獠牙,也没什么关系,反倒给她一个领教血河神剑的机会。 比起方应看,她更在意她认可的正道同盟。 她不愿听取元十三限的意见,因为他偏执到惊人的地步。但他至少有一句话说对了——神侯有用的话,苏梦枕岂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连王小石都觉得为难,无视二哥与朝廷命官同流合污,逐步侵占大哥的毕生心血,一会儿置身事外,一会儿远走高飞,又怎能指望神侯府、天机组、桃花社、洛阳王这一干势力? 说到底,真正关心苏梦枕安危的人屈指可数。苏梦枕一死,金风细雨楼立时沦陷,才是值得重视的败局。 而且,即使她前去问责,别人亦可用“不便干涉”、“苏公子不愿外人插手”、“无能为力”、“事先不知内情”等理由回应。到那时候,她也无话可说。 寒风朗月下,蛰伏已久的恐惧再度浮上她心田。 白愁飞想夺取大权,绝非一日之功,肯定经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努力。期间有人反击吗?有人为此费心吗?有人诛杀投奔白愁飞的成员吗?苏梦枕尚且如此,等她本人落难之时,下场是否一模一样? 她从来不愿深想,不愿苛求别人,一旦往深细处想下去,便觉人生殊无乐趣,长久以来秉持的侠义之道也不堪一击。元十三限状若癫狂,一心钻向牛角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厌烦他,看不起他,可谁能断言他的人生态度一定是错的? 长久以来,她陷入哭笑不得的怪圈中。她不忍见生灵涂炭,所以竭尽全力,不惜装出神仙玉女般的模样,只为阻拦史实在自己眼前上演。然而,她最有可能依靠的盟友却让她再三喟叹。 方歌吟一向认为,江湖中人不应插手政局,最好把所有政务交给皇帝与大臣。诸葛神侯对朝廷忠心耿耿,在外是绝世高人,在内就成了山呼万岁的白首老臣。 她想,可能要等兵临城下,生灵涂炭时,他们两位才能惊觉礼教、规矩、道义毫无用处。只要世上还有皇帝,只要蔡京与唐宝牛犯罪不同罪,他们的坚持就如画饼充饥,这个“朝代”就必定走向尽头。 她尽力而为,做得堪称不错,反而妨碍了他人从梦中惊醒。可是,她若撒手不理,命运的车轮将轰隆隆滚过,碾死无数不如她的人。这理应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她与很多大宗师不一样,她确实在意这些人。 现在她亲耳听到了,如果她没有投胎到这个世界,唯一像样的、坚持不与蔡党合作的苏梦枕将是什么下场。风雨楼子弟投靠白愁飞时,多半没想过何谓“侠义”。 她忍不住去想,她付出的努力当真值得吗?应不应该顺势而为,接受每过若干年就出现一次的天道轮回? 她在路上全力奔行,却感觉不到常有的清凉爽快。天地并未和她融为一体,而是上下合拢,像口大锅,把她憋在闷不透风的空间里。她身处永远看不到尽头的世界,只觉喘不过气,想一刀斩开无形屏障,又找不到可以出手的目标。 看不到尽头,不代表没有尽头。慢慢地,天泉山黑黢黢的影子耸立远方,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苏夜当然希望苏梦枕没出事,但这只是一个美好心愿。倘若他安然无恙,她怎会接到保住他性命的任务?他若非被人害死,就是活活病死。她无暇多想,只能怀着数不清的杂乱思绪,仿佛长了翅膀似的,尽可能快地冲向山腰。 山上点着灯,以及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把金风细雨楼总舵照的纤毫毕现。 她很明白,苏梦枕已然失势,楼里大多是白愁飞的人马。但她万万没想到,他失势的如此彻底,让她差一点愣在了原地。 总舵不仅有人,而且人员众多。她掠进此地时,发现青、白、红、黄四座楼屹然矗立,玉塔也平静地站在中央地带,外表一如往昔。但是,所有人把青楼和玉塔当作瘟疫源头,避之唯恐不及。他们远远站在高处,紧盯青楼内庭,好像那里藏着价值万金的宝贝。 他们不是惧怕青楼或玉塔,而是躲避埋在泥土里、堆在地面上的火药。今天是冬至,天气很冷,北风裹挟寒意,在山间呼啸,风中传出硫磺硝石的刺鼻气味。她人还没到现场,就闻见了它。 火药堆积如山,引信已被点燃,哔哔碌碌爆着火花,眼见七八秒钟后就要爆炸。忽然之间,埋有火药的地方多出一个黑衣人影。 青楼内庭本来种着一棵树,名叫“伤树”,枝繁叶茂,足能遮蔽内庭上方的半个天空。这棵树是老楼主苏遮幕亲手种下的,代表金风细雨楼万世不坠。苏梦枕最喜欢它,视之如性命,特意向她介绍过它的由来。 此时,树被斫倒抬走了,树根也被完全挖出。砍掉之后,有人仍然不满意,沿着露出的土洞往下挖掘,挖出幽深阴森的大洞。大洞连接地下通道,路径错综迷离,越挖越大,越挖越复杂。不问可知,这是金风细雨楼特设的秘密地道,而“伤树”就是入口之一。 苏梦枕介绍树的时候,也顺带介绍了这条地道。她问他地道通向哪里,他却笑而不语。他说,如果情况坏到需要使用地道,那他肯定会带上她,在此之前,没必要问那么多。 这正是苏梦枕最后一条逃生之路,早在苏遮幕当楼主时,就预先设下的机关。地道直通山腹,四通八达,如蛛网般繁琐,这些人找不出地道的走法,索性用火药炸塌它。 苏夜看着洞口,看着正在燃烧的粗长草绳,突然抬起了头。她正站在极度危险的地方,却像一无所知,一动都不动。远远望去,她的身影如同树干,仿佛伤树死而复生,重新拔出土地。 她望向离青楼最近的那座楼。在楼上,他看到了意气风发的白愁飞,看到了白愁飞身边一身灰衣的高瘦个子,看到了他们身后的八大刀王。 引线烧得很快,留给她的时间实在不多。她往下往上各瞧一眼,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她宁可不明白。 火光当中,闷雷般的声音轰然震响,“苏梦枕在哪里?” 回音如同海浪,一重重推进,响彻这片天地。白愁飞嘴角一抽,脸色微变。天下第七下意识去拿背后的包袱。他们的惊讶较之她更甚,却能看出她是敌人。八名刀王没有这么好的定力,一个接一个,目光投向那个刚被他们掘出的洞。 苏夜笑了。如果普通人看到她的笑容,会吓的全身发颤。她抬起手,凭空一划,厉声道:“你们一个都逃不掉!你们全部都要死!” “都要死”三个字,不断在空中回荡。这并非能产生回音的地点,所以更令人心惊胆战。回声未绝,她的人已经不见。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陆续响起。气浪冲天,带起数千斤重的泥沙,一瞬间遮住月光,打灭火把,用沙尘笼住总舵,让它变成了灰扑扑的地方。地面不住摇动,活像经历了一场地震。 玉塔和青楼先被炸毁,然后因势下陷,缓缓滑进地底,与原本是地道的土块混在一起,继续缓慢移动。因爆炸而生的巨响持续了很久,结束之后,旁观者才能听见泥土往下陷落的声音。 代表苏遮幕、苏梦枕父子的一塔一楼,就此谢幕退场。近百人在废墟中翻找,始终没能找到苏梦枕的踪迹,以及那名奇怪人物的尸骸。第三百二十七章 今夜过后,京城里有头有脸, 和没头没脸的人都在找苏梦枕。 他们不是白愁飞, 急切之情倒是相差仿佛。苏梦枕即使病重、落难、逃亡, 也是独一无二的苏梦枕,价值远超普通角色。若把他夺到手里, 日后很可能派上大用场。 风雨楼地道宏大复杂,如同设在山腹里的秘密基地。八大刀王挖开入口,深挖很长时间, 发觉必须耗费十数天乃至数十天, 才能搜索完每一条通道。他们当然不允许苏梦枕拖延这么久, 直接用火药将地道炸毁,想把他埋葬在这个巨大幽深的坟墓里。 他们的想法没错, 决策亦正确无误。大地隆隆震动时, 苏梦枕正在地道中艰难地移动。 他袖中藏着红袖刀, 手里提着一盏灯。远近漆黑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这灯是他唯一的光源。 苏遮幕修筑地道时, 不仅把它当成后路, 还考虑到埋伏精兵、暂避风头的问题, 于是通道内部宽敞整洁, 足够容下成千上百人。墙上每隔一段距离, 就修有承放火把的铁箍,防止楼中子弟武功不济,无法在黑暗中视物。 然而, 他现在孤身一人,孤立无援,就算点起所有火把,又有何用? 自雷损身亡,树大夫替他割掉那条中毒的腿以来,他的伤情和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他的肺长了瘤子,胃穿了一个大洞,连呼吸都是痛苦的折磨。 病症发展到近期,他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断腿创口慢慢腐烂,散发出死人般的气味。不管服药还是吃饭,他都因剧痛而呕吐不止。以前他是瘦骨嶙峋,现在瘦的像一把干柴。 他病到这个地步,仍然坚持不死,所以白愁飞等不及了。他对此已有预感,遂早早遣走杨无邪,作出种种安排,准备图穷匕见,临危一搏。 但贴身服侍他的三名亲信里,有一人贪慕荣华富贵被白愁飞收买,杀了另外两个兄弟。雷媚值此关键时刻,突如其来背叛了他,亮明她支持白愁飞的立场。 苏梦枕一退再退,退到最后一步,终于无路可退,便扳动床上机关,跌进地道之中。 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倒下。他的敌人日日盼着他死,他偏要忍耐着、坚挺着、无所畏惧着活下去。 白愁飞炸玉塔青楼,具有一石三鸟之功,首先摧毁了他在风雨楼子弟心中的威信,再是通过这种绝情手段,告诉他不会有人前来相救,最后才是利用崩塌倾泻的土石,把他活埋地底。 想法不错,执行起来雷厉风行。可惜的是,他们低估了地道的支撑强度,也低估了它的大小。地道上半截,恐怕已被沙土堵住,但中间承受住了爆炸气浪的冲击,成功止住泥土下滑,使下半截维持着原有结构,不至于塌在他身上。 建造之初,设计者已考虑到了火药的问题。他不觉庆幸,只觉感伤。青楼与象牙塔连续倒塌,带给他难以忍受的苦痛。 白愁飞面对病重的他时,始终缺乏底气,预先通过他的亲信,给他下了两种无药可解的剧毒。他身体本就虚弱不堪,中毒之后,虚弱更甚,且不能运用内力,变成一个接近于不懂武功的重症病人。 那时,他摔在地道硬实的地面上,过了许久才挣扎起身。他很意外自己居然还活着,没有病发猝死。也许上天觉得给他的考验太少了,硬是把他逼到最绝望的境地。 因此他不抱任何希望,很清楚眼下无人相救也无人能救。他右手扶着墙,左手提着灯,用仅剩的一条腿,咬牙挪向出口。 他“步行”速度很慢,步子却很坚定。走了这么久,离出口只有几里地,他仍不知道该不该去。但是,到了这种时候,他已无路可走。咬牙爬出去的话,他有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生路;留在这里,肯定会成为地道里的一具干尸。 何况,他自知命不久矣。在死去之前,他想见那个被他多年深切挂念着的女子。 爆炸声渐渐停息了,他又挪动了差不多一刻钟,挨着墙慢慢坐倒在地。他并非软弱之人,只是疲累的难以支撑,得歇一会儿,才能继续往前走。 坐地之时,他忽然发现身后有道像流萤,但更为炽烈的流光,游动如龙,向他这边蜿蜒而来。 他精神一振,死死盯着它,试图看出它是发光的飞虫,还是濒死之际出现的幻觉。 弹指间,这道流光画出明亮曲线,来到他眼前。这不是飞虫也不是幻象,而是一只打亮了的火折子。拿着火折子的,竟是个头戴铸铁面具,一身黑袍的神秘人。 黑袍东一块,西一块,沾染着暗灰尘土,似乎它的主人刚刚躺倒在地,打了个滚儿。面具上方,露出乌黑光亮,如乌云般堆起的秀发。 这些特征均无足轻重。他看见这人的第一眼,便惊讶于她周身迸发而出的激烈感情。 这种情感复杂的难以形容,极为动人心魄,似有常人难及的感染力。面具、衣袍、手套全部没有发挥作用,遮掩了她的容貌,却遮不住她给人的印象。她焦急而难过,愤懑而压抑,像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令人暗自心惊,又忍不住同情她那深沉真挚的悲伤。 面具后的双眼照映火光,却远比火光明亮,似能喷出焚尽一切的无明之火。 可是,她为什么伤心,为什么难过,为什么伤心到隐藏不住的地步? 两人一坐一立,面面相觑。苏夜举着花了不少银子买来的火折,手臂稳定的有如铜铸,心却在不停发抖。她呆呆站着,好一会儿才问:“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火药爆炸前一秒,她身子往下一沉,神鬼莫测地钻进地道入口。围观众人瞠目结舌,认为她要么跑了,要么死了,几乎没人相信她自寻死路。 而她确实是自寻死路。 她可能被火药炸死,可能被泥土埋住。这两种情况发生时,她没有进入洞天福地躲避的机会,但她压根不在乎。苏梦枕在地道里,她就要进去。如果她会死于这场大爆炸,苏梦枕死去的概率岂不是更高? 泥石冲上天空时,她在下落;沙土往下涌动时,她仍在下落。她的五脏六腑曾经互相换了位置,又及时换了回去。她竭尽全力,化解因爆炸而生的浩然巨力,以及能把人烧成焦炭的高温。 那可怕的力量挤压她,摔打她,要把她震成血肉碎块。她身体如同橡皮泥,柔软的不可思议,不断变换形状,尽力成为土壤的一部分。 气浪有时可以帮忙,有时是难以抗御的阻力。与此同时,她神智依然清明。 过了让人发疯的短暂时间,她成功穿过土层,啪的一声,拍在地上,只觉周身滚烫,骨骼寸寸断裂。痛觉潮水一样涌来,借着飞快退去。她跳起身,发觉斗笠完全烧光,假发烧掉一半。除此之外,她和跳进火药堆前一样完好。 这桩成就无比惊人,足够拿去对关七炫耀,也幸亏火药均匀分布,并未全部堆积于某一处。怎奈时机不对,她已忘了自傲的滋味,心里唯有急切与恐惧。 落地以后,她立刻凝神聚气,感应周围数十里的动静,侥天之幸,当真发现了一个微弱气息。 若她记忆无差,那个位置居然靠近六分半堂总堂,她满腹疑窦,一边飞掠疾驰,一边怀疑自己认错了方向。结果不到一刻钟,她蓦然发现前方出现一点灯火,还有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影。 那正是扶着墙,艰难前行的苏梦枕。他尚未完全坐下,她人已经到了。 按理说,这个苏梦枕不是她师兄,与她毫无关系。实际情况则是,只要她记得他,就做不到毫无关系。 她本以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认得出他。但一看他的面容,她仍然吃了一惊。那滔天怒火立时熄灭大半,化火成灰。怒气深埋在灰烬之中,像一块块暗红的余烬。 他不但骨瘦如柴,而且极其虚弱。一双眼睛真成了两点鬼火,燃在他像鬼比像人多的脸上。也许病重期间,他无心打理外表,下巴多了胡乱生长的短髭。短髭根部,泛出蓝汪汪的颜色,一见便知他体内毒性透出肌肤,使人能从外表看出他中了毒。 此外,他眼白处缀着十个左右的小红点,看上去红白分明,导致他容貌更加诡异。蓝代表一种剧毒,红代表另外一种。他本就是重病将死之人,还有人生怕斗不过他,给他下了剧毒! 病尚可治,毒伤有救,他失去的腿却绝不会回来。他坐着,把腿掩在衣摆下面,明显少了一块,有种空荡无物的感觉。用一条腿走路,不晓得多么困难,他竟能坚持到这里。 苏夜知道,他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到尽头,随时可能熄灭,也可能拖过别人始料未及的时间。 把她熟悉的师兄砍掉一条腿,用病魔摧毁到支离破碎,就是她面前的苏梦枕。人不是同一个,可她的感情没有差异。她眸中有怒火,有精芒,也有泪光。她说话时不想刻意改变声音,所以一开口,清脆婉转的嗓音梦幻般响了起来,微微战栗着,仿佛风中之烛。 她匆忙赶来,事态顿时峰回路转,多出无数可能。苏梦枕诧异至极,眼底亦有光芒流动。 他没问她是谁,只说:“我当然就是这个样子。” 说完之后,他喘息几声,微露笑容,淡然道:“我是否应该长出一口气?” 苏夜不由一愣,苦笑道:“你不怕我是你的敌人?” 苏梦枕像是要积蓄力量,猛提一口气方说:“你若是白愁飞的人,绝不会在火药爆炸后,还留在地底密道。但苏某的确想不通,你究竟是从哪个地方进来的?” 第三百二十八章 如她所见,苏梦枕中的毒有且只有两种。 一种是诡丽八尺门的“十三点”。中毒之后, 眼里出现鲜明的红点。红点数目达到十三个时, 毒性完全爆发, 使中毒者虚弱无力,任人宰割。 另一种名叫“鹤顶蓝”, 中毒特征为毛发根部呈现蓝色。普通人吃下它,药力游走血脉,最终全身肌骨撕裂而死。“老字号”温家曾试图破解这种剧毒, 损失了不少人手, 仍拿它没有办法, 只好弃之不理。 两种毒均无药可救,前者可用高深内力逼出, 后者得听天由命, 看自己练的武功能否克制毒性。 苏梦枕受过必死的伤, 得过必死的病, 如今中了必死的毒,仍然咬牙活着。似乎要等主动放弃生命的时候, 他才会真正死去。 幸好苏夜有解药。解药来自程灵素。 程灵素一生不用无药可救的毒药, 也厌恶他人使用。她和师父无嗔和尚一样, 都不喜欢“毒手药王”的名号。不过, 她的厌恶不算数, 医术才算。她经常找来这些剧毒,施展毕生所学,一种一种地制出解药, 分发给她的姐妹,让她们遇到意外时,能够及时救人。 温家、唐家、何家这些擅长用毒的世家,一直很忌惮她。他们知道她天赋极高,常能破解各派的独门奇毒,却不敢轻易与十二连环坞产生冲突。 无嗔和尚有这么一个专治各种不服的徒儿,倘若地下有知,也会老怀大慰的。 苏夜进入洞天福地,找到预先放进去的药箱,找出两份解药,给苏梦枕服下。对一个濒死的人而言,生死乃是最重要的问题。苏梦枕见她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竟不发表评论,只在旁边默默看着。 她不敢给他吃别的药,因为任何轻微药效,都可能影响因病症纠结而生的平衡。当然,她还不至于无能为力。但地道阴暗压抑,他们最好早谈正事。 十三点毒性渐消,红点颜色随之淡去。鹤顶蓝需要的时间更长,至少得两三天,髭须处的蓝色才会消失。 苏梦枕病重以来,不愿看见自己这张脸,遂把桌上铜镜蒙住。如果他照照镜子,立刻会察觉中毒迹象,从而推断白愁飞收买了他的亲信,在每天煎好的药里下毒。 怎奈世上没有如果,若干个如果加在一起,指向英雄末路。 苏夜仔细查看一遍,黛眉微蹙,叹道:“先这样吧,你的病等以后再说。” 苏梦枕笑道:“有劳阁下费心,其实我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以后未必能有改观。”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药石和药石之间,向来有很大差别,”苏夜口气忽然冷漠了不少,“我不熟悉这个地方,你走的这条路,就是地道出口吗?它通往什么地方?” 苏梦枕并无站起来的意思,仍然倚墙而坐。那盏灯放在他手边,照着他半边身子。他沉默半晌,突然微微一笑,淡淡道:“那边?那边通向六分半堂总堂主,雷纯姑娘的住处。” 他又笑了一下,“她窗前种着一株梅树,树下是地道机关枢纽。” 这两句话虚弱至极,近乎耳语,却像九天惊雷,在苏夜耳边炸响。她震惊到说不出话,震惊中又有酸楚。 苏梦枕用于逃生的密道,居然直连六分半堂,而且通往总堂主住所。这牵扯到两方势力的过往恩怨,何尝不是暗示苏梦枕和雷纯姻缘天定? 就算地道始于苏遮幕和雷震雷,苏、雷翻脸已久,苏梦枕为何没把地道填上? 结论岂不是明摆着的。他想娶雷纯,想和雷损修好,幻想他做雷损女婿,雷损做他岳父兼同盟的未来。于是这么多年,他迟迟不做打算,直到无路可走,被迫逃向生平的最大敌人。 她的师兄不肯说出地道范围,无意泄露出入途径,原因已不必再问。 她略一定神,心中仍有幻想,“现在由雷小姐当家做主,难道她愿意帮你?”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苏梦枕稍微感到奇怪,摇头笑道:“她不愿意。我杀了她爹爹,她盼着我死,我落难至此,她只会舒心快意。” 时间仿佛停止了。有那么一分钟左右,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这阵寂静令人尴尬,因为这是一场无比尴尬也无比心酸的对话。 “我明白了。”苏夜说。 方才,她险些以为雷纯接任总堂主后,一改父亲作风,上除奸臣下惩宵小,因而与苏梦枕尽释前嫌,联手御敌。但幻想尚未露头,就被狠狠掐灭。她之前想过许多可能,从今以后,不再想了,亦不会怀着某个希望,在苏梦枕身边恋栈不去。 一团浓重深厚的悲哀,在不见天日的地道里徘徊着。 苏梦枕愈发诧异。可是苏夜身上充满了谜团,不在乎这么一个。他只问:“你明白了什么?” 苏夜笑道:“你不要管,与你无关。地道既连通天泉山、不动飞瀑两地,想必是狡兔三窟。有没有其他出路?” 她说着说着,扭头望向来时的路,同时问道:“天泉湖湖畔有吗?从天泉湖可以到汴河,汴河流入汴梁城,我不信那里没设出口。” 苏梦枕简短地道:“有。” 他正要继续说,忽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咳。咳嗽之时,喉头鲜血不断上涌,肺部亦如刀割。他拼命忍住,苦笑道:“你能看出天泉湖是关键,别人也能。那里必定有人监控布防,用船只封锁水道。而且,湖上不止江湖人物,也有蔡京私下借来的官兵。” 苏夜道:“你不愿落到他们手里?” 苏梦枕道:“他们听从白愁飞号令,一见到我,马上传讯给金风细雨楼。白愁飞必定要我死,我不死,他一生难安。到了六分半堂,我还有点利用价值,雷姑娘也许不想当场杀我。” 他费力地抬起头,缓缓道:“我既知天泉湖是死路,怎会去那儿?” 苏夜蓦地冷笑一声,笑道:“你猜怎么的?我宁可去死。” 她余怒未息,说完后,又重复一次道:“我宁可去死……”苏梦枕冷冷道:“你想死在一群鼠辈手上?” “我在河流中,湖泊上,水底下,从未怕过任何人,”苏夜说,“在我眼中,水路永远不是死路。何况……” “何况?” 苏夜一闪身,闪到他身侧,迅捷地蹲下,伸手去拉他。她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扶着他的腿,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再一闪身,人已在数丈开外。 刹那间,苏梦枕下意识握住袖里的红袖刀,过了百分之一秒,忽地颓然松开。 他瘦的惊人,也轻的惊人,似乎毫无重量,身体时而冰冷时而灼热,想来正承受着很大的折磨。 与此同时,他的精神也紧绷到顶点。他紧张,一紧张就要说话,让人看不出他在紧张。他不顾抽痛的肺,一口气说了很多话,结果效用不彰,被这个陌生女子抱起来,带走了。他自知状态糟糕到极点,索性不再挣扎。 他躺在她怀里,头挨在她肩上,仰望黑乎乎的甬道顶,苦笑道:“我真没骗你,那真是死路。” 到了此时,他仍然不知她的来头,只听她慢悠悠地说:“难道我会骗你吗?当世有能力做我对手的人,着实不多。” 她每说一个字,就往前蹿出七八丈。她抱着一个人,却丝毫不受拖累,远胜所谓的轻功名家。更奇的是,她一边飞掠,一边说话,吐字依然清晰柔和,不费半点力气。 “其中,有两人在七百里外的山上,打一场没用的架。另外两个去了洛阳,拦着令师妹的父亲,不准他进京助阵。太师调来水师精锐,后果未必如他所想。我正好趁此机会,瞧瞧他能派出多少绝世高手,够不够阻挡我进城。” 苏梦枕心中一惊,立刻问道:“你走河道,你打算去神侯府?” 苏夜摇摇头,沉声道:“不,我打算杀人,杀很多很多人。” 出乎意料,苏梦枕并不惊讶,亦不认为她胡吹大气。他只是沉默,沉思,沉着地猜测她的想法,然后说:“既然你一定要去,那么,你会在天泉湖上发现我的人。” 苏夜嗤地笑出声来,笑声尽显尖酸刻薄。她嗤笑道:“你都这样了,竟有人对你忠心耿耿?我以为金风细雨楼上下,全部倒向了白副楼主呢。” 苏梦枕冷冷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见风使舵。。” “那人是谁?” “不老神仙颜鹤发。” 苏夜再没想到,颜鹤发竟能得到苏梦枕的信任,但事实正是这样。他后来居上,超越身为元老的刀南神、莫北神,在苏梦枕穷途末路时,积极发挥作用。 他遵照苏梦枕吩咐,长期扮作渔翁,在天泉湖乘舟垂钓。白愁飞未能一举成功,急忙打出烟花响箭示意。颜鹤发当即划动小船,装成慌乱逃亡的模样,让敌人误以为他带着苏梦枕,向这条船围追堵截。他负责拖住追兵,把白愁飞骗到湖上,放松其他地方的警戒。 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而他自愿充当执行人。 换句话说,苏夜可以在岸边找到他预备的船,登船渡湖,在湖心见到他。苏梦枕说出这个布置,无非是希望她出手救人。 假如颜鹤发未死,这并非难事,所以她一口答应下来。她听着听着,漫不经心地问:“颜鹤发在天泉湖,朱小腰呢?” 苏梦枕道:“我不太清楚,应该是去了象鼻塔。小石……王小石建立象鼻塔后,楼中一些兄弟与他们关系很好。” 苏夜正要问象鼻塔是怎么回事,倏地福至心灵,冷笑道:“象鼻塔,象牙塔,真是一对相映成趣的好名字。王小石置身事外,不插手你和白愁飞的冲突,反倒独自拉了一班人马,建了一个新势力?” 第三百二十九章 颜鹤发身披蓑衣,头戴竹笠, 手拿船桨, 站在一只小舟上, 冷眼盯着前方的船。 他旁边倒伏了一个人。这人正面朝下,一动不动, 别人看不见他的模样,只好猜测他的身份。但是,白愁飞动手之后, 这只小舟立即冲向连接天泉湖的河道, 似要从水路逃走。除了苏梦枕, 哪里还有其他可能? 二十一艘小艇把他围得结结实实,让他无路可逃。每只小艇由两个人控制, 所以共有四十二名敌人。其中一只稍大一些, 较为气派, 专门供主事者乘坐。 主事者共有两人。一人是白发苍苍, 好像十分疲乏倦怠的老人。另一人是斯文秀气,看上去羞涩腼腆的青年。前者叫任劳, 后者叫任怨。任怨年纪轻, 却比任劳狠毒十倍。这两人本是刑部老总朱月明的亲信, 现在却在追杀苏梦枕。 迄今为止, 他们尚未认出他是颜鹤发。就算认出来了, 也会因为他和苏梦枕的关系,进一步地深信不疑。唯有他本人知道,伏在船上的那个人并非苏梦枕, 而是一具尸体。 他曾受过苏梦枕大恩,如今正是报答的时候。他长期在水路附近活动,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必要时就驾舟逃亡。果然,任氏兄弟上了当,误以为大功到手,怕他走投无路之下杀了苏梦枕,喝令小艇停住,和他慢慢谈判。 可是,苏梦枕不会来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当然不愿死。他妄想一鼓作气,冲出重重包围,扬长而去,寻找一早离开的杨无邪。但敌人的布置无懈可击,特意在湖里设下坚韧细密的“拦江网”。小舟被网缠住,动弹不得。他只能遗憾又从容地,迎接即将来临的死亡。 到了这一刻,他心情反而平静了,惟妙惟肖地演着戏,尽量多拖一点时间。双方动手的话,他自恃死前最少能杀十多个人。喽啰死的越多,苏梦枕就越安全,最好能杀死任劳或任怨,为世人除掉一个祸害。 他只奇怪,为何他们不愿苏梦枕死去。难道这两人暗地里有其他打算,准备违背白愁飞传下的决杀令? 他们已僵持很长时间,却还不够长。这种僵持究竟能延续多久?白愁飞会来吗?白愁飞一来,就是他的死期了吧?苏梦枕人在哪里?有没有成功逃出金风细雨楼? 颜鹤发无声苦笑,自知多想无益。他想的再细致周全,也无法扭转既成事实。苏梦枕同意他的请求,告诉他如何去做,他便依言行事。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什么可怕的?何况,他宁可自行了断,也不愿落到那两个煞星手里。 寒风呼啸着掠过湖面,湖水清凉寒冷,吹到人面上,使人精神一振。他暗自叹息,提气运功,正要反唇相讥,却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画面,不由把话吞了回去。 二十一艘小艇分散在不同方向,驾船人均为水师中的精锐。他们水性精强,预先得悉拦江网的位置,轻而易举绕开障碍,将他围在中心。驾船人身旁的第二个人,才是对蔡京忠心耿耿的衙门好手。 也就是说,二十一人擅长陆战,二十一人擅长水战,断绝他水陆两地的遁逃希望。 此时,任氏兄弟的船侧对着他,任劳在船尾,任怨在船头。头尾两边,各有两只快艇虎视眈眈,作为两兄弟的后盾,防止他突然出手伤人。 五条船,十个人。 这十个人似乎受到很大惊吓,脸色遽变,哗然相顾。四人举起手臂,指向颜鹤发后方;四人不知所措,望向中间的那只船。任劳双眼暴睁,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任怨则咬着唇,绷着脸,神色颇为不安,像是目睹外星人从天而降。 他背后哗啦啦水响不绝,紧接着,某个东西破开水面,直冲天空。 颜鹤发大吃一惊,赶紧扭头后望,恰见一只小船自远处腾空而起,凌空划出一道弧线。它拔起的高度接近两丈,悬在众多快艇上空,犹如传说中御风而行的飞船。看这去势,它即将落在他和后面的小艇中间。 他本人内力深厚,亦有掀起小舟,越空飞行的本事,并不怎样惊骇。他意外的是,这船好像是他在湖畔准备的备用船只。另外,它一拔两丈,已经超过大多数人的空身上跃。 小舟来得快极了,落下时更是迅如闪电。任怨嘴角耷拉着,延伸出两道深纹,破坏了他平时的表情。他目光闪动如烛火,喉头颤动不已,不知是想发声大喊,还是运功杀敌的前兆。 船底触及湖面,拍起如雪浪花。忽然之间,船上飞出四把飞斧。飞斧通体铁铸,斧柄穿有铁链,斧刃寒光闪闪,激射向前,形成一个扇形,犹如四支扇骨,转眼间各击一艇,深嵌入船中木板。 四只小艇距离有远有近。但飞斧击中它们时,发出整齐划一的同一声闷响。铁链旋即绷紧,运力后拉,把它们拉向他所在的地方。 惊叫声、呼喝声、斥骂声混在一起,使这片湖面瞬间乱成一锅粥。颜鹤发被拦江网缠住,眼见这只小舟要重蹈覆辙,却来不及提醒。 木舟先落,木桨后至。船桨伸进湖水中,轻轻一搅,极韧极细的网子仿佛遇上了天敌,无可奈何地崩开。桨上内劲如若水纹,一圈圈向外扩散,碰上拦江网,立即将其震断。 不过弹指时分,颜鹤发蓦然发觉,船底紧紧束缚的感觉消失了。小舟再一次活动自如,随着湖波微微荡漾。 他没有看那支船桨,只顾着看持桨的人。他在看,所有人都在看。这只船飞渡天泉湖,如神兵天降,尽管独自为战,气势却像千军万马。他们必须亲眼看看船上是谁,要不然,死也不能瞑目。 铁链拖曳小艇,犹如用细线拖拉柳叶,速度远胜过船夫操舟前进。小舟在湖上停稳时,那四艘快艇正好被拉到离它不足三尺的地方。 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颜鹤发一瞥之下,似乎产生了幻觉,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两条小舟均为他亲手准备,模样自然差不多。问题在于,船中人居然也差不多,一个站立,一个伏倒。 ……不,那人并非伏在船里,而是裹着一件奇厚无比的黑狐斗篷,悄无声息地盘坐在阴影之中,看上去十分敦实。他从头到脚,全部埋进柔软丰厚的狐毛,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好像两点幽暗的鬼火。 至于站着的那一位,她左手持船桨,打断拦江网,右手紧握四条铁链,用力拉着四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快艇,尽情展示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让人又惊,又叹,又怕。这一点,颜鹤发拍马也追不上。 他并不害怕,只是震惊,目瞪口呆程度比任劳更甚。刹那间,他险些以为关七归来,战神再现。但此人戴着铁面具,身形隐在黑袍之中,绝对不像关七的做派。 小舟来势极快,黑衣人动作再胜两筹。快艇来到她身前时,她右手陡然松开,向前一扬。十八枚金钱镖离袖而出,每一枚都射中了目标,或两枚一组,或三枚一簇,在他们的要害部位留下拇指大小的血洞。 双方刚刚照面,她一甩手就杀了八个人。颜鹤发望向那双鬼火似的眼睛,心脏无止尽地收紧,再一看黑衣人杀人的手段,又不由自主地放松。幸好他身体健康,没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否则怕是要病发身亡了。 八人血溅当场,满脸惊恐惶惑,至死不明白怎么回事。黑衣人长笑一声,抛掉铁链,抄起另一支船桨,一呼一吸间,越过呆立不动的颜鹤发,像只黑羽大鹏鸟,自上而下扑向任氏兄弟。 她和颜鹤发擦身而过,他却茫然不知所谓。若她想杀他,他根本无法还手。尤其这人身影沐浴着洒照九州的月光,有种亦幻亦真的感觉,实在难以提防,甚至确定不了她的位置。 人在半空时,她仍能轻松写意地发射暗器。月下金光连闪,几乎连成数条金线,所到之处,无人能够挡住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小飞镖,无不惨叫出声,捂着伤口倒下。 鲜血喷泉般洒落,任怨终于露出近乎怨毒的表情。 他们眼光很高,自知不是对手,比起英勇奋战,转头就跑是个好上太多的选择。然而他们正在天泉湖上,面对浩渺烟波,即使精通水性,也无法快速脱身。 她扑下来的时候,不像一个人,倒像是天崩了,地裂了,深黑的苍穹跟随她坠落,马上要压住他们。 这种感觉是无法描述的。 任怨瞪着她,目光中尽是怨毒,眼睁睁看着木桨当头而落。这一桨似乎不太精彩,足够他侧移躲开。于是,他一晃身,躲开了,同时提起右脚,脚尖与小腹齐平,脚踝脚掌紧绷如刃,成鹤立之势。 他是“鹤立霜田竹叶三”,任劳是“虎行雪地梅花五”。他擅用“竹叶手”、“雷鹤腿”,曾踢死过许多英雄好汉。他的脸容泛出青色,他仍有一战的能力,所以他临危不惧,恶狠狠地一脚踢向苏夜。 这一脚“鹤踢”踢的部位,应该是她右边腰肋。他看得准,踢得狠,心肠更是阴险毒辣,一心要敌人的命。 他的确一脚踢中了她,但踢中之时,那袭黑衣忽然没来由地变了,变成一支垂下的木桨。他正好踢在这支简陋的船桨上,发出“咔”的声音。 然后,这只右脚用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急匆匆告诉他,他的脚骨断了。 第三百三十章 任怨紧抿的嘴终于张开。他正要出声惨叫,腰间忽然挨了一脚。 苏夜左腿向后撑出, 来无影, 去无踪, 重重踢在他左腰眼上。他感觉左边的肾被踢向右边,与右腰的撞在一块儿, 胃部猛地向上拱起,不知碰到哪个地方,疼的仿佛有根铁杆插了进去。 他被她一脚踹倒, 摔落时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他想, 他的五脏肯定破了, 否则怎会疼到这个地步? 他们两人年龄相差接近四十岁,堪称江湖上年纪最不一样的组合。任劳一直很崇拜他, 认为他做事狠, 想法绝, 日后肯定平步青云, 飞黄腾达。因此,他平时自觉低人一等, 对他唯命是从, 完全不像他“师兄”。 此时, 任劳十分惊惧, 吓的额上渗出冷汗。他惊吓过甚, 忘记紧跟任怨,以后共享好处的打算。任怨倒地,他亦放弃反抗, 转身跳进天泉湖。 湖水冰寒刺骨,马上淹没了他。这是常人难以抵抗的寒冷,竟然让他有了安心感。他不想回到船上,死也不想。何况他精擅泳技,单靠游水就能离开这里。 他正这么想着,后心微微一痛,似乎有个东西勾住他背后衣衫,刺进他肉里,然后像鱼竿似的,准备提他出水。他一下子心慌意乱,急忙运功相抗。但是,那钩子不肯松动,紧紧勾着他,把他往上拽去。 任劳入水之时,苏夜左袖里飞出一只铁爪。铁爪后面,连着长达十丈,强韧结实的冰蚕丝。铁爪共有两只,名叫“飞天神遁”,乃是鲁妙子的作品。他喜爱寇仲与徐子陵,遂把它送给他们。苏夜见他们一心磨炼轻功,弃飞爪而不用,便要了过来。 不过一呼一吸间,任劳全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回到小艇甲板。他惊魂未定,忽觉劲风当头压下,双手立成虎爪之形,疾抓向那支船桨。 他结结实实地抓到了,与此同时,另一支木桨狠狠打在他右肩上。他武功尚不及任怨,想挡已来不及,遭到木桨一击,右手不由吃痛放松。他抓着的那船桨轻松抽出,一桨敲中他头顶中心。 头皮里的血液实在不多。饶是如此,他也把能流的血都流了出来,瞬间血流满面。 两人当年对付“天衣有缝”许天衣,几无还手之力,险些命丧针下,不得不见风使舵,向敌人认输。这一次,他们压根没有认输的机会,只觉桨影漫天,寒风扑面,未及看清对方身影,已经吃痛倒下。 任怨强撑起身,才起了一半,背后传来一股沉重至极的压力,险些压断他脊骨,背上穴道好像被无数尖针戳刺,使他长声号叫。叫声尖利高亢,随风而出,传出很远很远,却没有人赶来救他。 疼痛迅速臻至顶峰,他后心亦多了一只铁爪。两只铁爪勾住两个人,像是他们衣物后心的装饰。苏夜左手勒住冰蚕丝,运功一抽一抛,连丝带人扔往身侧。 颜鹤发惊的不知怎么才好,忽见空中银丝闪烁,竟是黑衣人把飞爪扔给了他,赶紧伸手接住。任劳、任怨先后而至,重重摔在他脚下,呻吟一声比一声高,偏偏动弹不得。 苏夜冷笑不止,看都不看他们,纵身跃起,跃进其他小艇。她一桨打翻一人,如入无人之境。任怨挣扎着伸手,去摸剧烈疼痛的后背时,附近八人已全部惨死。 他刚才可以动弹,这时全身力气急速外泄,一寸都移不得。他因剧痛而呲牙咧嘴,奋力干呕了几下,只能呕出满嘴苦味。任劳就倒在他侧面,可他哪有力气顾及别人?别说一指戳倒颜鹤发,就算像平时那样站着,都是不可完成的梦想。 任劳变成患有风湿的老人,捂着关节哀哀叫唤。他喘的像只破风箱,脑袋一歪,目光投向小舟侧畔,忽然看到黑衣人乘坐的小舟上,坐着第二个人。 他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那人也无声盯着他。那两道目光里,似乎充满了蔑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两点寒火。 白愁飞投靠太师府,认蔡京作义父,成为他众多义子之一。今次谋害苏梦枕,攫夺金风细雨楼,全程由白愁飞主导。任劳、任怨虽是朱月明的亲信,却想和蔡京交好,为蔡京出力,所以自愿参加这项行动。名义上是白愁飞发号施令,他们遵从实行。然而,他们心里打着小算盘,并不乐意把白愁飞当作上司。 人人都喜欢朱月明,蔡京却不喜欢。他认为刑部那么重要的地方,必须要被他完全掌握。如果可能的话,他很乐意弄死朱月明,换上忠诚于他的官员。 任氏兄弟察觉他的想法后,心思开始蠢蠢欲动。 朱月明若倒台,下一任刑总是谁?显然就是平日奉承太师,逢迎太师,为太师做了无数脏活累活的人。凭他们自己,决计无法扳倒那个整天笑呵呵的和气胖子。想引动蔡京出手帮忙,必须立下令他刮目相看的大功。 白愁飞的意思是,只要他们抓到苏梦枕,就立刻杀了他,不要给他喘息时间。任怨的意思是,只要抓到苏梦枕,就立刻离开天泉湖,奔向太师府,把他献给蔡京。 蔡京钦佩欣赏苏梦枕,长期盘算如何利用这位不世之雄。白愁飞想要苏梦枕死,他正好相反。如果计划成功,他绝不会杀了他,只会好好养着他,让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以后苏梦枕肯为他做事,那么一切都好谈,若不肯,反正主动权由他掌握,要杀要剐,依然是他说了算。 任氏兄弟成功之后,风头将压倒其他重要人物,成为蔡京最得力的干将。将来朱月明一死,刑总之位便唾手可得。 由于他们心怀鬼胎,颜鹤发才能活到现在。他们怕他杀死苏梦枕,失去近在咫尺的大功劳,被迫停下快艇,与他隔空谈判。谁能想到,苏梦枕根本不在他那只小破木舟上! 任怨细皮嫩肉的脸皱成一个包子,嘴角挂着未能吐出的唾沫。他想大喊苏梦枕在此,却已失去机会。而且,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白愁飞多次表示苏梦枕孤家寡人,必死无疑,那个杀人如麻的神秘人物又来自何方? 他看见苏梦枕的同时,听见了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 苏夜狂笑道:“你们这样的东西,想来杀苏梦枕,是不是白日做梦?” 她的笑声也像钢针,刺进旁人耳鼓,震的他们双耳嗡嗡蜂鸣。小艇为困住颜鹤发,以他为中心,围出一个圆形,互相隔着的距离并不太远,以便彼此呼应。 这恰好让她从一艘小艇上,跳到与它相邻的另一艘。她不必长出翅膀,就能御风而行,就像死神派出的使者,一艘一艘地搜刮人命。 任氏兄弟并未下令,也无力下令。到了这个时候,艇中人发现大家命在顷刻,不约而同地行动起来。一半人划船逃走,由于慌张匆忙,速度远不如正常时候。另一半见黑衣人凌空扑来,惊慌万状,走投无路,跳水逃生,噗通之声不绝于耳。 两者均犯了大错,忘记湖中的拦江网尚未完全清除。苏夜并非真正的龙王,仅仅打断了颜鹤发附近的网子,剩下大半仍在原地。于是,小艇缠在网里,游水的勇士直冲入网,惊叫着去解身上束缚。 很快,叫声越来越稀疏,越来越微弱。这些人武功尚不如发梦二党的成员,无人能在她手底走过一招,转眼惨死当场。二十一条小艇,四十二名官兵衙差,竟无人得活。最远的一位游出超过十丈,未能逃过身后暗器,与同伴共赴黄泉。 苏夜站在艇里,仰天长笑。长笑声未绝,她已回到颜鹤发船上。 这下子,颜鹤发都感觉毛骨悚然。他眼见黑影闪电般逼近,下意识朝旁边让开,给她让出一块空旷位置。苏夜足尖触地,纤腰一弯,如同老鹰捉小鸡,顺手拎起趴在地上,蚕蛹一样蠕动的两兄弟。 她精通医术,对人身诸般弱点了如指掌,故意要他们多受痛苦。可这点疼痛,怎比得上他们喜爱的挖眼、剥皮、抽筋、断肠?他们折磨反对权臣的忠臣侠客时,从不知什么叫手软。这一生中,他们最爱听的便是人犯的哀嚎惨叫,可惜临近人生终点,只能听自己的叫声。 任劳的头被强扭向她,看见她冷酷绝伦的眼睛。他的恐惧到了极点,若非被她提着,早已软倒躺下。不过,他毕竟六七十岁了,于危难之际大声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要替苏梦枕出气,去找白愁飞!去找蔡太师!何必为难替人办事的小卒?” 苏夜一愣,哈哈大笑,笑道:“好理由,你到了阴曹地府,向阎王说吧!” 刹那间黑光大盛,倏出倏收。任劳胸腹一阵凉意,撕裂痛感接踵而来。他经验极为丰富,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扯着嗓子大叫,叫声已不像人类能够发出来的。 他上半身从乳下至肚脐,被她一刀剖开,露出肚腹中的内脏。苏夜轻轻一推,把他推进湖里,任凭他疯狂地挣扎嚎叫。 任怨神情扭曲如恶鬼,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力气,拼命想要挣脱她的手。他总算聪明些,用更大的声音说:“我们不想杀苏梦枕,只想把他活着带给太师。太师惜才爱才,会给苏公子好处。你应该去杀白愁飞,这……这一切都是他的主意!” 苏梦枕安静的像是死了,不催促也不阻止。颜鹤发仍瞪着水里的任劳,不敢相信他就这么完了。世界这么大,没人能帮他。 同一道刀光,同一处伤口,同一声水响,然后才是不同的惨叫。鲜血一丝一缕地飘出,染红了四周湖水。两人随波浮沉,脏器正一个个被湖水浸透。 惨叫声中,苏夜很勉强地笑了笑,随即转向颜鹤发,平静地说:“咱们走吧。” 第三百三十一章 那轮弯弯的明月往东边沉去。 这是冬至第二天凌晨,月影东去, 转到下半夜时分。月光游移, 寒风轻拂, 院中花影随之起伏,树影亦婆娑起舞。可惜, 枝头鲜花和嫩叶均已落尽,剩下干枯枝条,在风中瑟瑟发抖。 戚少商站在一大丛枯枝旁边, 双眉紧皱, 眺望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 屋里有人, 窗纸却未映出人影。屋中人的名字不说则已,一说出来, 将引发无穷无尽的麻烦, 因为汴梁城中, 上至蔡元长, 下至蔡追猫,都在找这个人。倘若他走漏了风声, 神侯府以后永无宁日。 即便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 仍可能遇到官兵搜查, 高手半夜入府查探。 除了苏梦枕, 谁能闹出这么大一场戏?他的生死, 与其他人的权势富贵息息相关。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无数人想把他弄到手。他却成功逃离天泉山,冲过严密布防的水路, 抵达神侯府门前。 戚少商迎出门时,心里出现数不清的问题。 那时,苏梦枕并非独自来到府外。事实上,他已奄奄一息,甚至失去了走路的力气,被“不老峒主”颜鹤发负在身后。他们后面,跟着一名诡异的黑衣人。黑衣人一肩扛一人,并很自觉地进行介绍,说肩上这两位是六分半堂的两大干将。 戚少商眼睛看着黑衣人,手里提着一名俘虏,口中与苏梦枕说话,兀自满头雾水。他应该是全城最了解内情的人,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们带来的不是白愁飞手下,而是六分半堂的堂主? 他满腹疑云,不顾风度地问长问短,终于弄清楚幕后内情。他要苏梦枕好生休息,自己却不肯去睡,坚持在外等待。他知道,这件事远远没到完结的时候。那名黑衣女子出来之后,他们可以深入地谈一谈。 于是,苏夜一出房门,马上就看到了他。 这个世界没有五湖龙王,却有连云寨中的惊变。戚少商被顾惜朝暗算,断臂逃亡,狼狈不堪,最终依靠藏在青龙剑剑柄里的证据,反将皇帝一军,摘去叛贼之名。待尘埃落定,他来到京城,代替铁游夏,与另外三位名捕共同办案。 此时,他一洗逃亡时的狼狈情态,身着白衣,腰佩宝剑,容貌三分清俊,三分轩昂,三分沉郁,还有一份落拓不羁。在他身上,书生的文雅与侠客的豪雄完美结合,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气质,令人眼前一亮。 他曾失去左臂,后来四大名捕之首无情亲自动手,为他制作了一只假手。这只手极为精细逼真,观之与真手无异,亦可完成抓握、拿取等动作。倘若他力道运用得当,还能用它摘下腊梅的一片花瓣。 她看他一眼,看那丛枝条一眼,缓步走下石阶,负手仰望夜空,似是要吁尽胸中郁结,长长叹了一声。 纵观京城内外,有能力且有可能愿意庇护苏梦枕的,一是神侯府,二是发梦二党。因此,在金风细雨楼通往神侯府的路上,出现了任劳、任怨,出现了“瞎王子”马克白、“金钱鞭”归当,还出现了邓苍生、任鬼神。 第一批表面服从白愁飞,暗地里以讨好蔡京为己任。第二批的确忠于白愁飞,怎奈武功不济,只好半路埋伏打探消息。第三批,则是狄飞惊不甘寂寞,派出来瞧瞧正在发生什么事,有什么便宜可捡的总堂高手。 任氏兄弟和四十二人一起,横尸于天泉湖中。马、归两人是江湖上的小角色,任谁办事,都不会把机密要务告诉这种人,所以她直接杀人灭口,绕了一小段路,把尸体丢进某户人家的后园。 户主第二天如何惊叫,如何报官,都与她无关了。 邓、任则是难得一见的肥羊。她将苏梦枕扔给颜鹤发,经过半番激战,总算顺利擒下两人。一行五人像逃荒的饥民般,匆匆进了神侯府。府里能说上话的人只有戚少商,再就是被无情留在京城的四个童儿。即使如此,她到了这里,也隐隐有了放心的感觉。 月下,戚少商面露诧异,大踏步走向她,打量着她的装扮,笑问道:“姑娘生的这么美,换了别人,一天理妆三次仍觉不足。你怎会反其道而行之,非要把自己打扮成老人?” 苏夜一动不动,淡淡道:“你不明白?” 戚少商道:“当然不明白。” 苏夜道:“因为我以后要做的事,最好别和苏梦枕拉上关系,最好别让人知道我的身份。唉,我真的很后悔,不该为了一时之气,威胁白愁飞和天下第七。” 方才她摘下面具,除去烧掉一半的假发,取出一个新的发套粘在头上。这一摘,连见惯世间美貌女子,时常流连汴梁花柳地的戚少商,都惊艳到无以复加。 她的美丽超凡脱俗,看久了,竟觉虚无缥缈,不像俗世中的美女,而像江南明秀的湖山。戚少商觉得,她不戴首饰是对的,万一戴了,反而是她装饰了它们。他所见的那些青楼头牌姑娘、江湖世家侠女,论容貌还可跟她比一比,论气质则此生难及。 她戴上那顶花白假发,姿容竟不稍减,直到用面具罩住脸,才止住了旁人的目光。 现在她是一个模糊黑影,全身上下,只有那顶斗笠不是黑色,也把注意力吸引到她脑袋附近。不知为什么,她背负双手,仰望苍穹的模样,让戚少商心里没来由发凉。 他鬼使神差地转换话题,问道:“苏公子已歇下了?” 苏夜点头道:“是,他睡着了。颜峒主不肯离开,之前搬来的被褥,就是给他铺在地上的。苏公子身边……好歹得有个忠心的人。” 戚少商笑道:“苏公子果真气宇不凡,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竟也睡得着。” 苏夜终于微露笑容。但这笑容掩藏在面具后面,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她说:“他受伤中毒,疲病交加,需要沉睡一晚上。再说,担心到夙夜难寐,也改变不了白愁飞炸塌象牙塔的事实。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何必想那么多。” 她顿了一下,又微笑道:“他不睡的话,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他睡。” 她身后的屋子里,有苏梦枕和颜鹤发,有邓苍生和任鬼神。邓、任被她从颈后击晕,以重手法封住穴道。倘若无人帮忙解开,他们少说得睡上一两天。再加上戚少商人在神侯府,等候甜山传来的消息,让她勉强可以放心。 月光依旧清明,一轮弯月嵌在天空,仿佛月牙形的银片。黑影立在阶下不动,越来越像真实的影子。她出神望着月亮,面具对着明月,反射出惨白颜色。 “你要去做什么?你应该告诉我,”戚少商忽然说,且越说越快,“我必须得知道你去了哪里,否则苏公子醒来,我……” 苏夜哈哈笑道:“你没法向他交代?你不必交代任何事情,因为我和他并不熟悉。你放心好了,我出门走一趟就回来。苏梦枕临睡前,请我联系杨无邪。我去找他,带他到这里,与他的公子团聚。” 戚少商缓缓道:“你是苏梦枕伏下的一支奇兵?” “我不是。” “那么,别人派你来,救苏梦枕于危难之中?” “也不是。” 戚少商轻轻说:“你所做的一切,均出于个人意愿,前无救兵后无援军,所以你怕了?” 他初见她,只注意到昏迷的两名俘虏,等她拿下面具,又震惊于她的容貌,这时站到她身边,离她很近很近,才察觉她身上笼罩着一团巨大的恐惧。她正在害怕,而且害怕仅是表象,其下压抑着骇人的情绪,不知何时会爆发。 他以为这句话像一道闪电,能在这神秘女子心里留下深深的印痕。但苏夜只笑了一下,说:“我有个关于你的疑问。” 戚少商看不见她的眼睛,却知道她正盯着自己。他身处她的目光当中,仿佛被当场看透了,看穿了,忽地好一阵不自在,淡淡道:“请讲。” 苏夜问道:“你应下诸葛小花的邀请,替六扇门办一些疑难案件,追捕棘手的恶徒凶犯。这是权宜之计,还是你心灰意冷,决定做个捕快以了残生,从此以后,四大名捕变成五个人?” 戚少商冷哼一声,“我自然不会多留,以后去哪里,做什么,我仍未想清楚。” 苏夜幽然道:“你说我害怕,说得不错。我一直像是在做梦,想走又不敢。如今我是孤立无援,分身乏术,不知该相信谁,也不能带着病重之人四处行走。我能信任你吗?说不定我回来一看,苏梦枕已不见了。” 戚少商冷笑道:“你若不信我,为啥说这么多?你无非想激我一激,让我为苏梦枕出力。” 话一出口,他立即有些后悔。苏夜却不以为意,平静地说:“这都是我肺腑之言,没一句用来激你。不过,你不认识我,当然可能误会。” 她语气很轻柔,亦很平和。她向他解释,却不在乎他的想法。她的恐惧全部来自苏梦枕,并非戚少商,所以他帮不了她。 戚少商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抹酸楚的嫉妒。他蓦然想起很久之前,他也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但她不要他了,嫁进了赫连侯府,嫁给了未来的赫连将军。苏夜因苏梦枕而害怕,那他呢?谁来挂念担忧他,为他勇往直前? 他斟酌着苦笑道:“以前有一段日子,我也……我也恨不得是在做梦。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去吧,只要我戚少商活着,苏梦枕绝不会出事。” 第三百三十二章 京城有个地方,叫作“名利圈”。 名利圈性质非常特殊, 算是一个半官家半私人的机关, 为过往捕快、禁军、衙役等人提供饭食与住宿。它建立至今, 规模愈来愈大,占地越来越广, 过往客人愈来愈多,经常有人在此交换私密情报,名气也是尘嚣日上。 名利圈后门, 直通“汉唐家私店”。这家店由发梦二党看顾照料, 店主便是花枯发之徒, “袋袋平安”龙吐珠。 白愁飞发难前,杨无邪已经离开苏梦枕。他带着那把丑陋的大椅子, 去汉唐家私店当掉, 就此消失了。迄今为止, 无人知晓他的下落。但是, 倘若对这家店铺有所了解,不难猜出他预先避到了发梦二党的地盘上。 这是苏梦枕的安排。他怕他逃亡之时, 杨无邪无力逃脱, 被白愁飞杀死, 或者扣在金风细雨楼, 用来要挟他。 杨无邪在金风细雨楼的地位, 仅次于楼主。他既是总管,也是军师,负责楼里所有大小事务。换句话说, 别人抓他的渴望,也仅次于苏梦枕。 他出去当椅子那天,有人跟踪他到店里,准备拿下他送给蔡京。然而,店中人早有准备,安排了许多埋伏。“抬派”掌门人智利战死,“托派”掌门人黎井塘侥幸逃脱。智利的尸体被送去给颜鹤发,当作伪装苏梦枕的道具。 杨无邪在哪里,只有这家店的老板和伙计知道。但黎井塘成功逃走,势必要回报太师府,让更多高手前来抓人。杨无邪八成已前往花府避难,剩下两成可能,才是留在家私店等待。 颜鹤发接到尸体后,再无与他们接触的机会。他亦希望苏夜接回杨无邪,否则全城搜捕苏梦枕,恐怕会把他搜了出来。 深更半夜,普通店家理应打烊休息,清晨再起床劳作。苏夜站到家私店门前时,却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那是五六个伙计,围坐在一张木桌旁边,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他们得知今夜大变迭生,不敢安心睡觉,点了灯呆坐闲聊,顺便等候外面来的消息。龙吐珠若来,证明有用得着他们的去处,若不来,那就万事大吉。 他们已等了很久,大部分人武功不济,开始哈欠连天。其中,面对房门的那一位用力伸着腰,鼻中发出犹如便秘的声音。懒腰伸到一半,他突然目瞪口呆,伸着的两只胳膊仍在空中,一张嘴却像咬了个煮鸡蛋,先上下大张,再急忙合住。 他发现,门闩啪一声断成两截,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拨动着,向两遍滑动。断开的铁闩滑落在地,发出叮叮两声轻响,吸引六个人均回头看它。门闩断裂时,门亦无声无息开启。门外有夜色,有明月,有远远传来的嘈杂声音,有个站在门前的黑衣人。 与外面的吵闹相比,屋里静的可怕。他们没什么功夫,也没什么见识。可他们都在想:怎么又来了,难道朝廷里的大官永远不肯放过这家店,非要把它从汴梁完全抹去吗? 抹去就抹去,何必害怕,何必求饶?就算投靠太师府,也会像智利那样,因太师一个命令而白白死去。他们既和朝廷作对,就不用期待长命百岁。 苏夜知道这是龙吐珠的产业,却没看见他本人。她越过数重墙壁,来到存放新旧家私的、位于店面后方的库房。这六个伙计,正是在库房东侧的一间小屋子里谈天说地。 他们所谈的,当然是今夜正在发生的事情。苏夜一现身,原先尚属融洽的气氛化为乌有。靠门的两个人跳起身,警惕地瞪着她。 她微微一笑,和气地说:“几位不必紧张,我受人所托,来找杨无邪杨总管。杨无邪人在此处,还是去了花府或温府?” 一个年纪较老的伙计满面狐疑,挽上油腻袖口,冷冷道:“谁托你?” 苏夜道:“神侯府的戚少商。” 那人冷笑道:“你空口无凭,说的话是真是假,俺们也不知道。要是随便什么东西,把脸一蒙就能登门要人,俺们的生意可不用做了!” 另一人说:“诸葛先生从不管江湖帮派的闲事。他老人家觉得咱们是黑道,六扇门的人是官差,不该相互勾结。” 第三人用更大的声音说:“我看你是满口胡言,把我们当傻子耍。” 苏夜既觉好笑,又有些说不出口的感动。她移步前行,迈进门槛,顺口说:“我可以轻而易举杀了你们,却不会这么做。我若来自太师府、丞相府,哪有这么好的耐心?” 第一个人嗤笑道:“说好话的恶人,俺们见得多了。” 苏夜道:“我要怎么做,你们才肯相信我?” 那人慢吞吞地说:“你把戚少商带来……不行,我们不认识他,怎知你弄来的是不是真货?要不然……你到花党魁那里走一趟,反正我们知道的,都报给他了。” 如果她去找花枯发,待遇怕是一模一样,大可不必浪费时间。她看着他们,倏地笑了一下,“杨无邪根本不在这儿。你们曾被太师府爪牙跟踪一次,势必不敢冒险,赶紧送他到其他地方,以免攻击接踵而来,你们小小一个家私店,保不住他的命。” “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去花府,”苏夜这么说着,当真转身迈步,“算你们逃过一劫。” 她不能下狠心逼问他们,只好虚晃一枪,假意去找花枯发的晦气。而且店铺大门外,出现十多人急匆匆赶来的行走声。这批人若不是龙吐珠,就是过来查问家私店的敌人。她这时出去,刚好帮他们挡一挡。 她背对着木桌,后心空门大露。那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伙计目光闪动,右手忽地抬起,向前猛甩。袖中七八枚铁蒺藜激射而出,连成一条笔直的线,疾打她背后重穴。 靠门两人掣出两把尖刀,一左一右,分头抢上。他们内功实在不行,竟不知她身形飘忽不定,分别扑向自以为的准确位置。 刹那间,屋中响起数声惊呼。持刀人明明看准了,扑上去却发现扑了个空。他们收不住步子,跌向前方,绊在门槛上,被绊的迈了好几个大步,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外月光。 与此同时,苏夜右袖微微颤动。一股柔和浑厚的气劲涌出,裹住铁蒺藜,将其反连续弹回。她听音辨位,不必用眼看,便精准定位桌边的每一个人。暗器的主人大叫出声,只觉劲风割面如刀。七枚铁蒺藜紧贴他肌肤擦过,却没划伤他,打进后方的大木柜。 她的人落在外面,仿佛黑夜割裂出的一个人形。所有人都跳了起来,拿刀的拿刀,持棍的持棍,纷纷追出屋子,惊愕至极地看着她。 她冷冷说:“我没心思应付你们,休要把我当作对手。现在,你们可以告诉我杨无邪的下落,也可以等我问完花党魁,回来找你们要人。” 这两句话说完,院落通往前面的大门忽地开了。门外涌进一行十二人,其中四人各拿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他们的首领是两名精悍的汉子,均为她的熟人,左边的是龙吐珠,右边的是银盛雪。 银盛雪身后,背着一把亮晃晃的大刀。这把刀比他的人还醒目。 双方一照面,对面脸色大变。他们均能看出,院中正是剑拔弩张。苏夜既被伙计围在中心,当然是不怀好意的恶客。 她眼前,忽然亮起了一道雪亮的刀光。银盛雪拔刀在手,一刀挥向她的脖子。刀光落时,血光也即将迸发。 他的刀练得实在不错,在苏夜这种大行家看来,仅能看出两个破绽。但对她来说,一个破绽也嫌太多了。她遇上的强劲对手,招式里压根不会有破绽。 一只手轻而缓地伸了出去,像是要拈下一片落花似的,拇指与食指并在一起,悄然弹向刀身。铮的一声,刀身剧震。雪堆一样的刀光就此遏住,硬生生停在离她不足两寸远的地方。 她另一只手,同样只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捏住了这把刀。银盛雪握着刀柄,忽觉一股巨力扯住了他。他不想弃掉武器,又不想被拉向对手,仅犹豫了一瞬间,已被扯到苏夜旁边。 刀仍在他手里,他的手肘却被托起。一眨眼的时间里,森冷刀锋抵在他自己的喉咙上。他稍一挣扎,立即感觉颈间一阵刺痛。 苏夜按住他的手臂,要他保持横刀自尽的姿势,越过他肩膀,看着龙吐珠道:“杨无邪呢?” 龙吐珠脸色极不好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他闻言一愣,冷笑道:“这就是你的问题?” 苏夜笑道:“不行吗?” 龙吐珠哈地一笑,冷冰冰地说:“无论你有啥打算,都来晚了。杨无邪不在我们这里,我们也不知道谁带走了他。” 苏夜愕然道:“他躲在店里,然后……然后被人带走了?” 龙吐珠冷笑道:“你找到这儿,想必知道他以一把椅子为信物,暂时到此避难。可惜啊,他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群太师府的走狗。我们解决了那些人,商议过后,决定送他去师父家里。谁知他们中途遇上强敌,杨无邪就此下落不明。店里兄弟为这事与你冲突,其实毫无必要。” 苏夜心里,陡然升起莫名其妙的寒意。她察言观色后,已决定相信他的话。她问道:“如果苏梦枕亲自过来,你也这样回答?” 龙吐珠冷笑道:“当然。” 苏夜道:“好,敌人容貌如何?武功如何?用何种兵器?有没有显眼的特征?” 龙吐珠冷冷盯了她一眼,沉声说:“陪着杨无邪的兄弟都死了,我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地死人。” 第三百三十三章 数年前,雷损收买金风细雨楼的余无语、花无错, 在破板门伏杀苏梦枕。 苏梦枕中了淬毒暗器, 不肯回去养伤, 反而借此机会,与六分半堂展开决战, 成功杀死雷损。雷损死后,他任凭雷纯离开,拒绝斩草除根。此事过后, 雷纯接任六分半堂总堂主, 在狄飞惊、雷动天等人辅佐下, 维持原有势力。 如果有人认为,苏梦枕战胜了雷损, 摇身一变, 成为京中唯一霸主, 那就错了。 雷损垂死之际, 用尽全身功力,大喝一声, 引发他腿上毒性蔓延, 使他落得个割腿疗伤的结局。纵使如此, 毒性仍缠绵不去, 缓慢地侵蚀伤害他身体。他伤病交加, 力有未逮,遂被白愁飞趁机而入,逐步排挤真正忠于他的弟兄, 架空了他。 五大神煞里,上官中神早死;薛西神死于决战;莫北神竟在决战中叛离,投奔六分半堂;郭东神乃是原来六分半堂的雷媚。她,外加年纪已老的刀南神,这两人留在金风细雨楼,处境可能极为糟糕。 而身为风雨楼元老的“四无”,余、花自不必说,师无愧则因雷损设计暗算,替他躺进棺材,死在苏梦枕刀下。 茶花、沃夫子、苏氏三兄弟,全部非死即叛。楼中子弟有七成见风使舵,转而效忠白愁飞;一成亲近王小石,纷纷加入象鼻塔,应当不会为苏梦枕慨然赴死;剩下最后两成,也处境艰难,倘若去硬拼白愁飞的人马、太师府送来的江湖高手,无异以卵击石。 因此,苏梦枕曾号令群雄,风光无限,如今几无还手之力,只剩杨无邪、颜鹤发寥寥数人戮力拼命。 这便是破板门一战后的发展,由戚少商亲自讲给苏夜听。他断臂逃亡,一夜间基业灰飞烟灭,论凄凉却比不过苏梦枕。而且,他自少年时起,与苏梦枕惺惺相惜,互慕英名,见对方沦落到这个地步,难免物伤其类。 他讲的非常详细,苏夜仍然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想不通,偌大一个风雨楼,分舵遍布天下,子弟一呼百应,竟在几年时间里,一大半倒向白愁飞。难道真如元十三限所说,王小石什么都不做,避开了楼中矛盾,坐视白愁飞勾结蔡党,侵占苏遮幕父子创立的巍巍大帮? 双方的是非曲直一清二楚,兄弟却袖手旁观,那这个兄弟,实在不要也罢! 她旁听尚觉难过,苏梦枕的感受何必多说。这个时候,杨无邪同样遇上大敌,下落不明。她有理由相信,主谋者若非太师府,就是六分半堂。但她孤掌难鸣,必须把事情好生理顺,才能展开行动。 冬至这一夜,汴梁城极不安稳。许多人在外奔波,有些直奔花枯发、温梦成的府邸,在近处一探究竟;有些来到神侯府附近探头探脑,终究不敢入府搜检。 府中,戚少商一夜未眠,与苏夜谈到天际微明。颜鹤发怎样都睡不着,在屋里辗转反侧,睁着一双老眼想心事。 这些是苏梦枕的朋友。至于他的敌人,自然是芒刺在背,如鲠在喉,觉得苏梦枕一日不断气,金风细雨楼就不完全是白愁飞的,自己就没多少好日子过。天泉湖那四十四具尸体一出,更像冬雷震震,震得他们耳鸣心跳。 任氏兄弟已死,无法说出凶手姓名。元十三限未归,泄露不了天机。即便他向蔡京打小报告,也只能说“黑衣无名老人”,作为情报毫无用处。 半个汴梁城灯火通明,火把似明亮的细线,游走城中街巷。无数人通宵忙乱,心里七上八下。苏梦枕却沉沉睡着,好像今夜的主角不是他一样。 他已很久很久,没睡过一场完整的觉。一大半时间,他躺在床上咳嗽,咳到肺都出了血,依然停不下来。雪上加霜的是,他思念雷纯,爱慕雷纯,一想雷纯全心全意要他死,便异常心痛。 苏夜给他服一种药,来自蛇王的灵药。在药物作用下,他睡着了,只可惜睡得不太安稳。他做了很多梦,梦境如打碎了的琉璃片,五光十色,跨越他懂事至昨日的岁月,逼着他想起过往风光,以及今夕的落魄。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清醒,感受到冬日黎明时分,略带寒意的清冷阳光。 他的肺、胃、肝一如既往的疼,四肢百骸都在疼,随时准备散架,可他的精神是好多了。朦胧之中,他发觉身边有人,下意识张开双眼,只见一张青灰色的铸铁面具,高悬在他上方,无情地瞪着他。 他去摸红袖刀。红袖刀不在他衣袖里。 他甚至没穿外袍,哪有供他藏刀的宽大袍袖?他心下一紧,忽听那张面具发出老人般的声音。 “刀在你枕头下啊,苏公子,不记得了吗,”它说,“你总是不放心,觉得自己没脱险,才误以为袖中有刀。” 这一下子,苏梦枕完全清醒了。然后,铸铁面具走开了一会儿,回来之后,他眼前出现一张木制托盘。托盘里摆着热腾腾的粥、下粥的小菜,刚炒出来的鲜嫩青菜,居然还有一碗汤和一碟宫式糕点。 苏夜把茶杯递给他。他接到手里,看了看里面的热水,仰头一饮而尽。他喝完了,才开口说话,语气已不像昨夜那样低哑微弱。 他说:“姑娘……” 他端着那个茶杯,神智渐复,心里依然迷惘不已。他本来有无数问题可问,事到临头溜出一句,“你还戴着面具?” 说完,他发现这话太突兀,只好笑了笑。他很少笑,此时笑容却多的出奇。面对类似于方应看、米有桥等需要认真结交的人,他一向如此。 苏夜左手托木盘,右手托炕桌。其实那不是炕桌,而是她临时找来的小桌子。她把这两样东西安置好,同时冷冷道:“谁知道神侯府里有什么人?我指望这张脸帮我做点事情,怎肯轻易以真面目示人?” 她放完桌子,又帮忙竖起枕头,让苏梦枕靠着,指一下木盘说:“你吃吧,饭是我做的,饭里没毒。” 大多数人见到铸铁面具,莫名地心惊胆战,不太愿意盯住它多看。如果他们仔细观察,将发现面具后有一双黑玛瑙似的眼睛。它们是美是丑,因观看者的心情而异。 苏梦枕绝非其中之一。他呼吸浅而快,眉心隐约透出黑气,倘若举起手掌,掌心也渗出青色。这些症状,无不说明他大限将至。但他神情依旧笃定冷静,双眼依旧闪着冷光。他从容自若,凝视着她,点了点头道:“好。” 他很少说谢,他认为感谢要用行动表示,言语并不值钱。苏夜想起这回事,胸口就像堵了异物,沉闷的透不过气。 世上没有五湖龙王,苏梦枕的下场便是如此。她尽力回避这事实,结果一见到他,之前的自制力如同洪水溃堤,被盛怒、伤心、失望之类的情绪冲走。 她想的是“报应”。世间从来没有报应,于是她要亲自充当这个角色。 苏梦枕端起粥碗,双手不断颤抖,眼见要把热粥泼出去,只得放回盘中。苏夜想帮忙,替他端着碗,或者干脆喂他吃,见他摇头拒绝,又退回原地。 他当真吃了她做的饭,可惜吃的很少,也很慢。一个人的胃若破了个大洞,怎样都不可能有好胃口。胃口不好,身体就缺乏力量,溃烂处越烂越大,循环往复,陷入无解的死地。 苏夜看了一会儿,目光时起时落,随着那双筷子移动,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肺上长了个瘤子?” 苏梦枕笑道:“知道。” 瘤子倒没什么,问题在于,它的数量将不断增加,扩张至别的器官,彻底毁掉人身原有的机能。她看着他,觉得自己无力回天。程灵素亦没这能力,何况这里只得她一个人。 与他相比,现实世界里的苏梦枕简直像个健康人。 她并未坐下,而是抱臂倚墙站着,动辄瞟一眼窗外灰蓝色的天空。她沉吟一会儿,又问:“雷媚和刀南神在哪儿?” 苏梦枕只回答了九个字,“雷媚叛了,刀南神死了。” 冬至晚上,白愁飞到玉塔见苏梦枕,打算杀死他。刀南神和雷媚预先进塔,藏进苏梦枕卧室的大柜子,作为最后一重反击。白愁飞发难不久,他们便从柜中一跃而出。 刀南神做梦也想不到,过去背叛了雷损的雷媚,现在又背叛了苏梦枕。雷媚在他身后,一剑刺进他后心。他瞬间断了气,死在苏梦枕面前。 刀南神之外,树大夫估计也已魂归地府。他掌握着苏梦枕的详细病情,对方绝不会放过他。 他说得很简单,却很明白。苏夜听完,蓦地笑了一声,笑完觉得不够,又笑了第二声。“好,很好,”她幽幽道,“这真是太好了。” 苏梦枕抓住一切机会,总算杀死了雷损。那时他一定不知道,更多磨难还在后头。如果他知道,会那么快动手吗?这些年来,他经历着怎样的煎熬,怎样的痛心无奈?但凡他还有威望可言,白愁飞怎能顺利伐掉伤树? 与其说风雨楼子弟,不如说子他奶奶的弟。说到底,谁占了上风,这些人便跟着谁。苏公子仅是一个象征,等苏公子病的要死了,白公子正好取而代之。 她倚着那面墙,仿佛粘在了那里,出神地想着一些人,一些事。待苏梦枕慢慢喝完那碗粥,她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杨无邪不在发梦二党。他前往花府时,遇到身份不明的敌人。别人均死于非命,就他不见踪影。” 她一边苦笑,一边叹息,“你别着急,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问隔壁的邓苍生和任鬼神,看是不是六分半堂捣的鬼。”第三百三十四章 可是,他们完全不知情。准确地说, 他们宣称自己不知情。 这两人原是江湖知名的杀手, 后来转投迷天盟, 被雷损收买。关七失踪,迷天盟覆灭, 两人索性正式加入六分半堂,成为“高山堂”、“流水堂”堂主。 邓苍生练“苍生刺”,任鬼神练“鬼神劈”, 为了这两门神功, 不惜改掉原来的姓名。他们曾经力抗金风细雨楼的“无发无天”, 遂得到“有法有天”的称号。 离开迷天盟后,他们不再遵守盟中规矩, 不必严实遮掩容貌, 衣着打扮却未更改, 以前喜欢穿什么衣物, 现在仍然穿在身上。 谁能想到,衣着打扮, 连同五官长相, 均已失去价值, 因为他们两张脸, 正扭曲成谁都认不出的样子, 身体亦像蚯蚓一样拱起,满地挣扎翻滚。 他们痛,非常痛, 痛到以头抢地的地步。怎奈疼痛迅速消耗了力气,导致他们往地面猛撞时,皮都没擦破。 苏夜坐在他们对面,右手端在胸前,抛着一把棋子。棋子分黑白两色,共三百六十枚,放在她身畔的小几上。她玩够了,手指轻弹,两枚棋子倏地飞出,分别撞中邓苍生和任鬼神。 棋子很普通,手法很朴素,力气好像也很有限。但棋子打中他们,如同一把烧红了的利刃,气劲狠狠戳进皮肉之内。痛感起于一处,往四方扩张,良久方息,疼得两人汗珠滚滚而落。 苏夜说,苏公子正在隔壁歇息,无关人等不可大喊大叫,所以继续封住他们几处重穴。两人痛极了,想喊喊不出,憋的满心焦躁,不仅额角流下冷汗,连鼻涕眼泪也痛了出来,满脸都是泪水与泪痕。 邓苍生翻滚之时,目光数次掠过上方,掠向那张面具。苏夜始终不动声色,右腿架在左腿上,向后倚着椅背,态度好整以暇,身形端坐如山。 她本身的条件摆在那里,再怎么精通易容术,也很难变成雄伟强壮的大汉。但他一瞧她,便觉看到了比壮汉可怕百倍的人物,在心理作用下,不由自主把她想得庞大了三分。 任鬼神与他交情深厚,武功在伯仲之间,性格亦差不多。他这么想,任鬼神估计差不多。两人无法用言语沟通,偶尔撞在一块儿,伤处更痛,马上朝相反方向弹开,活像两个电子。 目睹如此惨剧,苏夜绝不手软,反倒阴沉沉笑了几声,笑声里不乏欢愉。 邓苍生眼泪充满眼眶,使视线一片模糊。有时,他挣扎得太剧烈,泪水流了出去,才勉强看得清楚。如果能说话,他只想大叫冤枉。他兄弟两个从未得罪过杨无邪,更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即使雷纯、狄飞惊等人另有打算,他俩也真的不知情。 苏夜冷笑不绝,陡然低声喝道:“不许哭!” 邓苍生不想哭,他已不想拒绝她的任何命令。然而,痛到这个样子,眼泪根本不受他控制,就算拼命忍住,也滔滔不绝地向外涌流。 一枚白棋破空而至,敲中他肩井穴。他肩膀一松,全身跟着松懈了。剧痛令他痛不欲生,棋子到处,立刻像遇上天敌,忙不迭退走。痛感消失,纷乱的内息重归丹田。他重新有了力气,身体亦可自如活动,毫无后遗症状。 他双手撑地,喘息不已,发现健康无病,便是人生最大乐趣,正惶惶然不知所以然,忽听苏夜厉声道:“你有种就跳起来!” 别说跳起拼命,他甚至不敢作出站立的动作。这一刻,他四肢着地,慌张地看一眼任鬼神,想了想又不甘心,向后一坐,变成跪坐自己小腿的姿势。 如果他眼神能凌厉凶悍些,还可让她想起他们的过往盛名。但彻底真慌了,目光中毫无杀意。作杀手的人,理应眼光独到,出手既快又准还狠。他明知对方实力远胜自己,为何去自取其辱? 他内功确有独到之处,对周身肌骨的控制也炉火纯青。跪坐之后,他想起她方才的低喝,眼泪自动自发地收回。若非眼圈周围红肿不堪,别人根本看不出他哭过。 苏夜冷冷道:“你说,你们不知道杨无邪的下落?” “不知道,真不知道,”邓苍生惶急地说,“确实不知道,不然我发个毒誓,如果我们说过一句假话,以后刀斧加身而死!” 苏夜嗤笑道:“我都难免刀斧加身之厄,何况你们。” 邓苍生心下忐忑,尽力作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雷损给我们厚礼,雷纯待我们如上宾,我们才进了六分半堂。不过……不过,阁下肯定知道,这一点点收买手段,不足让我们誓死跟随。” 苏夜笑道:“哦?” 邓苍生道:“我们知情的话,为啥不说?隐瞒这件事,对我们有啥好处?” 他坐直身体,但见她右掌平摊,忽而接住棋子,忽而连续上抛。九枚棋子翻飞不止,速度奇快,组成颇有美感的图案。她射出棋子折磨他们,同时从旁边补充新的,无论怎么抛掷,掌中一直托着九枚。 她左手轻搭座椅扶手,说不出的潇洒适意,几乎是自上而下睥睨着他。他对此并不介意,反正,身份总得分个上下高低。苏夜武功强过他,地位自然比他高了。 事到如今,他突然想“大难临头各自飞”。他猛然明白过来,他和任鬼神看见了苏梦枕,得知他人在神侯府。那么,这个神秘老人会放过他们吗?一旦放人离开,岂非把消息白白送给雷纯? 倘若是他邓苍生坐在椅上,睥睨俘虏,那他绝不会留下活口。他过去认为,人生在世,必须学会心狠手辣。今日别人准备对他心狠手辣了,他却万般不愿。 他想来想去,结论是自个儿前途不妙,连忙递补一句,“阁下可以出个价,只要超过雷纯,我们就为你办事。你想找杨无邪,我们熟悉京城不少人物,也可帮你去找。” 任鬼神没他命好,仍在他身侧挣扎,竭力忍耐疼痛。苏夜以内劲弹起棋子,一枚接一枚打出。棋子击中目标,滚落在地,声音十分清脆。而任鬼神满头大汗滴在地面上,只留下若干深色痕迹。 沉闷的撞地声里,苏夜哈哈大笑,狂笑道:“原来你觉得老夫是个傻子,会凭你几句话,轻轻巧巧放走你们?” 话音方落,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共同跃起,直奔邓苍生。它们飞至一半,突然上下分开,一打他咽喉,一打他左肋。他好歹是江湖有数高手,眼见暗器将至,想伸手以“苍生刺”击落,已经来不及了,急忙向旁闪开。 他抽身闪避时,白棋凌空拐弯,打中他肘尖。这一痛非同小可,使他身形略有偏移。第三枚棋子接踵而至,撞在他膝弯的环跳穴上。 邓苍生膝盖发麻,小腿产生僵硬感觉。与此同时,任鬼神内息泄出丹田,在周身经脉中乱窜。有一缕恰好钻进他喉间,解开了封住的穴道。他憋足了气想喊,终于得到机会,登时尖声嚎叫。叫声饱含深沉的痛楚,在这间屋子里回荡着。 苏夜失笑道:“算你们运气好。” 穴道虽解,余威尚在。一时间,邓苍生涨红了脸,依旧不敢起身,生怕被她更加狠毒地折磨。任鬼神只解开一处穴道,四肢兀自发麻,全无反抗之力。他们均未想到,她所谓的“运气好”,指的是其他人。 下一枚棋子转瞬即至,瞄准他右耳的耳门穴。这一下快逾闪电,势不可挡,但甫一离手,居然突如其来,凌空撞上了一支袖箭。袖箭连发如连珠,支支精准至极,急撞那枚小小棋子。 棋子当中,蕴含的力道非同小可。五枚袖箭过后,它去势不绝,却被撞歪方向,笃的一声嵌入椅子腿。 门外有人冷冷道:“阁下胆子当真不小。” 邓苍生惊魂未定,只觉这声音清冷动人,虽出自男子口中,仍令人精神一振。不管来人是谁,既然发暗器拦截棋子,定能充当他们的救兵。 苏夜以眼角瞥视袖箭,口中淡然道:“这还用说?胆子不够大,如何敢进神侯府?” 外面传来一阵轻微响动,进门的是人,也是木轮椅,那人坐在轮椅上。 他年纪很轻,眸光很冷,坐着的时候静如处子,容神自在,却自带一股冷峻之气。这股冷峻尤为明显,压倒他风神如玉的容貌,给人以冷漠无情的印象。他盯着苏夜,仿佛盯着一件惹人厌恶的垃圾。 他就是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一名外貌朴实,有点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站在轮椅后面,慢慢推动它,把无情推进了这间屋子。 这里是神侯府,当然可能见到诸葛神侯,可能见到无情、铁手、追命、冷血。他们不在,苏夜趁机肆意妄为,把俘虏折腾了个够。现在他们回来了,邓苍生还是没有安全感。他总觉得,自己落到他们手里,虽不用吃苦,却不可能有好下场。 无情讥诮般地问:“阁下想做什么?” 苏夜从容站起,缓步走到邓、任两人中间,一腿踢在任鬼神肚腹处。无情眉宇一动,似乎就要出手,又硬生生按捺住了。这一腿踢出,任鬼神立时不再嚎叫。他按着肚子,倒在地上,用衣袖擦头上的汗,看上去并无大恙。 她不去理会他们,冷笑道:“你明知故问。除了问口供,我还能做什么?” 无情冷然道:“我们既吃六扇门的饭,就不能容你如此对待他人。你若不肯收手,休怪我们兄弟不讲情面。” 苏夜笑着笑着,忽然沉声道:“元十三限好吗?诸葛小花成功杀了他吗?” 无情愣住,铁手代他答道:“元十三限受了伤,杀死几个徒弟后扬长而去,世叔未能拦住他。” “你们不赶紧出门捉拿凶犯,还在等什么,”苏夜阴恻恻地说,“刑部的任劳、任怨两兄弟,元十三限的高徒天下第七,金风细雨楼里的白愁飞,均为恶行累累的要犯。他们能逍遥至今,是否你们暗中讲了情面?” 她越说越快,“你们放着首恶不理,倒来教训老夫,是否因为他们有权臣幕后支持,我没有?” 无情冷然哂笑,尚未回答,背后忽地多出了一个人。那人身量不高,颌下蓄着长须,一向风平浪静的脸上,微微泛出苦笑。他随随便便举步,随随便便进门,好像没看到轮椅正堵在门里。 他看看坐地的人,再看看苏夜,苦笑道:“天泉湖那边,是你干的?” 第三百三十五章 原主人回来了,她便不能继续。 事实上, 她根本不想继续。“不问苍生问鬼神”威名远扬, 却非铁骨铮铮。他们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 更没打算誓死效忠谁。他们疼得满头冒汗,依然坚持原来的答案, 证明那个答案是正确的。 她微侧过头,看着诸葛先生,冷淡道:“天泉湖?天泉湖那边出事了?我不知道。” 四大名捕当中, 无情和冷血均性格冷静, 鲜少流露感情, 乍一看不近人情,令人生畏。虽说无情乃是个最多情的人, 而冷血的血里燃烧着一团火, 但外人看见他们的外表, 难免产生误会。 无情雪玉般的脸上, 仿佛结了一层冰霜。冷血走进来时,一眼望见躺倒手抚肚子的任鬼神, 立即用利刃似的眼神盯向她。 他们冷, 苏夜更冷。她语气透出冷意, 身边寒气森然, 眸中尽是刺骨寒光。她已不再热血澎湃, 所以心中没有冲动,唯剩怒火。别说诸葛先生,就算大侠萧秋水、巨侠方歌吟等人在场, 她一样不假辞色。 诸葛先生皱了皱眉,好像不太满意她的回答。他不接话,她却再度发声,“诸位想公事公办,那就公事公办。这两位仁兄,本为道上有名的杀手,相信已在刑部挂了名。诸葛小花,你若放了他们……” 诸葛先生不赞同地摇头,叹道:“阁下何必如此。” 苏夜冷冷道:“你又何必问我?我承不承认,你都认定是我。想要拿我的话,现在就动手吧。若不想,为啥非要多这句嘴?” 铁手不喜多话,这时发觉场面尴尬至极,皱眉道:“我们并非不帮忙,苏楼主正在隔壁休养。世叔愿意接纳你们,实在冒了很大的风险。” 邓、任两人一坐一躺,见诸葛神侯进来,松了口气,仍不敢起身反咬一口,生怕苏夜勃然大怒,把他们杀了。 此时,铁手说出两句公道话,苏夜蓦地沉默不语。她转头看了看他们,再转回去,盯着神侯府的师徒五人。 她面上微露苦笑,口气总算有软化趋势,“这话说得不错,老夫并非不明道理,也非不知感激。但……铁二爷,你得明白一件事,倘若我没来,苏公子根本不会在府上出现。他,他本想逃到六分半堂雷姑娘的地盘。去了那儿,焉有生还之理?” “而且,如果是蔡京、童贯,甚至元十三限、龙八等人庇护我,他们绝不致感到为难,也绝无风险可言,”她先看铁手,再望无情,最后瞥向追命与冷血,“几位难道不觉得讽刺?” “恶人事事如意,好人战战兢兢,世事一贯如此。江湖朝廷为一体两面,走到哪里,都无天理可言。我不信这个邪,我要改掉这条规矩。我要告诉别人,行善或者无福报,作恶一定受报应。” 这就是她的回答。她拒绝承担罪名,拒绝给出明确答案,反倒说了这样很长一段话。她不必多作解释,诸葛先生已经明白。 她希望用行动吓阻别人,阻止他们如同过江之鲫,争先恐后靠近太师府,挖空心思分些好处。死于非命的消息传出去,有些人会想,值不值得用性命换取官职?是丢掉钱财合算,还是丢掉自己的命? 没了走狗,蔡京再怎么智通天地,志大才高,也不会拥有今日的权势气焰。如果每个助纣为虐的江湖人都死了,剩下的肯定惊恐万状,尽可能快地匡扶正义。 但现实恰好相反,助纣为虐的披金戴银,奋力相抗的处境堪忧。即使杀人如麻,等蔡京替他们取得赦免令,往事也就化为云烟了。 事实让她十分无奈,也常让她想遁世远走,抛开这些丑恶,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 诸葛先生当然不认可她的理念,因为他倾向于用法度裁定一切。若非如此,他不会入朝为官,成为六扇门领袖。历代律法规条,正为惩善罚恶所设,无需江湖中人替天行道。他要修正不公平的事情,将恶徒罪犯投入天牢,拯救无辜受屈的良民贤官。 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他自知单凭魅力和口才,说服不了她这等人物,就像他无法说动蔡京及其爪牙。她身上有种强烈的力量,使人心惊肉跳。他了解这种人,明白她不怕孤独,也从不软弱。即使孤军奋战,她同样坚持不懈,不以他人意志为转移。 他能说动戚少商,说不动她。如果他以不插手江湖争斗为借口,只会收获她的讥嘲。他直觉她不择手段,一旦下定决心,什么都可以用来交换利益。他们得避开彼此,认真去做,按照自己的理念做。也许到了最后,双方将殊途同归。 虽然,他预料不出“最后”的情况。 他跳过元十三限不谈,悠然自得地说:“我得带走他们。” 苏夜说:“行。” “你有啥打算?” “我有打算,也不能说给你听。各位别把精力放在我这里,去管你们都心知肚明的对手吧!作为回报,我尽量避免与你们的冲突,尽快带苏梦枕离开。” 无情冷冷道:“离开?去哪里?” 苏夜笑道:“去金风细雨楼。” 诸葛先生下意识抚了一把胡须,问道:“你想怎么做?” 苏夜哈哈笑了起来。她低沉暗哑的笑声,平静里渗出酸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使他们体会到她的心情。诸葛先生忽然想,苏梦枕躺在隔壁屋子里,静静听着这边的一言一语,会有什么想法? 这个念头飞进他脑子,尚未消失,便被苏夜的回答替代。她说:“这是江湖帮派之间的争斗,几位身有官职,不宜插手。老夫缄口不言,也是帮你们脱开知情不报的罪名。诸葛小花,我说得对吗?” 无情忽然清泠泠地问:“你代表哪个帮派?” 苏夜笑道:“我?我代表我自己,代表苏梦枕,代表金风细雨楼。至于白愁飞,他去代表太师府好了。他肯定愿意,而别人也不会和他抢。” 无情问:“这是苏楼主的意思?”苏夜浅笑道:“这是我的意思,他愿意与否,我并不在意。你想知道他的意思,为啥不去问他?” 她冲他们一点头,意思是自己不想多说,让他们去找苏梦枕,然后一闪身,从诸葛先生和无情之间穿出,悄然落到门外。黑影再一闪,跃上屋顶,转眼间已不见人影。 很明显,四大名捕很不喜欢她,因为她手段残酷,且对诸葛神侯极不客气。但她无意获取他们的喜欢。她需要他们留在京城,保护苏梦枕的安全,之后她想干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天衣居士去了洛阳,与温晚会合,有可能几天后才来。神侯亦会把消息传出,先给温晚,再传给红袖神尼。 苏夜想着这些名字,脸上毫无表情。她不讨厌他们,却不指望他们。当她埋在千百斤土里,听着震天爆炸声,急速钻入土层时,正道大侠帮不了她的忙。 然而,人家凭什么要帮她,她凭什么要帮人?她不想连累任何人,亦不准备欠下人情,于是只能孤身上路。 她第一个目标是白愁飞,第二是龙八太爷,第三是詹别野。白愁飞无疑在天泉山,龙八住在“八爷庄”,詹别野则久居宫廷。前两人都容易找到,最后那个需要耐心策划。在白愁飞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另一个目标。蔡京派了一批人帮他的忙,为首者应该就是天下第七。 苏梦枕告诉她,他曾派一个名叫孙鱼的人,到白愁飞处卧底。如果她遇上孙鱼,应该手下留情饶过不杀。他和颜鹤发一样,是苏梦枕处于困境时,相当信任的部下。 说到孙鱼,难免想起他过去的小伙伴梁何。梁何据说统领了风雨楼一百零八条好汉,死心塌地跟着白愁飞,做他最私人的一支亲兵。 为何两个同进同退的人物,相差如此之大? 苏夜仰头看天,天上飘着团团棉花似的云,用很缓慢的速度变化形状。世事亦如白云苍狗,变幻无定。 凡人的命运,倒是很像蛛网,沿着不同的路径,能够产生各种奇妙变化。梁何若跟了她,当上堂主、舵主、香主之类,是利索地把她卖给权臣,还是永远找不到背叛机会,老老实实干下去? 梁何之后,还有雷媚。雷媚先叛雷损,再叛苏梦枕,两次均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她如今在白愁飞身边,似是看中他的品貌人才,所以择时而动。问题在于,白愁飞比不得雷、苏两位,即使一飞冲天,也很容易快速撞地,变成昙花一现的彗星。 雷媚看中他?不,雷媚也许根本没看中。她从白愁飞那里取得的好处,苏梦枕都可以给。她背后有只手,一直隐在暗处,操纵京城风云的手。这只手属于谁?蔡京?米苍穹?方应看? 她辨认不出这只手,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得留心提防她,最好找机会杀了她。 想完这批人,她思绪才转至元十三限。元十三限出现后,蔡京以上宾之礼相待,同时开工动土,为他建造气派的“元神府”。他也投桃报李,把徒弟送去当护卫,亲自点拨蔡府人马的武功,譬如已死的傅宗书,就曾在他手下学艺。 养他千日,用他一时。他气势汹汹出去,结果杀诸葛神侯失败,杀天衣居士失败,失去调教好的徒儿,又受了伤,势必得回京城。他神功盖世,常人难比。蔡京仍会认为他有用,也会发现,他没想象中那么有用。 他们将怎么做呢?也许会指定她为目标,叫他来杀吧。元十三限杀死她之后,将不受惩罚,算是白杀,亦无人替她报仇。而她快杀了他时,一定会遇上某些阻力,和某些劝说。 假如元十三限像昔年的燕狂徒,目空一切,对所有人均不假辞色,凡事任性而为,她倒很可能尊敬他,厚着脸皮跑去问他需不需要同伴,与他一起横行霸道。 可惜,燕狂徒早已死了,世间剩下疯了的关七,投靠权宦的元限,永远高深莫测的诸葛小花。她看不见同伴,只看见敌人与路人。她的朋友不在这里,她孤孤单单一个人。 她心里涌起深浓的孤独感,又有一股深沉的自豪。她要去天泉山打探一下情况,在那里决定下一步计划。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天高云淡,朔风峭寒。 天气日益寒冷, 人心却是火热, 纵在滴水成冰时, 依旧为着不同目的,到处奔波劳累。这一天, 金风细雨楼“一零八公案”的正统领,正带着二九一十八人,慢悠悠走在天泉山的山路上。 “一零八公案”指的是楼里一百零八位精英子弟, 正统领是梁何, 副统领是孙鱼。他们深得白愁飞信任, 平时由白愁飞亲自指挥,碰上预料之外的问题, 指挥权便完全交到梁何手上。 梁何年轻力壮, 精明能干, 同时野心勃勃, 沉着谨慎。他本为长空帮成员,在帮派遭遇大难, 难以为继时, 小心地保存了自己的实力, 领着几十名年轻人, 连带好友孙鱼一起, 进京加入了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很欣赏他,却不肯重用。王小石想重用他,却被白愁飞排挤出去。白愁飞和他有一段过往因缘, 所以王小石一去,他就成了白二楼主的直属部下。 再后来,白愁飞暗算苏梦枕,夺走楼主之位。梁何全程对他忠心耿耿,率人相助,一跃而成他亲信中的首领。梁何的手下数量亦节节升高,从一开始的三十来人,增加到后来的七十多人,最后的一百零八人。 他平时出行,总有十几人或几十人前呼后拥,把他围在重重防护中。外人看着,只觉白愁飞当上楼主后,梁何必然是副手兼军师了。 但是,梁何的生活并不如意。 白愁飞想拿出枭雄般的手腕能力,驾驭统治下属。于是,他选择了天威难测的道路,终日喜怒不形于色。别人以为他高兴,他忽然沉下脸,把人家杀了,以为他生气,他倒赏赐褒奖他们。 而且他架空了结义大哥,一步步独揽大权,自然害怕重蹈覆辙。他忌惮精干机灵的人,倘若那人富有威望,狠得下心,就更糟糕了。他能取代苏梦枕,他人为何不能取代他? 梁何有时觉得,青云路已经走到末尾。他是兔死狗烹中的狗,鸟尽弓藏中的弓。假如大家确定苏梦枕已死,他的下场会是怎样的呢?白愁飞聪明,他也不傻。他得察言观色,见机行事,至少替自己找条后路,以免像一包垃圾,被人轻而易举丢掉。 这是他不如意的原因之一。之二,是苏梦枕失踪后,陆续发生的怪事。 任劳、任怨师兄弟及部署的四十二人,在天泉湖上死于非命。马克白与归当,死在一家大户后园里,把户主吓得六神无主。颜鹤发曾扮作渔翁,临湖垂钓,如今和苏梦枕一起没了踪影。 不问也知道,这些均是拥苏余孽搞的鬼。拥苏余孽,其实就是那个放话威胁,然后跳进火药堆的黑衣老人。然而,苏梦枕手下竟有这等高人吗?有的话,他怎会狼狈不堪地逃进楼底秘道? 白愁飞驾船去天泉湖,只看到血红湖水。他既惊又怒,派人参与京城大搜索。搜索到第二天,落日西沉,晚霞映红汴梁半个天空。“杀人放火”毛拉拉、“小蚊子”祥哥儿,沐浴着漫天霞光,死在汴梁的大街上。 两人走着走着,陡然一阵抽搐,合目倒地。身边人去看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树大夫胞弟树大风亲自检查,发现他们身上均插着一根短短的银针。针尖淬毒,剧毒,见血封喉,令尸体肌肉僵如朽木。针从何地射出,为何人发射,已永远查不清楚了。 祥哥儿与“诡丽八尺门”的朱如是、“一帘幽梦”利小吉、“无尾飞鉈”欧阳意意,合称“吉祥如意”,是白愁飞贴身的四大护法。 他代表白愁飞踏足京城,尚未见人办事,便莫名其妙死去。到了这时,傻子都看得出,一个极其出色的杀手故意同他们作对,趁楼中人出门之机,从容地暗杀他们。 这件事超越白愁飞的阴晴不定,成为梁何心中最可怖的阴影。他很机智,也很狠毒,如同一只深具灵性的野兽,嗅出危机近在咫尺。压力这么大,使他产生种种幻想,觉得有把雪亮锋利的刀,挂在他头顶正上方,随时准备斩落。 如果他靠向白愁飞时,得知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决定可能不一样。白愁飞开的条件再优渥,也得有命享受不是?正主倒霉之前,第一个倒霉的难道不是他们这帮“忠臣”? 他无论出去回来,都带着好一群喽啰。人越多,他死的可能性就越小。今天,他身边有“新月剑”陈皮、“望万里”万里望,还有他特邀同行,为方应看和蔡京办事的“八方藏刀”苗八方、“伶仃刀”蔡小头。这四个人之外,才是他的十八名手下。 他刻意带了十八人,取“要发”之意,冲淡于心田盘旋的不祥预感。他希望对手忌惮方应看,不敢杀两位刀王,望自己而兴叹。不过,他也明白这是妄想,所以苗蔡二位的作用,仅限于帮他作战。 当时八刀王负责挖掘地道,搜索苏梦枕的行踪,肯定得罪了那名黑衣人。即使从自身利益出发,他们也得认真帮忙。 苗八方走在他身后,默不作声,闷头行路,背着那口形似柴刀的“藏龙刀”。蔡小头名叫小头,头却很大,身体十分肥胖,看上去丑陋笨重。真正小的东西,是他那把娇小玲珑的刀。 苗八方绝,蔡小头怪,梁何年轻而精干。三个人凑在一起,对比极为鲜明。 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穿入山林,摇动光秃秃的枯枝,摇的它们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梁何轻轻咳嗽一声,转向蔡小头,想和他说几句话。 昨天夜里,白愁飞说要请示太师,搜查京里文武官员府邸,以诸葛神侯为首,与蔡京作对的大臣小官,一个都不可放过。梁何听完,表面恭恭敬敬,赞同几句,实际则认为,这位新任上司做事着实有些离谱。 他要问蔡小头,太师对此怎么看,方小侯又怎么看。 他咳嗽完毕,小心地说:“蔡兄,你我认识这么久,应该无话不……” “不”字尚未说完,他忽然大惊失色,猛地向后退去,险些撞到苗八方肩膀。苗八方反应不如他快,这才愕然抬头,望向蔡小头。 蔡小头仿佛不胜山间寒冷,肥壮的身躯不停颤动,肥肉一抖一抖。面前空无一物,他却拔出了那把小小的刀,胡乱挥舞劈削,好像和看不见的敌人激战。 然而,这一切均徒劳无功。他油光光的脑门上,多了一支白羽箭。 羽箭穿透他脑袋,只留尾部白羽露在外面。箭镞刺出他后脑,跟着他一起颤抖,动辄闪出一丝寒光。血出的不算多,他却惊恐万状,望向众人的两只眼睛里,满满都是恐惧。 山风吹拂,枯枝摇动,天空泛出淡蓝色,云稀薄的像丝缕棉絮。天泉山如此安静宁谧,此时竟有支利箭,从神秘人手中的雕弓射出,射中了八大刀王之一。 这个人在山上,躲在某个地方,冷酷地监视他们。当他觉得时机合适,便弯弓搭箭,在众目睽睽下,杀死他选中的目标。 梁何脑筋转得奇快,正因快,才生出一股刻骨寒意。 “为什么是我——”蔡小头嘶声叫道。 他既觉恐惧,又有不解。方才他隐约看见一个影子,快速逼近他们这群人,拔刀要挡,已经来不及了。他怨毒的眼神掠向天空,空中只有浮云白日,掠向山林,林间万籁俱寂,再掠向苗八方,苗八方已拿下了背后的藏龙刀。 苗八方取刀,梁何拔剑,陈皮握着新月剑,万里望掣出他的铁莲花。四人从未并肩作战,却心有灵犀,背对背分四方站立,警惕地瞪着视线中的一人一物。 听不到拨动弓弦的声音,听不见箭矢破空的劲急风声,什么都没有。他们眼观耳听,不由怀疑那人一击得手,对成果十分满意,遂扬长远去,不再为难其他人。 可惜的是,这仍然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轰的一声,蔡小头失去平衡,站立不住,轰然倒地。冬季泥土干硬冰冷,很难扬起尘埃。但他体重太大,倒下去的时候,身畔尘土飞扬,让人怀疑他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土坑。 蔡小头倒在陈皮旁边,陈皮吞了口唾沫。他右手握新月剑,左手捏剑诀,严密防守胸腹门户,想起蔡小头额头中箭,情不自禁将剑尖上挪三寸。 剑尖兀在晃动,他眼中忽地映出一个黑点。黑点愈来愈大,愈来愈清晰,也愈来愈长。那并非黑点,而是一条黑色的细线。黑线忽地加粗加长,化为一支通体铁铸,箭尾粘着白羽的箭。 他终于身临其境,明白了蔡小头的诡异动作。这支箭速度应当很快,给他的感觉却慢的惊人。换句话说,不是箭慢,而是它拖慢了他的反应速度,让他陷入“慢动作”的幻境。 新月剑朝下方猛挑,挑向主人看准的位置。但这一招剑势也慢到发指,挑中之时,真正的箭早已飞离,一箭扎透他胸口。 这一时间,陈皮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人生。利箭穿心而过,殷红的血沿着箭杆涌出,迅速带走了他的力气。他发出一声短促叫喊,步蔡小头之后尘,萎靡地摔倒在地。 远远传来游移不定的轻笑声,笑声似出自女子口中,又轻又软,七分讥讽,三分揶揄。梁何饱受惊吓,同时满头雾水,脸色寒的直追苏梦枕。苗八方却周身一震,厉喝道:“兆兰容,是你在那儿搞鬼?” 别人听不出,他可听得清清楚楚。那女声徘徊不去,响彻四周,极似“阵雨廿八”女刀王兆兰容的口音。 他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一见线索,立即抓住,也不管合理与否。等话说完了,他才察觉这个结论何等荒谬,心情顿时更加焦躁。 梁何低声道:“别中计。兆刀王乃是京中名人,谁没听过她的威名?一定是那个老人学她说话,旨在扰乱你我心境。” 苗八方双眼一翻,森然道:“你敢保证不是她?” 梁何并不熟悉兆兰容,如何敢作这种保证?他踌躇之时,那声音再度响起。女声如游丝飞絮,细弱绵长,在所有人耳边缭绕着,“梁统领,苗八方,你们有何心境值得我扰乱?” 第三百三十七章 这话有气无力,仿佛兆兰容得了风寒又饿了三天。但梁、苗、万三人, 外加周围的十八名风雨楼子弟, 人人都觉得异常清晰。 更可怕的是, 梁何低声说话,那人为何能够听见?难道他不是人, 而是鬼,心念一动,对附近数十里动静了若指掌? 苗八方疑心未尽, 恚怒中夹杂着焦躁, 竖起双眉, 狂吼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低低一笑,柔弱地答道:“你说我是兆兰容, 那我就是兆兰容。” 她说话之时, 声音越来越低, 不仅缭绕飘扬如蛛丝, 还透出森森鬼气,使青天白日的天泉山上, 凭空出现凄凉阴森的气氛。常人听了, 会以为碰到幽魂或山鬼, 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梁何倒相当沉着, 皱眉问道:“你和我们有啥仇怨?” 那人咦了一声, 话音一顿,笑道:“你真不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待会儿就知道了……” 尾音袅袅而逝, 消散于北风之中,仿佛说话人已乘风而去。梁何心下一沉,分不出是放松还是紧张。就在这时,异变突生。他耳边连珠箭响不绝,脆急短促,明明有九声,却连在一块儿,成为一道悠长的鸣响。 箭声尚如此,利箭更是快的令人目不暇接,奇快奇准,远胜任何一位箭术名家。 开头三箭分袭三个地方——藏龙刀的刀尖、刀身、刀柄。苗八方躲避不及,手臂剧震,掌心与虎口烫如火灼。他咬牙不肯弃刀,匆忙寻找逃生后路。但第四箭接踵而至,恰好射中不怎么锋利的刀刃。 羽箭方出,梁何的剑已护在苗八方身前。他平时自私至极,此时才发现,救别人就是救自己。苗八方死后,下一个将是他或万里望。 他一动弹,那人立刻预料到他下一步动作。后续五箭连发,两箭击打他长剑,让他手腕一酸,剑势由盛转衰,速度倏地慢了。第七箭擦着苗八方鼻尖飞过,逼他后跃数步。然后,真正致命的攻击终于来临。 第八箭射穿他腰肋,第九箭射中他胸口。苗八方脉断气绝,倒在他同伴蔡小头后方,活像一对难兄难弟。 梁何惊魂乍定,急忙收剑。惊惧达到巅峰,反而容易恢复理智。苗八方倒地同时,他右手甩动。三支响箭升上天空,发出急促尖利的哨声,呼叫附近总舵的人前来相救。 他不怕做坏事,却很怕死。箭声归于沉寂,他眼睛一眨不眨,望向前方远处疏落的松林。如果他没想错,那人正坐在一棵松树的树冠里。 响箭力绝落地时,白羽箭又如幽灵施出的法术,一箭接一箭,射向已面无人色的万里望。 万里望提着心爱的铁莲花,将这系着链子的奇门兵器舞得像个风扇。铁链急速旋动,化作一片光影,铁莲花本身更是蓄势待发。只要利箭出现,它就把它砸的杆断羽折。 聪明人如梁何,想法总是太多。没那么聪明的万里望,则想得少,做得多。白愁飞既搭上了蔡太师,他就死心塌地跟着他们。不然他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哪有机会成为当朝太师的部下? 他力贯周身,双眼发出了光,狂乱热切的光。铁莲花旋舞急而烈,方圆一丈八尺之内,全是它旋出的劲风。忽然之间,他蹬地的右脚剧痛难当,仿佛被烧热的铁棍穿透。他依稀看见一道影子,还在狐疑那是什么,脚便痛了起来。 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射来,插进他脚面,穿透他整只脚掌,把他钉在地上。 因为剧痛和惊慌,铁莲花舞动的力道大减,速度也慢了三分之一。他瞪着这只右脚,只觉难以置信,眼前忽地又有影子闪动。然后,他喉咙先凉后疼,继而是灼烧似的感觉。 铁莲花露出破绽,所以,立马有支箭钉在他脖子上。 那片松林仍平静祥和,松枝微微摇曳,树干挺立不动。如果它们种得密一些,多一些,便有松涛阵阵的效果了。梁何眼睁睁看着万里望栽倒,拳头已捏得发白,勉强维持着平静。在他眼里,这些松树似是取人性命的恶鬼,至少也是恶鬼的帮凶。他当权的话,会把它们全部伐倒。 他突然想起,杀死蔡小头、苗八方的箭,来自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难道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对方避开众人耳目,绕了个大圈子,到对面袭击他们? 这等轻功当真惊世骇俗。说那人是鬼,还比较容易取信于人。尤其他难辨男女,吐字若有若无,更有种幽灵魅影的感觉。 梁何不像任氏兄弟,无法把责任推给白愁飞。那样做,就算他侥幸生还,白愁飞也不会放过他。他紧张地盯着那些起伏的枝叶,想从中看到对手移动的痕迹,但毫无疑问失败了。 一声绵长幽柔的叹息,弥漫在山林之中,并无凶神恶煞的意味,只有幽深的遗憾。 自她射出第一支箭,没过多久,五大高手只剩梁何一人。他嘴角微微抽动,眼睛眯起,突然大声说:“阁下若是好汉,就出来和我正面决战!” 他希望看看敌人的真面目,敌人却无义务满足他的要求。他那十八名手下不约而同,悄然往稍远的地方散开。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梁统领有何本钱,竟能和对方正面决战。 他喊出这句话后,出乎意料,勇气以极慢的速度回归,使他周身又暖了起来。他固执地把对手定位为人,而不是鬼,可怕程度便大为降低。 不过,对方不是鬼,他就可以充当她的对手了吗? 十八人在等,梁何在等,天泉山似也在等。风渐渐小了,云仍在移动,附近寂静无声。太阳自云后偷偷冒头,似乎在审视这座山上发生的事。 梁何等人所在之处,离金风细雨楼总舵不远,救兵来得很快。梁何的副手,“一零八公案”的副统领孙鱼,带上二十来精锐部属,紧赶慢赶,飞速赶到发出响箭的地方。 他见到梁何、蔡小头、苗八方、陈皮、万里望的尸身。他们倒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仿佛被人一窝端了。五具尸体上,均插有尾粘白羽的长箭,深深没入体内。 他比梁何年轻,长相却差一些,眉粗、眼小,看上去不大起眼。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深得苏梦枕信任,委以重任,命他潜入白愁飞的阵营见机行事。 梁何腰间剑已拔出,奈何未刺中敌人。他面露不忿,双眼大张,似有万种不服气,头上插着两支箭。 孙鱼一瞥之下,脸色亦变了再变,极不自然。他对苏夜的所作所为,仅有所耳闻,并不知内情,所以心中震撼不输旁人。他看了看尸体,抿了下嘴,环视一圈,尽可能轻松地问:“凶手是谁?” 没有人知道凶手的身份。那时,他们恨不得烧香许愿,祈祷下一支箭别指向自己,哪有心思判断那人的来历?有个人见同伴你看我,我看你,遂小心翼翼站出一步,提醒孙鱼,“孙统领,那支箭的箭尾,绑着一张纸……” 正统领不在,副统领很容易失去“副”字。如今梁何身亡,下一任统领极可能是孙鱼。他们称他统领,也是应有之义。 孙鱼目光移向梁何尸体,哦了一声,缓缓蹲身,轻手轻脚拔出了那支箭。果不其然,白羽毛处系有白丝线,捆着一张透出墨迹的纸条。纸条之上,字迹纤细笔挺,清雅贵气,笔笔铁画银钩,深得隽永之味。 “你们背叛苏梦枕,投靠白愁飞,应有此报。从今以后,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捧着这张纸条,如同捧着千斤重的秤砣。事实上,它的分量绝不止千斤这么简单。他从这寥寥几行字中,读出了书写者不顾一切的决心。 这甚至不算给他们的警告,而是一份通知。纸条的主人已决定了怎么做,好心提醒他们,别再替白愁飞卖命。 孙鱼无魅力可言的脸上,双眉由横转竖,嘴唇稍微张开,颊边露出怒纹。他在发怒,因纸上传递出的狂妄信息而恼怒。 这时,另一个人犹豫着说:“统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此人一出声,马上得到七八个人附和。他们刚刚慑于利箭之威,不敢随便逃离,害怕背后中箭。幸好,那人似乎失去了兴趣。梁何死后,再无下一个牺牲者。 但谁都说不好以后会怎样。神秘人是否当他们是诱饵,吸引更多的人前来相助?譬如孙鱼,他就是个再好不过的靶子。一百零八名精英缺少正副二统领,实力很可能大打折扣。 孙鱼怒道:“没出息!” 他转动脑袋,巡视周边环境,又问道:“箭是从哪儿来的?” 十八个人分别指向四个方向,并且满脸茫然,似乎不敢肯定。孙鱼心知他们无用,猛地提气,沉声喝道:“无胆鼠辈,快给我滚出来!” 其实他和身边人一样,均觉得对方走了,之所以喝这么一声,是想强化他在他们心里的威信。可是,他提起的气尚未落回丹田,心头陡然一悸。 他愣愣盯视那片苍翠的松林,不知不觉中,手按到了胸口处。林中好像有个东西,狠狠看着他,瞪着他,用眼神一块一块剜他的肉,使他动弹不得,直挺挺接受审视。 那道视线消失时,他蓦地长出一口气,感觉全身上下,已经被对方观察详细,剖析清楚,再无秘密可言。 那个东西,正是射出白羽箭的人。他没动手,便知他们不是对手。但他想不出这一眼的意义,是威吓?是审视?是告诉他,他也要死? 他决定赶紧回去,把这桩惨剧报告给白愁飞。 第三百三十八章 苏夜右手执细长的羊毫笔,左手托着下巴, 静静凝视面前的书桌。 桌上放着纸, 纸上写着字。这张滑如春冰的宣纸上, 布满淋漓墨迹。每处墨迹都是人的姓名,大多声名昭著, 为当今江湖的知名人物。 她小心翼翼提起笔,非常仔细地用笔尖接触纸张,对准其中一个名字, 轻轻一划, 画出一条细长锋利的墨线, 代表名字的主人已经死去。 这个名字是“梁何”。 她用当今天子的“瘦金书”,送去彰显威胁之意的纸条, 书写死亡名单时, 则使用蔡京的笔迹。写完后, 她吹干墨痕, 端详一下,觉得满意了, 便把笔挂回笔架。 然后, 她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 继续盯着这些名字, 思索近日来的心事。 她杀了梁何, 放过孙鱼,任凭他匆忙折返金风细雨楼,带回惊天动地的坏消息。梁何等人死时, 旁边站着多达十八个目击者。消息想瞒也瞒不住,定会在楼中飞快传开。 按常理来说,他们应该极为紧张,担心下一个轮到自己。她想杀谁的话,这个人是逃不过的。如果他们把武功练到元十三限那样,自然不必怕她,但世上强如元十三限者,又有多少? 因此,他们只能成群结队,共同行动,以人数弥补武功之不足。她大可先让他们同进同退一段时间,期间转移目标,打其他人的主意,等他们日后放松戒心,再奇兵突出,杀个措手不及。 要么楼中人豁出去,从此以后,全做缩头乌龟,永远不离开山上总舵,防止她伺机刺杀。真能做到这一点,她说不定会可怜他们,从而手下留情。 她纤长的手指凌空移动,缓慢挪到龙八太爷的名字,在上空盘旋,过一会儿,再移向天下第七。 她希望杀了他们两个,哪怕只杀一个也行。两人一样的残暴,一样的可憎,竟分不出谁更讨厌一些。不过,天下第七低调做人,明哲保身,总是很注意个人安全问题。与其相比,龙八更粗疏,更狂妄,而且拥有地址固定的宏伟庄园,相当容易找到。 随后,她轻巧地敲了敲“龙八”二字,顺手折起这张纸,塞进袖子里。 她在等戚少商,她听见他的足音,她不想让他发现这些名字。纸刚藏好,门外传来三下敲击声。门旋即开了,戚少商一身白衣,快步走进这间屋子。 他明明闻到笔墨香味,却没看到她写的字,不由有点儿奇怪。但他来找苏夜,并非为了和她写诗作词,只愣了一愣,便说:“龙八来了神侯府。他代表太师一方,向诸葛先生施压,要求他交出苏楼主。” 他预备苏夜怒火勃发,掠出门外。出乎他意料,她眼皮都不抬,一派悠闲自如。他说话时,她抬起了头,面具后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把他看的差点不自在起来。 白昼时分,她身上的虚无缥缈之意,似比午夜时还浓。她等他说完,平静地说:“我知道。” 戚少商前来告知她,自是一片好意,怎奈这番好意没起到太大作用。她冲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他下马、进门、要求诸葛小花出去见他,我都知道。不瞒你说,我正在听他和无情说话。” 隔着数重房屋,她竟在窃听主人与来客的对话。戚少商不仅没想到,而且想不到。他吃了一惊,迟疑道:“那你……” 无情要他来找苏夜,把龙八之事不加隐瞒地告诉她,在她意欲冲上前堂时,拦住她的冲动之举。然而,苏夜态度十分平和,并未冲过去杀了龙八,只是坐在书桌后面,安安静静听着。 于是,他自己反而变的很可笑,像只失去食物的蚂蚁,就差原地打转了。 苏夜见他面露尴尬,失笑道:“要不要转述给你听?” 戚少商讶异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行,他们说一句,你复述一句。我倒想弄清楚龙八的斤两,瞧他逼不逼得出诸葛先生。” 苏夜双手交握,放在书桌上,黑色衣袖覆盖了她的双手,使她全身隐入无法忽略的黑暗。她眼睛看着戚少商,手指不断划着小圈子,侧耳细听远方的说话声。 龙八讲话高声大气,距离远了,变成嚅嚅细语般的细微声响。但在苏夜听来,响亮程度与平时毫无区别。戚少商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龙八于同时厉声道:“苏梦枕的人在光天化日下,杀死多名平民百姓。我得找他问问,是他哪个手下这么大胆,不把你们四大名捕放在眼里!” 无情只回答了四个字,“证据何在?” 苏夜忍不住笑道:“他们在纠缠我犯的事呢。” 她杀梁何,得罪了白愁飞,杀苗八方,得罪了蔡京和方应看。他们已确定苏梦枕未死,身边还出现一个强援,所以赶紧拟定对策,以免局势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龙八此行,便是对策之一。 他到神侯府逼问诸葛先生,是明。另外一批人手攻击与苏梦枕交好的势力,迫使他出面相救,是暗。可惜,诸葛先生根本不愿见他,派出得意大弟子,当面打官腔,比拼水磨功夫。 对方猜测苏夜救走苏梦枕,一直藏在神侯府。龙八遂借题发挥,指责府中窝藏朝廷钦犯。 无情起初还算客气,后来发觉他横眉立目,语出不逊,也跟着没了好气。他面沉如水,语气冰寒如数九寒天,冷冽似冬天的湖水,一句递一句,将话说的滴水不漏,气的龙八声音愈发大了。 他说,苏楼主手中持有免死金牌,非谋逆大罪皆不能入刑,若无谋反证据,不如承认自己信口胡说,赶紧夹着尾巴离开。 龙八太爷哪有什么证据,只得以入府搜查作威胁,号称一进后园,立刻能够找到他要的人。无情却回答,你官职不够,地位不高,想搜世叔府邸,你不成,你去叫蔡元长亲自过来动手。 双方足足扯了两刻钟,龙八软硬兼施,客气请求有之,拉蔡京作大旗亦有之,均说不动铁石心肠的无情,壶里的茶都喝干了,仍未得到想要的结果。他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放了几句狠话,勃然大怒地拂袖而去。 事实上,无情冷言冷语,将其拒之门外,是实质意义的救了他。他一旦进入后园屋舍,察觉苏梦枕行踪,那他八成无法从这里活着出去。 苏夜按照戚少商的提议,边听边说,边说边笑。她模仿龙八太爷的低沉洪亮,无情的冷淡清冽,均惟妙惟肖,仿佛他们本人就在眼前。 然而,她笑着笑着,细想话中之意,渐渐笑不出来,忽地叹道:“我果然没给错面子。” 戚少商奇道:“什么?” 苏夜冷冷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出于某种理由,非杀龙八不可。但是,成大捕头为庇护我们,不惜当面顶撞他,让我觉得过往付出,并非没有意义。他对我不错,我便回以同等态度。因此,我就算杀人,也不会在他们府上。” 戚少商颔首,微微笑道:“他的确可堪信任,而且他性格执拗的很,如果有看不惯的事,诸葛先生也改不了他的想法。” 苏夜笑容一闪即逝,“龙八无足轻重,他那点武功奈何不得我。我担心的,乃是他背后的主谋。你以为我说尽早搬出去是气话吗?我深觉世事瞬息万变,夜长梦多。白愁飞有蔡京支持,方有今日地位。我必须让蔡京明白,与我作对,会付出他舍不得的代价。” 第三百三十九章 在苏夜眼里,龙八太爷不仅无足轻重, 而且注定要死。她的神态、动作、语气, 无不印证着这一点。 戚少商傲, 却不狂妄,从未惧怕过对手, 亦未轻视他们。若是他对付龙八,肯定先细心准备,再周密布置, 最终雷霆一击, 飘然远去, 犯不着在动手前夸夸其谈。换个人来,很容易被他划入自高自大的阵营。 但是, 如今他亲身面对她, 无论她说出如何胡吹大气的话, 均觉理所当然, 毫无荒谬之处。她认为龙八“非杀不可”,龙八的下场便已注定。 他和她萍水相逢, 对她一无所知, 却不由自主, 生出荒唐的信心。他固执地认为, 她将会摆平一切困难, 包括杀人中途的和杀人之后的。很少有人是她对手,所以她得手的可能性,远比一败涂地为大。 倘若太师府暴跳如雷, 雷厉风行展开报复,她同样会以牙还牙,给他们造成惨重损失。 有一瞬间,他真想拍手叫好,将后果二字抛到九霄云外,鼓励她放手去做,有事尽管找他。但事到临头,他只正色问道:“天下第七呢?天下第七背后的元十三限呢?你也必须杀了他们?” 苏夜竟嗤地一笑,款款站起身来,笑道:“你猜。” 戚少商微露笑容,终于坦诚说道:“我自少年时起,就与苏楼主惺惺相惜,纵然远隔千里,也像多年知交。如今他落难,我不能袖手旁观。我应该帮你什么?” “你?你别离开神侯府,保证他平安无事,就是帮我了,”苏夜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你不必心急,以后的麻烦多着呢。不然这么着,大捕头似乎不常说谎,你去助他一臂之力。” 戚少商奇道:“哦?” “苏梦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知道他的下落,去问白愁飞。那个黑衣老人跃进地道入口,炸的粉身碎骨,想知道他的身份,去问白愁飞。这通通是白愁飞惹出的祸事,神侯府凭啥管?让他们把一身无处发泄的力气,用在责令风雨楼调查真相上,不就得了?” 她慢慢说着,慢慢往外走,说完时,人已在大门外面。戚少商并未陪她一起出来,因为他知道,她打算去见苏梦枕。 梁何一死,金风细雨楼人心惶惶。他以身殉职,两位刀王与他共赴黄泉,使楼中人体会凶手无视权势的决心。她甚至不怕方应看,又怎会忌惮白愁飞? 他们不得不问——下一个轮到谁?一片慌乱中,曾有不自量力之辈想立大功,设计擒捉凶手,以便青云直上。可惜这番惊人气魄,在他们听说了案发场景后,马上就消失了。 那十八名生还者惊魂未定,叙述时添油加醋,说的天花乱坠,把那几支白羽箭形容成鬼神驭使,自幽冥之中射出。他们是无从听说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否则会给她取个名字,叫开心大箭。 去掉夸张部分,她给人的印象仍惊世骇俗。越聪明的人,越明白为何不该招惹她。 汴梁城鸡飞狗跳,风雨楼鸡犬不宁。与这两处相比,苏梦枕实在闲的不能再闲了。他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觉,要不然就找几本书看看,几乎成为神侯府里的大闲者。一言以蔽之,他正在度过他生命里最无所事事的日子。 苏夜杀了人,一直隐瞒着他,避开相关话题。她向他探听情报,问谁忠于他、谁堪信任、谁愿意为他出力,然后见机行事,暗杀这张白名单以外的人,同时明确表明杀人意图。她要他们害怕,要他们畏惧,要他们仔细考虑值得不值得。 因此,她杀死梁何,放过孙鱼,临走前还好好观察了他一番,把他看的眼角频频抽动。他当然想不到,全凭苏梦枕一句话,自己才能侥幸生还。 忠心人士不太多,却足够抚慰她躁动不安的心绪,告诉她黑暗中依然存在灯火,没必要对人心完全失望。她最初的震惊与盛怒渐渐平复了,心思则愈发坚定。以后该办的事项,如同白纸黑字写出来的一般,明确清晰地列在她脑子里。 她决定我行我素,拒绝麻烦任何人,拒绝通知任何人。即使不太可能,她仍想开脱别人,揽住所有责任,让一切报复冲着她来。 今天龙八过来找麻烦,无情方知天泉山上的惨案。以他的为人,恐怕当场火冒三丈,又不能流露出来,当真十分倒霉。苏梦枕迄今未得消息,终日躺在床上,思考下一步棋落在何处。无奈他身边缺人,就剩一个颜鹤发,想的再多,也难以将想法付诸实施。 苏夜进门时,他正抱着一只玉枕,捧着一本书,慵懒地靠在床头。 玉枕触手生温,通体洁白,绝无半点瑕疵,仿佛一大块凝结了的羊脂,乃是上好的白玉。它正面雕有瑶池群仙图,以云纹与背面连通。背面则刻着蛟龙吸水,海水冲天而起,海面舟船倾覆。两面寓意密不可分,形成海天相连的奇景。 衣袂龙睛均栩栩如生,人物形象呼之欲出。整只枕头精美绝伦,缕饰奇绝,是件难得的艺术品。而且它的大小重量,与他原有的那只完全相同,触感亦极其相似。 苏梦枕名字里有个枕,也曾拥有一只实打实的翠玉枕头。那只枕头非同小可,是由红袖神尼唐见青、洛阳王温晚、雷家代理掌门雷满堂、妙手班家的圣手班搬办,四位高人齐心合力制作,赠给老楼主苏遮幕的礼物。 它外表是枕头,实际是绝世机关,其中凝聚了唐门暗器、雷家火药、温家剧毒、班家工艺。那一夜,苏梦枕见大势已去,遂用它作临死一搏。枕中射出千百道淬毒的致命暗器,阻拦上前捉拿他的敌人,同时碎成无数小块,随象牙塔灰飞烟灭。 苏夜见过翠玉枕,了解它的秘密,听说它为主人牺牲,顿时冷笑几声,表示要还他一只新的。她在洞天福地的箱子里翻找,找出一大块羊脂白玉,利用闲暇时间,精心雕刻装饰,雕成这只崭新的羊脂玉枕。 除此之外,她又找到玉质奇佳的翠玉,准备以一己之力,复原那只真正珍贵的枕头。 枕头尺寸有限,想内设机关,必须利用好每一毫每一厘的空间。所幸她对它并不陌生,对机关暗器更是相当熟悉。纵使如此,它需求的精力也十分惊人。白玉枕花了她数天时间,翠玉枕怕是得耗费数月、数年。 每个人听到这故事,感动之余,都忍不住问一句:她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苏梦枕怀抱白玉枕,衣袖时左时右,擦过温润细腻的枕面。他腰后垫着一只用丝绵填充的软枕,防止力气不济,滑落在床。那只吃饭写字用的小桌子放在一旁,桌上摆了瓶梅花,红的像朱砂胭脂,还有点像红袖刀的刀锋。 外人看见这幕场景,八成会以为他自暴自弃,过起淫靡奢侈的生活。但桌子是无情的,花瓶是无情的,花是无情的,书还是无情的,没一样属于他本人。那只珍贵精致的玉枕,亦是由苏夜全程包办。 他那时心情很好,笑问道:“枕中不设机关,毫无杀伤力,有啥用处?” 苏夜心情却很不好,没好气地说:“至少它价值千金,很容易卖出去。等你下次落难,无人相救时,拿它去当铺换钱吧!” 于是,他解嘲般地笑笑,收下了它。 玉枕在怀,梅花在侧,他的模样也有不少变化。他自己动手,刮去颌下的蓬乱胡须,露出光溜溜的下巴。皮肤原先透出蓝色,缓慢消退,已彻底恢复正常。他依然消瘦枯槁,精神却充沛多了,和过去大相径庭。 精神好,不代表身体状况好。他余下的岁月忽然延长,允许他再苟延残喘一阵子。也许一年,也许半载,他早晚得走向那条死路。 他是风中摇曳的烛火,苏夜是夜空洒下的明净月华。她常常在旁人心里,留下虚无缥缈的印象,生命力却极其旺盛。她每次见他,都希望分他一点儿。 她绕过四时花鸟屏风,站住了,盯着卧床休息的苏梦枕,平静地问:“你身体如何?睡眠如何?饮食如何?” 苏梦枕不动声色,看也不看她,合上手中的书,反问道:“何必日日都问?” 苏夜道:“因为我想问。” 她的答案如此理直气壮,倒让人难以接话。苏梦枕笑笑,答道:“不错。” 他把玉枕和书放在一旁,侧过头,从容说道:“我想离开这张床,去做点事情。” “……不行,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苏夜冷笑一声,“而且你能做的,我也能。我若做不到,你照样不行。” 她自觉语气太重,赶紧软化态度,补充道:“我自有主张,你们休要鲁莽行事。譬如说,你叫颜鹤发去执行某件任务,他不幸失手被擒,我还得费心去救他。” 苏梦枕笑道:“你可以不救。” 苏夜道:“不可以。” 她说得异常短促,也异常坚定,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两人沉默了许久,苏梦枕才状若无意地说:“那么你得告诉我,你见过多少人,做过多少布置?” 苏夜苦笑道:“我无亲无友,孤身一人,能怎么布置?” 苏梦枕道:“你不愿意说?” 苏夜道:“是,我不愿意。我办事时不喜欢受到干扰,宁可只依靠自己的力量。苏公子,你应该可以理解吧。你和我,还不是一个套路?你一旦作出决策,旁人就无法动摇。” 她双手环抱胸前,倚在屏风侧畔,仿佛一个脱出画面,突然凝结的影子。铁面具颜色较浅,此时受她气质影响,也显得朦胧暗沉。 不知为什么,她心底涌出浓重的疲乏感,甚至懒于解释。其实她不说,他也可以去问别人,比如戚少商或无情,但她就是不想说。这种疲乏从何而来,她想不明白。她唯一确定的是,到了这个地步,苏梦枕的意见似也不太重要了。 苏梦枕在审视她,试图看出她的来历与目的。她疲倦地站在原地,不作任何掩饰,也无人能够看穿她。 她想了想,又说:“你真想知道,就找其他人吧。我……我自身的烦恼已经够多,不需要外人对我评头论足,或是妨碍我的行动。” 苏梦枕仿佛觉得有趣,眼光一闪,“你似乎不信任我。” 苏夜笑道:“你能怪我吗?” 她目光落上那只白玉枕头,继而掠向苏梦枕正在读的书。苏梦枕叹了口气,她也长叹出声,“人与人的关系,像许多无形的细丝。有些把我拉向九霄云上,有些把我极力向下拖,拖入不应存在的泥沼。我真心希望,你永远不要成为后一种。” 说完这段话,面具掩映下,她的脸色蓦地变了,变的颇不愉快,因为她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她心知肚明,外面那人一来,苏梦枕会很高兴,但她恰好相反。 然而,谁理会她的心情?谁在意她的想法?她高兴与否,均不在别人的考量之内。 她不为人知地站直身体,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颜鹤发快步走进这间卧室。他白发苍苍,皮肤嫩滑如婴儿,方有“不老神仙”之称。这时,他皮肤在发光,眼睛在发亮,就连声音,都带着罕见的轻快。 他一见苏梦枕,立即说:“公子,王三楼主回来了!” 第三百四十章 王小石回来了! 以金风细雨楼三楼主的身份,用一枚石子击杀权相傅宗书, 一时声名大噪, 然后被迫逃亡的王小石回来了! 雷损身亡后不久, 蔡京看中他和自在门的关系,收买他刺杀诸葛神侯。他借机反将一军, 自此浪迹天涯,直到听说风雨楼变故,以及天衣居士等人的遭遇, 才急忙赶回, 准备帮助师父、师伯、结义兄长和正道一干朋友, 对抗奸臣恶徒。 他一向远离权力中心,无意插手苏白之争, 看似一个透明人, 地位却无可替代。当年, 不知多少人痛恨傅宗书, 最后唯独他暗杀得手。单凭这一点,他便可以稳坐英雄宝座。 如今英雄回归, 无疑是桩激动人心的消息。任你是老是少, 是男是女, 是否崇拜王小石, 均不能免俗。 颜鹤发一见这位三楼主, 掩饰不住激动之情,匆匆奔来通知苏梦枕。这实在是他近来获得的最好消息,让他心上的大石略微松动。他尚且忍不住, 显得精神焕发,红光满面,其他风雨楼子弟还用说吗? 苏梦枕尚未答话,屏风旁蓦地多出一块空地。他抬眼一望,发现苏夜已无影无踪。 她终日戴面具,着黑衣,装成老人模样,本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女子。这时,她居然不想会晤王小石,径直拂袖而去,简直怪上加怪,令人无法理解。 但是,这种态度由她表现出来,又不太奇怪了。 她掠出房门时,觉察到苏梦枕诧异的目光。它在她背后流连不去,似能发出无声呼唤,叫她回到屋子里面。 目光起到相反效果,她微微蹙眉,走得更加快了。她无意见证兄弟相逢的动人场面,也无意因王小石而绕路躲避,所以刚出院门,就迎面撞上了他。 这里的王小石,与她记忆中的完全相同。数年风霜岁月,未能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依然年轻爱笑,讨人喜欢,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 她能看出的唯一改变,是他的头发。乌黑发丝略显稀薄,发际线向后移了小小距离,使额头更加宽阔方正。除此之外,他五官、神情、举止均一如既往,既没有油滑气,也没有凶厉气,活脱脱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少侠。 两人乍然相逢,一个若无其事,一个犹疑迷惑。苏夜闷不做声往前走,王小石却吃了一惊。 他披星戴月赶回京城,找上诸葛先生,得知失踪了的大哥正在神侯府。那时候,诸葛先生见他焦急万分,遂叫他来找苏梦枕,再问详细情况。 他事先得到警告,知道苏梦枕身边有个麻烦人物,此时碰个正着,说惊讶也不怎样惊讶,只是诧异于她的气质和气势。 仅这么一面之缘,苏夜给他的印象,比十个傅宗书加在一起还强烈。他盯着她的铸铁面具,视线随她游移,灵动的超乎常人,深深透出探究之意。 面具没有表情,可他总觉得,她的神色穿透了那片铸铁,在他面前鲜活展现。这种感受十有八九不对,却很难修正,恼人至极。 他下意识张开嘴,想说话,至少礼貌地笑一笑,叫声前辈,打个招呼,感谢他救了苏梦枕。张口的一瞬间,那袭黑衣骤然放大,向前疾掠,眼见就要撞到他。 黑衣撞向他左侧,他斜身向右一缩。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而直觉总算恢复至正常水准。 幻觉并未产生作用。苏夜从离他约一臂远近的地方,幽灵般无声掠过,甚至没掀起哪怕最轻弱的微风。 王小石即将出口的“前辈”,错过最佳机会,遗憾地卡在嗓子里。他一愣,鬼使神差地转身,扬声问道:“你去哪里?” 他认为她不会回答,可她偏偏答了。那声音也像风,在人耳边停留一瞬,便飘飘荡荡地消失了, “我到外面转转。” 王小石聪明敏锐,机智伶俐,但做梦也想不出她的去处。她目的地竟是他的大本营——京城中心的“象鼻塔”。 举世皆知,苏梦枕平时住在天泉山的象牙塔。王小石为追随大哥,给自家地盘取了类似的名字。它号称是“塔”,其实是座细长破旧的八角木楼,平时开门做生意,卖杂货,日落关门后,一下子变成众多好汉侠客的聚集地。 这些人成分极其杂乱,有的来自桃花社,有的来自发梦二党,有的来自天机组,有的来自金风细雨楼。七大寇中的温柔、唐宝牛、方恨少三人,也是象鼻塔重要成员。无论出身如何,他们均与王小石交好,认同他的理念,同进同退,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江湖力量。 苏夜关注他们,盖因他们态度坚定,素来把蔡党当成敌人,喜欢坏蔡京爪牙的好事。他们不在金风细雨楼,立场却和苏梦枕一致,同为太师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花枯发、温梦成等人可能受到报复,象鼻塔当然也有危险。擒抓人质、逼迫敌人就范,本就是江湖和官府的一式绝招。譬如说,温柔若入敌手,王小石就会方寸大乱;朱小腰被捉走,颜鹤发也未必能泰然处之。 她要防止坏事落到他们头上,与此同时,还想黄雀在后,诛杀那些奉命而来的走狗。 薄暮时分,天边尽是半染霞光的阴云,仿佛有人在五色斑斓中,调入了阴沉沉的暗色。八角木楼立在瓦子巷核心地带,被暮色一抹,笼罩着无法形容的浑浊颜色,看上去格外破旧。 它周围人员众多,均是些摆摊的小贩,挑担叫卖的货郎。货物全是便宜货色,和木楼一样灰扑扑的不起眼。天光渐暗,夜晚即将来临,大部分摊贩仍苦守摊子,希望客人继续上门。 苏夜遥望了它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选择人少的地方,一路躲闪他人目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楼外。她一旋身,跃上木楼屋檐,须臾间攀至楼顶,面朝外盘膝而坐。 楼顶最高处,原本立着一只乌鸦。它不停啄叩瓦片缝隙,寻找缝中虫子。苏夜自它背后出现,它竟无知无觉,待她坐好,偶然回头一看,顿时吓得双翅连拍,慌张地飞走了。 它振翅飞离,化作远方的一个小黑点。她回头眺望,目送它远去,恰好听到楼里有人大声说:“我不管!我非得去救朱姑娘不可!” 这个声音居然十分耳熟,是唐门外系子弟、七大寇之一、温柔的好朋友唐宝牛在说话。 唐宝牛像考试前一天晚上还没复习的学生,极其焦躁不安,在斗室中来回踱步。他每走几圈,就在椅子上坐一小会儿,坐也坐不住,只好继续起来绕圈。他铁塔似的身躯,和小房间尤其不搭,给人以拥挤不堪的感觉。 他平常脾气不错,喜欢笑,很少和别人计较,这时一反常态,动辄吹胡子瞪眼睛,连身边好友都不能幸免。 与唐宝牛相比,方恨少倒是沉稳多了,始终稳稳坐着。他是唐宝牛义弟,年纪只在二十出头,长的眉目清朗,朱唇皓齿,作书生打扮。天气寒凉,他手中仍摇着一把折扇。唐宝牛每走一步,折扇便摇晃一下。 他老大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坐着说话?你绕来绕去,把我绕得头都晕了!” 发党最不成器的弟子,“面面俱黑”蔡追猫也在。他站在两人之间,身处唐宝牛的必经之路上,劝道:“你又不知道朱姑娘被捉到了哪里……” 方恨少马上接话道:“对啊!所以你管也没用,不管更没用。” 唐宝牛怒道:“要不管你不管,我反正是管定了!” 方恨少一按座椅扶手,跳了起来,“我哪句话说过不管?你脑子本来就不大好用,一生气,更是蠢笨如牛。咱们得从长计议,否则你我一并搭进去,朱姑娘还有救吗?” 然而,唐宝牛不太喜欢从长计议,何况被带走的人是朱小腰。他之所以留在象鼻塔,原因正如方恨少所说——迄今不知是谁下手,谁在幕后操纵,应该向谁寻仇。对方临走前,特意留下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线索,似是有备而来,却不肯解释清楚。 他屁股一沾椅子,马上原地弹起,仿佛椅面长满了刺。老旧桌椅、藏污纳垢的地板、缺了几个小口的茶盅,平时无足轻重,现在怎么看怎么碍眼。别人说得很对,但都不是他想听的。他转完最后一圈,呼地一声转身出门,快步冲下楼梯。 方恨少、蔡追猫、何择钟几人大惊失色,怕他一时冲动,前往太师府门前挑衅,赶紧追了出去。唐宝牛脸色难看至极,不理会背后叫喊,憋着气往下走。他说话愈多,焦躁愈甚,最终使他坐立难安。他想去找朱小腰,可不知应该去哪儿找,想报复,也不知该报复谁。如果他武功够高,就能仿照对方的做法,掳走几个人质,把朱小腰交换回来。 但是他做不到。 他一抬手,推开木楼大门,外面黯淡的暮色立刻映入眼帘。街上举目可及,尽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却觉得无比孤单,好像朱小腰一消失,他的生命就缺了好大一块。 他不想冲动,更不想连累他的兄弟。他只是挫败,且愤怒,急于找件闲事发泄。 清冷空气涌进他鼻子,充满他胸膛。他满足地深吸了一大口气,突然听见上方一声咳嗽,不由抬头望向楼顶。 八角木楼顶端,那片狭小逼仄的地方,端坐着一个黑影。她面对他,背对夕阳,垂头睥睨下方的人。霞光勾勒出她身影轮廓,却照不到她的正脸。 唐宝牛一眼瞥见她,心里忽地打了个突,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愣愣往上看着。他发愣时,方恨少他们也纷纷出门,满脸莫名其妙,和他一起抬起头,仰望那个神秘的黑衣人。 起码有五六秒钟时间,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一个个像是中了定身咒。紧接着,唐宝牛猛然一震,大声问道:“你是谁?” 黑影开始挪动,不像普通人起身,而像影子的变化。影子在笑,笑声低而清晰,像是在他们身畔发笑,笑完才说:“你们不认识我?我还以为自己很有名呢,看来是自视过高啊!” 话音犹在,她向前迈步,一步就从木楼顶部,跨到了唐宝牛等人站立的平地。 第三百四十一章 江湖里有许多年轻人,也有许多老人。以常理而论, 老人练武的年数较多, 实力往往胜过年轻一代, 因而会掌握更多更大的权力,充当武林的主导者。 苏梦枕失势以来, 风头最劲的老人,乃是一个裹得密不透风的黑衣老头。 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出手冷酷无情, 蓄意针对由白愁飞控制的金风细雨楼。由于他神功盖世, 鬼神难测, 关于他的流言尘嚣日上。京城中每发生一件坏事,就有人猜测他是始作俑者。 如果所有流言都是真的, 那他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脚步不停, 奔波犯案才行。 而且, 他动手之时缺乏目击证人, 导致事态更加扑朔迷离。天泉湖那边,仅留下数十具尸体。梁何等人亡于天泉山上, 身边诸人你看我, 我看你, 均不明白自己应当看到什么。 他们投靠支持白愁飞, 多半是为谋取惊天富贵, 或者三心二意,谁得势便跟着谁。两桩命案接连发生,使这批人马心慌意乱, 日夜如临大敌,一改过去的意气风发。 所谓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其他人即使事不关己,也开始猜测黑衣人究竟是谁,有什么身份,为何非要遮住脸,藏住身形?他们猜来猜去,猜不出正确答案,便把目光投向惹出祸端的白愁飞。 传闻有靠谱者,有离谱者,有偏差至九霄云外者。但大家均认为,他针对白愁飞,肯定就是苏梦枕的生死之交了。只要白愁飞未死,他早晚会再度现身,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京中风雨楼、六分半堂、太师府、发梦二党无不极为关注,京外的温唐何孙诸般世家、桃花社、七大寇成员亦以最快速度打探情报。 同理,唐宝牛他们与王小石交好,曾在苏梦枕麾下办事,对这件事的关注程度超乎常人。何况日前出了大事,他们愈发紧张,商量着要不要到神侯府一行。 苏夜一步迈下象鼻塔,浑若无事地落至唐宝牛前方。她静静看着他,也看着稍远些的方恨少、蔡追猫、何择钟。她挺立不动,犹如僵尸,双眼在面具空洞处闪烁,是全身上下最有“人味”的地方。 唐宝牛说不上是吃惊,还是害怕,还是不知所措。她看他,他便底气十足地瞪回去。 黑衣乍现,仿佛一朵黑云飘落眼前。他直瞪黑云,心中想起种种小道消息。他们曾经为这些消息欢欣鼓舞,认为敌人也有吃大亏的时候,并把黑衣老人认定为自己人。这时对方真的来了,他们才赫然发现,这是个善恶难辨,不好应对的神秘人物。 他们和他刚照面,就情不自禁地尊敬起他,同时微觉不忿。这只是一面之缘,他凭什么会令人尊敬,凭什么让人害怕?何况,谁知道他是不是正主?万一他是由太师府高人假扮而成,而他们轻易相信,岂非贻笑大方? 于是,唐宝牛短暂的惊讶后,有点不服气,皱眉问:“你如何证明?” “……我如何证明?” 苏夜颇为意外,忍不住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她犹豫的时候,方恨少立刻凑上前来,帮腔道:“没错,你拿出证据再说话。不然的话,随便一个阿猫阿狗,跑到象鼻塔,语焉不详几句,就想取信于我们了吗?” 苏夜笑道:“取信了你们几位,好处似乎十分有限。难道诸位一生当中,经常被人利用拉拢?” 这句话相当诡谲,答是或不是,都难免大损颜面。方恨少一时语塞,唐宝牛塞得比他还严重。苏夜笑笑,向前踏出一步,淡然道:“进去说话吧。” 她刚举步,唐宝牛马上反射似地一挡。他那双足有蒲扇大小的手掌,挟风而起,轰然拍向苏夜正前方。她若再往前走,铁定会撞到这双手,然后被他抓住,一把摔到原处。 然而,双掌刚往前推出。那道黑影蓦地消失了,如同从未存在过。 唐宝牛一向奋勇善战,却没遇到过对手凭空消失的情况,怔忡之间,只觉手掌打在空处,感觉十分不愉快。反倒是方恨少在旁大叫一声,手中折扇瞬间张开,护在面前,运力腾空而起,跃向象鼻塔的第二层。 他师父是当年的武林奇女子方试妆,扇法叫“晴方好”,轻功叫“白驹过隙”。他武功稀松平常,身法却有独到之处,与小寒山门下的温柔异曲同工。 他自知凭这把扇子,绝不是黑衣人的对手,只因对轻功有充足信心,才临危不惧,一见附近黑影晃动,立刻提气上跃,逃往他能力所及的最大范围。 他们几人眨一下眼,顿时失去苏夜踪迹,感觉诡异绝伦。唐宝牛目力有限,跟不上她的动作。方恨少看是看见了,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不知何时,一只冰冷的手从旁伸出,横在他头顶上空。他跃起时快捷无伦,撞到头时,痛觉也来得不同凡响。直到发顶碰上苏夜掌心,他才霍然惊觉,一颗心砰砰直跳,生怕黑衣人杀招接踵而来。 这一幕说不出的古怪,仿佛是他主动跳起,主动把脑袋送向那只手掌似的。蔡、何两人看见手掌盖在他头顶,忍不住惊叫出声,方恨少本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霎时间,他大受打击,平时可以戏弄敌人、从容周旋的轻功,简直从“白驹过隙”变成了“日狗寸阝”,就像他失去一只腿后,用出的三脚猫功夫。 他腰身一挪,打横移向右侧。可那只手也动了,像罩在他头顶的一团浓雾,就是不肯让他逃开。 何择钟惊呼过后,立时停下。蔡追猫微觉赧然,亦要收声时,忽然变本加厉地连声大叫,到处乱跳乱蹦,不住拍打衣衫。 苏夜拦截方恨少期间,明明没他的事,他身上却多了十来只水蛭。水蛭不住蠕动,试图钻破他衣服,钻进他皮肤。 原来,唐宝牛意识到方恨少遇险,赶紧去摸自己的暗器囊。这个皮囊里,除了常见的唐门暗器,还有苍蝇、臭虫、蜈蚣等令人厌恶的虫蚁。他曾用苍蝇扰乱对手心志,险险得胜,所以常年携带一批虫子,供他在危急时刻使用。 他和方恨少心有灵犀,也发觉自己不是对手,遂突出奇招,从囊中抄出一把水蛭,扔向半空中的黑影。 这个时候,他突然成为交卷之际,猛然醒悟有道题做错了的倒霉蛋。水蛭劈头盖脸撒出,他却一声咆哮,惊觉自己看错了黑衣人的位置。水蛭落处不是苏夜,而是惊呼示警的蔡追猫。 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是不是江湖术士擅长的幻术? 为什么她像个幻影,能够在任何时间,从任何地方出现? 每个人都在扪心自问,每个人都得不到答案。蔡追猫纵有助战之心,此时水蛭爬满衣服,也让他气焰顿馁,光顾着拍打蹦跳,无力分心关注方恨少。 唐宝牛右手再度摸向暗器囊,又迅速收回胸前。水蛭固然恶心,却没多少杀伤力。如果他用了实打实的凌厉暗器,蔡追猫恐怕已经呜呼哀哉。 黑光闪动,黑光就是刀光。刀光裹住方恨少的折扇,像是把他掷进了龙卷风里。他仍然站着,头脑却一阵晕眩,感觉天地倒转,周边景物迅速离他而去。 幻觉旋即消失,折扇已被打歪到一边。一把墨黑的刀,重重拍在他肩头,把他拍的趔趄不已。对方并未痛下杀手,一拍即收,顺势勾住他右腿,往旁边轻轻拉动。 他双腿忽地沉重起来,犹如多了几十斤重的铁块,一抬腿,身体立即向旁欹倒。他勉强迈出了一步,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那身引以为傲的轻功,至此毫无效用,倒有点像狼狈处境的诱因。 唐宝牛惊怒交加,急追而上,不知怎么的,一脚踩中一个柔软而结实的东西。足底感觉十分不对劲,还伴随着一声呼痛。他低头一看,脚底的东西竟是刚刚倒地的方恨少。 弹指间,苏夜击倒方恨少,将其踢往反方向,放置在唐宝牛的必经之路上。她料定这几位功夫有限,一脚踩不死人,才开了个大玩笑。 除了特意戏弄,她也想借此表示,她的实力远远胜过他们。如果她有半分敌意,方恨少绝不会只被同伴踩一踩。 唐宝牛垂眼望向地面,赶紧跳开,再抬眼时,面前的黑衣人已没了踪影。忽然之间,他的直觉追上了王小石。他霍地扭头,但见身后黑沉沉,阴森森,可不就是那个诡异的黑影? 苏夜不进反退,站在五步开外,淡然道:“你们一个倒地打滚,一个乱跳乱叫,真是让人不注意都难。别人看见我,等同于京城里无数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看见了我。几位究竟想怎么样?需要我继续证明吗?” 她退开过后,方恨少压力顿减,总算弹身纵起。由于他穿了一身白衣,沾上泥土后,看起来尤其肮脏,彰显他满地打滚的光荣战绩。 他平时多嘴多舌,面对敌人亦会说个不停,这时又是惊骇,又是气恼,居然一下子安静了,闷闷地不想多说。 至此,众人终于明白她并非敌人。至少在今天,她绝无伤人之意。 唐宝牛的手,也终于从暗器囊附近移开,双眼仍瞪的那么大,眼中怒意却渐渐消退。他下意识向后一看,果见远处已有人探头探脑,好奇象鼻塔下吵嚷的原因。 他们不仅输了个毫无还手之力,还得承认对方所说十分正确。这无疑令他沮丧,但苏夜刚刚释出善意,宣称帮忙救朱小腰,又给他带来一丝希望。 他一愣,再愣,然后反问道:“那……你想打听啥?” 苏夜笑道:“你们方才说,不知掳走朱姑娘的人是谁?” 她再度迈步,走向八角木楼。这一次,没有任何人阻拦她,仅用无尽狐疑的眼光,自后方盯视她背影。她还没走上几步,便听到方恨少愤愤不平的声音。 他恨恨地说:“是又怎样?” 苏夜道:“既然是掳走而非杀人,可见下手之人必有目的。他们是否留下了口信?需要你们几位转交的信件?体型如何?相貌如何?用哪一种兵器?” 后方错落的脚步声中,忽地传来纸张的响动。唐宝牛伸手入怀,掏出一张折了几折的字纸,闷声道:“你自己看。” 他个头很高,手臂很长,把纸往前一举,几乎贴到苏夜后脑上。她回头一看,纸上字迹离她不到三寸。那是八个核桃大小,黑亮遒劲的大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第三百四十二章 情况正如苏夜偷听到的那样。 颜鹤发垂钓天泉湖,身处任氏兄弟的监视范围, 于苏梦枕失踪当夜, 同时宣告失踪。众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落在与他交情匪浅的朱小腰身上。 只要她活着,只要他活着, 他们想,只要朱小腰活着,就是控制颜鹤发的最佳人质。 她人在象鼻塔, 并未涉入天泉湖之事, 很有可能受到颜鹤发保护, 被事先隔离开来,对内情一无所知。她的价值因而减少, 却不致消失殆尽。世人皆知, 她是他的得意爱徒, 兼红颜知己。她是谁的阶下囚, 他就得忌惮谁的命令。 因此,唐宝牛等人回京不久,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里, 失去了她。 他们不认识出手之人, 只牢牢记住他们的形容。那是个精通佛家指法, 应当出身于禅宗的头陀。他眼睛略嫌小, 嘴唇略嫌厚,缺乏显眼特征,不用任何佛门兵器, 年纪或许老了些,可世间年纪老迈的出家人,岂非多不胜数? 他一马当先,充当头领,另有四人结伴同行。一人用钻,一人用枪,一人用杵,一人用枪,均身强力壮,相貌堂堂。 那时候,这名头陀连用三种不同指力,种种精妙绝伦,本应是正大光明的外家功夫,却被他用出截然相反的味道。他们实力不如他,又是狭路相逢,仓促生变,未能成为获胜的勇者,眼睁睁瞧着他带走朱小腰。 他临走前,居然很有风度地笑了笑,远远一甩手,将一张纸掷给唐宝牛。纸上写着没头没尾的八个大字,让人摸不着头脑。 众人惊怒交加,轮流传看这张纸,商讨良久,始终不得要领,才打起找诸葛神侯的主意。在他们看来,对方留了书信,一定有留信的原因,既然没有详细解说,就不能怪他们另寻外援。 他们再一次商量此事时,苏夜找上门,攀到八角木楼楼顶,惊走楼顶的乌鸦,耐心听完对话,随即一步迈下,展现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 唐宝牛死马当活马医,把纸贴到她眼皮底下。纸上那八个大字,至此总算有了意义。 它自然是针对苏夜而来,作为她杀死梁何等人的报复。但写字人不知道的是,这场报复完全找错了对象。今天是苏夜首次见到这个时空的唐宝牛,亦是首次听说朱小腰的消息。这就像用花枯发威胁方应看,风马牛不相及。 但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他们不会信,亦不会管。无论如何,朱小腰总是个很有用的人质。 八个字跳入眼帘,一瞬间,苏夜双眸很难得地张大,唇边浮现一丝笑意。笑意如此清浅,未能牵动她两颊的笑涡。这是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既源于字纸本身,也来自写字的人。 等双方在楼内坐定,字纸已被她拿着。那抹笑容消失了,现实的烦恼依然存在。 她用赵佶独特的“瘦金书”,留下威吓字条,是带着孩子气的一派天真。对方则没有闲情逸致,字写得很好,却不作伪饰,坦白到令人敬佩。 她坐在斗室一边,其他人挤另一边。好几双眼睛盯着她,她视若无睹,轻轻拈起这张纸,把它顶在指尖,看它陀螺般旋转着,这才慢吞吞说道:“你们不认识下手的敌人,老夫反而认得。” 方恨少立即捧场道:“是谁!” 苏夜悠然笑道:“此前我收到消息,龙八太爷手下的三征奉命前往甜山,不幸三去其二,仅司空残废一人回来。这乃是一大打击……” 唐宝牛原先有点儿怕她,现在忽然不怕了,急切地问:“究竟是谁?” 苏夜道:“如果三征完好无损,说不定也会加入这桩行动……你们还没听明白吗?三征四棋,用杵用枪的四个人就是四棋。” 唐宝牛浓黑的眉霍然跳动,赶紧追问:“头陀呢?” “京城六大高手之一,‘多指横刀七发’中的多指头陀。” 她语气平和自若,到了话尾,忽然流露阴森森的意味。只是,没有人计较这层意味。他们全部恍然大悟,一个接一个愤愤不平,又一个接一个冷静下来,回味多指头陀代表的意义。四棋深涉其中,证明这事由龙八太爷主持。而龙八太爷在的地方,往往晃动着太师府的阴影。这绝非出人意表的答案,却不会令人高兴。 此外,多指头陀长年销声匿迹,如今回归江湖,甫一出手,竟以象鼻塔成员为目标,不得不说他们运气坏到极点。 唐宝牛丝毫不在意运气,只在意朱小腰。他不仅勃然大怒,而且怒气勃发,如果蓄了胡须,恐怕胡子也会根根挺立。 他说:“人肯定是在八爷庄。” 苏夜点一点头,“嗯。” 这声嗯又短又轻,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引起方恨少的不满。他忘了她与唐宝牛差别多么大,发挥无事也要找事的天性,不屑一顾地道:“你怎么知道?” 苏夜冷笑几声,坦承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真的不希望她被带到太师府。我得做许多杂事,不想提前闹出惊天动地的大场面。” 她信任唐宝牛,但不了解余下的三个人。唐宝牛的武功、性格、出身都是明摆着的,也许头脑不甚机智,却值得她信任。至于方、何、蔡,她不必向他们多说,更无需多说。 纵使如此,她话语中透出的寒意仍显而易见。话音宛如钟声,在每个人心上回荡,逼他们去细想她的意思。 她好像变相承认,只要朱小腰被囚禁的地方不是太师府,她就有把握救她出来?大场面指的又是什么,为何能在八爷庄闹,不能在太师府? 他们稍微想一想,难免半信半疑,热血沸腾,恨不得赶紧问个清楚。 这个时候,苏夜忽然想起一个无关的问题,随口问道:“温柔温姑娘在哪里?我想见她一面。” 她不问则已,一问之下,唐宝牛忽地微露恼意,注目方恨少。方恨少显然不接受他的指控,转头去看何择钟。何择钟似觉为难,稍稍一顿,认命地答道:“温姑娘吃完午饭,非要去见白愁飞。我拦不住,只得任她去了。” 问题简单,答案更简单,绝对不可能招惹麻烦。他自认倒霉,答得倒是底气十足,但刚刚答完,心里蓦地一阵寒颤。他感觉,这间屋子里面,有样东西变了。 一股比嘈杂更可怕的寂静,以黑衣人为圆心,往四面八方弥漫。四人不约而同收声,一齐挺直了身体,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竟是方恨少。 “是这样,她喜欢白愁飞,所以去看看他,有什么了不起,”他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不可以?何况,她见谁不见谁,你管得着吗?” 他也不懂,自己怎么突然溜出这样几句话。反正他就是有种直觉,感觉对方正因温柔的举动而生气。温柔是他的结义妹子,也是他的知交好友,他务必要维护她,尽管维护的可能不尽如人意。 苏夜嗤笑道:“我是管不着,我也不想管。” 她不待他们回答,马上又说:“温姑娘的确与我无关,朱姑娘的事,我却管定了。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无谓担心。多指头陀的目标是我,或者还有颜峒主,同诸位实在没有多大关联。” 他们刚以为她狂妄自大,便听她轻描淡写,解释“苦海无边”后真正的缘由。一言以蔽之,对方面对这名神出鬼没的黑衣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遂化被动为主动,先把人质弄到手里,也不顾人质是否顶用。 唐宝牛皱眉想了想,挤出一句话,“真正的目标是你?” “对。” “为了找你们,才袭击朱姑娘?” “对。” 他的第三句说话,把他所有想法连接在一起,没了那股挤牙膏一样的零落感。他意外沉稳地说:“但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从来没见过你。直到现在,我们仍不知你是谁。而且……我们也不清楚苏梦枕的下落。” 苏夜笑了,“有些时候,你没必要知道太多。” 唐宝牛固执的像一头牛,“有必要。我要是死了,死前一定得作个明白鬼,不能白白牺牲。” 苏夜笑道:“你能不能,同样与我无关。我给诸位唯一一个告诫——请你们相信我,乖乖在家静等消息,不想牺牲的话,别做容易牺牲的举动。” 唐宝牛沉声道:“苏楼主还活着?” 苏夜道:“当然。” 唐宝牛道:“你是谁?” 苏夜微笑道:“即便我说了,你们也毫无印象。你们称我为‘那个黑衣老头’,已经足够好。” 第二次刻骨静默,排山倒海地涌来。唐宝牛闷哼了一声,然后消沉下去,似乎在斟酌她的可信程度。方恨少也沉静多了,重新拿起折扇,吹吹扇上尘土,边摇边问:“你是不是黑光上人?” 苏夜以刀背拍中他肩头,他看不见刀的本体,只瞥到一抹墨黑刀光。这使他产生联想,联想到传言甚多的黑光上人詹别野。此黑光非彼黑光,但他出于好奇,还是问了。 苏夜微微一愣,倏地冷笑出声,阴森森地反问道:“倘若黑光上人死了,你们会猜谁呢?” 气氛起初呆板,然后紧张,此时出现奇异的尴尬。若在平时,唐宝牛非拆方恨少的台不可,这时他一脸心不在焉,眼皮都不抬一下。黑光上人也好,无名黑衣人也好,毕竟抵不过朱小腰。 方恨少眼珠转个不停;何择钟兀自回想温柔出门时的神情;蔡追猫瞪着地上一块泥,装作自己不在场。 苏夜见他们均作无声思考状,不由好气兼好笑。她早已萌生去意,即将起身时,漫不经心地道:“对了,王小石人在神侯府。你们有事找不到我,可以去找找他。” 第三百四十三章 深冬寒月,庭户凝霜雪。 这场雪从黄昏时开始下, 再未停过。雪絮纷扬飘洒, 翩然落地, 叠起厚逾两寸,上好绵毯般的积雪。雪没停, 不会有人急着扫雪。园林内外扯绵堆絮,铺满银白雪光。 这里是八爷庄,八爷庄的寻梦园。 顾名思义, 八爷庄就是八爷宅, 就是龙八太爷的府邸。庄园占地颇广, 前面的房屋由龙八本人,以及眷属亲信居住;后面左侧开辟出一个大园子, 园中布置奇花异石, 珍禽灵兽, 规模足够招待当今天子。 府后右侧那一大块地盘, 则建造了石窟监牢,用来囚禁异己, 名叫“深记洞窟”。 蔡党平时暗下黑手, 绑架政敌或其他敌人, 不敢送去普通牢房, 便交给龙八太爷, 集中在同一处看守。换言之,庄园一左一右,差别犹如天堂与地狱。寻梦园歌舞升平时, 深记洞窟经常哀嚎阵阵。府中人住久了,对此已视若无睹。 龙八在朝廷充任职官,在江湖威名赫赫。常人不敢惹他,敢惹他的人缺少证据,拿不到刑部颁发的稽查令,只能望庄兴叹。庄子守卫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外人即使混进内部,也很难成功逃生。 综合这些原因,深记洞窟一直存留到今日,恶名昭著亦无人能管,成为助纣为虐的重要地点。 雪花纷落之际,龙八正坐在寻梦园的海棠楼花厅,用金樽一杯杯痛饮美酒。铜炉炭火炽亮,烧出金红夺目的颜色,照映他的紫色脸膛,使他比平日更显威风。 他当然不肯凭轩独酌。他对面,坐着宝相庄严,不幸缺失左手小指的多指头陀。白愁飞看重的两大知名杀手,田七与杜仲,坐在侧畔相陪。此外还有“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刚从甜山回来的“开阖神君”司空残废。 三征虽损失人员,四棋仍屹立不倒。“太阳钻”钟午负责戍守整座八爷府,“落日杵”黄昏专门把守深记洞窟。余下的利明、吴夜两人,管理寻梦园的安全事务。 园子一旦出现陌生面孔,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惊起满园守卫,续而惊动龙八太爷,造成插翅难飞的窘境。 龙八处于重重防护当中,举目所及,净是他熟悉的得力手下,但他并不感到安全。多指头陀身兼数种绝学,号称佛门圣雄,亦无法让他心神安宁。 对此,他不愿承认,也不可能承认。他只想饮酒行乐,用欢愉掩盖焦虑。但酒性很烈,入口有如火焚,进一步增加了心中焦躁。于是他喝得更多,语气更高昂,借以掩饰异样情状,酒过三巡之时,他甚至叫人支起窗户,任凭户外寒风涌入内厅。 这段时间以来,他心境极不平静。他忌惮苏梦枕的反扑,讨厌白愁飞的一切。他坚持认为,一切均因白愁飞而起。白愁飞庸碌无能,所以出现意料之外的发展。 这么一个人,居然傍上了蔡太师,结下义父义子的关系,令他很不是滋味。堂堂八爷府的人马,居然要帮他收拾残局,更是有风险,没好处,除了憋屈就是憋屈。 谁知这把火会不会烧过来?任劳、任怨都死了,他龙天楼凭什么不会死? 想到此处,龙八一仰头,又吞下一杯烈酒。 叶博识在这里,是因为他重视他的地位势力,愿意费心培养关系。田七、杜仲在这里,是因为白愁飞之不安远超过他,披风冒雪,派他们来商量正经事。司空残废是他的得力干将,多指头陀是他的重要战友。 他尚未醉倒,却有醺然之意,唯在看着这群人的时候,他的情绪方能缓解。 雪渐渐下得大了。北风裹着雪片,不知疲倦,自半空呼啸而过。他侧身抬头,看见黑云密布,漫天风雪。星月藏身云后,恐怕短时间内,无缘与人相见。 这真是个美丽的雪夜。再过几个时辰,雪自然会停,天自然会亮,又是新的一天。他永远预测不出,自己将收到多少指示。 多指头陀举杯,喝了很浅很浅的一小口,慢慢品咂滋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沉着地问:“叶庄主还没回来?” “……没有。” 约莫两刻钟前,叶博识起身告个罪,离席解手。转眼间,两刻钟过去了,他依然不见踪影。若非多指头陀发问,龙八根本忘了席上还有这人。 解手时间过长的话,有许多原因,譬如生了痔疮、便溺不通畅、忘记携带草纸、喝醉昏睡过去。叶博识乃是习武之人,理应不属于任何一种。 然而,谁说武林高手就不能长痔疮? 龙八情不自禁,神游天外,瞬间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他自知不对,赶紧收敛心神,咧嘴一笑,“该不会,他走丢了?出来门后辨认不清道路,走去了相反方向?” 寻梦园轩昂宽广,一向值得他骄傲。他说叶博识走丢了,也带着居高临下的骄傲,无形中把对方定为低人一等。 多指头陀目光霎动,笑了笑权当回应,并未跟着他人一起大笑。等笑声停歇,他拈着胡须,坚持道:“园中人多,不仅有固定守卫,也有巡视人马。叶庄主怎么可能迷路?他迟迟未归……” 他的坚持看似不合时宜,看似思虑太重。然而,事实的确如他所言——叶博识为什么不回来? 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常常是古怪的,致命的,一针见血的。杯觥交错间,多指头陀悠闲自在问了两句话,顿时把人拉回现实世界,逼迫他们思考这个疑点。 龙八想笑,胸口似乎梗了根看不见的鱼刺,竟没能笑出声。侍女走上前替他倒酒,却被他一把推开。他讨厌疑神疑鬼,也不明白为何要小题大作,但转念一想,还是按捺住性子,抬眼望向右侧座位。 司空残废心领神会,即时离座,沉声道:“我去瞧瞧。” 他想都不想,顺手抄起席畔的八棱金鞭,大踏步走出花厅。龙八注视他的背影,勉强露出笑容,说:“喝呀,咱们继续喝!” 他再端起酒杯时,酒没来由地变了滋味。司空残废手握金鞭的模样,在他心底留下不可抹消的烙印,顺便搅浑了筵席气氛,使大家心不在焉。 这傻乎乎的家伙,干吗要带走兵器呢?难道寻梦园里,存在需要他出手的危险? 多指头陀神色自若,眉毛轻轻颤动,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和龙八太爷不一样,他性格更加沉稳。数十年的坐禅苦修,毕竟不是白白耗费时光。他并不固执,只是耐性好,非要弄清楚叶博识一去不回的原因。 他得到答案之后,才乐意继续喝酒。在此之前,他会耐心等候。 想不到这一等,转眼又等了两刻钟。叶博识没回来,去找他的司空残废也跟着不见了。 风雪呼啸,灯影摇曳。菜肴散发香气,宛如厅内不断升腾的疑惑。田七、杜仲坐立不安,狐疑地望着主人。龙八勉强笑了几下,笑声相当生硬,一听就知道是硬挤出来的。 这毫无疑问是反常之事。俗话说,物有反常必为妖。莫非叶博识和司空残废,在去茅厕途中,被妖怪抓走了吗? 一下子,众人的酒无法再喝。多指头陀抖抖百衲衣,含笑站起,从容道:“此事奇哉怪哉。洒家不信邪,这就过去看一看。” 他武功最高,地位同样最高。他一自告奋勇,其他人立即坐不住了。剩下两个人相继起身,你一句我一句,坚持请大师留下,自己去跑这趟腿。 这原是叫个人便能处理的小事,此时忽然变了味道。 龙八侧耳细听,只能听到茫茫风声,绝无半点异常声响。他眉宇之间,陡然浮现化不开的疑窦。到了这关头,他终于不再遮掩真实心情,既觉惊奇,亦觉恼怒,哼了一声道:“一起去吧!” 事实上,连续两人出门未归,最合理的解释是:他们遇上了脱不开身的意外。叶博识好说,司空残废武功极高,双鞭沉猛凶悍,所向披靡。他若遇到强敌,怎会叫都不叫一句,就此沉寂无声? 众人怀着这样的疑问,急匆匆奔出花厅大门,沿着依水回廊,疾步走向回廊尽头。那里有座僻静小院,正是离海棠楼最近的茅厕。 为了讲排场,充门面,尽管多此一举,龙八仍在茅厕大门处,安排两名干练护卫。雪下得太大,两人钉子般伫立门外,身上头上堆满白雪,周身纹丝不动。 龙八一见他们,登时恼怒不已,怒气冲冲地道:“你们这两个傻瓜!蠢材!明摆着出了事,为啥不赶紧……” 风雪声里,斥责戛然而止。他走到近处,突然发觉不对劲,急忙抬起双手,分往两边一推。果不其然,两名护卫同时倒地,僵如木偶,不知是死是活。 龙八面沉如水,脸皮立时紫胀起来,未等多指头陀发话,已闪身走进茅房。 由于皇帝时常临幸寻梦园,园中房屋修缮的尽善尽美。就连五谷轮回之地,也铺上了厚毛毡,熏起了宫制香。四人一拥而入,足底柔软厚实,鼻端清香沁人,理应觉得舒适,实际感受却正好相反。 他们神情都很古怪,眼睛都在往下看,瞪着地上的两个人,准确地说,是两具尸首。 叶博识死了。 司空残废也死了。 他们死在密不透风的寻梦园里,如同扇在龙八太爷脸上的一记耳光。第三百四十四章 龙八太爷俯身,伸手翻弄一下尸体, 瞪视良久, 嘶声问:“我的人在哪里?” 多指头陀不是他的人, 却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他叹了口气,一转身, 走出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 钟午、吴夜、利明三人很快赶来。黄昏职责较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龙八太爷不愿叫他离开辖地。 三人发觉客人死了, 不禁面带惊容, 异口同声, 均说八爷庄里绝无异样,既没出现陌生人, 也没发生怪事。 龙八心烦意乱, 无心追究, 犹如笼中困兽, 在海棠楼外来回踱步,踩出一圈接一圈的脚印。脚印杂乱无章, 印证了他的心情。他神色可怕极了, 随时准备发作, 却不知该拿谁当出气筒。 叶博识死状十分安详, 似是解手之时, 由后方挨了一刀。司空残废武功高一些,受到的惊吓也大一些,满脸咬牙切齿。 两人一侧卧, 一俯卧,身畔空空荡荡,找不到凶手遗留的痕迹。司空残废可能抽出蟒鞭,预备动手,但一招未出,人已受到致命重击,颓然扑倒在地。 形势极坏,龙八心思早已不在酒席那里。他重重踏步,眉头几乎打成疙瘩,倏地停住,发出简短而严峻的命令,要那三人率领部下,搜索整个寻梦园,寻找可疑人物。 他之所以下达命令,只因这是必做之事。无论来者何人,能在一眨眼间,抢在司空残废蟒鞭出手前,干净利落杀了他,扬长而去,都不是区区四棋可以应付的对手。 他既然不抱希望,就无法真正平复心情,直到众人离去后许久,仍在雪地里徘徊。 在他看来,敌人一走了之,是最令他舒心的结果,如果没走,见到搜索队伍,按捺不住脾气,再度下手杀人,也会暴露方位。袭击过后,他摸到了对方行踪,底气自然水涨船高。 可是,这么一点点要求,注定得不到满足。 搜查途中,钟午、吴夜率领的两组人安然无恙。“明月钹”利明走着走着,突然手捂额头,连声抱怨头晕,随即站立不住,软瘫在雪地里。身边兄弟前去救护时,发现他已经断了气。 这批人有的愚笨,有的聪明。前者如同无头苍蝇,满地瞎转瞎忙,抓不住事情本质。后者立刻想明白原因,脸色瞬息万变,低声商量几句,抬起尸体,去找离他们最近的吴夜。 吴夜听完消息,同样不知所措,赶紧折返海棠楼,直奔龙八太爷,将此事原封不动地禀告上去。龙八惊怒交加,气的手脚没处安放,反倒斥责他一顿,亲自检查变成死人的得力下属。 利明死时,容貌一如既往,似乎只是睡着了,又过约莫一刻钟,面部竟慢慢透出青紫颜色,一看便知他身中剧毒。 他和吴夜都留在寻梦园,用过晚饭后,开始清点人手,安排事务。换句话说,他何时中毒,怎样中毒,毒药来自哪个门派,别人均不得而知。即使他还活着,也很难解释清楚。 多指头陀认为,毒药有可能预先下在饭菜里,至今才发作。说不定,施毒者抵达寻梦园的时间,比他们想象中更早。 叶、司空、利三具尸体,被拖进海棠楼,停放于一楼正厅。龙八出来进去,都能看到这些晦气的东西。但他不介意,所有人都不介意。“凶手仍在”的念头,令他们毛发耸立,毛骨悚然,忘记了无关紧要的成见。 楼中婢女、杂役遵照龙八号令,退至其他地方,换上精悍能干的护卫。几位大人物坐回原处,面色凝重,斟酌着今夜危机。 田七和杜仲面对未知危险,态度异常镇定,甚至跃跃欲试,把这件事看作一个机会。他们深得孙鱼看重,被他列为无惧生死,可堪大用的部属。对他们而言,挑战意味着机会,机会意味着高官厚禄。 一时半会间,高官弄不到手,厚禄也差可告慰。 这并非是说,他们没有自知之明,像梁何那样,叫嚷着要对手滚出来决一死战。他们仅是认为,未到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用不着如临大敌。 两人一直在等待,等候出头时机。所谓苍天不负有心人,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机会悄然而至。 数年前,王小石杀死傅宗书,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龙八没死,却被一石子打中眉间,自此破了相。 他深信相学,认为印堂与人的官运息息相关。印堂处多了道小疤,代表他为官之路崎岖坑洼,不能平步青云。 于是,他把负伤以来的所有挫折,都归结给王小石。风雨楼上下焦头烂额,是白愁飞的错。他这几年运道不好,肯定是王小石的错。 他凑近烛火时,小疤倒映烛光,微微发亮。它不停动弹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清楚地标示出他眉毛的移动趋势。 过了一会儿,伤疤终于回到眉心。多指头陀瞟他一眼,轻叹一声,“依洒家之见,不如吃了这个暗亏,日后再图报复。” 出家人口称“报复”,当真违和至极。龙八听惯了,不以为意,恨恨地道:“难道放他跑了?” 多指头陀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有三分苦涩,“给人方便,乃是给自己方便。咱们若能平安度过今夜,便是佛祖庇佑。” 一语惊破梦中人,点出众人最大的隐忧。他们不怕凶手离开,只怕他潜伏在附近,伺机再找受害者。龙八自负勇武,多指头陀亦对武功有着充足信心。然而,他们均觉焦躁不安,担忧此地是否安全。 最讽刺的是,这里并非被风雪封锁的孤岛荒山,而是大宋都城,天子脚下。寻梦园可说是私人产业,也可以说是半个御苑。龙八平日津津乐道的武学、人脉、后台,全部成了笑话,派不上半点用场。 他犹豫不决,嘿声不语。田七忽道:“八爷,我们兄弟迟早要回金风细雨楼,不如现在就走,顺路替你报信。” 龙八肃容道:“哦?” 杜仲说:“我们先去太师府,通报此事,听候太师示下,要么直接回去,要么跟太师府朋友一起回来,联合八爷,准备瓮中捉鳖。而且……今晚十有八九,是那失踪了的黑衣老人在捣鬼。白楼主知道了,一定也非常关心。” 两人地位低微,轻易见不到朝中大官,想到有机会面见蔡太师,顿时更加雀跃,有意逞逞英雄。 这个建议利人利己,暗合龙八心思。譬如说,他过去很讨厌天下第七,认为他阴森诡异,像墓地里爬出来的活跳尸。可是,如果天下第七来到寻梦园,强强联手,还有什么好怕? 他又想起,蔡京多次提醒他们,一定要查清黑衣人的来历。他仍未死心,仍未放弃,仍想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刹那间,他脑子里冒出无数念头,同时沉声道:“很好。” 他之前不怎么瞧得起这两人,因为他们只是白愁飞手下,甚至比不过坐拥山庄的叶博识。若非白愁飞派遣他们传口信,他才不会把这种人奉为座上宾。 此一时彼一时,到了见识真功夫的关头,他的夸赞是真诚无欺的。两人甘愿冒险,带回援兵,即便动机不纯,也值得他大大褒奖一番。 他左手按在桌上,一只蒲扇大小的右掌,用力拍着田七的肩背,一边拍,一边颔首称赞。也许是他天生领袖的魅力,动人心魄的气势打动了旁观者。他尚未拍完,“白热枪”吴夜已抢着道:“八爷,我想送他们出去,确保他们平安离开。” 龙八眯起眼睛,说:“好,你们都很好。你叫上外面的钟午,一起送两位客人出门,等送完了,别着急回来,去石洞那边走一趟。” 多指头陀微觉诧异,问道:“你担心……” 龙八断然道:“我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全是王小石那贱人的计策。我若沉不住气,把黄昏叫到园子里,那可方便了他!” 主人既这么说,客人当然不便反对。其实,多指头陀表面气定神闲,沉稳内敛,内心却在起伏不定,悄悄打着小算盘。 他不太害怕强敌,因为江湖上,能杀掉他的高手着实不多。偏在此时此地,他遇上了这种人,不得不替自己多多打算。 他宁可放两个无关紧要之人去冒险,也不愿亲履险地,于阴沟里翻船,所以他一句话不多说,一个动作不多做,向田七等人露出慈和微笑,变相支持他们。 吴夜找到钟午,转达龙八之意。两人遂联袂而出,恭送风雨楼两大杀手。 外面北风呼啸,雪片如细小的冰渣,打在人脸上,留下轻微痛感,再化作冰冷水珠。钟午深吸一口寒气,抹了把脸,油然而生一种活着的感觉。他不怕冷不怕热,但冷风灌进脏腑,使他耳目一新,让他把心思放回人间。 他和龙八太爷一样,赞成田七的主意,暗中祈祷他们手脚够麻利,尽快打个来回,把他从这咄咄怪事里救出去。 到了寻梦园外,事先有人得到消息,等在外头,一步一个脚印,牵着两匹坐骑,把缰绳递到马主手中。田七跃上马背,然后是杜仲。他们拱手为礼,客客气气地道别,用力一夹马腹。那两匹马一路小跑,冲进没有尽头的雪夜。 钟午手提风灯,目送他们离去,蓦地豪情万丈,心想这真是两条好汉。一瞬间,作案怪人也不太可怖了,尸首也不太吓人了,好像鼓足勇气,世上所有困难就不在话下了似的。 就在此时,他猛然发现,田七、杜仲身体同时一僵,同时发出狂叫。狂叫声里,有四分惊惧,四分不解,还有两分痛楚。 他大为惊骇,下意识往后退去,但见肆虐的风雪里,两人仿佛瞬间失去力量,相继倒撞下马。马匹训练有素,在原地打了几个圈,站住了,困惑地望着倒地的主人。 第三百四十五章 这时候天昏地暗,以钟午的眼力, 至多能看清二十步开外的情况。 他一下子慌了。 他慌了, 身后的吴夜也慌了。堂堂八爷府两大高手, 如同不谙武功的小丫头,嘴一张, 脚一跺,提着灯笼,狂奔回寻梦园, 速度别提多么快了。 新出现的两具尸体, 被其他人抬了回去, 照常抬到海棠楼那边,交给龙八太爷。他们发现, 死者胸口插着透明冰柱。冰柱刺碎胸骨, 穿透心脏, 随后因血液温度而融化, 留下体外的一小截。 有人用雪水凝冰,迎着烈烈寒风, 甩出这冰做的暗器, 一举杀了他们。 难怪钟午看不见凶器, 难怪两人像中了邪, 没来由地胸口溅血, 死于非命。 别人还好说,钟午的反应尤为激烈,怎么都不肯去深记洞窟, 查看黄昏是否平安。他怕一出门,黑夜里又来相同一击,让他同赴幽冥。 不得不说,他的担心很有道理。而且他无端身亡,对他的主子有什么好处? 龙八脸色如同放坏了的猪肝,多指头陀的脸亦透出蜡黄色。两人负手而立,故作平静,但平静之中,总带着点无精打采。府中侍卫替他们关门闭户,将窗户销紧。他们坐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宛如身坠冰窟。 毒药可以预先准备,杀人暗器却得亲手施放。如今每个人都相信,那个无名高手就在寻梦园,迟迟不肯离开。 龙八叫钟午守在楼外,吴夜站在花厅屏风处,监视大门和两旁窗户。与此同时,他调来一百余名亲兵护卫,要求他们围住海棠楼,不准放进一只苍蝇。 寒冬腊月有没有苍蝇,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花厅里,总共只剩龙八、多指头陀、吴夜三个人。龙八一向很高看多指头陀,很信任吴夜,才允许他们留下。外人退走之后,他抬眼一扫,看见空荡荡的厅堂。这是个狼狈不堪的场景,却能让他安心。 他想说话,斟酌再三,居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不说,有人说。多指头陀沉声道:“八爷,咱们有两个出路。” 龙八用一种格外柔和,格外迷惑的语气,反问道:“出路?” 他还在想呢,事情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雪刚下的时候,他正饮酒行乐,吃腻了银盘中的肥鹅、虾蟹、醉鸡,浑不觉大难临头。结果,仅过去一个时辰,司空残废死了,利明死了,田七杜仲叶博识都死了。 他无心统计损失,因为他本人也陷入同一场危机。他不满钟午再三推拒,打算事后训斥一顿。可他本人都不想出门,只想缩在这张宽大的座椅中,坐到地老天荒为止。 多指头陀说:“园中有数百人之多。八爷可以把他们聚集起来,一起往外冲。敌人本事再大,也无法同时拦截这么多人。” 龙八眼皮一抬,问道:“你和我混在这些人里,迷淆对手的判断?” 多指头陀道:“是。” 龙八脸皮发紧,紧张到接近抽动。他板着脸问:“第二条路呢?” 多指头陀从容道:“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咱们在这儿安心等着,等到天亮了,雪晴了,再光明正大带上一批人马,浩浩荡荡前往太师府。” 说到底,这仍是凭借人多势众,恐吓敌人,让其不敢接近。无论哪一种,都符合龙八的口味。他想了想,觉得第一种大动干戈,容易贻笑大方,且风险较大,实在不值得。万一对方眼神利如鹰隼,于五百人中认出他龙天楼,一路跟踪偷袭,麻烦可就大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龙八起身,踱到窗前,轻轻开启一条缝,往外瞄了一眼。雪地上灯火通明,偶尔传来走动的声音。灯焰上扣着琉璃罩,和罩子一起,在风中欹斜摆荡,产生难以形容的光影变幻。 他心思微动,重新关闭窗户,断然道:“咱们哪里都不去,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靠暗算杀了几个人,也想让人怕他?贸贸然逃亡,只会贻笑大方。” 多指头陀自然清楚,龙八十分忌惮那个神秘人物,反而故作豪迈,生怕外人看出他的紧张。他并不点破,更不反驳。事实上,他也有些惧怕,不愿轻举妄动,投入窗外一眼看不到边的黑暗。 他拿起一根钎子,小心地剔了剔灯花,同时颔首道:“好。” 两人就此沉默,谁都不愿多说一句话。多指头陀闭目养神,似乎天塌下来也没关系。龙八面色略有恢复,从坏掉了的猪肝,变回平常的紫脸膛,神情亦平和多了。 “坐等至天明”,与“揪出凶手并移送太师府”相比,委实轻松太多。楼外围着一百来人,倘若龙八愿意,大可叫来更多。这使他底气上涨,心情平缓。 尽管他知道,即使在他和多指头陀面前,这一百一十七人也是形同虚设。 他先想起损失一人的四棋,续而想到全军覆没的三征。他已不再做三正四奇的美梦,不想三征四棋亦七零八落,损伤殆尽。 他不以部下为意,却心疼曾经付出的精力。司徒残、司马废两人各有一个徒弟,可以召来效力。四棋变成三棋,又能提拔谁补充? 他觉得,钟午和吴夜两人,运气实在不错。田七等人倒地时,凶手应该就在附近。他们想明白了这个事实,才毛骨悚然,争抢着逃回园内。 但凶手为何不杀他们?他在心中,把对方定为元十三限一类的前辈高人。这等人想杀钟午,还不是举手投足间的事? 然后他继续思考,琢磨今夜人员相继被杀的原因。深记洞窟里,正关着三名人质。对方是不是为这三人而来?是否真如他想象的那样,意图把守卫全部吸引到寻梦园? 更糟糕的是,过去这么久,无人前去联系黄昏?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龙八太爷想起人质,立即想起人质中的朱小腰。他见惯了美女,却没见过朱小腰这么美,这么深具风情的女子。她蹙眉生怒,仿佛落花从她眉间飘落,飘入她比秋水更明亮的眼睛。她站着不动时,风姿都胜过了他府中的舞姬。若非忌惮后续的报复,他早就不顾一切,强行侵犯了她。 这时再想,他居然为此感到后悔。也许人将死之际,想法会更加肆无忌惮。反正,他后悔了,后悔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只困兽,困在由黄金与锦缎打造的牢笼里。 他长长叹了口气,面色阴晴不定,目光散漫地掠过吴夜,忽然之间,又掠了回来。 吴夜低头站着,侧脸正对旁边灯光,一半脸异常明亮,一半脸布满阴影。龙八太爷端详这张脸,不知怎么回事,心头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他非常意外,同时非常警惕,好像在许多柳絮里,碰上了一条伪装成柳絮的带毒毛虫。毛虫不可怕,可怕的是意料之外的强烈惊吓。 多指头陀忽地睁开双眼,诧异地望着他。他不太熟悉吴夜,所以看不出任何问题。龙八起身,他的眼神跟着霎动,飘过去,飘到吴夜的位置。 龙八走到吴夜身边,抬起手中灯盏。两重灯光打在吴夜鬓角,照的纤毫毕现。哪怕吴夜头发里有只螨虫,都能被照了出来。 他从未真正在乎他们,也从未特别认真地检查他们的脸。他们长相如何,绝对不如忠诚重要,所以直到现在,他才体悟到吴夜的怪异。 身形、五官、体态,乃至说话时的声音,都一模一样,找不出异样之处。然而,龙八仔细看,用力看,一处处细节挑剔过去,必能挑出破绽。 两个身影定格了一小段时间。吴夜僵立不动,龙八表情却有趣极了。 他忽然问:“吴夜,你的头发……” 吴夜头发长得很好,很浓密。可有那么一撮头发,没有长进肉里,好像硬黏在皮肤上。这可能是因为吴夜正在脱发,为形象起见,瞒着人粘了假发,也可能有更糟糕的理由。 多指头陀咳了一声,慢慢站起,迷惑地看着这对主仆。他眼里依然有迷惘的光,有点听不懂这段对话。他需要多想几次,才能想出龙八太爷的意思。 吴夜不紧张,不惊讶,反倒露齿一笑。他连牙齿都精心画过妆,以便尽可能地相似。唯有做出袒露牙齿的表情时,最熟悉他的朋友方能看到破绽。 他温柔地说:“你再仔细看看,你看我是吴夜吗?” 这轻轻柔柔的一句话,竟让龙八太爷额上出汗,多指头陀毛发耸立,如惊雷般炸开。话到中途,他手臂往前一送,迅如闪电,探向龙八腰肋。 一把薄如纸,黑如墨,锋利到无与伦比的黑刀,倏地钉入龙八腰间。他铁箍一样的左手,疾拍在龙八肩头,顺势紧紧抓住,将其摁在原地。 龙八腰间一凉,随即感到一阵炽热,最后才是剧痛。夜刀骤进骤出,拉出一条狭长的伤口。鲜血狂涌而出,浸透衣袍,沿着下垂的衣袂滚落。 吴夜,已经不再是吴夜。他一旦放弃伪装,容貌便变的诡谲怪异,整张脸都在垮塌。他转头看向多指头陀,像虎豹打量着猎物,一边刀刺龙八太爷,一边冲他微笑。 第三百四十六章 苏夜神色严肃,双手不断搓揉脸颊。她每揉一下, 一块肌肉就被推到特定位置, 多揉几下, 那个部位给人的印象,会变的迥然相异。 她面前, 放着把擦得亮亮的银酒壶,反射出一道扭曲影像。她丝毫不在意影像多么突兀,自顾自地打理自己, 让面容恢复到“吴夜”的模样。 她挑眉, 壶上的影也挑眉。两者相映成趣, 使房间里多了些诡异气氛,犹如恐怖片中的场景。 雪未落时, 真正的吴夜已经死了。她易容成他, 混入守卫森严的寻梦园。与其说混入, 不如说大摇大摆走进去。 由于她作了详细准备, 预先观察了两天时间,这次易容相当成功。她所到之处, 不论上司下属, 均未特别注意她, 问她今天为何长得不对劲。 她找到送给利明的饭菜, 掀开食盒盖子, 下了一个时辰后发作的毒。龙八宴请宾客时,她避开吴夜部属的耳目,潜入海棠楼附近, 藏身楼畔的参天古松。 叶博识离席,她紧缀在后,轻而易举杀了他。他一死,将有人察觉不对。她继续留在茅房那边,直到司空残废气势汹汹闯进来,再取一条人命。 然后,她弄僵了负责看守院子的护卫,坐等第三个送死的倒霉鬼。 这一次场面浩大,龙八、多指头陀、田七和杜仲全部来了。她遂退避三舍,回到吴夜应该待着的地方,等候龙八太爷的召集命令。 果然不出她所料,利明体内剧毒按时生效,行路中途突然毙命。田七、杜仲自告奋勇,出门报信。她马上毛遂自荐,跟出去送客,以风雪为屏障,握雪化水,凝水成冰,从袖子里弹出两枚冰刺,杀死了他们。 她站在钟午后面,纯靠指力和腕力发射暗器。暗器去如急电,半路转弯,反而自死者前胸打入。多指头陀审视尸体,只当凶手藏在前方,终究没看出内里玄机。 其实,即使她不用巧劲,随随便便刺杀两人,其他人也怀疑不到她头上。吴夜武功说好不好,说差不差,与死者在伯仲之间,并无轻易捏出冰柱的内功。他能成功杀人的话,唐宝牛也能和关七一战了。 风紧雪急,天色阴暗昏黑,室内人来人往,烛光晃动不休,外加命案频发,众人潜意识里均有巨大压力。他们全副心神关注黑衣老人,根本不在乎吴夜的举动。 她随时准备东窗事发,暴起杀人,不想拖延了这么久。 敢死队出师未捷身先死,龙八索性当了缩头乌龟,老老实实窝在楼里。他这一窝,等同于自寻死路,再也没能走出这座雕梁画栋,外接抄手回廊的华美小楼。 吴夜的尸体被她藏在一间仓库,以后衙门进行搜查,肯定会发现。至于钟午和黄昏…… 她想到这儿,忽然双眉一蹙,回身一望。 龙八太爷横尸于太师椅上,已经完全断了气。多指头陀维持端坐的姿势,坐在龙八对面,双手平放膝上,头低垂胸前,困难地吸着气。他一吸气,便有血红色的泡沫从鼻中涌出,让下一次呼吸更加困难。 他施展多罗叶指时,挨了第一刀,施展拈花指时,挨了第二刀。他武功确实很高,甚至比传闻中还高,却不幸碰上了一个更高的敌人。 他没死,离死仅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他竭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抬头,发现“吴夜”正在当窗理发髻,对壶贴花黄。 他气若游丝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假扮身份……为什么偷袭?” 苏夜托了托下巴,身体猛地挺直,弹指间,重新变成一条相貌堂堂的大汉。她仍然使用吴夜的声音,悠然笑道:“大师想问,你与八太爷两人加起来,当面硬拼,同样不是我的对手。我何必多此一举?” 多指头陀的血涌入喉咙,呛得他说不出话。他挤了半天,只挤出了两个字,“无……耻……” 同时,他努力睁开眼睛,用眼神表示,那就是他想问的问题。苏夜一愣,笑道:“我本不想浪费口舌,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之所以这么做,共有三个原因。” 她担心自己没说完,多指头陀就坚持不住,于是说得又快又清晰,“那时,任劳、任怨两兄弟在天泉湖驾船围攻颜鹤发,打算抓捕苏梦枕。他们两位平时做何营生,有何手段,相信大师你也很清楚。” “我看到他们的一瞬间,恨透了他们,也恨透了你们,不但恨,而且痛恨,”苏夜微微一笑,顺便抬起手,凌空画了个圈,表示“你们”是虚指,“他们已死在我手里,可我仍然恨,一想到那一夜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就和大师一样,心血直冲喉头。” “我想报复,我选择最可怕,最有威慑力的方式,向你们下手。” 她说到后来,语气里笑意消失,充满刺骨的恨意,好像寒风冲破窗纸,撞进多指头陀的耳朵。 她略微一停顿,继续说道:“此外,我想借此机会,练一练我的易容术,昔年的上官世家、如今的金字招牌方家,都精通易容。易容至难之处在于,如何才能骗过正主的亲朋好友。要达到这个目标,音容笑貌、动作姿势一样不可或缺,甚至常人注意不到的细微关节,也得尽力留意。” “如果熟悉吴夜的人很难认出我,”她微笑道,“我就勉强可以出师了吧?这一次成功个七八分,下一次有可能是九分、十分。大师,你说我的下个目标,是谁家宅院呢?” 多指头陀没有回答,因为他不能回答。他咽喉无伤,肺叶却遭刀气摧毁,若非他长年修炼五台山的“无法大法”,内功练到了极致,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苏夜缓步走近,低头看他,眸中绝无怜悯,只有冰冷,“第三个原因嘛,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难道大师做得,我做不得?你到天衣居士身边藏了那么多年,为的是伺机害死他,在蔡京面前争功,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你是看破了呢?还是至死执迷不悟,不后悔自己心术不正,只后悔手段不够高?” 多指头陀失踪很长时间,连方应看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认为他不是死了,就是云游四海,浪迹天涯。但他一直活得很好,去主持了一家叫作“老子庙”的寺庙。 他和天衣居士成了生死之交,凡事投其所好,并拿寺里的香火钱,帮忙支付一切花费。天衣居士一切起居饮食、爱好花销,都由他出钱,被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有时候,天衣居士自觉不妥,多指头陀便大说好话,把他形容成仙神一样的绝世高人,与俗人不同。仙神用了老子庙的布施,不是损失,而是荣耀。 这种话说得多了,天衣居士便不再推辞,大大方方拿了钱。 然而,那并非香火钱,而是从太师府里得到的金银,专门用于收买拉拢。多指头陀本人亦是奉蔡京之命,到诸葛神侯二师兄身边监视的。 不幸的是,天衣居士早已看破这个阴谋,这才拿钱拿的心安理得,一次也不拒绝。 头陀花了钱,费了力气,好话说尽,像拍蔡京马屁一样拍天衣居士,用弹琴、养鱼、下棋等手艺拢住对方,结果自己才是那个被骗了的傻瓜。苏夜从王小石口中得悉此事,轻描淡写说出,用来讽刺他机关算尽太聪明。 多指头陀刚才不回答,这次仍不答。他喉里发出一阵格格的轻响,吐出最后一口气,头一侧,就此死去。他永远听不到任何问题,也给不出任何答案了。 苏夜一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龙八,转身走出这间花厅。 她继续顶着吴夜的皮囊,出门寻找钟午,口称龙八太爷有事。钟午不疑有他,抬脚就走,一进厅门,身后骤然挨了一掌,哼都没哼一声,气绝当场。 苏夜从三具尸体身边搜出令牌、令旗,不管有用无用,均塞在自己腰间。做完这些事之后,她找出楼外防守较为稀疏的方向,开启窗户,在浓暗夜色、呼啸冬风的掩护下,如同一只长着隐形翅膀的大鸟,掠向深记洞窟。 “落日杵”黄昏正躺在深记洞窟旁边的一排房屋里。 事发至今,龙八起初心慌意乱,然后慌不择路,最后呜呼哀哉。慌乱期间,他好歹没彻底忘记黄昏,派一队人到洞窟这里,把怪事囫囵吞枣似地告诉了他。寻梦园一干人马调动,他也都在事后收到消息。 他心情极度矛盾,既觉得这里不安全,想和龙八等人待在一起,又怕真去了,遭受池鱼之殃,成为下一个受害者。人躺在床上,神志却极其清醒,看到房梁生出的深色印记,都能把印记想象成一张人脸。 他对龙八固然忠心,但一遇上致命危机,忠心两字就得退到性命后面。可惜的是,他退无可退,只好睁眼躺着,听着窗外风声,试图排遣这个无尽长夜。 忽然,门上响起响亮的敲击声,竟把他惊得跳了起来。门外人大声通报道:“旗主,吴爷来了!” 黄昏见到吴夜时,吴夜手持龙八随身携带的令牌,满面焦灼,心绪显然坏到了极点。他没来得及问,吴夜已急急道:“快,快去把石窟里的人犯提出来,交给八爷。” 黄昏知道,在紧急关头,龙八和多指头陀绝对不会甘冒大险,亲自过来提人。他不怀疑吴夜,只好奇原因,便问道:“怎么啦?” 吴夜的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能怎么啦?八爷不是人家对手,想用人犯息事宁人。” 第三百四十七章 苏夜杀龙八太爷的这一天,王小石约见白愁飞。 诸葛先生一力促成这次“和谈”。谈话在神侯府附近进行, 全程处于四大名捕的监视下。白愁飞胆子再大, 亦不敢于此地肆意妄为, 王小石等人的安全便有了保障。 王小石已见到了苏梦枕,与这位大哥推心置腹地长谈。他发现苏梦枕病情已经无可挽回, 登时泪洒衣襟,发誓以后永远留在他身边,兄弟并肩为战。 他身为三楼主, 自然再清楚不过, 白愁飞乃是垂涎金风细雨楼基业, 迟迟等不来原主人的死亡,才主动投靠蔡京, 得到太师府高手、蔡党官员协助, 逐步架空了苏梦枕, 并发动冬至惊变。 他结识白愁飞在先, 偶遇苏梦枕在后。按理说,他和白愁飞交情更深, 加入风雨楼时, 也是两人同进同退, 一起担任二楼主、三楼主。可惜天意弄人, 偏是那个交情深的人, 作出了不义之举。 数年之前,他戴罪逃亡天涯,逃亡期间, 时时挂念京城的亲朋好友。时光转瞬即逝,京中形势却毫无缓和迹象,派系斗争、帮派冲突一度达到十几年来的巅峰。甚至他师父天衣居士,亦被迫退出隐居生活,尝试解决师叔们的积怨。 他杀死了傅宗书,成为天下侠士心目中的大英雄,但他错过了为数众多的关键变故。 他曾像鸵鸟般,把头往沙子里一扎,认为远离争端,争端便不会找上他。直到甜山同门相残,玉塔轰然倒塌,他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但他心中,始终怀有一线希望。他希望白愁飞和苏梦枕之间,仅是因为理念不同,做事方法有差别,又无人居中调解,才让矛盾激化到如今的地步。 白愁飞想成名,想做人上之人,想一飞冲天。他的想飞之心,一生也不会死去。王小石理解并尊重这个目标,亦认为这是人之常情。儿须成名酒须醉,成名的为何不能是他的白二哥? 何况,“功成名就”与“行侠仗义”并不冲突。大侠萧秋水名动天下,凭借的可不是欺善怕恶。 他思索许久,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白愁飞放弃蔡京,以便抹平兄弟情谊中的裂隙。他是天衣居士的高足,武功堪称年轻一代翘楚,却不认为武功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他知道这很难,但他决定尽力一试。 然后,在这场绝不愉快的短暂谈话里,他赫然发现,过去发生的事可不是误会,也不是什么理念上的差别,而是由白愁飞一手造成的事实,深谋远虑后的决策。 白愁飞先用交情软化他,见他态度坚决,顿时由软转硬,指控苏梦枕因中毒而心性大变,不再拥有过去的人望。他取而代之,既顺应天理人情,又可以借机与朝廷亲近,使风雨楼如虎添翼,一举打垮六分半堂,一跃而成京城唯一霸主。 换而言之,他坦承自己投靠奸党,背叛了苏梦枕,不得不拉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试图混淆王小石,打消其敌意。 王小石不吃这一套,对他极其失望,也极其痛心,不再奢求三兄弟和平共处。至此,两人算是彻底撕破脸皮,差一点打了起来,幸好被无情用琴声化解戾气,才未酿成神侯府巷口的冲突。 他刚刚开始痛心,白愁飞马上又扔出一个重磅炸弹。 他那曾经开镖局,后来洗手不干,做布匹生意的父亲王天六,和一母同胞的姐姐王紫萍,已经落在白愁飞手中,作为威胁他的人质。白愁飞见无情等人在旁,遂隐晦地点出这一事实,然后张狂大笑,潇洒离去,留他一个人且惊且怒,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他仗义出头,助苏梦枕夺回风雨楼,那么他的父姊便要死于非命。即使唐宝牛、方恨少等人出面,白愁飞也可以故技重施,逼他们别管闲事。 三人结义之初,白愁飞便从白楼资料库里,看见了他的籍贯、出身及家人。谁能想到,这也成了用来拿捏结义兄弟的筹码? 所幸,四大名捕自认义不容辞,愿意帮他救人。苏、白之争波及了无关的平民百姓,便属于六扇门捕快的管辖范围。白愁飞未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亦不会袖手旁观。 四大名捕背后,尚有六扇门地位至高无上的诸葛先生。诸葛先生以外,天衣居士还在洛阳等候消息,必要时可以帮徒弟的忙。他并不孤单,可他当真难过到了极点。任何借口,任何苦衷,都无法解释白愁飞绑架他家里人的行动。他到今天才真正看清白愁飞,而看清的代价,竟是他世上仅剩的两名至亲。 风雪已停,积雪仍在,天空一碧如洗。他坐在苏梦枕房外发呆,仿佛感觉不到冰雪的寒冷。往事种种如走马观花,在他脑海中轮番上演。他踏入江湖的年头实在不少,却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因受欺负而伤心欲绝。 忽然,他瞥见一个黑影。 那个终日穿着黑衣,脾气非常古怪,对他没有好气的怪老头回来了。有时候,他觉得这个老头像只流浪猫,时时出现,时时不见,谁都摸不清他的意图。 老头直奔苏梦枕的房间,风一样擦过他身边。他惊鸿一瞥,看见他捧着一个金光灿烂的东西。若没看错,那东西……好像是个金暖炉? 王小石无意识地抿起嘴,使他外貌更显年轻,同时用力呼出一口气。黑衣人讨厌别人偷听对话,每次开口,都用聚音成线的功夫,把话送到对方耳朵里。人家不愿被偷听,他就不听。可他也不想起身走开,孩子似地赌气坐在那里,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他看得没错,苏夜手里那样东西,的确是一只鎏金镶珊瑚的暖炉。炉身雕八爪金龙,缭绕盘旋,炉中盛装梅花香炭,只闻其香,闻不到炭火烧出的烟雾。 暖炉来自寻梦园,专供达官贵人冬天抱在怀中取暖。苏夜离开之时,一眼看中了它,便把它一起带了回来,转送给苏梦枕。 她送完后,立马进行老三篇问话——吃得怎样?睡得怎样?身体怎么样? 而苏梦枕的回答也是“很好”,“很好”,和“很好”。 例行对话说多了,让她有种天天请安的错觉。但她乐此不疲,苏梦枕似乎也不反对。他会照旧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也照旧回答“不告诉你”。 他们交谈的内容倒是五花八门,涵盖了一切可能出现的话题。她问得最多的,当然是白、王两人进京后,朝廷与江湖发生的大事。从这些事件中,她自行判断每个人物所选择的立场。 她听的越多,感慨就越多,听到后来,已无法以抽离的视角看待问题。她对待这个世界,就像对待现实世界,决然而平静地投身江湖风浪,不再考虑能够谋获多少好处。 她天亮后才回神侯府,由于发生了意外事件,已预先猜到苏梦枕想说的话。此时,他依她所想,犹豫一下,平静地道:“王小石的父亲与姊姊,被白愁飞找了出来,带走了,迄今下落不明。” 苏夜笑道:“喔。” 苏梦枕道:“你似乎不惊讶。” 苏夜嗤地一笑,笑道:“我为啥要惊讶?白愁飞对兄长如何,对兄弟就会如何,岂有待你冷酷狠毒,待他热情友爱之理?王小石容貌特别美丽,还是属相和他特别相配?他凭什么网开一面?” 苏梦枕无话可答,苦笑道:“他现在正坐在外面。” 苏夜道:“是,他正坐在外面,正在伤心懊悔。他出来混江湖,结果把爹爹和姐姐赔了进去。坐着也好,屁股底下垫着雪坐久了,估计会冷静一些。对了,他去不去象鼻塔?” 苏梦枕皱眉道:“他日日都去,怎么了?” “不怎么,随口问问,”苏夜说,“我问个问题,还要解释问的理由?” 苏梦枕无奈地说:“我也是随口一问,你脾气好像一天比一天坏了。” 苏夜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像是真生气了。苏梦枕拍拍那只鎏金暖炉,面上忽露迟疑之色。他极少求人,更别提求这么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他一方面认为,提起这件事,苏夜自会分心关注,一方面又认为,她对王小石好感有限,没准不愿冒险救他家人。 因此,他只能苦笑。 他苦笑,苏夜也在笑。她两道目光里,满满都是讥讽的辛辣笑意。在她看来,王小石理应受此教训,因为他变相纵容了白愁飞,助长了白愁飞的气焰。 既然选择纵容恶人,那么,当恶人得势,自己一方亦深受其害的时候,为什么要惊讶伤心?莫非他以为,白愁飞只会因“误会”而伤害别人,不会碰他这个相识多年的好兄弟吗? 苏梦枕想了一会儿,再度说道:“他们已经答应帮忙。” 苏夜点头笑道:“那感情好,倒省了我的力气。苏公子,不如你来猜猜,白愁飞会把人质关在什么地方?” 苏梦枕沉声道:“不会是风雨楼,因为白愁飞一直担心楼子里有我的人,也不会是普通牢狱,否则神侯府已经得到消息。龙八太爷家里,据说有个私自关押人犯的地底监牢,若是我,我便把赌注押在那个地牢。” 苏夜淡然道:“猜得真好。恨只恨你手底无人,孤掌难鸣。本来风雨楼有几个好汉,现在也跟了王少侠。要不然你亲自爬起来,去救你兄弟的亲眷吧?” 第三百四十八章 苏梦枕没有回答。 突如其来的,这张床的床顶变成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他半仰着头, 盯着床顶帐幔的花纹, 久久不说话。 他不喜欢被人奚落。可是, 苏夜奚落他之后,他忽然发现, 自己找不到话回应或回敬。她讥讽之余,常常流露出细微不可察觉的辛酸,让人很难生得起气。 何况他怎么生气?凭什么生气?难道他真从床上爬起来, 用仅剩的一条腿跳着走开? 这阵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过了一会儿, 王小石觉得干坐无趣, 起身离开。他要去象鼻塔,找唐宝牛等人, 商量如何救出父亲和姐姐。他离开后, 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 戚少商急匆匆地来了, 门也不敲一下,像道会走路的龙卷风, 倏地卷了进来。 雪后天晴, 碧空、白雪、红梅形成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他一身白衣, 处在天地之间, 愈发相得益彰, 仿佛天生就该穿这个颜色。但现在,他神情严肃里略带震惊,双眉紧锁, 显见正在考虑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想找苏夜,苏梦枕的住处是最佳选择,所以他看见她时,一点儿不奇怪,一点儿不意外,当场没头没脑地问:“是不是你?” 苏梦枕立刻扭头看他,眼底再一次燃起幽幽火焰,似是奇怪他的无礼问话。戚少商却不肯回应这道目光,坚持瞪视坐在床畔的人。 苏夜说:“你搬张椅子坐下吧,站着问的话,大家都不自在。” 戚少商腰间悬剑,整个人也像一把剑。这把剑震撼而忧悒,展现出强烈的惊愕之情。他直挺挺呆立不动,语气陡然笃定,“果然是你。” 苏夜向后一倚,冷笑道:“是我,从此以后,蔡党身上发生的所有恶报,都是我。” 戚少商眉头锁得更紧,下意识望向苏梦枕。两人眼神一碰,如同进行了无声的交流。他摇摇头,长叹着解释道:“她……她昨天夜里,去了八爷庄,杀了龙八满门。龙八府上的重要人物,包括来访的客人在内,一个都没活下来。” 他再也没办法把苏夜和息红泪联系到一起,因为息红泪绝不会这么凶残。他震惊,骇然,不敢相信,既觉得无比解恨,又担心她的命运。 与此同时,他竟然有些怕她。一旦他们成为敌人,那她的手段会不会用在他身上? 苏梦枕极少吃惊,也没有慌张无措的资格。从幼时起,他已学会应对各种突发的不幸。他一生都在斗争,和病魔,和朝廷,和敌人,和背叛自己的心腹兄弟。然而,他听到龙八的死讯,仍然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有胆量潜入八爷庄的人很少,有实力平安回来的更少,有实力且愿意做的少上加少,真能杀成功的还要再打一半折扣。纵观江湖,即便算上已经隐居的传奇人物,这种人也屈指可数。 苏夜不仅去了,而且干了,而且若无其事地回来坐着说话,完全不像准备逃亡的模样。他突然发现,他们两人的距离远到极致。他不了解她,琢磨不透她的内心世界,明明相距咫尺,却像隔着海角天涯。 戚少商向后退开一步,似乎想去拿椅子,退了一半,自觉没有必要,便停住不动。恰在此时,苏梦枕问了句本不该问的话,“消息可真?” 戚少商无奈道:“自然是真。” 苏梦枕愣了一会儿,又问:“关在庄子里的人呢?” 戚少商看苏夜,苏夜看窗外。她看到园中老梅横生虬结的枝条,同时淡然答道:“救出来了。” “……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当然,我把他们带出寻梦园,送进象鼻塔,交给唐宝牛和方恨少。” “……他们应该通知四大名捕。” “他们的确想来,是我主动提出帮忙,”苏夜笑道,“我说,我回来的时候,顺便和府里人说一声就行,用不着他们多跑一趟。” “……可你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告诉小石头。” 苏夜冷冷一笑,霍地转头,冷笑道:“我不但得救人,救完人还得满足其他要求?依我看,他大哥出事无所谓,爹爹和姐姐出了事,他才懂得伤心,让他多受点教训不好吗?凭什么只有我……只有你一个人受罪?” 她语速奇快,态度颇为恶劣,简直是无理取闹。戚少商听得云里雾里,几次想插嘴,都找不到机会。她说完了,旋即振衣而起,冷笑着往外走,边走边道:“我特意去了深记洞窟,要他们把人犯都提出来。我事先认为,能在石窟里找到被囚禁的杨无邪,但我错了。” “杨无邪的下落,还有的找呢。” 这是传入戚少商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话。话尾拖的很长,也很轻,表示说话者正急速远离。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苏梦枕的问话合情合理,态度温和,甚至还送上了一个笑脸,怎么会惹恼了她,使她突然离开这间屋子,不愿意和他们继续搭话? 那时候,苏夜扮成吴夜,假传龙八口信,要求黄昏放出囚犯。黄昏不疑有他,痛快地放了人。她的首要目的是朱小腰,孰知买一送二,被赠送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一个憔悴不堪的女子。 老人是王天六,女子是王紫萍。 苏夜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微觉吃惊,随后恼怒不已,然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幸灾乐祸的感觉,心想王小石一直不问世事,远离争斗,终于养虎为患,连亲人也未能逃过毒手。此事一出,他应该对白愁飞彻底丧失希望了吧? 她救出人质,杀死黄昏时,已有人察觉寻梦园海棠楼中的血案,一时间满园大乱,灯火通明。园中护卫、亲兵等人群龙无首,各执一词,不知该上报开封府、神侯府,还是太师府,亦有人乱出主意,说不如去元神府,把正在静修养伤的元十三限请来,擒拿天知道还在不在原地的凶手。 八爷庄熙熙攘攘,火把如蚯蚓,扭动着到处乱钻,热闹之处堪比庙会。苏夜趁乱离开深记洞窟,自己背负王天六,让朱小腰背着王紫萍,一溜烟去了象鼻塔。 这两位人微言轻,为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却是白愁飞牵制王小石的唯一依仗。她怕白愁飞贼心不死,不惜代价地突袭象鼻塔,遂再三嘱咐,叮嘱塔中子弟不得走漏消息,务必把人平安交给王小石。 她一直逗留到黎明时分,才动身折返神侯府。 雪停了,事件本身却在发酵。蔡京接到消息,未能把持得住,同样大惊大怒,马上封锁消息,以免人心浮动,依附蔡党的江湖帮派忧虑疑惧,作出不利己方的举动。 不过,神侯府仍然迅速探得这一事实。许多捕快以诸葛先生马首为瞻,想完全瞒过他们,不露一丝口风,是近乎于不可能的任务。 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杀了十个以上的人,竟未留下任何痕迹。最不巧的是,当晚风大雪大,纵有雪地足迹,也被积雪完全覆盖,找不出端倪。 按照“一切坏事都是那老头的错”的定律,十个人里面,至少有几个怀疑苏夜,认为是她作下的案子。 苏梦枕吃惊不小,此前无情闻报,更是惊的连琴都弹不下去。他对她殊无好感,遂请戚少商代为询问。戚少商来是来了,却眼睁睁看着她发了几句脾气,什么都没问出来,就失去了她的行踪,唯有茫然而已。 此事极其惊人,也极其吓人,需要仔细应对。一个不小心,自己便可能成为下一个龙八。 当时她杀任劳任怨,可以用他们身无官职解释,杀梁何陈皮,可以归类为江湖争端,杀苗八方蔡小头,亦有人暗中瞧方应看的笑话。 杀来杀去,终有一日杀到了龙八这种武林大豪,外加朝廷命官家里。蔡党曾加诸于他人的噩运,犹如佛门常说的业报,悄悄来到他们头顶。 大部分蔡党官员义愤填膺,支持强硬对待凶手,挂出通缉令,广发海捕文书,不惜与神侯府撕破面皮,也要将黑衣人逼离京城。此举的问题在于,通缉令上的画像,将是一顶斗笠,一袭黑袍,而对在逃人犯的描述,亦是“黑衣蒙面,不清楚相貌体型”。 想凭这样的通缉令抓人,无异于天方夜谭。 事发当日,京城一度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然而,蔡京不愧是蔡京。他面对这场危机,仅仅斟酌了数天时间,便迅速提出一个交易,一个苏夜无法拒绝的交易。 交易通过刑部大人物和六扇门大人物进行。交易中的要求,亦直白到了极点。 “朱月明想见你。”无情说。 苏夜坐在冰冷的青石阶上,正在打磨一样东西。她一抬头,恰好看到无情雪玉般的脸,坚冰般的清冷目光。台阶上的人,和轮椅上的人,对视了足足五秒钟。 “抱歉,我不想见他,他是刑总,”苏夜很快又低下头,似笑非笑地说,“我是刑部得之而后快的嫌犯,我绝不见他。” 无情有没有为之气结,只有他本人知道。他微微一顿,寒声道:“杨无邪在他们那里。” 这一次,苏夜抬头速度快到难以言喻。她无声地笑了,眸中寒光连闪,口中道:“原来如此,难怪啊难怪。那请你找个方便的时间,叫朱刑总过来吧。” 第三百四十九章 这是一个迷人的冬日。 苏夜迈出神侯府时,迎面一阵清寒, 不由仰起头凝望天空。晴空万里无云, 蓝的宁静而愉悦。这种蓝色, 与世上任何一种蓝都不一样,很容易让人心旷神怡, 精神为之一爽。 天气冷而干,没有风,只是北方特有的干冷。雪后晴天, 本就是最冷的时候。 她瞥见大道旁堆起的雪堆, 突然想起朱月明。他和她已经见过面。她万万没想到, 他居然比她记忆中更胖,不太像人, 比较像一只圆滚滚的皮球, 不紧不慢地滚来, 又慢条斯理地滚远。 刑部老总为权臣奔走, 约见新近出现的连环杀手,实在是件荒谬的事情。但朱月明认为, 反正有权抓捕人犯的是六扇门, 不是他。四大名捕尚未动手, 他何必越俎代庖。 他说笑时的容色, 倒是一如既往的和气, 全程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可亲。 由于他和苏夜毫无交情,也谈不上久仰大名, 于是见面后有话直说,竹筒倒豆子般,向她开出诱人的条件。他知道杨无邪的下落,愿意把人完好无损地交还。作为报酬,她绝不可以再伤害朝廷命官。 俗话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想为苏梦枕出气,应当去找白愁飞,不应把江湖仇杀带入朝堂。蔡京体谅她替友复仇的心情,所以不再追究过往凶案。若她不知收敛,继续挑衅蔡党中人,休怪太师翻脸无情,请旨调动京城禁军,倾尽全力捉拿她。 她肯答应的话,朱月明将安排合适地点,择一良辰吉日,亲自送回杨无邪。 苏夜不置可否,多次追问杨无邪被谁带走,囚禁于哪个势力。朱月明均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正面回答。他只说,答应便是答应,不答应便是不答应。太师都既往不咎了,她还想找出主谋,再闹一场不成? 毫无疑问,这是引蛇出洞的计策。她行踪成谜,包括苏梦枕在内,所有人均猜不到她去过哪里,即将去哪里。他们被迫采用诱敌之计,故意钓她出门。 但是,杨无邪对金风细雨楼,对苏梦枕本身,乃是不可代替的军师兼总管,接近于生活必需品。 苏夜身为一条史前巨蛇,一眼看破这个根本没想掩饰的计策,思忖再三,痛快地点头答应。 朱月明得到答案后,眯缝着的双眼陡然睁开一瞬,似很惊讶她的决断。他未曾多说,更未进行什么点评,客气了几句话,摇头摆尾地走了。 交易就这么决定下来。 众所周知,黑衣老人极有可能藏在神侯府。可惜迄今为止,无人亲眼目击她进入或出来。朱月明事先警告她,不许多带人手,惊师动众。诸葛先生也乐得袖手旁观,装作根本没听说这回事。 按理说,蔡京提出的条件十分合理,用朱月明为中间担保人,愈显认真交易的诚意。寻常人不明就里,没准真会相信他,诚心诚意地答应。 但苏夜经验过于丰富,目睹的惨剧不胜其数。数天前,她刚刚听说天衣居士和多指头陀的故事,好笑之余,警惕心持续升高,岂会被对手牵着鼻子走?她不动声色,不代表毫无准备。 从一开始,她便没把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列入帮手范畴。王小石可能已经知情,但她绝无可能携他同行。 万一她踩进人家的陷阱,需要杀出一条血路,那么帮手越多,等同于需要抢救的人越多。不带帮手,反倒不必临危救人,自行逃生即可。 一言以蔽之,这是个明着摆出来,让她拒绝不了的陷阱。既知是陷阱,为何非要拉着别人一起跳进去? 朱月明第二天派人送信,把领取杨无邪的地点,定在公孙十二公公的京城产业,一处春日鸟语花香,冬季冰雪封冻的别墅。 公孙公公与舒无戏关系颇为不错,舒无戏又是诸葛先生的心腹爱将。因此,使用他的地盘,交易双方都比较放心。 朱月明率领两名眉清目秀的美少年,抬着一口闩有巨大铜锁的红漆大箱子,到别墅佛堂落座,满面笑容,静等她上门。 佛堂取光不足,无论白天夜晚,光线皆是偏暗。佛前檀香袅袅,塑造出一种朦胧昏暗的氛围。烟熏雾罩,异香扑鼻,连龛中佛像都多了几分神秘。 檀香与茶香十足相配,而且别墅已被预先清空,佛堂外面空无一人,变成静心品茶的好地方。朱月明到后不久,刚喝下第二杯茶,不远处便出现了一个深黑的人影。 名震京城的黑衣老者,宛如一缕无主孤魂,静悄悄飘进了这处院落,潜入正中的铜顶佛堂。 朱月明第一次见她,是光天化日之下,去了京城里最有名,最昂贵,性价比最低的酒楼包间。那时候,黑衣人形容固然诡异,却被街上车水马龙,走廊传菜吆喝的声音冲淡,并不怎样可怕。 现在可好,附近气氛浓郁,黑衣人的气质亦是过目难忘。他总觉得,她不太像人,比较像一只黑黝黝的恶鬼,一言不合便取人性命。 不过,他诧异时,脸上笑容反而更多,肥肉挤出的褶子里都淌着笑意。他主动向客座一伸手,乐呵呵地说:“先生请坐。” 苏夜看他一眼,看美少年两眼,不理他的好意,沉声问道:“那天所说的买卖,今日条件依然不变?” 朱月明笑道:“不变,不变,杨无邪一到手,先生再也不可骚扰朝廷命官。” 苏夜冷笑道:“如果朝廷命官想骚扰我呢?” 朱月明笑道:“你不率先犯案,谁会拿你?难道阁下与四大名捕的交情,保不住你在京城平安无事吗?” 苏夜目光一扫,已经看见了那只大箱子,不屑地笑笑,“我与他们一文钱交情也没有。事实正好相反,他们看我极其不顺眼,因为拿我没办法,才不得不容忍我。” 朱月明哦了一声,笑道:“我相信阁下所言为真。不过,想让神侯府不得不忍着,也绝非容易的事。” 苏夜稍稍沉吟,明知问他也是白问,仍然问道:“事到如今,但凡听说过我的人,均知我不会放过白愁飞。我动手之时,你敢担保太师府无人干涉?” 朱月明浅浅笑道:“敢。” “白愁飞已成弃子?” “是。” “他是蔡太师义子,这么亲近的身份,也说放弃便放弃吗?” 朱月明肥胖的身躯,在椅中安闲地沉了下去,如同墩在盘子里的胖面包。他采用摆事实,讲道理的耐心态度,一字一顿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太师妻妾不少,亲生的少爷小姐兀自顾不过来,哪有闲心理会外面来的便宜儿子女儿?” “何况,白愁飞此人,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用,”他如教授课业的塾师般,认真地说着,“他自视过高,认了太师做义父,竟以为自己是官场中人了,自认京城之中,除了寥寥几位朝廷重臣,谁都惹不起他。” 苏夜淡然道:“朱大人对白愁飞说长道短,也不能使我更加喜爱太师啊。” 朱月明笑道:“在下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原封不动告诉你。你出面过后,不少人惊惧莫名,指责白愁飞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他几次说万无一失,仍惹出你这样的大麻烦。更惹人厌烦的是,他数次要求太师请出元先生,到风雨楼助战。太师自然一口回绝,对他亦十分不满。” 元十三限在甜山与诸葛先生决战,屡出绝招仍然落败,最后重伤逃走,至今躲在元神府里休养。别说他不肯现身,就算肯,蔡京也肯定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白愁飞此举未免不合时宜,也难怪蔡京不满。 苏夜冷笑不绝,寒声道:“换句话说,你们忽然发现,其实不值得为他惹恼我。” 朱月明微笑道:“如今,即使是下头州府县衙里的小官,太师也不舍得为他牺牲了。” 苏夜并未幸灾乐祸,默然侧过头,深究似地盯着朱月明。说来奇怪,她虽紧盯坐在椅中的人,站着的两位同样感受到这道目光,齐齐头皮发麻,情不自禁垂下了眼睛。 她不再深谈白愁飞的问题,踏前一步,冷冷道:“既如此,把箱子打开吧。” 两名美少年立刻上前,却被朱月明胖手一摆,又退了回去。他亲自起身,走向那只箱子,从袖中取出钥匙,慢慢打开铜锁,掀开箱盖,立刻回到原地,重新坐下。 他们留在附近,可见没有致命的暗器或火药。苏夜看到杨无邪卧于箱中,仰面朝上,因药物的作用而沉沉昏睡,模样萎靡不振。 苏夜熟悉他,一见便知是真货。他脸色苍白,头发微乱,略嫌不修边幅,但呼吸均匀,并未缺胳膊少腿,如朱月明所答应的那样,被完好无损地送回。 对朱月明而言,这值得庆幸,否则他将在佛前变成真正的皮球。 他笑得很开心,语气跟着轻松起来,“阁下满意了吗?” 抛去这段酷似人口买卖的对话,苏夜当然很满意。只要杨无邪还活着,其他损伤都可以用人力挽回,况且他根本没受伤。 这一瞬间,她真的不再计较针对她设下的陷阱。蔡京主动送回杨无邪,解决了她的心病。相比之下,余事已不重要。她想通这道理,立即心平气和,信心十足,向朱月明真诚地笑了一下。 笑完后,她蹲身伸手,在杨无邪颈后大椎穴上,以掌心用力按压。药性很强,但她按到第三下,杨无邪双眼蓦地睁开;按到第四下,他如梦初醒,竟一挺身坐了起来。 他茫然坐在箱子里,头脑晕沉,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苏夜半蹲在箱前,轻舒一口气,准备站直身体。 朱月明脸色遽变。 佛像右侧,锦缎帐幔无风自动,高高扬起,帐后吹出冤魂啼哭似的尖利声音。啼声不断扩大,犹如鬼哭神号,让这座清静佛堂翻作阿鼻地狱。 帐幔后坐着个神像般高大的人,脸上扣着一张面具。他们方才谈到过他,孰知他正在现场,默默聆听? 异声起,拳风至。一只沉重至极,满怀仇火恨意的拳头,一眨眼打到了她后心。 第三百五十章 苏夜早有准备。 元十三限掀开帐幔,悍然现身时, 她已完全站直, 回身应战。那只拳头, 瞄准的目标是她后背,真正击向的部位却是她胸口。 她姿势不动, 始终笔直挺立,身体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直挺挺向后滑行。滑行速度快的惊人, 同时带动她脚边的箱子, 连带箱子里的杨无邪, 共同逃离这毁天灭地的拳风。 药效仍未彻底消失。杨无邪正在想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铁皮箱匀速滑动,又快又稳, 竟让他感觉不到它的移动。他无意识地揉一揉眼睛, 眼前重重叠叠的光影聚到同一点, 他的眼神也不再涣散。 奇怪的是, 他双眼瞳孔并非黑色,而是诡异的蓝绿色, 令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苏夜恰好转头应付元十三限, 错过了检查他眼睛的机会, 以致没有发现这个异样情状。她精神高度集中, 平静地注视那神魔般的人, 残存的注意力亦不在他这里。 忽然,他们都听到了婉转飘渺的歌声。 歌声似远似近,若有若无, 宛如梦幻,仿佛由天宫飘下人间的仙乐。曲调柔静绵长,嗓音清丽动人,哪像是凡俗女子的歌喉,简直是天帝驾前玉女的绝艺。 歌声方起,变故陡生。杨无邪默不作声,忽地抽出一柄蓝光湛然的短刀,一跃而起,一刀刺向苏夜。 他眼中绿芒大盛,瞳仁已被蓝绿覆盖,搭配着旁边的眼白,说不出的怪异。而这一刀去势极狠,刀光暴起,笼罩她腰间数处大穴,很显然要置她于死地。 苏夜前面是拳头,后面是淬毒的短刀。拳头来得快,短刀离她较近,几乎可以同时伤到她。 事态凶险之余,远未结束,持续急剧恶化。 佛堂顶上,莫名其妙扩开一个洞口,显露屋顶天光。洞口开处,一个犹如阴云密雨的高瘦身影,鬼魂一样落了下来,落在朱月明身畔。 这人相貌本就不敢恭维,鼻子还受过严重的伤,使整张脸愈发惹人厌恶。比他相貌更讨厌的,是他的气质。屋顶一裂,佛堂里面顿时明亮起来。可是,不管怎么看,他都像一只终年在地底打洞的蚯蚓、蠕虫,细细长长,黏黏糊糊,看一眼就想把头扭开。 朱月明已经不在那把椅子上。刚才,他像只被人抽射的皮球,弹跳而起,用与他体型绝对不相称的灵动身手,退往佛堂正门。 元限现身的一刹那,他碰上了怎么处理都不对的问题。 也许苏夜永远不相信,但他事先确实不知情。或者说,他预想到这是个一陷阱,只因不想正面开罪蔡京,才同意接下担保人的任务。他没想到的是,元十三限不顾伤情,不管黑衣人并非他仇视的自在门人,提前藏在青帐之后,跳出来痛下杀手。 他向来深藏不露,内功外功绝顶精深。若不是元十三限这等人物,也逃不过他的感知。 如此一来,黑衣人不死,他日后便讨不了好。他无法开脱自己,正如他不明白元十三限为何这么卖力。他与苏夜本无恩怨关系,这时马上诚心正意,希望元十三限一拳把她毙了。 因此,天下第七文雪岸落地时,朱月明已远远逃开,站在绝对不会被波及的地方,带着近乎疯狂的微笑,聚精会神看着这场围杀。 天下第七落在苏夜左侧。他手里捧着一个布包袱,包袱打开了一半。他面色阴沉灰暗,双手微微一颤,颤动的一刻,佛堂里升起一道强烈至极的光芒,仿佛一千个太阳一起升空,照的人睁不开眼。 这是他从元限处学来的必杀绝技:千个太阳在手里。 他曾用这招杀手,杀死了许多享有盛名的江湖高手。无论敌人来自哪家哪派,会多么罕见的神妙武功,一见这目为之眩的耀眼光华,都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然后,不由自主地惨死当场。 死者全身上下,常常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由于光芒过强,也没有人能够看到包袱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不敢伤及元十三限,因为元十三限脾气不好,即使这时候抽不出手,事后一定会找他算账。于是,千个太阳爆炸、绽放时,强光悉数射向苏夜和杨无邪,独独避开了她前方位置,形成光暗分明的奇景。 帐幔、佛像、桌椅、杯壶,所有事物均被烈日的光芒吞没。众人满眼雪亮,雪亮过后,当然就是长达几秒的暂时失明。 然而,包括杨无邪在内,每个人都如常睁着眼睛,该看哪里,便看哪里,似乎没发现太阳正冉冉升起。杨无邪瞳仁绿芒一敛,似是很畏惧这道光芒。但他的动作绝无停滞,依旧气势如虹地向前直刺。 金光璀璨夺目,使人看不到发出金光的包袱,和手拿包袱的天下第七。与此同时,龛中佛像突然滑开,墙上出现一道暗门。暗门由机关控制,往两旁平缓移动,露出墙内不见五指的秘密通道。 通道之中,竟又出现了一道灿如黄金的光,剑光。 剑光来自剑刃镀金的黄金剑。剑柄镶嵌玛瑙、玉石、水晶、金刚钻等珍贵宝物,握在一只保养得宜的手里。这样子的剑,应该是挂在墙上的装饰品,如今却成了不容小看的杀人工具。 它来了,代表“富贵杀人王”文随汉来了。 剑光不住推进,剑势表面上冠冕堂皇,仔细品味后,才能发现潜伏其中的阴毒后招。这叫“富贵剑”,剑如其人,是文随汉煞费苦心练成的独家剑法。 人随剑动,剑光急速推移,剑后跟着个锦衣华服,相貌堂堂,很讨人喜欢的汉子。 苏夜前后左右,全是快到难以形容的致命杀招。无论她躲往哪个方向,都会被一名敌人挡住,剩下三个人一拥而上,再次把她围到中间。 她料到了天下第七,料到了元十三限,料到了若干官府高手,却放松了对杨无邪的戒心。尽管她小心再小心,思维仍然存在盲点。这全是因为,她和杨无邪太熟了,太信任他了。她把他看作可以合作,需要保护的对象,苏遮幕、苏梦枕父子最倚重的军师。 元十三限照面一拳,她可以从容应对。杨无邪拔刀伤人,却使她愣了一下。 清歌袅袅,清歌断肠,清歌混在檀香的轻烟里,当空悄然四散,意境绵延不绝。这是一首富有感染力的高雅词曲,却带来无法言说的杀意。歌声背后的人,正倾尽全力帮助蔡京,要让她走不出这间佛堂,回不到神侯府。 元十三限恨极怒极,狂暴的像拍在岸边的巨浪。巨浪紧紧撵着她,想把她拍进某个窄小逼仄的角落。他的态度与那悄然传来的歌声,既对比鲜明,又有种古怪的谐和感。千个太阳到了,富贵剑到了,短刀刀尖扎进了她的衣服,拳风离她不到一寸。两人面对面逼视对手,虽然隔着两张面具,依然可以感受到对方心情。 想杀苏夜,必须付出沉重至极的代价。鲜少有人愿意接这种任务,鲜少有人自愿走进九死一生的绝境。 天下第七不仅愿意,而且雀跃着愿意,前提是元十三限答应出手。他做事非常小心,头脑非常清楚。当苏夜威胁他们,说你们都要死的时候,他便开动大脑,思考怎么才能不死。 后来他发现,今日的行动是他唯一一个机会。他这一方取胜,以后万事大吉,取胜不了,反正天塌下来,亦有元十三限扛住。他将放弃荣华富贵,一溜烟跑出京城,一路向南疾行,即使扬帆出海,到东海、南海的小岛暂避,也好过被灭满门的龙八太爷。 在他心里,自己英明善断,而同出一父的文随汉是个蠢货。 他来,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命。文随汉来,则是为了讨好蔡京与米苍穹,争夺钱权功名。蔡太师、米公公两位,近来手头均很缺人,遂许以重金官职,哄“富贵杀人王”前来参与围攻。 当年文张一死,文家四分五裂,进入兄弟姊妹打破头分家产的阶段。文随汉深得父亲喜爱,学了一些武功,也弄到了一些钱。但他公子哥当惯了,花钱大手大脚,又不懂开源节流,很快家徒四壁,潦倒落魄。 然后,他遇到了六分半堂的雷纯和狄飞惊。雷纯送他金银,狄飞惊找人教他高明武功,将他培养成效忠六分半堂的杀手。 文随汉本事大了,钱囊鼓了,不再满足于当个收金取命的工具,一心想走文张的老路,也弄个官儿做做。正因如此,米苍穹对他一拉拢,一许诺,他便轻飘飘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高高兴兴扎进这个危局。 文张未死之时,文雪岸乃是被文随汉排挤出门的子女之一。两人谁也看不起谁,关系一直势如水火。也就苏夜这等头号大敌,才能压下他们心里的滔天恨意。 如果有的选,天下第七宁可要白愁飞,也不要文随汉。但白愁飞推三阻四,拒绝前来,生怕一冒头,黑衣人便狂风暴雨般攻击他。这是托词,也是事实。天下第七无可奈何,只得乖乖从命。 文家这对兄弟,一个为命,一个为钱,破天荒地并肩合作。千个太阳和黄金宝剑,头一次指向同一个敌人。 从一开始,他们便不想放杨无邪活着离开。苏梦枕未死,已棘手至极,再与心腹总管汇合的话,他的对头们难免焦头烂额。苏夜死不死,杨无邪都要死,到了危及时刻,亦可以抓他当盾牌,从她刀下保命。 苏夜惊愕之后,在面具后面,微不可觉地轻轻一叹。叹息未绝,她的人猛然撞向后方,抵住闪着寒光的刀锋。 一股巨力推撞着短刀,也推挤着持刀之人。杨无邪猝不及防,被她撞得不停后退,转眼退出那股炫目强光。 她一心救人,被迫放弃最佳选择。元十三限的拳倏然而至,一拳重砸夜刀刀锋。来自“山字经”的诡异功力,活像万斤重锤,狠狠击中了她。 她当然未被砸扁,但全部功力均用于和元十三限相拼。纠缠之际,杨无邪手中短刀,忽然找到了能扎进去的地方,一刀深深没入她腰间。 第三百五十一章 歌声缭绕不绝,低而清晰, 似在倾吐唱歌人的复杂心情。 苏夜甫一中刀, 肌肤骨骼立即自动生出抗拒的力量, 裹住刀锋,用力向外挤压。她内功远胜杨无邪, 稍一用力,短刀当即反弹,从伤口中退出, 刀刃上沾满了她的血。 这痕鲜血混入剧毒, 变成了黑色, 被雪亮的刀口一衬,尤为显眼。杨无邪面无表情, 不顾身边剑气纵横, 右手当空一顿, 再次狠狠扎下。 天下第七看不起文随汉, 文随汉看不起天下第七。不过,他们两个私下里均看不起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纯属中了蔡京的挑拨之计, 被不花钱的甜言蜜语哄来的。 人家说, 若非这个黑衣老人忽然出现, 阻拦他诛杀老林寺里的人, 那么许笑一、织女等人已经死了。对此, 元十三限照盘全收,越想越对,不理自己根本不应该杀天衣居士的事实, 怒气日益高涨,又拗不过蔡京的礼贤下士,遂将此事全揽到他一个人身上。 其实,蔡京把多指头陀安排到天衣居士的白须园,多年以来暗中拉拢元十三限,全是为了对付死敌诸葛小花。诸葛小花武功隐为当世之冠,比得上他的,似乎只剩方歌吟、关七等寥寥几人。蔡京防患于未然,探听到自在门内部的矛盾,才把元十三限当成了秘密武器。 元十三限心高气傲,始终认为诸葛小花不算什么。只要不用诡计,他便能毫无疑问地战胜他。他这么强调了,蔡京自然半信半疑,心想莫非当真如此。 结果甜山一战,元十三限靠着天衣居士的点化,冲破山字经和忍辱神功的瓶颈,练成前无古人的绝世神功,然后败在诸葛先生的“浓艳枪”下,身受重伤仓皇逃窜。 逃离之后,他为了治疗那无药可救的重伤,竟找到一手教导出来的六合青龙,不顾六合青龙正激斗四大名捕,砍瓜切菜般杀了他们,以便停止伤口的溃烂。 除了死在老林寺的赵画四,六合青龙再死四人,仅剩顾铁三一人生还。而顾铁三,亦是因为四大名捕竭力相救,诸葛先生赶来阻止,才侥幸逃得一命。 然而,顾铁三不死,他的伤势便不能完全好转。伤口至今好了烂,烂了好,不分昼夜地折磨他,提醒他那个夜晚的惨败,让他自暴自弃。 战绩一出,蔡京之失望可想而知。六合青龙本为他的贴身护卫,忽然之间六去其五,活着的那个就此潜逃,生怕被元十三限找到。他无可奈何,赶紧聘请另一批大名鼎鼎的人物“七绝神剑”,补充六合青龙的空缺。 无论遇上什么难题,他都不肯再派出七绝神剑,省得一夜之间死的干干净净,没人保护他。 他既对元十三限十分失望,倚重之心也跟着淡了,不想把重要任务交给他。由于元十三限武功太高,受伤过后,仍有与当世任何一位高手决战的实力,他并不敢冷眼相待,只赠以重金、美酒、佳人,叫他在元神府安心养伤。 讽刺的是,苏夜于此时横空杀出,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刑部侯府太师府的面子一概不给,从任劳任怨杀到龙八太爷。蔡京发现对方阵营里出现这么一个人物,当真难缠至极,开始兔死狐悲,放下慢待的心思,重新去找元十三限。 天下第七乃是元十三限的徒弟。自在门有条奇异的门规:师父将绝学传给徒儿后,不能再使用这门武功,否则功力反噬,药石罔效。元十三限用过挫掌、丹青腿,也用过仇极拳、恨极掌,不得不杀了懂得这些武功的人。 他之所以没杀天下第七,是因为头脑渐渐冷静,神智渐渐清明,意识到自己已杀的众叛亲离,身边没一个心腹朋友,最好不要继续杀下去。而且,天下第七颇得蔡京信重,去杀他,难免引起太师府的不满。 他不杀人,人却怕他。 如今情况太特殊,天下第七不来,以后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勉为其难,主动提出和他深深惧怕着的师父合作,抓住解决必死境遇的机会。 但在文家兄弟眼里,像元十三限这种没有利益关系,几句话就能哄来的高人,只是个地位高些的傻瓜罢了。 令人沮丧的是,他们两人的实力,远远比不上这个傻瓜。 元十三限须臾逼近,苏夜蓦地察觉,他居然少了一只手指,一条胳膊。她并不知道,手指损于诸葛先生的枪,胳膊损于他杀死徒弟的那场战斗。 她只是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他身体状况好像不太好,出招时的压力也没有以前那样沉重。她分心招架带毒短刀,内息迅速汇往腰间大穴,又被她主导流回。这一瞬间的机会,元十三限竟没运用得宜,单凭一身绝世内功,与她硬招硬架。 富贵剑刁钻如毒蛇,千个太阳光芒乍现。拳刀相击,双方分别后退一小步。紧接着,一股黑沉沉如黑云压境的庞大刀光,从中间位置卷起,化作堪比风暴的狂暴气劲,卷向元十三限。 她每一步移动都巧妙至极,左右剑光霍霍,密不透风,偏偏刺不中她。明眼人都能看出,威胁最大的敌人永远是元十三限,其次是天下第七,其次是文随汉,其次才是眸现异光的杨无邪。 她应该躲避、防守、反击元十三限,以余力应对剩下三人,突破杨无邪的遮拦,以最快速度退开一段距离,或战或逃,把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杨无邪刀刀狠辣,招招夺命,一刀便让她受了伤,但别人绝不会顾及他的死活。就像天下第七,简直恨不得把她和他一起打成筛子,哪有什么同舟共济的同伴情义。 换言之,杨无邪要杀她,她反而要竭尽全力保护他。 她可以闪躲元十三限的拳,躲开之后,挨那一拳的将变成身后的他。他是军师,不是战将,武功虽高,却无法与元十三限争锋。这一拳下去,再中一次千个太阳,他哪里还有命在? 从元十三限手下救人,又岂是容易达成的目标? 她能逃,却不能逃,能躲,却不能躲。她瞥一眼便能躲开的剑招,却因杨无邪之故,必须采取差得多了的应对措施,和他共同躲避。 这并未让她焦躁,只让她愤怒。她愤怒于敌人的不择手段,也愤怒于元十三限的头脑不清。 诸葛先生宥于身份限制,不能敞开架势帮助她,平时亦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诸般限制江湖好汉的活动。元十三限讲出了这些事实,指责也非全部空穴来风。可是他本人,在指责完师兄后,二话没说加入了蔡党,当上了他们的“武功教头”。当年傅宗书一身武功,也是他教出来的。 这就像满身烂疮的病人,笑话脸上起了粉刺的其他人似的,使人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哪里坏掉了。 元十三限脸部肌肉一抽,面具跟着一抽,观之如鬼神降世。刀光升腾而起,千个太阳马上相形见绌,如同乌云遮蔽了白日。那绚烂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 普通人看不清楚,他和苏夜可是心知肚明。所谓千个太阳在手里,实际上是他的绝学之一,“势剑”。 势在剑招之先,剑势摧毁敌人心志,扰乱敌人感官,削弱敌人势力,再用快到出奇的速度,连续攻击多个薄弱部位,造成尸身上的无数怪异伤口。 天下第七曾用这门绝学,破解天衣居士儿子许天衣的气剑,成功杀死了他。尽管那时候,他偷袭暗算,胜之不武,但他仍用这件凶案,搏得元十三限的青睐,导致元十三限日后不问情由地庇护他。 剑光猛烈至极,耀人眼目。这些眼目中,绝不包括苏夜的双眼。 刀光暴涨,挟天之威,仿佛永无尽头。天下第七、文随汉同时脸色微变,陡然感到有堵高墙,横在了他们和苏夜之间。高墙随时可能倒塌,把他们覆埋在下,却不知倒掉的具体时间。 元十三限第二拳,正正砸在刀光正中。 奇怪的是,刀光并未被一拳砸散,而是借着拳上弥散的强大力量,突如其来流向右侧。那里,站着伺机而动的文随汉。 文随汉感觉到高墙时,苏夜在躲他的剑,并未以他为目标。这时夜刀陡转,急攻向他,他脑中幻觉倏地变了,变成一条深黑洪流从高处涌来,他站在河道正中,眼睁睁看着滔天洪水逼近。 这一刻,他想起了六分半堂前辈高手的传授,以及做杀手期间的心得。 他脸上已有绝望神色,绝望中升起希望。金光闪烁不定,忽地摸黑刺向洪流内的一个位置。若他没想错,那便是杨无邪所在的方位。 他感官被夜刀扰乱,记忆仍在,因而拼死一搏,期盼苏夜为了架住这一剑,放他逃出生天。 元十三倒没真的不理他,怒吼了一句,“给我滚开!” 文随汉有能力滚开的话,也用不着嫉妒天下第七了。他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杨无邪正好手起刀落,再度刺入苏夜后背。他颈间胸口齐齐一凉,脑袋凌空飞起,胸口鲜血狂涌。 不知为什么,天下第七的势剑骤然僵硬,比平时慢了一拍。他心里惊异至极,亦有一点捉摸不定的愉悦。说到底,对于文随汉的死,他肯定乐见其成。 文随汉头颅尚未落地,杨无邪已准备刺第三刀。但是,他没能成功。短刀刺至中途,苏夜右腿横扫,一腿扫在他腹部,把他狠狠踢了出去。 他踉跄着擦过文随汉的无头尸身。黄金剑抽搐不止,却再也伤不到他了。苏夜百忙之中,来不及判断位置,只求把他踢离战场。因此,他一路身不由己,直到一头撞上佛堂的墙,才停了下来。 一撞之下,那面墙竟轰然塌陷。墙外伸出了一根长棍,普普通通的长棍,毫无特殊之处。就这么一根棍子,像孙悟空掀翻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般,带着地摧山崩的骇人气势,当头抽向了他。 第三百五十二章 杀不了苏夜,就杀杨无邪。 这是在场之人的共识, 也是六分半堂的条件之一。何况, 像文雪岸和文随汉这种人, 一向视道德律法如无物,哪怕杀个几十几百人, 也不会被他们放在心上。 文随汉已死,文雪岸却惊讶到了极点。苏夜身处包围中心,尚有余力找到突破口, 送出杨无邪。她的实力超过了他最坏的预计, 让他脸色再阴沉三分。 幸好, 佛堂后墙被人一棍捣裂。第二棍如影随形,从天而降, 瞬间封住了杨无邪所有的生路。 元十三限视若无睹, 天下第七既惊又喜。这便是两者的差距, 也是后者永远不及前者的原因。 这根普通木棍, 施展出普通招式,发出绝对不普通的尖啸声。棍头搅动空气, 掀起劲急旋风。劲风威猛狂烈, 竟带动了下落的碎石破砖, 将它们一起旋了起来。 木棍尚未打到杨无邪头顶, 他的头发已猎猎舞动, 急于挣脱发带的束缚,螺旋一样往上飘升。 他眼中绿芒亦如方才的千个太阳,被环境压抑至看不见的地步。棍风本无颜色, 却像一朵召唤死亡的乌云,为他罩上一层浓重的死气,使他全身上下黯淡无光。 这人是谁?江湖上的棍术名家里,居然有这等一出手天崩地裂的角色? 朱月明仍然呆站着,两腮的肉都垂了下去,像只巨大的沙皮狗。他眨眼便认出木棍的主人,也明白这看似简单的一击后,隐藏着怎样的一位大人物。 天下第七看见墙碎了,看见如有神助的长棍。他同样摸不着头脑,却无心去摸。他阴沉的面色陡然松动,抛下元十三限与苏夜,疾掠向杨无邪身边,袍袖一拂,袖中闪出一截非金非铜的橙黄物事。 这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当年权力帮帮主李沉舟的遗物。文张生前共获得两筒,一筒自己留着,藏在随身铁笛中,一筒给了文雪岸,珍藏至今。文雪岸还曾用它里面的机簧秘密,向霹雳堂换取名为“火虎”的火器。 随便使用火虎,将把他自己、元十三限、朱月明都炸进去。但这套十九神针,乃是他用来一击必杀的暗藏杀手。此时不用,何时再用? 他双眼发出得意的光,鼻翼不断抖动,犹如择人而噬的猛兽。他并不笨,看得出苏夜一力维护杨无邪。因此,她一刀斩杀文随汉,后腰才会硬生生挨了杨无邪一刀。 那么,杨无邪倒地气绝时,她又会怎么做呢? 除了元十三限,每个人都在用杨无邪牵制苏夜。甚至旁观的朱月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做法十分卑鄙,也十分有效。事后参与者统一口径,连“丢脸”的后顾之忧也没了。 元十三限眼里只有苏夜,无暇他顾。天下第七却想了很多很多,多的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然后,发生了真正让他吃惊的事情。 十九神针发射之际,他旁边倏地多出了一个人,一个着黑衣,拿黑刀的人。这人落在盘旋的狂风底下,上面暗无天日,下面亦是昏暗朦胧。 木棍闪电般劈落,劈中一个漆黑的东西。那不是杨无邪的脑袋,而是苏夜的刀。 没有人能够描述她的身法,没有人能够描述这一刀的巧妙。她竭尽全力,转瞬跨越元、杨之间的距离,后发而先至,替他接下这一棍。 可惜,速度和力量极难兼顾。她来得太快,刀劲便大为削弱。木棍如有千钧之力,一碰夜刀,立刻压着它继续下落,速度虽然慢了不少,仍不是常人能对付的招数。 塌掉一半的墙外,传来男女难辨,沛然有力的啸声。元十三限从未要求帮手,可帮手来了,他也不会拒绝合作。苏夜逃开,他肃立原地,变魔术似地一晃,手里忽然多出一把弓。他目光连闪,以口咬住弓把,单手拉开弓弦,连瞄准都不用,弓弦张满,弦上小箭怒射而出。 墙外的棍,墙内的箭,旁边的牛毛毒针,指向同一个目标。 到了这个时候,苏夜最忌惮的仍是元十三限。她此前之所以叹气,就是看出这一战败多胜少,或者说凶多吉少。如果没有这根木棍,她有把握带上杨无邪全身而退。既然有了,她受的伤便比预料中的更重。 十九神针发出之时,仅有数点微芒,一股淡香。天下第七听着弩机的轻响,感到一阵快意。今天头一次,他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无能,应该也用不着跑到海外小岛隐居,清苦几年再回来了。 淡香忽逝,黑光暴涨。 他眼前铺天盖地,均是狂风吹不开,阳光射不透的黑云。天地似乎暗了下来,云层里隐有雷电之威。他知道外面万里无云,天晴无风,却摆脱不了这个幻觉。 十九神针就像十九根软弱无力的绣花针,迷失在云雾当中,没有半点杀伤力。他惊觉香气消失,才明白这套魔针已被对方的魔刀摧毁。 他想杀杨无邪,杨无邪猝然倒下。苏夜实在无力救他,索性将他勾倒,以免他头顶挨棍,脖子中针。 黑光吞没了一切,包括十九神针,包括朝天一棍,包括元十三限用口发出的伤心小箭。她招架木棍的时候,不惜代价地消耗真气,燃尽真元,成功向后滑移,避开小箭的锋芒。 她把神针震成细小如灰尘的金属微尘,一刹那在棍上劈了近十刀,阻止它追打杨无邪,同时分心闪避伤心小箭。她闪是闪开了,外面那神秘对手却不依不饶,一眼看破她的窘境,回棍一抖,迅捷无伦地再来一棍。 苏夜回气不及,只得勉力硬接。第二棍的力量,似能带动整座佛堂,连稍远些的佛像都在摇晃。刀劲绵密如云,被一棍搅散,支离破碎,现出黑沉如夜的本体。 刀锋疾削木棍,竟出现金铁相撞的奇怪响声。木棍少了棍头处的三寸长短,当空虚晃一棍,急急撤出。墙外啸声猛然止住,连人带棍,迅速远去。以苏夜的眼力,百忙中匆匆一瞥,只看到一个略微眼熟的身影,鼻端闻到比身影更熟悉的味道。 她管不着这人是谁,因为她得先处理最重要的问题。 伤心小箭射空,棍上沉重的内劲却伤到了她。她的丹田到喉头,一路涌上烈火焚烧的剧痛。剧痛之余,甜腥的血亦在蠢蠢欲动,随时准备逼她吐上几口。 武功练到她这样,寻常外伤均无足轻重,棘手的唯有内伤。能伤到她的敌人,无不神功盖世,各有各的绝学,况且她真元受损,真气流动不如往常那么流畅自然,面对元十三限,稍有差池便会伤上加伤。 不过,短时间内需要逃命的人,其实不是她。 在三秒钟之内,天下第七从大喜到大悲,从天堂跌到地狱。 即使苏夜身受重伤,不敢撄元十三限的锋锐,也不至于害怕区区一个他。刚才,木棍摧开漫天刀光,迫使她暂时转攻为守,专心对付两大高人。他脑中幻象立即粉碎,回到惊险的现实世界。 他清楚地看到对面黑衣人的眼神。起初他根本看不清这双眼睛,现在看见了,却宁可看不见。 这双眼睛深陷在铸铁面具里,血一样的红。这是她眼底出血的证据,代表她受伤不轻。但天下第七一看,顿时心生惧意,不是因为眼里的血珠,而是眼光中的泼天怒意。 元十三限可以救他,却选择原地调息。他发出一记伤心小箭,自觉身上伤口再度扩大,原本结痂的地方重新沁出脓液,忍不住潜心运功,瞧瞧情况有多坏。 他这么一停,天下第七当场陷入绝境。 那张瘦长的马脸上,得意之情跑得一干二净,被类似濒死野兽的绝望取代。他一生杀人要用千来计数,此时却像只飞不起来的小鸟,在毒蛇面前战战兢兢。 包袱再度打开,耀目剑光扭动着,弥漫着,绝望地射向四面八方。他忽然在想,要是早早离开京城就好了。为何白愁飞做了蠢事,他文雪岸要代为受过? 一条蜿蜒咆哮的黑龙,轻而易举穿入千个太阳。他想保证十九枚神针均打中杨无邪,所以离的很近,所以离苏夜也很近。他轻功很好,但这么一点距离,他逃不掉也躲不了。 剑光颓然四散,如同突然烧断的电灯泡,无声无息地熄灭。 苏夜每出一刀,丹田处便像刀割一样剧痛。但她不在乎,因龙八之死而减弱的怒气,今日再度蓬勃高涨。她每一刀都尽了全力,每一刀都具有雷电般的威力,又像风一样轻灵。 天下第七再也无法凝起剑势,失去势剑的先手优势。四五刀过后,他已力有未逮,独木难支,左拦右挡时,肚腹上骤然一阵凉意。 十九神针化为轻尘,随风而去。苏夜袖子里的暗器,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击中了他。暗器带毒,他不可能坐地运功驱毒。于是他满脸惊骇,满心哀求与恐惧,感受那木僵一样的麻木,迅速蔓延至自己心口。 夜刀一挥,从他腰部斩入,把他一分为二。由于毒性太烈,他根本不痛,只是本能地惨呼出声,下意识捂了一下切口,毫无还手之力地倒了下去。 他倒在文随汉身边。他们兄弟生前多年为敌,今天却共赴黄泉,的确极为讽刺。 元十三限自觉无事,忽见天下第七惨遭分尸,当即振奋暴起,全力猛击破墙边的黑色身影。 苏夜不愿意和他拼命,完好无损时不愿,现在愈发能避则避。她旁边还有个武功低了两档,正在受人控制的杨无邪。她带着这个拖累,几乎不可能取胜。哪怕那个用棍的神秘人物已经走了,只留一个元十三限。 她和他们的差距,并没有这么大。 元十三限拳风再至,她却把杨无邪踢了起来,凌空连点他数处穴道,封住他的感官,令他昏睡过去。之后,她用鹰隼捕捉猎物的姿势,单手提着他,看也不看元十三限,越过后墙的缺口,直冲屋顶,以惊人的高速奔向某个方向。 第三百五十三章 京城与甜山不同。 苏夜在甜山上,担心元十三限紧追在后, 一路追至汴梁城, 祸害苏梦枕及其他人, 犹豫再三,不得不先帮天衣居士对抗他, 一举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但京城卧虎藏龙,五步一富,十步一贵, 不必担心有人公开大闹。 她可以提着杨无邪, 直奔神侯府。元十三限见她去了诸葛先生那里, 自然有所顾忌,悻悻然转头离开。 否则, 他绝不会放弃今天的好机会, 将像一只发现大便的苍蝇, 锲而不舍地追赶她, 直到分出生死胜负为止。 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她造门。她偏偏拖延了一阵儿, 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跃至屋顶, 兜了个圈子, 直奔别墅园林的东北角落。 那里筑有一座形如宝塔的小楼, 比寻常绣楼为高。主人登楼远望的话,能够望到黄昏时分,汴河落日的浩阔景色。 对手用歌声操纵杨无邪, 说明一定有人在附近唱歌。墙外人一棍打塌石墙,发出爆炸般的巨响。歌者仿佛受到惊吓,立即住口,歌声亦骤然而止。不过,她唱歌那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苏夜听出她的位置。 换句话说,无论是她本人行功运气,将歌声送往佛堂这边,还是得到其他人的帮助,都不足以掩盖踪迹。那段清歌飘渺婉转,捉摸不定,有如佛前檀香冒出的轻烟。苏夜也像看见檀香一样,隔空“看见”了她。 文随汉对元十三限信心十足,这人亦是如此。 苏夜做事向来喜欢斩草除根,免得引出以后的更大麻烦。江湖中,不少人喜爱研制迷惑他人心志的药物,私下制作药人,希望获得控制整个武林的力量。这些人多半失败了,譬如死于非命的九幽神君,还有一小半坚持不懈,踩在前辈的尸体上往前走。 现在杨无邪中毒,连瞳孔颜色都有了变化。解决办法之一,是设法获取解药,之二则是,干脆杀了控制他的源头,自此一了百了。 这两种办法看似不同,其实殊途同归,都得先弄清楚是谁下的手。因此,她屁股后面追着一个元十三限,自身受伤不轻,仍要冒险一试,奔向与神侯府相反的那个方向,意在楼中之人。 她全力疾奔,速度快到常人看不清的地步,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从佛堂到小楼,直线距离至多数百米,当真是转瞬即至。她知道,那人坐在最高一层,一边玩赏园中景致,一边浅吟低唱,悠闲自在地令她吃了大亏。 那人毫无疑问是个女子,身份毫无疑问非比寻常。但她究竟是谁?有何资格参与今日的埋伏? 楼很高,和象鼻塔相差仿佛,却比象鼻塔华美十倍有余,差别类似于村姑和闺秀。苏夜翩然掠到楼底,经脉内真气迅速流转,让她的疾掠之势立即停住,转为一飞冲天。 一跃之下,她丹田里又生出一股刀割般的剧痛,提醒她应该去静养休息。她手中的重量加剧了疼痛,提升她被元十三限追上的可能。但她想都没想,一拔便是两层楼高度,两次起落后,轻飘飘攀至顶楼,羽毛般飘上楼梯口,现身于顶楼房间窗外。 房里果然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她往里一望,立刻愣了一愣。 那遥遥歌唱的女子,居然是一位绝世佳人。她坐在房间正中,怔然凝视着桌上的一瓶梅花。梅花正在怒放,艳如胭脂,色胜桃李,却不及她容貌的百分之一。 她的眼睛犹如两泓秋水,随便一瞥一横,立时生出千种风情,让人想起天边黛青的山,山下清如碧玉的湖。她头顶挽着高髻,风鬟雾鬓,发髻上单插一支凤头钗。当她伸手整理鬓发时,那双雪白的手,衬着乌黑堆云的满头青丝,有种别样的诱惑。 像京城的无数夫人小姐,她也打扮得很雅致,很高贵,仿佛玉阙里走出的宫妃公主。但她同时是灵动的,柔软的,宛如江南冬逝后的一片春意。别人看着她时,会想起垂柳纤纤,细雨蒙蒙,连心都跟着一起化了。 由于天气寒冷,她裹着一袭狐皮斗篷,斗篷里面穿着杏黄色的衣衫。这种明媚亮丽的颜色,反向凸显她的弱不禁风,安详宁静。她既清丽,又幽艳,比起活生生的人,更像梦境里才能出现的仙子。 她不懂武功,她身上半点内力也没有。她甚至未带兵器,全身上下,只有那根末端尖利的凤钗可能伤人。但她坚强的意志,恬淡的风度,仍无时无刻地散发出来,告诉外人别小瞧她。 这个一见便知是名门千金的女子,当然不是孤坐在此。她身边簇拥了四名婢女,个个行动轻捷,眉目娟好,带有习武之人的特点。她对面,坐着个肥胖程度直追朱月明的年轻人。 年轻是指他的外表而言,并非指代他的实际年纪。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四岁,腰围却有四十二寸。普通座椅,根本承载不下他宽宽的肚皮,所以他坐下的时候,和朱月明一样,变成了即将溢出烤盘的面包。 朱月明满脸堆笑,他也是。他笑的非常斯文,非常风流。可惜一个人发胖之后,再风流的笑容,也有些憨厚朴实的味道。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对面的女子,丝毫不掩饰仰慕之意。对方朝他微微一笑,他赶紧笑回去,就像酒楼伙计面对贵客,唯恐招待不周。 苏夜自窗口伸出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面。 她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那个丰润和气的青年,乃是“惊涛书生”吴其荣,人称吴惊涛。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叶云灭不停诋毁宿敌,嫌弃他喝凉水都胖,说他一把年纪了,长相还像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她还不太感兴趣地听说,吴惊涛只会长肉,不会赚钱。在这方面,吴、叶两人同病相怜,空有一身好本事,换不成钱财和地位。若要他们杀人求财,他们又忌惮六扇门三大神捕、四大名捕的威名,不肯惹祸上身。 既然不知如何生财,又不敢多做坏事,那么,只剩抱人家大腿一条路可走了。 吴惊涛应该去抱蔡京,却因喜欢雷纯,自愿加入六分半堂跟随她,作为她手头一张王牌,使她有能力在蔡京面前展示实力。雷纯让他觉得,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为她效劳。何况她还许以重酬,答应派他去做“大事”、“重要的事”。 她做事若不想被狄飞惊知道,便派他独自行动。元十三限等人埋伏苏夜,正是一个上好的例子。狄飞惊全程一无所知,全靠吴惊涛护送她,保护她,将一身强悍功力输给她,将她的歌声散至整座别墅。 狄飞惊不赞成拿杨无邪当诱饵,几次劝雷纯杀人灭口。他认为,王小石和雷纯颇有交情,纵然掌权,也会对她诸多容让,真正有威胁的还要数这位杨总管。 杨无邪一死,苏梦枕相当于再死一半,很难找到另一位出色的军师。 雷纯起初心意难决,后来数番听闻苏夜的所作所为,意识到机会与风险并存,乃是博取蔡京信任的大好时机。 她瞒着狄飞惊,私自联系太师府,说杨无邪人在六分半堂,暗示蔡京利用他诱出黑衣人。为了不生变数,她给杨无邪下了从温家夺来的“一枝独锈”,训练他听到她唱歌时,立即神智尽失,拔刀杀死身着黑衣的人。苏夜把杨无邪当成需要救助的人质,八成会放下戒心,对他毫无提防。 果不其然,苏夜猝不及防,连续中了两刀。刀上的毒亦来自温家,见血封喉,无药可救。雷纯甚至不必在场,便伤到了这个人人头疼的神秘人物。她身为不谙武功的弱女子,居然马到成功,把龙八等人比得像一堆饭桶,必然能得到蔡京的宠信。 她提出的条件简单至极——事成之后,她要取代白愁飞,控制京城江湖帮派,有权请求太师府相助,助她成为京畿一带无人可比的霸主。 但事情急转直下,苏夜武功高出所有人的预想,更具有为杨无邪拼命的决心。米苍穹一时心急,放弃超然的旁观身份,抄起一根木棍帮了两招,仍未得到想要的结果,只好抽身远避。雷纯听到墙塌巨响,方知事态生变,赶紧收声静坐,等候下一步消息。 苏夜到来之前,吴惊涛建议她赶紧离开,装作从未来过这里。雷纯微一沉吟,忽地发觉大开着的窗户外面,伸进了一张戴着青灰色面具的脸。 脸不可怕,面具其实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脖子底下,连着的一身黑衣。 苏夜的斗笠失落于激战之中,导致天下第七看见她的双眼,瞬间惊慌失措。这时候,她眸中血红尚未退去,经过提气狂奔,红的简直鲜艳欲滴。花白的头发、血红的眼睛、青灰的铁面具,形成对比鲜明的怪诞景象,让人不由自主地打寒颤。 雷纯吃了一惊,苏夜愕然不动。 她目光接触对方的一刹那,忽然醍醐灌顶,直觉使然,明白了这位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女子是谁。 就算房中设下千军万马,她也不会有一秒钟的犹疑。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她心头一抽,蓦然想起了苏梦枕枯瘦的脸,鬼火般幽幽发亮的眼睛。她迟疑着,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前,一愣接着一愣。 她前面三尺处,忽地多出一个宽大的东西。那东西是吴惊涛,他站起来,打横移动,移到窗前,用肚皮堵住了苏夜的视线。 第三百五十四章 吴惊涛堵到苏夜面前时,她从这场白日迷梦中惊醒。 她决定出手。 雷纯是敌人, 旗鼓张扬, 偏帮蔡京, 一心对付那位不受控制的绝世高手。她不惜亲自坐镇公孙公公的别墅,务要保证杨无邪刺杀成功。 她是雷损的独生爱女, 现任六分半堂总堂主,不只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 如果父亲死后,她含泪退隐, 自此不问江湖事务, 那么谁都不会为难她。但现实恰好相反, 她接掌了六分半堂,蛰伏多时, 瞅准时机, 想要一鸣惊人。 如此一来, 她会不会武功, 已经不重要了。 王小石和她有交情,温柔认她作“纯姊”, 苏梦枕深切地爱恋着她, 狄飞惊亦死心塌地辅佐她。这几年过去, 白愁飞与发梦二党结下死仇, 天下第七同天衣居士势不两立。雷纯却未参与这些恩怨, 在旁静静等待,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这么一个凶险深沉的对手,苏夜不可能轻易放过。 倘若她杀了她, 苏梦枕可能恨她,狄飞惊可能恨她,王小石温柔张炭方恨少一干人都可能恨她。然而,恨就恨吧。她这一生,并不是活给别人看的,也从未依赖过别人的喜欢。她想做必须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雷纯一抿唇,颊边出现两个浅浅梨涡。不幸的是,梨涡冻在了她脸上,把她的微笑变为苦笑。吴惊涛反应奇快,悍然离座。他跃起过后,四剑婢才发觉来了敌人,立即从身边抽出短剑,护在小姐前面。 剑婢犹在移动,吴惊涛已然出掌。他手肘动了一下,带动他肥大宽厚的手掌。这双手拍落之时,竟泛着浅紫色微光,散出沁人心脾的清淡香气。功力愈强,光芒愈盛,香气之浓烈,像是打翻了一瓶香水。他学“欲仙欲死神功”,练“活色生香掌法”。为了练成这种神奇的掌功,他特意找到一个布满紫色水晶的奇异山洞,利用水晶里因地壳变动而存留的力量。 他的手掌能发出色彩、声音、香味,顺带影响对手的感官,让他们尝到酸甜苦辣等味道。凡是中他致命一掌的人,都会在一阵欲仙欲死的欢愉里死去。 因此,没有人敢小觑他,连“神油爷爷”叶云灭,也两次成为他掌下败将。此时,他凭着这对手掌,悍勇迎战已成传奇的黑衣老人,维护身后的雷纯小姐。 这场激战的后果如何,惊涛书生不敢说,也不好说。但方才雷纯瞥了他一眼,清澈如秋水的目光里尽显担忧。他全身忽然涌上了力气,不计代价地跳了起来,挥掌拍向窗外的苏夜。 苏夜左手提着杨无邪,右手松松握着夜刀。香气侵入鼻端时,她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吴惊涛肚子太大,肩膀太厚。雷纯看不见窗外场景,只能通过观察他的步法行动,推断他处于上风还是下风。时间过得很快,对她而言,却是度日如年。她屏气凝神,细白的手指下意识撕破了一瓣红梅,自己却懵然不知。 梅瓣飘落,惊涛书生的身影亦有了改变。他像朵被神明放大一万倍又增重了的梅花,受不住狂风摧折,忽然平地飞起,凌空连转三圈,极为短促地叫了一声,再重重摔落在地。 他肚子上有个洞,拳头大小的洞。洞的大小十分吓人,血流的倒不算多。他腹部肥肉厚达半尺,有效地缓冲了夜刀气劲。气劲于他肚腹处爆开,炸碎的大多是脂肪肥油,而非肌骨经脉。 四剑婢连声娇叱,涌向依然气定神闲的黑衣人。雷纯平时宁定的像一座山,静谧的像一口潭,现在难以免俗,一下子咬住了红唇,纤手亦移离花瓶,紧张地抓住衣袖。 她三言两语,便能哄住惊涛书生这等高手,让他死心塌地效忠。可惜人在江湖,终是要靠武功一决高下,而非美貌与智谋。惊涛书生一倒,她无力自保,仿佛失去洞穴庇佑的兔子,被饥肠辘辘的金雕盯上。 但是,苏夜没有进来,既未破窗而入,也未悠闲地缓步进门。 因为元十三限追到了小楼第一层,离她不过四五米距离。她硬要杀死雷纯的话,无法保证杨无邪的安全。她知道,元十三限心胸不宽,下手冷酷无情,今日接二连三受到挫折,说不定就要杀了杨无邪出气。 她望着雷纯,雷纯黛眉微蹙,双眸明亮的有如两点星辰,极勉强地笑了笑。随后,她冷哼一声,袍袖一拂,袖里飞出五道流光,分别为赤、青、蓝、紫、黄五色。 电光石火间,流光一射雷纯,四射四剑婢,去势快逾闪电。但她发镖伤人前,身后陡然传来一股浩大压力,波及她发射暗器的手法,致使五枚暗器全部偏离应有轨迹。 这应该归罪元十三限,还是雷纯当真命不该绝?狄飞惊甚至不在这里,她却失去了杀她的机会。 霎时间,屋中惊呼声不绝于耳。“五色徘徊”中的两枚,射中一人心脏,一人前额,中镖者登时气绝身亡。另外两枚未能打中要害部位,青色的擦破竹婢小腿油皮,黄色的穿透菊婢右边肩膀。 至于赤红色的那一枚,正正巧巧地刺入雷纯胳臂。 雷纯低低叫了一声,急忙撩开纱衣长袖,定睛一看,只见一点殷红钉在雪白的小臂上,像极了飘落雪地的红梅。红梅四周,立时浮现淡淡的青色。淡青不断加深,转眼变为淤紫,扩散到巴掌大小。 她不练武,却知道动作越剧烈,毒性发作越快,只好脸色煞白地端坐不动,眼里已有愤恨之意。她再度抬头,凝视苏夜现身的那个可怕窗口,却看到窗外空空荡荡。黑衣人影踪全无,元十三雄伟高大的身影一掠而过。 她心中一紧,不得不扬声叫道:“元前辈,请你留步!” 元十三限满腹怒气,犹如准备喷发的火山,非要追上前方的黑影不可。雷纯这一叫,宛如流水空山,落花啼鸟,娇柔的令人怦然心动。不知怎么的,他心头怒火稍息,步伐放缓,像是被无形的手自背后拖住了,重新折回那个人仰马翻的屋子。 他查看屋中情况,用的便是苏夜曾站过的窗口。他探头一看,恰见飞镖毒素迅速上行,雷纯支撑不住,星眸半合,折翼飞鸟般从椅子上哀哀滑落。摔落的那一刻,她双眼已完全闭住,活像一个中了魔咒的睡美人。 他望着这柔弱无助的女子,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放弃了追击的想法。 苏夜力战元十三限、天下第七、文随汉时,苏梦枕留在神侯府客房,像往常一样半躺半坐,默默望着地下铜炉里的红亮火炭。 朱月明通过诸葛先生,联系到苏夜,向她发出邀约。苏夜去了一次,安全返回。没过几天,朱月明派身边的两名少年送信,通知她到公孙别墅相见。 双方往来全程,处在诸葛先生的监视下。诸葛先生知情,等同于四大名捕知情,等同于苏梦枕、戚少商、王小石知情。苏梦枕从一开始,便知她愿意赴约,尝试为他带回杨无邪。 他想去,王小石也想去。可苏夜不要他,更不要王小石。她性格高傲固执,执拗不通,有时说话特别气人,堵得他们无话可答。她也不喜欢他们领她的人情,每日独来独往,凭一己之力,解决所有问题。 绝大部分时间里,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缄口不言。这次若非神侯府是沟通桥梁,他们恐怕也无从得知。 他非常担心她,怕她一去不回。这种担心超越了他自身的利益,属于再纯粹不过的关心。 迄今为止,他甚至没问过她的姓名,只把她当一个叫什么都无所谓的天降奇兵,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时候再想想,他忽然遗憾不已。他怕的,竟是再也见不到她,而非她一死,他手头更加无人可用。 他常常避免想一个问题。在今天,问题卷土重来,强迫他进行细致深入的思考。 这个问题是:她到底为了什么理由,情愿踏进一个肯定是陷阱的陷阱? 苏梦枕喉头动了动,神情里透出无可奈何,以及少许不以为然。他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均得承认事实。那就是,苏夜一无所图地救他,帮他,图的并非任何俗套好处,而是他这个人。 唯有承认了这件事,他心绪才能平静下来,然后泛起更加汹涌的波涛。 他出神的时候,王小石正在一刻不停地计算时间。兄弟两人相对无言,一躺一坐,听着火炭烧爆的响声。他们早上已交换过意见,该说的都说过了,至此只能枯坐静等。 当然,王小石想去探探,必要时施以援手。但追命、冷血两人已奉命去了,而黑衣老头看他不顺眼,话都不肯和他多讲。他又何必自讨没趣? 两人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呆。忽然之间,外面传来人耳可闻的喧闹,嘈杂的说话声不绝于耳。王小石猛然立起,看了苏梦枕一眼,快步走了出去,迎上匆忙走进院子的戚少商。 戚少商身后,赫然是此地之主诸葛神侯,和手上拎着一个人的黑衣老人。神侯面带忧色,似是发生了超出预计的事。黑衣人身上散出轻微的血腥气,要走近了看,才能发现她腰间的黑色血迹。 而被提着的那个,正是风雨楼曾经的总管杨无邪。比起后腰渗血的苏夜,面色不豫的诸葛先生,他反倒最健康、最平和,只是昏睡了过去,身体并无大碍。 第三百五十五章 苏夜盘膝而坐,垂眸沉思。 她独自坐在床上,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看上去有些孤独, 实际却十分放松。 那天,她并没去见苏梦枕。她把杨无邪往王小石面前一送, 简单说了几句他的情况,要他们等他醒来,向他本人问话。然后, 她扭头就走, 不理背后“哎哎”的叫喊声, 径直回了房间。 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无话可说。雷纯呼唤元限, 元限犹豫止步, 她都知道。正因如此, 她才能拎着一个成年男子, 从容自若地返回神侯府。 但她不知道应该如何交代。她想杀苏梦枕的未婚妻,情况特殊没杀得成, 便打伤了人家。她既不想原封不动地讲出来, 又懒于去看苏梦枕脸上的苦痛神情, 所以把事情扔给王小石与杨无邪, 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这一退避, 又使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沮丧。 两天了,她不见苏梦枕,不见王小石, 停掉每天必做的请安。神侯师徒考虑到她脾气不好,也不来烦她。她度过了清静自在的两天,心绪却愈发杂乱,想了很多很多。 这不利于她伤情的恢复,可她照旧不在乎。一时间,仿佛这间屋子,这座府邸,乃至一大个汴梁城,与芸芸众生均有关联,唯独和她无关。她甚至无心再去为难雷纯,她辛劳奔波的动力突然鸿飞冥冥,身上每个细胞都呼吁她闭关静养。 这两天当中,她抹掉易容,摘下假发,把里面缝有伪装软垫的衣服放到一旁。她长时间孤孤单单坐着,静观日升月落,夜穹布满万点星辰,连带深夜闪烁摇曳的灯火,也能在她眼中找到一席之地。 她不去理清烦恼的源头,只是一本正经想着雷纯的问题,思考当上六分半堂总堂主的她,与现实世界里的那个有多大不同。她明白苏梦枕缘何一见钟情。公平地说,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对她一见钟情,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就连元十三限,也在一见之下,滔天怒火化作愕然惊讶,虽不情愿,仍越窗而入,主动帮忙救下了她。 苏夜想起这些事实,便觉得十分难过,三分为自己,七分为苏梦枕。她不在这场无望的爱恋中,却能感同身受,也有了那种心脏缩成一小团,恨不得紧紧蜷缩起来的感觉。 单看两个昼夜的情况,她会以为所有人都遗忘了她,任凭她独自变成化石。但是,现实肯定不至于这样。她望天长叹时,已听到门外传来的细微声响。 她说:“进来。” 门开了。苏梦枕坐在木轮椅上,慢慢转动轮子,很顺畅地转进屋子里。这是他第一次下床行动,走出他休息的客房。轮椅照旧属于无情,乃是他备用的用具之一,被他送给了苏梦枕。 苏夜纹丝不动,端坐如山,冷冷望了过去。她穿的不是那件厚实的宽大黑袍,而是相对轻薄的宽松长袍,同时披头散发,连个发髻都懒得挽一下。她坐在那里,如同万年冰川化成了人形,又像夜晚铺满地面的苍白月光,气质极其难以捉摸。 这是个慵懒而缺乏礼数的姿势。但别人见到她,绝不可能计较礼节问题。他们要么抵抗她刀锋般锐利明亮的目光,要么干脆放弃抵抗,心虚地偏开头。 苏梦枕却不是任何一种。他愣了愣,只愣了一下,便转近了几步,神情透着踌躇不定,默不作声看着她。 杨无邪于当天下午清醒。只要他听不到雷纯的歌声,便一切正常,毫无异状,头脑、记忆、身体反应均无可见问题。于是,苏梦枕、王小石等人已然知晓,雷纯给他下了名叫“一枝独锈”的温家奇毒,随时可以控制他,把他变成一只听话的狗。 他踏入江湖以来的战绩,也永远多了一笔“两刀插伤神秘黑衣人”。而那名黑衣人,曾轻而易举潜入八爷庄,杀死龙八太爷及其客人手下,不是他平时能够相提并论的。 苏梦枕听着听着,稀疏的眉毛几乎扭成了疙瘩。王小石想想雷纯的清丽倩影,再想想杨无邪的遭遇,眉头皱的比他还深。 听完之后,苏梦枕一言不发,并未多谈此事,辗转反侧了整整两天,发觉苏夜不再过来问安,终于按捺不住,坐着轮椅来找她。苏夜以为他有要紧事,便甩开心中杂绪,扬声放他进门。 出乎意料的是,苏梦枕竟找不到话说。他不说,苏夜自然也不说。她忽然想,假如他过来替雷纯要解药,那么她立刻就走,永不回头。 这个想法的可能性其实很小,但疑心一起,再难平复。她理不清心中失望源自何方,索性置之不理,专心应对未来的麻烦。 现在下一个麻烦,可不就是眼前的苏梦枕? 房门大开着,寒气从外缓缓侵入,送来难以忽视的冬日寒意。苏梦枕唇角两侧,线条陡然深了一深,然后恢复正常。忽然之间,他发出普通人常见,他身上极其罕见的“呃”的一声。 他支吾了起码三声,才说:“我看看你的伤。无邪……” 话音方落,苏夜脸色一沉,厉声道:“出去!” 苏梦枕仿佛没听明白,愕然看了她一眼。苏夜声色俱厉地说了两个字,简直可以把他眉毛说得再掉两根。下一秒,木轮椅掉转一百八十度,用比来时还快的速度,沿着远路迅速离开。房门关闭后,它在外面停了一会儿,又转悠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远去了。 他离开后许久,苏夜依然瞪着房门方向,眼神冷的似能把门冻成冰门。人明明已经离去,她却好一阵气不平,连续重重吐了几口气,内息才勉强归于平静。 怒火极慢极慢地消逝,与此同时,她不得不承认自身的失败。她失去了往常的心平气和,开始像凡夫俗子一样,找不相干的人迁怒。只不过这一次,被她迁怒的那一位,具有特别的意义。 苏夜缓缓合眼,又缓缓睁开。她吐息一时快,一时慢,不如以前那么细微均匀。 碰上类似情况时,她应当顺其自然,泰然处之,越着意控制,心跳得越快。然而,她仅仅调息了不足五分钟,屋外又有人来。 大家像是约好了,都挑同一天的同一时间找她,浑不管她的想法。偏偏来客都难以拒绝,她只得再度冷声道:“进来。” 这一次,走进这间卧房的是诸葛先生。 他听见房中传出女子声音,已是万分惊讶,进来一看,更是当场呆住,犹如目击外星人的地球人类,看了又看,把她从头看到尾,从头发看到衣着,一张安详慈和的脸上,流露出的还是惊疑不定。 苏夜长期蒙面,把容貌藏的严严实实。由于她武功惊人,直追江湖上已成传奇的前辈人物,至今无人怀疑她不是一个脾气很坏的老头。十个人里有九个认为,她是易容了的成名高人,另外一个不懂武功,也没有兴趣。 这些人包括诸葛先生,包括元十三限,包括朱月明。苏夜扮演五湖龙王多年,老人的一举一动、说话腔调,深深刻在她的潜意识当中,令她的模仿毫无破绽。外加她内功登峰造极,随时可以封住他人探询的目光,使人摸不清她底细,生不出疑心。 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见过她真实模样的仅有苏梦枕、戚少商、颜鹤发三人。苏梦枕与颜鹤发自然不会多嘴,戚少商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也从未把事实告诉神侯府上下。 一言以蔽之,面对这个散发盘坐,恍如神妃仙子的美丽女子,诸葛先生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听见女声,还可推诿为一时听错,等见到她本人,瞬间怀疑走错了房间,想问她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神侯府里。 就在这时,苏夜见他神色变幻,苦笑连连,不由冷笑出声,冷诮地问道:“诸葛小花,你想好答案了吗?” 她用老人的声口说前四个字,说到最后时,变化为她自身的真正声音。期间过渡平滑至极,每个字的腔调都不一样,每个字都逼真自然,如同十一个人连续说出来的。 须臾间,诸葛先生已是心安神定,摇头长叹道:“什么答案?” 苏夜傲然道:“令师弟把我打成这样,你说应该怎么办吧。你们自在门若不给我个说法,我便自行处理这件事。” 容貌一变,他人态度难免随之变化。她当怪脾气老头时,当真是人憎狗厌,又怕她又不敢惹她。如今她架势如常,说话一样咄咄逼人,容貌却是明丽绝伦,气质如同清风朗月,令人一见忘俗,不由自主地容忍退让,打心眼里不想生她的气。 幸好,诸葛先生绝非以貌取人之辈。他亦惊艳于她的美丽,却不至于意醉神迷,立即岔开有关元十三限的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道:“朱月明派人来了。” 苏夜冷笑道:“说他准备好了领死?” 不知怎么回事,一向不动声色的诸葛神侯,居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一边摇头,一边欲言又止,半晌方笑道:“他……他给你送来两名美女,作为赔罪之礼,希望你相信他事先真不知情。” 第三百五十六章 苏夜心情原本坏到不能再坏,听朱月明竟然送礼示好, 礼物还离谱至极, 也不禁笑了笑。 她一笑, 双眸光彩陡盛,神采照人, 眸光扫视时,仿佛能把人淹没在清澄见底的碧海里,同时也让人松了口气, 心想她终究没生气。然而, 这么一个秀丽雅致的姑娘, 为何会令人生畏,便是他们想不通的了。 诸葛先生身高有限, 长相普通, 此时见她笑了, 也微微一笑, 显得十分轩昂潇洒。他拈须笑道:“给你退回去吧。” 苏夜嗯了一声,颔首道:“有劳了, 麻烦你请苏公子过来, 我要见他。” 半个时辰前, 苏梦枕刚刚被她赶出门外, 话都未能说完。这时她回心转意, 主动召唤他,似乎是想和他道歉,解释为何那样无礼。这个想法极其自然, 苏梦枕自己、王小石,乃至颜鹤发都做如是想。 然而,想法究竟只是想法。神侯去后不久,苏梦枕再度乘坐轮椅出现。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全程不动声色,没了那种游移不定的迟疑感。但苏夜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他左脸写着“晦气”,右脸写着“倒霉”,处在想发作又不能的阶段。 他从不愿意放下身段,小心赔笑,所以在过往经历中,反倒是高了一辈的雷损常常低声下气。苏夜见过他言辞锋利,出口不留情面,像吃了火药一样刻薄。她以为他会生气、发怒,可他没有。他像只很瘦很瘦的河豚鱼,明明一肚子气,就是鼓不起来,抿着嘴枯坐在轮椅上。 最初尴尬的沉默过去了。苏夜忽地叹了口气,冷冷道:“是这样。” 苏梦枕道:“哦?” 苏夜盘膝坐在被褥之上,背对窗户。由于天气晴朗,阳光相当明亮,照着她一头长发,使它闪出星星点点的细小光芒。她的头发如此之黑,当真到了罕见的,隐隐发亮的程度,摸上去亦比丝缎更顺滑。 两相比较之下,苏梦枕头发不够黑,也不够匀整,时而出现稀疏的部分。他病重许久,头发眉毛脱落的速度远超常人,不留情面地揭示他身体情况何等糟糕。 她顶着满头微光,沉吟片刻,续而说道:“白愁飞……白愁飞和金风细雨楼,我不再管了。” 苏梦枕一愣,似乎并不在意,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 苏夜道:“你们三人是结义兄弟,关系向来亲密。这本来就是你们的事,最好别叫外人插手。你不必疑惑,没错,我便是这件事里的外人。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不想再管。” 苏梦枕道:“你……” 苏夜迅速打断他的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这段时间以来,你已经把过去的故事详细讲给我听。我听得很仔细,想得很仔细。你之所以失败,其一在于你受伤中毒,病势日益沉重,失去照管全楼事务的精力,这显然不是你的过错。其二……” 苏梦枕寒声道:“其二自然是我的过错?” 苏夜沉默了起码一分钟,这才平静地说:“你错了,苏梦枕。在我眼里,哪怕这个江湖,这个中原天下都错了,你也没有错。你倚重你的心腹兄弟,但他们接二连三背叛你,终于把你推进无可挽回的绝境。后来,你又相信已叛过雷损的雷媚,要她充当你最后一道防线,结果刀南神命丧她剑下。错的毫无疑问是这些叛徒,而非肯信任他们的你。” 苏梦枕没有说话,似是惊讶于她的偏心。当她提及刀南神,他面上才倏地掠过一阵动摇,目光亦是一敛。 苏夜又叹了口气,这次叹的轻而悠长,像是有吐不完的郁气,“遗憾的是,这就是许多年轻人心向往之的江湖,里面充满了背叛与贪婪,嫉恨与报复。武功好的欺负武功差的,所以武功差的人不择手段争夺秘籍、宝物,试图练成神功,反过来欺压别人。谁能给别人提供权力或金钱,谁的势力就大。就连你,不也因为不肯作奸犯科,风雨楼的财政情况始终不如六分半堂吗?” 她的话滔滔不绝地涌出,一刻也不停顿。苏梦枕听着听着,陡然想清楚了症结所在,下意识道:“你不再插手楼子的一事,说明你……” 苏夜重重点头,表示赞同他的猜测,随即道:“我可以救你,令你病情好转,在背后支持你,帮你重掌风雨楼大权。但是,我怕以后有一天,你再一次走上穷途末路。你……你那时中了暗器,被迫截腿求生,不就是因为从未怀疑花无错吗?” “因此,你和王小石放手去做吧,把金风细雨楼从白愁飞那里夺回来,”她平静地说,“太师府已决定放弃这枚棋子,不想为他得罪我。蔡京安排给他的人手,也会见机行事,早早撤离,以免出现不必要的损失。” 她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琴弦发出的音调,与伪装的老人声腔截然不同。但这声音极为冰冷,不留余地,绝无对他客气的意思,“你和王小石,象鼻塔和发梦二党,对付白愁飞和真正听命于他的部下。如果你们输了……” 苏梦枕好像第一次见到她似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带着一种怪异的神情,轻轻道:“如果我们输了?” 苏夜断然道:“输了,证明你们不适合江湖生活,早晚会被更具城府野心的人埋葬。到了那时,我出面保住你的命,送你去退隐。然后,请你老老实实在深山隐居,不要再想着号令天下,称雄武林。” 她越说越低,目光却越来越利,语气殊为不善。苏梦枕原先还能平和以对,到了这时,颊边突然涌上一阵不健康的红潮。他强忍半天,依旧忍不下,右手一下子按住胸口,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他全身都在抖动,每咳嗽一声,周身肌肉就痉挛一下,传来铺天盖地的剧痛感觉。痉挛加重了咳嗽,令他痛苦至极又停不下来,唯有咳到无力再咳,才能像溺水后的人那样,倚着轮椅靠背费力喘息。 苏夜急忙下床,伸手去摸他左侧胸膛。他两边的肺均有严重问题,但咳症大多由左肺引起。她通常采取一手抚背,一手抚胸的姿势,用内家真气缓解肺脏的不正常搏动,可以迅速止咳,起到灵丹妙药的作用。 她这样做过许多次,每一次效果都很好。但今天,苏梦枕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不肯领情,一边向后倚,一边打开了她的手。力道很弱,像是半推半打,却曝露了他拒绝接受好意的心思。 苏夜头一次遭到拒绝,顿时呆住了。她先看了一眼双手,又看一眼轮椅上的人,蓦地往后退去,一蹲身坐回床沿,呆呆望着他。 苏梦枕咳嗽的时候,面部肌肉不断扭曲,以致无法辨认表情。但剧咳终有结束之时,他真正的神情亦会一览无余。 咳声渐渐停了,咳到最后,频率不断下降,咳嗽本身却尖利起来,好像他的肺吸不进空气,非要耗尽他所有力量,才肯认真工作。在一声接一声,有点像汽笛鸣响的咳嗽声里,苏夜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他眼睛亮的可怕,平时是两点幽火,现在是两簇愤怒的火苗,因为就在刚才,苏夜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当面侮辱他,怀疑他的能力,最后无视他的意愿,自行宣布送他去“退隐”。 苏夜去接杨无邪的那一天,他总算想清楚,她图的应该是他这个人,而非他能带给她的利益。想明白这个疑惑,他既觉感激,又觉轻松,还隐约地惶恐而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 孰知到了今天,她神情冷漠,语气坚定,吐露出她对他的真实看法。她居然认为,他和王小石加在一起,仍有可能不是白愁飞的对手,将会输的一塌涂地,需要她“出面保命”。 雷损、朱月明、方应看这一干枭雄豪杰,均不敢如此轻视于他。哪怕他断去一腿,奄奄待毙,仍是他们心目中最值得忌惮的对手之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为他付出这么多,不惜冒险救回杨无邪的苏夜,把他当成需要监视照顾的弱者,忽然为他设立一个标准,生怕他以后再次英雄末路? 他心中生出无可言说的愤怒,伴随着莫名其妙的沮丧。他骤然发现,被自己重视的人看不起,滋味就像脸上挨了一耳光,却找不到敌人还手。 他喘息,抬头。苏夜心情已然平复,正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看着他。他时而气恼,时而羞惭,犹如身在冷热变幻的天气下,说不出的不舒服,一时之间,只想扬眉吐气给她看看。 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很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苏夜笑道:“你不需要给我任何交代。你明白的,我和白愁飞并无仇怨。” 苏梦枕不再多说,双手搭回轮椅,轻轻一转。轮椅随动作转动,载着他掉过头,今天第二次离开了这个房间。他没回头,也没迟疑,乘坐轮椅离去时的背影,如同常人的大踏步走开。 苏夜盯着这个背影,笑容瞬间不见了,心里亦觉阵阵苦涩,后悔自己非要这么刺激他。 但她始终认为,江湖本为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之地。她本事再大,也只有三年时间。倘若苏梦枕斗不过白愁飞,或者善心大发饶恕他,给他一条生路,那么他日后下场如何,她已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与其挣扎到最后一口气,惨然离世,不如趁早放弃。 第三百五十七章 苏梦枕离开后,苏夜说到做到, 自此撒手不管, 不再出门跟踪敌对阵营里的人物, 也不再筹谋下一桩谋杀案。 她重新过上了前世的悠闲生活,每天独自窝在房间里, 做一个只需要电脑,万事不关心的宅女。不过,前世是电脑, 这世却是盘坐疗伤。相同之处在于, 两项活动都需要长时间的端坐, 忽略外界一切干扰。 起初,她想骚扰六分半堂, 砸毁他们几个分舵, 杀尽分舵中的人。京城若不适合大展拳脚, 还有长江南北的无数地盘。她打算用这种激烈的方式, 向雷纯发出警告,使她在强大压力逼迫下, 不情愿地交出“一枝独锈”的解药。 但狄飞惊动作快过了她的想法。 他当机立断, 派人送来解药和解方, 并传达口头信息, 表明不与她为敌的立场, 希望她专心致志夺回风雨楼,别打六分半堂的主意。苏夜见了使者,捧着那个木盒子, 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由佩服起了他的果断。 说到底,她明显在针对白愁飞,一连几次大行动,均是对白愁飞一方的人恫吓威胁。这里没有六分半堂的事,大可坐山观虎斗。雷纯却舍不得大好机会,暗中献计,取得蔡京的支持,布下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天罗地网。 结果,文家兄弟当场惨死,苏夜提着杨无邪冲破罗网,成功逃走,逃走之前直冲埋香楼,隔窗袭击雷纯。自始而终,狄飞惊一无所知,全靠惊涛书生从中主持,保护雷纯的人身安全。 吴惊涛几乎赔上性命,仍未完成任务。一个照面后,雷纯身中剧毒,幸得元十三限仗义出手,才逃过一死。其余四名剑婢,除了那位小腿中镖的之外,全部气绝毙命。这样一来,他们无论如何也瞒不过狄飞惊,回去只能实话实说,道出事情始末。 狄飞惊素来镇定沉静,直到看见半昏迷的雷纯,才仰天长叹,连连顿足,明明满腹意见,又无法埋怨受了重伤的小姐兼总堂主。他不埋怨雷纯,也不埋怨吴惊涛,嘱咐他好生休养,然后苦思数天,终无良计,遂主动示弱,劝服雷纯交出解药。 如果说雷纯成功拉到仇恨,那么,他便是成功把仇恨转移到应有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应该直接杀死杨无邪,时机却一去不复返。“低首神龙”的眼光从未出错,所以他明确地认识到,既然杨无邪到了对方手里,那就不必继续激怒苏夜,赶紧让六分半堂退居二线,把麻烦扔给太师府。 他展露出足够的诚意,不会动解药的手脚。苏夜看着杨无邪服药,亲自按照解方写着的办法,为他祛除毒性。以她医术、毒术方面的造诣,不难看出解药是真的,也因此相信短时间内,六分半堂不会再来惹她。 此事过后,她回到她的房间,照旧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 苏梦枕手头能动用的势力,仅有发梦二党和象鼻塔。双方成员高度重合,好比梦党党魁温梦成的十个弟子,便终日分批在象鼻塔驻守,帮王小石管理手下兄弟。 这批人马数量并不多,武功水准也相当有限。但是,白愁飞那边看似气势汹汹,势不可挡,仔细一计算,也没比这帮市井好汉强上多少。 他掌权后喜怒不定,常以出人意料的手段慑服部属,导致他们日子过得还不如苏梦枕在位时。如今的风雨楼里,有一批不情不愿跟随他,日日苦盼苏梦枕回来的人;有一批如墙头小草,哪边风大就倒向哪边的人。最后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才是看好他前景未来,死心塌地跟随他的死忠。 死忠中的死忠,要算他精心培养出的“一百零八公案”。他时常觉得,这一百零八好汉,交战时的实力比得上一千零八十人。然而,他们的统领梁何已死在天泉山上。副统领孙鱼本为苏梦枕安排进去的奸细,继梁何之后升任统领,其实身在曹营心在汉。 至于他身边“吉祥如意”四大高手,祥哥儿已于光天化日下,当街倒地暴毙。四去其三后,既不怎么吉祥,也不特别如意。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苏梦枕要苏夜放过利小吉和朱如是,只找欧阳意意一人算账。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已无需多做解释。 与此同时,白愁飞不住打着如意算盘,把任氏兄弟、天下第七、六合青龙、八大刀王,乃至听令于龙八的三征四棋,均算作他本人掌握的力量。 遗憾的是,任劳、任怨、文雪岸、三征四棋均已死了,被苏夜分别击破,一一格杀。六合青龙先死了一人,再被元十三限一口气杀了四人,失踪一人,使蔡京好生着恼。 八大刀王中的苗八方、蔡小头来找他商讨正事,谁知和梁何做了同命鸳鸯。从那以后,白愁飞再没见过还活着的六位刀王。方应看八成要他们留在府中,以免落得六合青龙的下场。 算来算去,仍留在白愁飞那里的出色高手,居然只得雷媚一人。 这位绰号“无剑神剑手”的女子,意志尤为坚定,并未一见形式吃紧,便弃白愁飞而去。所幸她剑法高,尚未高到元十三限一干人的地步,王小石独自对付亦无压力。 苏夜做完这道并不是很难的算术题,衡量一下两边的实力,感觉差不多势均力敌,这才找来苏梦枕,说了一大通相当过分的心里话。 她迁怒于人,苏梦枕仿佛也跟她怄上了气。她不去请安,他也不找她闲聊。苏梦枕不来,其他人更是很少出现,终日聚在一起,忙忙碌碌,联络四方势力,筹划反攻金风细雨楼。 不过,她不管,不代表她不知道。当时无情招待龙八,两人对话涓滴不漏地被她窃听。如果有人在她附近的房间说话,她都不用刻意为之,便可把谈话内容听得清清楚楚。 她了解他们的步骤计划,了解他们有多少把握,也了解讨论过程中的种种分歧。大多数时间,苏梦枕独自决定下一步该怎样做,偶尔也听取他人意见。她能听到他时急时缓的咳嗽声,王小石、戚少商等人的踌躇和坚决,也明白他们刻意无视她的存在,谁都不肯主动提起她。 大家像是心意相通,即便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不去告诉没发现的同伴。四大名捕至今被蒙在鼓里,而诸葛先生竟未多嘴一个字。于是,从王小石的角度看来,明显是这个怪老头和他大哥闹了别扭,想想都觉得古怪。 雪停了,雪化了,雪又下了起来。日子一天天过去,苏夜未得到神侯的精神损失费,也没再收到元十三限出没的消息。神侯曾隐约透露口风,说他的伤口可能持续恶化,情况远比她糟糕,只得潜伏匿藏,在元神府花天酒地,似乎还搭上了一个很机灵也很美丽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正是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无梦女。 诸葛先生多次通知她,是为了让她放心,别担心元十三限找苏梦枕下手。她接受他的好意,却好奇这对师兄弟将如何收场。伤势不停恶化,元十三限和诸葛先生的差距会越来越大。他不肯离开京城,也不能出手帮忙,难道就这么一直拖下去不成? 但元十三限是否有苦衷,是否自暴自弃,和她毫无关系。她需要操心的事着实不少,何必去关注人家的师弟。 在她预计之中,大概准备两三个月,便可准备的差不多了。她说过不管,却没说不看,真到那一天,她自然会前往天泉山,找个合适的位置,旁观楼中发生的一切。若非这牵扯到血淋淋的兄弟反目,多方势力的角力,简直会让人产生安逸感觉,任凭进程平滑自然地发展。 然后,在一个落着微雪的黄昏,意外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情报由杨无邪带给她。 他感激她,同时又因为插过她两刀,对她极为愧疚,再三道歉犹嫌不够,还数次陪她说话,探问她和苏梦枕的关系。一言以蔽之,别人都不敢理她的时候,杨无邪却不管那么多,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见她,试图弥合他们之间的所谓“裂隙”。 他从来面带微笑,态度温和而谦恭,今天却面色沉重,仿佛出现了了不得的大事。 苏夜默然无语,目光凝定至极,与他的匆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亦使他无意识地放松了。可他依然非常焦急,未及落座便道:“温姑娘去了金风细雨楼,被白愁飞扣下,到现在还没回来。” 苏夜一笑,温柔地说:“我知道。王少侠气急败坏奔回来,通知温姑娘的大师兄时,我正在这里听着。” 杨无邪愕然道:“你听说了?” 苏夜失笑道:“我是听说了。你不要把眼睛瞪那么大,好像唐宝牛。今日温姑娘吃完午饭,非要见白愁飞不可,被象鼻塔子弟阻拦后,气冲冲回到屋里,大力摔上房门。他们以为她在卧房里自个儿生闷气,等王小石去了才发觉不对,开门一看,温姑娘早已从窗户离开象鼻塔,独自跑去风雨楼。她一直没回来,快吃晚饭了,还是没回来,也许永远回不来了吧。” 她说到最后,笑容陡然变的诡异,“如此好用的人质,主动送上门,我是白愁飞的话,我也不会放过。” 第三百五十八章 王小石急疯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是直奔金风细雨楼, 而是先回来找苏梦枕, 说了温柔一去不回的事。 玉塔青楼塌陷, 王天六王紫萍被抓,注定双方不可能和平共处。唯有确认一方死去, 另一方才能安心。王小石回京过后,象鼻塔形势日益严峻。人人都明白,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早晚有一天得攻上天泉山, 重夺风雨楼。 温柔以前常去找白愁飞, 最近也被下了禁令,不准她面见白愁飞阵营的任何人。这其实是为了她的安全, 因为她本身武功平常, 无足轻重, 在王小石心里却比什么都重要。白愁飞已失去了两个好用的人质, 走投无路之下,说不定就要留住她, 用来为难象鼻塔一干人。 然而, 温柔温大小姐岂会听外人的话?她自幼娇生惯养, 父亲、师父、同门、结义兄弟均无条件宠溺她, 让着她, 长大后涉足江湖,也因后台非同一般,时常得到他人的忌惮与退让。 她要做什么, 没有人能拦得住。她性子来了,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如果别人阻止她,她便非去不可。尽管人家把话说得很清楚,怕她一走了之,连累他们,她的脾气仍只涨不退。相反,她还觉得受到了莫大侮辱,当即放话出去,说用不着其他人负责,她一人做事一人当。 象鼻塔里,都是她认识的朋友,所以不可能强行把她禁锢在屋子里,也给了她跳窗离开的机会。白愁飞像一团炽热的火焰,吸引着她这只飞蛾,让她跌跌撞撞,不顾后果地飞向他。 王小石给白二哥找了不少理由,尽可能地体谅他,理解他。直到这时,他的直觉才推翻了过去的所有侥幸之意。他霍然发现,也许白愁飞确实是长期不得志,被环境逼迫至此,可他甚至不敢想象温柔的遭遇,不敢放任温柔与他独自相处哪怕一个时辰。 温柔一失踪,他整个世界动摇不已,心急又无可奈何。不过片刻时间,他便下定决心,决定闯上风雨楼,向白愁飞要人。如果白愁飞不给,他就大闹一场,杀伤人命亦在所不惜。只要温柔平安回来,什么代价都好说。 杨无邪通知苏夜时,隔壁的对话仍在进行。 王小石说,张炭、蔡水择、吴谅三人急不可待,发觉温柔没了踪影,立刻追了出去。他们去救,他也要去。如今事出突然,大家惶急无措,他认为苏梦枕不应插手,让他一人担当责任即可。毕竟,他是象鼻塔的首领。温柔遇到危险,全是因为他照顾不周。他并不是很慌张,言谈依然有条有理,意思却明确至极。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他真心喜欢温柔,挂念她的安危。温柔出事的话,他必然心痛到无以复加。像他这样恬淡温和的人,居然打算独闯金风细雨楼,简直让人恨不得替他喟叹。 王小石一气说完了,苏梦枕才接过话头。他态度极其正常,如同听说今天中午不吃驴肉包子,改吃羊肉的,没有半点惊讶或迟疑。他甚至安慰了王小石,要他别心急,马上去,现在就去,把人手纠集起来,立刻动身前往天泉山。 换句话说,他打算于此时此刻发动总攻,不需要等待,也不需要事先鼓舞士气。温柔是王小石最亲密最重视的朋友之一,是红袖神尼的关门小弟子。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他们均无法坐视不理。象牙塔子弟的心,亦悉数因温柔的任性而下沉。 “准备得不够充分,怎么办?”王小石问。 “已经足够了,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吗,”这是苏梦枕的声音,平静的像无风无浪的湖面,“事情有六分把握,便可以做了。如今咱们取胜的可能,至少也有六分。” “我记得。”王小石说。 他声音骤然坚定,语气已没了急匆匆的意味。忽然之间,他变成了接受事实的战士,不再被动认命,而是跃跃欲试,主动出击。他顿了一顿,勉强露出笑容,“而且,苏大哥,你的威望仍无人能比。只要你出现,哪怕是藏在轿子里、坐在轮椅上,也能让风雨楼子弟当场倒戈一半。这么一想,我实在不必担忧。” 苏夜看不见苏梦枕的表情,只听见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去吧,告诉他们,时间已经到了。” 说话期间,杨无邪问苏夜是否愿意帮忙。她不置可否,说话不轻也不重,似乎阴阳怪气,又挑不出毛病。杨无邪见她如此,颇为无奈,又不能在她房间里无限拖延,遂告了个罪,匆忙出去了。 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影子被关闭的两扇木门截断。他刚离去,苏夜神色陡然古怪起来。她用深沉而明亮的眼光,一下一下扫着窗外柳絮般的雪絮,以及天边逐渐弥漫上来的薄薄霞光。 她沉思了好一会儿,随后微微一笑,爽快地跃下床,拿起床头胡乱叠放的黑衣和斗笠。 象鼻塔鸡飞狗跳,进行了一场王小石该不该亲自履险的大辩论。与此同时,金风细雨楼亦不再宁静,因不速之客的来临而动摇。 不速之客,自然就是张炭等人。他们追着温柔,赶来天泉山求见白愁飞。想也知道,白愁飞根本不会搭理他们,把他们晾在白楼第一层,自己则待在最高层的“留白轩”,摆酒招待温柔。 温柔动身之前,特意梳妆打扮,换了一身红的像辣椒的衣裳,眉目间尽是化不开的情意,美到惊心动魄。她原本有很多话想说,一见白愁飞,被他甜言蜜语地一哄,立即忘了大部分内容,转为和他推杯换盏,嗔怪他过去不理她,不把大事交给她做。 酒菜先经过厨房,再经过欧阳意意的手。欧阳意意按照白愁飞之意,在酒里加入一种名叫“胭脂泪”的迷药。这种迷药十分常用,乃是白愁飞用来迷奸女子的良方。他们用过不止一次,对药性已很熟悉。 迷倒温柔后再做什么,大家均心知肚明。欧阳意意微觉惊讶,诧异于白愁飞连温柔也不肯放过,同时又十分羡慕,因为她容貌实在太娇美,太迷人了。酒壶送入留白轩后,他居然心猿意马地站了一会儿,才下楼去见张炭他们。 令人惊讶的是,从胭脂泪上桌开始,事态变的稀奇古怪,曲折惊险,不但张炭等人想不到,白愁飞自己都多次想要骂娘。 他尚未来得及骗温柔喝下那壶酒,温柔便先行一着,用温家奇毒“离人醉”毒倒了他。他向来不怎么重视她,认为她只是个娇纵的千金大小姐,着了她的道之后,不由又惊又怒又觉羞愧,心想这番可是阴沟里翻船了。 但温柔并未找他算账,而是半怒半嗔,骂他不怀好意,心存不轨,接着假传命令,把张、蔡、吴三人叫来留白轩,要他们亲眼看到她没事。他们上当了,松了口气的同时,说王小石急得半死,求她赶紧回去,却怎么也拗不过她,被她重新赶下楼。 白愁飞险些以为自己要完蛋,心念电转,考虑这一次卖她人情,放过她,以后遇事也好说话。可是,温柔马上笑吟吟地开口,一脸撒娇忸怩的神气,要他别和王小石作对,别杀他们,说了一大堆好话,试图让他们继续做好兄弟,好朋友。 白愁飞嫉妒苏梦枕,更嫉恨王小石。事实上,蔡京亦极为重视王小石,曾说倘若能把他拉进太师府,便记白愁飞一大功。温柔全然看不出他心意,句句帮王小石说话,他当即被踩中痛脚,心下发狠,脸也冷了下来。 温柔仍是一无所知,没说上几句话,便受他欺骗,给他灌下那壶胭脂泪,解掉离人醉的毒性。白愁飞力气恢复,下一秒便点了她穴道,把她弄晕,发誓今日非要得到她的身体不可。 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号令一出,无有不从。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办这种事,身边心腹早已司空见惯,谁会出面劝他?他把温柔抱进卧室,一件件脱去她的衣物,欣赏她的胴体,并说到做到,毫不犹豫地上手抚摸。 她出身确实非同一般,是温晚的爱女,苏梦枕的小师妹,王小石暗恋着的人。这三重身份加在一起,简直像一款药效猛烈的春药,使他难以自制,也根本不想自制。 他一直认为,如果看中了哪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弄上床。大人物从不动感情,只需享受力量带来的享受。他是大人物,所以他用不着爱别人,别人反而要自愿自动自发地来爱他。 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座右铭,只不过在今天,他用在了对他有特殊意义的温柔身上。 温柔本来难逃他的魔掌,即将被他玷污。但是,不幸中的万幸,张炭等人下楼过后,拒绝离开,优哉游哉地坐在一楼,非要等温柔一起走。等待的时候,他们发现楼外正调兵遣将,形势大为不妙,好像要把他们围在白楼,杀人灭口。 三人越看越惊,越想越疑,随便找了个借口,提出要再见温柔一面。 这个时候,白愁飞已把温柔放到床上,吩咐属下不得打扰,即使天塌下来,也等他办完事再说。欧阳意意收到指示,谎称留白轩里你侬我侬两情相悦,温姑娘根本没心思见外人,要他们知情识趣,速速回去。 张炭碰了一鼻子灰,心知事情不大对劲,又想不出好办法,一横心,索性撕破脸皮,横眉立目,拔刀抽剑,不顾一切地动手往上硬闯,希望以喧闹大哗惊动温柔,确认她依然安好。 他们并肩为战,一层接一层地杀了上去,杀着杀着,热血不断涌上头脸,心却逐渐凉了下来。无论楼下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叫骂喊杀声多么响亮,温柔和白愁飞始终置若罔闻,谁都没有出现。 第三百五十九章 苏夜赶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楼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以张炭、蔡水择、吴谅、白愁飞、温柔所在的白楼为中心, 黑压压地围着一大群人。一小部分指着白楼叫骂, 大部分神情严肃, 仰头遥望不同楼层的窗口,查看楼中激战的情况。 青楼和象牙塔不复存在, 残骸亦被移走,露出光秃秃一大块空地。她私下思忖,认为白愁飞不重建象牙塔是应该的, 而不重建青楼, 可能说明了他没有钱。不管原因如何, 红黄白三色高楼分立三个方向,另个方向却空荡无一物, 实在让她很不习惯。 温柔走人时, 唐宝牛和方恨少恰好在外闲逛, 收到消息之后, 又暴跳如雷,回去点了几十个人, 想立即杀上天泉山。若非朱小腰拼命劝住, 他们恐怕正在羊入虎口。但是, 象鼻塔兄弟不来, 张炭等人只能孤军奋战, 凭三人之力,奋力杀向楼顶拯救温柔。 苏夜不是神,无法用千里眼望见全过程, 赶来后才察觉事情的严重。她一看白楼外面乱糟糟的,所有人像看飞碟一样,仰头望着留白轩,同时白愁飞不知所踪,一愣之下,已把事情面貌勾勒了个八九不离十。 如果温柔仅是被扣押为人质,张炭不必这么着急,白愁飞更不会坚持留在房间里,至今不肯出面相见。这只能说明一件事——王小石的不祥预感即将成真,温柔遇上了比软禁更严重的灾难。 她并非不知人事,相反,她见过的人事太多了。她原本只是想来“看看”,看完过后,陡然发现不可能袖手旁观。她冷笑了不到半秒钟,身影一闪,混入仍在向白楼蜂拥的风雨楼精锐当中。 这是上演过不止一次,非常怪奇诡异的场景。 她混进人群,人群却没及时发现她。直到她拔地而起,登上白楼第三层,雪白的楼壁与深黑的衣服衬在一起,才和突然现身的怪物一样,吸引了起码一半人的注意力。 黑衣人,杀死梁何的黑衣人,留下二十个目击者和一张纸条,令风雨楼上下惶惶不可终日的黑衣人,终于再次来到天泉山,不负众望地现身了。 用不负众望形容,或许不太合适。不过,她的存在如同楼上迟迟不肯掉落的第二只高跟鞋,让人彻夜难眠,等真正落地发出巨响,心头重负反倒瞬间消失,有种把心放回肚子里的感觉。 一时间,许多只手林立着举了起来,纷纷指向蜻蜓点水般的黑影。 黑影仿佛只需碰一下楼身,就能获得巨大的托升力量,纵跃之间,丝毫不见停顿,像是一口气飘上去似的。唯有亲眼看见,他们才肯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轻功。她在他们眼睛里留下的残影,比她这个人还真实一些。 一半人屏息凝神,一半人坚持呼吸。一呼一吸后,苏夜落上第四层楼外回廊,往楼里一瞟,登时吓了一跳,幽灵般急速掠进,迎向一柄极为奇异的兵器。 那柄兵器是一把藏在怀里的怀刃,一把神奇的刀,主人是黑面蔡家的蔡水择。他从怀里掣出这把刀,刀上立时绽放耀眼的光芒。刃里藏有能瞬间炸开的药物,被他用内力一激,马上就要爆炸。 这把刀名叫“爆刃”,他的绰号叫作“火孩儿”。他对火器的精通,不在霹雳堂高手之下。 刀爆开,火光四溅,巨大的冲击力遍及四方,炸碎围在他身边的敌人。离得近的,当场被炸死,远一点的,被炸的血肉模糊,怪叫着后退。蔡水择本人却毫发无伤,之前受的伤,与爆刃完全无关。 无数火团、火苗激射而出,眼见就要点燃资料库中的卷宗文卷,却在刹那间,遭狂风席卷包围,倒射向同一位置,聚成一个大火球。火球轰的一声,凌空炸开了,顿时黑烟滚滚,随北风到处流荡,由浓转淡,没多久随风而逝,还白楼一个清静。 黑烟散尽,蔡水择兀自目瞪口呆,定睛一看,赫然发觉身畔还活着的敌人,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全部身中致命刀伤,倒地身亡。他曾见过的黑衣老人,持刀静立于窗口前方,用比毒针更尖利的目光,默不作声瞪着他。 说来也是凑巧,两人第一次见面,蔡水择狼狈落魄,血流满面,好像快要死了。这一次,他仍然披头散发,负伤颇重,不得不拔出爆刃拼死一搏。从此以后,苏夜想起他,想到的永远是他重伤潦倒的模样。 蔡水择去拔“炸剑”的手,停在伸往腰间的中途。 苏夜冷笑道:“不是王小石的基业,毁起来果然丝毫不心疼。你想烧白楼?你烧了白楼,就能敌过白愁飞的惊神指?” 此时,楼外人初见她的惊怖感逐渐消失了,齐声大喊,也不知道应该向谁报告,怎样处置,反正一味扯着喉咙喊叫,发泄内心不安的同时,朝楼中同僚发出警示。喊声那么响亮,苏夜的说话声音却极其清楚,好像刻意送往他耳边,怕他漏掉一个字。 蔡水择大声说:“与温姑娘的安全相比,白楼算得了什么?” 这倒是个很有说服力的回答。苏夜环顾一圈,看着由苏遮幕、苏梦枕父子两代人一手建立,杨无邪倾注毕生心血的资料库,无声叹了口气。她问:“他们在最顶层?留白轩?” 蔡水择说:“是。” “你们自己在下面,能行吗,”苏夜冷冰冰地问,“我救完温姑娘,会不会发现你们成了尸体?” 她语气中透出的不满,聋子都听得出来。蔡水择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再一次大声说:“能行!” 苏夜嗯了一声,抬手遥遥点了一下,警告道:“别担心,别再打烧毁白楼的主意,你们的人正在路上。我来的时候,看见他们了。” 她的离开和冲入一样快,蔡水择双眼一眨,窗前身影已然不在,犹如一场离奇的梦境。但地上尸体、炸到一半,被气浪硬生生卷回的爆刃,又清清楚楚告诉他,刚才那不是梦,黑衣老人的确来了。 张、蔡、吴三人力战多时,分散在不同楼层。蔡水择危机解除,自然得去和同伴会合。事态仍然万分紧急,使他没有喘气的机会。黑衣人再可怕,也只有一个脑袋一双腿,哪能一人兼顾多人。不过,正如他本人所言,比起温柔的安危,其他事情均不再重要。 蔡水择冲向张炭在的五楼,苏夜却到了顶楼留白轩。 大多数时间,她喜欢走窗户,因为窗户比较方便,也更具冲击力。在今天的事件中,她当然没有兴趣改变,仍然取道留白轩卧室向外打开,通风散气赏景乘凉功能一应俱全的外窗,轻轻震断窗闩,顺手一拉,屋内情景尽现眼前。 她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她看到了两个光溜溜的人。 床前雄立的人,是周身不着寸缕,如雪豹般精壮、雄伟、男子气概十足的白愁飞。他双眼发出精光,气势与体魄融合得天衣无缝,散发着令人莫敢逼视的力量。毫无疑问,他正处在精神和体力的巅峰状态,虽说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仍可以用气势震慑对手,展现自己的不凡实力。 与此同时,他眼中精光亦不像人,像野兽,尤其像饿极了,正要择人而噬的那种。躺在床上的女子,正是他煞费苦心弄到的猎物。 温柔双眼紧闭,人事不知,衣物已被彻底脱去,露出宛如羊脂玉的晶莹胴体。她长大了,不再是小姑娘,而是正当妙龄的女人。她躺在那里的姿态,足以挑动任何人的兽性。 苏夜推开两扇窗户时,白愁飞的手还在温柔身上。 他刚刚听见爆刃的爆炸声,感觉到留白轩地板因爆炸而颤动,下意识站起身,犹豫是否先下去看看。但是,他压不下心中欲望,决定速战速决,先把生米煮成熟饭,让攻上来的敌人悲痛欲绝又无可奈何。 于是,白楼差点烧成火楼,他却无动于衷,直到背后寒风逼近,整间卧房的温度开始下降。 他大怒回身,认为窗户简直不懂事,非挑这种时候自行打开,大煞房里风景。这一回身,他当即变成了一座石像,一动不动地屹立原地,眼中精芒一变再变,最终化为极致的惊愕。 苏夜盯着他时的神情,和盯视蔡水择截然不同。她对后者敬佩多,厌烦少。毕竟他豁出自己的性命,无视敌我的悬殊差距,一心去救朋友。这时面对白愁飞,她眼里竟不存在人应该有的感情。 白愁飞是失去人性的猛兽,她是连兽性都没了的另外一种东西。她像乌云,像大雾,像盘旋在白楼楼顶的死亡阴影,唯独不像活物。 她看见白愁飞转身,遂莞尔一笑,慢吞吞地说:“白公子,一直以来,我想不通一个问题。你文武兼备,才貌双全,相信可以为我解惑。” 寒风阵阵,微雪点点。黄昏喘完了最后几口气,即将被黑夜吞没。黑衣人原本清晰的轮廓,亦因为黯淡下去的天光,有些模糊不清。她只是坐在窗台上而已,从容整理着头上斗笠,却透出无可比拟的强大压力,使得窗外远山,楼底众人都成了背景,不分轩轾地衬托着她。 白愁飞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什么问题?” 苏夜笑道:“我不明白,苏梦枕和王小石,为啥会和你这种人义结金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是眼睛瞎了,还是脑子里装满了猪油?我真是想不明白啊,白公子。告诉我,你给他们下了降头还是种了蛊?为什么会这样?” 第三百六十章 一连三个“为什么”,把白愁飞问得一愣一愣, 继而怒火攻心。 她说完这段话, 还嫌不够似的, 随手向下一拂,笑道:“以及楼下那些人, 为了你,对我喊打喊杀。我仍然不明白,他们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选择了你而不是苏梦枕。我想, 他们的眼睛也全都瞎了, 是不是啊,白公子?” 埋汰完白愁飞及其部属, 她才提到房间里再醒目不过的温柔, 手也指向床的方向。 那张床锦帐缎褥, 床上软玉温香, 被她用手一指,旖旎之意全无, 竟泛出一股冰冷的杀气。 她叹了口气, 温柔地总结道:“你做这种事, 又被我撞见。我不可能放过你, 希望你能理解。” 白愁飞被她怀着满腔怒火, 奚落了半天,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他故作平静,说了一个很常见、很有趣、很恶毒, 千百年后仍在使用的理由,“她是自愿的,我没有强迫她。” 苏夜失笑道:“若是自愿,你何必弄昏她?” 白愁飞冷冷道:“我听说你受伤不轻,为啥不在家里养着,为啥出来替苏梦枕卖命?” 苏夜笑道:“我要杀你,受不受伤都一样。你以为你是燕狂徒,我非得调养好身体,才敢和你对敌?” 白愁飞嗤笑一声,“这么说来,你也不过是苏梦枕的一条狗。他要救温柔,你带着伤也得过来。可叹你空怀一身武功,不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不懂大丈夫不可受人所制,不明白一飞冲天的美妙滋味。” 颠倒黑白到一定地步,别人便很难还嘴了,所谓到处都是破绽,等同于没有破绽。 苏夜并不生气,叹道:“我事先告诉苏梦枕,我不再管你们……你们兄弟三人的事。他要杀你,自己来杀,他要报仇,自己来报。可你天赋异禀,竟能在弹指间激起我的怒火。我本来,真的只是来瞧瞧而已。” 白愁飞冷笑道:“所以,你要食言?” 苏夜颔首道:“是!”她不愿和他多说,身形一展,飘然落地,眼睛眨也不眨,紧紧逼视着他。逼视之下,白愁飞忽然产生了芒刺在背的感觉,说不出的不舒服,好像全身发肤骨骼,瞬间被她剖开分析了一遍,最小的秘密亦无所遁形。 他不穿衣服时,往往和穿了一样舒服自在。能在这种时候接近他的人,仅有吉祥如意等有限几个心腹。他们要么跪地禀告,要么躬身行礼,从来不敢直视他。他知道,他们怕他,尊敬他,生怕惹他不快。他非常喜欢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滋味,遂不太在意衣着装扮,享受着这种特权。 直到今天,双方刚打了个照面,他便被她看透,几乎肌肤起栗。他突然后悔不迭,自觉应当披上一件外袍,就像他出去会见温柔时那样。 但是,他极小心地隐藏了心中不安,依然屹立如苍穹下的雪山,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他不断暗中加力,硬着头皮与她对视,同时尽力不眨眼,不扭头,硬顶那股压力,差点忘记了旁边的温柔。 温柔正在昏睡,浑不知房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她不省人事,苏夜行事反而方便的多。 她神色悠闲,动作自在,最后整理了一次斗笠,把它摆到和地面平行的姿势。这个动作多余的接近可笑,却无懈可击。白愁飞几次想出手偷袭,都因为毫无把握,悻悻然地中途放弃。 他突然冷笑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别以为我姓白的会怕你。” 苏夜摇头道:“我没说你怕我。” 白愁飞昂然道:“其实,你和王小石那帮人一模一样,看似忠厚老实,实则老谋深算。你们挑这个时候动手,无非是图一个力挽狂澜的好名声。否则前三年、前五年,你们人在哪里?如今你们等到了机会,马上装成侠客义士,对我的做法大加挞伐。我白愁飞再怎么样,不会像你们这般虚伪。” 他说得很快,很流畅,想必是心里话,不是临时想出的说辞。虚伪二字一出,他猿臂陡伸,闪电般抄起温柔,把她当作盾牌,竖在自己身前,修长有力的右手亦掐住了她的脖子。 温柔脖子细而长,优雅迷人,仿佛天鹅的曲颈,被他这么一掐,立刻变成垂死的天鹅,生死均在他一念之间。 他厉声道:“你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先杀了她!” 话音方落,苏夜已经向前踏出一步。她踩着留白轩的地面,就像踩着白愁飞的心。 他说:“你……” 苏夜早已预料到他的做法。可惜他离床太近,动手只需一瞬间,根本没办法阻拦。更可气的是,他其实是病急乱投医,不管好用不好用,先抓个人质用着再说。至于她和温柔的关系,温柔的死活能否影响到她,他何尝有半点在乎。 出乎他意料,她居然笑了起来,而且是纵声长笑。她隆隆的笑声震动着留白轩,让房中家具摆设一起震颤,乃至出现桌椅摇摆、墙壁倾斜的幻象。 她狂笑道:“你掐她,不如去掐只苍蝇,因为这就是温姑娘对我的意义……噢,我错了,冬天太冷,很难找到苍蝇。怪不得你拿她当挡箭牌,你可真够蠢的!你以为我是王小石?” 白愁飞五指一时放松,一时收紧,脸色变了又变。他用的力气大的过分,温柔在昏睡之中,亦感觉呼吸困难,频频皱眉扭头,不安地喘息着。 他后悔,后悔现在衣不蔽体,后悔非要利用温柔。以苏夜的身份地位,实在没有必要骗他。也就是说,若非他点倒温柔,准备强暴,那么苏夜压根不会在留白轩出现。 可他怎么舍得放过温柔? 温柔和雷纯两人,乃是他生平所见最美的两个女子。前者是苏梦枕师妹,后者是苏梦枕未婚妻。他骑上她们的身体,如同骑在了苏梦枕头上。 他无法抵御这么强烈的诱惑,于是他动手了,他快要成功了,然后,开始深深的懊悔和懊恼。 人质无用的话,危险便迫在眉睫。尤其苏夜说到做到,既然说过不理会温柔的性命,就看也不看一眼。她视温柔如无物,一边欣赏他变幻的脸色,一边淡淡道:“白公子,你杀了她吧。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领教你‘三指弹天’的惊神指绝技。” “如果你运气不好,输给了我,”她微微一笑,“那么我会让你知道,任劳、任怨他们折磨人的手段,远远比不上我。” 天下第七埋伏苏夜,落败身死的当天晚上,白愁飞收到了详细报告,得知文家兄弟已死,元十三限旧伤发作,回府休养。米苍穹硬拼两棍,不输不赢,又不想拼上他的老命,两棍打完便跑了。 这个特别喜欢黑色的神秘老人,力抗元十三限、文随汉兄弟、米公公,救走刚插了她两刀的杨无邪,路上差点全灭雷纯主仆六人,惊涛书生肚子至今还包着绷带。 狄飞惊满可以投靠太师府,与蔡党中的高手扭成一股力量。但他衡量利弊,终是选择与她和解,不再尝试操控杨无邪。 白愁飞看不起狄飞惊,认为他在雷损死后,不独揽大权,力扶雷纯继承总堂主的位置,无非是自轻自贱。此时图穷匕见,冲突一触即发,他猛地想起他的选择,猛地作出了快到惊人的行动。 苏夜平地飘起,犹如冉冉升腾的飘渺黑烟。她锁定了白愁飞,夜刀即将落到手中。刹那间,白愁飞双臂用力,尽全力把温柔抛出,当头砸向了她。 这一抛力道十足,凶猛狠烈,掠起劲急风声。温柔武功不济,昏迷时,内息不能自发流动保护身体。她若撞到地板,肯定非死即伤,最少也会撞个头破血流。 她曾是白愁飞的盾牌,现在又被他当成暗器,随随便便扔了出去。这就是她待他一片真心,希望他歧路回头的下场。 抛掷之后,白愁飞当机立断,跃往另一侧窗户。他静立时,像只健壮敏捷的雪豹,动起来更是像而又像,周身肌肉伸缩舒张,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力量感,十分结实好看。 他动作太快了,须臾间撞破窗棂窗格,咔嚓几声脆响,人已在窗户之外。苏夜随手托住温柔,运功化解白愁飞施加给她的劲力,抬眼一望,恰见白愁飞和个蜘蛛侠似的,攀在白楼外壁上,绷着脸往下爬去。 然而,蜘蛛侠身穿紧身衣,包裹得滴水不透,白愁飞却未着寸缕。楼下众人正伸长脖子,争先恐后朝上仰视,没看见黑衣老人,倒看见了白楼主光着屁股,跳出顶楼窗子,狼狈不堪地逃命。 白楼通体白色,上面出现哪怕一点污迹,也难逃他人注意,何况是白愁飞这么大一个人。他头发乌黑发亮,血气极其健旺,平常是健康有力的象征,这时则把他出卖了个够,唯恐其他人发觉不了他的存在。 事到如此,苏夜亦是吃惊不已,一步跨到那扇窗前,愣愣望着下方。她真没想到,白愁飞竟然如此有魄力,宁可当众不穿衣服裸奔,也不想在斗室之内,与她明公正道地交手。 第三百六十一章 白愁飞全程一丝不挂,身无长物, 凭借一身惊人武功, 游刃有余地伏在白楼外侧, 壁虎一样向下游走。 他一边攀爬,一边不由自主地频繁抬头, 留意顶楼留白轩的窗口。此时,楼下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众人眼睛大多瞪得溜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对他指指点点。 他过往积威仍在, 却无法压制住他们的喧闹。况且, 他也顾不得他们怎样反响了。 尽管他摆起架子,不求饶, 不说好话, 表现的十分硬气, 但他实在很害怕苏夜。她像出没于暗夜的邪恶鬼怪, 随时可能追上来,向他发动攻击。 她应对元十三限的同时, 尚有余力杀死天下第七。他白愁飞的武学修为, 至多比天下第七高出一线。现在没有其他高手助阵, 她若紧追而至, 他的命运可想而知。 因此, 他明知不应分心,还是管不住自己,爬个一两丈, 便往上看一次。幸亏看到第二次时,窗口伸出的那个脑袋缩了回去,再未出现。 他本想跳进白楼第五层,结果惊魂乍定,不敢冒险,忍着遭人围观的屈辱感,咬牙攀向一楼。唯有到了一楼,被效忠于他的属下包围,他才会觉得安全。 白愁飞裸奔下楼时,“前途无亮”吴谅正在配合“无尾飞钅它”欧阳意意,暗算蔡水择。 他是潜伏在象鼻塔的奸细,跟随张炭和蔡水择,一路监视他们的行动,并伺机杀人。白愁飞许诺他不少好处,所以他死心塌地,情愿出卖朋友和兄弟。 激战之中,他消息不够灵通,至今不知黑衣人现身,白愁飞逃跑。他以为白愁飞会勃然大怒,下楼先杀了那两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却迟迟见不到他的人影。 白愁飞没来,守在留白轩底下一层的欧阳意意来了,率领整整一队人,亲自前来阻挡敌人。 双方打得难解难分。吴谅心想时机不能再好,遂大喊一声“我来助你”,扑至蔡水择身边,一刀刺了下去。 他的刀,是一柄黑刀。刀上有毒,刺中对手之后,流出的血都会变成黑色。这个时候,他瞄准的目标是蔡水择的左胁。如果他得手了,黑刀将把蔡水择刺个对穿,然后毒性发散,药石罔效。 他握刀的手屡屡绷出青筋。他已决定不要脸,却免不了兴奋和紧张。这一刀刺出,他听到张炭绝望的呼喊,但张炭离得太远,救不了人,只能看着他完成偷袭。蔡水择一死,张炭本人亦会命在顷刻。回头论功行赏,怎么也得有他一份。 漆黑的刀尖走到一半,离蔡水择不逾一寸,却难做寸进。 他眼前,掀起一片耀眼生花的黑光。黑光怎么刺痛人的眼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黑光一起,自己就看不见东西了,右腕突然一凉,凉了又热。滚烫的鲜血从他手腕断口流出,喷涌如泉。血与刀齐齐落地,他自身像只无助的皮球,刹那间被人踢出老远。 张炭的咆哮骤然中止。追在他身后的欧阳意意脸色泛白,如同看见了恶鬼,停步的速度比什么都快。 吴谅落地,一个黑影随即落到他身边,恰巧封住欧阳意意的后路。她再次踢开吴谅,望一眼不远处的蔡水择,冷笑道:“你说你们能行,这就叫能行?” 她来的时候,轻身空手,什么都没带,这时背后多了一个由床单、被套打成的大包裹。温柔就在这个包裹里面,头挨着她肩膀,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庞,睡得别提多么香甜了。 也就是说,温柔已经彻底脱险。但白愁飞呢,白愁飞是死还是活? 欧阳意意目光忽闪,想问又不敢问。张炭却不管这么多,先是一喜,随后大声问道:“白愁飞在哪里?” 苏夜道:“我不太清楚,应该是在楼下穿衣服。” 她语气当中,丝毫不见高兴的意味。一定要说的话,他们直觉她在生气,生很大的气。张炭愣了愣,下意识重复道:“……穿衣服?” 苏夜阴沉一笑,冷酷地说:“方才他点倒了温姑娘,准备强暴她。我去了,他就没能成功。我不追他,是因为我真的不想追,以及……我总得把温姑娘的衣服穿好,才能谈其他事情吧?” 张炭想了足足三秒钟,突然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一张黑脸,迅速由黑转红,由红转白,由白转黑,最后支支吾吾地说:“那你……那你岂不是看见了……” 苏夜冷笑道:“是啊,我看见了。” 她不再理会这个想太多的青年,一扭头,望着欧阳意意道:“你是欧阳意意,你的绰号叫作无尾飞钅它,你的独门绝学是把身体弯成弓形,飞钅它般飞袭敌人。你原先受苏梦枕重用,充任他马车护卫,后来却倒向白愁飞,成为他的死党。” 白愁飞爬下楼之后,三座楼无不轰然大乱,军心涣散。 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白愁飞始终以英俊轩昂,霸气十足,武功超卓的形象现身,令人莫可逼视。今日他如此狼狈,形象简直是瞬间崩塌,使众人惶急不安的心里,又多了一重慌张。 雪上加霜的是,白愁飞穿衣着靴时,楼外子弟来报,说象鼻塔大队人马已然上山,与楼中精锐交上了手。无论他愿不愿意,这场大战就这样开始了。 他根本不想与黑衣人碰面,一听强敌来袭,正好就坡下驴,急匆匆带走白楼外面一半人手,命令剩下的一半先把楼围住,等候他的新号令。 他走得干脆,却苦了还在楼里的欧阳意意。 欧阳意意人在五楼,要是跳楼逃生,十有八九会当场摔死,或者摔折双腿。当然,他也可以抓住五楼楼板边缘,荡进四楼。但苏夜一动不动,隔着一张黑布,紧盯着他,把他盯得小腿肌肉不住颤抖。 他怕的不是黑衣人,而是死亡。 忽然之间,他在压力下蜕变,变成了识时务的俊杰。苏夜刚说完,他竟整理好思绪,坦然地回答道:“我受形势所迫,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举。其实我内心从未忘记苏公子,都是为了保命,才不得已而为之。” 吴谅捧着断腕哀嚎呻吟。张炭想起他差点杀死蔡水择,不由向他怒目而视,之后突然听到这一番无耻的说辞,眼中怒火又喷向了欧阳意意。 欧阳意意身体十分柔软,嗓音也像身体,柔软而低沉。这种阴柔的声音夹杂在呼痛声里,显得十分突兀。 苏夜还在看他。 他微微一惊,马上继续说道:“这位前辈,我可以当众揭破白愁飞的狼子野心。冬至那天,我遵照他的安排,上演了一场苏梦枕刺杀他的好戏,塑造苏梦枕容不下他,他被迫反击的无奈形象。我愿意帮忙,帮你们……我去告诉大家,一切都是白愁飞的阴谋,苏公子从未主动伤害他!” 苏夜终于笑道:“你要揭开白愁飞的伪装?” 欧阳意意道:“我一直很后悔,但是找不到回头是岸的机会。前辈,我做了这么多恶行,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虽说我只是帮凶……”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苏夜不想听他再说。她摆了摆手,阴沉地道:“我听过你的功绩。你到处跟别人说,苏梦枕病毒入脑,倒行逆施,迫害白愁飞等人。是他对不起白愁飞,白愁飞忍无可忍,必须反抗。你们的白公子,才是众望所归。” “王小石与白愁飞会面那天,你也在场吧,”她态度平和,平和到近乎冰冷,“你当着明眼人说瞎话,把人当傻子一般侮辱。你还说,都是楼中一小部分叛徒的错,而白愁飞已经处置了叛徒,只求获悉苏梦枕的下落?你觉得四大名捕是四大名傻,拿你的鬼话毫无办法?” 她重重吐了一口气,厉声道:“就算蔡京站在你的位置,也不敢用刚才这些胡话搪塞我。元十三限见到我,一样实话实说,不会笨到用假话骗人。祥哥儿早已死了,你下黄泉陪他吧!” 继白愁飞之后,第二个离开白楼的人便是欧阳意意。 白愁飞自行爬下,欧阳意意却是被人摔出五楼窗口的。他跌落之时,发出含糊不清的惨叫,接着传来摔落在地的一声闷响,就此没了声息。 苏夜背负温柔,动作轻灵的一如既往,仿佛温柔是她的一部分,绝不会阻碍她的行动。她把欧阳意意扔下楼,一眼都不看他,转头问张炭道:“你们出去吗?” 张炭听着那声惨呼,心神兀自浮沉不定,触电似地答道:“呃……是要出去,温姑娘没事,那就好了。但是……” 苏夜笑道:“但是?” 张炭抓抓头皮,苦笑道:“不过她脾气不太好,等我们告诉她怎么回事,她肯定会怪罪你,对你没好脸色。你别怪她,她今天……她今天险些吃了大亏,难免要发顿脾气。” 苏夜冷冷道:“是吗?我不在乎,她怪罪我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张炭不明所以,正要再问。蔡水择却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迟疑地问:“前辈,难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行动?” 苏夜冷笑道:“你们轻功也就这个样子了,如何和我一起行动?何况,我是来救人的,杀人只是顺带目标。王小石、唐宝牛等人都来了天泉山,你们去找他们吧,余下的事,我绝不再理会。” 第三百六十二章 那一天,黄昏像是灾祸的预兆, 从霞光中透出血色。直至金乌西落, 玉兔东升, 天边那一抹血红方才退去。月色皎洁明亮,似乎有涤净心灵的功效, 抚慰着经历了无数血腥厮杀的汴梁城。 当天余下的时间里,天泉山上的所有人再未见到那名黑衣老人。她看似消失了,其实无处不在, 使她的同盟拥有无上信心, 明白胜机在自己这一边。 苏梦枕乘轿而来, 和王小石一起,当面对质白愁飞。白愁飞抵赖, 坦认, 落败, 身亡。如果他没死, 苏夜会亲自杀了他。他必须死,他注定要死。她恨极了他, 宁可不杀任务推荐的任何一人, 也要杀死他。 只是他的死亡, 完全不同于她的预料。他死前, 体会到众叛亲离的绝望感觉。他自以为忠诚的部属, 有三分之一见到轿子,立马呼啦啦跑去拜见苏梦枕,三分之一进一步退两步, 准备看看风头再说,剩余三分之一死伤殆尽,纷纷投降乞命。 他过去信赖的援军,一个都不肯来。那些人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心知肚明蔡京不再宠信他,没办法从他这里获得好处,索性坐山观虎斗。“神油爷爷”叶云灭因讨厌吴惊涛,故意跑到金风细雨楼,助他一臂之力。但苏梦枕轻描淡写说了几句话,竟把叶神油说得再三犹豫,最终袖手旁观。 朱如是、利小吉当场倒戈,自他背后偷袭,差点伤了他。之后,王小石出手对阵,苏梦枕在旁指点,叫破他指法中的破绽,令他束手束脚,狼狈至极。 如斯绝境中,雷媚仍在他身边,与他同进同退。这多少是个安慰,因为众叛亲离之际,他实在太需要朋友,需要知道自己并非孤家寡人。他喜欢雷媚,是因为她清艳妩媚,风流入骨,那天晚上的喜欢,却是真心诚意,带着隐约的感激。 然后,雷媚莞尔一笑,忽地剑出如急电,给了他必死一击,娇笑着逃走了。 全京城均未想到,杀死白愁飞的会是她。那时候,剑光现,血光绽,她一击毙命,交代几句场面话,冲破包围扬长而去。在场众人错愕至极,既惊讶又愤怒,同时疑惑她为何要这么做。 她是白愁飞夺权的大功臣。若非她刺死刀南神,白愁飞说不定会葬身于象牙塔内,哪有日后耀武扬威的机会。 事后她一直不声不响,从不在人前出没,仿佛淡泊名利,一切均源自对白愁飞的好感。谁知在白愁飞穷途末路时,她又主动跳出来,不分敌我地惊吓别人。 她剑术绝佳,轻功亦不在剑法之下。她蓄意逃走,极少有人能跟上。因此,她有恃无恐,说暗算谁就暗算谁,做事由着爱好来。无论哪个枭雄豪杰,只要信任她,让她亲近自己,都免不了背后挨一剑,目眦欲裂的命运。 然而,她不该冒这个险,不该沉迷刺杀他人的快感。她本可以直接消失,却偏要插上一脚,在众目睽睽下拔剑杀人。 她成功过两次,难免艺高人胆大,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她逃走的那一刻,苏夜已跟在她身后。 苏夜背着那个大的出奇的包袱,包袱里装着一个温柔。即使如此,她仍然可以跟踪雷媚。雷媚轻功固然惊艳,她的还要再惊艳五分。跟到后来,她终于查清楚谁是幕后主使。 那人是“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 雷媚是方应看的人。 这样一来,她连续背叛雷损、苏梦枕、白愁飞,一系列不叛不舒服的举动,突然理所当然,有了极为合理的解释。 六分半堂时期,她暗算雷损,假称因雷震雷之死而恨他,取得苏梦枕的信任。金风细雨楼时期,她假意勾搭白愁飞,装作两情相悦,借着郭东神的伪装,毫不留情地刺杀刀南神,致使苏梦枕失势,白愁飞接任楼主。 现在,她像扔一袋垃圾一样,轻易扔掉了白愁飞,随后全身而退,把风雨楼交还给病恹恹的苏梦枕。 那天晚上她说,苏梦枕对她有恩,待她不错,一直很尊重她,所以她舍不得亲手杀他,只杀了刀南神。也正因为她的心软,他才得以侥幸存活,带来后续的无穷变数。不然的话,她暗杀的名单上,将多出“金风细雨红袖刀”苏公子的大名。 方应看站在台下,斯文高贵,云淡风轻,对谁都客客气气,拥有数不清的好处,被数不清的人敬仰倚重。结果,他单用一个雷媚,便挑下了台上的几大霸主,自身则干干净净,无可挑剔,难以找到破绽。 江湖群雄一个个横死,蔡党高手亦被不断消耗,到了最后,可不就剩下他和米公公主持的有桥集团? 他确实好心机,好手段,藏在幕后应时而动,看上去什么都没做,实际什么都做了。倘若江湖争斗里存在唯一胜者,苏夜愿意把赌注押给他。 她有理由相信,雷媚冒险杀死白愁飞,是自身爱好使然,而非方应看的指示。方应看这人深沉老练,绝不会做多余的事情。反正白愁飞注定要死,等他死就是了,何必为他暴露雷媚的身份? 雷媚自行其是,却忘了把黑衣老头算进去,遂引发多米诺骨牌般的反应。那时候,苏夜藏身于街边阴影,直勾勾盯着神通侯府,盯了很久很久,才冷笑着转身离开。 她当然不可能忘记,在现实世界里,雷媚主动找上十二连环坞,提出帮五湖龙王弄死雷损,并要求总管之位为报酬。如今问都不用问,这肯定是方应看暗中捣鬼。 他派红颜知己勾引盟友,想故技重施,埋个伏笔,等龙王把雷媚当成贴心的小棉袄,再从后头来上一剑。 与此同时,他不惜亲身下场,多次向苏梦枕的师妹示好,尽显富贵公子的温柔体贴。如果苏夜受他诱惑,变成第二个雷媚,那京城之中,焉有他方小侯做不到的事情? 苏夜站在白楼栏杆处,独自凭栏而立,俯视下方的一大片空地。她出了钱,要求苏梦枕重修青楼与象牙塔,务必要和过去一模一样。此时,空地上正在开工动土,尽是忙碌的工匠。地基已见雏形,估计一两个月后,一楼一塔便会重新拔起。 她不高兴,一点都不高兴。白愁飞身死之后,她一直在想雷媚和方应看。天泉山的山峰弧度,仿佛雷媚颦笑均相宜的黛眉;天泉附近种着的笔直青松,像是方应看英姿勃发的挺拔身影。她看着看着,心里陡然好一阵浮躁,恨不得把山峰捶扁,青松砍倒。 她在面具下冷笑,笑容比大恶人更为狰狞。说实话,她不太在意方应看的阴谋,因为谁还没有几个阴谋呢?她所厌恶恼恨的,仅是他的木偶中包括了苏梦枕。 从昨夜到今天,短短十个时辰里,她已无限提升谋杀方应看的任务优先权,顺带把雷媚加入了列表。 苏夜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轻搭在汉白玉栏杆上,黑白对比分明,几乎惊心动魄。忽然之间,她不耐烦地轻拍一下栏杆,头也不回,冷冷问道:“找我有事?” 刚才,楼梯方向传来杂乱纷沓的脚步声,让她想不听都不行。他们显然是来找她的,而且是组团前来。 果不其然,她一问完,脚步声顿时停住,停在她身后。唐宝牛、方恨少、张炭等人你推我,我推你,均不想做第一个开口的勇者。王小石苦笑着看了看他们,堆出友善的笑容,问道:“我们只想打听一下……” 他本不是缩头缩尾的人,也从未怕过任何敌人。可一见这个沉默的黑影,他的头皮就开始发痒,如同一年没洗过头。他忍着这糟糕的感觉,继续赔笑道:“请问温柔去了哪里?我们几个找来找去,总也找不到她。” 唐宝牛说:“点穴点到现在,也该解了吧!她是生我们的气,还是生你的?要是……要是她又跑了,我们可得马上去找。” 张炭和蔡水择曾目睹她从楼顶下来,背着温柔,一刀斩断吴谅右手。温柔在她手里,接受她的照顾,应当用不着担心安全问题。王小石听说这件事后,立即松了口气,心想这样也好,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与白愁飞的决战,等温柔醒了,这场惨剧早已结束,随她哭闹打骂,怎么也不会影响正事。 黑衣老头不太喜欢王小石,象鼻塔子弟不太喜欢黑衣老头。不过,他们潜意识中,仍无条件地相信她,倚重她,谁都不怀疑她。他们无不认为,温柔正在床上酣睡,第二天就会苏醒。 到了第二天,他们迟迟没见着她的倩影,疑惑之余四处寻找,找遍所有房间,依旧没找到她睡着的那一间。王小石去问苏梦枕,苏梦枕回答不清楚。他吓了一跳,赶紧过来向正主打听。 苏夜冷笑道:“我还当你们永远想不起她呢!” 王小石一听这充满讽刺的语气,心情便放松了,苦笑道:“怎么会,她究竟在哪儿?” 苏夜并不为难他们,直接吐出两个冰冷的字,“洛阳。” “……洛阳?就是汴梁以西的那个洛阳城?” “对,洛阳城,洛阳王温晚所居之处,”苏夜悠然答道,“昨天夜里,我把她送回洛阳,交给温晚本人。以后三五个月,你们是见不着她的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白愁飞身亡,风雨楼中的恶斗尘埃落定, 再也没人能够掀起波澜。苏夜放下心来, 背起温柔跟踪雷媚。跟踪完毕, 她原本想返回天泉山,转念想了想, 二话没说找准方向,奔上通往洛阳的驿路官道。 洛阳在开封南边,距离大约是四百里, 所以她一夜间可以打个来回。她片刻不停息, 沿直线奔至洛阳城, 求见洛阳太守温晚。见面之处,她咣的一声, 把他女儿从包袱里倒出去, 说人已送到, 以后都是他的问题了。 因着天衣居士的缘故, 温晚已听说并关注她的事迹。她忽然来了太守府,是奇事之一;竟把温柔带回这里, 是奇事之二。他哪肯放她离开, 赶紧请她入座, 倾身相谈, 询问京城的种种变故。 苏夜有问必答, 态度却十分恶劣。说了没几句,温晚毕竟父女连心,话题不住向温柔转移。苏夜正在等这个机会, 他既然问了,她便一五一十,把她所知道的问题都讲给他听,包括当日险些被白愁飞迷奸的巨大危险。 她无意贬低温柔,仅是实话实说,唤起温晚的警惕。温晚和温柔不同,一听之下,深知那时的情况何等凶险,登时大吃一惊,当面承诺会严肃对待此事。他还说,等温柔醒来,他要与她长谈一番,无论如何让她学会识人知事,不再懵懂无知。 说到底,下一次温柔遇到大麻烦,未必有苏夜这等高手及时救她。最要命的是,她竟然自以为聪明机灵,设局骗了朋友,希望他们尽早回去。 万一张炭自觉无趣,当真走了,她的下场可想而知。救人途中,蔡水择还险些送命,幸好苏夜于同时下楼,总算没让象鼻塔再少一员大将。 即使蔡水择白饶一条性命,后来为他报仇的人也不会是温柔,因为她刀法不行。 溺爱女儿,不代表分不清事情轻重。两人对话之时,温晚几次笑不出来,除摇头叹息外,更无其他反应。而且苏夜话里话外,尽是对他的指责。她的意思其实是,若他无力管教爱女,致使她再度惹祸,她说不得就要替他管教,以免继续连累别人。 她面对王小石等人,常于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置于前辈的地位,因而不跟他们计较,亦不多做要求。但是,她对着这个和红袖神尼同辈份,武功文采均惊才绝艳的一代高人,可没有半分客气的意思。 温晚听不出她的威胁是真是假,也不敢找机会弄清楚,除了赔笑,便是苦笑。 他曾送出得意门生、老友独子许天衣,去京城追回逃家的温柔,顺带调查一些往事。结果许天衣出面保护温柔时,惨死在天下第七的势剑之下,令洛阳“老字号”势力受到沉重打击。 事后,他再未派人过去,认为雷损雷纯父女、苏梦枕白愁飞兄弟均喜欢温柔,与之交好,无需自己担心。孰知江湖风云一波三折,白愁飞夺权过后,不再顾念过往情谊,不放过王小石,也不放过温柔。 他只好勉强笑了几声,说从此以后,他将暂时把温柔关在家里,好生教导。她什么时候懂事了,他再放她出去。苏夜回忆一下过去,畅想一下未来,觉得他恐怕是白费心机。但人家诚意十足,她也只能点头称是,希望至少能清静三个月。 苏夜走后,温晚屡次感到后怕,一想女儿差点被人玷污,便血气上涌。他咬着牙狠着心,决定无论她怎么哭,怎么闹,怎么撒娇,他都不松口放人。于是,他倒了大霉。 王小石始终挂念温柔,明知她在父亲的羽翼之下,绝不致有危险,仍忍不住寄去几封书信,问她在洛阳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他把信寄给天衣居士,旁敲侧击地打听温柔。天衣居士倒也明白他的用意,每次都如实回答。 据说,温柔第二天午后方醒,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父亲的府邸,不由大骇大惊。温晚赶紧过来陪她,向她解说明白,劝她暂且避一阵风头,收一收性子。 但过去数年里,她独自在汴梁,远离家中束缚,与兄弟们一起行侠仗义,无所不为,过得极为舒心,又怎么愿意回到过往的平淡生活? 她收到白愁飞死于非命的消息,当即伏案痛哭,说是想替他报仇,想找王小石合计如何才能杀死雷媚。温晚气的不知该怎么回答,叫她赶紧死了这条心。 她先是撒了几天娇,发觉没用,又耍了几天小性子,仍然毫无用处。温晚麾下子弟不得罪她,也不放她出门,次次客气地把她挡住,口称不敢违背温大人的命令。 她无计可施,大发脾气,砸毁温晚收藏的几十方古砚,用墨汁在他素日办公的花梨木大书案上,一气画了十来只乌龟。温晚气恼许久,可怜她在宅院里憋得冒火,并不去责备她,亲自动手把乌龟擦掉,边擦边叹息不已。 王小石读完信,十分心疼她的遭遇。按照他的意思,白愁飞已死,危机已经解除,大可不必这样对待她。 然而,天衣居士在信中提到,温柔所画乌龟均是黑色的,表示黑衣老头在她心里是“老王八”。她怒气冲冲地返回京城,没准会和苏夜发生冲突。王小石若无把握安抚她,还是别冒险的好。反正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上一两个月,便会好多了。 苏夜不清楚双方的通信内容,也从不去打听。她预计多则半年,少则三月,温柔将活蹦乱跳地再次出现。 以前,温晚多次试图约束她的行动,减少她在江湖中的闯祸次数。但她在家里确实待不住,日子一久,立刻茶饭不思,容色清减,使温晚万分无奈,不得不解除禁令。同理可证,只要她到了吃不下东西的地步,温晚一定会松口。 苏夜对此亦无良策,唯有庆幸她只是她师妹,不是她女儿。 这一天,她下楼查看仍未竣工的工程,一一核对记忆,检查是否有地方与过去不同。然后,她绕到熟悉的青楼内庭,在那里站定了,垂眸看着“伤树”留下的密道入口,愣愣发了很久的呆。 苏梦枕靠地道逃生,通过天泉湖、汴河的水路,逃到神侯府藏身。到了今天,此事广为人知,密道也不再是秘密。开工动土时,他命令工匠疏通整理,堵住通往六分半堂踏雪寻梅阁的路径,务要使人力不能挖开。 不足二十天,连通两大势力总舵的秘密通道成为历史,似是预示了两个泾渭分明的未来。堵住过后,即使以苏夜的武功,也无法穿过砂石泥土,突然出现在六分半堂总堂主的闺房。 但伤树入口还在。她答应过苏梦枕,等到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的时候,会在原址上种一棵崭新的树。 青楼大体搭建完毕,剩下许多外观细节需要修缮。玉塔约有七八成规模,尚未完全恢复。京师重要人物送给苏梦枕的贺礼,均堆放在黄楼的侧厅里,等候主人按需分配。 杨无邪无意中提及,当年雷损诈死,那些人也像现在一样,送来大量珍奇异宝,恭贺苏梦枕跃升京师霸主。这是无心之言,却让苏夜很不痛快,连去看一眼礼物的兴趣都没有。 她想杀人,想把楼子里曾经背叛苏梦枕的人连根拔起,一个都不留下,但她不能杀。倘若她真这样做了,以后无人愿意临阵倒戈。何况,她只是一介凡人,哪有资格要求每个人都舍生取义,不屑荣华富贵?她自己不也利用权势和金钱,引诱他人为己效命吗? 换言之,她一边厌恶有奶就是娘,腰身如芳草般柔软的行为,一边得好言以待,耐心安抚,省得他们被她吓跑,令风雨楼人才凋零。这绝非愉快的任务,可她人在江湖,就必须得去做。 她爱怜地看了一眼以前是伤树的洞口,向它微笑了一下。她的想法类似于许多武学大宗师,即什么都比“人”可爱,宁可避世隐居,也不在凡间泥沼里打滚。可惜归根究底,她仍怜悯和同情这些并不怎么可爱的人。 在她幻梦的终点,她期盼把他们放在一个不必接受考验,不必经受诱惑的世界,让他们用不着见风使舵,也可以过得很好。这仅是一个梦,却为她指明了她想要的方向。 她站在内庭发呆的时候,戚少商来了。 自从他们离开神侯府,戚少商经常过来探望苏梦枕和王小石,并找她说话。他对她充满好奇,觉得她富有吸引力。这种力量基于男女间的天然诱惑,也基于一个谜团天生具备的诱引能力。 他照常走过来,打了声招呼,仿佛相识很久的老朋友,自然而然站到她身边,盯着她正在看的东西。但是,他看到的是一片空地,一个浅浅的土坑,实在没什么好看。因此他问:“你最近打算做什么事?” 苏夜笑道:“戚寨主真是关心我啊。” 戚少商淡淡道:“关心你的,岂止戚某一人而已。京师上下,哪个人不在乎你下一步行动呢?” 苏夜陡然抬头,不再关注那个坑口。她昂然道:“假如我实话实说,你会吃一大惊,并怀疑我胡吹大气。我想做的事,你们任何人都想不到。” 第三百六十四章 戚少商负手而立,以假手握住真正的手, 看上去真假难分。他似乎没听出她言下的狂妄之意, 哈哈一笑, 继续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苏夜笑道:“你为啥追问不休?” 戚少商笑道:“因为,也许我可以帮你。这几个月, 你风头一时无两。戚某在旁看着,总觉得心底发痒,也想出一份力。” 他自然想不到, 苏夜盘算的目标, 一是李师师, 二是方应看。 最近李师师芳名鹊起,艳冠京城, 无人不知白牡丹的艳名。她入行时间不长, 却一跃成为四大名妓之一。迟早有一天, 她会被皇帝看中, 上演一段与后世不少影视作品息息相关的风流事迹。 苏夜关注她,无非想故技重施, 避开宫中内监耳目, 自宫外接触皇帝, 再次令他惊艳欣赏, 取得他的信任。所谓一回生, 二回熟,这次肯定比上次更顺利。她了解皇帝的爱好,明白他喜欢别人怎样夸奖他, 精通迂回达到目的的技术。 但是,鉴于她不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必要建立这个关系,是一个尚未想好的问题。 这样做的好处不用多说。不说其他人,单说常年隐居深宫,动辄侍驾奉圣的詹别野,便在玉佩推荐的谋杀名单之列。与此同时,接近皇帝等同于接近内城宫廷,接近皇城等同于接近神通侯方应看、大内总管米苍穹,大大增加了她刺杀得手的机会。当然,机会是大还是小,均不致影响她杀他的尝试。第二个目标的真正难处在于,方应看乃是当世大侠,不,巨侠方歌吟的养子。两人情同父子,密不可分,是以方歌吟不受朝廷封赏,却把机会让给了他,并交代门人部属好生辅佐小侯爷,切莫走上助纣为虐的道路。 也就是说,一旦有人伤害方应看,必定引出一代传奇方歌吟。方歌吟只是闲云野鹤,悠游四海,并非瞎了或聋了,更不会坐视养子被人欺负。她手中缺少方应看的把柄,贸然动手的话,只会带来难以收场的后续波折。况且方应看枪剑双绝,据说已得方歌吟真传,绝不会像龙八那样,任她戏耍玩弄。 这两件事在她心里存留已久,悬而未决,所以没必要告诉戚少商。除非未来有一天,他因缘际会之下,去了青楼,认识了李师师。到那时,她自会请他帮忙引荐。 她既不想说真话,也不想说谎敷衍他,笑了几声,淡淡道:“我自己也没想好,以后再说吧。” 戚少商自知无力改变她的想法,遂放弃纠缠,正色道:“方才苏楼主让我来找你,说你有事和我商量?” 他一边说话,一边侧头,恰见那顶斗笠上下摇动了一下,好像一只能够点头摇头的泥偶。黑布后面,传出同样凝重的声音,“戚寨主应当看得出,虽说白愁飞已经死了,蔡京失去控制金风细雨楼的台前傀儡。但经此波劫,楼中精锐折损大半,损失最大的,就是忠诚于苏公子的那批人。” 戚少商亦颔首道:“不错。说到底,此事本质仍是金风细雨楼的内斗。无论哪一方取胜,风雨楼都大伤元气。与你们相比,六分半堂几乎没有损失,连你抓走的苍生鬼神两人,也在下狱之后,被雷纯疏通关系救走。” 苏夜微微一笑,“大概没人不喜欢雷总堂主的吧。” 戚少商沉声道:“若非你忽然进京,来了个措手不及,蔡党的损失绝不会这么大。我……在连云寨时,便领教过蔡京爪牙的厉害。他们对付金风细雨楼,无非是把过去用过的手段再用一遍,效果却好的出奇。” 苏夜平静地道:“是,策反收买重要人物,抑或特意安排一个卧底内奸,激化帮派内部的矛盾。谁输了都不要紧,蔡太师永远是赢家。” 戚少商忽地笑了,笑的潇洒而迷人,“不怕告诉你,你杀人之时,戚某私下里偷偷叫好。过了这么久,我头一次看到蔡党吃了大亏,王牌尽出亦无可奈何,只能主动求和。” “这么久”,指的是顾惜朝暗算连云寨众寨主,逼走戚少商,闹出一场腥风血雨的往事。始作俑者傅宗书死去,幕后主使蔡京却一直活得很好。戚少商从未忘记惨死的兄弟,见蔡党接连受挫,当然十分高兴。 苏夜笑道:“过去的四无、五方神煞、几大供奉,包括不谙武功的御医树大夫,死的只剩杨无邪一人。而王小石,王小石呢……唉,就不去说他了。说句楼中人才凋零,并不为过。蔡京可以大肆挥霍,用重金收买七绝神剑,代替六合青龙。苏公子却无处买人,更不敢用随便就能收买的手下。” 话说到这里,戚少商已听出她的意思。他大为惊讶,又不好打断她的话,附和道:“这真是江湖正道的一大损失。” 苏夜含笑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仿佛有着魔力,把他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她说:“副楼主的位置空了出来。你若有意,到风雨楼做个一两年,代替过去的白愁飞,怎么样?你和王小石有旧,和苏梦枕多年以来,隔空惺惺相惜。如今三个人凑到一起,岂非一桩美事?” 戚少商的惊诧,并非来自她主动招揽,而是源于其他原因。他一等她说完,立即反问道:“那你呢?” 苏夜笑道:“我?” 戚少商从容道:“刚夺回风雨楼,苏公子便把你叫到众多兄弟面前,宣称你是新任的副楼主,要他们不可违背你的命令。我还听说,他们仰慕你的武功,惧怕你的威名,因而心服口服,人人觉得理所应当。小石……王小石仍是王老三,排名一成不变。你既当上副楼主,哪有戚某的立足之地?” 日头开始偏移,离开晴空正中。楼影往另一个方向拉长,却少了过往的树影摇曳。苏夜抬头直视日光,似是说给戚少商听,又似说给自己,“我啊,你用不着顾忌我。其实我对这个职位毫无兴趣,仅是为了镇住刚刚归顺的人,才默认他的决定。” 戚少商愕然道:“你已说服苏楼主?” 苏夜笑道:“不然你以为他为啥叫你找我?我开口提议,是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诚意,相信我真心请你过来帮忙。你是九现神龙,也是这几年的‘独臂神捕’,在黑白两道均威名远扬。不过,铁二爷回来了,估计你也萌生去意了吧?” 她一眼看出,戚少商明显更喜欢江湖生涯,而非六扇门吃官饭、按照官家规矩来的做派。他骨子里面,存在一股喜爱追逐自由的热血,愿意暂时帮助铁手,不愿意终其一生做个“神捕”。 她住在神侯府时,时常与他攀谈,早就明了他的真实想法。今天她亲自邀约,看似有商有量,但事先已有八成把握。 在白愁飞的刻意排挤下,不少坚持行侠仗义,拒绝奉承高官以自保的小门派、小帮派、镖局、店铺,不是被挤到风雨楼势力边缘,摇摇欲坠,就是被蓄意陷害,轻则钱财铺面尽入他人之手,重则惨遭灭门,有冤无处诉。 比起势力的强弱,蔡京更重视是否对己忠诚,一切务以忠心为首要原则。他多次强调这一点,所以白愁飞只能把争夺地盘列为第二任务,长期进行对南北分舵的清洗,剔除苏梦枕的死党,换上愿意与蔡党合作的人物。 简单地说,现在风雨楼龙蛇混杂,浊多清少,埋藏着蔡党的无数暗桩。尤其在离京城距离遥远,楼主只能通过舵主、香主遥控的偏远地方,什么样的阴奉阳违都可能出现。 苏梦枕坐镇天泉山,代表楼子重新回到正轨。但此后若干年,他将有数不清的工作要做。单一项整顿楼中子弟的任务,就繁重到难以想象。幸好象鼻塔成员全都同意回归风雨楼,发梦二党也紧跟着表态,总算还没到谁都不能相信的地步。 苏夜日夜忙碌,辛苦程度不下于筑楼工匠,忙的都是类似的琐事。期间她思前想后,每想一次,把戚少商拉入伙的心思便坚定一分。 正如她想象的那样,戚少商确定她真不介意之后,犹豫了不到十分钟,便爽快点头答应。苏夜说完,苏梦枕还得找他正式相谈,同时王小石也会在场,形成日后三人合作的雏形。 苏夜见他答应得相当快,并不意外,懒洋洋地道:“你肯来,我就放心了。” 戚少商学着她的口吻,戏谑地道:“因为王小石,王小石呢……唉,你就不去说他了?” 苏夜忍不住一笑,苦笑道:“王少侠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但你看,像这种整顿、清理、需要狠下心放亮招子的事情,能放心交给他做吗?他总是心软,对谁都心软,比起杀人取命,更倾向于体谅他人的难处。如今最不需要的便是优柔寡断,他也不应该负责这些事务。” 戚少商扫视着那顶斗笠,目光落在黑布之上,继而落到那身把她裹的像个木桶的的黑色衣袍。他仿若无意地说道:“说起来,我们认识数月之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苏夜淡然道:“我姓苏,苏梦枕的苏,单名一个夜字,夜晚的夜。” 戚少商神情陡然变的十分奇怪,五分惊叹五分佩服。然后,惊叹和佩服都化作了然。他叹息般地问:“你姓苏,是因为苏楼主?” “……因为我本来就姓苏。” 第三百六十五章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戚少商遭到当面否认,难免有损颜面, 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竟有点像不好意思时的王小石。他赶紧换掉话题, 镇定地说:“你为啥对苏楼主那么好?” 他再一次想起了息红泪。在认识苏夜后的百多个日夜里,他回想的次数比过去一年还多。他想到息红泪, 想到毁诺城,想到它的烧毁和重建,以及城中女子为他作出的牺牲。 苏夜武功高到惊世骇俗, 所以不必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纵使如此, 她仍然受了伤, 重伤,至今还在休养。他早就非常确实而肯定地认为, 她帮助苏梦枕的理由, 与息红泪帮他的一模一样。 她留在金风细雨楼, 息红泪却远远离开了他。他问这个问题时, 心情略显激荡,语气中亦带出浓厚感慨。苏夜以眼角余光扫他一眼, 冷冷笑道:“你猜。” 戚少商想猜, 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为了掩饰尴尬, 他抬手去摸他的鼻子, 模样依旧很像王小石。就在这时, 楼中一百零八条好汉的首领解救了他。孙鱼穿过青楼,进入内庭,一路小跑过来, 对苏夜说:“山下来了个人。他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求见一见你老人家。” 老人家陡然左转九十度,犹如一截莫名转动的木桩。她问道:“求见我,不是求见苏公子?” 孙鱼很坚定地道:“是你,不是公子。” “我还以为事到如今,大家已明白该去拍谁的马屁,”苏夜嗤笑一声,“看上去,仍然有人糊涂着啊。他有没有自报家门?” “有,他名叫顾铁三,”孙鱼立刻回答,“如果你不记得他,他是……” 苏夜当然记得顾铁三是谁。元十三限大发神威的那一夜,六合青龙仅有顾铁三一人幸存。后来她杀了天下第七,顾铁三更是成为元十三限门徒当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她以为他惧怕师父,已跑得要多远有多远,终身不敢再回京城,想不到他竟主动登门。 于是,她去见了他。 顾铁三模样未变,也从未受过致命重伤。他在甜山用力猛击自己额头,震得五窍流血,以便提升功力,挡住伤心小箭。半年过去,震裂的伤口完全恢复了,让他外表一如往常。但是,他极其紧张,也极其萎靡不振。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灵魂死了一大半,剩下依靠本能行动,动不动心惊肉跳的躯壳。 元十三限能杀别人,就能杀他。四个都一气弄死了,还差他这么一个?幸亏他见机奇快,诸葛先生一到,元十三限望风而遁,他也跟着一溜烟跑掉,逃向荒山野岭。 后来他大着胆子回到开封府,却不敢去找蔡京。以前他是人家的家养宠物,有吃有喝,地位比得上普通武官,如今成了流浪蟑螂,终日藏身于阴暗之地,唯恐被人发现他的行踪。这半年时间,他过得不差,心情却极端压抑愤怒,终日饱受折磨。 直到苏梦枕重掌风雨楼,他才壮着胆子,绕开元神府,直奔天泉山,求见这个无比神秘的黑衣高手。她问他有什么事,他毫不犹豫,马上大声说出答案:“我想求你杀了元十三限。” 苏夜沉默片刻,笑道:“为啥?” 顾铁三说话之时,时常偷眼查看四周情况。这是他在匿藏生涯中养成的习惯,有种鬼鬼祟祟的味道。此时他坐在金风细雨楼,仍积习不改,一边偷看,一边答道:“因为我所有的师兄弟都死在元十三限手里,若非事出突然,他也会杀死我。” 苏夜摇摇头,“我问的是,为啥找我杀他。” 顾铁三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凌厉地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连我都知道,元十三限不顾他江湖前辈,武学大宗师的身份,与人联手围攻你,让你吃了大亏。你居然问我杀他的理由?真是装模作样!” 这阵冲动过去,他又立刻丧失了力气,脸也垮了下来,补救似的说:“如果你去杀元十三限,我会竭尽全力帮你,甚至可以加入风雨楼,从此为苏公子卖命。或者……我只求有个避难的地方,求苏公子收容我。蔡太师……蔡京有了新的护卫,不会再管我的死活了。” 苏夜奇道:“你也听说过太师府新来的七大护卫?” 顾铁三颓然道:“他们合称七绝神剑,是昔年七绝剑神的徒弟。每位剑神调教一个徒儿,所以他们剑法非同小可,个个都是剑术名家。为首的罗睡觉……更是剑技通神,足以胜过我们六兄弟。他的外号就叫作‘剑’,‘剑’罗睡觉。” 对于这个容易引起误会,似乎在骂人的诡异绰号,苏夜不置可否。她叹了口气,问道:“你来的原因,我们明白了。那你能给我多少好处?你曾经深得太师信任,狐假虎威,无恶不作,我为啥要冒险接纳你?” 顾铁三急促地吸了口气,迅速答道:“元十三限与蔡京暗中来往多年,是以蔡京十分倚重我们师徒。他联络外地任职的官员、江湖上的掌门帮主,起码有一半是通过我们下达命令。本来他喜欢用同朝为官的人,但那些人羽翼硬了之后,大多生出异心,连他一手栽培出的傅宗书都想自立门户。他不满他们忘恩负义,便逐渐偏向江湖俊杰。我们掌握了府中不少内情,而且……而且,江湖上谁被他私下收买,谁充当监视其他帮会的眼线,我们都知道个七七八八。” 苏夜审视了他一会儿,突然阴沉地笑笑,转头笑道:“杨总管,你听,倘若人人都和顾兄一样准备充分,有问必答,我们的日子定会好过很多。” 杨无邪报之以苦笑,无意插嘴。不过,他同样诧异于顾铁三的举动。在他记忆里,顾铁三是蔡京的贴身侍卫,没过多久,忽地变成了对元十三限杀之而后快的复仇者。两个角色变化之大,令他不敢轻易说出“相信”二字。 然而顾铁三所言均为事实。元十三限受伤发狂,是谁都没能想到的意外。因此,他一手掌握的情报百分之百是真实的,其中绝不掺假。即使他脱离了太师府,蔡党爪牙们的身份不至于大变,他也具有一定的利用价值。 除此之外,她本就想杀元十三限,近期不动手,以后也要杀。顾铁三忐忑投诚,无非是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好处。 她和杨无邪搭完话,把头扭了回来,颔首道:“好吧,你可以留下,但你得做点工作。” 如今的金风细雨楼,的确是个安全的遮风挡雨场所。元十三限无功而返,米苍穹弃棍而走,雷纯躺了整整一个月才真正痊愈。他们的遭遇影响了亲近之人的决定,一时间,谁都不想第一个招惹风雨楼,都眼巴巴等着别人先上。可惜京中没有这等傻子,所以动荡过后,接踵而来的是一段罕见的平静时期。 顾铁三说干就干,怀着满腔怨愤,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滔滔不绝倒了出去,足足写了十大张纸。 他卖了起码几十人,亦道破蔡府后宅的暗流,历数蔡京疼爱哪个儿子女儿,对哪一位寄予厚望。幸好他列出的名单里,大多是普通小门小派,譬如“刀剑书生”林大史、“猫魔”鲁雪夫。人数虽多,却不至于惊心怵目。有时苏夜看见他写出的名字,才记起江湖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批人马一部分遵令进京,一部分滞留在外。风雨楼不必先行动手,平日里只需着意提防他们,遇到适合下手的时机,再出手不迟。 当天晚上,苏夜坐在白楼里面,一份一份拆阅各分舵的飞鸽传书。她事先叫人打扫清理留白轩,粉刷墙壁,更换家具,直接搬了进去。由于青楼的施工尚未结束,她一向在这里办事,而苏梦枕也一样。 风雨楼总舵大局已定,分舵却刚开始震荡不安。有些被白愁飞换上的舵主见势不妙,索性投靠了官府,或是倒向六分半堂,或是半夜梦见黑影登门,赶快把担子一扔,自此销声匿迹。剩下的人纷纷寄信进京,送来分舵人员名单,各处商铺、油坊、农田的统计账本,以证明自己未被收买,同时请苏公子给出指示,告诉他们如何夺回失去的地盘。 苏夜将信件依次拆开,耐心读完每一个字。如果需要回复,她就先和苏梦枕商讨,再自行书写回信。她写第一封信时,苏梦枕赫然发现,她写出的字迹竟和他的完全相同! 他意外之至,却从来不问,看完回信内容,便点点头叫人送出去。他始终平静,平和,神情平淡的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但他心里,时时翻涌着压制不住的纷乱浪潮。 苏夜办事,他翻看并二次确认她办完的事。他们两人很少说话,更少谈及与公事无关的问题。可是今晚,他将顾铁三给的一叠纸浏览完毕,啪的一声放到旁边,蓦地忍不下冲动,问道:“你为啥不开心?” 苏夜头都不抬,随口道:“从来没有过不开心。” 第三百六十六章 苏梦枕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被她堵了回去。正当她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 他忽然坚持说道:“不对, 你有。” 苏夜蓦地抬头, 深深看了他一眼。 除了苏梦枕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在意过她的情绪。她心情低落时, 极其容易影响别人,让人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庞大压力,所以其他人躲着她走还嫌来不及, 不会明知老虎发怒, 偏要上去捋一把虎须。 她希望保持一个公事公办的距离。但是, 苏梦枕简单而笃定地说了两句话,又使她心里生出一点暖意, 重新燃起与他深谈的渴望。 她叹了口气, 把笔挂回笔架上, 边挂边说:“我没有不开心, 我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我不可能不开心。我只是……经常焦虑不安。” 苏梦枕应该耐心等待, 要不然捧哏般反问一句“为什么”。可惜的是, 他从来不走寻常路。这时候, 他再度说出四个字, 轻轻点破了她最大的隐忧, “因为雷纯?” 苏夜目光闪烁不定,明明只映照出桌上的两盏灯,却像有万千寒星藏在她眼睛里。她没有一丝犹豫, 没有一丝尴尬,立刻承认道:“因为雷纯。” 苏梦枕这才闭住了嘴,一动不动坐着,静静听她往下说。 她说:“雷损死前,要你答应放过雷纯,不可为难或伤害她,同时又对她说出某个秘密,以备日后复仇之用。这要求绝不公平,可是你一口答应下来,比答应任何事都要快。” 苏梦枕扯动唇角,笑了一下,“你都知道了?” 苏夜淡淡道:“这并非机密要事,随便问就问得出来。毕竟……其实我不赞成你的做法,却理解你为啥这样做。然而,如今世事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雷纯的野心已明摆在台面上。她不满足仅仅守护父亲的基业,而是要与群雄争锋,要一家独大,为此不惜向蔡党卖好,出人,出力,出计策,把杨无邪当作诱饵,逼我走进必死无疑的陷阱。” 她口气十分温柔平和,吐字慢而清晰,好像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不肯轻易出口,唯恐触及他内心最大的隐痛。但苏梦枕枯瘦的面容上,依旧笼罩了一层阴影。一些因痛苦而生的线条陡然出现,又迅速消失。显然,他心底亦是波澜万丈,离平静足有十万八千里远。 她随后总结道:“假如说,你无论如何也不肯伤害她,那么她将是一个无法打败,无法抗衡的强大对手,而你注定要被她害死,风雨楼注定会成为她取得蔡京宠信的筹码。” 她停顿了起码有三秒钟,旋即微微一笑,笑道:“我说完了。” 对苏梦枕来说,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与任何人谈论雷纯,都是精神方面的折磨。不过他既然主动挑起话题,便会尽可能镇静地交谈下去,直到解除苏夜的忧虑。 他迟疑着,忖思着,半天才选好解释的入手点,平静地道:“那时我已经杀了她爹爹,是我对不起她。何况她不会武功,难道我能狠心杀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即使雷损不求我,我也不会伤她。” 苏夜讥讽地一笑,“她爹爹也要杀你,她爹爹一直想杀你,最后技不如人,才不甘心地死在你的安排之下。你若被她爹爹杀了,她绝不会为你报仇。以后她杀了你,仍然没人为你报仇。”她话说到半截,突然稍微抬高了声音。以她的修为,几乎不可能在说话中途心浮气躁。这表示她被某件事情激怒,竟到了难以自我控制的地步。 她说:“我去救你的时候,你在地道里面,努力爬向她住的踏雪寻梅阁。你去了,就会像杨无邪那样,被她下毒控制,无条件服从她的命令,连条狗都不如。” 苏梦枕不说话,不作评论。他双手握在一起,不住用力,关节处已泛出白色。他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没办法反驳。 苏夜冷笑道:“我去问过温晚,那是温家人制的毒。十有八九,制毒者已被杀人灭口。她是世上唯一拥有解药的人,她绝不会把解药给你。我太了解你了,苏梦枕。你一向心高气傲,绝不肯乖乖当一条听话的狗。如果注定解不了毒,你宁可举刀自尽,也不会听从她的命令。” 苏梦枕不再看她,只皱眉盯着灯焰,似乎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东西。他捂着唇,却没咳嗽,只用平静到令人心悸的声音说:“不错,我宁可自行结束生命。没有人可以把我当成傀儡,通过我,控制金风细雨楼。” 苏夜笑道:“你总算明白了,是不是?杨无邪刺了我两刀,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我竟然自此一蹶不振,甚至扬言不再管白愁飞。王小石、戚少商他们不理解,无情、铁手他们不理解。你呢?你能否理解我的心情?” 苏梦枕的视线游移了,重新回到她这里。他眼角、唇边的深邃线条早已不见,眼底的苦痛却未稍减。他点一点头,冷冷说:“我当众许诺放过雷纯,随后的几年时间里,六分半堂韬光养晦,养精蓄锐,日日伺机而动。若非你武功超出他们预计,你不会活着回来。你死了,六分半堂将以此事为契机,一鸣惊人,重拾雷损在时的无上地位。” 他说话同样很慢,很清楚,从不讳言矫饰。这种做法,如同他正在镇静坚定地,一块一块剜出伤口附近烂掉的血肉。 他的声音平板无起伏,从容说出她当时的想法,“你发现,我答应放过的那位弱小女子,继雷损之后,再度成为不可忽视的强敌。你对我极其失望,你认为我是个凭一己之好恶,随意饶恕对手的人。你认为我已不适合活在这个江湖里,你担心我重蹈覆辙,心软放过白愁飞。” 苏夜口吻比冰雪还冷,“是。” 她内心深处,始终残留着一缕忧怖。雷纯训练杨无邪,是训练他一听她唱歌,立即暴起刺杀黑衣人。她人不在佛堂,只能用这种方法区别刺杀目标。如果她用相同的手法训练苏梦枕……她看惯了血淋淋的场景,却想都不敢想他会有的心情。 她走之后,倘若苏梦枕无力摆脱这种思慕,说不定哪一天,他当真会落进雷纯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此,她不仅失望,而且心灰意冷。她自觉在强烈的爱意面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十分渺小。 苏梦枕轻咳几声,在发展成剧烈咳嗽之前,及时拿起茶杯喝下几口水。他俩谁也不看谁,虽然直言相对,却各怀心事,说的同时亦在思考,均盼望能够一举解决问题。 他咽下茶水,也理顺了思路,轻声慨叹道:“你……你那时不在场,雷损死时,雷姑娘真的十分可怜。她毫无自保能力,雷损一去,她在世上无亲无故,没准就要看他人脸色,挣扎求存。” 苏夜笑道:“是吗?据我所知,连低首神龙那等人物,也需要看她的脸色呢。” 苏梦枕不理她的奚落,苦笑道:“我怎会猜到狄飞惊待她推心置腹,死心塌地?她接任总堂主的位置时,我亦惊讶到极点,但那已经是六分半堂的内部事务,我无力影响。” 苏夜一会儿看油灯,一会儿看茶壶,就是不去看他,笑了笑才说:“再后来,你病重,王小石逃亡,大权旁落于白愁飞。白愁飞唯蔡京之命是从,自然不可能对付六分半堂。你只能看着它发展壮大,一步步地准备翻身。” 到了此时,苏梦枕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他平生的最大震撼之一,亦是他最难以启齿的感情变化。他说:“我一直认为,雷姑娘是个冰清玉洁,心地善良的好女子。她当上堂主后,我见六分半堂迟迟没有大动作,鲜少插手江湖争斗,还以为……还以为在她统领下,他们要改邪归正,为国为民,不再将实力损耗在无聊的冲突当中。” 两人饱含无数情感的目光,再一次凌空碰撞。苏梦枕眼中尽是苦痛,苏夜的眼神也相差不远,充满了遗憾和怜惜。 他愣了一愣,惨然道:“我做梦也想不到,她竟不择手段,明知蔡党的诸多恶行,仍主动献计暗算你。这个计划一旦成功,她便可代替白愁飞,与蔡京一个在朝廷,一个在武林,两相呼应,挤压迫害不肯服从的派系。” 苏夜淡然道:“她城府不浅,手腕不差,有狄飞惊辅佐,有蔡太师支持,还愁无法把六分半堂发扬光大吗?白愁飞当上了太师义子,她也可以有样学样,去认个便宜干爹,摇身变成蔡府千金小姐啊。” 苏梦枕苦笑道:“直到今天……直到刚才,我仍难以相信她是这样的人。也许她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为打垮金风细雨楼,什么事都可以做。” 苏夜冷然道:“我是你的话,就不去深究原因,只看她身为总堂主的举动。她为复仇而投靠太师府,别人就合该被她伤害?杨无邪合该被她下毒控制?从今往后,你若不能把她当作对手,我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她这“无话可说”的态度,竟不是一句虚词。说完之后,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绵长的死寂。整座白楼都鸦雀无声, 楼外的走动声、说话声, 在这个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梦枕紧握的双手忽地松开,笼回衣袖。他摸到了红袖刀的刀柄, 像考试做不出题,开始转笔的学生似的,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它, 似乎这么做, 便能抚平杂乱无章的心绪。 苏夜怀疑他余情未了, 日后重蹈覆辙。他无力化解她的疑心,因为这种怀疑实在很有道理。他咬牙挪向踏雪寻梅阁的出口, 既是死中求活, 也是想要死前再见一次雷纯。这件事, 苏夜忘不掉, 他本人更是永生难忘。 但是,他对雷纯已彻底死心。自从他听见杨无邪亲口道出, 雷纯如何用毒, 如何反复训练, 如何面露梨涡浅笑, 温言软语地解说他在行动中担当的角色, 他心底最后一点余烬便熄灭了。 人的观念很难转变。要他马上把雷纯看成第二个雷损,并不容易。况且迄今为止,雷纯尚未作出其他伤天害理的恶行, 仅是想弄死杀父仇人的党羽。但他必须承认,苏夜说过的所有推测都极有可能发生。 作为金风细雨楼之主,他有责任保护麾下兄弟。苏夜凭空出现,尽心竭力救他。他更不能因为和雷损的恩怨,继续谅解雷损之女,无视苏夜付出的代价。与此同时,蔡京尝过一次甜头,知道了雷纯有多么好用,绝不会容许六分半堂临阵退缩,必然恩威并施,要他们继续效劳。 他不可以再把雷纯当成一个柔弱无依的苦命女子,也不可幻想他病亡之后,王小石接掌风雨楼,凭着和雷纯的交情,一楼一堂抛却多年恩怨,携手对抗朝中奸党。 二十年来,雷纯的幻影一直清丽幽艳,不染尘垢,如同世间最值得呵护的一件珍宝。这个幻影碎裂之时,他的心好像也跟着一起碎了。他之所以神情平静,主动挑起如此敏感的话题,是因为又努力把碎片捡了起来,粘回原状,尽管隐隐作痛,却给了他进行这场对话的勇气。 他眼里也有光芒在闪,不是幽幽鬼火,而是比寒火炽烈多了的火焰。 他采用令人坚信不疑的口气,轻描淡写,又笃定安详地说:“你要对我有信心。而且风雨楼是我的,也是你的。你想做什么都行,我绝不干涉你的决定。” 他说出这几句话,其实困难到了极点。这表示在他有生之年,不再顾虑自己的毒伤和重病,走向雷纯的敌对面,正式敌视她赖以为生的基业。他大概不会伤害“雷姑娘”本人,可一个个摧毁她的部属,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 苏夜黑到深不见底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仿佛直接盯进他心里。她沉吟片刻,苦笑道:“我当然想做什么都行。我在的时候,怎么都行。以前有人说过,我人在江湖,地位犹如四大名捕在六扇门。只要我到了,天大的事也担得起来。我……我这人很少把人家的好话当真,可我喜欢这个评价。” 苏梦枕道:“这评价并没有错。” 苏夜嗤地一笑,“是没错。我担心的是未来。” 苏梦枕道:“你留在风雨楼,还有啥可担心的?” 苏夜道:“因为我不能永远留下,将来的某一天,我会离开。” 死寂,又一次死寂,如同无色无味的毒气,从两人坐着的书桌为中心,迅速膨胀飘散。楼外人声都模糊不清了,像是从别的世界传来的,听是能听到,却不存在实际意义。 苏梦枕陡然觉得肺部抽搐了一下,然后五脏六腑纷纷揭竿起义,带来难以忍耐的刀割般的疼痛。他的喉咙也像被隐形的手抓住,紧到他喘不过气。但他端坐不动,只问道:“所以,你把副楼主的位置交给戚少商?” 苏夜笑道:“你不认可他?你有意见,为啥不早说?” 苏梦枕道:“不,我非常欣赏他。他逃亡之时,我不止一次想伸出援手,后来得知四大名捕陆续出动,才放弃了帮忙的决定。他愿意来,我求之不得。” 苏夜点一点头,笑道:“我想也是。你和他、和王小石三个人说话谈天,每次都十分默契,纵有分歧,也能在片言只语间达成统一意见。不过呢,我很熟悉你的语气。你后面想接‘但是’,对不对?你的但是在哪里?” 双方对谈至此,她头一次笑得十分开怀。苏梦枕迟疑几秒钟,面无表情地道:“但是,你和他比的话,我更想留住你。” 苏夜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她在思考,思考他答案背后的涵义。她心灵敏锐到了极点,除非对方修为与她相差无几,或者她不在乎对方的想法,否则,她一定能够体察出哪怕最细微的潜台词。 她想,苏梦枕的潜台词是什么呢? 她看见他眼中期待的光,看见他若无其事的神色下,隐藏着的真正期望。她垂下眼睛,好像无法承受这么重的期盼,却立即重新抬起。她说:“你希望我像杨无邪他们那样,一直留在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道:“当然,你要什么都行,只要是我苏梦枕有的。” 接下来,他郑而重之地说出了第二个承诺,“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别人再伤害你。” 他曾自我欺骗,觉得他想留下她的心情,酷似他当年遇上白愁飞和王小石。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向他们做出这种简直可笑,简直低声下气的承诺。现在他怎样都摆不出武林豪雄的架势,几乎维持不住冷静超然的面具。说到底,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留在他身边,即使她不再帮他。 苏夜迟迟不回答。她双眼依然清澈明亮,黑白分明,也依然深不可测,怎么望都望不到底。有好一会儿,她像中了定身咒,连灯火在瞳孔里映出的那一点光,都定住了似的毫无变化。 她极少在意他人看法,既不自矜自许,也不自轻自贬。不过,苏梦枕说着说着,突然告诉她“你要什么都行”,一瞬间举轻若重,在她本就不够平静的心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王小石留下书信逃亡,他一句话也不多说。她随口提起以后要走,他却一反常态,送上两个让人大跌眼镜的条件。她不得不怀疑,他的感情夹杂了她不想要的部分。 这样想的时候,她猛然醒悟出一个可怕的事实。假如,假如苏梦枕伤心失意之余,被她的倾力相助打动,最后居然爱上了她,那么到她离开的那天,他必定会再一次大受打击。 她应该嗤之以鼻,心想这怎么可能,但反过来再想,顿时变成了“怎么不可能”。 她蹙起眉,斟酌思量了许久。苏梦枕也不催她,就在原处冷冷看她,用那种与冷漠表情殊不相称的炽热目光。他从未想过,面对他的提议,她竟像当头挨了一锤,忘了怎么说话,只知道在他对面发呆,不记得需要给他答复。 他只好慢慢地道:“你救了我,但我终究是大限将至,也许一年,至多两年。我死之后,风雨楼会交到你手上。” 苏夜的眼睛木然眨动一下,目光仍是漫无焦点。她露出讥刺多悲凉少的诡异笑容,苦笑道:“风雨楼会交到我手上?我又成了你的继承人?” 事实上,她的满腹心事里,还能挑出好一些和苏梦枕共同协商。可他一反常态,吐露内心最真挚的想法,一下子把她惊的没了其他心思。她全心全意在想:她担忧的事情会不会发生?两年多之后,他是否会再度伤心到无法安眠? 她脑海里千头万绪,有无数个被弄乱,理不出末梢的毛线团。但是,这些毛线团很快就不见了。她微微一笑,直率说道:“首先,你说错了。不是你活着,就不让别人伤害我,而是我活着,你就不会死。” “苏梦枕,你以为死期将近,所以一边整顿内务,一边安排后事,”她继续冷淡地说下去,“但你不必想死后的问题,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好好掌管你的风雨楼,剩下的交给我。” 这时,她声音稍微低落下去,不太确定地问:“你把你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白。我只想问,你真的不想我离开,真的想……永远和我在一起?” 苏梦枕的回答绝无半点犹豫,“是。” 他语气里终于出现了希望,如同作出请求,并得到满足的孩子。至少在这时候,他真以为苏夜放弃了离开,和他相伴至他死去的那一天。他觉得,既然她对他抱有极大的好感,那这就是他能给出的唯一补偿。他当真十分期待这件事,而非纯粹的报答。 苏夜苦笑,然后摇了摇头。她说:“这绝对没有可能。现在不可能,以后……更不可能,我不是你的兄弟,不是你的部下,只是一个过客。如果你不理解这个事实,我只好帮你理解。” 刹那间,她飘身而起,抄起旁边的斗笠,顺手往头上一扣。这三个动作结束,她人已站在窗边。两扇窗户应手而开,她跃向窗外,跃入那个澄明安静的月夜。 第三百六十八章 时光荏苒而逝,又是一年冬至时, 离风雨楼惊变那天, 正好过去一整年。 这个冬至相当冷, 却是干冷,没有风也不下雪, 只有寒飕飕的空气,冻得人皮肤发红。三天前曾下过一场大雪,积雪大多被清扫干净, 露出供车马行人使用的路面。要是站到街上, 四处望望, 仍能望见房顶堆积的皑皑白雪。 “镖局王”王创魁站在两扇威严气派,通体刷着红漆的大门外, 看了一眼这炽烈的红, 还有黑鸦鸦的屋檐, 屋檐上面的雪白颜色。红、黑、白三色相互撞击, 野蛮地攫取着他的注意力,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他看了半天, 没来由的心情低落, 连穿着的那身蜀锦长袍, 好像也没那么舒服了。 这是京城里大名鼎鼎的“元神府”。今天, 皇帝下圣旨册封元十三限, 给他加官进爵,所以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这些客人里面,大多是江湖武人, 也有些朝廷官员,尤其是武官,态度特别殷勤,人数也特别多。 对元十三限来说,这是一件大喜事。对王创魁来说,却是喜忧参半。 因为他知道“真相”。了解太多真相的人,经常活得不怎么痛快。 王创魁开着一家颇有威名的镖局,原本隶属正道的“风云镖局”联盟,后来率领全体镖师出走,投奔了更有前途的太师府。可惜的是,即使他武功不差,一放在卧虎藏龙的京城,就算不得什么了。他武功泯然众人,身份也泯然众人,变成投靠蔡京的无数人马之一,毫无出奇之处。 他甘冒骂名投奔,为的可不是这种寻常待遇。一直以来,他苦候立功升职的机会。即便苦活、累活、脏活,他也乐意干,只要活计能给他带来好处。等了这么久,在大人物们一阵乱七八糟的斗争后,他终于等到了。 这件事说来很寻常,仔细琢磨一下,又会觉得很离奇。 前一段时间,蔡京带人去游赏手下为他建造的生祠。正当大家争着奉承,阿谀之词不绝于耳时,旁边忽然杀出一名刺客,使用类似于飞箭的兵器,当众刺杀蔡京。由于在场人数众多,人人都踊跃着冲上去保护太师,刺杀不出意料地失败了。 不知怎么回事,刺客被人生擒之后,蓦地冲开穴道,再度提气跃起。“捧派”首领张显然赶紧挥出一刀,割下了他的脑袋。 蔡京生性敏感多疑,怀疑张显然并非奋勇救驾,而是杀人灭口,不但不给他奖赏,还把他打入天牢,打算问个明白。结果当天晚上,张显然暴死在守卫森严的大牢之中。 刺客用飞箭,容易联想到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张显然“立功”之后,口称是元十三限早知有人行凶,特意派他来的。旁边有人告诉蔡京,元十三限生怕诸葛先生在皇帝面前说他坏话,赶着进宫去了,不得不缺席生祠里的聚会。但事后蔡京查到,那天诸葛先生根本没去面圣,去的人只有元十三限。 他出于某些原因,早就对元十三限十分警惕,正在缓慢剥夺他的实力,削弱他的实权。他的警惕心已高的不能再高,一听每个疑点都指向元十三限,登时又是恼怒又是后怕,彻底放弃了这个根本不怎么好用的盟友,决意除去他,让真正忠心的部属接任他的职位。 于是,才有了冬至这天的御旨封赏,颁赐美酒盔甲,也有了王创魁等人的率众相贺,喜气满腮。 王创魁要立功,蔡京就给他指出立功的明路。他的任务是:刺杀“元老”、“元神”元十三限。 他和元十三限差距之大,如同萤火和日光。凭他手中这条长棍,只怕在元十三限面前走不上两个回合。功劳虽好,性命却最重要。他乍一听这任务,当即面如土色,搜肠刮肚地寻找拒绝理由。但蔡京又和蔼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说出几个响亮的名字。 王创魁终于明白,想杀元十三限,或者说想帮蔡京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今日登门祝贺的客人,全部都是刺杀元十三限的杀手。这已不是几个人、十几个人围攻一人,而是几十几百人对一个人的决战。 在那些仿佛能闪耀光芒,亮瞎凡人眼睛的姓名里,他王创魁渺小的像一粒石子,再一次成了配角中的配角。 其中,有七绝剑神的得意弟子七绝神剑,特意离宫道贺的黑光上人。小侯爷方应看有事,抽不开身,派出六大刀王中的萧白、萧煞,外加他的知交好友唐公子,替他送来贺礼。 御前侍卫总统领一爷,亦答应了蔡太师,说他会带人在外接应。他不愿惊动副统领舒无戏,以免诸葛先生横加干涉,是以带来的人手并不多。但他人在附近,就像一道保证书,给了王创魁强烈的信心。 他掰着手指,核算这批人物,越算越是宽心。天塌下来,亦有其他人顶住,用不着他勇往直前。他只需尽自己一份力,棍上涂元十三限的一点血,之后便可得到奖励。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吗? 蔡京还说,元十三限门下弟子凋零殆尽,身边只剩一个小妾无梦女。这位“元神”亲自提拔的心腹,见他醉生梦死,伤势缠绵难愈,接二连三生出异心,毫不犹豫地投入太师阵营,将和宾客们一起发难。 他说得那样和气,那样文雅,好像这是一场必胜的战斗,好像不成功的话,只能说明他们太没用了。 王创魁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元十三限的事迹,也体会过蔡京对他的忌惮和倚重。如今兔子活得很好,狗却要被烹掉了。他绝不物伤其类,他只感到极端的兴奋伴随着极端的恐惧,使他在寒冷的天气里,周身鲜血都沸腾起来。他扶了一下背后盛装长棍的木盒,轻吸一口冰冷空气,沉声道:“咱们进去吧。” 事实上,众人聚在一起,仍无把握杀死杀伤元十三限,遂决定提前给他下毒。想毒倒这等高手,几近于不可能。朱月明被迫亲自出马,说动了温家“死字号”的温砂公,从他那里得到一种名叫“三杯仙”的毒,转交给蔡京。 这种毒共有三种成分,正好分别下在皇帝赐的三杯御制美酒里。三杯酒单独喝下去,都不会出问题。但是,第三杯酒下肚,会把第一杯酒转化为毒酒,随即激发第二杯酒中的剧毒,毒中混毒,无药可救。不管中毒之人内功多高,发现酒不对劲的时候,都已经太晚了,毒性必然下行入脏腑胃肠,一时半会间决计逼不出来。 这段时间,正是他们出手的最佳时机。他们围殴一个中毒受伤的元十三限,总能成功了吧? 王创魁大步走进这座气派的巨宅。他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譬如“武状元”张步雷、“顶派”屈完,还看到黑衣高冠的黑光上人詹别野,面色苍白、披着一头乱发的唐公子。他与认识的同伴交换着眼色,各带一脸虚伪笑容,笑得无比亲热。 蔡京当然没来,蔡京安排好了一切,包括圣旨送来的精确时刻。 宾客全部进入元神府后,宫中内监也带着诏书,飞马赶到元神府门前,通知元十三限出来接旨。众人刚进门不久,又一涌而出,共同跪地接旨,然后观看御赐的金甲蟒袍银盔,还有那三杯琥珀色的酒。 王创魁在看元十三限,每个人都在看元十三限。他衣着古朴,头上戴的冠样式和黑光上人的差不多,也有盎然古意,气派像极了世外隐士。但他没有笑,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疤在发亮,给人以尚未愈合的错觉。 大家都认为他应该高兴。他这一生不停与同门作对,发誓要超越诸葛正我,这时受封了大将军,为何反而笑不出来,倒是有点苦恼的样子?幸好,他高兴不高兴,都该饮下三杯美酒,否则就是抗旨不遵,有欺君犯上的嫌疑。 几十道目光紧缀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几十张脸神情迥异,却都透出虚伪。他们在心中呐喊着同一句话,“喝掉吧!去死吧!” 然后,元十三限果真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 他喝第二杯时,陡然仰天长啸,大叫道:“泡泡!你走吧!” 泡泡是谁,王创魁完全不清楚。但元十三限一声大叫,险些吓破了他的胆子。他不知酒中剧毒的来历,却知道元十三限不好对付。理论上,饮酒人应当连干三杯,才会察觉不对。元十三限第二杯喝到一半,啸声里已有怆然之意。 再然后,他竟仰头饮干了第三杯,将金杯往案上用力一放,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王创魁闪电般解下木盒,运功劈碎盒子,双手抓住两截棍子,用力往中间一合,瞬间变成一条虎虎生风的长棍。他动作快到不能再快,到底还是慢了一拍。等他持棍看向前方时,一眼看到黑光上人古拙威严的面容。 那张脸在刹那间变了,似乎笼上了一团看不透的黑雾,诡异到了极点。王创魁心头一震,但见那袭黑衣化作一道黑光,凌空急转,攻向元十三限。 第三百六十九章 黑光上人着实很可怕。 他修炼的“天下一般黑”气功,仿佛是从幽冥使者那里学来的, 神功一凝, 立刻荡出一股妖气。元十三限周边一丈方圆, 全被罩在这奇异的妖氛之下。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乃是第一次看到黑光国师的绝学, 纷纷惊讶震撼,下意识觉得他名副其实,不愧为多年深得天子宠信的高人。与此同时, 他们目力有限, 武功也差强人意, 一见这等绝技,深知自己插不上手, 只好愣愣看着。 王创魁组好了长棍, 却没能抡出去, 因为他找不到出招机会。他是这样, 张步雷、屈完之流也一样。继黑光上人之后,仅有一人见缝插针, 毫不犹豫地从旁帮忙, 与前者形成前后夹攻之势。 那个人是唐公子。 王创魁只知道他姓唐, 极有可能来自蜀中唐门, 不知道的是, 此人的暗器、用毒两样功夫,足可列入唐门三甲。他真名叫唐零,也叫唐非鱼, 是唐门十怪中的三少爷。 天下第七、多指头陀等人已死,围攻元十三限的人手捉襟见肘。太师府部属虽多,却不堪挑拣。方应看出于不可告人的原因,务要保证元十三限在今日死去,所以迫于形势,不情愿地出动这位三少爷,让他在这场大战里露脸。 唐非鱼一抬手,空中忽然多了十来块奇怪的东西。在王创魁眼里,这些东西似乎是冰,冰块。但是,冰块尾部居然燃起了火,拖曳出十几道明亮的火光,仿佛狂舞的萤火,从三个方向激射元十三限,唯独避开了黑光上人的位置。 他看到冰中火焰时,冰块已快要碰着元十三限的衣袍。换了他上阵,那当然是束手无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中招毙命。幸好元十三限不是他,不但没毙命,反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声。 冷哼方起,所有冰块如中魔咒,被同一招阻住。所有火光于同一时间熄灭,像是被凌空掐掉了。元十三限迈步,身形很明显地踉跄了一下,似乎有点吃力。这个动作无论如何算不上灵活巧妙。但不知怎么回事,半空那道黑腾腾的杀气就是卷不着他,被他轻易从旁擦过。 他一边拂出空荡荡的衣袖,摔开身后飞来的无数异物,一边伸手格挡争着刺向他的刀剑棍棒,大踏步退回元神府。 偌大的元神府里,霎时间喊声震天。有詹别野和唐非鱼两人作主力,其他人信心大增,赶紧跟着他们杀进府里。这幕场景,像极了倚人多为胜,大声呐喊,把猛兽撵进死角的围猎。只不过,猎人为的是生存,他们为的是财富与权势。 每个人都在舞枪弄棒,每个人都勇敢至极,生怕自己挤不到最前方。 元十三限年纪已老,内伤未愈,中了剧毒,少了一条胳膊。方才他左拒右挡,成功化去唐三少爷的“冰分八路”,卸开黑光国师的“黑手神功”,却未能及时反击,给他们个下马威看看,足以见得他不行了,远远不如传言中那么凶恶。 这场谋杀为何会热闹的像个庙会,王创魁当真想不出。他随波逐流,挤在人群当中,挤着挤着,受身边气氛感染,双眼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心底开始涌出恶毒残忍的想法。他对元十三限的惧怕已荡然无存,只想发一声喊,冲到他身边,往他头顶重重来上一棍。 这么想的人很多,顶用的人却很少。他们看不清具体招式,只能看到黑光妖气乱飞,奇门暗器层出不穷,以及位于两方狂攻之间,高大威猛而神色木然的元十三限。人长着眼睛,暗器却没长。他们本来就跟不上动作,发觉唐门高手在此,更不敢贸然冲到那三人附近,亲自试试唐门的毒有多么厉害。 因此,众人喊打喊杀,以壮声威,真正戳到元十三限身旁的兵器却少之又少。 这不足十柄刀剑里,有七柄属于七绝神剑。七人围成一个看似宽松,其实十分严密的圈子,紧跟着圈子里的三个人,见机便刺出一记冷剑,化解詹、唐两人的危机。 元十三限边战边退,几近负隅顽抗。他并非傻瓜,自知今日插翅难飞,八成要死在这里。谁能在御酒中下毒?蔡京。谁能请动黑光国师?蔡京。七绝神剑奉谁的命令围攻他?蔡京。蔡太师要人三更死,那人便很难活过五更天。詹别野动手的一刻,他已看清了幕后安排的人。 但他神功盖世,眼光极为老道,对战经验比得上所有敌人加在一起。想要他的命,蔡京和方应看必须付出沉重代价。他是心灰意冷,却没打算引颈就戮,何况他已把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无梦女,嘱咐她妥善保管。时至今日,他好像也没什么不甘心,没什么愤怒或怨恨了。 所谓代价,自然就是今日参战的诸多好汉。可惜他们想岔一步,只看到元十三限的不复风光,看不到大难近在咫尺,更没想过,倘若他临死发狂,要尽可能地多拖人垫背,他们能否逃过杀劫? 王创魁不住向前移动,亦步亦趋,即使琢磨不出双方功法中的神妙,也不肯让元十三限离开自己视线。他前行至萧白、萧煞兄弟背后,恰见元十三限像是抵挡不住似的,继续后退入一间厢房。 他这点小心思,小盘算,小杀气,明显无足轻重。元十三限一退,詹别野、唐非鱼如影随形,跟了进去。这是非常合理的行动,但两人不约而同,一进门便开口说话,说的话竟也有几分相似,只是说法不同。 黑光上人端严沉肃地道:“元先生,你不要作此无用之举,赶紧束手就擒。我念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唐三少爷则阴森森地说:“时至今日,你已别无选择。方公子要我给你带句话,倘若你肯送他伤心小箭和忍辱神功的窍诀奥义,他愿意放你一马。” 他们一气说完,蓦地意识到对方亦有意夺取当世两大奇功,马上对视一眼,目光均是高深莫测,又有恍然大悟的味道。 元十三限顿时也愣住了,忽然之间哈哈大笑。他笑的时候,那道刀疤不断抽动,似是一条活生生的蚯蚓,看上去十分可怖。而笑声本身,也藏着浓郁的讥讽之意。 他冷笑道:“你们这是放屁!我若被你们说动,任你们予取予求,下场只会比今天惨十倍!” 黑光上人厉声道:“你真要放弃唯一的机会?据我所知,你一向很识时务,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好。为啥今日反而变了?” 元十三限叱道:“你们这些无耻之徒,卑鄙小人,连杀人都不敢自己来!我绝不会遂你们这种人的心愿!” 黑光上人眉间掠过一阵怒意,怒极反笑,“好,那你就去死吧!” 他怒斥之时,再度施展黑光大法。厢房里黑气漫天,有如神迹,他的人掩在黑气之后,影影绰绰辨不清楚。这声大喝被他运足功力,传出老远。厢房外的人听得耳鼓一震,无人不知国师动了真怒,元十三限怕是要大限临头。 然而,第一个去死的倒霉鬼并不是他。 王创魁离厢房相当近,没听见詹、唐两人提出的条件,只听见詹别野在发怒。萧氏兄弟正好站在他前方,使他视野受阻,难以掌握情况。这时他情不自禁,伸长脖颈看向厢房的门,试图弄清楚房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七绝神剑已涌进厢房。他们那七柄剑,活像七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带来无边无际的寒气和杀意。奇怪的是,剑光上方,似乎出现了一道冲天而起的血光。 房里黑气弥漫,房外鲜血喷涌。温热的血化作细小的血滴,当空卷起一片血雾,让人不知是真是幻。王创魁怔忡之间,颈中突然传来怪异感觉。有几滴温暖带血腥气的水珠,滴进了他的衣领。 这不是神功造成的幻象,也不是他压力太大出现的错觉,而是童叟无欺假一赔十的真血。他目光所到之处,好像少了一样东西。直到他伸手抚摸脖颈,看见满手血红,再抬起头时,才赫然发现萧白的脑袋已不翼而飞。 他惊骇欲绝,一时进退不得,无奈之下,往旁边一看,瞬间吓的腿都软了。 他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身穿黑衣,头戴斗笠,身形犹如上下一般粗的水桶,双手均戴着黑色手套,手里拿着一柄薄如蝉翼,黑如墨汁的怪异短刀。萧白断了的脖子在喷血,黑刀上却不染半点血污,只有纯粹的黑。 黑衣人,黑衣老头,黑衣怪客。不管用哪个名字称呼他,他的恐怖程度都不会稍减。这几个月以来,他销声匿迹,似是不再管江湖上的事。谁知会无缘无故,幽灵一样来到他王创魁身边? 黑衣人一眼都没看王创魁,看的是萧煞。萧煞正扭着脖子,骇然注视兄弟的无头尸身,然后霍地转头。 迎面扑来一片黑光,如同铺天盖地的深黑浪潮。黑潮裹住了一切,毁掉了他的精神。浪潮中闪出一道光,光也是黑色的,轻轻啄在他颈间,为他送来一股凉意。 第三百七十章 苏夜如同大明星,一出场就万众瞩目。但是, 伴随她登场的不是舞台灯光, 而是震惊与恐慌, 还有不停洒落的鲜血。 萧白、萧煞两人手里仍拿着刀,未及用出“大开天小辟地”的刀法, 已于原地气绝身亡。两具无头尸身挺立了长达五秒钟,才无法维持生前姿势,颓然倒地, 溅落满满一地血红。 天冷, 所以元神府里的石地冻出了霜白一样的颜色。血溅在石板上, 要多么刺眼有多么刺眼,像是泼进了人心里。附近众人登时作鸟兽散, 用比围攻元十三限更踊跃的气势, 怪叫着退往后方, 发出排山倒海的惊呼。 他们和王创魁差不多, 先看到鲜血冲天,再看到那个在不可能时间出现的黑衣人。惊呼声震耳欲聋, 尽是浓浓的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发展成恐慌, 恐慌发展成逃命本能。他们既不想就此逃走, 亦不愿当留在前面的傻瓜, 一个个活像野外遇到了大灰熊, 只希望跑赢同行的伙伴。 遗憾的是,离苏夜最近的寥寥数人未能及时逃开。 王创魁眼珠一转,萧白死去, 再一转,黑光令他双目刺痛。他赶紧闭眼,睁开时发觉萧煞又死。黑衣人目不斜视,右手一翻,用一种毒蛇捕猎,速度却快的像闪电蛇的姿势,随意刺向右侧,将刀锋没入“海派”首领言衷虚的胸肋。 王创魁恰好在她左边,慌乱中提气后跃。他双脚刚刚离地,眼前陡然一花,胸口好像被千斤重的大锤打中,打得他平着飞了起来。他一下子背过了气,感觉肋骨根根断裂,肺部急剧收缩,吸不进半点空气,随即头晕眼花。伤处不痛不痒,只是胸口空落落的缺了一块,似乎正在腾云驾雾。 他飞起途中,眼光胡乱扫视,偶然扫到黑衣人收回原处的左臂,这才明白自己被她肘击一下,并没挨到致命一刀。 但这对他来说,没有太大区别。他人还在飞,意识却昏迷了。如果有人赶紧施救,为他疗伤,那他应该可以活下去。奈何现场人人自危,谁都不想第一个上去送死,眼见他凌空飞来,竟把他看成一枚大型暗器,下意识继续后退,任他摔落在地。 所有事情发生于数秒间。这段时间过去,厢房门前只剩两具尸体,一个人。厢房大门向外开着,像个吃人的洞口。黑衣人静立在门前,像是能吃掉这个洞口。 别人以为她要进门,可她偏不进。她向房里瞥了一眼,笑了笑,纵身飘上房顶,准确地落在黑光国师头顶偏左的位置。飘落之时,她足底运功,用力踩下,屋顶立即像豆腐一样碎裂成块,碎出足以让她下落的大洞。 今天,这帮人的任务十分特殊。他们见到她,当然恐惧紧张,想要尽速远离。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竞争对手,也忘记了平时看不起谁,羡慕嫉妒谁,反倒变成一条绳上的蚂蚱,生出休戚与共的凄凉感觉。 不过他们马上又想到,谁得罪她,都没元十三限得罪的那么狠。蔡京对付这个神秘高手,唯一的上风是由元十三限取得。尽管杨无邪捅了她两刀,但元十三限不牵制她的话,哪有暗算成功的机会? 倘若他们正在围攻四大名捕,那肯定不假思索,喊完就跑。幸好,今天的目标人物是元十三限,是孤立无援,谁都不想再买他帐的元十三限。 他们有理由相信,她手起刀落杀死两大刀王之后,会将视线转到元十三限那里,犯不上与他们这帮小人物计较。她突然现身,加入元神府里的混战,也明显是为杀死元十三限,以绝后患,不然还能是为了杀黑光国师,或者唐门公子吗? 因此,他们紧提的一口气骤然放松,尤其再看她飘身上房,挟千钧之力落入房中,愈发认为自己英明沉稳,大可坐视元十三限血溅当场。 房外的人这么想。如果房中人有思索余地,也会这么想。其实就连元十三限本人,都别无他想,把她当作前来攫取自己性命的阎罗使者。 由此可知,黑光上人詹别野侧腹忽中一刀时,心情有多么惊恐无助。 厢房里共有十人——元十三限,唐非鱼,黑光上人,七绝神剑。元十三限中毒受伤,年老体衰,依然第一个察觉情况不对。 苏夜飘落,仿佛一朵黑云,飘进因黑光大法而生的漫空黑气。他们两人都是黑色,黑的却截然不同,能够分出清晰明确的边界。这朵黑云飘下来之后,满屋子黑气似乎遇上天敌,竟有了往内收缩的倾向。 黑气也有个学名,叫作“黑幕气场”。詹别野用黑幕裹住元十三限,用黑手向他狂攻。由于他平时习练黑砂掌,“黑手”当真就是黑手,根本看不出原来的皮肤颜色。 蔡京亲自出马,给出相当诱人的好处,才说动他出宫帮忙。他看中元十三限的毕生绝学,想假意示好,谋夺他的神功典籍,便打着如意算盘来了,不幸被人家骂成“放屁”。 他把满腔怒火肆意挥洒,发挥的淋漓极致。外人觉得厢房好像黑洞,倒也没错。他正是将功力提升到极致,凭空制造出了一个黑洞,吞噬着元十三限单掌卷出的沉重气劲。 他不太适合与暗器名家搭档。或者说,谁都不太适合与暗器名家搭档。暗器是小而敏感的东西。任何外力施加上去,都有可能让它们偏离原始路线。但唐非鱼不一样,唐非鱼的暗器像是活的,拥有颇为惊人的智慧。每一枚发出,均事先预料到黑气的流动方向,不但未被影响,还能借他之力,变的更快,更锐利,更危险。 元十三限需要应对黑洞、暗器、暗器上的毒。即使他冲破这两大高手的围攻,外圈的七绝神剑正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收缩圈子,再度把他挤在正中。 他曾这样对付苏夜,现在轮到他被人用相同手法对付。倘若这都不算绝境,那么世上就没有绝境了。他心底坚持不灭的最后一线希望,亦在苏夜进屋时,无声无息地灭去,剩下一片死寂。 下一秒,苏夜落到詹别野身畔。她挑的方位简直无懈可击,既是黑气最薄弱之处,亦可用詹别野为盾牌,挡住唐三少爷的暗器。詹别野兀自猛攻元十三限,唐非鱼那把蒲公英种子似的暗器也刚刚撒出。 元十三限不知哪来的闲心,蓦地大叫道:“你也来凑热闹!” 话音未落,一粒“种子”碰到了他肩膀,和真正的种子一样,立即生根发芽,深深钻进他肩部皮肤。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被苏夜杀死,而非阴森苍白的唐非鱼,或是十年如一日祸害宫廷的黑光国师。 苏夜只答了铿锵有力的一个字,“对!” 她出刀,一刀插进詹别野侧腹。她全身功力均倾注在这一刀里,如同洪水冲破了大堤,冲进他的肚腹,把他的内脏搅个稀巴烂。刀锋刺破他的肝脾,割破他的血管,用最快速度转了一圈,随即原路撤离。 黑光上人尖叫一声。 他当然不是容易击败的对手。苏夜当年在宫里杀他,打得屋中桌椅件件粉碎,偌大一个厅堂满地狼藉,差一点没能成功制住他。但是,如今情况不同。 他全身心应对忍辱神功,不让元十三限找机会射出伤心小箭,还得提防唐非鱼暗器不长眼,给他也来一两下。等苏夜踩破屋顶,加入战团,他同样出于本能,认定她前来杀人泄愤,刀锋所向,定是元十三限,不会是其他人。 谁能想到,她一眼看透了“黑幕”的破绽,站在最容易伤害他的地方,狠狠伤害了他。他肚子几乎被夜刀豁开一半,翻出血红乌紫的内部。他周身气力迅速外泄,既痛又惊,一时间只想放声大叫:“为什么是我?我又没得罪苏梦枕!”可他已经叫不出来。刹那间黑气散尽,他一双黑手变的比鸡爪子还软弱无力。受了这么重的伤,他第一反应自然是回身御敌,至少阻止她刺出第二刀。可惜他面前是拼死一搏的元十三限,他真的不应该把苏夜当作最重要的敌人。 元十三限狂喝,喝声犹如老虎的疯狂咆哮。他中了种子的那边肩膀,正好是断臂一侧,所以他出手仍然快的惊人,趁机一掌拍中黑光上人的手,拍断了他双手手腕。 不过眨一眨眼,形势竟顺逆倒转。詹别野痛呼之际,元十三限不顾唐三少爷,重重踢在他膝盖骨上,力道之大,甚至掩盖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只能听到重击时的闷响。 厢房里发生的事情,似是突如其来降临的一个噩梦,至少对唐非鱼是如此。 黑光上人惨叫,他如梦初醒,一头乱发随风狂舞,苍白的面容亦比平时更苍白。这个传说中几乎毒倒唐老太太的唐门高手,忽地灵活如游鱼,向旁滑开。他双手里有暗器,暗器却迟迟不肯发出去,只一路游向厢房大门,冲往门外冰冷而充满阳光的清凉世界。 第三百七十一章 他背后卷来七枚暗器。 暗器颜色和主人一样,拖曳出长长的黑色流光。流光比暗器本身为亮, 乍一看, 也像尾部燃起了一道火光。但这七枚尖梭上没有火, 只有毒,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松柏清香。它们绕弧线飞行, 飞至一半,忽然三枚加速,三枚减速, 一枚保持原有速度, 瞬间包围了他, 把他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有个苍老声音问道:“我的暗器功夫怎么样?” 唐非鱼的脸白的像一张纸,而且已经白到发青。他锐利的目光藏在乱发底下, 更显阴冷残酷。那个问题尚未问完, 他双手猛然张开, 十五粒黄豆大小的铁球弹跳而起, 像是由皮革制成,极具弹性, 蹦蹦跳跳地弹向高空, 以二对一, 拦截七枚黑梭。 黑梭来自黑衣人左袖。她忙着偷袭黑光上人, 竟没忘记他唐非鱼。在一个照面间, 她认定他出自蜀中唐门,遂打出暗器向他示威。 他从不是冲动的人,不喜欢同别人较劲。如果他感觉不舒服, 只会痛快地杀掉对方。但是,他方才大惊,现在暴怒,心知黑衣人看不起自己,又知道这种看不起所来有因,心情委实复杂至极。 他的暗器登峰造极,任何进益,都属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铁球不分先后,悉数击中黑梭。以他的眼光来看,发梭手法差强人意,可梭子上藏伏的力量极其惊人。七枚当中,仅两枚被他成功拦住,其余五枚半路歪向旁边,划出弯弯绕绕的曲线,掠过他身侧,钉进他附近的墙壁与门框。 他森冷一笑,扬声回答道:“不怎么样!” 强横的态度表达完毕,他随即一步跨出厢房大门,看都不看外面的围观群众,跃上另一边房顶,好像听说家里起火要去救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唐三少爷逃出生天,苏夜向前倾身,刀出如电光激射,深扎进詹别野的后背。 倘若詹别野有两个头四只手,说不定能够同时挡住她和元十三限,可惜他没有。到了生死关头,国师亦像凡人,一个失误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皇帝总把他看成半个神仙,但说来奇怪,他其实是人,不是神。她收回第二刀时,他心脉遭刀劲震断,真气立时散入四肢百骸,筋疲骨软,哀叫一声便软倒在地。 怎么会这样!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蔡京谈及围杀元十三限,口气仿佛瓮中捉鳖,只是这只鳖比较会咬人而已。为什么明明快要成功了,斜刺里杀出元十三限的敌人,不问缘由地上来一阵乱打,打的还是黑光上人? 她是不是认错了人?或者年纪太老头脑糊涂,心里想一套,手上做一套? 原来,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还可能是更恐怖的敌人。现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两个强敌,我们该怎么办? 黑光上人精芒四射的双眼,不胜疲惫地合上。这番变故发生于电光石火间,迅如兔起鹘落。直至一人死一人逃,七绝神剑才如梦初醒,个个神情凝重,开始合拢剑阵。 “为什么”、“怎么会”等表达疑问的词,在他们脑子里走马观花地上演。 他们合称七绝,其实各有名号,分别是神仙魔鬼妖怪和“剑”——“剑神”温火滚、“剑仙”吴奋斗、“剑魔”梁伤心、“剑鬼”余厌倦、“剑妖”孙忆旧、“剑怪”何难过,以及年纪最小剑法最高的“梦中剑”罗睡觉。 七人补了六合青龙的缺,担任贴身护卫蔡太师的重要职位。蔡京叫他们来杀元十三限,乃是首次在太师府外执行任务。他很重视,他们也很重视。即使詹、唐两大高手全力狂攻,挤压他们出手的余地,他们亦无片刻松懈,坚持亦步亦趋,跟在那个可怕的核心风暴周围,目不转睛地瞪着元十三限。 因此,他们清楚地看到形势翻转的全过程。苏夜如何杀人,元十三限如何助攻,一着不差地落入他们眼底。 他们有点怀疑这是陷阱,怀疑元十三限事先安排周详,给了那老头许多好处,蓄意引他们上钩。这种怀疑可能性极小,却仍有可能发生。问题在于,他们没有机会去想答案,因为苏夜目光已扫向了他们。 七个同气连枝的剑客,年纪都不太大,身高形貌迥异,气质亦完全不同。其中那个半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的黑皮肤年轻人,蓦地掠开额前几缕乱发,眼睛绽出了光。他抱着剑,却不太需要这柄剑。他本人正像一把剑,单是站在那里,便有剑芒似的锐利杀意,从他身上缓缓荡出。 苏夜一眼看出,他们是蔡京新近招聘的七绝神剑,上一代七绝剑神的得意弟子。 在唐非鱼和七剑之间,她犹豫了一两秒钟,终究选择了后者。这并非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但在这时候,她根本不知道那人竟是唐三少爷。她唯一知道的是,蔡京损失越大,她越开心。这些人多死一个,日后助纣为虐的走狗便少一个。 他们头脑均很灵活,思路均很清楚,正在考虑是否退走。她却不肯让他们退,反倒冲他们无声笑了笑。夜刀刀光一凝,再度掀起漫天黑潮,拍向离她最近,实力相对较强的一名神剑。 那人是剑神温火滚。 他在七人当中,实力仅次于老幺罗睡觉。他的剑法凶狠勇烈,虽在庐山练成,却不带半分灵秀之气,充满了滔天怒火,狠的像是能把整座庐山付之一炬。他杀人越多,剑法便越狠辣,脾气也就越暴躁。 他这柄狠厉的怒火之剑,足够纵横江湖,挑战虚有其表的前辈高人,踏着他们的尸身成名。公平地说,他本人,以及他那六名不算同门的兄弟,的确有睥睨江湖,摆出“老子天下第一”态度的实力。 以罗睡觉为例,苏夜扫视他几眼,发觉他外表迷糊,实则英华内敛,神完气足,已把剑练成了一种本能,足以和九现神龙戚少商媲美。如今戚少商断了一臂,说不定他还高出一线。 然而,她的真正对手从不是戚少商、白愁飞这一干人,而是元十三限、关七等每代只出两三个的武学大宗师。如果想要一场地位相近的公平决战,罗睡觉至少得把师父罗送汤叫来。 她锁定温火滚,如同巨蟒锁定一只老鼠。老鼠纵有三头六臂,亦难从蛇口下逃生。 夜刀看似一刀幻成万刀,万刀分刺七人,实际只针对温火滚一个。其余六剑蹙眉咬牙,各自持剑围上,剑光霍然闪动,分别刺向那道泼天黑光,然后察觉每一剑都刺在空处。 刀气像是平铺开来的深黑水面,根本无处着力。剑气嗤嗤作响,刺出的全是空洞。六道剑锋所到之处,黑色刀光迅速退避,刀劲流向其他部分,即温火滚那柄火辣辣的剑。 他应该冒火,但他冒不出火,拼不了命。他不太熟悉苏夜的刀下亡魂,假如下了地狱,倒可以和他们切磋讨论一下。但在这一刻,他开始经历无数人的死前经验。 他孤孤单单,站在连接天与地的黑色洪水前方,妄图一人一剑,对抗天地威能。周围全是他的同伴,他却看不到他们,只能看见刀光。 他承受着极致的恐惧逼迫,濒死之际,忽地爆发出巨大潜能。黑穹下,火焰般的剑光骤然亮起,化作万道金蛇,倾注了他熊熊燃烧的生命力。他很害怕,也很激动,想掉头就跑,也想仰天长啸。他脸孔附近,全是冰冷气劲带来的刺痛感,使他叫不出来。不过他的剑依然明亮耀目,如同冉冉升空的星辰,迎向当头落下的命运。 这柄火剑没入黑光,马上熄灭了,同时熄灭的,还有他的生命。他死前,施展平生最厉最快的剑招,竭力拼了不足二十招,仍然无力回天。 苏夜一刀扎进他心口,收回先天气劲。他眼前的幻觉立即消失,让他明白了为何无人相救。 苏夜动手时,元十三限亦跟着移动。说实话,他比他的敌人更懵懂。在他看来,苏夜的举动不可思议,亦不合时宜。换了是他元十三限,他才不会去杀敌人的敌人,就算要杀,也先等一方死光再说。 但他终究是个人,不是一座雕像。他见到机会,立马抓住机会。苏夜刀指温火滚,他一拳打向剑妖孙忆旧。 孙忆旧的剑有妖气,给人以妖物的感觉。他运剑之时,他的剑亦是跃跃欲试,如烟似雾,盘旋不定,随时准备咬敌人一口。他曾在泰山练剑,练出与泰山恰好相反的剑势。别人观看他的剑,绝不会想到旭日东升、帝王封禅的正大威严之意,只能体会到妖异与邪魅。 他和温火滚相识多年,性格却毫不相似。温火滚力拼而死,他可不想这样。于是他动用“白虎冲煞”的独门身法,提气轻身,化为一缕轻烟,试图溜出元十三限的拳风。 元十三限只剩一臂,拳招里势必留有破绽。这丝破绽,便是他的求生之路。 他成功了。元十三限拳到之际,罗睡觉亦一剑刺来,使他略微分了分心。孙忆旧陡觉拳风减弱,心中大喜,赶紧一冲而出,脸上兀自带着笑容。下一秒,他一头撞在一道本不存在的铁壁之上,全身功力当场被人弹回,大叫一声,踉跄后退。 他带笑的脸扭曲抽搐,无辜的活像撞到玻璃的鸟儿。不知何时,黑衣人已站在他前面,冷冷看着他,同时唤道:“元十三限,咱们该走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她之所以要走,是因为有人来了。 唐非鱼匆忙逃离元神府, 倒也没就此逃之夭夭。他出了大门, 通知在外等候的一爷, 要他赶紧带上人马,冲进府里助阵。苏夜听到的, 正是一爷站在厢房门前,挥落长刀时带起的奇异风声。 一爷的刀很长。如果别人的刀是长刀,那他的刀应该被叫做“超长刀”, 或者“巨长刀”。他挥动这柄刀, 轻巧的好像拈着一根稻草。但这么一刀下去, 屋顶、大门、被刀气波及的房内家具,全部一分两半, 轰隆隆地塌陷了。 换句话说, 他一刀斩开厢房, 意在逼出房中敌人。 长刀几乎碰到余厌倦、梁伤心两人, 却于千钧一发间,悄然停住收回。他们惊魂未定, 但见周围尘土飞扬, 几步开外的景象模糊不清。光影朦胧变幻, 人影流窜无定。忽然之间, 孙忆旧的妖剑当啷一声, 掉在地上,自己跟着倒下。他前方的苏夜,后方的元十三限却没了踪影。 罗睡觉立在稍远些的地方, 眼皮完全翻开了。他的眼珠又黑又利又亮,死命盯了几眼屋顶上的洞口,一言不发地往外走,穿过厢房前部的废墟,示意一爷不要动手。 孙忆旧气绝之时,苏夜人已不在这间房子里。她招呼上元十三限,带他一起离开。她离开的那个方向,亦预先设有伏兵。但伏兵均为武艺平凡之辈,无人敢上前阻拦,全部抬头望天,呆呆看着她几个起落,消失在元神府的高墙之外。 府内众人看着倒塌的房屋,均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无论一爷,还是罗睡觉,还是张步雷等拿不上台面的帮手,都围拢成一圈,个个沉默不语,琢磨着这件事的真实意义。良久,一爷蓦地长出一口气,沉声道:“我去找小侯爷。” 他一来,苏夜就走了。她并不怕他,只是不愿和大内侍卫总统领,兼御前第二高手冲突。何况,她今日杀了黑光上人和两名刀王,算起来已经够本。 现在她一直在思考,思考如何处理元十三限。直至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汴梁城,来到距离最近的黄河大堤,她仍未得出满意的结论。 大堤附近,覆满了入冬以来降下的白雪。有些地方被清理过,露出雪下结着霜冻的衰败枯草。黄河并未封冻,继续向东奔流,发出汹涌澎湃的浩大水声。她去元神府的时候,天气尚晴朗无风,只是单纯的冷,这时往黄河边上一站,只觉寒风如刺骨钢刀,一刻不停地从北往南吹拂。 河中常有行船,河岸却冷清无人。这本是个荒僻的地方,时值严冬,更不可能有人前来游玩。如果不看河心那些船只,这里真像是被上天抛弃了,满眼都是荒凉之意。 她默然站了一会儿,眺望河对面的风景。当然,对面也是冬天,也没什么好看。但黄河毕竟是黄河,单凭一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气势,便让人觉得它壮丽浩阔,何需其他风景点缀。 不知站了多久,元十三限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苏夜站着,他盘膝坐着。激战过后,他精神陡一放松,全身的疲乏伤痛都涌了回来,提醒他只剩半条命了。他不得不原地坐倒,却失去了运功疗伤的欲望,和她一起看了一阵子风景,终于忍不住发问。 苏夜冷笑道:“谁想救你来着?我本来是去杀你的,结果看了好大一场戏。” 她伤愈之后,当即展开报复行动。一年前,她曾发誓要杀尽白楼之上,等候火药爆炸,炸塌青楼玉塔的那批人,所以想继续履行这个誓言。与此同时,她也打算找元十三限的晦气,以免诸葛先生对同门师弟手下留情,导致元十三限为祸愈烈。 然而,方应看做事谨慎小心,每次出入侯府,都把六大刀王和张氏兄弟带在身边,绝不让他们落单。她连续监视了十来天,见到的始终是至少九人的团队,心想这边不急,遂转头去了元神府,着手跟踪元十三限。 她以为这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尚未找到下手机会,便发现宾客盈门,人人喜气洋洋,前来祝贺元十三限受封大将军。那时候,她直觉事情不太对,收起亲自动手的心思,躲在偏僻处,窃听府中动向。 元十三限伤势缠绵不愈,严重影响了他的感知能力。当初老林寺里,他与达摩金身合二为一,恍若魔神降世。如今威风宛如过眼云烟,他不但没察觉苏夜在旁,甚至没看出客人心怀鬼胎。连喝那三杯毒酒时,他都心不在焉,想着以后将会遇到的麻烦。 苏夜看够了,听够了,趁乱掠上厢房屋顶,听见屋内詹别野、唐非鱼索求秘籍而不得,一怒痛下杀手,不禁好气好笑,同时产生一点怜悯的心思。然后,她赶紧混进人群,在混乱中诛杀两名刀王,再冲进厢房,暗算黑光上人得手。 元十三限在她背后森然道:“既然要杀我,为啥又救我?纵使我杀得府内血流成河,最后一样要死。你在旁边等着,便能等到我死了。” 苏夜头也不回,冷冷道:“以前,有条猎狗咬了我一口,我决定杀它报复,结果去了之后发现,猎狗老了,瘸了,不中用不听话了。主人想摆脱它,于是先在它食物里下毒,再纠集平时不敢正眼看它的大狗小狗,一拥而上撕咬它。” 元十三限脸上刀疤猛地一抽,肌肉亦扭曲颤动,仿佛被她踩中了痛脚。 “它一死,喂它的东西就会喂给别人吃,所以,”苏夜声音冷酷到了极点,像是机器发出来的,而非一个具有感情的人类,“其他狗儿高兴极了,被它咬过也好,被它帮过也好,都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冲上去,急于抢这个大功劳。” 她霍然转身,伸出右手,朝元十三限轻轻一点,总结道:“不用我解释了吧。你就是这条猎狗。那一瞬间,我非常,非常同情你。而且在我看来,那群围攻你的……江湖豪杰,是一群烂人。我不想做烂人,所以我帮了你。” 元十三限年轻的时候,模样应该相当英俊,人到老年,威风犹存,可惜容貌被那道刀疤破坏了一大半,阴沉可怖远大于轩昂潇洒。眼下他显然极度愤怒,控制不住情绪。刀疤从抽动变成抽搐,似乎下一秒就会到处乱爬。 他厉声道:“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 苏夜笑道:“同不同情,取决于我而不是你,而且你这是所谓的‘高手’的通病。武功练高了,总觉得世间一切事物都该绕着自己转。你需要同情,别人就该同情。你不需要,别人就不可以同情。该说你脸皮太厚呢,还是做人太狂?我的意见是,被人同情,永远比不值得同情好。我建议你克服这心障,学会尊重他人的感情。” 她方才语气很冷酷,这时又很温和。但这些温和的言辞,比冷酷言语更伤人。 事到如今,元十三限走投无路,孤单无助,连续挨了她几句呛,心情怒到极点,反倒盛极而衰,稍稍平和了一点儿。他不去和她作口舌之争,深深吸气吐气,如是者三,蓦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苏夜笑道:“你猜。” 元十三限道:“把你的斗笠和面具拿下来,死到临头,我得知道我死在谁手里。” 苏夜道:“啊,原来你不知道?毫无疑问,你是死在蔡太师手里。除了他,谁还能使动他的贴身护卫?” 她重新转身,回到面对黄河的姿势。河水自然泥沙俱下,掀起的浪花都带有浊意,却比这世上的人与事,清澈了一万倍有余。她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觉得我会杀你?” 元十三限冷冷道:“你竟然有放过我的理由?” 苏夜笑道:“我还在想呢,不要心急。事情到了这地步,我确实想不出应该怎么做。” 元十三限紧绷的心弦,无可奈何地放松了。他精神十分衰弱,体力消耗了一大半,实在绷不了太长时间。 他惨然道:“我一生都在失败,无论年轻时,还是年老时。诸葛正我教出四大名捕,许笑一教出王小石,而我……我教出了六合青龙和文雪岸。我杀徒疗伤之时,四大名捕竟不顾生死,竭力阻止我。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再也争不过他了。” 苏夜颔首道:“这是一个合理的结论。” 元十三限苦笑一下,再度振奋精神,大声道:“告诉我你是谁!当年江湖中的成名人物,没有我元十三限不认得的。你和我有过交情吗?我们见过面吗?”半个时辰前,他自知必死,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应付对手。苏夜出手救他,帮扶着他,共同逃离元神府,又使他萌生一丝生的希望。随后他立即发现,她其实没有饶过他的理由。这丝萌芽被当场掐灭,他亦回到安静等死的境地。 但是,他依然好奇她的身份,希望她看在他是将死之人的份上,向他透露秘密。 苏夜背影纹丝不动,嗤笑道:“我若告诉你,你怎么保证不会泄密?” 元十三限半是愤怒,半是挫败,一时间五味杂陈,恨声道:“时至如今,我哪还有泄密的对象?他们每个人都盼着我死,事先无一人暗示我大限将至,我……” 第三百七十三章 他说到一半,忽然咳嗽起来。这种嗽声较为沉闷, 未能在胸腔里发出回响, 表示他的肺本身没有问题, 是毒性正在侵蚀他的胸臆。他不肯运功抵抗,仅靠一身好底子硬撑, 撑到这时,终于有了剧烈反应。 不过,他不必再说下去。他的话很有道理, 流露出的悲切也是货真价实。即便他想泄密, 又能找谁倾诉?难道他要把救他之人的秘密, 告诉那群觊觎他武学,围着他争功的宵小之辈吗? 他问个不停, 说到底是为了满足死前的好奇心, 不想做无名鬼, 稀里糊涂走上黄泉路。 苏夜思索半晌, 忽地展颜一笑,淡淡道:“你瞧, 这就很好嘛。你摆出事实, 用道理说服我, 效果比大喊大叫好太多了。你若叫嚷‘你必须知道’, 那我绝不会这么做。” 她摘掉斗笠, 展示斗笠下的花白头发,然后双手按住鬓角,运功一抽, 打散发髻,抽出完整的花白发套,只剩满头乌黑发亮的青丝。再然后,她拿下面具,在脸上用力揉捏一阵。揉捏之时,易容用的肉色材料簌簌掉落,变形了的肌肉亦回到原始位置,恢复了本来面目。 做完这些事情,她慢慢转身,用一双明若秋水,浩如江海的眸子,瞟着元十三限,冷淡地问道:“你认出我了吗?我们有过交情吗?” 元十三限没认出,也没说一个字。 他只是当场惊呆了。 他怜惜雷纯蒲柳弱质,因她的柔弱娇美而心动,是以放弃追杀黑衣人,进屋替她驱毒,还救了一名剑婢。他毫不犹疑地认为,在那场围攻与反围攻里,黑衣人居于强势地位,欺负一名不谙武功的弱女子,做法真是不厚道。 这时候真相大白,令他哑口无言。苏夜容貌之美,竟与雷纯不相上下,如桃李杏桃,各擅胜场,气质甚至犹有过之。 任何人站到黄河岸边,背对地面枯草,头顶苍天,都会被衬的像蝼蚁般渺小。可她不一样,她身上具有掌控一切的力量。那条浩荡大河亦不能压倒她,只配当衬托她的背景,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这里。 他救了一个女子,同时帮忙打伤了另外一个。人生为何如此荒谬,上天为何如此爱开玩笑? 有一瞬间,他几乎不信她就是那名黑衣老人。但他亲眼看见她除去易容,转身说话,不愿相信,却不能不信。他下意识吞咽口水,才发现胸口仍然剧痛,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久久无言。苏夜脸色平静极了,元十三限的却十分精彩。他眉头每一蹙每一展,都写出了一个巨大的“惊”字。 良久,苏夜突然也盘膝坐下,注视着他,从容问道:“你想死吗?” 元十三限大梦初醒,冷笑一声,淡然道:“我是应该去死了。” 苏夜笑道:“原来还是不想,否则,往黄河里一跳就行,在这儿磨蹭什么?你武功的确高,但多淹一会儿,迟早会死的。” 人的思维当真奇妙至极。她说话仍然辛辣讥刺,不留情面。但元十三限看着她的脸庞,留意她若有若无的嘲讽笑容,竟无法打叠精神,怎么都生不了气。他冷笑不语,苏夜则继续说道:“你既犹豫不决,那我替你决定。我给你两个选择,你选一个,怎么样?” 元十三限沉声道:“说吧。” 河堤的风一直很大,吹动结霜的长草,也卷起未冻严实的积雪。但是,苏夜头发自然垂落,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给人以怪异的观感。 她理了理胸前几缕乌丝,笑道:“其一,我猜从今往后,京城里没了你的容身之处。你走吧,你去找个清静安全的地方,养好你的伤。在此之前,你把地点告诉我,以一年为期。下一个冬至当天,我去那里找你,进行一场公平的决战。” 元十三限冷笑道:“你倒是信心十足。” 他冷笑时一点都不好看,不仅是刀疤作祟,也透出一股属于他本人的阴郁暴戾。苏夜嗤地一笑,慢吞吞地回答道:“我又没助纣为虐,又没在破庙里埋伏着杀师兄,又没弄死自个儿的徒弟,又没在老态龙钟时,搂着个二十岁的姑娘花天酒地,凭什么不能信心十足?” 她说的每句话均为事实,所以元十三限无法还嘴。而且他伤势沉重,状态着实不佳,若硬撑架势说一番豪言壮语,无非是惹人发笑而已。他只能阴沉着脸,问道:“第二个选择呢?” 苏夜淡淡道:“其二,你想杀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却没杀得成。既然没杀成,大家便当这事从未发生。王小石曾来找我,说……如果我取胜了,能否放你一条生路,将你交给诸葛小花。” 元十三限面色大变,厉声道:“要他多事!” 苏夜笑容如火遇水,瞬时消失。她冷冷道:“你要不要,关人家啥事?元十三限,你休要不识好人心。王小石可不会来找你,请你放我一马。我巴不得有人这么关心我,照顾我,奈何没有。我永远只能放过别人,没有人愿意放过我。” 元十三限冷笑道:“许笑一和诸葛正我,从来同气连枝,一个鼻孔出气。” 苏夜冷然道:“这个问题待会儿再说,你先听我把话讲完。” 她神色严峻到了极点,口气亦冷厉绝伦。元十三限险些就要发作,却想听听她接下来的话,咬牙按捺脾气,森然道:“可以。” 苏夜冷笑道:“尽管多年以来,你是蔡党内部的‘总教头’,送徒弟卖命还不够,不惜亲自出马,传授他们武功,与他们狼狈为奸,但不知怎么回事,大家一致认为,你徒弟你门人你亲信你后台作的恶,统统不应算在你头上。于是,他们既往不咎,绝不打算和你计较。” 元十三限漠然道:“那你呢?你计较不计较?” 苏夜道:“我当然要计较,我来,就是为了计较,只是在目睹你遭遇之后,改变了主意罢了。你也许不想死,却心灰意冷,充满了挫败与失落。这一点,我看得出来。” 元十三限开口,声音却忽然哑了。他嘶哑着嗓子道:“你赶紧痛痛快快把话说完,不然我会失去耐心。” 苏夜道:“你可以不死,你可以不与我决战,你可以效仿天衣居士,到什么白须园黑须园隐居起来。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帮了我,我也既往不咎。” 由于风大,黄河一浪比一浪高,呼啸奔流声不绝于耳。在这一带交谈,的确不必担心有人偷听。元十三限万万没想到,她竟有胆量让他帮忙,不担心他喜怒无常,临场反复。这真是他对手才能提出的建议,而不是他自己。 他的怒意彻底消失,被惊讶取而代之。没来由地,他感到一阵心酸,一阵好笑,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苍凉地问:“帮忙?你敢要我帮忙?” 苏夜笑道:“我敢独自前来杀你,就敢要你帮忙。我认为,你多少还要点脸,有点豪雄气概,不至于把自己放到和那帮烂人一样低的位置。” 元十三限沉声道:“帮你做什么?” 这句话甫一出口,他蓦然发现,自己居然正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帮。 这并非出于贪生怕死的心理,因为他已做好战死准备,而是……他总觉得,苏夜那张冷静自若的面具下,藏着若隐若现的忧郁。这抹忧郁令人惊奇,也使她愈发神秘动人。他希望她痛快地告诉他,忧郁情绪的根源究竟在哪里。 苏夜微微一笑,“我需要先行确认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把自在门上一代的恩怨告诉我。对,就是你、天衣居士、诸葛先生三人间的往事。” 元十三限心情本就复杂微妙,难以言表,一听“上一代恩怨”,立即深吸口气,冷笑道:“你去问诸葛!” 苏夜流利地答道:“问过了,他说了。他花一个下午,和我下棋喝茶,给我讲了许多故事。因此我现在来问你,我需要站在你的角度,从你的立场,再听一遍答案。” 元十三限面如冰霜,不屑一顾地道:“果真如此。他一贯会做好人,先让你对他生出好感,万一事态变的糟糕透顶,再装出一副震惊委屈的样子,口称均是为了你好。” 苏夜笑道:“你错了。我过去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只在四大名捕办案时,尽力给他们方便,助他们缉拿凶徒。如今呢,如今造化弄人,我有点讨厌他,不赞成他对国事政务、江湖风云的处理方针,认为照他选定的道路走下去,将走向一个震惊天下的未来。如果他真是你说的那种人,难道他不会口蜜腹剑,拣选我爱听的话,哄我旗帜鲜明地支持神侯府吗?” “他若一贯会做好人,”她继续说道,“那这水准也太差了。不怕告诉你,正因他不会做好人,或者说,不屑做好人,皇帝对他才颇有微词,连他的面都懒得见。” 元十三限阴沉地道:“无论如何,你们总会支持他,替他说话。” 苏夜冷笑道:“我倒想替你说话,但瞧着你做的那些破事,看着你这人憎狗厌的态度,实在很难下定决心帮忙啊。你到底要不要说?你不说,我也懒得浪费口舌,此处人迹罕至,宽敞辽阔,咱们就在这里决一死战,省得我日后为你费心。” 第三百七十四章 天衣居士许笑一和神针婆婆织女的相识,缘于一个名叫夏侯四十一的大恶人。 数十年前, 蔡京远未达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地位, 却已招兵买马, 拥有自己一套班底,在朝廷里成了气候。那时他需要一种奇药, 让服药者神智昏迷,按照下药人的心意说话,以免仁人义士赴死之时, 当街大骂奸党误国。 这个荒谬而重要的任务, 被他交给了夏侯四十一。 夏侯四十一多方打探得知, 岭南温家确实有类似药物。他惹不起洛阳的温晚,惹不起老字号, 最后找上负责藏毒的“大字号”温帝, 先利诱, 再威逼, 杀死温帝满门,迫使他交出药方, 事后宣称是诸葛小花得知他们研制伤天害理的毒药, 专门来惩奸除恶。 天衣居士得悉此事, 自然要上门质问。过去, 两人颇有一番交情, 他又不清楚夏侯四十一的真面目,曾多次帮过对方。但这一次,夏侯四十一推诿不成, 谈话当中,突然下手偷袭。 不幸的是,他偷袭完了,仍然败给天衣居士,于是痛哭流涕,说自己已然悔悟,以后定会洗心革面,改邪归正,甚至愿意去刺杀长年作恶的三鞭道人,作为忏悔的证据。 对此,天衣居士信以为真,遂放过了他。谁知没过多久,神针门的织女怒气冲冲地找来,问他为何要手下留情。 织女以前有三个姐妹,均是被夏侯四十一用恶毒手段奸杀的,所以她不信他的悔悟,更认为天衣居士是他同党。因为天衣居士只挨打,不还手,她最后悻悻离去,告诫他放走恶人等同于伤害好人,夏侯四十一绝无可能幡然醒悟。 第一次会面并不愉快,但天衣居士对她一见钟情,后来出手救她,扭转了给她留下的印象。从那以后,两人进入热恋期,一起住在他的园子里。 织女有个亲密的闺中朋友,叫作小镜,不久后亦搬进园子居住。织女性格较为泼辣,而小镜娴静文雅。天衣居士虽然深爱织女,却很欣赏小镜的性格,十分怜惜她,亦愿意传授她一些技艺,致使织女误会他和小镜有染,大吵一架后愤而离去。 吵架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却不管不顾,前往三鞭道人的道观,找夏侯四十一复仇。不幸的是,她就这样落进夏侯四十一手里,被他侮辱玷污。天衣居士赶来相救,正好目睹这幕惨剧,悔之不迭,却抵不过三鞭、夏侯两人联手,也成了他们的俘虏。 与此同时,诸葛先生去园子找二师兄,遇上在布袋里练功的小镜,将她从困境里解救出来。小镜回房梳妆,在园子里迷了路,又结识前来找诸葛先生算账的元十三限。 在那段时间里,自在门正在集中精力,对付作乱的侬氏首领智高,负责人便是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诸葛小花有意把刺杀功劳让给师弟,不想智高随身护卫里有一名高手,反令元十三限负伤而归。 元十三限疑神疑鬼,认为诸葛先生故意设套陷害,怀着满腹怨气前来,要当面理论理论。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这对本该争吵的师兄弟于同一天认识了小镜,均因她而心动,第一眼便爱上了她,步上天衣居士后尘。他们确实未在当天发生冲突,却埋下了日后决裂的祸根。 然后,小镜向两人求助,说天衣居士和织女有了大麻烦,请他们前往道观帮忙。几人匆忙赶去,发现夏侯四十一挟持了两名人质,只好面对面地僵持。 织女要求他们杀了夏侯,天衣居士也一样。但小镜不希望他们死,爱慕小镜的元十三限见状,便做主放了这两大恶人。 这件大事过后,自在门表面无坚不摧,实则暗潮汹涌。织女情绪极不稳定,时常为难天衣居士。诸葛、元限则陷入三角恋情,都在努力争取小镜的好感。 天衣居士很清楚,小镜的心上人是诸葛小花,不是元十三限。然而,他担心恋情揭破之后,元十三限更加憎恨师兄,殚精竭虑地筹划许久,想出了一个不可能再馊的馊主意。 他跟小镜说好,要她配合他演一出戏。小镜假装对他告白,谎称真正爱的人是他,以便断掉元十三限的念头。他觉得,只要小镜不爱诸葛先生,元十三限的恨意便不会太重。 这场戏上演时,元十三限听见了,像他们计划的那样,一时间伤心透顶,灰心地放弃小镜。可织女也听见了,再度产生误会,认为过去的猜疑都是真的,孤身远走天涯,自此消失在天衣居士的生命里。 谁都没想到,元十三限失恋之后,反倒破而后立,武功更上一层楼。他再次和诸葛先生联手,尝试刺杀智高。诸葛先生则再次让出功劳,使他刺杀得手。 智高身亡,他立下大功,亦得知那场所谓“告白”的真相,愤怒到极点,将两名师兄大骂一顿,决定与他们恩断义绝,再不来往。出走路上,他碰到伤心的小镜。小镜竟不问情由,抬手就砍了他两刀。他脸上那道深而长的刀疤,便是由此而来。 原来,小镜本名智小镜,是智高的亲生女儿。她看不惯家族的残暴行径,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但她的父亲被人杀死,她必须为他报仇。杀父仇人乃是她亲近相信的人,更令她悲愤欲狂。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元十三限惊极生怒,心中偏见愈发根深蒂固,认定诸葛先生陷害他至深。他杀了小镜的父亲,那么,小镜永远不可能投入他怀抱。这样一来,诸葛先生便可迎娶小镜,姻缘、武学、仕途三方幸福美满,前途无可限量。 他不但这样想了,还把这种想法灌输进小镜脑子里,浑不管小镜之前长期隐瞒,从来不提自己出身来历的事实。 奇怪的是,小镜亦信了他的说法,认为诸葛小花是大奸大恶,居心叵测之辈,自暴自弃地嫁给了他,并把智高的《伤心小箭》交给他,要他练成神功,诛杀诸葛。 他要杀诸葛先生,诸葛先生自不会束手待毙。至此他终于发觉,他当真不是诸葛先生的对手。期间,他杀死夏侯四十一,救走天衣居士,要求天衣居士入山隐居,否则就得死在他手里。他在老林寺里面,提到当年的承诺,指的就是这个约定。 他从一代大侠韦青青青那里学到心箭,极其适合修炼伤心小箭,但练来练去,总也练不成功,决定寻找《山字经》秘籍,用经中记载的神功补足缺陷。 不过,《山字经》的现任主人是三鞭道人。 小镜被仇恨冲昏了头,不惜献出身体,陪三鞭道人春宵一夜,换来这本典籍。她不知道,元十三限也不知道,蔡京已授意三鞭道人,将原书换成颠倒错乱,缺失章节的版本,意在诱使他走火入魔。 幸好他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依靠书里的胡言乱语,硬生生练成了伤心箭法,同时也练出了一个疯子。他心志大乱,性格大变,练成后的第一箭,便杀死了身边的小镜。 他杀完了妻子,去杀三鞭道人,但三鞭道人早已潜逃无踪,去杀诸葛先生,却还是打不过对方。自那之后,他痛快地投靠了蔡京阵营,十年如一日,为他们提供幕后支持,将诸葛先生视为平生大敌,务要杀之而后快。 甜山老林寺一战,是他孤注一掷,单独主持大局的行动,结局却是六名徒儿死了五个,自身失去一条胳臂。他只好回京休养,没过多久,再被蔡京轻描淡写几句话,挑起无明怒火,认为甜山之战未能成功,都是苏夜的错,遂答应到别墅埋伏她,取她的人头。 此战的后果如何,他不用说,苏夜也心知肚明。 两战连续失利,即便诸葛先生按兵不动,他也维持不住过去的威风杀气,落魄至用美酒佳人麻痹自己的境地。但上天仍嫌不够,非要把他推向悬崖边缘。 他找到了三鞭道人,问他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三鞭道人为了保命,毫不犹豫地出卖蔡京,说出那桩如草灰蛇线,伏线千里的巨大阴谋。 他们把错乱的《山字经》交给他,是为了废掉他的惊人武功,骗他练到走火入魔而死。倘若他运气好,没有死,反而练出古怪的神功,那也是诸葛先生等人的麻烦,与蔡党中人全然无涉。 说到底,他是个用来对付神侯府的棋子。蔡京用他,也防着他,必要时可以抛弃他。他们师兄弟之间,确实存在不少矛盾。但是,如果没有蔡京推波助澜,矛盾不至于发展到这么深重,小镜也多半不会死。 元十三限听完当事人的叙述,登时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无论什么好东西,都瞬间失去了曾有的吸引力。他没杀三鞭道人,也不想去报复蔡京,恍恍惚惚地回到元神府,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他不去惹人,别人却要来惹他。继三鞭道人之后,又有一件大事发生——由蔡京、米公公、方应看、朱月明等人共同安排,对他的这场下毒围杀。 苏夜听到这里,呼吸忽地一滞。元十三限猛然抬眼,冷笑道:“怎么了?” 苏夜一笑,缓缓道:“诸葛小花述说往事时,情节相差不多。但你的一些选择和做法,他根本不清楚。他的理念,你也误会颇多。这些差异在我预料之中。但我没有料到,你竟然放过了三鞭道人,你竟然不肯杀他。” 第三百七十五章 元十三限嘿声道:“我岂止不想报仇,我是什么都不想做了。蔡京多次寻找借口, 不断削弱我的势力, 换上他信任的人, 难道我不知道吗?但我始终无心理会。直到今天,皇上突然下旨, 加封我为大将军,我也没有高兴的感觉。” 苏夜笑道:“你弄错了我的意思。” 元十三限道:“哦?” 苏夜道:“我相信这些年来,三鞭道人积习不改, 仍与蔡京保持着紧密联系。你放过他, 等同于刻意泄露口风。他肯定得去警告蔡京, 说你已经知道了。你知道了过去的种种阴谋,是谁把你害得头脑不清, 像偏执的疯子一样, 善恶不辨, 好歹不分, 一心与自在门的兄弟作对。” “你失去一条手臂,武功仍非常人可比。蔡党之中, 再找不出第二个你这样的高手, ”她边说边摇头, 仿佛很可惜他的遭遇, “所以, 他表面八风不动,心里则极其警惕,盘算如何抢先杀你, 防止你忽然想不开,半夜潜入太师府。” 元十三限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闭得紧紧的,比蚌壳还要结实。他不反驳,只沉默地听着。 苏夜说得愈发慢而清晰,“对他来说,你的知情犹如晴天霹雳,吓也吓死他了。只要他还有一线理智,就要郑重采取措施……不论是什么措施。他哪能想到,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你竟然心灰意冷了呢?” 她说“心灰意冷”四个字,每个字之间的停顿都很长,流露出不言而喻的讥嘲。然后,她从容地总结道:“他本就疑心大起,怀疑你对诸葛小花的刻骨仇恨,将会转移到他身上。偏偏在这个关口,又发生了对你极为不利的事情。也就是说,从你放走三鞭道人的一刻起,下毒、暗算、围攻之类的套路总会发生,区别仅在早晚。” 元十三限猛然咳嗽起来,用力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寒气侵入他胸廓,反而让他好受了点儿。他想张嘴说话,苏夜却抢先一步,“但我发现,你饮下毒酒后,神情竟有悲愤怆然之意。原来你一直没有预料得到,原来你一直活得一塌糊涂。啊呀,在此之前,我竟以为我师妹是江湖上最傻的人。” 元十三限无言半晌,冷笑道:“随你怎样想吧。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何况是你!” 苏夜冷然道:“我并未看不起你。我只是在想,你是自暴自弃,不是一意孤行自寻死路,为啥眼见大难临头,仍然浑浑噩噩。再怎么样,你也可以尽快远走高飞吧。” 其实别说她,就连元十三限自己,凝神想想往事,也找不出正确的答案。 他的人生历程中,好像出现过无数次意外,又好像从一开始就由天意主宰。当他愤而出走,被小镜砍了一刀时,似乎已经命中注定,会越走越糟糕,最后终结于黄河堤岸上。 一定要说的话,他放走了三鞭道人,之后再未多想,更未留意自己危在旦夕。也许,他对武功仍有信心,觉得别人不想冒险杀他。也许,他以前救过蔡京,因而幻想他不致这样无情。 多年前,“凄凉王”长孙飞虹曾决意刺杀蔡京,眼见成功在即,却被正在京城的他出手阻住。这场刺杀失败了,但长孙飞虹临走时,在他额上击了一掌,留下久久不愈的伤势。 托这次受伤的福,他原本纷乱的心志一发不可收拾,几乎变成了一团浆糊。更糟的是,他身上出现了类似癫痫、癔症的症状,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发狂。别人尊称他为枭雄、豪杰,私下里则叫他狂人、疯子,既尊敬惧怕他,又偷偷瞧不起他。 这样一来,他清醒时间短,偏执时间长,在牛角尖里不断往下钻,无法自行挣脱,哪里能够认真思考什么“后果”。因此,苏夜咄咄逼人,他却无言以对,只能报之以冷笑。 苏夜不知内情,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也不想继续逼迫。她叹了口气,蹙眉道:“你听完了真相,究竟在想什么?” 元十三限缓缓道:“起初,我的确想杀他,可总也提不起力气。小镜……已经死了,诸葛地位永远凌驾于我之上。我曾经用伤心箭诀杀织女,所以,许笑一同样不可能原谅我。我杀他,又有何用?杀了他也不能令时光倒转,令小镜复活,终究是无用功。而且我不想和蔡京作对,那是一项无比艰难的任务,而我……我已是个半残废的孤家寡人。” 他惨然一笑,“这样就挺好的,我觉得舒服自在,不用再想那些烦恼了。” 他口称舒服自在,语气居然十分诚恳,显然说出了心底的真实想法。换句话说,他一生与同门为敌,敌着敌着,突然发现幕后黑手,竟一瞬间百炼钢化绕指柔,从斗鸡变成鸵鸟,把过往的暴烈脾气抛至九霄云外,转身寻求自在去了。 正因他如实相告,苏夜反而说不出话来。 她说不清是好气多,还是好笑多,寒声道:“依我看,你练不练那忍辱神功啊,那山字经啊,都没啥区别。你因练功而性情大变,却很懂谁会手下留情,谁不会。你两个师兄再三容忍,处处避免与你硬碰,其他人可不会纵容你。由此看来,你终究是个聪明人。” 元十三限双眉竖起,刀疤亦跟着上耸。他马上就要勃然大怒,硬是压住脾气,沉声道:“你年纪轻轻,武功高,容貌美,自然时常被人捧在掌心,不懂他人的苦痛和困境。倘若有朝一日,你也爱上倾心于他人的男子,自会明白今日之谬误。” 苏夜嗤笑道:“我的确不懂。不过,我懂不懂并非问题所在。” 这是她平生头一次,和这位传奇人物对面交谈,却一刻比一刻失望。忽然之间,她站起身,再度回身望着滔滔江水,不再看元十三限,冷冰冰地道:“你赶紧走吧。我寄希望于你能帮我,是我的错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也没兴趣与你决战。你走吧,爱去哪儿去哪儿。” 她救下元十三限,既是一时冲动,也是基于一个大胆的想法。元十三限直来直去,为人酷似他的箭法,一往无前,决不退缩。因此,她从这场围攻中,看出了一丝可趁之机。谁想元十三限已经变了,公然表示“不想作对”,使她大失所望。 他的转变,好像正是这个江湖的写照。恶人顺风顺水,好人四处碰壁。依常理而言,他应当怒不可遏,再度展开报复,把满腔怒火发泄在蔡党中人头上。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不肯按套路出牌。 到了这一刻,她也只能大骂老天无眼,并继续接受孤军奋战的现实。 然而,元十三限并不起身,更未赶紧离开。正当她以为,他要一怒拔箭,维护自身尊严的时候,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先告诉我,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苏夜冷笑道:“帮忙对付一个人。” “谁?” “那人比蔡京更难对付,据说天上地下,无人能够拘束羁留他。” “谁?” “当世第一巨侠,天下第一高手,方歌吟。” 她语气如冰似雪,且带着类似金属震动的颤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的。元十三限脸色遽变,神情讶然,不可置信地道:“方歌吟?” 方歌吟的威名,直追不世大侠萧秋水,已成江湖传奇。他不受皇帝封赏,挂冠归去,更是成就了一世的清誉。神通侯方应看地位超然,八面玲珑,广受朝臣尊重,至少有一半来自于他的名声庇佑。他武功惊天动地,人望还要胜似武功。纵然狂妄如元十三限,高傲如关七,也不敢轻言挑战他。 但是,此时此地,苏夜眺望黄河东流,突如其来就通知元十三限:她想约他对付方歌吟。 元十三限呼吸一滞,心也随之乱了,随即进入深一声,浅一声的阶段。他并不怀疑她的决心,也不认为她故意说大话吓唬他。可她为何要这么做?如今无人不知,黑衣人选择维护苏梦枕,敌对太师府,明明是方歌吟所属的侠义道一边,怎会骤然反复? 他心念电转,转了起码十七八个弯,仍觉扑朔迷离,不可思议。奇怪的是,在听到这项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后,他的心思居然沉淀下来,慢慢理出了一个头绪,出现摆脱过往阴影,专注眼下要事的趋势。 刹那间,他一下子活了过来。他感到依然有人需要他,依然有人看中他的能力。他不再是废人和失败者,而是值得利用的人物。 他开口提问,脸上惊容犹存。他问:“你想取方歌吟而代之?” 苏夜笑道:“绝对不想。” “那你……” 除了类似理由,他再也想不出合理的原因,只好缄口结舌。苏夜注目江上船只,漫不经心地道:“你不用管这么多,只需回答我,你到底敢是不敢。你敢,我就把你当做我用得到的一支力量。你若不敢,我的承诺依旧有效。” 不知过了多久,元十三限蓦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他吐字时的模样,犹如把心里千斤重担也吐了出去。接下来的话,他说得流畅多了,“即便你别有用心,那也无所谓。不过,我受伤已久,中毒已深,武功至多只有以往的一半,可能此生都不能恢复。” 苏夜淡然道:“那也无妨。听你的意思,你想先去养伤驱毒?” 元十三限长出一口气,颔首道:“不错。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你不必担心,也不用怀疑我。我会告知你去哪里找我,以及……我有一件要紧大事,想托付给你处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元十三限失踪的当天晚上,金风细雨楼举办冬至夜宴。 很多人认为, 鉴于白愁飞在上一个冬至, 安排多名亲信, 演了一出污蔑苏梦枕的好戏。苏梦枕夺回风雨楼后,不会再有兴趣举办这种宴席。 但他们想错了。 至少从表面上看, 苏梦枕丝毫不以为意,全程云淡风轻,以前是什么模样, 现在仍然是, 好像不会为他人改变。由此可知, 他依旧喜欢独处,讨厌热闹, 之所以愿意赴宴, 只因需要履行身为楼主的责任。 他并非那种平易近人, 喜爱与众多下属共度佳节的领袖, 但这绝不会损害他的威望。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苏梦枕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孤高自许, 同时拥有无与伦比的超凡魅力。 值此时节, 白玉塔已经重新建成, 被四座高楼围护在中间。它通体洁白无瑕, 与过去那座一模一样,像根光滑的象牙,拔地而起, 直刺天穹,只是少了岁月在楼体上雕琢出的痕迹。塔中各处陈设,亦尽可能地仿照了以前的格局。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多了一座盘旋而上的坡道。 如今,苏梦枕经常使用轮椅。以他的身体状况,想登上七层楼梯,并非很容易的任务。他回到象牙塔后,每次均独自一人,缓缓转动椅轮,慢悠悠地爬升至玉塔最高层,再转进他的卧房。 过去侍奉他的“苏氏三杰”,一人被白愁飞收买,两人遭暗算而死。说不失望,当然是假的。他不再从苏氏宗族里招募人手,同意了颜鹤发的请求,让他和朱小腰接手此事,管理他每日服用的汤药。 一番大动乱下来,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他身边都是熟悉的面孔,亲近的人马。但除了杨无邪之外,再也没有从苏遮幕时代起,陪伴辅佐他的楼内元老。 他才三十多岁,还没到年纪老迈的时候。然而,他的心境一日比一日更像老人。这并非是说他失去锐气,不思进取,放弃把握仅剩的生命,而是更频繁地想起往事,怀念死去的兄弟。 莫北神投靠雷纯后,自此销声匿迹,从不在公共场合出头,可能是羞于见人,尤其是见楼子里的熟人。他应该去把他找出来,杀了他以儆效尤。但现在,他回忆这桩背叛时,赫然发觉心里的伤感和无奈,压倒性地战胜了愤怒和失望。 夜宴终于结束。他脱离那个浮华喧嚣,吵嚷热闹的世界,重返清冷静寂的象牙塔。然而,今年的冬至与去年一样,注定给他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 他的卧房亮起了灯火,桌子后面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坐在他平时用的大木椅上,一手斜撑面颊,一手平放桌面,悠闲自在地看着他。她那身黑衣,可以让京城一部分人心胆俱裂,闻风远遁,让另一部分兴高采烈,自觉胜券在握。 无论白日黑夜,她都来去如风,神出鬼没。不过,最适合她的时刻还要数深夜。在这个时间段,她仿佛与夜色合二为一,飘渺之意减弱,神秘气质加深,有种虚幻不真实的感觉。 苏梦枕一眼看见她,当场愣了一下,喉咙里好像多了块东西,堵得他说不出话。 元神府出事,黑光上人死于非命。事件爆发后仅半个时辰,他便收到信报。他知道,苏夜又一次在京城出现,去了那个充满危机的地方,杀一人救一人,引发轩然大波。但他认为,她绝对不会来见他,所以看完了,问完了,就强迫自己把这事放到一边,不再理会。 须臾之间,她主动冲他一笑,从容地说:“你好。” 苏梦枕应了一声,点点头,回答道:“你也好。” 轮椅无声转动起来,带着椅中的他,来到书桌另一侧。他回来之前,她坐他的椅子,喝他的茶,看他的书,翻阅他带到塔里的文卷,一如住在神侯府期间,对无情所做的那样。此时,她完全没有让出座位的意思,仍老神在在地坐着。 来到近处,他才发现桌上放着个透明的琉璃瓶,瓶里装着一张纸。 气氛毫无疑问很尴尬,甚至可以说尴尬极了。 半年前,苏夜推窗而出,跃下白楼,吓坏楼外巡逻的帮众。到了第二天,谣言四起,传出无数不靠谱的猜测。人人都十分好奇,有的推测他们反目成仇,有的猜想苏梦枕作出恐怖举动,把黑衣人惊得连夜远走。 经过那一场诡异至极的别离,两人再见面时,自然不太可能惊喜交加,没事人似地互相寒暄。 苏梦枕在看那个瓶子,苏夜在看他。半年不见,他气息愈发衰弱,产生类似于“朽败”的症状。由于她精心调治,并留给他不少药物,他身上已不会出现爆发性的恶疾,瞬间夺走他的生命。他只会在病魔的侵蚀下,一步步走向命定结局。 他活过三十岁,已是奇迹中的奇迹。但人力终不能胜天,奇迹从不能久长。说实话,他自身条件如此惨淡,去踏雪寻梅阁还是不去,王小石回来还是不回,都无法影响他的寿元。 他凭借坚韧到极点的意志力,自幼铸成的求生欲,挣扎着活到今天,再过一阵子,这口气就要坚持不住,彻底散去。 也许三天后,十天后,一个月后,颜鹤发登楼照顾他时,将会震惊地发现,苏公子已在睡梦里逝去,告别了这个给他无穷痛苦的人间。 人终有一死,即便与天地同寿,天地亦有终结的时刻。然而,为什么死的偏偏是苏梦枕,而不是米苍穹、方应看、朝中六贼?为什么三鞭道人都能活下去,苏梦枕却得死? 苏夜幽幽叹了口气,蓦地坐直身体,右手搭住瓶子,把它往他面前一推,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我来找你,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为了元十三限。” 苏梦枕沉吟片刻,忽道:“他还活着?” “是,他还活着。” 他拿起那个瓶子,在手里轻轻转动,观看瓶里纸张上写的内容。苏夜注视瓶身,倏地苦笑几声,解释道:“元十三限学过三大奇功,分别是韦青青青传授给他一人的忍辱神功,来自昔年叛贼智高的伤心小箭,和得自三鞭道人的山字经。他以忍辱神功为基础,山字经为辅,练成伤心箭诀,箭矢所到之处,几乎无人能逃。” 她不必多说,苏梦枕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纵使是他,亦在目光中流露出极端的诧异。他问:“难道这就是……” 苏夜说:“这就是山字经和伤心箭诀。元十三限远离京城,觅地养伤。他离开之前,把这东西给了我。” 说到这里,她长出一口气,“他还有一个请求,要我去寻找无梦女,对她加以保护。忍辱神功在无梦女手里,已被她不知带到何处去了。他认为她悟性不足,定力不行,没他在旁指点,恐怕会误入歧途,所以只送给她一项功法。” 苏梦枕托着瓶子,仿佛它真是个瓶子,而非人人求之不得的绝世神功,淡然道:“但你又把它转交给我。” 苏夜颔首道:“不错。元十三限要我看着办,随意处置。这就是我的处置方法。你愿意给谁就给谁,把它撕毁、砸碎,或者拿它去做人情,我都不在乎。” 苏梦枕突然笑了。他说话很直接也很平静,“那我就给王小石。” “随便你,就算你给石小王,也和我无关,”苏夜冷淡地说,“不过你真这么做的话,请代我拜托王小石,让他帮忙找一找那个小姑娘。她机巧伶俐,狡诈毒辣,又有自在门秘籍在手,只怕会藏得很深,不知何时才能挖掘出她的下落。” 苏梦枕只说了一个字,“好。” 苏夜再次叹息,继续说道:“其二……”她迟疑了起码十秒钟,明显有些为难。苏梦枕神色奇异,眼都不眨地盯着她,心头却掠过无数想法,猜不出她为何犹疑不决。 然后,她动了一下,从袖中掏出另外一只小药瓶。药瓶极为普通,由最便宜的白色粗瓷制成,与那只琉璃瓶天差地远。但她对它的重视,当即展现在神情当中,似是把它看作重逾性命的珍宝,远非琉璃瓶可以比拟。 她拔出瓶塞,倾倒出一粒朱红色的浑圆药丹,郑而重之地递给他,平静地说:“你把它吃下去。” 苏梦枕出生不久,便开始服药。他一生三十年,吃过的药丸、药膏、药汤不计其数,却从没见过这么奇异的药物。 单看外表的话,它滚圆光洁,无半点杂色,在他掌心滴溜溜打转,一如寻常丸药。然而,它内部蕴含着一种奇怪的力量,似乎具有生命力,像一团跳跃闪烁的火焰,能够温暖服药人的心田。 与此同时,它居然还散发出一股异香,并非普通药材的气味,而是花草树木、天地山水的清新气息。他闻到它的时候,只觉胸臆舒展,说不出的清爽。恍惚之间,外面的寒冷不复存在,转瞬春回大地,鸟语花香。 “你吃掉它。”苏夜又急促地说了一遍。 苏梦枕诧异一笑,问道:“莫非你利用这段时间,开炉炼丹,炼出了一枚仙丹?” 苏夜笑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你吃下去,自然可见分晓。” 第三百七十七章 这枚药丹,毫无疑问正是当世所无, 药效通神的七返灵砂。 它堪称医药界的观音菩萨, 具有“度一切苦厄”的效用。只要服药人脉息犹存, 尚未断气,它就能救得过来, 并驱走所有的毒病伤痛。苏夜从第一次进副本历练,逐步积累到今天,终于下定决心, 将它赠给这个世界的苏梦枕。 她做事讨厌拖泥带水, 却因事关重大, 足足考虑四五个月,才有了今夜之行。 苏梦枕中毒之后, 被迫断腿保命。但毒性侵入机体, 万难祛除, 与他共存多年, 并加速恶化他病情。剧毒、腿伤、二十余种重病加在一起,一刻不停地摧残着他。他仍然不肯服输, 坚持了七年有余, 非要等到选定的继承人返回京城, 才愿意撒手弃世。 在他心中, “放弃”从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 然而, 顽强归顽强,现实却不会随意志变化。病情发展至今,已超出了苏夜的能力, 让她也束手无策。 她为师兄诊治时,可以极度耐心,不骄不躁,用先天真气一点点进行调节,增强激发他自身的元气,在驱离病魔同时,继续保持各种病疾的平衡状态。而且,她还和程灵素、树大夫等人共同讨论,探讨出最有把握的方案,不至于轻率怠慢,造成更大损伤。 到了这地方,她面对重病的苏梦枕,一下子成了面对刺猬的虎豹,围着那团刺不停转悠,就是找不到地方下手。她绝望过后,想请旧识帮忙,却得知树大夫已被白愁飞害死。 因此,但凡她还想救他,就别无他选。 她认为,师兄病况比这个苏梦枕好得多。用后者作对比,前者起码能够再活十年。十年时间,足够她再兑换一次七返灵砂。而且养伤期间,她的先天功又有进益,功力不退反进。她隐约觉得,以后不用药物,单靠她练出的先天真气,说不定也能治好他。 一个有救,一个无救。一个和她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一个将在两年后分开。无论怎么看,她都应该把七返灵砂送给没救了的那一位。 为了这粒丹药,她曾出生入死,几经艰险。如今到了用出去的时候,她并不觉得遗憾,心里只有欣慰感觉。她总算放下了心,确认自己走后,他仍可无病无灾地活下去。 她内心经过多少审慎思考,苏梦枕当然不知道。她给过他很多药物,大多无功无过,最多只能缓解症状。过个十几天,他的状况又会迅速发展到服药之前。与其说治病,不如说勉强拖延生命。 这枚药丸固然珍贵,却只是不知从何处觅来的珍稀药品。他领过的情数也数不清,还也还不了,再添这一桩,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他何曾想到,它的贵重程度足以凌驾于所有人的想象边际。 他托起它,最后看了一眼,稍稍有些可惜,心想不该把它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但他不愿引苏夜不快,因而一言不发,直接仰头吞下。 七返灵砂看似一团火焰,药性亦如烈火一般。它入口即化,化作奇香透骨的涎液,无需吞咽,自动滑进喉咙,让神志不清的人也能顺利吞服。 涎液入腹,如同吞下了一座火山,在丹田上方轰然爆发,冉冉升腾。一股强烈热气推动经脉中的内力,游走四肢百骸,开始对抗脏腑中病变的部位。这场异动速度奇快,却毫无痛苦,只有暖洋洋、热乎乎的舒适感,仿佛把身体泡进了温度适宜的热水里,说不出的舒服。 苏梦枕未及反应,周身忽地一软,滑落轮椅之中,竟在一瞬间陷入沉睡。 苏夜霍然站起,险些擦到桌边的文卷。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看,发觉他体温正迅速升高,快速升到常人高烧的程度,自此稳定不变。不过,无论表征如何改变,他脉象始终强劲平稳,一改过去的虚弱衰朽,似与正常人无异。 她观察了一刻钟,总算确定这只是灵丹起效,使他沉沉睡去,并非洞天福地卖了她假药。 在这种状态下,即使外界山崩地裂,天翻地覆,他也不会苏醒。她把他搬到床上,再把椅子放在床边,坐在椅中守着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伸手探他脉搏,将内息输入他体内,细查筋骨、五脏、血脉的好转征兆。 七返灵砂的简介里,写着“脱胎换骨,易筋洗髓”。这八个字落入习武之人眼中,往往惹得他们心旌动摇,贪念大生,说不定马上会出手争夺。但是,脱胎换骨绝对不容易,而是一场漫长的征程。 这不是她的征程,却与她休戚相关。她像个小护士,在旁照顾一整夜,全力以赴观察他,生怕他体质过于虚弱,中途出了岔子。 服药后半个时辰,苏梦枕额上汗出,遍身大汗淋漓,却没有汗水应有的气味,反倒带出浓重的怪异药味,似乎过往所服的药剂,都于此时排出体外。宽敞空荡的卧室里,药气极为浓烈,犹如凭空多出个炼药的炉子。 然后又过一个时辰,他断腿伤口出现异状,流出不少掺杂灰浊颜色的淤血。淤血排空不久,伤口腐烂的地方纷纷脱落。伤口本身不断收拢愈合,不再因为毒性滞留,迟迟无法收拢。花无错、余无语二人联手做戏,打在他腿上的“绿豆”剧毒,今夜总算余毒全清,再无后患。 至此,他的高热亦缓慢下降,降至不高不低的水平,再也没有任何波动。 到了这时候,即使苏夜不懂半点医术,也能看出他好转之快。这一夜,她职务像护士,勤奋的堪比蜜蜂,终夜忙忙碌碌,不断替他擦尽污血,最后再换过床单和衣物。换完后,她把旧床单与旧衣放到一旁,准备天明烧掉,避免外人发觉。 待尘埃落定,她站在床畔,无声透出一口气,忽觉十分疲乏,赶紧坐回那张古怪的大木椅,长长叹息了一声。 对她来说,时间过得简直飞快,好像还没做多少事情,深夜已经消逝,黎明已经到来。苏梦枕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感受。 他记得自己睡着了,不再是彻夜辗转难眠,折腾到疲乏不堪,最终勉力打个盹的那种,而是久违了的深沉好眠。 他整个人如同沉入深海,周围黑暗寂静,一片空无,回到出生前不生不死的阶段,没有任何外物干扰,甚至失去了自我意识,变成无边虚空的一小部分,遗忘了时光流逝。 这只是一个普通夜晚,他的感受却无比漫长。直至破晓时分,清晨阳光射透云层,普照大地,他忽然心有所感,立刻睁开双眼,疑惑地凝视从窗外射进室内的柔和光线。 他先看到晨曦,再看到晨曦沐浴下,一脸若有所思的苏夜。她神色极为严肃,脸上却发着光,不知是日光反射,还是她自身肌肤的光泽。 这一刻,他产生奇异的惘思,分辨不出梦境与现实。他迟疑着,回想着,忽地想起入眠之前,她给了他一粒丸药。从那时起,他丧失了所有记忆,或者说,他的意识在那时中断,一口气睡到了天亮。 他有理由相信,这件事确实发生过。但与此同时,他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如在云端,轻快舒适到了极点,无风亦可御风而行。一切痛苦不复存在,脏腑内如万蚁咬噬的麻痒痛感,也好像是一万年之前的问题。 有记忆以来,他从未这么轻松舒服过,即使去瑶池仙境,品玉液仙果,感觉亦不会比现在更好。 这种感觉的名字叫作“健康”,是世间无数平凡人物,一出生便拥有的好处。他们把它当作理所应当的事物,很少有人费心珍惜,等到失去它的一刻,又捶胸顿足,悔恨不迭。 苏梦枕认识这两个字,却没办法体会它的真实含义。它是如此珍贵,如此重要,如此稀奇,当场让他迷惘至极,怀疑自己身处梦境。 如果这是现实,那么,他的病呢,他中的毒呢,他离死亡近的不能再近的躯壳呢?它们都去了哪里,为何像消失了一样? 他茫然盯着苏夜,希望这个出现在他梦中的姑娘,赶快给他一个解释。但苏夜只是微笑一下,用十分好听,也十分遥远的声音问:“你感觉怎样?” 这声问话如击穿迷雾的闪电,振聋发聩,驱散他的万千疑问。她看似虚幻飘渺,实则无比真实。她坐在那里,正对窗口,时而瞟着朝阳,时而瞟向他,成为连接他和现实世界的桥梁,导引出他的清醒认知。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原来他已经成为正常、健康、与病弱无关的人,原来病魔一夜之间离体而去,放弃了他这块肥田。这居然不是梦,这居然是真的。昨夜苏夜催促他服药时的急切,此时也有了解释。 他怔怔望着她,同时望着外面澄净透明的日光。惊喜之情有如洪水,淹没了他的思绪。他的高兴与感激,使他动容不已,形成在他脸上绝少看见的兴奋表情。 然而,兴奋尚未过去,他突然间好一阵恐惧,下意识出声问道:“你……你是不是要走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苏夜微微一笑,说:“是。” “还回来吗?” “回来。” 她换了个较为舒展的姿势, 变成正对着窗口。苏梦枕忽然发现, 那四扇窗全部大开着。北风穿堂而过, 满室尽是冬日刺骨的寒意。但他一点都不冷,反倒觉得清凉开阔, 空气亦比平时新鲜。四季的气候波动,不再是致病因素,而是生机盎然的变化, 每一季均有值得欣赏之处。 这时, 他又听到她说:“我终有一日要离开, 但不是现在,也不是最近。” 那阵莫名的恐慌过去了, 侥幸里掺杂着细微恐惧的情绪漫延上来。这种感觉很像在考试前一天晚上, 得知考试日期被往后推迟了一个月, 明知早晚逃不过这一天, 仍然庆幸不已。 他不需要考试,只需要作出无数决策, 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但对着她的时候, 他每一个决策都徒劳无功。忽然之间, 他坐起身来, 像过去那样倚着床头, 不问七返灵砂,不问病情疾患,不问和她有关的众多谜团, 只问道:“你要去哪里,去办什么事?” 苏夜又笑了。 她侧过头,望着天边不如晚霞绚烂斑斓,却更有活力的朝霞,温柔地说:“我立下了一些目标,发誓一定完成。你若有兴趣,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苏梦枕立即说:“我有。” 苏夜笑道:“目标共分南北两地。我会去长江以南,刺杀江南王朱勔。他多年以来,负责搜罗民间奇珍异宝,开凿挖掘花石树木,使原本富足的江南百姓,一直活在被衙差突然闯入家门,勒索敲诈的阴影下。我认为他已经活够了,他应当去死。” 苏梦枕沉吟道:“但他兄弟朱厉月被孙青霞杀死后,他从江湖中重金聘请高手,将朱府守的水泼不进。即便孙青霞本人,也不见得能重复这一义举。” 他清醒之后,总共只说了五句话,但说话时元气充沛,低沉有力,不再带有曾经的虚弱疲倦感。苏夜笑笑,摇头道:“孙青霞可不是我。何况……” 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使苏梦枕不得不问道:“何况?” “除了他,我还想拔掉一批为蔡京效力的江湖门派,毁去几家常年给京城送钱的店铺镖局,”她说,“杀这些人的时候,我会扮成雷媚……唉,不要这么看着我,我说的确实是雷媚,风雨楼曾经的郭东神。” 白愁飞身亡当晚,众人已知雷媚另有其主,只不知她究竟投靠了谁。第二天,苏夜从洛阳返回,讲出雷媚与方应看的亲密关系,令苏梦枕心中警铃大作。他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从未对不起她,她仍然在关键时刻背叛,同时由此及彼,推断出了方应看与米有桥的狼子野心。 此时苏夜提及雷媚,说要“扮成”她,自然令人惊讶。他不由问道:“你假扮雷媚,方便接触朱勔?” 苏夜笑道:“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我打算栽赃方应看,挑起太师对他的疑心,让他骨鲠在喉。他凭啥事事如意,凭啥躲在方歌吟的羽翼之下,暗地里坏事做尽,台上却风光无限?” 她一直笑得温柔可人,犹如融融春光,能够融化任何人内心里的坚冰。但苏梦枕是何等人物,当即听出她言外之意,皱眉道:“你对方应看敌意极深。” “不错。” “……你要杀他?” “不错。” 到了这种需要见真章的时候,苏梦枕定力竟胜过了元十三限。他稀疏的眉毛几乎皱成一个疙瘩,脸上却无惊容。他斟酌良久,缓缓道:“你不怕得罪方歌吟?方歌吟归隐十几年,声名仍无人能及。得罪他,等同于得罪了所有正道中人。” 苏夜失笑道:“我不仅要怕昏君奸臣,怕走狗恶人,还得怕一位名满天下的大侠?难怪世间为恶者众,做善事行义举的凤毛麟角。做好人做到这个地步,真不如作恶来得痛快。” 她说完了,笑完了,笑容才逐渐消失,正色道:“我既然敢对付方应看,就不会顾忌方歌吟。不过,方应看行动愈发小心,也许我根本找不到机会。” 她想去南方,是为了朱勔等人,也为帮忙扩张风雨楼在江南的地盘。与此同时,她也需要折返北方,继续跟踪监视,伺机动手杀人。四大刀王、方应看、童贯和蔡京,均在她的任务名单上。 为了不走漏风声,她对元十三限亦未多说,只提过一次方歌吟。元十三限猜出她想为难方应看,但方应看主持了元神府的围杀行动,为了马到成功,不惜派好友和亲信助阵,已结结实实得罪了他。他若以此事为由头,立誓杀方应看报仇,相信方歌吟也不能说理由不够充分。 至于其他人物,她索性一个字不提,严密保守心中秘密。纵观整个中原大地,唯一可以取得她信任的,只有苏梦枕本人。他问了,她便详详细细,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他。 另外,在此期间,她将拨冗去一趟洛阳,问清楚雷媚、雷震雷、雷损、关昭弟等人的昔年往事。温晚乃是当年的知情者之一,与苏雷两家交好,知道的内情多过任何一个人。无论如何,她得让他把那段故事吐露出来。 她叙述计划时,苏梦枕始终静静听着,偶尔提出几个疑问。他不怀疑她的能力,也不质疑她的用意,单纯只是帮忙分析,剖析计划的可行程度。 刀王拱卫方应看,日夜同进同退。天泉山上死了两人,元神府中再死两人。方应看在一年当中,失去一半护卫,显然颜面大损,恐怕不会再派刀王出门办事。 而且他心里怎么想,从来没有人能看透。苏梦枕夺回风雨楼,重掌楼主权柄。他竟照常送来重礼相贺,似乎不记得当时帮白愁飞挖掘密道的,就是他的八大刀王。 方应看尚且如此,蔡京更不用说。他为相日久,根基深到不可撼动,在朝廷、在深宫、在江湖,均有大批友军同盟,且深得皇帝欢心,拥有只手遮天的地位。二十年来,想杀他的人不知凡几,却没有一个成功。连长孙飞虹那等人物,都惜败于元十三限,其他人似乎试都不必试了。 更糟的是,诸葛神侯亦不赞成江湖侠士刺杀蔡京。他曾说过,蔡京一死,蔡党必然四分五裂,各自拉拢人马争权夺利,陷入更严重激烈的党争。党争亦必定波及江湖,引发武林帮派摩擦斗争,极易造成血流成河的悲剧。中原动乱之时,外敌将瞅准时机,再度入侵宋国疆土,然后一发而不可收拾,情势说不定比现在更糟。 正道魁首已亮明立场,普通江湖人只能徒唤奈何,等着他在未来的某一天,说动皇帝进行肃清和改革,由上而下地拔除蔡党。他们万万猜不到,直到烽烟四起,汴梁城破,照样还是等不到。 与后台深厚的方应看、众望所归的蔡京相比,“招讨大将军”童贯居然是最容易的目标。他平时居于深宫,常人难近。但皇帝喜爱出宫走走,结识花街柳巷的名妓花魁,最常陪伴在旁的亲信正是童贯。 换句话说,只要有足够的耐性,几年如一日地追查踪迹,早晚能在宫外遇上他们。以苏夜的武功修为,见到他的人之后,杀不杀仅在一念之间。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黑光上人横死元神府,势必吓倒皇帝,导致他暂时放弃出宫猎艳。她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类似机会? 总之,两年时光看似很长,实则取决于她的运气。她必须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才可能成功摧毁这几座压在朝野头顶的大山。 太阳渐渐行往天幕正中,不知不觉中,时间居然快到正午了。苏梦枕颈后垫了个枕头,和她讨论至今,不但未觉疲惫,目光还越来越明亮。 奇异的是,他的气质未曾稍改,仍像长夜中的寒火,只不过火种旺盛了十倍、百倍,之前是星星点点,此刻是烈火燎原,再也不必担心它会随时熄灭。讨论接近尾声,他忽地提议道:“我可以帮你。” 这句话的腔调十分平淡,但其中深藏着的期盼,在他目光里表露无遗。他庆幸她暂时不会走,诧异于她的雄心壮志,然后,殷盼着能帮上她的忙。他不会漏过她的孤独和忧郁,也忘不掉她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毫无疑问替他高兴,可这丝浮于表面的欢愉,仅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苏夜登时一愣,似是迟疑了一瞬,接着苦笑出声,不赞同地道:“这些事情后患无穷,处理不好的话,将获得抄家灭门的大罪。我不能连累你。你得负责成千上万名兄弟,也不能被我连累。” 说完后,她陡然一声长叹,继续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啥终日顶着个斗笠,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一开始起,我便考虑割裂两个身份,使人联想不到金风细雨楼。我特意来救你,别让我的心意毁于一旦。” 苏梦枕沉默片刻,淡淡道:“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苏夜自觉语气太过生硬,赶紧换过话题,笑道:“此外,我建议你保守机密,继续装病,不要让人发觉你生龙活虎,大惊之余,把矛头全部指向你。但装不装都在你,我只是建议而已。” 第三百七十九章 苏梦枕对此不置可否,似乎不愿在部属面前装神弄鬼。但是, 他未病的时候也瘦骨嶙峋, 眉发稀疏, 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病人。假如他不主动点破,真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 外人才能发觉他已经变的“正常”。 苏夜把元神府一战叙述清楚,未来计划解释明白,再交代少许琐事, 便利索地离开了象牙玉塔。她离开之时, 恰好见到杨无邪推开玉塔大门, 忧心忡忡地走进塔内。 今天苏梦枕醒了,一直躺在床上, 无需饭菜茶水、药汤药粉, 没有下床走动, 也没有召唤部属入塔见面, 使杨无邪十分担心。风雨楼上上下下,无不怀有和王小石一样的顾虑, 生怕某天醒来, 楼主已驾鹤西去。杨无邪坚持等到中午, 终于按捺不住, 遂独自过来探问。 她看见他忧虑中夹带伤感的神情, 他却没看见她。但他的忧虑绝不会持续太久,等他目睹苏梦枕身上发生的奇迹,忧虑只怕会变成喜极而泣。至于他们是否告诉别人, 就不是她想管的事情了。她向来欣赏他,信任他,他若能展颜一笑,她也替他高兴。 她方才告知苏梦枕,她救走元十三限同时,米苍穹和方应看就在元神府附近,遥遥望着府里发生的激战。方应看果真天下狡诈第一,古今机变无双,深知她对刀王的仇恨,所以有刀王的地方,绝对没有他。 也就是说,她出手偏帮元十三限,杀死萧氏兄弟,全过程都被他一览无遗。他心中作何想法,她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反正绝不是好感或激动。他必然万分庆幸,觉得幸好找了个理由,没去元神府。否则,在他出声讨要神功绝学的一瞬间,苏夜与元十三限将会合力向他出招。 她要找方应看,却得到一次咫尺天涯的错过。这不太要紧,因为她并不愿当着米苍穹的面杀他。那样做危险至极,十有八九,米苍穹能够顺利逃脱,回宫大做文章,一边告御状,一边联络方歌吟,把风雨楼推上风口浪尖。 此时,对手正方寸大乱,不停猜测元十三限逃遁的后果,以及她为何突然帮他的忙。她决定即刻离开汴梁,前往江南,让这帮大人物疑神疑鬼一阵子,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来。而且京城有变,蔡京八成顾不上朱勔,可能会减少和他的联系,暂时不下达任何命令。这个时间段,正是她杀人放火的好时机。 如今她已鲜少犯错,这一次亦不例外。她离京之后,绝大部分发展都符合她的想象。 大约两个月后,京城里因元神府倒台而产生的变故,逐渐平息了。元十三限固然可怕,却长久不见人影,迟迟未展开报复。众人均认为,他不是死在黑衣老人手上,就是惧怕太师府的追杀,悄悄躲了起来。 他被划分至“彻底退场”的范畴,如同一只失去牙齿爪子的老虎,不再具有杀伤力。蔡党一方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依然不敢暗算金风细雨楼,唯恐哪里做得不够隐蔽,又引出那名黑衣人,招来滔天大祸。 与此同时,苏梦枕反而精神抖擞,以某几派成员狐假虎威,作奸犯科为由头,连续拔起投靠蔡京的江湖门派。那些掌门、帮主非死即伤,门下帮众弟子亦难以立足,被迫连夜退出京城,不能再为蔡京办事。 “猫魔”鲁雪夫、“倒爷”莫扎德等人一去,苏梦枕立即接管他们的地盘,扩大金风细雨楼的势力范围,并将他们收罗搜刮来的,准备供给朝中大臣的财物据为己有。有些人刚刚进京,床铺尚未睡热,又屁滚尿流地卷铺盖离开。 期间,楼中子弟还在戚少商指使下,佯作无意,进行迅如闪电的袭击,连续毁掉六分半堂三处重要据点。 敌对阵营之内,展开了两场关于反击报复的大辩论。他们不做反击,一是咬牙怀恨,等着苏梦枕蹬腿咽气,二是忌惮黑衣人,希望先收买一个有资格和她并驾齐驱的高手。 商议途中,曾有人献计说,不管黑衣人怎么反应,找个由头,纠集京城禁军、京畿一带的军队,像攻打毁诺城那样,迅速攻下金风细雨楼,打散楼里数千帮众,逼苏梦枕踏上逃亡之路。 然而,蔡京捋须一笑,问谁愿去承担构陷栽赃的重要任务,谁愿做先锋打头阵,谁愿意负责善后事宜,忽然之间便万马齐喑。无论文官武将,还是江湖豪雄,都极其珍惜生命,不想为区区一个苏梦枕,将大好头颅轻易抛却。 又有人提议,不如派人冒充她,连作几桩抢劫、灭门、强奸的大案子,然后一股脑儿推给神侯府负责,最好惊动有如天外神龙的方歌吟,引他入京除恶。黑衣人焦头烂额之际,哪里还能照顾金风细雨楼? 可是,人人都记得任氏兄弟惨死天泉湖的凄凉情状,以及熙攘人群里,两大刀王脑袋不翼而飞的当世奇景。他们若这么做了,主谋者一定会死,也一定会死得比那四人更惨。他们宁可率领官军出阵,倚多为胜,也不愿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苏夜,死了都无处说理。 最后一个主意,倒是相对安全一些。此人突然提到洛阳太守的爱女温柔,说温柔在风雨楼地位极高,在王小石心里分量极重。倘若绑架了温柔,囚在太师府,王小石马上就会方寸大乱,甚至冲动之下,不惜举全楼之力救援。入冬前,温柔逃出洛阳,返回京城,当众宣称再也不回家见爹爹了,正好趁此机会引诱绑走她。 这道良方妙计一出,包括蔡京在内,所有人瞬间想到狼狈跳出窗口的白愁飞。蔡京虽未在场,随便幻想一下,亦可想出当时的尴尬情状。他想完之后,满面笑容,点头道不如你去试试。那人立即面有难色,推三阻四,急得满头大汗,就是不肯挑起重担,充当妙计的实施者。 商量了两次,太师府内众说纷纭,始终不能达成共识。不过他们均同意,暂时把责任踢给六分半堂的雷纯和狄飞惊,要六分半堂拿出诚意,休要虚言哄骗,用不值钱的便宜言语奉承太师,遇事却不肯出人出力。 辩论余波未息,江南噩耗又至。春暖花开,万物生发的时节,朱勔乘船游赏苏杭运河,遭到一名用剑的蒙面女子刺杀,不幸壮烈牺牲。女子刺杀得手后,重新跃回河里,顺流而下,一转眼失去踪迹。 一个黑衣老人,一个妙龄女子,一个用短刀,一个用长剑。若是不明内情,谁都难以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京城众人惊疑不定,由多个途径打听详情,听说凶手剑术高的出奇,用的似乎是“无剑之剑”,能空手激发剑气,顿时纷纷陷入沉思,思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勔牺牲后不久,江南、东南、西南地区连续发生血案。这一系列案件不同以往,死者既非与六贼作对的仁人义士,也非后悔了,自愿退出党争的归乡官员,而是亲近太师府的众多不入流小帮小派、和官府同流合污的镖局商户。太师府收买的内奸眼线,起码死去七八人,连通京城的联络网受到惨重打击。 凶手眼光极精到,手法极老练,未曾多伤一人,像是获取了内部消息,对这些暗桩一清二楚。以蔡京之运筹帷幄,老谋深算,也不得不考虑内鬼的可能。 他居于庙堂之上,亦熟悉江湖驰名人物,反复斟酌“剑术高的女子”,总是跳不出那几个人选。即使他想开脱心中的嫌疑人,也找不到合适理由。 此事爆发太快,令人措手不及。江南绿荫处处,芳草萋萋,乃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时候。这帮人却像一群无头鸟儿,无论飞向哪个方向,都很容易撞到无色透明的玻璃窗。后来,他们勉强收拾心情,想出一些对策,聚在同一处预备反击。那女子又不见了,几个月没有下手作案,似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蔡京日夜翻阅江南送来的线报,越翻疑心越浓。他最终注意到,有人目击在长江某一渡口,一名清艳风流的少年用京畿口音,付钱雇船过江。少年渡江之后,南方便重归平静。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把疑窦深埋在心底。横竖他从未真正信任过方、米两人,亦不会惊讶于他们私下生事。况且,说不定这只是一场陷害,就像他曾经主使的许多次那样。 苏夜冬日离京往南走,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盛暑时节。汴梁城裹在一片浓绿之中,四处可听虫鸟鸣叫,一派繁荣富贵景象,比起江南的风流纤巧,另有一派北方的典雅大气。 她并未放弃江南,只是故意麻痹敌人,给他们提供放松、休息、松懈的时间,再杀一个回马枪。回马枪是否有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把目光转向童贯,尽可能快地刺杀他,以免夜长梦多。 于是,她一回来,便去了小甜水巷,潜伏在“白牡丹”李师师住处附近,守株待皇帝的车驾。由于风雨楼持续占着上风,无需她多事干涉,她甚至未在风雨楼中人面前现身,自顾自地等待兔子撞到树桩上。 她起码等了一个月,没等到当今天子,反倒等来了一位熟人——乔装打扮,扮成肥胖老年富商的惊涛书生吴其荣。 第三百八十章 李师师声名鹊起后,一路走红, 力压原来的孙三四、徐婆惜等人, 几乎成为公认的京城四大名妓之首。 惊涛书生久闻白牡丹艳名, 兴趣日益浓厚,希望一睹她的芳容。不幸的是, 李师师所在的小甜水巷,乃是风雨楼辖下的地盘。王公大臣尽管前来无妨,六分半堂中人却得暗自嘀咕一下。 因此, 他粘上胡须, 涂黄皮肤, 挤出许多褶子,拿着一盒金锭, 一盒珠玉宝石, 登门求见这位花魁。 结果他来得不巧, 这一天, 李师师正在招待其他贵客,无法出来相见。这既可能是事实, 也可能是她的托词。但吴惊涛在美貌佳人面前, 向来毫无脾气, 一听对方婉拒, 便点头哈腰地走了, 压根不觉得受到了冒犯。 时值酷暑,天气极热。他以前受过内伤,难以用内功抵御炎热, 只热的满头大汗,不断用手帕擦拭。他边擦汗,边挪动肥胖的身体,挤进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一声吩咐后,马车轮子粼粼转动起来,载着他前往不动飞瀑的方向。 其实他不易容,风雨楼子弟也未必愿意在李师师香居附近,和他大打出手。他只是认为易了容,可以避免许多麻烦,更可以避免自己肚皮再开一个洞。但不易容已经很热,易容完毕更热。他进了车子,赶紧撕掉假胡须,拿帕子拂拭下巴,吸干屡屡滚落的汗珠,顺带拭抹脸上的黄色颜料,忙得不亦乐乎。 他忙个不停,马车则平稳迅捷地向前奔驰。拉车的马异常神骏,明知车上多了三百斤重量,仍和没事马似的,沿大路小跑着前行。吴惊涛刚刚擦干颜料,忽觉车子停了,外面传来车夫的行礼问安声,以及两名熟人的答话。 话音未落,车帘陡然掀开。邓苍生、任鬼神两人一前一后,蹿进马车,同他打了个招呼,大模大样地在侧边坐下。 惊涛书生微觉不满,却不肯多说,把那方浸透了汗水的手帕塞进袖口,慢条斯理地道:“今天真热,蝉儿都叫得无精打采。。” 邓苍生无意与他讨论天气,屁股刚沾着座位,便气咻咻地说:“你说,苏梦枕怎么还不死?人人都盼他死,可他就是不死。” 任鬼神不说话,像是让出了一份荣耀。吴惊涛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病痨鬼的命,说不定长着呢。说不定你我都死了,他仍然活着。” 邓、任两人上车之前,特意吩咐车夫,要他把车子赶到僻静地方,不要去人多的分舵和总舵。于是,车子再度行驶后,去的并非不动飞瀑,而是附近的偏僻小巷巷口,停在一株很有名气的百年榕树旁边。 这时候,吴惊涛从另外一个袖口,扯出另外一方手帕,却不继续擦汗,把它握在手里,握成一个洁白的球。他淡淡道:“两位找我啥事?” 邓苍生见他如此痛快,便不再绕弯子,沉声道:“吴兄,你鲜少离开总堂。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你一定有所耳闻。” 吴惊涛道:“是又怎样?” 任鬼神终于开口,助攻道:“你终日瞧着雷姑娘愁眉不展,为堂子里的兄弟费尽心血,难道……难道不想替她做点什么?” 当日雷纯献计给蔡京,等同于递上了一份投名状。从那以后,六分半堂半公开,半遮掩地加入蔡党阵营。他们出过不少力气,帮蔡京及其同盟亲信办事,譬如运送童贯杀良冒功,从边关百姓那里劫来的钱财粮草;护运蔡京赠给“神霄羽士”林灵素的珍奇异宝;保护江南往京城进贡的花石纲。 凡是这等苦活、累活,抑或遗臭万年的活计,都被蔡党交给他们来做。 这倒也没什么,因为想要好处,就得让人家知道他们有用。然而,金风细雨楼多次从中作梗,打劫六分半堂的运输镖队,将镖货或抢走或毁掉,所以十次当中,起码有三四次运不到目的地。 蔡京表面温言抚慰,实际颇为烦恼,总派人到不动飞瀑去传话,话里话外,无非是质疑他们实力不如金风细雨楼。此后,六分半堂特意设下圈套,用皇城禁军、大内侍卫假扮堂中成员,护送一趟内库镖银,故意卖个破绽,引风雨楼去抢,意图掀起上动天听的巨大风波,让皇帝下旨剿灭对手。 但说来奇怪,偏偏这一次,风雨楼毫无动作,恍若未闻,任凭镖队大摇大摆地经过。侍卫们顶着炎炎烈日,奔波了一整天,虽不敢埋怨太师,却议论纷纷,给六分半堂扣了个“无能”的帽子。 假镖队平安无事,真镖队却出了事。六分半堂与山东“大口神枪孙家”勾结,然送往京城的一批可疑兵器,被人一掠而空,经过检查,全部沉入湖底。两桩坏消息接踵而至,令雷纯黛眉微蹙,怔然望着窗前兰花,迟迟不发一言。 她在六分半堂下属面前,依然柔弱中透着自信,婉约中透着坚强,似乎永不会被风雨打倒。等回了踏雪寻梅阁,她的忧虑与哀愁便像雪里白梅的清香,幽幽散发出来。惊涛书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奈何他不是能出主意的人,只好静等她的吩咐。 在同一段时间当中,金风细雨楼不需效忠任何人,亦无后顾之忧,活得比六分半堂痛快十倍,令人眼红嫉妒,日夜期盼他们倒个大霉。邓苍生与任鬼神原本就内心怀恨,如今恨上加妒,心头怒火熊熊。两人商讨数日,想出一条似乎很妙的妙计,有心立个功劳,便来找外出的惊涛书生,先说给他听听。 这条妙计历史悠久,曾被无数人物用过,加上无数变化,但追根究底,无非“栽赃陷害”四字。 两人同样很清楚,皇帝喜爱出宫猎艳,哪怕在上元佳节,也会离开后宫嫔妃,到城里与宫外女子相会。有蔡京助阵,想得悉御驾在宫外的行动路线,可谓轻而易举。而风雨楼中,不少人满腔热血,深恨昏君奸臣,认为赵佶若不懂做皇帝,就该换个人来做。如果机会来了,他们绝不惮于刺杀赵佶,一吐胸中恶气。 两个前提加在一起,便有利用余地。蔡京可以放出假消息,说圣驾将于某月某日,出现在某个地点,引类似人物前去行刺。他们去了之后将发现,车里坐着的人并非赵佶,而是被高手护卫着的朝中大臣。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凶手的首级俱在,第二天到御前一说,皇帝必然龙颜大怒,下令发兵剿灭这批“贼寇”。御旨在上,外加蔡京暗中运作,推波助澜,还怕大军踏不平天泉山?苏梦枕虽然拿着免死金牌,却不能豁免谋朝篡位的大罪。任他才高八斗,智比张良,到时候也只能自认倒霉。 邓苍生说,这条计策难免得罪朝廷贵人。不过,他们把黑衣老人当作心腹大患,极其忌惮江湖中出现不受控制的绝顶高手,小小冒犯何足道哉。任鬼神说,此计若成,金风细雨楼会像过去的天狼社、权力帮那样,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使六分半堂再也没有敌手。 吴惊涛听两句,嗯一声,大有不耐之意,却不曾打断他们的话。他听完了,把帕子重新按到脑袋上,抖了两下肥肉,慢吞吞地道:“这很好啊,两位才具果然不凡,至少我吴某就想不出这等主意。但两位仍未回答我的问题。” 所谓问题,指的当然是“你们找我干什么”。 邓苍生心里涌起一阵不安,不动声色地答道:“吴兄深得雷姑娘信任,是她的心腹之人。你可否替我们说说?计策是否可行,凭她一言定夺。” 狄飞惊与雷纯时有分歧。前者坚持韬光养晦,不露锋芒,不欲搅入蔡党与江湖正道的斗争;后者坚持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担上恶名,便应该为六分半堂谋夺利益,而非与正道作对在先,惹太师不快在后,腹背受敌实为不智。 邓、任两人想要这场功劳,又怕惹恼狄飞惊,便准备拉惊涛作大旗,用雷纯的名字压制这位大堂主。 任鬼神特意提起雷纯的愁容,只为从感情方面打动惊涛书生。果然,惊涛书生略有动容,并无逐客之意,反倒耐心地听完了他们的每一言每一语。两人心底渐渐升起希望,却忽然听见他叹了口气,含糊地说:“雷姑娘没叫我做这件事,我不感兴趣。你们要说,自己去说吧。” 邓、任互视一眼,满眼均是失望。任鬼神道:“吴兄去说的话,雷姑娘必定十分喜欢。我们在她心里的地位,比你可差远了。” 吴惊涛揩着汗,摇着头,答道:“天太热了,我不想动弹。再说,六分半堂的敌人与我何干,又不是雷姑娘遇上麻烦。京城里值得管的事那么太多,莫非我每样都要去管一管?” 邓苍生苦笑道:“好吧,吴兄不肯,我们也不能强求。” 他与任鬼神相交多年,虽无同生共死的情谊,对彼此却相当了解。惊涛书生出言拒绝的一瞬,两人同时打定主意——绕开狄飞惊,直接去太师府求见蔡京。 反正这场对话,发生在人迹罕至,仅有蝉鸣的大榕树下,狄飞惊收不到线报,也不会知道他们自行其是。吴惊涛这胖子嫌热、偷懒、不爱揽事,便让他融化在马车里好了。 他缓缓起身,想要再说几句场面话,就此告辞,却觉足底有异,仿佛一株柔嫩的幼苗,顶破马车车板,碰到他脚上穿的靴子。这触碰轻柔至极,毫无杀气,迷惑了他们的直觉与感应能力,使人不疑有他。 邓苍生咦了一声,垂眼去看时,倏然间寒气大盛。幼苗化为锋锐至极的黑色刀光,由下而上,一刀钉透了他的脚,把他钉在原地。 第三百八十一章 这柄刀拔出去的时候,邓苍生才感觉到疼痛。 刹那间, 马车底板向上掀起, 涌出一股凛冽凌厉的刀气。刀气将木板和铁条撕得粉碎, 让马车在弹指之间,变成一个只有车顶, 没有车底的奇怪东西。 马车若是酒瓮,吴其荣等三人便是瓮中之鳖。最诡异的是,刀劲卷碎车板, 如女子的纤纤素手撕碎棉絮, 竟未发出任何声音。车内狂风大作, 寒气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看似狂放奔涌, 其实全在用刀人控制之下。 别说马车四壁, 就连用普通麻布制成的车帘和窗帘, 亦未扬起哪怕一个小角。幻想的雷霆万钧,与现实的悄无声息, 形成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邓苍生骇然抬脚, 尚未用力跃起, 已随碎裂的木块一起下跌。 马车外面, 夏蝉躲在树荫里鸣叫不休, 用尽全身力气呼唤伙伴。车夫坐在大榕树另一侧,手里举着个水壶,往口中不停灌水。蝉、马、马夫三者, 全没发现惊变就在眼前。这时候,不论动物还是人,直觉都失去平时的效果,沦为俎上鱼肉。 吴惊涛本来很热,摊平了那块揉搓成球的帕子,准备继续他的擦汗大业。但夜刀一出,车中温度倏地跌落。他既觉得寒冷,又觉察出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手帕伸到一半,人已冻的像个人形大雪糕。 他眼光一扫,看见车底卷起一抹黑光,居然辨不清是刀光,还是衣袖挥动时产生的黑影。黑影碰上邓苍生,犹如沼泽碰上不幸的行客,当场将他吞了进去。邓苍生双足触地,面容似哭似笑,下意识双掌一并,急刺前方。“苍生刺”带起的锐风,像一声尖利的急哨,穿透重重黑光,然后一下子没了声息。 他不想力战至死,他想逃。他的脚骨遭人一刀刺碎,但他还是想逃。可惜事出突然,双方距离太近,没有他腾挪转移的余地。 他肩上多出一只手。这只手温和有礼地按着他,力气不大,却按得他动弹不得。任他如何运功聚气,全身内力疯狂涌向肩头穴道,仍是徒劳无功。他苦修苍生刺近三十年,眼下成了小孩子的乱戳乱刺,被人家轻而易举制服。 木片铁条纷然落地,叮当声不绝于耳。异声方起,车底的人已完全站直身体,从容环视着这辆不太大的车子。 惊涛书生乃京城有数高手,地位举足轻重。不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在常人面前可以故作姿态,居高临下,一举一动都是施恩,今日却遇见能对他居高临下的敌人。 他离开李师师香居时,苏夜已躲在他马车底下,蜥蜴般吸附着车板。她听说了六分半堂近期助纣为虐的业绩,一时兴起,想吓唬一下他们。 结果车子跑着跑着,前面来了邓苍生和任鬼神。惊涛书生没想到,她也没想到,疑惑地听完全程对话,方知六分半堂日子过得不痛快,绞尽脑汁对付苏梦枕。邓、任两人筹划毒计,试图勾结朝廷官员,让金风细雨楼犯下不赦重罪。 此计不可谓不阴险,一旦成功,很难找到对策化解。楼中子弟,确实不爱买“明君圣主”、“圣贤天子”的帐,有心刺王杀驾。而且朝野坑瀣一气,只需几个时辰,蔡京便可上下安排周全,做个天衣无缝的局。 她听得心头火起,频频冷笑,陡然发觉他们自觉无趣,想告辞离开,当即拔刀暴起,一刀刺向邓苍生。 车中三人,全部在她手下栽过一次。吴惊涛肚皮开了个洞,年关之后方才愈合。邓、任在天牢里住了好几天,幸得雷纯打点关节,将他们从狱中提出去,半路潜逃不动飞瀑。也就是说,他们注定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人不行,三个人照样不行。 事实上,邓苍生惶急无措之时,任鬼神吓得忘了“逃”字怎么写。他眼中只有腾腾升起的黑气,仿佛上天降下一场无路可逃的灾难,把他困在了灾祸正中。 他们甚至没真去害苏梦枕,只是在商量应该怎么害。难道黑衣人具有天眼通、天耳通,别人一谈相关问题,她便用缩地千里的神功赶到,杀死所有敢这么谈论的人? 但是,苏夜原本无心追杀他们。她在等候皇帝的御驾,等候陪伴皇帝的佞臣。惊涛书生偏偏在不对的时间,出现在不对的地点,参与讨论了不对的话题。再给他们两个脑子,他们亦猜不出她的行动方针。 任鬼神背靠板壁,匆忙向下张望,恰见邓苍生七窍流血,软软瘫成一团,颈中有个偌大的血口,正在往外喷血。他大惊失色,顾不得其他,不及寻找目标,右掌凌空劈出。 虽是慌忙出手,掌力仍沉重至极,如一柄无形巨斧,先撞车顶,再垂直落下,倏地划开他身前的强大压力,令新鲜空气重新涌回,形成往返奔流的狂风,一时间风声大作。 他出掌之际,自然是尽力而为,不敢保留分毫实力。鬼神劈一出,掌力长达丈余,可以隔空劈杀对手,与苍生刺相映成辉。因此,邓苍生应付不来的高手,他也一样不行。 掌风呼啸,驱散茫茫黑光,震碎对面车壁,露出车外明媚的天光。他以为自己击中了目标,其实压根没有。他的胆气早已不见,精神早已萎靡,在潜意识里,一心指望旁边的吴惊涛。 他知道,黑衣人绝不会给出第二次机会,再让雷纯打点一次,使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刑部大牢。今天的输不是输,而是死。即使他全力以赴,照旧要输。何况他现在九分心虚,一分侥幸,毫无豁命死战的觉悟。 最后一片底板也碎了,死了的一人、活着的三人全站在地面上。任鬼神前方,霎时间空无一物。不知何时,黑影离开原处,以鬼神难测的身法,移离他雄浑激厉的掌力,来到他身侧,落在他和惊涛书生正中间。 马车天翻地覆,碎了起码一半,终于惊动拉车的两匹骏马。它们不懂武功,却懂得判断险境,忽觉背后升起超越猛兽的恐怖杀气,顿时打个响鼻,扔下兀自在乘凉的车夫,奋蹄奔向远方。 这一奔,苏夜和吴惊涛犹可,却苦了任鬼神。 车板断开,轮子与车厢的接辕部分亦支离破碎。车身一动,仅剩的连接部位立刻被拉断。四只车轮分崩离析,滚往四个方向。骏马凭着自身蛮力,硬拉着失去了轮子的木制车厢,疯狂地埋头狂奔。它们速度既快,力气又大。车厢几乎平地飞起,噔的一声,正正撞在任鬼神后脑处,把他撞的前后乱晃,失去平衡。 他已然魂飞魄散,后脑受到撞击,还以为身后也来了敌人,一时只觉满眼金星乱迸,身畔异香大盛,还伴随着几记悦耳动人的乐声。 吴惊涛胖胖的身躯往下一扭,任凭车厢自头顶飞过,自身毫发无伤。他择机出手,一出手便尽出绝技,将“活色生香掌”和“欲仙欲死神功”发挥到巅峰境界,全身功力汇于双掌,平推向苏夜。 这双手掌绽出七种不同的色彩,仿若自掌心飞越的小小彩虹。色彩交织驳杂,混成一种奇异的夺目彩光。任鬼神闻到的异香、听到的乐音,全部来自这双手掌。 彩虹越空而至,彩光胜过春夏的所有鲜花绿草,香艳极了,也凶险极了,浑不像一个胖子能够用出的武功。 忽然之间,彩虹落入一道冲天而起的深黑高墙。不,这不是高墙,而是山峦峰岳,是他吴其荣必须跋山涉水,气喘吁吁才能过去的险地。可他们明明身处小巷巷口,头顶是碧树苍穹,足下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哪来直耸入云的高山? 他心念电转,白皙嫩滑的皮肤上又渗出汗珠。刚才他的汗水被惊回体内,此刻再度涌出。幻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明知这是幻觉,却无计可施,瞪着那座虚幻中的山川,试图用目光穿透山脉,瞧见黑衣人的真实位置。 与此同时,他飘了起来,迅捷无论地往旁边飘移。他体重大的惊人,但轻功也高的吓人。事到如今,他可不是为了炫技,而是为了保命。他暂时克制不了苏夜施加给他的压力,只知道决不能犹疑不动。 时间漫长的好像停止了,实际仅过去几秒钟。他一动弹,幻象戛然而止。炎热的空气又一次包围了他,那枯燥的蝉鸣也频繁响起。然而,幻觉消失,现实世界亦出现变化。他满目都是血光,鼻端闻见血气,因为在他出神期间,任鬼神已经死去。 任鬼神死时,脸上仍有茫然之意。他死前是后悔?是懊恼?还是悟透了人生道理,认为自己不该去献媚争功?雷损收买他们,要他们投靠六分半堂。他死后,雷纯继承遗志,持续拉拢,给了他们想要的一切好处。到了这时,一切好处如镜花水月,悉数成空。 两匹马拉着车厢空壳,远在十余丈外,还在夺命狂奔。车厢终是不如轮子那样平滑,不断磕磕碰碰,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也拖慢了它们奔跑的脚步。 大榕树下,有一堆残骸,一方洁白的手帕,一个双手前伸,面团一样堆在那里的吴其荣。那名车夫武功低微,始终懵懂无知,听见骏马长嘶,才惊跳起身,愣愣望着楼中地位超然的吴惊涛吴供奉,和那个似乎刚从地底冒出的黑衣怪客。 第三百八十二章 那名车夫拎着水壶,呆如木鸡地站在树荫的阴影里。 他当然练过武功, 而且武功还不错, 至少能与发党门下弟子打成平手。雷纯叫他给吴惊涛赶车, 连续送出数名美貌舞娘,都是投其所好, 刻意拉近双方关系的做法,亦可烘衬惊涛书生的身份地位。 他对此并无怨言,因为吴惊涛大名鼎鼎。他终其一生, 也难以望其项背。只是, 生活给人的意外总是那么惊人。他尚未喝够水, 车里的人已死得一干二净。 那四人动起手来,如同紫电惊雷, 快到让他目不暇接。他听见巨响, 看见马车轮子脱落, 骏马狂奔而逃, 鼻端闻到鲜血特有的腥气,不禁大惊失色, 赶紧起身查看。 然后, 他眼花缭乱, 满眼都是纵跃腾挪的人影。兔起鹘落间, 一道黑光缭绕如盘龙, 张牙舞爪,势不可挡。鲜血自黑气里一滴滴洒出,人影亦由动转静。 忽听咚的一声闷响, 吴惊涛猝然落地,周身肥肉剧震,一反常态地大吼出声,肚腹好一阵抖动,向前扑倒在地,再也没能起身。他身下不断淌出鲜血,血液越流越多,最后形成一片血泊,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凌空摔落时,车夫眼中的“黑龙”已经消失,化为一个衣袍漆黑,似能吸收日光的黑衣人。按理说,影子是虚的,人才是现实存在的鲜活生命,但这人现身之后,仍然有虚无缥缈的感觉,实在是非常诡异。 她笔直挺立,纹丝不动,却可带动周边气氛,让榕树附近的景象似真似幻,宛如一场梦境。 纵使如此,车夫心中惧意不减反升,直觉她并非什么江湖高人,而是一种特殊存在,绝非他有能力抵御和理解的。兔子急了会咬人,但他连兔子都不如,恨不得化身成另外一棵树,以免引起对方注意。 苏夜看一眼三具尸体,再望一下远处渐渐停住的车子,微微一笑,顺手把刀收回衣袖。 那声大吼,凝聚了惊涛书生濒死时的功力,响彻七八条长街,十来片民居。蓦地,东西方向同时传来尖利悠长的哨声。若她感应的没错,六分半堂帮众已应声而动,分成数支小队,以极快的速度赶来相助。 如果她愿意,大可留在此处,再开一次杀戒。但她杀人永远有目的,从不以杀戮为乐,自认今日的惩戒够多了,便转头望着车夫,笑道:“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一转头,登时压力倍增。车夫右手当即松开,水壶砰然落地,骨碌碌地滚往旁边。他勉强回答道:“不明白。” 苏夜见他失魂落魄,摇了摇头,笑道:“随你吧。如果总堂主或大堂主问你,你就告诉他们,走狗没那么好当,需要付出代价。如今,我便是那个代价。你可记住了?” 她口气十分平和,却让人无法拒绝。车夫鸡啄米般地点头,哪里敢说“不”字。苏夜再次笑笑,身影一闪,已没了踪影,像是凭空消失在空气当中。 黑衣人离去后不足一分钟,分舵的先锋小队匆忙赶到,发觉死者竟是一位供奉、两位堂主,惊得不知所谓,上下左右四处乱看,生怕某个黑影倏地跳出,一刀一个地杀了他们。 他们不仅心情紧张,而且万分无奈。吴惊涛武功极高,名列京城六大高手,除了雷纯本人,谁的面子都不买。他上次受伤,今次身死,说明他绝非黑衣人的对手。六分半堂规模宏大,势力遍布大江南北。但历数总堂及各处分舵,武功堪与他相比的人物,一只手便能数的出来。 雷纯原本想借元十三限救她的东风,与他打好关系,让他和吴惊涛一样,为六分半堂所用。可惜的是,元十三限自暴自弃,对所谓的“仕途”失去兴趣,更没打算争雄江湖。 那个时候,他身边已有一个娇媚机灵的无梦女,无时无刻不在奉迎讨好他,把他当作无人可敌的后台。雷纯若不想放下身段做人小妾,魅力便大打折扣,驱使不动这位当世豪杰。 她失去唯一的人选,一时半会间,找不到匹敌苏夜的高人,实在是焦头烂额。以她的冰雪聪明,自然知道上贼船易,下贼船难的道理。但苏夜太过棘手,犹如一个铁了心帮助苏梦枕的方歌吟。哪怕只有一线机会,她也要紧紧抓住。 退一万步说,佛堂围攻之时,米苍穹、朱月明等人均认为苏夜必死无疑,焉能怪她判断失误?围攻失败,别人死的死,逃的逃,远避的远避,各有各的去路。六分半堂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遇上进退不得的巨大麻烦。 蔡京的确欣赏她,认为她智计过人,举止有度,既有大家闺秀的心胸风采,也有江湖领袖的杀伐决断,远远胜过那不中用的白愁飞。他曾公开承诺,愿意全力扶植培养她,朝野齐心,除去金风细雨楼、发梦二党、七大寇、天机组等草寇势力。成功之后,六分半堂的地位不言而喻,将直追昔年的权力帮或长江水道,雄视天下,当世再无敌手。 当然,这个承诺有前提条件——六分半堂必须死心塌地效忠,决不能明一套暗里一套。倘若她生出异心,那么蔡京能放弃白愁飞,更能毫不犹豫地放弃她。 这一年里,黑衣老人露面救走元十三限,再无其他动作。六分半堂戒备已久,慢慢地松懈下来,以为她领了片酬退场,不会欺负他们。谁能想到,惊涛书生一出门,立刻上演恐怖片续集,惨死在自家地盘上。 他的死,有如雪上加霜,引发无数流言与议论。京中尚且如此,外地更不必说。但凡长了大脑的人,都开始疑神疑鬼,深夜睡不着觉,便扪心自问,是否应该见风使舵,当一位识时务的俊杰。 他们自然不知道,苏夜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并无持续报复的意思。她杀死吴惊涛,仅是因缘际会,而非蓄意寻仇。怪只怪他出门前未看黄历,邓、任两人登场的不是时候。 她偶尔闲来无事,站在六分半堂的角度思考,也觉得自己十分难搞。如果她是雷纯,便一横心一咬牙,利用完了就跑,脱离蔡京控制,不再理会来自太师府的命令。对她而言,这还是个三方对垒的问题,端看谁能沉得住气,谁吃的亏更大。 雷纯反悔之后,蔡京固然会气满胸臆,甚至怒不可遏。但他已有了风雨楼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为难六分半堂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万一手段用得急了,竟造成两家联手对抗他,岂非自找麻烦? 太师府与六分半堂可以合作,与风雨楼则万万不行。雷纯能接受做傀儡,苏梦枕则不能。两者均不服管教,那就应该抚恤前者,针对后者,最多派人进行挑拨,让双方互斗,绝对没有先报复六分半堂,让苏梦枕坐山观虎斗的道理。 也许雷纯看中了太师府的高手,急于补充新鲜血液,和苏、戚、王三人对抗,抑或想在未来的大战中,获取朝廷官府的支持。这个想法确有道理,但苏夜思前想后,仍感觉好处抵不过损失,不该为此冒险。 她一边替对手操心,一边窝在小甜水巷,继续进行蹲点计划。然而,她自身寒暑不侵,春夏秋冬都是一样舒服,便忘记了贵人们的心思。 天气太热,无风时干燥难耐,有风时就像被吹风机的热风吹拂,出汗半点也不少。皇帝养尊处优惯了,肯定愿意坐在宫中,叫人拿水果打扇子,在宫殿四角放上冰块纳凉,不想顶着满头大汗,离宫到民间嫖妓。 苏夜等候多日,直到夏去秋来,才陡然悟透这个道理,不由暗骂上梁不正下梁歪,君臣全都懒惰成性,居然畏惧区区酷暑。在此期间,她还见过一身白衣,潇洒飘逸的戚少商,并趁机扔给他一封信,提醒他,风雨楼有可能遭人陷害,要他们记得约束子弟,千万不要中计。 连戚少商都结识了李师师,皇帝仍然影踪全无,似乎完全不着急。 以前是别人无奈,现在轮到了她。她倒没有失去耐性,只是觉得有点浪费时光,不如利用这段时间,先去江南收购地产,看看能否凑够万亩土地,等秋天回来也不迟。若到秋高气爽之时,御驾仍没来过小甜水巷,她便得考虑从另外的途径入手,用新方法接近童贯了。 她犹豫不决,如同一个变态,每天藏在阴影里、屋顶上、租赁的房屋中,长期关注李师师的居所。她有时潜心练功,有时胡思乱想,想到最后,决定还是等下去。幸好,上天似是体谅她的坚韧不拔,很快就给出了一个令她满意的回应。 立秋前一天晚上,京城大雨倾盆,足足下了一夜。天明时分,云收雨晴,气温骤降十度有余。天空一碧如洗,湛蓝可爱,风中亦带出丝丝凉意,不再是十足十的灼热,令人心旷神怡。 立秋当天下午,一辆外观低调寻常,实则暗藏玄机的马车,缓缓驶进小甜水巷,直扑李师师所在的宅院。苏夜见到这辆车子时,也看见了她苦候数月的人。 第三百八十三章 皇帝坐在马车里,面带笑容, 欣悦而快乐。 这七八年来, 他发胖了, 身体日益沉重,力不从心的感觉愈来愈频繁, 远远比不上登基前的灵巧敏捷。但他和人蹴鞠时,仍然次次都赢,可见能力之高低, 不在胖瘦与否。 他的书法、画作, 也精益求精, 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堪称当世难得的巨匠。他自豪之余, 从来不和旁人明说, 只在心里偷偷摸摸, 把自己册封为青史排名第一的风流天子。 在常人看来, 他未免有点玩物丧志,沉溺和朝政无关的个人爱好。他却不这么想, 因为朝廷人才济济, 臣民忠诚可靠, 文有蔡京、王黼, 武有童贯、梁师成, 皆为赤胆忠心的罕见良臣。他身为天子,何必像个老财主似的,终日计较琐碎小事, 大可将朝政要务交给臣子去做,自身则负责主持朝会、浏览奏章、下达命令、在御旨上印玺等真正大事。 最紧要的绝非识人的慧眼,处事的能力,而是驭下之术。只要他把“人”管好了,自然事事随心所欲,理政如臂使指,只需垂拱而治,当个太平天子。 每当他想起这些道理,脸上都会泛出微笑。他屡屡记起,连蔡京那等能臣,都折服在他的帝王心术下,对他毕恭毕敬,心服口服,实在令他扬眉吐气。相比之下,诸葛正我显然迂腐不化,着实可恶。若非还要借他的威名,派他的门徒追踪缉拿凶犯,他早将他贬斥边疆,眼不见心不烦了。 文臣贤德,武将勇猛,南有苏杭北有汴梁,他还需要担心什么呢?最妙的是,他一个月前,有缘认识了艳冠京华的李师师。 京城里的青楼花魁、头牌姑娘,他见过一大半,又和其中惊才绝艳的几位长期来往。但是,李师师就像秀甲天下的山水。他欣赏过她的绝代风华,便再也看不上庸脂俗粉。 她美丽至极,多才多艺,精擅琴棋书画,歌舞炉火纯青,到了技近于道的境界,且毫无青楼中人的风尘气,有如寒玉雕成的美人。据说,她还懂得一些武功,有过人之能,比诸寻常女子,多出一抹让人啧啧称赏的传奇色彩。 皇帝只见过她两面,却恨不得日日相会。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琼楼玉阙、皇城深宫是桎梏,应当去做个山野村夫,每日“采菊东篱下”之后,便去寻觅佳人,共度风露良宵。 马车刚离开小甜水巷,他便打定主意,下个月一定得再来一趟,而且要带知情识趣的一爷,不带大煞风景的舒无戏。今天,他逗留的时间稍长,舒无戏便再三进言,劝他起驾回宫,浑不管歌舞正酣,而他正龙颜大悦。 车子行驶得极为平稳,后面跟着童贯童大将军的车。舒无戏、朱月明等人乘坐马匹,在车外伴驾缓行。他们沿途早有布置,依然十分警惕,生怕半路突然跳出刺客,惊了圣驾。 天气冷热正好,城中秋意渐浓。皇帝用过午膳方走,现在半坐半躺,被温暖的阳光照着,难免生出丝丝倦意。他本不想睡,打了一会儿如意算盘,倦意竟浓到无法抵抗。他的头脑迷糊起来,眼睛也慢慢合上,呼吸平缓细弱,离沉睡只有一线之差。 无数互不关联的凌乱思绪,在他心底毫无规律地乱窜。他知道,路程已走了三分之二,再过一刻钟,便可进入内城。然后,他朦胧地想起那些亲近的朝臣和内监。 蔡卿无疑值得信赖,诸葛那老儿……其实也可以。因此,他做了所有圣明君主都会做的事——让这两人相互制约,彼此掣肘,维持相对平衡的状态,谁也不能坐大。这是他在权谋方面的得意之作,屡次赋予他强烈的信心。 “阿一”当然很好,舒无戏也就凑合吧。米有桥人如其名,办事似乎真的很有办法,至于方应看……唉,幸好留在御前的是他,不是他义父方歌吟。诸葛正我一个人就让他厌烦透顶,如果再来另外一个……帝位干脆让给他们去做好了! 他的思维一刻比一刻迟钝,即将沉入梦乡。忽然之间,他看见一幕荒稽无伦的画面。 他到南郊祭天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漫天黑云,云中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泼泼洒洒,躲都无处去躲。紧接着,半空金蛇蜿蜒,轰隆一声,闪电正正击中他身前的土地,仿佛天神扔下一根巨大的明亮枝条,险些伤害到他。 他先是大惊,继而大怒,准备把司天监的人拖出来问罪,忽地又听天边雷声滚滚,来势奇快,接连在他头顶炸响,直震得他双耳发麻。 皇帝如同打挺的鲤鱼,几乎从软榻上水平弹起。他双手均捂着耳朵,脸色青中泛白,心脏在胸口处砰砰乱跳,好像马上就要跳出喉咙。 与此同时,他漫无目的地胡乱瞥了一眼,发现车内满是烟雾,外面人喊马嘶。而那震耳欲聋的雷声,竟不是噩梦,而是火药爆炸的巨大响声。他的视线虽被烟雾遮蔽,仍清清楚楚地看到浓烟里透进来的火光。 说是巨响,其实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他之所以吓成木雕泥塑,只因长了一双娇嫩尊贵的龙耳,此生不知危险为何物。这个时候,他满心想开口叫人,都愣了比常人更长的时间,尚未叫出口,车帘已被人一把掀起。朱月明匆忙探头进来,见他平安无事,眉头立时松开,急匆匆地道:“圣上恕罪,是臣等照顾不周,以致有狂徒冒犯圣驾。” 皇帝想说,这不是冒犯,而是弑君,这不是狂徒,而是犯上的十恶不赦之人。但话到口边,他嘴唇颤抖不已,怎样也说不出斥责语句,只好颤声道:“一共有多少人,你们可抵挡得住?开封府呢?开封府的人来了吗?” 他急切间能想起开封府,也算不容易了。开封府的衙役捕快当然没来,也没资格听闻天子嫖妓的宫闱秘事。朱月明听他问及人数,脸容陡然扭了一扭,露出一个怪相,答道:“舒统领正在拦阻贼人,容臣先瞧瞧。” 火还好说,烟雾浓烈呛人,且有愈来愈浓的趋势。朱月明一掀帘子,黑烟当即随风涌至。皇帝呛得咳嗽不止,双眼也呛红了,边咳边道:“快,快,送朕离开这里!” 朱月明何尝不想离开。于公于私,皇帝都不可在他手上出事。怎奈敌人来头甚大,打出的雷火硝弹,似乎是江南霹雳堂的杰作,专门用来掩护后路,杀伤力十分有限,生出的烟却一飘数十丈,浪花泡沫似地层层堆叠,让两辆马车云山雾罩,在烟气里若隐若现。 火弹连响,舒无戏行动快如闪电,迅速带着几名江湖高手,围向皇帝的车驾。他目现神光,拔刀出鞘,当空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也不见有什么特别动作,自有凛烈刀风横掠狂扫,荡尽灰黑交加的浓烟。 烟雾像黑墨,刀风似清水。马车附近的烟一扫而空,其他区域的又缓慢涌来。至此,他亦察觉敌人可能的来历,心中惊疑不定,想不通雷门子弟为何要进京刺杀天子。 但只要他还活着,皇帝便不会死。他两番起落,重新入宫当侍卫统领,对皇帝已是万般无奈,只因受诸葛先生所托,打算尽一份心力。来客是雷门的也好,唐门的也好,都不可能突破他的刀。除非…… 他向来与神侯府互通声气,知道没有必要担忧那名神秘的黑衣老人。值此为难关头,他却鬼使神差,想起了那个深黑色的人影。 一旦神侯府情报有误,错看了那人,那么他们今日便会大祸临头,且极有可能引发未来的逐鹿之争。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正要扬声招呼朱月明,叫他不惜代价,暂时抛弃上下尊卑,背负皇帝迅速逃离此地,却倏然一声大喝,厉声道:“糟了!” 众人忙于卫护天子,无论是谁,都尽快赶往打头的那辆车,将第二辆弃之不理。如今舒无戏陡然怒吼出声,在场之人无不戒惧惕栗,未及反应,已见他横眉立目,大鸟般腾空跃起,人未到而刀先至,凌空闪出一道足以遮天蔽日的骇人寒光。 寒光落处,正是童贯乘坐的马车,看似要把车厢一刀两断。唯有朱月明看得明白,舒无戏的目标绝非马车,而是马车旁边的黑影。 他和舒无戏不同。他曾在不知情的时候,帮助蔡京引诱黑衣人,当了一次无用的保人。事后,诸葛先生亲自找他,退回他送去的两名美女。迄今为止,他仍不知道对方肯不肯原谅他,会不会武功越高心眼越小,像报复刀王那样报复他。 因此,他瞥见黑影,心下猛然便是一沉,再定睛一看,才看出那人身形和他记忆里不太相似,身量较矮,双肩较窄,像是个矮小干瘦的老头。 第三百八十四章 然而,他去得太晚了。 他优先保护皇帝, 便注定救不了童贯。童贯虽然有将军之名, 武功却稀松平常, 若无外人帮忙,连普通好手都抵挡不住。这是一个杀良冒功, 趁出兵剿匪的时候骚扰边民,掠夺财物的将军,只因欺上瞒下, 内外勾结, 才深得皇帝信任, 风光了这么多年。 想杀他的人,几乎和想杀蔡京的一样多。到了今天, 终于有人得手。 舒无戏的刀如同他的魂灵, 须臾之间裂体而出, 劈开浓烟烈火, 卷起劲急狂风。刀光漫天,如同一道怒击地面的闪电, 全力逼迫那人从车旁退开。若非他得对付凶手, 马车将会像一块豆腐, 被他轻松劈成两半。 皇帝不敢看, 又出于一种说不清的心思, 有一点儿想看。舒无戏雷霆般一声大喝,他正好忍着双眼不适,用衣袖掩住口唇, 悄悄掀起窗帘一角,望见了这雷神降世的一刀。 他立即想起半梦半醒间,祭天时的天雷击地,顿时没来由一阵轻松,心想原来如此,梦兆居然应在此处,足以见得狂徒即将伏法,朕是没事的了。但刀光耀目,使他头晕眼花,看不见车旁的情况。他不知道,舒无戏到底是棋差一着,未能救下童贯。 童贯半个身体被人从车窗中拖出,惊慌地扭动着。那人用一只手制服他,另一只手卡住他脖子,轻轻一扭。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他颈骨折断,抽搐几下,脑袋软软垂落,竟在一瞬间断了气,死得极其容易。 童贯大将军变成童贯死将军,令舒无戏惊怒交加,难以相信事情发生如此之快。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认为对方死有应得,能活到现在,其实已是上天无眼。 他心思三分惊,三分怒,三分庆幸,一分忧愁。刀光仍势如破竹,瞬间笼罩了那个矮小枯瘦的人影。 人影双腿在地面一撑,忽地冲天而起,仿佛一只愤怒起跳的青蛙,从车旁弹开,灵活自如地穿透刀光,半空旋身,弹跳至道边的一株垂柳枝条上。柳叶落了大半,剩下一小半也是摇摇欲坠。他踩着枝条,不断起伏移动,使叶片纷落如雨,满地都是绿褐相间的柳叶。 舒无戏一刀不中,劈开泥土,形成长达数丈,深达一尺的骇人刀痕。这时,童贯的马车活像惊涛书生的那辆,因马匹连续受惊,发足狂奔,蓦地离开原地,横冲直撞向没有烟火的地方。 他本拟踩踏车顶,此时不得不落在车子的原始位置,双目如电,神光照人,一瞬不瞬地盯着树上的对手。那人双肩微耸,头戴面具,身体十分瘦小,似乎是上了年纪,体型已经开始缩水。但他身上流露出诡异气质,让人一见便心惊肉跳,情不自禁地害怕。 这一眼过后,舒无戏厉声道:“你是谁?” 他离那人足有四五丈远近,却像忘了这段距离,依然先出刀,后飞身。刀风狂舞不休,急速迫近柳树。柳树树冠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千百根半干的枝条向后飘拂,直吹得哗哗作响,似乎迎面而来的不是刀招,而是飓风。 那人不答,手中寒光连闪,亦多了一把刀。他拔刀之时,肩胛突然松开,平坦舒张,类似于蜥蜴遇到敌人,张开头冠抵御。形体一变,他周身杀气更浓,凄烈可怖,犹如凭空冒出的一个杀神,专以杀人为乐。 舒无戏心头微颤,猛地想起一个名字。 江南霹雳堂昔日的两大高手之一,后来因理念不合,脱离雷门,试图建立“大雷门”却不幸失败的“杀戮王”雷怖。 他从未见过他本人,只听过他的“怖然之刀”。雷怖用刀时,步步进逼,绝不后退,刀下亡魂无数,无论男女老幼都斩尽杀绝,从来不肯留活口。但此人长期在江南生活,鲜少踏足江北,亦与“行侠仗义”四字沾不上边,为何在此现身,一出手便杀了童贯? 想法初起时,他以为自己猜错了。雷怖当然可以进京,却不太可能招惹蔡党中人。他杀性固然冠绝江湖,却很懂眉眼高低,知道谁能杀,谁不能杀。他不信他会突然转变性情,跑来为民除害,搏一个江湖留名。 但是,树上的人已经放声狂笑,笑声嘶哑干燥,难听至极,同时不闪不避,当空狂劈三刀。三刀招招分明,又浑然一体,招式连接如行云流水,毫无破绽。刀势凶厉绝伦,宛如荒漠中卷起的狂风沙暴,只是用刀锋替换了沙子,恨不得将舒无戏千刀万剐。 舒无戏目睹这三刀,就像看到了三十刀、三百刀,肌肤都为之起栗。他也是有去无回的人,不管从脊梁蹿上的悚然凉意,不惊反笑,急催内劲,令狂涌的刀风化作海浪,一重重向前推进,要和对方硬拼一记。 不仅是他,朱月明旁观之时,同样疑云丛生。雷怖、雷艳、雷无妄等人武功狠,为人更狠。其中一人到了京城,就够他头痛的了。他们若吃错了药,或者脑子进了水,选择对付蔡党中人,更会让他痛上加痛,笑不出来。 弹指间,他心中波澜万丈,转了起码十个念头。念头徘徊不去,不远处的双刀已重重击在一起。 这声鸣雷似的巨响,立时压过了火弹爆炸时的响声,数里开外都能听到。柳树树干出现裂纹,摇动几下,朝后弯折,显见是舒无戏占了上风,令那名矮小的蒙面人卸不开刀劲,劲力波及足底树干。 蒙面人袍袖绽开,飘出一张折叠的纸。劲风流动不休,纸张亦随之打转,眼看就要被当空撕碎。幸亏舒无戏眼疾手快,左手霍然探出,一把抓住了它,紧紧握在掌心之中。 现在双方距离拉近,他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的确是个老人,刀法凶狠怖厉,也藏不住衰迈老态。他抢夺纸片时,老人见势不妙,放弃与他拼斗的打算,在柳树欲折未折之际,借势后跳,跃向更远处的房顶,姿势竟比之前更像青蛙。 舒无戏内息运转已至尽头,无可奈何地落地。那老人哑着嗓子,狂笑道:“昏君奸臣,人人得而诛之!何必报名!我杀平民百姓时,为啥没人让我报名!” 话音未落,他纵身数个起落,随便选个方向踏瓦而行,转眼去得远了。 在场众人的首要任务,自然不是追踪,而是确保御驾的安全。舒无戏目送那人远去,下意识摊开那张纸,看了看纸上内容,登时神色微变,匆忙走回另一辆马车,不理朱月明,直接把纸给了皇帝。 赵佶惊魂未定,发觉对方不请罪、不问安,反倒递出一张破纸,心下颇为不满。他拉长了脸,用帕子揩抹脸上烟灰,漫不经心垂眼一看,当场一阵狂咳,咳嗽之时还含糊说着什么,却没人能听清他的话。 朱月明赶紧凑来,恭恭敬敬地道:“万岁爷有何吩咐?” 赵佶将纸一抖,又要嗽喘,又要恼怒,愈发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半天方道:“方才那人……那贼子,居然关联到米有桥!难怪,难怪他知道朕去了哪里,从哪条路回宫,原来早有内应!” 饶是朱月明喜怒不形于色,至此也失声道:“和米公公有关?” 他以眼角余光扫视舒无戏,却见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站在一边,全然无意参与此事。赵佶怒不可遏,把纸抖得哗啦直响,恨恨道:“难道朕还认不出他的笔迹?这就是他写给那贼寇的信件,诚心诚意邀请人家进京!” 朱月明未及看信,迟疑着道:“是否……” 不知怎么的,赵佶刚才受到极大惊吓,头脑反倒比平时灵敏,怒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是别人陷害?米有桥长居深宫,寻常人等怎有机会见到他动笔写字?若不是他写的这封信,又会是谁?” 朱月明道:“这……” 赵佶余怒未息地道:“还有你,你主管刑部,怎么会让此等恶贼凶徒出没京城?汴梁乃是大宋国都。朕在这里都不能安心游玩,天下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事已至此,朱月明只能唯唯诺诺,俯首请罪。请罪后,赵佶才勉强给了他颜面,让他有机会读完那封信。 信件本身确实不像伪造的赝品,十有八九由米苍穹亲笔书写,是一封替有桥集团招揽雷怖的“邀请函”。退一万步说,即便这是赝品,那么有能力模仿其笔迹的人亦屈指可数。 于是,皇城内外的形势,一下子严峻起来。 赵佶回宫之后,当即叫来一爷、舒无戏、诸葛神侯、蔡京四人,当面质询米苍穹。这场对质中,他竟不肯召唤与米苍穹相交莫逆的方应看,可见疑心之深。 米苍穹万分惊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外加蔡京在旁帮腔,总算成功把责任推至子虚乌有的“幕后主使”头上。 谁都想不到,他的惊讶诧异是真的,可这封信也是真的。事出意外,这桶泼给有桥集团的脏水,他只能结结实实接了下来,事后再着手调查背后的真相。 第三百八十五章 “雷怖当然已经死了。” 米苍穹对神通侯方应看说出这句话时,苏夜也在说相同的话。 她双手轻搭太师椅扶手, 大马金刀地坐着。这个动作十分男性化, 给人以霸道的感觉。但是, 由于戚少商见过她的真正容貌,怎么都无法摆脱固有印象, 硬生生从她的坐姿中,看出了一丝属于女子的妩媚灵动。 心理对头脑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你在江南杀了他?”戚少商问。 “是的, 其实我并未刻意寻找他, 只是狭路相逢, ”苏夜微笑道,“他杀人之时被我撞见, 又杀不了我, 只好不甘心地去死了。” 她杀死雷怖后, 拿走他身上的东西, 毁尸灭迹。这些东西包括“步步刀”,也包括米苍穹遣人送给他的信函, 还有一些雷家独有的弹子火器之类。她读完信中内容, 意识到这是一件栽赃陷害的好道具, 便把它带在身边, 一路带回京城, 最终派上了用场。 如今,皇帝、米公公、蔡京三方均不高兴。 赵佶自不必说,受了货真价实一场大惊, 回宫不久便有些发热,虽然信了米苍穹的推诿争辩,未曾深究,但心底留有难以消弭的裂痕。米苍穹无事宫中坐,祸从天上来,不仅未能拉拢雷怖,还被牵扯进弑君大罪,半凭口才,半凭运气,总算把自己开脱出去。 至于蔡京,听闻他亲自笼络杀人王这等高手,难免长须一抖,眼皮一挑,开始盘算有桥集团的下一步动向,猜测他们是否也接触了雷艳、雷雨、雷逾等人。 相比之下,这个“雷怖”的身份问题,反而要退居二线,优先度往后推移了。此外,舒无戏出面作证,说他认为那的确是怖然之刀,而雷怖嘶哑阴沉,犹如狗屎进油锅煎炸的嗓音,也十分引人注目。除了米苍穹自己,无人敢说那一定不是雷怖,皇帝一定怀疑错了好人。 这位权倾宫廷的内监大总管,被抛到风口浪尖处,还不敢采取激烈行动,以免皇帝疑上加疑。 戚少商再问几句,慨叹道:“他们迟早疑心到你。” 苏夜笑道:“这事是我干的,他们怀疑我,不是我干的,照样怀疑我,所以有区别吗?” 戚少商道:“我听说雷怖身材矮小,枯瘦干瘪,容貌颇为猥琐。你假扮成他,用了什么手段?” 苏夜注视他半晌,微微一笑。忽然之间,她身体向后一仰,肌肉骨骼同时收缩,像只破裂漏气的皮球,全身以心脏为中心,体积不住缩小。戚少商惊诧莫名,只见那袭黑衣瞬间变得空荡,仿佛大了一号。她脖子的长度亦略微减短,拉近脑袋与肩膀的距离,使双肩耸起,后背上拱。不过一弹指一眨眼,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旋即松开身体,向他解释道:“这是江湖上常见的缩骨之法,我练的尤为精到而已。但我这么做的时候,全身关节锁紧,动作极不灵便,实力亦大打折扣。幸好怖然之刀仅有一股戾气,一股杀气,比较容易模仿。即使如此,舒无戏再来一刀,我仍有可能露出马脚,不得不赶紧逃跑。” 事实上,雷怖身材瘦小,头颅也比常人小。她改动不了头盖骨的位置,作不出小头小脑的效果,只得凑合戴个面具。当时情势紧迫,舒无戏估计无暇观察她脑袋有多大,只顾着应对怖然之刀,也就无所谓完美与否了。 她这么做,成功地挑动了在场众人的疑虑,让人不由自主认为,袭击童贯的凶手与时常出没的黑衣老人并非同一个人。想用这件事陷害米有桥,无异于天方夜谭。但她对他的观感,已和对方应看的一模一样。哪怕只给他造成小小的不快,也是很有意义的。 戚少商最近春风得意,因为他认识了京城第一名妓李师师,还有点像发情却得不到满足的狗,因为李师师拒绝他留宿香闺。 她入幕之宾多不胜数,上至皇帝朝臣,下至文人墨客,唯独待他若即若离。于是,他时常胡思乱想,既怀疑她故意吊人胃口,又怀疑自己有没有被人家吊胃口的价值。 此时,两人谈完正事,讨论完米苍穹将如何回应,话题越说越宽泛,渐渐涉及到感情问题。戚少商本身情意缱绻,推己及人,想都不想地问道:“你怎么不去见苏公子?” 苏夜讶然笑道:“见他?见他做什么?” 她不仅刻意规避王小石,甚至不再与苏梦枕会面,若有事通知金风细雨楼,大多通过戚少商、杨无邪两人,抑或从街上抓一只象鼻塔成员,要他们帮忙带个口信。戚少商看在眼里,奇在心里,又同情苏梦枕一片真心,竟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遂趁着双方对话的机会,主动开口询问。 他诧异道:“你们两个之间,显然有情有义。为啥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连面都不再见了?” 苏夜摇头笑道:“他那是被我感动的要死,恨不得以身相许,哪里是对我有情?换了你,危难之间,有人奋不顾身相救,恐怕也会心潮澎湃,急于追求救你的人。这种感情来得快,去得快,过一段时间便慢慢淡化,绝不至于刻骨铭心。” 乍一听,这个说法十分合理,但仔细想想,马上就能看出其中的荒谬。结识于生死大劫、携手共度难关的感情若不坚定,世上哪里还有坚定的情谊?别人都说,危难关头见真情,她却说,感动并不等于情爱。何况,她并未正面回答戚少商的疑问,更未提起她如何看待苏梦枕。 然后她说:“另外……” 戚少商潇洒一笑,淡淡道:“另外之后的内容,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苏夜不理他,神色中微露黯然之意,苦笑道:“快到秋分了,秋分再过三个月,便是今年的冬至。等到了冬至……” 戚少商奇道:“冬至又怎么样?” 苏夜笑道:“到了冬至,离我消失的日子,便只剩一年。” 霎时间,戚少商心念急转,从小到大听过的无数传奇故事,在他脑中轮番上演。他一向佩服她的武功,心知世上无人能够胁迫她。因此,所谓“消失”,定然是她本人的主意。但她为何要消失,为何要离开,为何要抛弃苏梦枕及金风细雨楼? 他明知事不关己,仍然脱口而出,“你打算去哪里?”苏夜笑道:“回家。” 戚少商道:“但苏公子……” 苏夜摇一摇头,苦笑道:“我必须走,我顾不上苏公子。” 到了这时候,戚少商仍未明白“必须”二字的含义,急切地道:“苏姑娘,你可以相信我。我是过来人,经验堪称丰富。苏梦枕对你情深义重,绝非你认为的感激。凭你的容貌、才干、武功,就算楼子里有一百人爱慕你,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苏夜嗤地一笑,心想你一条单身狗,真是好大口气,若非你经验丰富,息红泪也不会另嫁赫连春水。她笑着反问道:“那你凭借经验,找到新情人了吗?” 戚少商一时冲动,爽快地答道:“我和白牡丹情投意合。她独具慧眼,从京师群雄中,单单挑中了我。” 苏夜抿嘴笑道:“我知道,其实你每次去醉杏楼见她,我都知道。我一直在小甜水巷附近,等候皇帝和童贯。刚开始的时候,你九天、十天一去,然后迅速缩减到五七天,再到三四天。你甚至会打扮成樵夫、货郎,用另一个身份去那里。” 戚少商道:“你……” 他忽然发现,同样是巧笑倩兮的绝世美人,李师师温言软语,一颦一笑都惹人心里发痒,苏夜则……完全不同。这一瞬间,他觉得她十分讨厌,笑容也是鬼鬼祟祟,让他窘迫不安。但是,他就是生不了气,也并非真心厌恶她,只有一种控制不住局面的挫败感。 苏夜仰头望天,望见的唯有房顶。她盯着房梁,缓缓道:“戚少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说的对,我和他互相有着深而浓烈的好感,但这份好感永远没有未来。你只需要知道,我的离开乃是定局,时间就在第三年冬至。既然如此,我何必在他面前现身,一次次给他希望?而且……而且我爱他,并非完全因为他这个人,而是另有原因。” 她说到这里,才缓慢低头,凝视戚少商,笑道:“他是金风细雨楼之主,当世豪雄之一,还怕找不到称心如意的伴侣吗?从今往后,你不必再提这回事。哦,对了,我竟然忘记问你,王小石近期如何?有否追踪到无梦女的下落?” 戚少商沉默半晌,无奈地道:“他很好,但无梦女始终不见人影。我认为事实就是你说的那样,她身怀绝顶武学秘籍,不敢冒险在京城出没,便出城找个深山大泽,潜心修炼去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元十三限答应过她,倘若她找不到无梦女, 便把忍辱神功再写一份出来, 以免神功失传。他失去所有弟子, 又对自己的教育成果不抱信心,所以不再考虑收徒, 宁可向命运低头,白送给天衣居士的徒儿。 毫无疑问,这是极大的面子。而苏夜不必去学任何武功, 纯粹是为了苏梦枕, 爱屋及乌地惠及王小石, 才如此关心这件事。她南北流窜期间,时时留意江湖传闻, 希望听人提及那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娘”, 通过照顾元十三限的红颜知己, 报答他难得一见的好意。 不过, 她亦很清楚,无梦女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做法是藏起来, 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偷偷修炼神功, 过个一年半载, 待功法大成, 再带着高深武功重出江湖,吓死不明就里的人。 她都这么想,其他人更是如此。元十三限失踪至今, 除了王小石、戚少商等人,知情者都已放弃寻找无梦女。他们恨只恨自己不具色相,没有风情,且生错了性别,无法从元十三限那里哄出好处,走上大有前途的升级之路。 他们都放弃了,不再追索武学秘籍,便正中京城里某个人的下怀。这个人,是普天之下唯一知晓无梦女下落的人,也是藏身幕后,通过控制元神府中的无梦女,设计谋夺元十三限三大绝学的阴谋家。 他当然就是神枪血剑小侯爷,神通侯方应看。 又是一年冬至时,天降大雪,雪片足有成人指节那么长,扯绵堆絮地纷然飘降,把汴梁城埋在冰冷的纯白雪色里。几年来,汴河首次在冬至当天封冻,天气亦冷到惊人,让行人只想回家守着火炉,裹上棉被睡觉。 方应看不在家,所以不能守着火炉。他裹的是一袭毛裘,而非棉被,双眼犹如两点寒星,神采焕发,绝无半点打瞌睡的意思。 他独自一人出门,身边未带张氏兄弟或四大刀王,亦不见替他牵马赶车的外族高手。这幕场景异乎寻常,因为刀王陆续身亡以来,他行动小心的不能再小心,如同一个原子核,永远处于几个电子的笼罩下,与得力手下同进同退,从来不肯落单。 由此可知,他冒着严寒天气,突如其来单独行动,并非心血来潮的冲动之举,而是必须这么做。现在,他站在一个谁都注意不到的死角,静静看着横跨汴河的石桥,以及桥下耸立着石墩的幽暗去处,像是一尊睥睨人间疾苦的神像,有如冠玉的英俊脸庞上,不存在一丝一毫凡人情感。 多年前,六合青龙中的叶棋五假扮无情,在这座石桥侧畔袭击温柔一行人,幸得天衣居士之子许天衣出手相救,才未得逞。物换星移几度秋,许天衣早已身死,叶棋五也死了,温柔等人倒还活蹦乱跳,活跃在京城数之不尽的冲突当中。 方应看站在这里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这段往事。他嘴角往下一抿,愈显高傲英俊。这种高傲的神情,在他身上并不多见。他总以礼贤下士,谦和客气的形象示人,小心收藏着真实感受,叫人情不自禁地喜欢她,夸他不愧是方歌吟的养子。 他孤零零迎风伫立,是为了等待无梦女,或者说,等待无梦女带回来的好消息。 苏夜已经将他看成心腹大患,疑心他深藏不露,将会升级为比蔡京更可怕的对手。然而,即使是她,也未能把他和无梦女有效地联系起来。 元十三限饮下毒酒,扬声向无梦女示警,提醒她赶紧离开元神府。他濒临绝境,一心叫她逃生,却不知此举并无用处。哪怕他再长出三个大脑,亦想不到她竟事先知情,一听他的声音便赶紧逃走,丝毫不曾留恋。 她一出元神府大门,迅速隐匿行迹,直奔神通侯府。她的情郎方应看嘱咐过,元神府将有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混战,要她尽快远离危险,入府与他相见。 无梦女和元十三限交往,明显是各取所需。他欣赏她的美貌,享受她的讨好,在风烛残年时,从她身上,汲取一点驳杂不纯的温暖。小镜死后,她是他认真对待的第二个女子,相处许久,也渐渐生出真情。因此,他明知她另有所图,仍然十分疼爱她,并答应送她独家绝学。 可惜的是,无梦女一头逢迎他,一头爱上了方应看。与年轻英俊,轩昂高贵的小侯爷相比,元十三限武功再好,也只是老丑残疾的“过气之人”。方应看略施手段,用温柔体贴的态度对待她,说了一些不值钱的甜言蜜语,她便死心塌地,自以为元限死后,可以和他双宿双飞。 她的确心狠手辣,也的确年轻缺乏经验,被方应看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名为收留,实为软禁,拿走了忍辱神功,控制了她的行动,让她日日只能见到自己,绝不会再有二心。 他认为,元十三限未死的话,定会前来找她。这样一来,她会成为一石二鸟之计中的那块石头:先从元十三限那里,继续哄出山字经,补完忍辱神功之不足;再以她为诱饵,设置陷阱,重演元神府的大战,争取永绝后患。 无论他作出什么指示,无梦女都会点头答应。他有时觉得自己狠心,但同时又觉得,这份狠心至少有一半是形势所迫。 如果方歌吟肯松口,痛快地传他“天羽奇剑”,他何必贪图他人武功。如果元十三限不做抵抗,自愿撒手西归,那他也会跟着收手,不再居心叵测地玩弄无梦女。如果那名黑衣老人从未出现,从未放话杀尽八大刀王,他亦不会产生危在旦夕的感觉,日夜苦思下一步路数。 他本应是一名棋手,伸出无形无质的巨掌,不动声色地操纵着京师局势。汴京群雄汇集,龙虎风云,牵一发而动全身,集中了江湖上起码一半武功最高、权势最大的英雄豪杰。他看待他们如指间拈着的棋子,缓慢而坚定推动着他们,走向他预定的目的地。 但是,苏梦枕没有死,苏梦枕不肯死。任何人遇上苏梦枕,都得再三掂量,他方应看亦不例外。他开始讨厌他,更讨厌那个黑衣人。他殚精竭虑,将手中之棋排来排去,发觉只有一枚暗棋,有可能对抗对面那枚破坏规则的巨大黑棋。 之后他再三酌量,发现求人不如求己。安排人手去杀死敌人,终究比不得自己练成神功痛快。元十三限一直没来,元十三限像是死了,死在某座深山的角落里,甚至无人发现他的尸体。于是,他静极思动,果断掐灭那一线希望,命无梦女去找王小石试试。 所谓试试,指的是她半路拦截王小石,问他讨要山字经和伤心小箭。元十三限死也不会向诸葛神侯示好,对天衣居士倒还有几分旧情。也就是说,他若遗留武功要诀,有一定可能会留给这个师侄。 他自认这是天马行空的神来之笔。反正,无梦女的价值已被压榨干净,试一试不会有损失。王小石又心慈手软,极好说话,几乎没有可能为难她。 他和她约好,无论事成与否,答案如何,都要在石桥桥底见面。这里并不偏僻,却安静至极。河水一封冻,连运货的船、垂钓的渔翁都不见了,成了个便于下手的好地方。 他已等了很久。他长而卷的睫毛上结了薄薄的霜,眼睛反而更加明亮有神。风雪肆虐,他偶尔伸出修长的右手,目视雪片落入掌心,凝视半晌,再轻轻将其抖掉。他一遍一遍重复这个动作,借以打发无聊时光。 天地一片白茫茫,仿佛他空茫的心境。他年岁越大,对恶行的焦虑感就越微弱。方歌吟于他幼年之时,传授给他的人生道理,已成毫无意义的空话。他不再注重善恶之辨,只看重成败之分,甚至喜欢拣选好人做对手,只因他们比恶人更容易对付。 从无梦女答应前去的一刻起,她的命运便已注定。 这场雪下了一个时辰,仍无停止的迹象。忽然之间,方应看轻叹一声,面露微笑,侧过头,像个满怀好奇的稚弱孩童,深切地盯着桥墩。 一个身穿绯衣,披着皮斗篷的女子,猛然蹿到了那些石墩附近。她容貌很美丽,身量很纤巧,眉间有一道艳疤,红唇微微撅起,然后化作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笑容透出三分欢喜,三分得意,剩下四分则是急切。她匆忙走进那片暗影,左顾右盼,最后有点失望似的,站在那儿不动弹了。她武功还是不行,察觉不了方应看这等人物,却完全没有生气失望,只是老老实实地等着,一心要把说好的东西送给他。 她并不需要等太久。一阵寒风卷着雪花过去,她身后倏地多了一个人。 这人年轻而俊美,英气中带着贵气,具有天生身居高位的威仪,神态又谦和低调,令人愿意与他亲近。他凝望她的时候,目光温柔如一泓春水,眼神过处,好像连北风也不复寒冷。 无梦女稍稍吃了一惊,随后惊喜地道:“你来了!” 她右手抓着一样东西,这时把东西一扬,喜笑颜开,“你说的不错,王小石果真是个大傻瓜。他对忍辱神功兴趣缺缺,却答应给我山字经!” 第三百八十七章 她依方应看所言,找到了王小石, 开门见山地索要两样神功。王小石果然不为难她, 反而看在元十三限宠爱她的份上, 大方地把山字经给了她。 他和所有人一样,猜想她会拿了秘籍就跑, 继续躲起来练功。反正,元十三限本就要传她武功,他再送她一套功法也没什么。 至于伤心箭诀, 他认为这门功夫十分邪异, 太容易影响修炼者的性格, 坏处多于益处,所以不肯松口让步。无梦女撒娇不成, 强抢不过, 只得自认倒霉, 单带山字经回来。 她得意而欢喜, 自觉马到成功,不负方应看所托。她当然贪图神功, 却更贪图方应看这个人。在她预想之中, 有方应看的便有她的, 还愁修炼不成高深武学吗? 既然王小石态度坚决, 方应看也不再打伤心小箭的主意。他脸容含笑, 深情款款地凝视无梦女娇艳的面庞。她平时气质稍嫌狠辣,娇柔略有不足,这时则柔情似水, 那股狠劲儿不复存在。事到如今,她仍未怀疑他的用意,更未开动大脑想一想,为何非要在桥底相约见面。 两人身处石桥之下,听着外面呼啸不绝的风声,心思天差地远。桥下也堆起了雪,只比无遮无拦的地方稍薄一些。方应看笑意加深,心头却忽然一动,极轻极轻地咦了一声。 他自幼被方歌吟收养,再无兄弟姊妹,体会不到一母同胞的心有灵犀。但此时此地,他心中涌起轻微至极的熟悉感觉,仿佛同胞兄长梦见兄弟的死亡,或者慈母预料到远行游子即将回家。 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却十分突兀。他双眉微挑,眼中绽出讶异的光芒,立刻下定决心,连场面话都不肯多加交待,微微一笑,伸手去拿无梦女手里的瓶子。 无梦女如在梦中,全身心沉浸于为情郎付出的满足感,见他来拿,主动把瓶子抬高送上。方应看一手抓着瓶身,一手轻抬,似是想抚摸她的玉容。 刹那间,他掌出如电,迅快的像条冲出洞穴的毒蛇,轻柔的像片飘摇而落的羽毛,一掌拍中她额头。 无梦女唇角犹带甜笑,眼神却流露出无与伦比的惊骇。方应看出手如此之快,令她中掌之后,依然不敢置信,以为自己误会了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一掌看似很轻,实则足有千钧之力,险些没把她前额直接拍碎。她拿瓶子的手已然松开,软弱无力地垂落,另一只手拿着刻有忍辱神功的黛黑小箭,下意识握紧了,惊慌失措地胡乱挥舞着。 方应看年轻英俊,温柔多情的面容,突然变的遥远又模糊。她眼前掀起一片血海,血红色的浪潮席卷天地,如同汴河冰融,血色河水不住上涨,把她淹没在巨浪之下。 “神枪血剑”中的血河神剑,今日居然用在了她身上。她的脑子彻底乱了,心开始滴血,手腕突地一凉,摔倒在地时,发觉右手居然齐腕而断。断手落在雪里,淌着鲜血,兀自紧紧握住那支小箭。 她真想问为什么,但根本问不出来。方应看那一掌尽聚全身功力,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她跌落的同一刻,意识其实已经消失。那只淌血的断手,乃是周围景象留在她眼里的残影。 方应看俯身去捡那只断手,与此同时,耳边听到了一声轻柔的叹息。 这声叹息细微到接近不可察觉,宛如飘进雪堆的一片雪花,离他近无可近,才能在呼呼大作的风雪声里,被他碰巧听见。 他的脸倏地白了,白的就像满地积雪。无梦女的断手失血极快,变为死人般的青白色,颜色恰好和他的手一模一样。他全身血液涌到了头顶,然后迅速涌回四肢。转瞬间,他悍然回身,瞪着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人。 黑衣人,没有人知道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的黑衣人,就在他背后三丈远近,铁桶似地挺立,透过直垂脸前的黑布,冷酷地打量他。 他一掌拍死无梦女,一剑斩断她右手,拿着手要走的时候,苏夜悄然现身,堵住了他的后路。她始终不发一言,因为她无话可说。她只是静静看他,审视这位现实世界的盟友,副本世界的陌生人。 偏僻、肮脏、安静的石桥底下,这个温文尔雅的贵胄公子,头一次露出令人心惊的凶相。事到如今,他已无需伪装,而对手也不可能相信他的伪装。 他只看了她一眼,一眼便已足够。两人视线相碰时,他飞身后退,仿佛一飞冲天的雄鹰,想要冲出这个可怖的地方。京城不同于他乡,只要有人目击黑衣人追杀神通侯,苏梦枕便会吃不了兜着走。但这么做的前提是,他必须离开这座石桥。 飞至一半,他身形顿止,白着一张脸当空下坠,踩回被鲜血染透的雪地。 他前面是苏夜,后面是一名神色阴沉至极,眉间有道深长刀疤的独臂老人。老人未戴面具,也无心掩饰缺了一条手臂的事实,木然向他直视。那条刀疤持续耸动着,愈发显得他阴森可怖,老态尽显。 一年不见,元十三限似乎老了二十岁,失去了比同龄人年轻多了的外表。但他的可怕之处,绝不会因额头、嘴角多出几条皱纹而消失。他紧抿着嘴唇,目光在方应看和无梦女之间流连,如同一座活生生的魔神像。 在紧绷到几近凝固的气氛里,方应看没来由地意识到,刚才那声轻叹来自黑衣人。元十三限如木雕泥塑,好像聋了,瞎了,哑了,眼睁睁看他杀人灭口,实在大反常态。 仅过去几秒钟,却像几年那么漫长。苏夜仰头,望了一眼空中乱舞的白絮,苦笑道:“我……” 方应看神情冰冷,冷然道:“你们不必多说。” 苏夜道:“你干这事,雷媚知道吗?” 方应看冷笑道:“知道。” “米公公呢?” “也知道。” 苏夜有心再问,霍然发现问无可问。她时时留意方应看,也留心元十三限的反应。然而,元十三限像是把“阴郁”两字写在了头上,面容呆滞,愣是不肯让她窥见他的心理活动。 到了这个地步,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无论围攻一方,还是被围攻的一方,都不必多说废话了。 童贯死后,京城再度人人自危,聘请高手保护身家安全。她找不到下手机会,于是偶尔跟踪一下风雨楼子弟,希望敌人找他们麻烦,她也有机可趁。 元十三限花了四个月,驱除脏腑内的毒质,再花四个月,休养他伤上加伤的伤势,最后四个月,强迫自己忘却往日仇恨,静下心来盘膝练功,试图减轻动辄头脑昏沉的症状。他老了,日子过得也像个老人,终日忙于管理健康问题,管理了整整一年,才重新返回京城,与苏夜联系。 方应看把无梦女当作吸引他的鱼饵,其实非常正确。他决定不再敌对两名同门师兄,就当从未认识过他们。可他真心挂念无梦女,担心她怀璧其罪,无法应付贪婪狠毒的江湖人。 谁知造化弄人,他抵京不过十来天,苏夜满城乱转,轮流跟着戚少商、王小石,恰恰目睹无梦女雪中吹箫,吸引王小石去和她见面,并找他讨要山字经的全过程。 此时,元十三限无事可做,收到她的召唤,急忙赶来。两人远远缀在她后面,从常人难及的漫长距离之外,盯着她的行动,发觉她和方应看一前一后走向桥墩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态急转直下,元十三限靠近石桥时,因忍辱神功之故,使方应看生出奇特的感应。方应看并未察觉危险,却想未雨绸缪,赶紧动手杀人。 他动作太快,出手太狠,纵有两名当世绝顶高手在旁,也不及救下无梦女。何况,他们好像没有去救的理由。 即使如此,方应看心思之深沉狠辣,动手之痛快淋漓,仍给他们留下终生无法磨灭的印象。 元十三限离京当天,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信心跌到谷底,认定这一生毫无意义可言。不过,俗话说否极泰来,衰极反盛。经过一年的调整疗养,他心态渐渐平复,勉强算是挣脱了心魔,正逐步退出过去的牛角尖,想回来做点好事,至少叫无梦女念着他的好,而非正邪两道人人喊打,天下无他容身之地。他过去把她当作红颜知己。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正式收她入门,破除他门下全是六合青龙、天下第七那等垃圾的沮丧现实。 结果他找到了她,也找到了她年轻英俊的心上人。他亲眼看见,她满脸堆笑,笑盈盈喜滋滋,双手送出他毕一生之功收集的绝学,盼望方应看因此喜悦开怀。 霎时间,他心中的挫败无以复加,尴尬之情亦无法形容,甚至不愿去猜测同伴的看法。等方应看掌击无梦女,他张了一下嘴,既未出声阻拦,也未开口怒骂,只默不作声地跟着苏夜,从另一侧堵住石桥。 苏夜见他拒绝说话,暗自叹息,想了想,仍正色道:“方公子……” 方应看目如寒星,面如冰霜,右手蓦地一甩,把瓶子和断手掷入雪地。他刚刚把血河神剑收回剑鞘,这时再度拿到手中。剑身古拙,由内而外透出血光,似是吸收了无梦女的鲜血,隐有奔涌流动之意。 他不求饶,不解释,不肯表现出识时务的一面,甚至不去放声大叫示警求援,冷笑一声,简短地道:“动手吧!” 第三百八十八章 苏梦枕侧首瞧着窗外,容色沉静。 从昨夜下到今日黄昏的大雪终于停了, 空留满地雪色霜光。青、白、红、黄四座楼被积雪覆盖, 个个银装素裹, 仿佛白楼突然多了三名同胞兄弟,场面异常的和谐。 楼中子弟正在忙碌, 清扫出足够行走的区域,并连续堆起七八个大雪堆。有人突发奇想,打算用雪堆为基底, 做个巨大的雪人, 但多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只好悻悻离去。 风雨楼总舵被称为龙潭虎穴,难进难出, 同时充满了生命力, 让敌人心惊胆寒, 也给自己人带来有如家庭的温暖。 他痊愈之后, 可以通宵达旦办事,终日不觉疲乏困倦, 也差点儿忘记了疼痛的滋味。他花费超过一年时间, 弥合因楼中内斗而生的裂隙, 完成亡羊补牢的工作, 而且把“牢”补得更结实, 更细致。 他再度成为独步天下、名动天下,亦君临天下的苏公子。过去的失败成就了他眼前的辉煌,在他人生历程中添上传奇一笔, 和他共同翻开下一页。 喧嚣声逐渐远去,慢慢转移至黄楼附近。众人一去,雪地立刻显得静寂空灵。与天地之威相比,凡人的一切情感均非常渺小。雪落大地,也落在他心头,埋葬了心中情绪,只剩一片空蒙的宁和感觉。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远方的青石阶处,攀上了一个背负重物的人。 此人身形矫健,步履匆匆,身穿普通棉衣,头顶不断冒出白气和热汗。护楼帮众想上前帮手,都被他摇头拒绝。他边拒绝,边简单问了几个问题,转眼望一望苏梦枕所在的方向,埋头直奔青楼而来。 苏梦枕当然知道,这人是“饭王”张炭。不过,他再三观察,只看出背后那人是个绯衣女子,却不清楚她的具体身份。 绯衣染血,张炭的衣服也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幸好他本人并未受伤,受伤的是他救回来的人。 他走进青楼之前,已叫来楼子里的大夫郎中,显见非常关心那名女子。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近凭窗而坐的苏梦枕,满脸惊讶的杨无邪,把人放在房间另一侧的坐榻上,苦笑道:“苏大哥,杨总管。” 他现在和王小石一样,都称苏梦枕为大哥。私下里,他偶尔把杨无邪叫作“老杨”。但在苏梦枕面前,他一直不敢太放肆,总是连姓名带职位地称呼旁人。 那女子容貌娇美,双眼紧闭,右手齐腕而断,伤口仍在渗血。这其实是一个良好的征兆,证明她尚未死去。苏梦枕瞥她一眼,像是看见了张炭请来的客人,淡然问道:“这位是谁?” 张炭立即道:“无梦女!” 他不等苏梦枕发问,主动进行解释,“我……不知怎么回事,我似乎能够感应她的状况。今日午后,我总觉得焦躁不安,便沿循直觉去找,结果……” 早在甜山一战中,他曾与无梦女缠斗,将独门真气输入她体内,使她受到他“反反神功”的影响,形成难以形容的牵绊。 风雨楼中人寻找无梦女,他自然出力最多。但直到今天,他才心有所感,感觉她出了大事。他无法忽略这个感觉,于是速度行动起来,像只嗅到气味的猎犬,一路找到那座横架汴河的石桥。 那时候,石桥已经塌了,被人硬生生打塌。砌桥石块要么一斩两截,要么碎成无数石片。大大小小近百块石头,竟无一块完整,支离破碎地躺在汴河冰面上。 张炭不辞辛劳,翻开废墟,找着了压在里面的无梦女。她只剩一口气,气息细微的如同蚂蚁在呼吸,而且出气多,进气少。若非他和她意念相通,只怕也会认为她芳魂杳然,就此逝去。 他赶紧全力施救,令她醒转一瞬。她抓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方应看拿走了她的山字经。 张炭听说方应看牵扯在内,不由大惊失色,且惊且疑。他深知山字经与王小石的关系,虽然情况危急,仍到处乱翻一通,并未找到任何武学秘籍的踪影。 无梦女奄奄一息,说话应该真实无欺。也就是说,王小石交给她的东西,已落入方应看手中。而方应看杀人越货的原因,堪称不言而喻,没必要浪费口舌解释。 苏梦枕听完,并无犯难之意,只平静地点了点头。张炭看着他的模样,忽然一阵安心,感觉无论多么严重的问题,都能在他这里游刃有余地解决。 但是,事涉方应看,或许还有米公公,金风细雨楼能做的事并不太多。苏梦枕安排人手,监视神通侯府,观察方应看举止行动是否有异,顺便通知王小石,要他多加小心。 此举歪打正着。没过几天,负责监视的人员便发觉侯府有变。 方应看似乎失踪了。 府中诸人神情张皇,颇为无措,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侯府马车、马匹多日不曾牵出大门,方应看本人亦是不见踪影。朝廷、后宫、江湖三方势力,自冬至过后,没有人再见到他。连神侯府、太师府这消息最灵通的两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之后,大概过去半个月时间,全京城都发现了这个事实。 小侯爷方公子避开亲信耳目,前往某个地方,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张炭等人心知肚明,他是去见无梦女,会面期间杀人灭口,弃尸于石桥废墟之中。问题在于,杀人之后呢?他离开石桥,又去做了什么事? 无梦女险些丧命,对昏晕后的经历一无所知,更想不出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不过,她提供了一条很有用的信息——方应看对付她,仅用一掌一剑,碰都没碰石桥的桥墩与桥面。 他们算是知情最多的一批人,仍然疑神疑鬼,经过商讨,提出两种相对合理的解释。其一是有人黄雀在后,趁方应看孤身一人的时候,夺走了他拿着的两大绝学,一如他对无梦女所做的那样。其二则是,他中途觉察危险,不愿折返侯府,遂远走高飞,避免当众出没。 两种解释均相当荒谬,但别的理论更是完全说不通。世上有资格暗算方应看的人已经很少,敢招惹其义父方歌吟的简直寥寥无几。况且,这些人没有必要觊觎忍辱神功。 张炭、温柔、唐宝牛、方恨少几个人,表现的兴高采烈,认为方应看作出如此残忍的恶行,死了最好。他们并未想过,真正的大风波尚未发生,待发生之时,也许会把所有人一并卷入,谁也逃脱不了。 “……是她吧。”戚少商问。 与其说发问,不如说是他的总结。他望着苏梦枕,苏梦枕却望着炉火。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苏梦枕淡然道:“是她。” 但凡与苏夜敌对的人,都经受着沉重的压力,方应看武功只怕是到了瓶颈阶段,所以满心急切,想要谋夺神功,却给她提供了下手机会。 对此,苏梦枕并不惊讶,情绪平静而阴郁。他的表情,和听说王小石逃亡天涯时一模一样。 戚少商不由叹息一声,迟疑着道:“此事尚无证据,存在其他可能,不过……” 他倏地收声。房门无风自动,开启一道仅够一人进门的缝隙。朱小腰身着曳地长裙,手托描金木盒,如同荒野破庙里出没的艳美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她托着这个盒子,姿势优美如玉女托起莲花,表情却十分困惑。刚进门的时候,她看完苏梦枕,再看戚少商,欲言又止,最终不发一言,把木盒放在桌子上,随手打开。 盒里装着一只琉璃瓶,一只黛色的小箭。 气氛陡然沉重起来,纵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苏梦枕盯视它们,随后也叹了口气,“证据自动上门了。” 他抬头,问朱小腰道:“她亲自送来的?” 朱小腰道:“不,我没看见送这盒子的人。我方才正准备出门,掀开轿帘一看,盒子已经被人放在轿子里。” 她见苏梦枕没有其他吩咐,躬身一礼,原路退回。两扇木门在她身后合上,使屋里又只剩苏、戚两人。戚少商拿起木盒,看了几眼,迅速放回原处,冷冷道:“很好,果真是她。如果方歌吟收到消息,绝不会善罢甘休。” 换句话说,苏夜需要担心蔡京、米苍穹那边借题发挥,以方应看失踪为由头大动干戈,还需要担心天下第一高手为子复仇,登门兴师问罪。一定要比的话,后者极可能比前者更棘手。 苏梦枕皱眉,寒声道:“你可以去掉‘如果’两字,因为方歌吟迟早会知道。等他来了,我去找他说话。” 戚少商道:“哦?” 苏梦枕冷冷道:“方应看为逞一己之私欲,残害无辜女子,论大宋刑律、论江湖道义,都说不过去。难道他是方歌吟义子,就该法外开恩,无需付出代价吗?” 戚少商叹道:“话虽如此,但父母疼爱子女,哪来的道理可讲。太师正愁无人可用,便出了方应看的事。我若是他们,便在方歌吟面前添油加醋,把她形容为肆意杀人的恶徒,求他出手为民除害。” 苏梦枕道:“方歌吟威震天下数十年,没那么容易哄骗。如今这事由神侯府负责处理,他们亦不可能颠倒黑白。” 两人正说着,忽然之间,刚刚离去的朱小腰再度推开房门。她神情里疑惑尽去,担忧渐浓,苦笑道:“神侯府的大爷和二爷来了,在楼外等公子出面相见。” 第三百八十九章 无情一身白衣,面如寒玉, 如雪人般冷峻清秀, 脸色却出奇难看。 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居然拨冗前来,事态一定非同小可。所幸, 此行与金风细雨楼关系不大,倒是和神侯府密切相关。 宾主入座后,他无心寒暄, 开门见山, 用犹如玉石相击的清冷声音道:“一个时辰前, 元师叔突然出现,找世叔……自首。” 苏梦枕微微一震, 愕然道:“你说什么?” 同为在座之人, 戚少商一样愣了一下, 才想明白此师叔不是彼世叔。前者指代元十三限, 后者指代诸葛先生。但是,他很难把元十三限和自首行为联系起来, 顿时满心狐疑, 两道浓密的剑眉亦向眉心皱起。 无情的眸子比女子的秋水双眸更清澈, 更好看。他察觉戚少商呼吸有异, 冷不丁瞟他一眼, 绷着脸道:“他主动认罪,承认是他杀了方小侯。” 饶是他生性坚韧,心如铁石,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至此也忍耐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唇角泛起苦笑。铁手无言坐在一旁,像是想起了元十三限的神侯府之行,下意识摇头慨叹,更给人以不堪回首的感觉。 这两位尚且心潮澎湃,更不用提府外之人。苏梦枕大吃一惊,眉头几乎扭成了一团,半晌方道:“是他?苏某以为……” “楼主以为的并没有错,”无情再度开口,语气又轻又快又冷冽,“不过,元师叔最少也是同谋共犯。” 铁手适时补充道:“他说,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要世叔……呃,要世叔尽管找他,别去为难其他人。唉,实不相瞒,此事当真棘手。但世叔和我们四人均知道,无梦女如今人在风雨楼。于情于理,我们都该知会楼主。” 众所周知,无梦女既是受害者,也是当事人,密切关联着方应看失踪的秘密。他们身为名捕,不论结果如何,必须给她合适的交待。 此外,京师里纷扬似雪的传闻,亦到了落幕之时。有些人猜方应看死了,另外一些猜他遇上了意外,失去人身自由。元十三限自首后,这个谜团终于水落石出。有桥集团再也不必疑神疑鬼,制订拯救他的计划。 无情目光像万丈寒冰,坚不可摧,苏梦枕双眼却像寒冰封住的两点火焰,灼灼跳动着。他脸上毫无笑意,只有深沉理智的平静容色。 他忽然问道:“元十三限人呢?” 无情迟疑一瞬,断然道:“已经走了。” 他们师兄弟拢共四人,性情各异,做事倒都十分谨慎,不至于随便向别人直抒胸臆,述说自在门内部事务时,自然也有所保留。无情说元十三限上门自首,并未说错,但更准确的说法是“耀武扬威”。 今天上午,元十三限突如其来,站到神侯府大门外面,点名叫诸葛小花滚出来。诸葛先生见他无事,既惊又喜,生怕他不管不顾地把场面闹大,力邀他入府说话。 元十三限入倒是入了,却带来这个重磅消息,令他们极为惊讶。哪怕诸葛先生智比张良,谋胜孔明,也必须沉下心来,慢慢问他前因后果。 一年不见,他性情有了不少改变,狂妄残忍之气大为减轻,桀骜却与过去不相上下,出口绝不留情。他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夹枪带棒,把面前的三师兄骂的狗血淋头。 他历数方应看的罪状,指控他勾引无梦女,谋夺忍辱神功和山字经,共同主持元神府中的围攻,连亲近的朋友和部下都舍得送上前线。说到震怒时,他抓起瓶子和小箭,掷向诸葛先生,要他把他送进天牢,把韦青青青所传之神功送给朝廷的侯爷,以便为神侯府换取同盟。 诸葛先生眼疾手快,方才保住那两样宝贝,一时也无话可说,只能连连苦笑。 双方对质期间,四大名捕随侍在侧,目睹了这场尴尬至极的争执。他们想走,又不能走,想开口说话,又会挨骂。无论谁试图劝架,都令元十三限愈发愤怒。 他目击无梦女对方应看的感情,满心失落沮丧,全部发泄在神侯府中,反问他们为何如此无能,放任方应看杀人夺宝,是否怕了方歌吟,不敢招惹方氏父子?还是说一套做一套,一遇身有官职的罪犯,就百炼钢化绕指柔,处处避重就轻? 场面发展到最后,堪称惨不忍睹。 元十三限在无理之时,仍可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说出许多歪门邪道的大道理,和人胡搅蛮缠。今日他理直气壮而来,简直势如破竹,根本不容他人辩解,只反复要求诸葛先生拿下他,送往刑部依律发落,横竖他年纪已老,身体又有了残疾,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诸葛先生无奈之情溢于言表,除了好言安慰,更无其他办法。元十三限骂够了,发泄够了,总算肯给他们一点思索时间。他冷哼几声,扭头就走,号称要去城外深山,等候名捕入山抓捕。 他刚离开,师徒五人立即面面相觑,心知他所说的最多三分是气话,倒有七分为真,所以连带诸葛先生在内,人人神色都很凝重。这场涉及方歌吟、米苍穹的巨大麻烦,忽然席卷至他们头顶,不再是苏梦枕等人的问题。 无情、铁手奉命而至,任务相对轻松,只需向苏梦枕解说分明,解除风雨楼上下的疑虑。诸葛先生则殚精竭虑,一力接下所有困难。 他不仅得向皇帝复命,还要应付蔡京的借题发挥,米公公的质问和怀疑。倘若米苍穹因失去方应看的缘故,选择倾向蔡京,那么蔡党气焰将更嚣张,更难对付。 另外,方歌吟或早或晚,总会收到义子身亡的情报。诸葛先生有义务代表六扇门,和他见面,解释他的“乖小看”干出了什么事情,为何竟会惹祸上身,死于非命。 不幸中的万幸是,元十三限确有充足理由杀害方应看。说到底,是方应看图谋绝世武学,打他的主意,并非是他主动招惹神通侯。而方应看痛下杀手,杀害与他有露水情缘的女子,将她当作用完就扔的垃圾,也是一条重罪。 江湖之中,杀人夺宝的事情数不胜数,若非主谋者得手,便是受害人成功复仇。不管立场如何,强抢或骗取他人武功,终究是人人忌讳的恶行。倘若方歌吟自恃身份不凡,认为别人犯事该受惩罚,方应看就不应该,难免会令人失望。 这正是苏夜请元十三限帮忙的原因。她从未觊觎过他的实力,也不想寻找小伙伴,只需要利用他的门派背景,裹挟诸葛先生,与方歌吟纠缠不休,将焦点从金风细雨楼处移开。 她成功了,成功地让苏梦枕脱离干系。诸葛先生焦头烂额之际,她正在观察方应看的府邸,监视他部属的一举一动。常言道,树倒猢狲散,江湖事、朝廷事无不如此。方应看失踪不久,有桥集团忠诚于他的成员已人心惶惶。大部分人马按兵不动,聚拢到米苍穹麾下,继续替有桥集团办事。其余一部分归了方歌吟的徒弟,“乱世蛟龙”高小上,听候他的吩咐。剩余最后一批,纷纷投靠太师府,以蔡京马首是瞻。 她想杀剩下四名刀王,更想借机杀死雷媚。但她霍然发现,雷媚竟然就此消失。事实上,未等神侯府给出答案,雷媚已经鸿飞冥冥,不知去了何处。 苏夜认为,她若非见势不妙,赶紧隐蔽自己,便是动身寻找方歌吟,打算为方应看报仇。等方歌吟大怒进京,刚好可以撞上诸葛先生的一脸苦笑,用不着她出面交涉。 她还得知,蔡京听闻元十三限自首后,拈须沉默良久,并未多加评论。他和方应看均是定计害他的元凶,元十三限若要展开报复,也无可厚非。何况,之前他一力扶持他,尽力将他与神侯府割裂,这时再去面圣诉冤,宣称诸葛先生纵容师弟杀人,未免说不过去。 东窗事发之初,他叫来几名亲近信任的捕快,要他们整理陈年积案。但凡是凶手不明的大案子,都要栽赃是黑衣老人做的,要求诸葛先生以其为线索破案。 到了这个当口,他只能自认倒霉,放弃几条成形了的毒计,尽快着手收拾残局,笼络方应看留下的人脉。之前他还曾派人出京,四处打听方歌吟下落,准备恶狠狠告上一状,这时亦无可奈何地召回他们,将麻烦事全扔给诸葛先生去做。 至于缉捕、捉拿元十三限的事,自然不能交给神侯府,但寻常捕快既无胆量,又无能力,哪怕被迫展开搜索,也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无功而返。 他沉寂多日,仍无行动,只是继续聘请高手护卫家园,进宫见驾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换句话说,元十三限杀了人也是白杀。在过去,这枚苦果需要京师的正道人物勉强咽下,现在轮到他和米公公,同样苦的惊人。 第三百九十章 离太师府外墙仅有两里地的街心,生着一株岁逾百龄, 参天而起的老松树。 松柏长青, 历尽严寒酷暑而不凋零, 常被当作坚贞不屈的象征。古今无数文人骚客,均喜爱赞扬它们的品格, 借物抒情,发一发心底的牢骚或感慨。但诗词写了一万首,松柏本身仍无动于衷, 从不以人的理念为意。 松树针叶覆霜, 愈显苍翠浓绿。苏夜藏在树荫之中, 安然坐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枝桠上,遥望着远处的蔡府。 雪后初晴, 令人免于雪水沾湿衣服的不适感, 天却黑得很快。天光黯淡, 已到入夜时分。她端坐不动, 犹如一团稍深的影子,完全不起眼, 更不会引人注意。天气虽然冷了, 白天仍有不少行人过客, 从树下蹒跚走过, 却无一人发觉树顶有异。 她愿意被人看见时, 所有人都无法忽略她的存在。若她不想,那么相距咫尺亦如海角天涯,对方到死也察觉不了她的身影。 一个月之前, 她从江南回来,北边的大雁却已向南飞远。由秋入冬之后,南北两地气候差距越来越大,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如今立冬已过,小雪将至,昨日下了一场有气无力的雪,未及覆满地面便化了。寒风倒是吹拂不休,将树枝摇得簌簌作响。 苏夜身体随枝叶摆动,极为舒适自然,仿佛变成了这棵松树的一部分。但她的双眼,始终凝视府内的亭台楼阁,耳边则一时不停,静听飞檐下铜铃发出的清脆响声。她看得如此出神,好像那里是电影院,而她是没钱买票,只能悄然偷窥的贫穷观众。 今年冬至来临时,就是她离开这个世界,重返现实的日子。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幸好她已做足准备。她把偷窥阵地从李师师的醉杏楼,转移到蔡京的太师府,正是为了完成最后一项任务。 她研究府中地形,刻意牢牢记住,即使闭眼行走,也可从正门直线走到后园。然后,她还观察了府邸内外的每一个人,包括内院女眷、书房护卫,以及为数众多的丫环仆从。 这么大一座宅院,既是朝廷权力中心所在,也是权臣荒淫生活的缩影。她看了许多天,发现一些颇为有趣的事情,亦接触过府内的某位成员。现在,她终日耐心等候着,像个拥有绝世武功的死神,随时准备扑过去,挥出降下死亡的巨大镰刀。 冬季来临之前,方歌吟于八月十五中秋节当日,骑马佩剑,踽踽独行,悄然进入汴梁城。 他曾经失去爱妻,最近又失去爱子,纵使拥有天下第一的名气,亦不能稍减伤感之情。据说,他与诸葛先生会面,与元十三限会面,与苏梦枕会面,与高小上等人会面,并主动要求见一见无梦女。见面时,他盯视她被方应看一剑砍断的手腕,嗟然长叹,半晌无言。 苏夜猜测的没错,雷媚果真抛弃了一切,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他,要他赶紧回京。当时雷媚所知不多,并不清楚方应看的生死状态,只把最坏的可能告诉了他,令他既震惊又疑惑,也跟着乱猜起黑衣人的实际身份。 谁能想到,元十三限已向六扇门的领袖自首。京中人人皆知,方小侯害人不成反害己,遭受害者反咬一口,驾鹤西归去了。 人证物证俱全,再无翻案余地,足以见得方应看一时糊涂,行差踏错,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最终机关算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方歌吟是个不讲理的人,可能会勃然大怒,不问青红皂白,务要杀了元十三限为子报仇,但他不是。他只是悲哀,消沉,后悔不应该那么早放手,使方应看近墨者黑,见了想要的东西,便强取豪夺,鬼迷心窍地去争抢自在门绝学。 说实话,元十三限杀性太烈,心狠手辣,出手太绝,非要弄死得罪自己的人不可,做派为方歌吟所不喜。但人死都死了,他又能怎样,无非是长歌当哭,伤心懊悔而已。 他祭拜了妻子,又去石桥遗址悼念儿子。他夫人桑小娥的死,至今谜底仍未揭开。方应看曾目睹义母发狂跳崖,在复仇一事上出力甚多,却迟迟追不到真凶。他死之后,方歌吟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在天地间孑然独行,连夫人的落崖真相也未必查得出来。 事已至此,京城瞬时成为他的伤心地。他反复查问质询,得知再无疑点,于是黯然离开,不愿在此长期逗留。他八月十五进京,未到九月,人已远在天涯,恐怕得等冬至或来年中秋,才能再见他的侠影。 方歌吟进京期间,苏夜刻意避开了他,无意现身和他见上一面。她并不怕他,亦没什么景仰孺慕之情,仅仅是不乐意这样做。 方歌吟无视蔡京拉帮结伙,为祸多年,一力坚持江湖中人不该插手朝廷政务,并果断挂冠归隐,悠游山水,可见他理念与她南辕北辙,见面气氛绝不会愉快。何况,她本是杀死方应看的凶手之一,实在不该到他义父面前晃悠。 蔡党与她为敌,这时候却不约而同,表现得乖巧极了,拒绝顶风作案,激怒这位伤感无尽的当世巨侠。直至方歌吟离京,走得影子不见,他们才像冬眠结束的熊,揉着眼睛醒来,爬出巢穴蠢蠢欲动。 苏夜自然属于这批熊,而且很可能是最凶猛的一只。 她看着看着,忽然往后轻轻一仰,变成半坐半躺的姿势。她身后那根枝子只有小指头粗细,却足够承担她施加给它的压力,稍微晃了一下,又回到随风摇摆的状态。与此同时,树下攀上了一个人,动作轻捷如灵猿,很快攀到她附近,用一双比墨还黑的眼睛瞪视她。 这人身量颀长高大,生着一双剑眉,两片薄唇。他眼里似有星火爆出,神情冷傲轩昂,整个人如同一把锐利的剑,连衣衫都像宝剑射出的青芒。他踩在枝叶上的姿态,看起来很不舒服,但全身肌骨却处在放松与紧绷之间,尽显迫人气势。他瞪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苏夜笑道:“你是孙青霞,有‘淫魔’之称的孙青霞。” 孙青霞冷笑道:“既然知道,为啥不动手为民除害?” 苏夜道:“因为没兴趣。” 她回答完毕,伸出一只手指,左右划了几下,淡淡道:“你到旁边去,你挡着我视线了。” 她语气平静沉稳,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头,不知天高地厚,为这么一点小事,不惜得罪对面的剑术名家。孙青霞本不想理会,不知怎么回事,身体居然不听使唤,下意识地往左侧移去,坐到另一根树枝上,望向同一方向。 苏夜满意地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你去找李师师,和她秉烛夜谈,致使戚少商十分不快。你俩因而产生冲突,不打不相识,既讨厌对方,又情不自禁地欣赏。之后,你见到了苏梦枕和王小石,觉得金风细雨楼十分对你的口味,愿意暂时成为楼中助力。你进京另有目的,也希望能够借助风雨楼之力,达到你从天牢救人的目标。” 孙青霞眼睛愈发亮了,有如两道倏然出鞘的剑光。他背对暮色而坐,一袭青衣似是融化在霞光当中,更凸显了双眼的明亮有神。他不接她的话,反倒自顾自地说道:“那里是蔡京的家。” 苏夜道:“是。” 孙青霞稍一迟疑,截然道:“我曾经杀死朱厉月,可你,你杀的人比我多得多,事迹也远比我传奇。我对你居然有点佩服,所以来看一看你。” 苏夜笑了,摇头道:“我不会因此自豪。” 孙青霞冷然道:“为啥?” 苏夜淡淡道:“因为我一向认为,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才是真正的高人。你杀朱厉月,不叫本事,将他说得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才勉强算得上。” 孙青霞冷笑道:“是吗?我倒认为你在胡说八道。” 苏夜不答,只问道:“你怎会知道我在这儿,戚少商告诉你的吗?” 孙青霞嘴角带着一抹剑一样锋利的笑意,不屑地道:“何须他告诉我?蔡府周边一带,适合瞭望监视的地点寥寥无几。若非你藏得太远,我找你用的时间还会更短。” 他脸上笑意愈盛,似是一个找到饼干糖果的孩子。他半是世故,半是天真说:“你是不是想杀蔡京?你动手的话,算我一个好不好?” 他衣服是青色,剑是青色,眼神和脸好像都变成了青色,却不诡异,只让人感觉他轩昂好看,锋锐逼人。苏夜终于屈尊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道:“那你可有的等了。我也许动手,也许不动手,也许下一刻动手,也许明年再动。” 孙青霞讶然道:“你终日躺在这里吃风受冻,难道没能找到下手机会?” 苏夜慢慢直起身体,再度指一下宏伟华丽,简直瑞气千条的太师府,笑道:“好吧。你说,蔡府二门之后,有几处房舍院落,各自住着哪一位主人?多少人负责日落以后的护卫,都是谁负责哪一处?我吃风受冻的时候,在关注内院的谁,为啥要关注她?” 第三百九十一章 孙青霞讥讽一笑,毫不犹豫地说:“我不知道, 但我很想知道那个获得你注意的人。” 苏夜并不卖关子, 缓缓道:“是蔡府的一位小姐, 蔡璇。” 练武之人,头脑果然转得快一些。瞬息间, 孙青霞总结出一个自以为合理的原因。他咦了一声,问道:“你看上她了?” 苏夜笑道:“不要胡说,我看上你的可能, 比看上她更大。” 暮光已经变成了灰黑色, 不复拥有之前的斑斓华彩。一轮明月蓄势待发, 在天际挂了半天,终于冲破日光遮掩, 当空印出近似于圆形的银痕。离小雪时节尚有十天, 等月亮圆了又缺, 离冬至便只剩一个月。 天气晴朗, 所以月色十分明亮。孙青霞脸色微变,身上那隐约可见的剑意也立即收敛。他有点别扭地道:“那你看她干啥?要不然, 就是你和蔡京的妻妾暗通款曲, 生个女儿让他养着, 所以格外关注她。” 别人叫他“淫魔”, 他居然从未辩驳, 平时说话做事,亦不肯刻意与这个词拉开关系。苏夜正色看了他第二眼,从容道:“你若猜不出, 就算了。” 府邸与松树隔着两里路途,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算远。她聚功凝神时,可以探听到蔡府中的动静。她一边和孙青霞说话,一边隔空注视蔡璇。她很清楚,她在院落之间穿梭来往,长袖善舞,入夜后便回到自己的小院,开始习武练功。 蔡璇是蔡京众多儿女里,尤其受他宠爱的一个。她生得很美,也很迷人,性格类似于大部分官宦小姐,略嫌挑剔高傲,偶尔爱使小性子。 蔡京之所以疼她,是因为她乖巧美丽,有着一副好嗓子,经常讨他欢心。而这对父女之间,似有一种超越人伦的怪异关系,虽然没到乱伦的地步,但蔡京待她的眼神动作,完全不像父亲对待女儿。 最奇怪的是,蔡府千金均衔金怀玉而生,不与群芳同列,用不着仿照江湖中的平民女子,辛辛苦苦地修习武功。可是,蔡璇偏偏会武,而且还不算太差。苏夜观察这群公子小姐时,第一眼便剔出了她。 她不由心生好奇,趁她出门之际,同她接触,最终得知了一个大秘密。 蔡璇名义上是蔡京之女,其实两者从无血缘联系。她真名叫作章璇,本是蔡京害死的一名官员的女儿。她父亲被蔡京下令在流放途中毒死,全家流离失所。她和妹妹年纪幼小,长相玉雪可爱,被蔡京的第五位妾侍看中,收入府中当干女儿。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她们年幼无知,不可能记得父母之仇,养了几年,也就渐渐放松戒心,真个把她们当成正牌小姐。蔡京儿女成群,照顾不来,由于年深日久,竟也忘了这对姐妹并非自己所出。 但蔡璇没有忘记,一刻都没有。她韬光养晦十来年,只求能够报此大仇。为了报仇,她什么都愿意做。但她武功不行,对付不了蔡京身边的高手,只得假意讨好,盼望有朝一日得到和他独处的机会,伺机刺杀他。 她的身世之谜,蔡京的总管“山狗”孙收皮仍然记得。他有心提醒,却发现“父女”关系亲密暧昧,有点担心马屁拍在马脚上,因而缄口不言。她会武的事,黑光上人詹别野留意到了,却怀疑这是蔡京刻意培育出来的,不想多嘴多舌。 因此,章璇一直顶着蔡璇之名,在蔡府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等待也许永不会到来的复仇之日。直到最近,她出门拜访相熟的官眷。一个黑衣老头忽地闪进她卧房,问她“你怎么回事啊”。 她遇上苏夜,仿佛干柴遇上烈火,一点就着。她们目标相同,迅速想出了合适的计策。 蔡璇能歌善舞,负责为蔡京训练歌姬舞娘。她可以把扮成舞娘的苏夜弄进府中,在宴席间献艺。到了那时,苏夜将扮成他政敌的后代,跳着跳着倏地拔剑暴起,一剑杀死他,并宣称这是替天行道的行为。 杀完后,她要么逃跑,要么当众消失,让众人惊疑不定,去徒劳无功地调查那千百名仇家。 外人怀疑舞娘是黑衣人的可能,依旧小之又小。于是,金风细雨楼一干人等,与蔡京的死毫无关系。她厘清了他们的嫌疑,亦可放心大胆地动手。 也就是说,她找到蔡璇这名内奸后,再不需要其他小伙伴,即使那个小伙伴是孙青霞。为方便起见,最理想的情况是冬至当天下手,冬至当天离开,她在洞天福地里等上几个时辰,直接返回现实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还在耐心等待。然而,她到底忽视了蔡京的逻辑推理能力,小看了他枕戈待旦的毅力。她以为他们会尽量拖延,不会主动激怒她,事实却恰好相反。 黑衣人现身过后,总共经历三个冬至。 第一个冬至,她忽然现身天泉山,指着白愁飞一干人的鼻子,向他们发出死亡威胁。一瞬间,蔡京控制金风细雨楼的野心正式失败。第二个冬至,她忽然现身元神府,打乱了蔡京和方应看杀死元十三限的大业,期间黑光上人不幸战死,使他们失去宫中的有力同盟。第三个冬至,她忽然现身汴河石桥处,阻击正在暗算无梦女的方应看,导致有桥集团失去一位领袖,对蔡党亦有百害而无一利。 三年时光弹指而过,今年的冬至又要到了。蔡京赏雪、赏梅、观赏美人歌舞时,从头皮到脚底均不住发紧。有三个例子在前,别说他是老谋深算的朝廷元老,就算是只傻乎乎的猴子,也会怀疑噩运即将到来,冬至当日将会继续发生坏事。 如何阻止一件坏事?不是防微杜渐,铲除威胁,而是先下手为强,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让坏事率先落到对手头上。 元十三限、诸葛先生、方歌吟三者,都未能铲除黑衣老人。元十三限大难不死,二话不说投靠她的阵营,终生不可能再效忠蔡党。诸葛先生整天摸着他的破烂胡须,常有犯难之色,一提黑衣老人,就好像突然长了个痔疮。方歌吟更是伤心失意,走得干脆利落,把京中诸人推回无计可施的尴尬境地。 蔡京终于意识到,昔日方歌吟退隐山林,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若非如此,他的势力焉能扩张到今日的地步? 他绞尽脑汁,几乎每天都会搔断头发,尝试寻找一位高过黑衣人的绝世高手,却怎么也找不到。米苍穹若与方应看、詹别野联手,也许有望得胜。但他已失去了这两位同盟,很是珍惜自己风烛残年的生命,绝无可能独自上阵硬拼。 蔡京发愁,米苍穹发愁,两人麾下的大小干将均在发愁。愁眉苦脸许久,上天似乎垂怜起他们。事态陡然急转,否极泰来。方应看的部属投奔太师府,送上一份大礼,令蔡京当场舒了口气,认为这是雪中送来的炭火,可以拯救他脱离困境的无价之宝。 他决定提前动手,不等那见鬼的冬至。 苏夜和蔡璇定好的主意,自然没必要说给孙青霞听。她肯吐露蔡璇之名,已经是看在他加入金风细雨楼的面子上。孙青霞见她漫不经心,问一句答一句,也自觉无趣。但他总觉得,这个老人有股无所不在的力量,既吸引别人,又让不熟悉她的人十分忌惮,担心她性格喜怒无常,自己动辄得咎。 两种直觉搅在一起,绊住他拂袖而去的脚步。他再度遥望蔡府中的楼台,正要说话,忽觉身畔有异。 苏夜脸色微微一变,用快到难以想象的速度弹起。孙青霞愕然回首之时,她的人已离开原来那根树杈。 普通人跃下大树,大多是直接跳落,落地之后再展开身法,狂奔离去。她却反其道而行之,径直弹往老松树的树梢最高点,踩上树梢尖端,双腿一曲,借着树枝弯曲弹开的力量,身影又一次往上拔起,犹如一只直冲明月的雄鹰,直到高无可高,才变换内息流动方式,由雄鹰变成借风力滑翔的巨大鼯鼠,凌空掠往西南方向。 孙青霞吓了一跳,目光跟随她移动,瞥见西南那边万家灯火,闪烁如星辰,正是华灯初上时。但说来奇怪,这幕繁华宁静的景象,仅在他眼底残留一瞬,便被蔽天的烈火与黑烟代替。 地面传来细微的震荡感觉,震得松叶左右微晃。若非是他这等高手,根本觉察不出。 烟火飞腾,燃烧的火团当空飘荡,纷乱地落在起火点附近,连续点燃民居店面。火势蔓延相当迅速,显见不是寻常失火,而是有人蓄意纵火。失火的那片区域,离醉杏楼不过百来丈远近,属于金风细雨楼管辖范围。 汴梁城占地极广,即便烧毁一两条街道,亦如沧海一粟。不过,人人都心知肚明,这种事情牵扯到江湖内外的斗争,绝非扑灭火头就能结束的。 孙青霞频频皱眉,正在思考是否要赶去那里,却见黑衣人飘落至远处的屋顶,呆站不动,好像被那场火惊呆了,不肯再接近似的。他疑心大起,不再犹豫,亦急速掠离老松树,向她急追而去。行至半路,他提气运功,将声音送向远方,一点都不客气地叫道:“怎么了?” 苏夜头也不回,答了三个不能再废的字,“出事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倘若苏夜晚一点走,便能看见令她万分惊讶的画面。可惜的是, 她一见风雨楼变故迭生, 立即展开行动, 反倒前后错开了。 她离去之时,温柔恰好被人挟持进蔡府, 安置在后院的一座偏僻小楼里。 孙青霞目击她中途停下,是因为她在遥望事发地点,判断哪里形势最严峻, 以及是否需要去救李师师。 她万万没想到, 敌人铁了心要引蛇出洞, 为了尽可能沉重地打击金风细雨楼,不惜双管齐下, 精锐尽出。蔡京甚至接纳了那名狗头军师的建议, 无视得罪温晚之风险, 设计擒下温柔, 演绎变化原来的计策,准备用她作诱饵, 对付王小石。 敌我双方均很清楚, 温柔是个在家里待不住的人。雪一停, 她在唐宝牛、方恨少等人的陪伴下, 出门大逛特逛, 连续去了好几家金铺、布庄,还去探视了何小河。她一气逛到日落西山,仍意犹未尽, 不情不愿地往天泉山方向走。 就在此时,一名衣衫破烂,长发胡乱披在脸上的乞丐迎面走来,一下子撞上了她。 温柔轻功着实不错,即便刻意找她的麻烦,故意去撞她,也很难成功。这名乞丐出乎意料,硬是直直撞到她肩膀。两人碰在一起,温柔急忙掩鼻皱眉,避免吸入根本不存在的臭气。乞丐与她擦身而过后,她陡然发现袖里香囊,腰间钱袋均已不见,竟被他偷走了。 她本不应该去追,她本应了解,普通人绝无可能轻易盗走她的随身物品,但她是温柔。她一生当中,从未吃过真正的亏,从未受过真正的教训。她的同伴头脑不比她好,性情也没强到哪里去。于是,他们个个勃然大怒,发足疾奔,追逐那名偷人钱财的小贼,一路追至人迹罕至的地方。 那人当然不是寻常盗贼,而是轻功超卓、暗器功夫冠绝群伦、曾经差点儿让唐老太太受伤中毒的唐三少爷。 唐三少爷有个梦想,很俗的梦想。那就是领受朝廷敕封,统率皇城禁军,振兴蜀中唐门。其实,唐门深居天府之地,极少参与中原腹地的江湖斗争,算是诸多家族里,发展最为平稳的一支。但他始终认为,论风光威势,还是得和朝廷官员结盟,由草民变为武将,像过去的文张、元十三限那样,给唐门揽来官府方面的支持。 他胸怀大志,一心想进入官路,所以投靠了方应看。方应看把他当作奇兵,鲜少叫他当众现身,给他画了无数大饼。可惜饼未成而身先死,唐非鱼一夜之间失去靠山,无可奈何之下,选中了十分缺人又爱才若渴的蔡京。 他来对付温柔、唐宝牛、方恨少,正是得其所哉。他们几个的毒术轻功,均比他输着不只一筹。他引诱他们接近,见四下无人,双目精光大盛,露出乱发掩映下,苍白到仿佛生了病的脸。 到这一刻,温柔亦发觉事情不对。她惶然后退,却已来不及。唐三少爷暴起发难,满手暗器激射而出,逼开唐宝牛等人。他迅如闪电地来到她身前,另一手抓住她,犹如老鹰抓小鸡,腾空掠上石墙顶部,旋即远去,压根不想和他们在小巷里缠斗激战。 他有资格参与围攻元十三限,在方应看的设想中,也是日后杀死方歌吟的成员之一。温柔在他面前,简直一招就倒,两招就死,毫无还手之力。若非她美貌过人,使他怦然心动,外加蔡京有令在先,恐怕照面两个回合,她已成为横倒巷内的一具艳尸。 唐非鱼选择放过其他人,并非是善心大发,不愿伤害无辜,而是需要他们报信,尤其是去通知王小石,重演匆忙反攻风雨楼的一幕。 果不其然,事情发展如他所料,简直缺乏新意。在那个时间,王小石正和何小河、梁阿牛等人说话,忽见方恨少气急败坏奔进门。他未及开口问话,脸色已经变了,听完之后,赶紧着人通报苏梦枕和戚少商,匆忙赶到唐非鱼掳走温柔的地方。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巷子,沉思片刻,居然罕见地叹了口气,像是遇上了一个大难题。 蔡京不动则已,一动惊人,直接踩中他的死穴。现在龙八太爷、黑光国师身亡,八爷庄和别野别墅闲置无人,似乎不值得调人过去守着一个空庄子。他认为,温柔会被放在更为棘手的地方。这种地方并不太多,每一种可能都带给他一言难尽的头痛。 白愁飞死后,迄今过去两年时间。温柔终于对他倾心,与他定情,又害羞又温柔地告诉他,她是他的温柔。她这么说的一瞬间,他当真心潮澎湃,意气风发,生出感激与爱怜并重的真挚感情,恨不得跪地感谢上天。 他发誓要一生照顾她,保护她。谁知两个月后,她就出了事。这一次敌人来势汹汹,像是深谋远虑,每一步都有后手。王小石站在巷子里,想的尽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后,苏梦枕派朱小腰来找他。他告诉他,如果他是蔡京,就把温柔带进太师府。首先,这是最为方便的去处;其次,温柔在太师府,别人便不敢对蔡京轻举妄动;最后,蔡京早已重掌相位,手握大权,足以代表整个朝廷,王小石若敢入府惹事,将再一次成为刑部通缉的钦犯。 与温柔的安危相比,一切难处都无足轻重。不过,尽管苏梦枕没有明说,他仍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 黑衣人还在京城,并无收手不干的迹象。蔡京为何一反常态,像是忘了这位世外高人似的,莽撞地抓走人质?既然他主动出击,那么,就算黑衣人不愿动他,也很可能迫于无奈,进府救人兼杀人。 王小石知道,黑衣人对他本人、对温柔没有太多好感。但他同样知道,单凭他们是苏梦枕的结义兄弟和同门师妹,她便不会坐视不理。正因如此,蔡京此举愈发难以理解,似乎完全不合道理。 唯一的解释是,他又找到了足够赢过黑衣人的高手。高手或高手们正藏在太师府,摆出明晃晃的陷阱,等候黑影上门。 王小石叹息完了,二话没说拔腿就走。风雨楼三位楼主,连带杨无邪都有相同想法,同意这是个和过去一样的圈套。苏梦枕并未阻止他,默认他的行动,并遣人告知戚少商。假使黑衣人忽然出现,到太师府大闹,他们应当及时援手,务必配合她救出温柔。 然而,他们全部想错了。 当天下午,唐非鱼掳走温柔之前,赵佶出宫相会李师师,准备夜宿醉杏楼。 詹别野、童贯、方应看等人相继死去,使他失去一大批投契的臣子,在宫中踌躇四顾,终是找不到知心之人。所谓有对比有差距,这些人一死,李师师愈发显得难得之至,成为他在世间首屈一指的知己。他未把个人安危放在心上,反而沿着童贯身亡的路线,一次次出宫见她。 保护他的人死了,他自然可以再找。蔡京奉他的旨意,为他寻找得力的新护卫,很快便找到了数名好手,恭恭敬敬地荐入大内。赵佶对此并不关心,拨冗见了他们一面,连名字都没记住,就点了点头,同意他们入职。 他只记得一件事。新护卫来自江南同一家族,虽无血缘关系,却拥有同一姓氏——雷。 他认为这件事很好玩,而且有种全家倾巢而出,效忠天下之主的味道,自我感觉出奇的良好。他们具体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他不知道更不关心。反正,万一出了问题,他永远可以找蔡京问责。 有当今天子作为护身符,有米苍穹暗中协助,帮忙布置,雷凸、雷凹、雷壹三人进入风雨楼辖下地区,如入无人之地。赵佶沉迷于李师师的歌舞,几乎忘了这是人间还是天上。他们趁着他意醉神迷,偷偷溜出醉杏楼,于夜色渐浓时分,开始杀人放火。 这三人本是雷门败类,曾把雷门的火药秘方卖给金、辽两国,令宋军在战场上死伤惨重,因而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们自知犯了众怒,遂长期隐姓埋名,极少来京城一带。直到最近,雷纯看中他们的武功本领,拉拢他们,许以重酬,又将他们引荐给蔡京。三人终于扬眉吐气,一举成为负责赵佶安危的亲近护卫。 此事秘密进行,瞒住了舒无戏,是以金风细雨楼从未得到情报,更未想到皇帝在不知情的时候,充当了引狼入室的帮凶。 戚少商在醉杏楼附近,清点人马,安排接应苏夜和王小石。忽然之间,周围地动山摇,爆炸声接连不断。他惊怒之余,牵挂着李师师,匆忙吩咐几句,长身掠出风雨楼分舵的大堂。 掠出时,他忽觉两道针一样刺人的锐利视线,下意识抬头一望。 这一望过后,他再也未能移开目光。太师府护卫之首,“剑”罗睡觉正抱剑而立,从远处的屋顶上俯瞰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第三百九十三章 从戚少商发现罗睡觉,到苏夜抵达这一带, 最多过去五分钟。这五分钟, 竟像五年一样漫长。她到场后目睹的情景, 也只能用“混乱”与“荒谬”两个词来形容。 她悄然而至,停在附近酒楼的屋顶上, 紧挨烟囱站着,在同一时间,看见了七个值得注意的人。严格来说, 她视线范围里至少存在七十人。但其他人庸庸碌碌, 根本不会被她在意。 远处火光夺目, 近处十来支火把熊熊燃烧。火焰射出温暖的金红颜色,乍一看, 会以为这条街也起了火。天已经黑了下来, 月色却很明亮, 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到白衣独臂, 潇洒如天外神龙的戚少商,皮肤黑耳朵白, 整个人像一把剑的罗睡觉, 以及配合罗睡觉的一对斯文秀怯的夫妇。这对夫妇外表文雅娴静, 各持一只飞轮。双轮分成金银两色, 金轮灿烂夺目, 势不可挡,银轮阴柔曼妙,寒意浸人, 堪称日月并明,彩凤双飞。 金轮名叫“大日金轮”,持有者是雷门的“雷公”雷日。旁边那位少妇,正是他的妻子“电母”雷月,用的是“弯月冰轮”。他们联袂来到京城,先加入有桥集团,后因方应看之死,主动接近蔡京,在蔡京与米公公的授意下,参加了这次行动。 如果只有这三人,还不至于让戚少商心急。他只需拖延片刻,风雨楼援兵便会源源不绝赶来,帮他击退敌人。然而,双方动手不久,雷公、电母、梦中剑之外,又出现三名新的强敌。 三人中的两人,正躲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安全地点,远离游移不定的火把,像是见不得光。他们均穿黑衣,蒙着脸,唯有双手动辄紧握、松开,透露出心中的起伏不定。 这两人体型迥异,一个高一个矮。前者手指修长到怪异的地步,足有手掌两倍长,后者似乎没长手指,只剩两只光秃秃的手掌。由于这些异相,他们仅仅蒙住面孔,根本瞒不过有心之人。 明眼人一见便知,他们是“兰花手”张烈心和“无指掌”张铁树,合称“铁树开花”张氏兄弟。 这对兄弟所到之处,背后往往晃动着方应看的影子。他极为信任他们,常把最隐秘的任务交给他们去做,譬如说,接受他的指示,控制发疯了的七圣主关七。 一直以来,两兄弟兢兢业业,工作态度十分端正,效率也相当之高。结果方应看骤然逝去,他们成为零落四散的猢狲之一,彷徨无计之下,登门求见蔡太师,主动献出一个隐藏至深的秘密,作为得其重用的筹码。 蔡京正是在得悉这个秘密后,心思骤然活动,再一次燃起希望,甚至有了些许“天助我也”的庆幸感。 张氏兄弟因而得偿所愿,青云直上,获得不输过往的亲信地位。不过,他们身份较为特殊,最好亲临战场,所以才不情不愿地藏在这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出乎意料的是,戚少商也好,罗睡觉也好,雷公电母也好,张烈心张铁树也好,都算不上今夜的焦点人物。苏夜翩然落地,一眼便认出这六名顶尖高手。她只看了一眼,因为在第七人的对比之下,这六人只配她看这么一眼。 电光石火间,戚少商的对手已不是罗睡觉,罗睡觉亦不想攻击戚少商。他们两人仿佛中了邪,自发携手对敌,对抗在场的第七人。 那个人披头散发,破衣烂衫,双足之间锁有一条锁链,身量虽不甚高大,却给人以顶天立地的震撼感觉。他稳稳踩着屋脊,仰头望月时多,低头看人时少,即使目视对手,视线也游离飘移,像是他正透过他们,追念着记忆里的伤情过往。 乱发披拂下,他面容散发出浓烈的狂意,还有比狂意更浓厚慑人的魅力,让人觉得他既沧桑又清俊,既无畏又悲哀,既年轻又历尽世情,看他几眼,便会意醉神迷。可他双目空洞,似乎魂魄早已离体而去。这种惊天动地的奇妙魅力,真不知从何而来。 他断了一条手臂,单用一只手应付戚少商和罗睡觉,仍然稳占上风,将他们逼得手忙脚乱。而他用的,居然是白愁飞的“惊神指”。 “惊梦”、“破煞”、“小雪”、“初晴”…… 诸般指法被他一招招用出,挥洒自如,神妙无方,飘逸的不沾半点烟火气。说是动手杀人,不如说拨弦弄曲。即便白愁飞复生,也绝对想不到,惊神指法竟可达到如此不着痕迹,鬼斧神工的境界。 光看他的外表,人人都会以为他是个狂人兼疯子。唐三少爷蓄意装扮半天,都没他这么像乞丐。但是,他一出手便可压制京城群雄,让戚少商惊愕无语,让罗睡觉额头渗出汗珠。这等武功,足可比拟十个唐非鱼。 苏夜飞掠之际,听见这人暗哑的嘶喊。他朝天大叫,喊的是“我命由天不由我”,接着又哈哈大笑,说什么“由天还行,由人可就了不得了”。 他曾是“天敌”、“战神”,如今却像个白痴,害怕受人控制,却偏偏沦落到今日的境地,此生所爱唯有一名女子,那女子却离开了他。他失踪之后,一直压抑至今,总算有机会一抒郁气,如同破土而出的竹笋,迎风便长,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攻击所有人。 这人当然就是关七关木旦。 戚少商与罗睡觉相斗时,剑气凌云,剑芒侵入屋宇,惊醒了离这里不远的关七。关七震开身边的张氏兄弟,冲天而起,直接冲破坚固的屋顶,撞进四人纠缠不清的战局。 戚少商猝不及防,差点吃了大亏。罗睡觉早知有此一变,立即招呼雷日雷月,准备抽身远避。他潇洒转身,尚未潇洒离去,忽见关七满脸空洞狂乱,挡在他们前方的必经之路上。 他们想跑,关七跑得更快。他似乎很不满意他们临阵退缩,一边放声狂叫大呼,犹如患上疯症,一边施展白愁飞的“三指弹天”,将他们逼回原地。 罗睡觉肤色本就很黑,此时黑的真是像锅底一般。关七的指风如同剑气,锐利至极,又比任何剑法都灵动自然。他未及思考,已被逼到退无可退,只能和戚少商并肩作战,试图击退这位狂人。 别说他,就算雷公电母,亦未得到逃跑的机会。关七时常仰起头,呆呆凝视苍穹明月,也分不清是他的面孔更苍白,还是那泓月光。纵在此时,他的招式仍浑然一体,无懈可击。他们只有竭力破解抗拒的份儿,想都不必想逃走的事。 用温柔引走王小石,用罗睡觉对付戚少商,用张氏兄弟唤醒关木旦,正是蔡京筹划的三条毒计。 张氏兄弟说,关七头脑依然一片混沌,完全讲不通道理,心中仅剩悲怆狂乱之意。因此,他在醉杏楼一带苏醒,定会攻击金风细雨楼的人马。这是个如同神魔再世,无可抵挡的狂人,所以极有可能引来黑衣人。黑衣人口才再好,也无法说动一个疯子。到时候两虎相争,必定出现死伤。 蔡京喜欢见到死伤,乐意看他们死伤。无论死亡还是受伤,均有他施展手段的余地。他城府深,涵养好,却不能容忍风雨楼持续发展。因此,张氏兄弟送来关七的消息,他立马以此定计,试图从中挑拨,令两名不世高手豁命相争。 苏夜人未到,已经微觉心惊,猜出那个向天狂呼之人的身份。 她察觉关七的同时,关七亦觉察到了她。他面容之上,狂狷跋扈的情绪忽然消退,迷惘疑惑的神色愈来愈浓。紧接着,他举起仅存的一手,屡屡拍打面颊,似要把脑海里一点清明拍出来,然后狂叫数声,不理前后刺来的双剑,腾空而起,扑向苏夜所在的位置。 苏夜目睹的情景,就是关七当空扑向她,而戚、罗两人下意识从后追击的怪异场面。戚少商的青龙剑、罗睡觉的梦中剑,均为江湖上难逢敌手的高深剑法,此时双双刺空,就像把握不住关七的速度和位置一样。 她同样不理他们,夜刀出鞘在手,双眼紧盯关七。 关七飞纵时,似和月光融为一体,彼此再无分别。月色青白,他的脸也又青又白,展现出凄风冷月般的惨淡。他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而焦点正是她……脖子上挂着的龙纹玉佩。 他以一介凡人的力量,带动夜色月华,揪动每个人的心,大概不能再被称为“凡人”。气氛因他而改变,令人忧郁而空虚,对他感同身受。大部分人甚至不认识他,只是情不自禁,想在他面前跪倒膜拜。他们都觉得,即便尽聚京师豪杰,也未必能够奈何得了他。 他疾扑苏夜,罗睡觉心中陡然产生侥幸之情,暗自透出一口气,认为事态回归了正轨。 他自视甚高,而且不肯服输,可他当真不愿当关七的对手。方才他的印象是,关七并非敌人,而是莫可违逆的天意,毁灭性地打击他对梦中剑的信心。他宁可当个旁观者,在旁幸灾乐祸,观看双雄相争。 苏夜一手轻搭烟囱,一手轻握夜刀。夜风料峭,风寒如刀,她静立不动,神态十分安详从容,脸上甚至浮出一丝怜意。 关七能影响别人,却影响不了她。她必须阻止他,却很同情他的糊里糊涂,身不由己。何况,她眼光远比罗睡觉高。她知道关七这一扑,并不一定接续着杀招。 果然,关七扑至一半,忽然像个秤砣,毫无预兆地落了下去,落在她对面的房顶上。他鼻子因受击打之故,正缓缓淌下血珠,却无损于他的魅力。他瞋目而视,咧嘴而笑,用嘶哑的声音,痛苦的口吻问道:“你……你是谁?” 第三百九十四章 别人看苏夜,看到的是黑衣、黑袍、黑布遮面。关七看她, 看的却是重重遮掩后的真实容貌。 她面对这场倏然爆发的意外事件, 匆忙赶到现场, 正面凝视足以与方歌吟并肩的强大对手,神色仍然静如渊海, 具有令人心平气和的力量。她在这儿一站,连带关七也呆呆站住了,当场扭转气氛, 缓解了那股无形压力, 让人纷纷深吸气、深呼气, 如梦初醒似的,伸手去擦头上冷汗。 关七一动不动, 疑惑地盯着她。她落地之时, 他脑子里涌出许多零落的记忆碎片, 都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 他不在意她容貌美丑, 只在意那点似曾相识。他应该没见过她,却觉得她有点儿熟悉, 甚至于, 他依稀记得, 在某个电闪雷鸣, 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 自己曾和她交过手。 记忆相互冲突,所以他迷惑极了。他茫然四顾,尝试回想往事, 立即想起一道漆黑刀光,一道绯红刀光。两种刀光纵横交错,宛如上天撒下的一张大网,罩住了他,阻止他破网而出。 绯色轻盈如梦,凄艳绝伦,美如一场心碎肠断的离别。那道黑光则是深沉激烈,像一条穿出浓厚云层的深黑巨龙,张牙舞爪向他逼近。 他的手在身前乱挥,想抹掉这些纷乱的画面。这动作非常孩子气,也非常无助,却没有人会当他是无助的孩童。他试图回忆的时候,苏夜目光十分柔和,流露出关切和怜悯,触及他的心灵。在一大群或惊慌,或震骇,或另有所图的人里,她真是独树一帜。她无需解释,他已凭着直觉和灵性,明白她对他并无敌意。 因此,他若有所觉,突然安静下来,不再狂呼滥叫了。醉杏楼一带民居起火,硝烟气味早已飘散到这里,使环境非常糟糕。他却毫不在意,像是正漂在风光明媚的湖面上,任凭阳光照着他,享受难得的宁谧安详。 他自以为记得她,包括她的人,她的刀,她脖子上挂着的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于是,他混乱的大脑得出一个结论——她对他十分重要。 这个结论当然是错的,却不算太坏。至少,苏夜全身心同情他的遭遇,愿意伸出援手,将他拉出记忆的泥沼,而非利用他、调唆他,把他当作杀人工具。 苏夜见他木然呆立,眼神里的狂乱逐渐消失,心想他可能发疯发够了,顺口答道:“我只是个过客。你根本不认识我,所以我报上姓名,你也不会知道。” 不知怎么的,这个回答像是一道输错了的口令,让关七再度宕机。他又不说话了,仅是直勾勾望着她,像机器人多于像人。她简直能想象出他神经运转时,发出的吱嘎杂音。 她扫视一眼关七身后众人,发现他们要么大眼瞪小眼,要么集体变成了抬头看屋顶的木偶,竟无一人出声。她只好再接再厉,用尽可能温和的口气道:“关七。” 关七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病了,而且病的相当严重。你不该留在这地方,因为人越多,你的病就越重,”她耐心地解释道,“我有个主意,把你带到洛阳去,找那个姓温的照顾你,怎么样?” 入夜不久,北风刮得一刻比一刻猛烈,像是要把行人吹成风鸡。当然,这时候的夜晚,本就没有多少行人。今晚没下雪,也不会下雪,气温却很低,足够冻透棉衣,一直冷到骨头里。 关七一听“温”字,口中忽然发出怪异的呻吟声,哑着嗓子道:“姓温的?” 苏夜笑道:“大嵩阳手,温晚,温家的温晚。上个月我去了洛阳,和他谈过一次。他了解这二十多年来,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也愿意收留你,和你解释清楚,直到你彻底清醒为止。” 关七英俊而空洞的脸孔,倏地皱成一团。他用手掌拍打头顶,拍了几下,手指抓着头发,胡乱地梳理抓挠一阵,喃喃自语地重复:“温晚……温晚?” 远方的呼叱喝骂,仿佛隔了一张厚实的帷幕,离他远到不能再远。他人在梦境当中,离梦醒仅有一线之隔,端看能否戳破这个泡泡。 戚、罗两人至此已经收手,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同样未发一言。 两人剑法炉火纯青,浑然天成,足够以一当百,但关七一出,他们只能奋力抵抗,绝对做不到与他面对面,平静自若地侃侃而谈。 戚少商侥幸,罗睡觉不忿,雷日雷月面面相觑,悄然退后。四人身处敌对阵营,却都在想:为什么这家伙得到谈话的特权,而我们一照面就挨了打? 这时候,关七狂叫一声,用力一拍脸颊,哈哈笑道:“温晚!我想起来了,我认识温晚!” 他终于处理完脑海里卡着的问题,冷笑出声,一气呵成地道:“温晚,温晚很好。但你不好,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你以前阻拦我——” 有个极重要的名字,在他唇齿间跃跃欲出,但他就是想不起来。他须发戟张,神威凛凛,指着苏夜道:“你以前耍过我,现在又来!你——” 他眼前浮光掠影,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其一,是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合谋,雷损和苏梦枕联手围攻他,砍断了他的手臂。其二,是两道纷落如雨,疾掠如风的不世刀光,耀的他眼花缭乱,最后从天而降一道惊雷,劈中了他,有人趁他怒骂上苍,仓皇而走时,一刀将他断臂。 这两种记忆都很正确,也都有缺失混淆的部分。两者混在一起,更令他云里雾里,头痛欲裂。到了此时,苏夜仍不知他获取了另一个关七的记忆,仍以为他从未见过她,柔声道:“耍你的另有其人,你看!” 她手握夜刀,忽地指向张氏兄弟躲藏的阴暗角落。关七霍然转头,望向她指出的地方,乱发间双目神光如电,哪有半分萎靡糊涂的意味? 这一转头,他像下山的猛虎,张氏兄弟像失去后路的兔子。两人面色苍白如纸,一看关七,一看苏夜,均生出大难临头的恐惧感。 所幸,苏夜继续说道:“你既说温晚很好,我们就去找他。你刚才说,我命由天不由我。也许事实当真如此,但命运并非不可改变。请你耐心等待,不要强迫自己回想,有人会帮你梳理记忆,回答你的疑问。” 不知不觉间,每个人都捏了一把汗。他们均希望她多说几句,继续安抚她对面的狂人。她苍老的声腔富有韵味,冷静到无人可比,听上去十分舒服,像安慰孩童似的,不纵容也不挑衅,采用平和理智的态度,耐着性子同他讲道理。 最奇的是,关七竟一反常态,认真听起了她的道理。 她用温晚引开他的关注,用张烈心和张铁树转移他的敌意,效果堪称昭著。关七再度被她说服,手臂缓缓垂落身侧,满头乱发不再颤动,目光也稍显清明,自言自语地道:“找温晚,温晚,温晚……” 他一苏醒,立即发狂攻击周围的高手,目光所及之处无人幸免,与其说是战神,不如说是狂魔。戚少商放弃说服他,罗睡觉放弃逃之夭夭,开始认命地应对这位不世强敌。苏夜现身之后,他反而茫然不知所措,生一会儿气,听一会儿话,与之前大相径庭。 罗睡觉心思何等敏锐,隐约察觉这不是他们首次见面。关七倒还罢了,反正不认人,也不讲理,把所有人看作欺辱他的敌人。苏夜却大出他意料之外,似乎是有备而来,完全不以强敌为意。 他恍神之间,心中升起不祥预感,认为蔡京的阴谋马上会被挫败,而关七将被那黑衣老人拐走。他有很多选择,但他一样也不想干。如果他练成了“梦中剑”,还可考虑在梦中寻找敌人,在梦中杀人。如今,他只想速战速决,而非在此傻站着,等候绝不愿意看见的结局。 就在此时,关七背后街道的墙角处,突然传出一声大喊。 这人不顾一切地嘶喊道:“关七爷!你还记得小白吗!” 关七重重一震,放声狂叫,全身上下触电般不停颤抖,既是满心激动,也是悲愤使然。他终于想起了那个和温有关,在心中徘徊不去的名字。此人叫出小白的名字之时,他犹如醍醐灌顶,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意义,而周边一切均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与此同时,那根烟囱啪的一声,从中折断。上半截骨碌碌滚落街上,一路滚出很远。饶是苏夜定力堪比定海神针,此时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掌拍断了离她最近的东西。 嘶喊声一刻不停,“小白就是六分半堂的雷纯姑娘!七爷,你走之后,她被人欺侮得好苦!她一直在等你,你怎的迟迟不来!” 弹指间,关七双目已变为赤红,充满了绝不该在他眼中出现的血丝。苏夜方才那一番掏心挖肺的话,立时化为泡影。她只能看到关七的背影,却知道他心潮澎湃,怒不可遏。 话音未落,关七哈哈大笑,蓦地跃离屋顶,如鹰隼捕捉鼠兔,掠入屋檐下的暗影,抬手把那人抓了出来。他双脚似乎不必触地,踩着空气便可原地上跃,双腿微微一曲,凌空跃回他原来站着的地方。 说话之人胆气的确不小,被他一爪抓在喉咙上,依然坚持说道:“那黑衣老王八是骗你的!他仗着金风细雨楼的威势,在京城横行霸道,逼迫雷姑娘委身下嫁,你还不赶紧杀了他!” 第三百九十五章 这一声响亮的指控,真是石破天惊, 云垂海立, 惊得众人眉毛直跳。关七还没怎样, 戚少商先咦了一声。 他赶紧看向苏夜,却见她毫不在意, 仍是那副样子,仍是那个态度,只微偏过头, 打量被关七抓着脖子提上来的人。那人四肢乱舞, 挣扎不休, 呼哧呼哧地喘息,脸庞已经憋得发紫, 显见武功低微, 连杀都不值得去杀。 让他来当敢死先锋, 将污水泼向苏夜的幕后主使者, 看透了她和关七的为人,知道他们不屑为难无名小卒, 多半会放他一马。哪怕苏夜怒气勃发, 提刀杀人, 他们也只会失去一名平凡喽啰, 又有什么了不起? 戚少商看苏夜, 罗睡觉看苏夜,街上举着火把、提着灯笼、拿着兵器的每一个人,都在看苏夜。他们若非见过雷纯, 就是听闻她绝艳惊人,乃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美女。黑衣老人若一时想不开,打她的主意,着实再正常不过了。 他们在看,关七当然也在看,满眼都是懵然不解之意。他目光狂乱空荡,有如发疯的野兽,其实能够看破一切表相魔障。再多掩饰,也无法对他起作用。 因此,他疑惑起来,瞅着她想了半天,偏生想不出正确答案。他于同时发现,苏夜眸中的怜悯瞬间灰飞烟灭,被嘲讽和讥刺取代。她根本不看他,冷冷注视那张扭曲了的面孔,嘴角噙着一抹诡异微笑,似是觉得这件事十分可笑。 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个年纪与雷纯相仿,容貌与雷纯在伯仲之间的美貌女子。一时间,关七迷惑极了。他想不明白那人的指控,不知所谓的“黑衣老王八”另有其人,还是面前这女子真的威逼雷纯嫁给她。 戚少商有些想笑,却担心他狂性大发,笑都笑不出来。除他之外的人,一半心惊肉跳,生怕大战再起,一半幸灾乐祸,觉得黑衣老人即将遭殃。 不知从何时起,周边北风呼啸,天际阴云四合。云层自虚空之中涌出,黑沉沉、灰蒙蒙,翻卷如岸边浪花,一重重向半空的明月推进。可是普通云彩,包括阴云在内,可以移动得这么快吗? 谁都不是气象学家,所以谁都说不好。事实上,他们根本没去注意天空,全部提着一口气,像舞台下的观众似的,目不转瞬盯着关七,等待这狂人因言生怒,一指点向对面的黑衣人。 今夜原本月明星稀,绝无雨雪之兆,将会是个干冷干冷的夜晚,谁知中途天象大变,像是要降下大雪。黑云弥散时,苏夜颈中玉佩忽然嗡嗡震动,似在感应天时,使她下意识仰头望向天空。 她对这阵天气变化,比对那个无名鼠辈更感兴趣。四方黑云迫不及待,急匆匆挤向关七所在的位置,不停挤压月光笼罩的范围。 她往四个方向各瞥一眼,心里陡现不安感觉,总觉得云中电闪雷鸣,透出与环境殊不相称的明亮光芒,再仔细一看,才敢确定云就是云,云后并未出现什么奇怪光亮。 玉佩仍在震颤,时而急时而缓,好像变成了会震动的手机,却不肯告诉她应该怎么接这个电话。她只好将它置之不理,把注意力放回关七身上。 这时,关七看了看她,再看看手中之人,乱发忽地根根竖起,面容亦因愤怒而扭曲变形。他大吼一声,将人像篮球一样,凌空抛向远方。那人当空划出一道抛物线,足足飞了四五座院落,九十间房屋,才砰然撞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上,砸破屋顶掉了下去,自此没了声息。 他放声大笑,笑声里五分狂傲,五分悲辛,说不出的辛酸凄凉。他背对苏夜,双眼直瞪稍远些的戚少商等人,厉声道:“你们耍我——你们都在说谎!你们把纯儿当成诱饵,既想害她,也想害我!” 他如刀的目光一晃,盯向罗睡觉,“纯儿在哪里?” 罗睡觉道:“啊……我……这……” 他不愧为七绝神剑之首,尽管心神涣散,信心不足,仍及时反应过来,抬手直指苏夜,坦然道:“在他那里!” 关七回头,只见苏夜唇边冷笑更浓。事已至此,她当然不必多说,甚至不必多做解释。她只是静立不动,有一眼没一眼瞟着罗睡觉,并不在意别人有何举动。 罗睡觉急中生智,却忘了她一直是对关七最好的人。她的尝试已经失败,可她至少试过。关七发了狂不假,可他不是真正的傻子。关七视线掠过她的脸,刹那间扭回前方,一双癫狂迷乱中藏着似海深情,狂狷不羁中藏着沧桑深沉的眼睛,直直映出戚、罗两人的身影。 这双眼睛充满了血红怒火,烧得他们忘了天上还有云月。罗睡觉掌中忽地弹出一道白光,带来死亡的死寂白光,一剑后发先至,迎向横越而至的关七。 关七飞越屋梁,满头乱发随风飘摇,动作既快又慢,叫人摸不准他的位置。他人在半空,徐徐抬手,徐徐弹出了两记指法,一是“惊梦”,打向罗睡觉,一是“破煞”,打向戚少商。戚少商明明没得罪他,却也逃不过他滔天的怒火。 他之前稀里糊涂,听着苏夜讲的道理,从疯疯癫癫变成半疯半傻。和他说话,并不比和海豚说话更轻松,但至少能让他听进去。 如今可好,小白的名字一出,他立马回归讲不通道理的混乱状态,即使地裂山崩,天下万物归于寂灭,他也得先找到小白。更糟的是,他似乎再一次产生误会,认为小白便是雷纯,而大家正在迫害她,欺负她,需要他为她撑腰解围。 苏夜纵声长叹,无语问天,叹息失去了老年人的沧桑感。但是,哪还有人在意她如何叹气。戚、罗不及多说,双剑并出,一道青光,一道白芒,仿佛青白色的飞虹,凌空直刺苍穹,想化解他技近于道的指法。 有这两把神剑在前抵挡,雷日、雷月连忙飞身急退。 就常理而言,他们并不愿抛下罗睡觉。可他们知道,金风细雨楼的人马越围越多。他们带来的人手一个接一个,做了刀下亡魂。关七固然威震天地,让人瞠目结舌,但时间一长,众人记起火头尚未扑灭,敌人尚未杀尽的话,总会行动起来,呐喊着扑向前线,围攻还在杀人的雷凸、雷凹、雷壹。 何况,一旦被关七缠上,真不知能否逃生,何时才能逃生。两人一向夫妻连心,同进同退,此时对视一眼,双轮并举护在身前,准备撤离战场。 金轮光芒万丈,银轮冷月侵人。金银混成月光般的颜色,替代了逐渐隐于云后的明月,洒落一片变幻莫测的光影。蓦地,两人背脊同时发凉,感到一股寒意遮天蔽日。阴云未及合拢,黑气抢先一步降临,先吞大日金轮,再噬弯月冰轮,眨眼之间,双轮光芒沉入比夜色更浓的黑色波涛,闪了几下,不复存在。 雷月斯文秀气的脸上,神情陡然万分惊恐。一股黑气缠住冰轮,如有千钧之重。与此同时,她听见无数细微琐碎的声音,正是夜刀在切割冰轮边缘的铁齿。苏夜每出一刀,力道便加重一点儿,刚削到一半,冰轮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挫裂声,从中裂成两半。黑龙般的刀光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一刀搠进雷月胸口。 苏夜神色平静无波,似已接受失败的现实。狄飞惊所料不错,她确实无意追杀无名之辈。但说这一刻,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并不为过。 她与温晚谈过之后,已了解关七、小白、雷纯三者间的关系。她并不想利用这个秘密,最多打算防患于未然。可惜,几乎每一次,她的对手都令她失望。她有时会想,在这个大宋江湖里,究竟有几个人值得她光风霁月,手下留情? 若非关七看破她的伪装,愤而迁怒诬告者,她已同他战在一起。今夜的布置,看似针对金风细雨楼,其实完全是针对她。她之前还有些意外,等听见关七的长啸,看见他的身影,便什么都明白了。 雷公电母两人,加起来未在她手头走过五十招。她出手何等之快,瞬间裂碎日月双轮,一刀一个杀了他们,再回身时,恰见关七五指连弹,罗睡觉左支右绌,纵有戚少商在旁帮忙,也应对得十分吃力。 她无意对上关七,因为他是她平生仅见的强劲对手,因为他头脑混乱受人影响,因为她和他的激战毫无意义,也因为这是金风细雨楼的地盘,而风雨楼正在被人袭击。她需要尽快解脱戚少商,使他能够支援其他区域。 孙青霞赶到之时,空中倏地传来轰隆巨响,犹如冬雷震震。他骇然抬头,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要下一场罕见的深冬大雷雨?然而,浓灰的乌云里并无电光,只有一点隐约透出云外的金黄光芒,转瞬而逝,像是半天泻下的月华,又和平常的月光有点差别。 乌云当中,有两个地方很不对劲。云朵形状稀奇古怪,是他从未见过的。 但他终究是一介凡人,不甚关心天上的事,赶紧把目光转回地面。这时他亲眼看见,苏夜人刀合一,急速逼近关、戚、罗的战团。刀光凛然生威,刀意至快也至烈,不是闪电更胜闪电,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凶暴之气,一刀便刺进了罗睡觉的脊背。 罗睡觉嘶声道:“你——” 苏夜冷笑不绝,笑完了,倏地喝道:“关七,你要小白,我便告诉你小白在哪里。你问这些人要小白,乃是找错了人!” 第三百九十六章 关七见她在双方激战时趁机杀人,杀死一人还不够, 竟连续杀了三个, 眉目之间大有怒色, 显然瞧不起她的卑鄙举动。但是,小白的地位无与伦比, 她最后半句话尚未说完,他倏地停手,厉声道:“好!她在哪里?” 这时, 孙青霞来到近旁, 准备上前帮手。关七停手, 他茫然不知所措,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虽然掣剑出鞘, 却不知该不该出招。 他也好, 戚少商也好, 罗睡觉也好,都是名气极大的剑客, 落在关七眼里, 分量居然和蝼蚁差不多。关七傲然昂首, 正眼都不肯往他看一眼, 等了不到一秒钟, 忽地仰天长啸,向着苍天,徒劳地呼喊道:“她——在——哪——里——” 啸声极为苍凉, 如同濒死野兽的求救,好像找到了小白,他就能活下去似的。苏夜不再拖延,平静地道:“小白在方歌吟那里,受他保护。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和方歌吟、桑小娥夫妇在一起。因此,你在京城找多久都没用,你想找她,就得先找方歌吟。” 黑云愈浓,风声愈急,虽说没下雨,天却黑的堪比暴风雨之夜。苏夜情不自禁,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眼瞥见孙青霞方才所见的、那两朵奇形怪状的云,眼神顿时一滞。 漫天乌云蔽月光,云层之下,关七当场愣住。对他而言,方歌吟的名字不如温晚那么熟悉,所以他开始苦苦回忆,神色颇为苦恼。 苏夜见他不答话,无奈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若不记得方歌吟,记不记得方应看,开封府的小侯爷方公子?方歌吟便是他的义父。可惜方公子英年早逝,知道小白下落的,实在只剩方歌吟一个人了。” 关七陡闻方应看之名,蓦地瞥向张铁树、张烈心兄弟站着的角落,但见那里空无一人。苏夜忙着去杀罗睡觉的时候,他们见势不妙,二话没说就跑了,侥幸逃得一命。 他看了一会儿,愣了一会儿,缓缓问道:“你没骗我?” 苏夜道:“没骗你。” 关七伸手,指着戚少商等人道:“可他们都骗了我。” 他的手不大,皮肤很白,有点像孩子的手。可他伸出一根手指,便能令人胆战心惊。戚少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如临大敌,下意识握紧剑柄,也想跟着苏夜摇头。 “他们无足轻重,谁都不在乎他们,”苏夜赶紧劝说道,“我要骗你,必定是骗你去做其他事情,你自己说说,到现在为止,我有否向你提出要求?有否叫你先杀了我的敌人,再告诉你小白的下落?”关七说:“啊——” 这一声拖得很长,空洞且无意义。他迟钝混乱的头脑努力转动,思考面前之人值不值得相信。 不过,她向他提起温晚,倒是一记妙招。当年小白离他而去,他百般寻找,踏破铁鞋无觅处,去了一趟洛阳,竟把无辜的温晚打成重伤。从那之后,温晚给他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刻,几十年也无法忘记。 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揉着额头和太阳穴,还有一双眼睛。他发出的声音里,仍然残存着痛苦,却已好得多了。然后,他突然闭上双眼,挣扎许久,再度睁开,向苏夜嗔目而视,道:“那——” 今夜发生的事确实非常多,而且一件接着一件,让人目不暇接。关七犹豫不决,似有同意她提议的倾向,答应去见温晚一面。但他刚刚开口,远方夜空忽然升起一道梭子般的金色烟火。烟火升至高处,爆裂散开,凌空天女散花,洒出千百点灿烂金雨。 更奇的是,金雨散落未尽,稍近些的地方也有两道烟花响箭,无声无息升腾高飞,在空中爆出两团金红色的光彩。 烟花笼罩之处,金红光芒照亮大地,张氏兄弟狂奔疾走的身影陡然出现。仅过了这么短短一段时间,他们竟已逃出很远。 苏夜心头一凛,心知这三道烟花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她不及多说,赶紧道:“如果你愿意,我们马上就……” 她口气不可谓不诚恳,用意不可谓不厚道。然而,关七已经听不进她的话,因为他隔着许多大小屋舍,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听见了蔡府中传来的另一个声音。 那里,有一位身着水蓝纱衣,端坐轻抚瑶琴的女子,幽然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七哥……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周围的景色与人物,由于苏夜苦口婆心的解说,逐渐变得清晰而符合逻辑。他心里的无数纷乱思绪,正在被一个个归门别类,放入虚幻的柜架之中。但这一番清吟细细,有如春风化雨,瞬间侵入了他心田。 天地万物都迅速模糊了,世界变为混沌一片,而他茫然不知所措。二十多年前,因小白离开而生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再度吞没了他的神智。 他狂叫出声,不顾一切地大喊道:“小白!你在哪里!是你误会我了,我一直都深爱着你!” 那女子沉默许久,忽地问道:“你既然爱我,为何……为何要让六分半堂的雷损,把他女儿下嫁给你?” 关七愣了一下,急忙叫道:“是我弄错了,把你和她弄混!我……我从没想到,世上竟有人与你容貌如此相似!都是我稀里糊涂的过错,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惹你生气!” 任凭他怎么大喊大叫,当众剖明心志,那女子也没再开口,似要从此和他音书两不闻。他一急,身形展动,腾空高飞,犹如翱翔于夜空的巨大枭鸟,不理身下众人,直奔蔡府方向。 苏夜失望之极,但身边没了烟囱,已然无处发泄。她不是关七,没能听到那女子的幽吟之声,只好自认倒霉。她匆匆望向戚少商,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便不再耽搁,同样长身飞掠,紧追关七而去。 关七为何赶往太师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但凡与蔡京扯上了关系,绝对不会有好事。她真希望他是去杀蔡京的,就像元十三限那样,一力承担所有责任。但这是她的白日梦,并不适合在夜晚做。 关七飞掠之快,宛如雨燕全力追逐蚊虫。他掠到哪里,黑云便追到哪里。浓厚乌云席卷了半个天空,云中暗影却越来越明显,扁的像个碟子,形状又有点像蜻蜓。 苏夜实在顾不得头顶是蜻蜓,是蜘蛛,还是大黄蜂。她全力以赴,追赶天神化身一样的关七,途中三次抬头往天上看。 那两处暗影边缘清晰可见,轮廓亦逐渐凸现出来,整体造型已是呼之欲出。尽管她不喜欢多想,却不得不怀疑,它们好像是她前世经常听说的一样东西。 关七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位于现实与虚幻的交际点。她却觉得自己真在做梦。若非梦境,怎么会在汴梁城的天空中,看见疑似外星飞碟的飞行物? 苏夜原本微觉郁闷,发现高空的不明飞行器后,大部分郁闷便被困惑取代。关七在她前方,倒是一无所觉,闷着头向前狂奔,像是要把她引进他荒诞无稽的梦。 他足不点地,无需调息换气,一路大叫出小白的名字,喊着喊着,还没喊上几次,已掠进了太师府的厚实高墙。 蔡府后园东侧,有个叫“醉梦东篱”的宽敞院落。院子的正堂主厅,叫作“蕊雪堂”。这是蔡京赏菊赏雪的地方,每到秋天,院中将摆满千百盆各地送来的珍奇菊种。今年八月十五,方歌吟进京拜祭爱妻时,蔡府工匠刚结束了修缮工程,将此处整修得焕然一新,盎有古意。 关七掠近时,蕊雪堂里传出动人心弦的优美琴声。琴声淙淙,如山间流淌的小溪,溪水上笼罩的水气。弹琴人柔声长叹,尽显怅然若失之意,然后轻轻道:“七哥,你回来了!” 这声叹息轻的不能再轻,却像晴天霹雳,震得关七魂飞魄散。他倏然停下,木头人般站在蕊雪堂门前。大门虚掩着,像是无声的邀请,请他入内一探究竟。 门开了。 这是一间奇怪而神秘的厅堂,陈设与任何地方都不一样。里面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常见的古玩摆设,只有一重重垂落的轻纱幔帐。幔帐最深处,丽人倩影若隐若现,并传来清淡的幽香,如同人间仙境。 那女子惊艳当世,丽绝天下,双袖一垂至地,有股“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脱俗味道。她蹙着秀眉,遥望迤逦进门的关七关木旦,容色似喜还悲,柔声道:“你来了,你就站在那里,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当然不是一个人在这里,身边还有一名垂着头,神态谦卑恭敬的侍女。这侍女脸朝暗处,五官模糊不清,只能望见她高挑修长的身形,颈口垂落的水晶坠子。 关七到得她面前,简直温顺至极。她一个口令,他便一个动作,绝无半分违逆的意思。两人痴痴凝视彼此,仿佛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其他事。不知过去多久,关七才颤声道:“你……你过得好不好?” 那女子凄然摇头道:“我不好。” 关七当即变了脸色,怒道:“怎么会不好?” 那女子凄声道:“没了你,我怎么会好?你走之后,幸亏好心人庇护我,照顾我,给我遮风避雨的地方。不然,我早被人欺侮死了,哪有运气等你回来?” 关七周身剧震,眼中凶光大露,仿佛要把欺负她的人揪出来,一拳打成肉饼。他厉声道:“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第三百九十七章 雷纯清艳惊丽的玉容上,如同冰面裂开了一条细纹, 陡然现出一丝寒意。这一刻, 她眸中绽出一股英气, 一股置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比任何人都更像一朵带毒的鲜花。她举起纤纤素手, 向他身后一指,惨然道:“就是他!” 关七倏然回首,恰见苏夜一身黑衣, 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她依然面带微笑, 笑容讽刺到了极点, 几乎让人感觉可怕。 “他对我不怀好意,几次三番欺负我, 你尝试掳走雷损爱女之时, 他也在逼我委身, ”雷纯低声道, “可惜世间英雄屈指可数,竟无人是他对手。你既说你深爱着我, 何不马上杀了他, 替我出气?” 关七眼睛再一次睁大了, 瞪着面前的苏夜, 似是要对她发怒, 偏偏发不出去。他一见雷纯,立即推心置腹,恨不得剖开胸膛, 把跳动的心脏捧到她面前以示心意,对她怎会有半点怀疑?如果她索要天上的月亮,他现在就去搭个梯子,开始往天空爬。 然而,苏夜就是苏夜,一个年纪很轻的美貌女子。她唇角漾出的讥讽笑意,显然源于雷纯指鹿为马的指控。 他一方面不肯怀疑小白,一方面不想怀疑自己的眼睛,忽然之间闭眼摇头,想甩开那并不存在的“幻觉”。但他睁开双眼时,苏夜仍站在他对面,含笑望着他们两人。 雷纯稍稍抬高声音,叹道:“你不肯下手?你……你有了雷姑娘,就变了心,对不对?” 关七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忙不迭地转身正对着她,慌乱地解释道:“不,绝非如此。可她……小白,你莫非认错了人?你仔细瞧瞧,她怎会……” 雷纯蛾眉紧蹙,神情半是恼怒,半是失望,霍然道:“你不动手,我自己来!” 她水袖一拂,款款站起,犹如玉盘里养着的水仙,一举一动均有万种风情。苏夜冷笑不绝,举步向前走去,却见关七横跨出一步,挡在她和雷纯中间。 他依然大惑不解,直觉这件事有哪里不太对劲。然而,即使他心存疑惑,也始终以雷纯的安危为第一要务,见苏夜移步,立即拦住了她,毫不客气地说:“她不喜欢你,你不能接近她!” 刹那间,他已下定决心。倘若雷纯真的因为这事生气,拂袖而去,那他也顾不得青红皂白,先打杀了这名身怀不世武功的神秘女子再说。他并非不讲道理,只是,他早就疯癫了,糊涂了,任人玩弄而不自知。在他心里,世间所有人,都不如小白那样重要。何况苏夜武功极高,高过他今夜所见的所有人。他和她动手,怎么都算不上欺负弱小之辈。 他心头杀意大起,周身剑气随之大盛,手中无剑,整个人却变成了一把神威凛凛,直刺苍穹的神剑。寻常人等,难近他身畔三尺之地。 雷纯原本以为,扮作“小白”引诱关七,乃是万无一失之计。多年前三合楼一战,人人都知道她是对付关七的核心人物,只因她和那位小白容貌相似。她朱唇微启,便可影响关七的头脑心志,令他不知不觉间坠入陷阱。 她十分厌烦他,把他当作隐藏着的偌大威胁,打算拔除这根眼中刺,肉中钉。她不止一次想过,倘若他成功掳走她,那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可惜,她想杀他,却不能心急。她得先用他对付黑衣老人,然后一石二鸟,同时消灭两个大敌。 因此,关七迟疑着不出手,她立刻紧张起来,双颊亦泛起惹人怜爱的娇白。幸好她起身欲走,关七马上作出反应,一边拦着黑衣人,一边近乎于哀求地望向她,道:“小白——” 苏夜仍不看关七,只看雷纯,和那名蓄势待发的婢女。 雷纯纤纤弱质,让人忍不住怜惜惊艳。她的婢女容貌亦颇为出色,具有男女难辨的英朗气度,而且气质飘逸出尘,秀丽端雅中,透出遗世独立的忧悒与孤寞,绝非普通女子。尤其她那双眼睛,真是黑白分明,明若秋水,好看到可以用它们写一首诗。 她看了几眼,不由自主流露出欣赏之意。与此同时,她陡然提气,舌绽春雷,用堪比少林狮子吼的雷霆手段,怒喝道:“关木旦!你仔细看看,她是小白吗?” 这声呼喊,如同当空炸开一声惊雷。天上似有东西呼应她的叱喝,也呼啦啦一阵响亮,震的雷纯脸上血色尽退。 关七吃了一惊,如遭雷亟,无形剑气亦为之一敛,瞪着苏夜道:“你说啥?” 苏夜不给他时间多想,更不会让雷纯有机会开口,厉声道:“这是雷损的女儿,雷纯,不是你的小白姑娘。她们两人相差二十岁!小白离开你时,她尚未出生,她只是雷纯,不是小白!许多人利用她们容貌的相似,找她来对付你,杀死你,今天还想挑唆你我相争!” 雷纯几次想开口,终是蒲柳弱质,受不住这电闪雷轰般的摧折,不由伸手捂着双耳。那名侍女踏出灯影,上前搀扶她,运功助她抵挡。 “你已糊涂了二十多年,你该清醒了,”苏夜语气趋于平缓,但每吐一个字,就像在蕊雪堂里擂动一声战鼓,“你应当认清楚谁是谁,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去找温晚,和他一起寻找小白。” 这时候,外面好像出了大事,连续震开一连串的雷鸣巨响。巨响滚过屋顶,连屋瓦都不停晃动松落。雷纯彻底支持不住,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一步。她看见关七瞬间垮掉的面孔,看见他茫然投过来的目光,一对明眸盈满了惊愕和失望,不愿相信他会忽然恢复神智。 她吃惊不假,别人却也没好到哪里去。苏夜颈中玉佩疯狂乱震,像只被一万条短信攻击的手机。她不得不用力按住它,以免它变成藏在衣服里的青蛙,在领口附近一鼓一鼓,。 而关七关木旦,震惊程度为在场诸人之冠,哆嗦的频率如同这枚玉佩。苏夜当面喝破雷纯身份,犹如在他头顶重击一锤,硬是把他打出了荒诞的梦境。 他不知所措,定睛一看,发现她居然说得对,那名女子居然不是他的小白。她温婉柔静,娉婷动人,容貌与小白足有七八分相似,却并非真正的小白。迷雾被拨开之后,两人的不同处便十分明显,再也迷惑不了他的头脑。 二十年,已经二十年了。小白离开他足有二十年,现在下落不明,不知在何处吃苦受罪。这些看似枭雄豪杰,其实蝇营狗苟的江湖人,仍在利用她,把她当成吸引他的香饵。 他惊极,怒极,也恨极,望向雷纯的眼神炽烈如火。只是,这份炽烈已非来自痴情,而是憎恨。他有如受伤的猛兽,蓦地仰天长啸,放声狂笑,再低头的时候,浓厚的杀气如有实质,一步步逼向前方。 水晶微光闪动,水晶的主人从容自若,极为自然地搭上雷纯香肩,将她稍稍推后,自行充当防护她的盾牌。到了危急关头,她终于从昏暗处走出,保护她的小姐,不惜直面京中两名最可怕的高手。 苏夜盯着这名“婢女”,打量他完美无瑕的鼻梁、下巴,清澈无波、眼尾稍微上挑的双眼,以及那一见难忘、始终垂头瞧着地面的独有姿势,失笑道:“狄大堂主,你好。” 六分半堂大堂主,“低首神龙”狄飞惊淡然道:“你也好。” 窗户之外,突然滚入一个瘦小枯干的中年人。他非常瘦,却是那种短小精悍的干瘦,皮肤下几乎没有脂肪,只有经过千锤百炼的肌肉。 他就是六分半堂的二堂主,雷门的雷动天。 两人分列雷纯身前,护卫着她,绝不让任何灾难降临在她身上。精干强悍的雷动天、孤寞出尘的狄飞惊,以及那艳如寒梅的女子,对比极其鲜明强烈,形成一副观之不倦,韵味十足的画面。 关七眼都不眨一下,因为他即将攻击雷纯。纵有千军万马,也无法阻拦他杀她的心思。这原本不关苏夜的事,可她想了想,到底不忍目睹即将发生的惨剧,叹道:“让我来……” “吧”字尚未出口,已被天空中的巨响淹没。苏夜轻呼一声,不是因为那震耳欲聋的响声,而是她的玉佩。 玉佩上传来浩然巨力,忽地脱离她的控制,被一只隐形的手提起,飞出她衣领,崩断系着它的丝绳,奋不顾身地奔向天空。所幸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只觉它在手里左冲右突,恨不得马上与空中那东西相会。 巨响之后,还有强光。一道雪亮的光芒照着蕊雪堂,仿佛十道闪电同时打在屋顶,连屋内的人都察觉到不对。 苏夜当真吃了一大惊,险些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她附近的关七猛然抬头,指着上空,喃喃怒骂,像是在和一个未知的存在对话,细听怒骂内容,全是不忿天意,轻视上苍的悲愤言辞。 关七现身的时候,总伴随着异象,她拢共见过他两次,两次都听见震耳欲聋的响声。然而,即使天降冬雷,再劈他一次,也不会让她更惊讶。 她有自己的事要忙,已经顾不上他。她用力握紧拳头,生怕玉佩当场逃跑。不问可知,玉佩的诡异行动,密切关联着空中的“飞碟”。与杀雷纯相比,其他事情都是小事。可是,与失去玉佩,无法返回现实世界相比,雷纯也不再重要了。 黑衣人在抢救随身饰品,关七在跳脚大骂上天。对面三人并未觉察云中异状,固然万分惊讶,却不像他们那样身临其境。 狄飞惊迅如闪电地瞥向雷动天。雷动天森然一笑,腰身微躬,顺手一拍桌上瑶琴,炮弹般向前弹射,一掌拍向木然呆立的关七。瑶琴兜头盖脸,发出风雷之声,飞旋着直砸苏夜。 他猱身扑近,独自阻击两大高人。狄飞惊则反其道而行之,一把揽住雷纯纤腰,带着她退向那扇大开的窗口,从窗中疾退出去。 第三百九十八章 狄飞惊一出蕊雪堂,立即掠到墙边叶片凋零殆尽的枯树丛, 扳动墙上隐藏着的机括。 机括外表像是一个铜制兽头, 其实是堂中机关的总枢纽。他扳下它, 蕊雪堂的窗户、大门当即生出连锁反应。只听隆隆数声,厚实的铜板急速弹出, 封住所有出口,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铜板合拢之时, 苏夜掠向窗口, 却被雷动天奋不顾身拦住。她右手紧握龙纹玉佩,以左手出刀, 兀自势不可挡, 一瞬间刺了他四五刀, 刀刀致命。但雷动天心存必死之志, 不顾自身安危,双手紧扣住她, 以“大雷神功”护体, “五雷天心”连续拍击她肩胛和后腰, 硬是把她拦了下来, 直到蕊雪堂密封完毕, 变成巨大的密室。 狄飞惊终于长吁出声,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低声道:“小姐, 已经没事了,咱们成功了。” 雷纯俏立在他身后,宛如迎风怒放的白梅,纤手抓着斗篷领口,既似兴奋,又似遗憾。她唇角梨涡浅现,美目顾盼,射出得意的光芒,柔声应道:“是啊,只可惜了二堂主。” 狄飞惊叹道:“他执意这样做,别人有啥办法?” 机关发动,封锁关七所在的正堂大厅,让他和苏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才是雷纯明知他觊觎她,仍冒险出声,引他到太师府相会的真意。 六分半堂连续损失多名精锐,实力严重削弱。仅凭狄飞惊、雷动天两人,决计胜不过这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战神,即便加上米公公、朱月明,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何况,引来关七,等同于引来与他激战的黑衣老人。她之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因为事先做了大手笔的准备。 张铁树、张烈心兄弟投靠蔡京时,告诉他,关七一直在方应看控制之下。蔡京万分庆幸,认定这是天赐良机,不可放过。纵使如此,他也绝不会认为,自己应该把所有赌注压在一个疯癫了的狂人身上。 他的第一步计划是,关七惊醒过后,战意勃发,在风雨楼地盘上出手伤人,致使风雨楼高手死伤惨重,逼迫黑衣人现身与他大战,然后双方两败俱伤。 倘若事情发展不够尽如人意,那么,他还有更狠,更绝的主意。方歌吟来京期间,他躲在府里,监督工匠修缮府邸,绝对不肯在这位巨侠面前出头。修缮工程是假,改头换面才是真。他收买了雷、唐、班、方四大世家里的败类,把蕊雪堂改建为铜墙铁壁的密闭囚笼。这一排五间房屋,其实是五间密室,墙壁极厚极硬极其结实,地基中空,随时可以下陷,不为供人居住,只为方便杀人。 雷纯送给他这条计策,又帮忙联系江南霹雳堂的火器高手,令他十分满意。她本人自愿充当钓关七的饵,端坐蕊雪堂,等候府外的烟花讯号。 她来了,蔡京马上就走,直奔匆忙逃回宫中的皇帝车驾,意在取得米苍穹、一爷、舒无戏等大内高手的庇护,顺便面圣进谗,将屎盆子扣向金风细雨楼和神侯府。他离府之后,府中有人打出烟火,通知醉杏楼附近的张氏兄弟,意思是“府里的机关已经备好”。 如果黑衣人和关七战得难解难分,张氏兄弟便坐山观虎斗,直到他们战出一个结果。如果局面不太对劲,譬如关七竟未攻击黑衣人,那他们便用烟花回应,通知雷纯,让她赶紧吸引关七至太师府。 果不其然,她开口说话,触动关七的心灵感应,使他不顾一切,冲进蕊雪堂见她。她装成小白模样,柔声细语,挑起他对黑衣人的敌意,同时有恃无恐,认为黑衣人一旦向她动手,关七必然大怒还击,这段时间足够狄飞惊带她离开。 可惜,关七幡然醒悟,意识到这两名女子年龄方面存在差距,她绝对不可能是小白,反倒怒不可遏地要杀她。计划迅速走往最坏方向,所以雷动天自我牺牲,豁命拦住两位武学大宗师,而狄飞惊揽着她逃出蕊雪堂,扳下外面的机括,要把屋中人封入密室,沉入地底。 若无她的冰雪聪明,巧心慧思,蔡京很难想出如此具有江湖风格的毒计。若无当朝太师兼丞相的滔天权势,她也很难完成工程如此浩大的机关。整个“醉梦东篱”院子,已变成一座铁墓穴,有资格埋葬当世任何一位大人物。 院落外面,埋伏着的人涌进院内,拉来雷门的火龙铁车,开始向蕊雪堂喷出烈火,打算烧红这座铜浇铁铸的屋子。另有一批铁匠开炉锻铁,以便用铁水、铜汁继续浇铸,封闭哪怕最细小的裂纹与缝隙。最外面一圈,排列着从大内及六分半堂调来的弓弩手。万一屋中人破牢而出,就万箭齐发,当场射死他们。 狄飞惊不愿雷纯留在这血雨腥风的地方,半扶半拉着她,不住向后退,快步退出院门。雷纯却轻轻甩开他的手,抬头望着蕊雪堂上方浓厚阴暗的乌云。 她视力自然不如练武之人那么好。但院中火龙烧天,燃红半边天空。她一望,便望见了云中两个扁平黑影。她也觉得黑影形状酷似蜻蜓,有点怪诞诡异的味道。此时,它们正上下跳动震荡,幅度虽小,却非常清晰。方才那些奇怪的巨响,并非来自她以为的暴风雨,而是这两个云中异物。 狄飞惊低声道:“小姐……” 雷纯螓首轻摇,出神凝望着天空,平静地回答道:“我再看看。” 她伫立风中,观察天空异象,玉容浮现若有所思的沉静神情,丝毫未因计策成功而得意。单从这一点看,她的确有大将风度,堪为六分半堂的首领。 与此同时,苏夜身处蕊雪堂内部,仔细倾听机关运作时的金属挫动声音,面不改色,只是冷笑不绝。她亦很熟悉机关陷阱,一见入口密闭,便知大事不妙,自己瞬间身陷牢笼,成为瓮中捉鳖的那只鳖。 除了她,旁边还有两只难兄难弟。关七始终仰头看天,目光穿透屋顶,直直瞪着空中怪影,不再以凡尘中的事物为意。雷动天则倒在她脚边,肚腹鲜血长流,背后亦有伤口,淌出一片艳红的血泊,已是奄奄一息。 她看了看封窗铜板,轻敲一下,头也不回地对关七道:“你知道咱们的下场吗?” 关七并未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外面有人来势汹汹,举火焚烧这间房屋。你和我要么破开墙壁逃生,要么……在屋里烧成飞灰,呜呼哀哉。” 关七继续不理她,理她的人是雷动天。 雷动天仰面躺着,平时外貌像三十许人,现在一下子老了三十年,呈现出年近六十的老人面貌。他的肺被夜刀刺破,喘息极为费力,不住往外喷出血沫。可是,他精神极度亢奋,满面都是因兴奋而生的红光,边喘边道:“你们要死了。” 苏夜笑道:“你也要死了。” 雷动天道:“我?我没关系。雷老总早已死去,我还活着干啥?我拖到今天,为保护大小姐和堂子而死。我……我很满意。” 苏夜一动不动,面对雷纯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随即用余光瞥他一眼,笑道:“你对六分半堂真是忠心耿耿,令人感动。但我得说,我反正不会死,关木旦关七爷呢,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既和他一起落难,一起踏进雷堂主精心布置的陷阱,还是要负责救他出去。” 在这个密不透风的铁囚室里面,关七满头乱发、颌下胡须,受到无形力量牵引,纷纷往上飘飞。雷动天亦发觉这幕怪象,忍不住侧头看他,寻思风从何处吹来。 苏夜语气轻松,却不敢大意,右手持续发力,把全力逃逸的玉佩按在胸前,左手轻握夜刀,对准逐渐发热的墙壁,霍然挥出了一刀。 刀光乍现,无声无息削落一大块熟铜,而刀锋毫无损伤。苏夜一笑,扬手又是数刀,竟是要凭手中短刀,挖穿铜墙铁壁,从屋里逃脱出去。 雷动天嘶哑着嗓子,狂笑道:“没有用的,屋子烧红之后,便会沉入地底!” 他话说到这里,陡然停滞,有气无力咳了几声,咳出一团紫黑色的血块,断断续续地道:“我能和你们俩……死在一起,也算不枉此生……我死后,见到雷老总,也……” 苏夜冷然道:“你死后,见到雷损,就说他做的一切坏事,总有一天会被我告知关七和小白。我以前当他是个人物,以后当他是个垃圾。唉,你和你们大小姐、大堂主,真不该掺合今天的事。你们既来了,我也没办法。” 雷动天身躯原本就枯瘦矮小,死前不由自主地收缩,再度缩小三分,看上去十分可怜。苏夜佩服他的勇气,不想冷言冷语地嘲笑他,话说到一半便自动住口,专心削薄那块铜板,似乎不在意从外蔓延至内的滚烫之气。 关七一听小白的名字,立马低头看她,神色颇为困惑。事到如今,苏夜连试都不想再试,收起面上笑容,一刀连着一刀,像只专心打洞的穿山甲,并不回应他的视线。 就在此时,屋顶突然剧烈摇晃。由于蕊雪堂的地基乃是虚设,整座堂屋也跟着大力摇动,摇的嘎嘎作响,仿佛忽然爆发了地震。这绝非人力能做到的事情,而是来自天外的神秘力量。一股沛然巨力作用于屋顶之上,让蕊雪堂摇晃、震荡、弹跳。 密室内外两方人马,均愕然停手,自动自发地看向天空。雷纯香肩一晃,俏脸煞白。狄飞惊不再询问她的意愿,又一次揽住她,带她腾空而起,飞身疾退,一气呵成地退往蔡府之外,再也不想逗留此地。 第三百九十九章 狄飞惊见势不妙,立即带走雷纯, 实在是他们两人的运气。 他飞鸟般越墙而出, 投往暗处, 尽快返回不动飞瀑。与此同时,蕊雪堂摇晃得太过剧烈, 接榫接二连三脱落,铁板、铜板之间的缝隙相互错开,使裂缝越来越大。烈焰飞腾, 人人看得清楚:正房屋顶不堪重负, 终于自两侧撕裂, 缓缓向地面滑落,像是给孩童玩的小木屋, 被成人用力扳开了似的。 黑云低垂, 压至最低点, 两只扁平的灰色碟形物垂直下落。屋中人重新看见头顶夜空, 也一眼看到了它们。 雷动天吐出最后一口气,犹如一声长叹, 双眼兀自瞪视上方, 不甘心地死去。苏夜一手持刀, 一手抚胸, 二话不说地急蹿出去, 穿过熊熊烈焰,来到操纵火龙的人身边。 云中射出两道强光,晃了几晃, 倏然绝灭。她双眼紧盯它们,足下如入无人之境,随意提起离她最近的敌人,接二连三摔向远方。她每摔出两三人,便有一架铁车无人照管,火龙亦少去一条。火光愈来愈淡,众人四散奔逃,让这座院落再次笼罩着朦胧的暗影。 忽然之间,关七身影冲天而起,落在院子里最高的树上。他一直昂首朝天,作出种种狂放举动,似是被飞碟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纵然周围人仰马翻,到处都是残焰、浓烟、流淌的桐油、烧红的铜板铁块,他仍然不以为意,连看都不肯看他们一眼。 苏夜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风,这么厚重的阴云。这场大风离旋风仅有一线之隔,吹得体弱之人根本无法站立。那两百多名弓弩手体质倒是足够强健,却无力控制箭矢射出的精度。有人记得自己的职责,勉力射了几箭,全部差之千里,谬到天边,简直惨不忍睹。 他们伤不到关七,还把黑衣煞星引到身边,死得比同伴更快。事到如今,上有苍穹异象,下有伤人虎狼,他们也无可奈何,纷纷发一声喊作鸟兽散,慌不择路地逃往远处,只求跑得越远越好。 桐油到处喷溅,风助火势,不止焚烧蕊雪堂这一个地方,还到处乱飞乱烧。火团粘到墙上,墙壁便起火,粘到枯枝、松柏之上,树干亦被烧着。也许蔡京不想焚毁府邸,但变故迭生,已经由不得他了。 别说这帮武功平平的喽啰,苏夜也得谨慎小心,拣火势较小的位置立足。她要追杀他们,自然可以。但她瞧着关七与飞碟,心中充满了极端的困惑惊愕,根本不在意他们是战是逃。 蔡京能改造宅院,指挥弓手,号令江湖人士,却不可能驱使天外来客。即使她万般不愿,自觉无比荒谬,也得承认它们不是凡间之物,而是超越了凡人想象的东西。 关七惨然一笑,乱发狂舞,举手向天,流露出愤怒至极,狂傲至极的神情。转瞬间,他已跃至树梢,接近这一带的最高点,手臂一屈一伸,显见是在挑衅对方。 他不仅态度狂妄,而且愿意把态度付诸实施。苏夜提气喊了几句,向他示警,叫他赶紧从树上下来。他却置若罔闻,反倒再次足底使力,如一只冲天而起的苍鹰,凌空叱喝出声,一掌拍向稍近些的灰色飞碟。 他的破体无形剑气早就练到圆满,手掌是剑,腿脚是剑,每一根头发都是丝一样的剑。如有实质的剑气,从他指尖激射而出,涌向灰色飞碟,马上击中了它。 一个跃至最高处,一个盘旋到最低点,恰恰是足够进行接触的距离。剑气刺中飞碟,迸出一道惨白的闪电。闪电如同当空蜿蜒的银色巨蛇,由点成线,延伸出数不清的分岔,把那处夜空映的耀目至极,再也看不见电光后的任何事物。 一记恐怖的巨大爆炸声,响彻整个天空,百里之外都可听到。蔡府内外,人人惊叫掩耳,以为耳朵会被这声音活活震聋。 巨响消逝时,闪电亦跟着消失不见。翻滚汹涌的黑云之中,露出范围广大的空洞,然后从空洞开始,急速涌回四方天际。云层颜色逐渐淡化,仿佛被水稀释的墨汁。未过多时,隐藏已久的明月再度露头,洒落一地清辉。 关七、飞碟、乌云相继没了踪影,夜穹空空荡荡,给人以恶梦结束的怅然感觉。斯人已逝,火仍在烧。满地火苗金红炽热,似是这场异变的唯一证据,提醒着人们,告诉他们关七已经走了。 灰色异物一消失,玉佩立刻安静下来,安稳地躺在苏夜掌心。玉佩雪白,手套深黑,黑白两色对比鲜明,让人永远不会看错它。它方才的震颤飞动,好像只是一场幻觉。 苏夜呆呆盯着它,感受着身畔传来的滚烫气息,听着远近处的大喊骚乱,良久未曾移动一步。 蔡京势在必得,专门挑选部属中的精锐人马,重重围困蕊雪堂。人一多,逃得就慢,所以她可以辨察他们慌乱的步伐,无头苍蝇般的奔走。这处院落彻底成为火场,没有挽回的可能。幸亏房屋均由铜铁铸成,不致真的烧起来。火焰虽然猛烈,却只能跟着桐油流动的路径,慢吞吞地烧向院外。 其他人不能理解飞碟,她能。然而,这委实没有太大差别。她能够理解,不代表她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能说,她和关七进入蔡府之后,两架不明飞行物逼近窥伺,在上空探头探脑,终于激怒了头脑不清的他。 他愤然出手,试图攻击这两个所谓的“敌人”,却在触及它们的同时,被……外星人带走了。 她双眉紧皱,眼底露出茫然之色,抬头看看身畔烈火,再下意识朝远方望一眼,心想除了她本人之外,绝对没有人会相信这个故事。这太荒诞也太无常,有如天方夜谭。她真的很想知道,以后关七还会不会出现,再出现时,又是个什么模样? 足足过了三分钟,她心绪方才宁定如常,猛然醒觉自己身在蔡府,赶紧收起玉佩,将心思转回关七以外的人。 她之前想帮助关七,让他脱离受人影响,被人操纵的命运,现在显然成为空想。她想杀雷纯,却被原地起跳的玉佩拦住,致使狄飞惊有机会带她逃走。关七不在,雷纯也已不在。但前者走得一了百了,凭空消失,非人力所能阻止,后者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火光勾出她的轮廓,映红她的身影。她肃立当地,眸光闪动,迅速从雷纯身上,想到了她背后的蔡京。 她本打算借助蔡璇之力,扮舞娘刺杀蔡京,却身不由己,卷入他精心设计的圈套。她当然明白,铜屋忽然大力摇晃,是因为飞碟出于未知原因,给它施加了一股巨力。它们对关七有兴趣,对她也有。若非关七佛挡杀佛,神挡杀佛,主动对它们出手,这事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雷纯失败,败在信息匮乏,对他们缺乏了解,而非计策不够毒辣。倘若飞碟从未降临开封府,而她身无可供躲藏的玉佩,天知道他俩能否在机关沉入地底之前,及时破壁逃生。 这时间,她心念电转,冷笑连连,冷笑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成了放声狂笑。她突然就抛开了大部分顾虑,打心底生出一种强烈冲动,想从此时开始,在太师府中展开一场杀戮,杀到蔡京本人为止。这么做将会有何种后果,谁会受到最大影响,已不在她的考量之内。 笑声未绝,院外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细细的声音,叫道:“喂!喂喂,是我!” 火刚烧到一半,房顶蓦地脱落,受困猛兽成功脱困,吓走围攻他们的人手。近处一下子没了人,但火势凶狠,蔓延甚广,八成已惊动京城许多大人物。 蔡府独占几条街,由内城禁军负责守卫,“邻居”全是达官贵人。外人见到府中起火,无论知不知晓内情,都捏着一把汗,赶紧找人救火,不可能坐视这座繁华宅院烧成灰烬。 苏夜视火焰如无物,大可留在院内思考后续行动。普通人却不耐高温,不敢接近起火源头。他们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有的向“山狗”孙收皮报告,有的去找唐三少爷,有的寻觅管事的蔡家公子,且要解释计划怎样失败、关七怎样失踪、情况怎样失去控制,至今依然乱成一锅粥。 他们混乱不堪,群龙无首,便给了蔡璇接近蕊雪堂的机会。她心中七上八下,趁乱接近此地,心想火烧成这样,院中必然没有活人了,却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狂笑,连忙出声招呼。 苏夜出去见到她时,她正藏在女墙后面,两眼闪亮,又是惊怕,又是兴奋地望着火光。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认出彼此。蔡璇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望望周边,庆幸地道:“原来你没死!” 苏夜淡然道:“想让我死,还没这么容易。蔡京呢?躲到哪里去了?” 蔡璇并未受伤,只因情绪激动,才喘息个不停,好像刚跑了八百里。她轻喘着,摇着头,露出十分惋惜的神色,答道:“他啊,他怎么会留在如此危险的地方,早就扔下所有妻妾儿女,乘车离府而去。” 苏夜皱眉道:“所以,你也不清楚他的去向?” 蔡璇微微苦笑,“若要我猜,我就猜他进宫面圣,就此躲在宫里,等风头过去再回来。他……他对你十分忌惮。你既然活了下来……” 第四百章 蔡府占地广大,楼阁林立, 体现出权贵家族的森严气象。自府邸建成以来, 已经过去数千个日日夜夜, 府内发生的坏事恶行不知凡几。但在外人眼中,仍然清贵显赫, 属于天上人家。 后园东边,蕊雪堂出事之时,与其相对的西边也在出事。 唐非鱼将温柔带进蔡府, 安置于靠近外墙的一处厢房。安置过后, 他满意地打量一下, 唤来等候已久的四个人。 这四人名叫泰感动、郝阴功、白高兴、吴开心,合称“大四喜”。他们本是刑部捕快, 听令于朱月明, 后来被童贯看中, 调到身边办事。童贯死后, 他们遵照“人往高处走”的宗旨,迅速投靠蔡京, 至今才被委以重任。 四人做事精明, 恪尽职守, 擅长追踪调查, 算是刑部的得力干将。不过, 他们拥有同一个毛病——好色。 白高兴喜欢处子,吴开心喜欢嫁过人的妇人,郝阴功喜欢所有女人, 而泰感动有龙阳之好,对女人倒是毫无兴趣。他们的喜欢,不同于常人印象里的招蜂引蝶、浪荡花丛,而是糟蹋、凌辱、蹂躏、奸杀,污辱完受害人,还有可能杀尽她们全家。 之前在朱月明那里,他们较为节制,不敢公然犯案,后来有了童贯撑腰,便肆无忌惮起来。如今他们搭上权势比童贯更大的蔡京,口中虽不说,心里却觉得从今往后,日子肯定愈发惬意潇洒,不必顾忌六扇门的缉拿清算。 蔡京用人,要么诱之以利,要么用权力威逼恐吓,一向无往不利。他收买“神油爷爷”叶云灭,给的报酬是元十三限以前的职位;收买唐非鱼,是包他做禁军武官,以后青云直上,连升三级;收买大四喜,则说等将来拔除了神侯府一系,他们便可成为新一代四大名捕。 别人许以如此重酬,会有点像空中楼阁。但同样的话由童贯、蔡京款款说出,便与众不同了。他们都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跟对了人,只需遵令行事,就能飞黄腾达。 三天前,他们从孙收皮孙总管那里,接到一个极其惊人的任务。孙收皮告诉他们,今天蔡府将爆发动乱。这场动乱乃是事先安排好的。太师运筹帷幄,万事尽在掌握,所以他们不必在意。他还说,如果计划成功,金风细雨楼会四分五裂,不成气候,从此不必担心京中有人支持神侯府。 其中,他们扮演着重要角色。那项任务乃是:侵犯温晚的独生爱女温柔,然后杀死她,嫁祸给王小石,让温晚悲痛震怒,寻找王小石报仇。 想想看,温晚既是武林传奇人物,又是朝廷的洛阳太守。他的女儿,本就是大四喜毕生难近的千金大小姐。何况温柔美貌过人,娇俏刁蛮,连皱鼻子的动作都可爱至极,只要是男人,便会为她砰然心动。白开心曾远远见过她一次,当晚连梦都是甜的。 他们竟有机会奸污、奸杀她,而且事后不必负责,因为蔡京已作好陷害王小石的安排。这样的好事,天上掉也掉不下来,只有权倾朝野的太师能够提供给他们。 除了泰感动,其余三人都兴奋至极,竟到了双眼放光,全身哆嗦的地步。 他们本事的确不错,头脑亦很清楚,心知一旦东窗事发,自己十有八九难逃一死。温晚、红袖神尼、苏梦枕、王小石等人来算账的话,纵使蔡京亲自出面,一样保不住他们。因此,他们兴奋以外,还出现了怎样都压不下去的担忧。 这股压抑至深的恐惧,令整件事情愈发刺激。可他们不敢拒绝,更不能拒绝。别说他们难以违抗蔡京,单看事情本身的吸引力,也是无与伦比。最令他们心动的是,温柔一死,这件案子没了当事人和目击者,等同于一桩无头悬案。别人不相信是王小石所为,却无证据指责他们,难道蛮不讲理地硬挖他们出来,勒令他们偿命? 再说,幕后主使是蔡京,下达命令的是孙收皮,掳走温柔的是唐三少爷。假如事态发展到最坏,他们大可把责任推给这三人,作出奉命行事,身不由己的假象。 四人面面相觑一阵,随后痛快应下。孙收皮见他们答应,连忙安抚泰感动,说事成之后,相爷会给他格外厚重的奖赏,要他好生配合三名同僚,不可懈怠。 于是,他们心甘情愿地来了,藏在蔡府里等待,直到唐三少爷扛着温柔,大模大样地进入厢房。 温柔喜欢明媚鲜艳的颜色,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红衣,戴金饰。她事先中了唐非鱼的药,正紧闭双眼,一无所知地躺在床上,一副海棠春睡的可人模样。 即使他们有千般惊惶忧虑,看着她的黛眉、玉颈、秀颌,也立刻得了健忘症,忘了烦恼二字如何书写。白高兴瞪着她,喉头上下一动,忽然扭头望向唐非鱼,恭恭敬敬地问:“三少爷,您要不要……”唐非鱼已换掉乔装打扮时的衣物,冷眼观察他们,闻言笑了笑,淡然道:“这是太师给诸位的赏赐。我就算了吧!” 他狭长的双眼躲在乱发后面,屡次闪出冰冷寒光。其实,他看他们的眼神,像是看着四个死人,无需计较亦无需重视。怎奈他平时就是这模样,让人觉得他阴沉古怪,不好接触,此时竟没人注意。 大四喜办正事时,总把爱好放到一边,态度十分端正。今天的“正事”,却和爱好混在一起,又多了一重新鲜的刺激感。仅有泰感动一人兴趣缺缺,自愿充当观众。其他三人如痴如醉,见唐非鱼婉拒,便不再说什么客气话,眼巴巴地看着他。 唐非鱼再笑一下,道:“请诸位自便。” 他慢慢后退,一口气退出这间厢房,并顺手带上房门。然后,他走到院子里,选定了一个阴暗角落,走过去倚墙而立,抬眼望着黑云翻滚的夜空,脸上出现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没有留意飞碟,但不由自主地受到阴云影响,心情骤然低落,仿佛看见了严苛无情的天命。他当然不信命,倒是很喜欢安排他人的命运,譬如正在厢房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的四个人。 蔡京尽了一切努力,几近破釜沉舟,准备一网打尽所有敌人。大四喜固然狠恶暴虐,办起事来却很有用。蔡京选定他们作弃子,证明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也证明他手头握着的、朝野江湖中潜藏的筹码并不太多。 唐三少爷无聊的时候,总把他和方应看相互比较。他认为,方应看似乎更有前途,对属下也十分关照,假以时日,极有可能取代蔡京。可惜人死如灯灭,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时候,他仰视苍穹黑云,忽地再一次想起方应看,心中阴晴不定,头一次出现“不如回巴蜀吧”的荒谬想法。 他未及细想,房中陡然传来女子尖利的惊叫,以及桌椅家具砰砰的碰撞声。 如他所料,在白高兴触碰她身体的同一刻,温柔霍然睁开双眼,然后惊声惨叫。 她的叫声很清脆,很高亢,立即飘进风中,传的人尽皆知。与此同时,她弹跳起来,不假思索地挥出右手,重重一个耳光,刮在白高兴脸上。 白高兴钟爱处子,这才第一个上阵。唐非鱼向他们再三表明,温柔已遭他毒手,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这当然少了许多情趣,却比较安全。结果,白高兴放心大胆,凑近了去嗅她的发香,离她太近,这一记耳光吃的结结实实,竟然没能躲过。 他武功不错,但温柔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刹那间,他鼻血长流,歪倒一边,已是眼冒金星。 尽管同样姓白,白高兴可比白愁飞差得远了。他气度不够潇洒,容貌不够英俊,武功不够出众,体态不够精壮,也没有穿白衣着金冠,带着一脸骄傲飞扬的神气,睥睨自己的对手。换句话说,做相同的行为时,他比白愁飞讨厌十倍。 白愁飞死后,温柔时常怀念他,回忆他死去的那一天,曾点倒了她,把她抱到留白轩里。她至今琢磨不透,他到底是好是坏,是忠是奸?他那么对她,究竟是心怀歹意,还是存有几分真心?恨只恨她没有问他的机会,终其一生,也无法确认他的心意了。 她和王小石在一起,继续在京城里闯荡,过得非常快乐。可是她心底,永远为白愁飞留着一块位置。她回想他时,渐渐忘了他的恶行,转而想起他生前待她的好处。说到底,他害了很多人,却没害过她。就连那场居心叵测的酒席,亦让她追忆多,厌恶少,一想起来便觉不是滋味。 那一次,她事后醒来,见到的是忧心忡忡的父亲,这一次不幸重蹈覆辙,却看见了一张可恨可厌的陌生脸庞。 她大惊失色,惊叫着起身,瞬间精神抖擞,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鲤鱼打挺般蹦下这张大床,挺身直冲房门。冲到一半,大四喜里的另外三人如梦初醒,急忙围拢上来,想要阻拦她。她一摸身边,发觉“星星宝刀”无影无踪,伸手抄起桌上烛台,刺向为首的郝阴功。 温柔温女侠的刀法,实在稀松平常,别说对付大四喜,就算只应付一喜,也有些困难。然而,蔡京带走了府中得力的护卫,使太师府守卫空虚。她陷入绝境,尖叫连连,只会加速府外之人的行动。 唐非鱼高深莫测地笑了,同时缓步后退。他看见一个人,准确地说,一个身影,宛如当空划过的流星,跃入蔡府高墙,以三分惊艳、三分惆怅、另有四分着急上火的身法,朝着这边狂奔疾掠。 第四百零一章 蔡府起火之事,蔡京不仅知情, 而且亲自在背后一手促成。 他坐在马车里面, 安然闭目养神, 全程面如冠玉,派头十足, 仿佛万事不萦于心,到了超凡入圣的宁定境界。这辆马车宽大而结实,正跟着皇帝车驾, 驶向汴梁内城, 显然是要入宫去了。 他为官多年, 年纪已老,既有儿子女儿, 也有孙子孙女。不过, 由于保养得宜, 身负上乘内功, 他外貌相对年轻一些,让人猜不出实际岁数。 与这副沉稳威严的外表相比, 他的内心世界堪称惊涛骇浪。他有生之年, 从未这么忐忑不安, 提心吊胆, 感觉大难临头, 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权柄。 “神油爷爷”叶云灭打横相陪,屁股挨着软榻边缘,满脸都是受宠若惊的神情。昔年“大开大阖三神君”的得意徒儿, “小眉刀”于寡、“小眼刺”于宿兄弟,各乘一匹骏马,护卫在马车两边。 如果可能,蔡京希望一爷坐在他另一侧,为他提供安心感觉,而不只是这个散发着咸鱼味道的家伙。但一爷必须侍驾,在皇帝赵佶和他蔡京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他不满地抿一抿嘴唇,随即想起米苍穹。 米苍穹说精明也精明,说笨也真够笨的,明知今夜风起云涌,形势瞬息万变,仍一意孤行,非要扮成不起眼的更夫,到近处观察关七。他劝他别去操心,他却不肯从命,只说看一眼就回来。 起初,他惶恐焦虑,担心计划无法成功,焦灼之意尤胜眼下,直到追上了赵佶,才暗中长出一口气,自觉有了依仗。说实话,他府内高手不断折损,派去招募的人马尚未回来,让他提心吊胆,总觉得那黑影要入府刺杀他了。 火起之后,他打算以贼寇焚毁府邸为借口,在宫里小住一段时间,避过这阵风头。但风头能否过去,还得看后续怎样发展。 他构想出了阴谋,而且是一个很大、很完善、很缜密的阴谋,足以踩中皇帝痛脚。这个阴谋的核心便是:把今晚发生的所有坏事,嫁祸给金风细雨楼。 醉杏楼在小甜水巷,小甜水巷受风雨楼管辖。醉杏楼附近起火,当然和风雨楼脱不了关系,更别提还有火药燃烧时的爆炸声。风雨楼中,虽然缺乏来自霹雳堂的人才,但现任二楼主戚少商,与雷门“小寒神”雷卷有着过命交情。他们用的火药硝弹,极有可能由雷卷提供。 倘若皇帝半信半疑,认为不能就此定论。那么,太师府为什么也跟着受袭起火,两处火势如此相似呢? 他将进言说,金风细雨楼一向桀骜不驯,在京城屡次生事,是一帮凶狠粗鲁的草寇。他们不满朝廷德政,勾结有异心的臣子,准备同时杀死当今圣上,和对圣上忠心耿耿的股肱老臣。皇帝驾崩后,少年太子必定登基,自此成为……呃,就诸葛那老东西吧,成为诸葛正我的傀儡,任他控制拿捏。 从叶云灭的角度看,蔡京双目紧闭,气定神闲,意态闲暇舒适,不愧为当朝重臣。与此同时,蔡京本人在心里上演许多好戏,不停演练老泪纵横的模样,准备等皇帝入宫更衣完了,惊魂未定之时,含着两泡热泪扑上去,声泪俱下地进谏。 “万岁爷啊,臣的家也被烧了,”他想,“若非臣急急赶来护驾,恐怕难逃一死。” “不除风雨楼,京城难安!” “若非诸葛姑息养奸,暗中勾结黑道,他们怎能坐大至今?” “龙天楼、童贯那些忠良贤臣,黑光国师这等世外高人,均是遭人暗算,死不瞑目。老臣若不能为他们主持公道,岂非让外官心灰意冷?” 他慢吞吞修饰腹稿,把想过一万遍的台词,又预习了第一万零一遍。去年“雷怖”刺杀童贯,惊了圣驾,让米公公灰头土脸,险些遭到贬斥。如今,是他米苍穹回报人情的时候了。 七绝神剑一共七人,死了温火滚、孙忆旧两人。为首的罗睡觉去阻击戚少商,惊动沉睡的关七,所以不能随行保护。另外四个专门负责传递事发后的消息讯报,从太师府到马车,一趟一趟地把最新情况通报给他。 如他所料,消息接二连三送来。但每送一次,他的眉毛就皱到一起。三四趟过后,他一听见马蹄声,便自动皱眉,像是产生了连锁反应。 首先,发疯了的关七果真不可靠。他斗人、斗天、斗地,就是不斗那个黑衣老人。听说,那可恨的老头似乎了解一些内情,邀请关七去洛阳找杀千刀的温晚,而关七竟也听了进去,像是想和他离开的样子。 最可恨的是,黑衣人不顾宗师身份,趁罗睡觉与关七激斗时,背后偷袭,一刀杀死了他,令他再度损失一名大将。 然后轮到话说得好听,事情却没做多少的雷纯与狄飞惊。他曾惊艳于雷纯的娇容仙姿,欣赏她的睿智与冷静,有意收她做干女儿,却被她婉转拒绝。她献计给他,他一力配合,宁可把自家府邸化作铜铁坟墓,也要弄死黑衣人。结果呢,结果天上出现了个什么怪东西,击破了那铁屋子。关七自此消失,黑衣人亦逃之夭夭。 关七雷纯不中用,唐非鱼竟也马失前蹄。 他命他掳走温柔,真正想对付的人自然是王小石。蔡党附庸虽多,身有官职又愿意做龌龊下作之事的人却不是太多。他只能把大四喜当作弃子,叫他们淫辱温柔,使温柔尖叫出声,逼王小石入府救人。 王小石确实按捺不住,冲进府里,在盛怒之下,用相思刀、挽留剑,以及外头捡的小石子杀了他们。然后,唐非鱼悄悄点燃引线,重现醉杏楼一带的火光,使王小石背上“冲进当朝宰相府邸,杀死刑部捕快,行凶纵火,意欲助苏梦枕谋逆”的罪名。 然而,唐非鱼没能回来。他已经死了,离开蔡府之时,死在苏梦枕的红袖刀下。 蔡京修长有力,保养良好的双手,轻轻搭在膝头。他闭着眼睛,暗自发狠,全身一会儿冰凉,一会儿火热,被无边恨意折磨着。 他心知肚明,就算最后赢了,也是一场惨胜而非大胜,但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有无限可能。他惋惜罗睡觉的死,同时认为,七绝神剑死光,正好引出背后的七绝剑神。等皇帝一怒拍案,下旨围剿金风细雨楼,黑衣人武功再高,苏梦枕本事再大,也没可能对付二十万禁军和三万大内高手。 损失只是一时。要断定谁胜谁负,仍得看未来的收获。 叶云灭忽然小心地问:“相爷,您脸色有点苍白,哪里不舒服吗?” 他问得谨慎小心,谦卑体贴,充满了对权贵大官的谄媚。可惜,蔡京心情极度烦乱,不想向他送出亲切的笑容,只冷冷道:“没什么。” 说完这三个字,他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心想发脾气也没意思。他动了动身子,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口令,心知车驾已近宫门,将从侧门进去,绕开前殿直奔后宫。那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也是他即将藏身的所在。 此时,远处再次马蹄笃笃。有人跨乘府内的千里驹,策马狂奔而来。 众人均已知悉,这是监视京城乱象,前来给圣上、太师送信的人马。他们顶好是别去问,别惹太师不快,以免事后倒霉。一爷扛着刀,皱着眉,回头望了一眼,同样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宫门之内,副统领舒无戏率领一队精锐,急速奔出大门,迎上天子御驾。 蔡京唇角逸出一丝苦笑,打叠精神,一边猜测来人是吴奋斗还是余厌倦,一边做好准备,接受不可能再坏的最新情报。 于寡、于宿兄弟熟悉七绝神剑,因地位比不得他们七人,遂知情识趣,稍微退开,使来人接近马车,能够直接和蔡京说话。 蔡京不去理叶神油,柔和地叹息一声,听车外蹄声渐近,从容道:“又怎么啦,说吧!” 他不想再折损自家人马,打算听完这桩消息,便叫七绝神剑还活着的人悉数进宫,贴身保护他。这几个高手,加上米苍穹拨给他的,武功高强的内廷太监,也算是足够了。 黑云散尽,明月露头,汴梁皇城身披银纱,非常庄重安详,比之白昼,多出了一点清净意味。宫灯、火把、烛光交相辉映,照的车帘都变了颜色。蔡京隔着一层帘子,看不见车外景象,只能看到光线忽明忽暗,以此判断车子走到哪里。 刹那间,于宿突然咦了一声,叫道:“你是……” 他想问你是谁,却没有机会问完,问到一半,忽地厉声惨嘶,整个人从马上飞起,头前脚后,撞向前方的另外一辆车子。蔡京脸色遽变,只见叶云灭长身而起,瞬间没了平常的畏缩之态,手肘微沉,一拳重击马车车壁。 为防止刺客远处投掷利器,破车伤人,蔡京平常坐的车轿里,都夹着铁板、蚕丝、棉絮。叶云灭这一拳,看似没什么了不起,有气无力,雷声大雨点小,却瞬间击碎铁板,从车里穿出,狠狠打中了于寡后背。 于寡发出尖利的惨呼,一头倒栽在地。不知何时,他竟被人按在车壁外面,给人家当了替死鬼。 叶云灭的脸刷一下白了,白的简直像一个鬼魂。他想打的人,当然不是于寡,而是乘马赶来通报蔡京的骑士。可他听音辨位,一拳击出,却失手错杀于寡,发觉不对,想收回拳头时,已经太晚了。 第四百零二章 白光乍起。 不是漆黑如夜的刀光,而是雪一样洁白的剑光。车内寒风大作, 剑光耀眼生花, 犹如一刹那崩塌的雪堆, 沿着叶云灭打出的洞口,涌入车厢当中。 剑刃上带着血, 于宿、于寡兄弟的血。血还没冷,剑光里妆点着血光。蔡京看见这道剑光时,忽觉双眼刺痛, 热泪长流, 如同目睹了天下第七的“千个太阳”, 险些以为眼睛被光照瞎了。 可是,天下第七已经死去, 死在黑衣人刀下。难道世间存在另一位用剑高手, 和他一样, 用剑势压人, 以剑光慑人,趁对手睁目如盲的时候, 一剑刺死他们? 他想利用养气功夫, 维持冷静自若的态度, 却因剑气如针, 不得不伸手护住眼睛, 同时听到叶云灭连声怒叱。拳脚带起的劲风、剑锋涌出的狂啸不绝于耳,仿佛车厢里下了一场暴风雨,而他正是风雨之中, 连把油伞都没拿的可怜行人。 马车吱嘎作响,车壁寸寸碎裂,每隔一段距离,便遭拳风轰出一个大洞。到了最后,车顶受到从上而下的巨力冲击,轰然掀起,整个儿翻了过来,咣的一声砸在地上。 车中情景一览无余。无论远近,人人都能看清当朝太师的处境。 叶云灭衣着仍然光鲜,神情却极为狼狈,像是突然喝醉了酒,弄不清天上地下,只求找到一条出路。车顶被两人卷出的内劲冲开,他慌不择路,不顾蔡京还在车子里,从上方一跃而出,落在于宿尸身旁边,兀自立足不定,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去。 车畔原本挂着灯笼,此时由于车顶脱落,灯笼被顶棚砸在底下,使光线十分昏暗。舒无戏纵马疾驰,狂奔来救,奔到一半时,一眼瞥见神油爷爷的右掌掌心,被人划了两道剑痕,鲜血淋漓,伤口深度足以伤及筋骨。 叶云灭面色青中泛白,一时失去主心骨,不晓得应该奋勇上前,拯救自己的恩主蔡京,还是择时而动,先让舒无戏掌握局面,将麻烦转给大内侍卫。 天下共有四大名剑,分别是天下第七、雷媚、温晚和许天衣。许天衣被天下第七偷袭杀死,天下第七死于黑衣老人,雷媚不知所踪,而温晚远在洛阳。 叶神油不用剑,平时亦只把惊涛书生当作宿敌。但他同样很好奇,想知道四大名剑的水平高下,与自己相比又会如何。他投靠蔡京后,尤为注意文雪岸,一向对这个高瘦阴森的家伙很有兴趣。于是,蔡京想起千个太阳时,他也产生了差不多的感觉。 但他用出“失手拳”,拼尽全身功力,和敌人剑势正面对垒,毕竟不同于蔡京的旁观者角度。他立即就发觉,这种剑法不大像太阳,倒有点像汹涌澎湃的滔天海浪,扑向礁石林立的海岸,在石上撞的粉身碎骨,掀出无数飞沫浪花。 尽管他全力以赴,仍挡不住细小的水沫。剑风无处不在,弥散扩张,与空气混为一体,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挡。他肌肤被风刮得隐隐作痛,双拳一前一后,击中空处,化拳为掌时,掌心倏地中了两剑,令他大受打击,并感到手掌既疼痛又麻痒,不由怀疑剑上有毒。 他自知不是对手,仓皇退开,举起双手,迅速检查掌心伤口。幸好伤口血色殷红,血流的速度也很快,没有中毒迹象,似乎只是对方内力刺激筋骨,才会那么疼。他松了口气,再度抬头,双眼顿时瞪大,不可置信地瞪着马车,想呵斥叫骂,骂声却停在口中。 激战期间,马车四壁去了三壁。最后一道车壁弱不禁风,瑟瑟发抖,好像随时都会倒下。舒无戏策马赶来,手里已握着他名动天下的刀,另一只手拉住马匹缰绳,防止它们受惊逃走。但他的反应一如叶云灭,惊讶多,愤怒少,浓眉紧皱,似是见到了不该发生的事情。 每个人,包括排开两边,遥遥对天子御驾行礼的守门侍卫,都认为若有人刺杀蔡太师,一定是那名来自金风细雨楼的黑衣老人。 但,现实偏偏不同于他们的想法。 马车里面,亲热坐在蔡京身边,伸手搂着他肩膀,并把长剑架在他脖子上的人,居然是个容貌明丽,气质灵秀,风采不下于李师师、孙三四、蔡小唱等京师名妓的年轻姑娘。 蔡府妻妾众多,歌姬、舞娘成群,却无一人有她的气度和风姿。月光照入破碎的车厢,照在她头顶,让她像个由月华凝出的精灵。即便她笑吟吟坐在那里,也透出虚无缥缈的感觉,观之不像真人,仿佛马上就会消失,变成一阵风或一股烟。 她抢夺蔡府骏马,扮成前来给蔡京送信的七绝神剑,顺利逼近这支车队。别人一是不愿管蔡京的事,二是心下松懈,并未注意骑马的是什么人,被她成功得手。 直到于寡抬头一看,看见一对其清如水,其深如海,差点把他吸进去的明眸,才大惊失色。一句“你是谁”尚未问完,他已被长剑灭口。 之后,这女子迅捷无论地绕到另一侧,制住于宿,预判叶云灭的拳招,把于宿送上去抵挡他的神拳,在叶云灭拳劲衰竭,不得不回气收招的时候,轻而易举破入车厢。 黑衣人用刀,年迈、古怪、可恨、惹人生厌。她用剑、年轻、美丽、动人、讨人喜欢。叶云灭刚被她刺伤手掌,一见她的容颜,敌意当即少了一小半,竟然不太好意思骂她,可见她魅力何等不凡。 外人想象力再丰富,也很难把她和那老头联系到一起。 寒风灌进蔡京衣领,吹动蔡京衣袍,把他冻的像风中咸鱼。他左右两侧和前面的车壁均已碎裂,所以外面的人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外界情况。他注目舒无戏,微露恳求之意。舒无戏却神情迷茫,心中惊疑不定,瞧他一眼后,皱眉喝道:“你是谁!”不远处,传来三声急哨,一声悠长的号角。三短一长,连续重复三次。大内高手训练有素,胜过江湖草莽,至今未有呼喝喊叫的嘈杂声响,只是迅速集群结队,执刀拿枪,列队赶往这边宫门。途中,他们不断变换方位,从四面合围,形成对马车的包围之势。 一爷不来,是因为优先照顾皇帝。苏夜逼退叶云灭,擒下蔡京,用时极为短暂。但一爷早已作出反应,跃上皇帝所在的马车,亲自充当车夫,催促马儿向宫门之内奔跑。 待车驾入宫,大门立时封锁关闭。宫城上方,火把宛如游动的蚯蚓,尽数汇聚于一点,全部是背负弓箭的禁军弓手,准备居高临下,把敌人射成刺猬。 苏夜冲舒无戏微微一笑,眸光深沉,笑意亦不可捉摸,如同今晚的夜风黑云。忽然之间,她提声叫道:“万岁请留步,民女有话要说。” 这声音柔和清脆,悦耳至极,恍若李师师奏出的琴曲。赵佶经历童贯之死,饱受惊吓,以为刺客又来了,当即如丧家之犬,打算夹着尾巴逃回深宫,却于惊慌之时,听见让他从头顶舒服到心里的呼唤。 马车前半部分已入宫城,突然停下。 舒无戏大惑不解,回头一望,恰见一爷沉着一张红脸,跃下车子,凑到车窗旁边,低声与赵佶交谈了几句话。他一边说话,一边屡次打量苏夜,银眉一抖一抖,显见极为不满。紧接着,他冷哼一声,扬声道:“等万岁爷到了城楼上,再听你说话!” 苏夜右手持剑,左手轻轻捂住蔡京口唇。她力道不大,纯用一股巧劲,让他有口难开。宫门隆隆关闭后,她左手突地一松,给他说话空隙。蔡京长出一口气,赶紧问道:“你是谁?你想做啥?你有什么要求?” 苏夜笑道:“你猜。” 蔡京道:“我……” 苏夜笑道:“我是你仇家之女,前来报父母之仇。怎么样,能猜中吗?” 蔡京老谋深算,被她制服期间,转了起码一百个念头,心想此人没有当场杀死自己,肯定要把自己当人质,提出其他要求,因而心下稍安,一有说话机会,赶紧主动询问。 结果她说,她是他仇人的女儿。他赶快开动脑筋,从近十年铲除的政敌、陷害的好汉中想,当场想起了近二十人。 他万万没想到,她之所以不肯一剑抹他脖子,仅是因为做戏做全套,让风雨楼彻底撇清关系。方才,她突兀地叫皇帝留步,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而且,这也是蔡璇的要求。苏夜将会代她传话,让蔡京死前得知,他今日败亡,她在其中出过力气。 赵佶问一爷时,两个重点问题是“她生的美不美”,“有多美”。一爷大感晦气,仍然如实回答。赵佶虽不敢留在事发现场,却有些心动,要求前往城门顶上的箭楼,隔空听“民女”诉冤。 舒、蔡两人连续发问,苏夜要么用微笑回应,要么敷衍过去,并未给出具体答案。没过多久,赵佶在内廷高手的簇拥下,自城墙上方探出一个脑袋,又迅速缩回。一爷站在他身侧,粗声粗气地道:“你可以说了。” 苏夜等候已久,笑了笑,提气将声音送向宫城,让不会武功的赵佶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柔声说:“我是死了的狱官章縡的女儿,本名章香姑,被蔡府内眷收养之后,更名蔡香,名义上是蔡相爷的女儿,其实只是养女。” 第四百零三章 蔡璇,蔡香! 章璇儿, 章香姑! 蔡京失去了风雅从容的仪态, 脑子倒是一如既往好用。他立马想起蔡璇妩媚的眯眯眼, 窈窕的身段,和出色的歌舞技艺。他一直垂涎她的美色, 即使她是他“女儿”。怎么的,这件事竟然与她有关吗? 至于蔡香,其实他早就忘了蔡香。但现在大难临头, 皇帝安全逃开, 他成了敌人手里的俘虏, 生死在他人一念之间。他如临大敌,时刻需要担心对方杀他, 在强大压力下, 记忆力突破极限, 忽然想起蔡香的种种过往。 没错, 蔡璇确实有个妹子叫蔡香。七年前,蔡香失踪了, 谁都不知道她被谁带走, 下场如何。内宅总管将这事上报给他, 他想了想, 叫人去“找一找”, 便没再关心。 他不关心,手下自然敷衍了事,找了三五天, 又去忙其他的事情。 连蔡璇本人,都不肯提起蔡香,好像忘记了这个妹妹。他是日理万机的人,七年过去,哪还记得蔡香是谁。也就蔡璇娇媚动人,善解人意,才能脱颖而出,获得他的垂青。 正因如此,苏夜和蔡璇商议好,自称是蔡香。蔡京本人都半信半疑,心想这他妈难道是真的。 苏夜提起章縡时,他福至心灵,猛然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他私改“盐钞法”,危害天下,为党羽谋私。章縡看不过眼,遂上书陈情,历数他种种过错,请皇帝下旨惩处。但赵佶黑白颠倒,庇护亲信大臣,看了陈情书,竟大怒拍案,把章縡交给他处置。 他授意刑部爪牙,判了个充军流放,在流放途中将其毒死。蔡璇两姐妹年纪幼小,被他妾侍收为养女,抚养至今。若非“蔡香”自报家门,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章縡身上。 此时,他面色发青,十分紧张,听着苏夜娓娓而谈,向宫城上的皇帝、周围的千百禁军卫士解说原委,没听多久,青色变成了土色,让他面孔如蜡油般难看。 他从来不怕高手,只怕义士和仇敌。前者无法被收买笼络,后者一心报仇,任凭他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没了用武之地。蔡香正是后一种人,哪怕许她黄金万两,一品夫人之位,照样无济于事。 蔡京垂眼,看着横在颈间的剑锋,蓦然问道:“蔡璇呢?” 苏夜哈哈一笑,坦然回答:“璇姐正在你家里放火,想烧尽你多年累积的财富,若能烧死一两个走狗,便是她赚大了。” 她回话之时,仍然气运丹田,仿佛用了个高音喇叭。方圆一里内,人人都能听清楚她的回答。蔡京一听这话,便知蔡璇见机行事,横竖都是杀头的罪名,自愿一力担下“纵火烧毁太师府邸”的责任,摘开王小石和温柔。 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到这个地步?为何黑衣老人不见踪影,杀出来的是章家姊妹?他们提前约好了吗,还是纯属巧合?以前,他从未在意过蔡香,怎么可能记住她的模样,所以他甚至不敢断言,眼前这美人到底是不是蔡香。 他心中杀意渐浓,只恨武功比不上对手,冷冷道:“蔡璇还在我府里?” “不,”苏夜道,“她不在。” 蔡京用尽全身力气,哼出一声,“哦?” 苏夜轻笑道:“她有这么傻?放完火后留在原地,等着你的亲兵家丁把她扭送官府?她跟我说,她马上就走,要么北上,去极北酷寒之地,要么南下,去南海里的荒僻小岛。你要找她,便慢慢找吧,找个十年八年,总能找到的。” 她清明睿智的目光,从蔡京脸上移开,飘向舒无戏,飘向城楼,也飘向浩瀚无垠的夜空。宫城之上毫无人声,唯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哔剥。皇帝已经听呆了,一爷也差不多。他搀着这位弱不禁风的天子,频频往城下张望,观察蔡京如何反应。 君臣两人凭直觉认为,蔡京未曾出言反驳,反倒连续追问蔡璇,可见此事八成为真。 众目睽睽下,蔡京气恨交加,连声咳嗽,边咳边道:“为啥是今天?” 苏夜笑道:“本来不是今天。你命璇姐为你购买、训练舞姬。我打算扮成舞娘之一,混进你府中宴席,当众献舞时暴起刺杀。谁知你忽然离府,坐着马车直奔皇城。我杀了一位神剑,抢了他的马,骑马追来,果真成功追上了你。” 她的说法严丝合缝,谎称一切均为巧合。蔡京想不信也不成,恨声道:“你剑法不错,从何处学来?” 苏夜哪会不知他心思,笑道:“哎呀,太师想将我师门连根拔起?告诉你也无妨,昔年我与璇姐商量好,她留在府里作内应,我逃出去拜师学艺,苦练武功。我失踪的七年里,拜在元妙先生林灵素门下,跟着他修道练剑,驱鬼画符。” 纵使训练有素,众人乍听林灵素之名,依然按捺不住,喧然大哗。蔡京更是怒极,斥道:“胡说八道!” “既然不信,”苏夜笑道,“何必问我。你到黄泉路上,再托梦问他吧!” 她说到这里,又提一口气,悠然道:“几位大人听着,今日之事,乃是我和我姐姐为父母报仇,与外人无关,请勿迁怒好人。谁让太师权倾天下,一手遮天,把我们逼到无路可走呢?” 舒无戏终于想起职责在身,虽对章家姐妹充满同情,依然公事公办,沉声道:“如果你伤害了相爷,今天肯定难逃一死。” 这正是蔡京想说的。他马上打蛇随棍上,提出一个极有吸引力的条件,“你们为父报仇,虽属大逆不道,却孝义可嘉。可惜你们找错了人,判你父流放的,是朝廷刑部官员,不是我蔡京。你父亲体弱死在路上,遗憾自然是遗憾,却不应该找我算账。我答应你,你若悬崖勒马,我定会重新调查章大人的罪行,还他一个公道。” 皇帝车驾于宫门处遇袭,蔡京沦为阶下囚,乃是震动京城的大事。双方对答这么久,大内侍卫四处报信,通知诸位大臣。到了这时,该知道的人,已经都知道了。 米公公人在哪儿,苏夜确实不清楚。但诸葛先生、朱月明这两大重要人物,住得离宫城较近,一乘马,一坐车,匆忙赶来。朱月明赶到时,恰好听见蔡京将责任推至刑部,一张白面团似的脸登时皱成包子,摇晃着跳下马车。 苏夜挟持蔡京,被困在包围网正中央。舒无戏单骑独刀,继续拉着那两匹马,与车里的人对峙,试图化解这个僵局。宫门附近,但见人影幢幢,围得像个巨大铁桶,苍蝇也飞不出去。 诸葛先生目睹如此场面,无声叹了口气,排开众人,纵马直入包围中心。他一眼就瞥见苏夜,呼吸微微一滞,脸上泛出苦笑,右手情不自禁地放到了胡子上。 舒无戏正觉为难,见他来了,立即凑上前去,将眼下局面解释清楚,连带“蔡香”的身份,蔡府火起等事,全部告诉了他。故事刚刚讲完,一爷代赵佶传话,在上方大声道:“神侯,万岁命你擒下这女子,带到御前问话。” 诸葛先生并不回话,亦未如赵佶所料,立即出手拿人,只是沉吟不语。 在场的人里,唯有他见过苏夜的真面目,知道这个风姿绰约,宛如神仙玉女的女子便是黑衣人。然而,苏夜来历不明,似乎凭空出现,无牵无绊,亦看不出家门师承。她宣称自己是章香姑,章縡之女。诸葛先生既无证据说她是,也无证据说她不是。 他知情最多,到了关键时刻,却发现没多大用处。苏夜既是黑衣人,那么他拉来黄河之水,亦浇不灭她杀死蔡京的决心。而赵佶叫他动手拿人,更是他万分不愿,又不得不做的事。 他面对着苏夜,审视她云淡风轻的神情,正要说话,却见她轻轻摇头。 苏夜已把说法编圆,成功上达天听,便没了拖延的理由。她面露微笑,从容道:“我说,我在林真人门下学艺,太师似乎不信。这也没关系,待会儿,你们便会信了。” 诸葛先生道:“且慢,我……” 苏夜才不管他想说什么,继续说道:“我可没打算与太师同年同月同日死。报仇之后,我将动用林仙长传我的道法,平地飞升,羽化成仙。” 舒无戏两眼圆睁,口唇微张,动作都慢了半拍。诸葛先生望向她的眼神,恍若望着一个外星人。他当然听得很清楚,却不得不问:“什么?” 苏夜微笑道:“今日之事,真人完全知情,也同意我这样做。如果皇上怀疑我,大可传真人进京觐见,一问便知。好了,民女要走了!” 话音方落,剑锋陡然绽出如雪寒光。剑刃向内一勒,勒进蔡京喉咙,再顺势一划,留下神仙难救的长长创口。鲜血犹如喷泉,向上喷涌,溅的马车血光点点,惨不忍睹。 舒无戏惊怒交加,抢上前去,却发现诸葛先生已站在他前面,到了马车之上。宫城箭楼旁,赵佶双腿一软,差点儿平地摔上一跤,幸得一爷扶住。 一件绝对没有可能的事发生了。 蔡京气绝倒地,双眼兀自睁而不闭。苏夜一动不动,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之后,她右手轻抚胸口,在皇帝、神侯、朱月明、两大侍卫统领、一千零五十百名宫廷禁卫的视线中,突如其来消失了。 第四百零四章 苏梦枕一直在等,一直等到今年的冬至。 迄今为止, 京师局势分分合合, 跌宕起伏, 终于抵达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毫无疑问,金风细雨楼是京师武林的第一大帮, 实力远胜排名第二的六分半堂。 这个地位并不容易获取。雷损在时,他和他不分轩轾,互有输赢。雷损死后, 狄飞惊忠心耿耿辅佐雷纯, 并无内部争权夺利的矛盾。六分半堂又投靠蔡党, 网罗南北高手,即使没了雷损, 同样不好对付。 幸好这一切都过去了。 倘若他预计的不错, 狄飞惊已当机立断, 逐步将人马撤出京城, 打散布置在外地分舵。自从雷震雷率领雷损、雷阵雨两大战将入京,建立六分半堂以来, 这是他们受过的最大挫折。 他们别无选择, 被迫退出, 因为蔡京忽然被神秘女子刺杀, 而皇帝急召林灵素真人回京, 向他打听飞升之事,竟不再理会这场刺杀背后的真相。事发第二天,诸葛先生与四大名捕便接到圣旨, 负责查清案件,缉拿凶手,其中缺少外人插手的余地。 所谓缉拿凶手,无非是寻找潜逃了的蔡璇,失踪了的蔡香。 蔡璇人在风雨楼,改头换面,被王小石、唐宝牛他们保护起来,神仙难近。“蔡香”根本不是真实人物,仅是苏夜借用的化名,要找她,相当于在大海里找一根不存在的针。 退一万步说,即便苏夜正是蔡香,那又如何。她当着几大武学宗师的面,凭空消失不见。诸葛先生武功再高,亦是一介凡人,难道能无中生有,随便抓个女子充当人犯?何况,皇帝急着找她,与其说大惊大怒,要治她刺杀朝廷大臣的重罪,不如说目摇神驰,想利用她,自己也来一场“羽化飞升”。 雷纯有意面圣进言,却找不到可靠途径。龙八太爷、朱勔、童贯、方应看等人相继死去,如同变相警告,让米苍穹进退两难,也选择了韬光养晦。 他和关七、小白两人素有旧怨,本身就是关七瞧不起的人之一,所以不愿再招惹黑衣人,以免步蔡京后尘,跟着他们驾鹤西归。他接见六分半堂来客时,不问因由,不谈条件,只是一下接一下地摇头,表示无意相助,自此对江湖事务袖手旁观。 米公公私下还有什么动作,宫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他已放弃配合雷纯。更可恨的是,诸如王黼、梁师成等蔡党重臣,蔡攸、蔡修等蔡府公子本有各立山头,争权夺利的意思,发觉米苍穹按兵不动,乖的像方歌吟入京时那样,也跟着把脑袋缩回壳里,过起醉生梦死的生活。 在此期间,由于金风细雨楼步步进逼,侵占六分半堂地盘,雷娇同样死于非命,使雷损时代的旧人无一幸存,仅剩狄飞惊独撑大局。 处境如此糟糕,狄飞惊纵有三头六臂,亦无力回天。等戚少商从雷卷处获得消息,证实雷凸、雷凹、雷壹三人通过六分半堂,当上皇帝亲卫后,江湖侠客顿时群情愤懑,怀疑六分半堂有通敌之举,不然何必包庇支持这三个败类。 狄飞惊外撤总堂人马,正是无奈之举。若不及时收手,他们将像陷阱里的猛兽,想走都走不掉。幸好洛阳温晚顾念旧情,仍悄悄向雷纯表达关心。六分半堂把总舵移到洛阳附近,当可得到一段休养生息的日子。 苏梦枕眼看对手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甚至有不少人见风使舵,暗自给风雨楼通传消息,展现投靠之意,再回想雷损的死、自己的走投无路,真是恍若隔世。 他自然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太高兴。他知道,若非苏夜忽然出现,他已变成冢内枯骨。当时苏夜挟持蔡京,他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四大名捕交谈议论着,缓步从皇城折返神侯府。 他心情沉重,笑都很难笑出来。偏生温柔听闻消息,三番两次来找他,撒娇要他放过和她亲如姐妹的雷纯,否则就要同他翻脸,回山向神尼告状,更令他感慨不已。 他心中怀有一线希望,认为苏夜不会就此离开,总要回来一趟,见见他,然后再走。因此,他回到象牙塔,在卧室中见到她时,脸色平静如昔,完全没有感到惊讶。 苏夜再度绕开风雨楼子弟,潜进塔里,再度坐他的椅子,喝他的茶,翻他案上堆叠的文卷。她一身黑衣,便于夜间行动,却没戴面具和斗笠,眼里闪动着若有所思的光芒,面前还放着一只铁箱子。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目光相触的一刻,他们都记起了地底秘道时的初遇。 苏梦枕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除了失去的那条腿无法长回之外,其他地方都与健康人无异。与此同时,苏夜仍然是那个苏夜。一定要说的话,她不再愤怒,不再伤心,神情态度十分平和,就像是……想通了所有心结。 蔡京死后,她等夜深人静时分,重新溜出洞天福地,赫然发现附近没了守卫,倒摆放着香案、水果、鲜花。赵佶傻到无可救药,当真以为她是神仙,虽不明说,却遣来宫中太监,焚香祈祷,暗中承诺既往不咎,请她托梦给他,传授“仙术”。 蔡京如若泉下有知,说不定会气的活过来。 苏夜看了半天,哭笑不得,趁机溜之大吉,着手寻找刺杀雷纯的机会。这时她已能确认,狄飞惊非但通晓武功,还是当世罕见的高手。不过,六分半堂排得上号的人物十去其九,余者均不足为惧。只要被她找到,雷纯多半难逃一死。正因如此,她发现雷、狄两人不在京城时,不得不佩服狄飞惊的眼光。冬至即将来临,她必须返回现实世界,所以她对他们一瞬间失去了兴趣,断然放弃搜寻。 苏、雷两家的恩怨,终究得由他们自己解决。无论苏梦枕如何看待雷纯,她都不再关心,亦不会过问。她的怒火固然毁天灭地,却终有熄灭之日。到了今天,那些她深深恨过的人,已变成或大或小的麻烦,无力挑动她的内心情绪。 “你的假腿,”她沉吟片刻,忽然主动问道,“用着还好?” 苏梦枕垂下目光,看一眼自己的腿,淡淡道:“很好。” 他慢慢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十分流畅。不到动手之时,别人根本看不出他有一条人工制作的义腿。这条腿,和戚少商那只假肢一样,来自无情的天工妙手。 他坐定之后,居然笑了笑,“当然不如真正的腿,但已经足够。” 苏夜道:“是啊,如果不好用,你怎能杀死唐非鱼。” 苏梦枕的笑容变为苦笑。苦笑当中,充满了寥落和依依不舍。这不是他应该有的表情,但他终究是个人,只要是人,便不能脱开七情六欲。他想表现得出色一些,高傲一些,给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可他做不到。 他既无措又无奈,只是问:“真不能留下吗?” 苏夜摇了摇头,笑道:“不能。” 她目光很温柔,语气亦很柔和。显然,她对他的感情也异常深厚,甚至懒于掩饰。 那天晚上,她站在香案前面,盯着那些用黄纸写出的鬼画符,突然明白了,明白汴梁城破之前,朝廷为何会无视武将,使用道士、道法守城。赵佶能把她当成真仙,他儿子登基后,凭什么就不能相信一个招摇撞骗的术士,对“天兵天将”寄予希望呢? 她失望之余,愈发体会到苏梦枕的不容易。这时候,她凝视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话,同时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给你留点东西,还有几个建议。” 苏梦枕收起笑容,只觉满口都是苦涩的药味,淡淡道:“你说吧。” 苏夜把铁箱子推到他面前。 她把能留给他的东西,全部放在这个箱子里,包括一套誊抄清楚的宋史、数十瓶伤药毒药、无数土地地契、一份她多年收集来的图纸集锦。她离开之后,苏梦枕才可以打开它。 她先转述从温晚那里听来的往事,向他解释关七、小白、雷损、雷纯、温晚之间的关系。关七为何走火入魔,精神失常;关七之妹关昭弟为何失踪;小白和雷纯容貌为何如此相似;雷损为何不肯传授雷纯武功;温晚为何庇护雷纯,至此都有了答案。 说完这个牵扯到若干江湖枭雄的秘密,她才话题转到正事,谈及风雨楼的未来。 蔡京过世,不代表皇帝能改邪归正,发愤图强,更不代表蔡京死后留下的空缺,会被以神侯为首的清流官员替补上去。没了蔡京,还有刘京、王京、李京,乃至未来的郭京。少则半年,多则一年,蔡党余孽将会蠢蠢欲动,扑出来抢夺他留下的权势遗产。 她说,倘若事不可为,就耐心积攒实力,不要与官军硬碰硬,待宋国朝廷覆灭,揭竿而起当义军好了。苏梦枕早有“塔露原身天下反”的意思,对她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并未提出异议。相比之下,他得悉雷纯身世秘密时,惊讶之情远胜于苏夜让他准备谋反。 他只问:“那你呢?” 苏夜一笑,森然道:“我得回我来的地方。” 苏梦枕道:“我再也没机会见到你?” 苏夜道:“不错。” 她不再多说,双手轻按桌面,站起身来,淡淡道:“你有王小石、戚少商和杨无邪。他们三个都值得信任,才干也是万里挑一,我大可放心离去。你多保重,我……” 苏梦枕道:“等一下。” 苏夜微微一愣,没说话,只无奈地看着他。他淡然道:“我还想再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第四百零五章 有那么一瞬间,苏夜想逃避, 想掉头就走, 想拒绝回答。 但是, 这个瞬间过去之后,她用一种斩钉截铁的口气, 清楚明白地答道:“有的。” 再然后,她又一次凭空消失了。这次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不留一点余地的消失。她站到青铜门前方时, 眼前仍残留着苏梦枕的黯淡神情。 那个神情, 和她脸上的一模一样。 她看看青铜门,再垂眸看向地面, 发觉方应看的尸体还躺在原处。他脸容苍白僵硬, 双眼半睁半闭, 似乎很不情愿离开人世, 眼神却早已凝固,尽是无可奈何之意。 那时候, 她不能把他扔在废墟里, 也不想随便找个地方埋掉, 只好藏进别人永远找不到的洞天福地。换句话说, 她会带上这只死了的方应看, 去见现实里活着的那一位。 这无疑十分讽刺,也十分吓人。可她根本笑不出来,更谈不上骄傲得意。她只静静看着他死不瞑目的模样, 看了许久,才长叹一声,计算自己这一趟的收获。 总共两条路线,一条倾向江湖,一条倾向朝廷。江湖路线已经完成,显示百分之百。尽管她没杀元十三限,未能解决所有任务,但任务仅是建议,而非强制要求。她做了能做的一切,甚至大违本性,多次进行斩草除根,直接参与开创京师武林的新局面。杀不杀元十三限,根本无关紧要。 朝廷路线那边,便差得多了。她既无心掺合所谓的政务,亦无意“取代”蔡京的重臣地位,只拨出一点时间收购土地,再未理会其他内容。因此,在这条路线上,她的完成度仅有百分之二十。 每条路线价值五百点,两条加在一起,共计六百点。这个结果当然令人满意。然而,她“一掷千金”,花光了过往积累,将七返灵砂赠给苏梦枕。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必须从头开始,再一次向一千五百点发起挑战。 除此之外,由于本世界极其特殊,她得到的信息价值,远远超过了路线奖励。她终于知道,倘若没有她,大宋江湖将会怎样发展,江湖中的每个人物,又会做出什么决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从回去的一刻起,她将主动出击,未雨绸缪,作风比过往更强势。她绝不容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十二连环坞和金风细雨楼,更不会学方歌吟,自以为超然物外,多年悠游山水之间,结果养虎为患,不但未能力挽狂澜,还培养出了一个心机深沉的义子。 她迈出洞天福地时,心情可以说轻松,又掺杂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感。迄今她心意已决,别人无力更改。这也许不是最聪明的做法,却是她本人的选择。 三个月前,年关方过,汴梁城银装素裹,街巷中溢满新春佳节时特有的喜气。三个月后,到了春暖花开,万物生发的好时节,街边虽无繁花茂叶,但处处可见嫩绿柳芽、初青芳草,十分清新明媚。 这是一年当中最为生机盎然的季节。然而,程灵素、程英等人见到她时,却觉得她的人与时节正好相反,看似春风满面,其实忧郁沉静。汴河早就解冻了,她心里的冰还在那里。她们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和她太熟悉,而且她不加掩饰,展露出真实心情。 “……你散心散的怎么样了?”程英一落座便问道。 “冷静了吗?”陆无双再问。 “果不其然,还是不行啊。”公孙大娘苦笑道。 “早知如此……”沈落雁说,却没有说完这句话。 苏夜目光越过她们,掠向程灵素。程灵素拿着个没盛茶水的茶杯,在手里转来转去,默不作声地盯着她。她与她自幼相识,相交莫逆,对她亦最为了解。苏夜表现得越冷静自若,她越担心。她有理由认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异样平静,绝非想开了以后的海阔天空。 苏夜心里涌出暖意,忽地笑了,刹那间神采飞扬,仿佛万事尽在掌握。她目射奇光,一字一顿地说:“我没事。” 程英关切地问:“那苏公子的事……” “他?别说他爱上了雷纯,就算爱上雷损,”苏夜面不改色回答道,“我也要把人捆起来,送到他床上。” 她说话时的态度极为冷静,冷静到人人都以为她气疯了。之后她苦笑一声,继续剖明心志,“你们别这么看我,此事实在一言难尽。等你们听完我的经历,就会明白我为啥这样想。命运是不公平的,而老天也从来不长眼睛。他这一生中,总得有一件事称心如意。” 她看见五张惊呆了的面庞。外面鸟鸣婉转动听,吱吱喳喳地不肯休息。偌大一间屋子里,却是沉寂如死,呼吸声清晰可闻。 公孙大娘武功最高,年纪最大,也最先找回声音。难为她到这个时候,依然从容不迫,冷静道:“即使你不想说,我们也会逼你说出来。” 苏夜笑道:“别急,我马上就说。在此之前,请你们先去做三件事情。” 程英望着沈落雁,沈落雁望着程灵素,程灵素继续望向苏夜。这番心照不宣的目光交流后,程英才勉强笑了笑,问道:“什么事?” “第一件事,写信给方小侯爷,问他有空与否,如果有空,请他在下个月的今天,到这里和我见面。” 这个要求有点不同寻常。尤其她语气严峻,似乎极为不满方应看的行为。但方应看从未得罪过她们,忽然被她如此对待,真叫人难以理解。 程英不及多想,蹙眉再问,“第二件呢?” “梁何、孙鱼这两人,如今人在哪里?” 前一句说方应看,后一句便说梁何和孙鱼。话题跨度之大,堪称匪夷所思。程英微微一愣,沈落雁已代为答道:“你忘了吗,他们自愿加入十二连环坞,成为本帮成员。不过,他们这几天不在京城,正负责押送一批重要货物进京,大约十天后才能回来。” 苏夜笑道:“正因没忘,我才要找他们。” 陆无双奇道:“你找他们干什么?你不知道,孙鱼就算了,梁何这人却不怎么样。以前他来见表姐,吞吞吐吐的,说是想去南方做舵主,独掌一方水土。” 苏夜瞟她一眼,失笑道:“居然有这种事?” 程英正色道:“他还开口求见龙王,说手中有些龙王可能感兴趣的消息。我们问他,他却推三阻四。” 沈落雁笑道:“估计是觉得卖给我们太亏了,非得见到你本人才肯说。英姐没理他,我也没理,叫他耐心等等,龙王有空立即见他,却不知你会主动提起他们。” 苏夜笑容逐渐消失,冷冷道:“他便不说,我也猜得到。我找他,正是为了他的消息。这样,等他们回来,你们别让他离开京城,立刻通知我,我马上就到。” 这道命令,比联络方应看更难以理解。幸好她旋即说道:“先别问我原因,横竖你们待会儿就知道了。” 程灵素缓缓道:“其实没人问你。” 苏夜一笑,想了想,又道:“最后一件事,事关神侯府,以及洛阳的温晚。诸葛神侯出身于自在门,有两位师兄,分别是懒残大师和天衣居士。天衣居士把一身本事,全部传给爱徒王小石,但另外还有个亲生儿子。” 程英略一思索,颔首道:“‘天衣有缝’许天衣?” 苏夜道:“不错,许天衣随母长大,后来投奔温晚,成为温晚最得力的手下,与温柔情谊深厚。若我猜得不错,温柔逃家进京之后,许天衣也来了京城。我要你们派人跟踪调查他,跟踪时千万小心,万勿曝露行踪。” 沈落雁狐疑道:“你和这人有仇?” 苏夜笑道:“我和他的仇家有仇。” 陆无双不耐道:“你说话的时候,可不可以一次说个清楚。他仇家又是谁?” 苏夜再瞟她一眼,无奈道:“这不就要说到了吗?他的仇敌便是天下第七。天下第七的师父元十三限,与天衣居士、诸葛先生两人仇深似海。天下第七一旦得到机会,就会出手杀死许天衣。我要保住他的命,顺便杀了跟踪他的天下第七。” 沈落雁道:“这没问题,但我们只能负责自家地盘,如果他去了风雨楼或六分半堂……” 苏夜断然道:“你们放心,我也会通过温柔,查找许天衣踪迹,无论他有没有遇见天下第七,我都得找他谈谈。不过,天下第七应该很忌惮我,所以你们成功的可能比我更高。” 程灵素恰于此时,开口说了第二句话:“我瞧你神色有异。梁何、孙鱼、许天衣这三人,互相之间有联系吗?” 苏夜嗯了一声,淡然道:“有,你们先等一下,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她抬手握住玉佩,瞬时消失,过了四五秒钟,又重新出现,手中竟然多出一具尸体。 尸体出现之时,房中惊叫声不绝于耳。她们并不怕死人,怕的是这个死人。苏夜无声一笑,顺手把尸体抛在桌子上。桌旁五人不约而同,像触电了似的,闪电般跳起身来,均是花容惨淡,目光闪烁,不可置信地瞪着它。 她们视线落处,正是神通侯方应看那张英俊无俦的面孔。 第四百零六章 苏夜笑笑,坐回那张圆凳, 淡然道:“这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小侯爷, 不是咱们这里的, 所以不必担心。但你们应该能猜到,我的经历有多么出人意表。” 她又等了一会儿, 等她们冷静下来,才开始讲述这次经历。 简单地说,那是个白愁飞、王小石联袂进京, 遇上苏梦枕, 却不存在五湖龙王的世界。可是, 她的心情和感触,绝对不能只用一句话概括。 她一边述说, 一边应付各种问题, 解释两个世界的相同与不同。当她说到风雨楼元老死的一干二净, 雷媚原是方应看的人, 而莫北神跟了六分半堂时,人人眼里都有惊骇之情。更惊人的是, 王小石尚未逃亡, 苏梦枕身体尚未糟糕透顶, 白愁飞便萌生反志, 暗中勾结雷损, 准备夺取风雨楼的楼主之位。 他刚刚加入风雨楼,就想着上位夺权,实在是急到不能再急。后来雷损死去, 雷纯韬光养晦,他又投靠了蔡京,一手策划出冬至惊变。若非苏夜出现,苏梦枕已经被迫逃往六分半堂。去了那里之后,他几乎不可能活着回来。 白愁飞确实心怀大志,只不过,以前还愿意凭一己之力建功立业,现在却想攫取他人成就,为此不惜害死义结金兰的大哥。她早知他不堪信任,却是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后,才发现他竟如此心急。 由于她尽可能讲得详细,用时相当漫长,全程接近两个时辰。讲完后,众人看着桌上尸体,纷纷表示理解她的心情,请她赶紧收了神通,不要再把死了的神通侯摆出来吓人。 沈落雁轻吁口气,苦笑道:“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苏夜道:“你说。” 沈落雁正色道:“你离开期间,我们替你留意过白愁飞,担心他一怒之下,干出有损同盟利益的事。然后……发现他与六分半堂的人马暗通款曲,曾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接头。他现在是风雨楼二楼主,如果不是心怀鬼胎,何必避开手下的兄弟,暗中联系敌人。” 苏夜冷冷一笑,“我半点儿也不会奇怪。他换过十来次化名,也就是说,失败过十多次,犹如饿极了的狗,哪里等得及苏梦枕病死。”程英蹙眉道:“你怀疑梁何还是他的人?还会替他效力?” 苏夜笑道:“这个啊,我杀梁何杀的太早,未及从他口中打听情报。但夺回风雨楼后,我与孙鱼谈过一次,得悉梁何握着白愁飞的秘密,所以白愁飞夺权过后,必须给他丰厚的利益,让他成为亲兵头领。” 梁、孙两人加入风雨楼前,都是长空帮的成员。长空帮老帮主大大有名,乃是昔年“三正四奇”中的“长空神指”桑书云。桑书云的爱女,便是方歌吟的夫人桑小娥。 桑书云本应将帮主之位传给女儿,但桑小娥随方歌吟隐退,于是把位置转给黄旗堂主梅醒非。梅醒非励精图治,苦心经营长空帮,谁知忽然遭人施毒暗算。那人杀死帮中几乎所有元老高手,令帮派一夜之间一蹶不振。梅醒非本人,也在这场动乱中逝世,凶手身份至今仍是个谜。 长空帮血案震动江湖,惊动了包括方歌吟、温晚、天衣居士等人在内的前辈高人。温晚因温柔出走之事,把许天衣派到京城,除了劝女儿回家之外,也委托他持续调查,找出血案线索。 孙鱼说,梁何正是梅醒非的弟子。他和梁何相识已久,一直同进同退。梅醒非死后,梁何一反常态,不仅未曾呼吁大家留在帮里,保存帮派实力,反倒组织了一批亲信出走,另谋高就。这批亲信里,就有他孙鱼。 他还说,梁何十有八九,知道一些关联白愁飞的往事,与白愁飞交情匪浅,像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尽管梁何本人讳莫如深,即便喝醉时也从不松口,但联想到白愁飞曾化名白一呈,加入长空帮,已经可以勾勒出答案的轮廓,只缺细节部分。 苏夜把这个小人物提到和方应看并列的地位,一回来就要找他,全是因为孙鱼给出的信息。 孙鱼当时认为,梁何死了,白愁飞死了,世上再也没人能够亲口证明血案真相。但他怎么都想不到,苏夜所在的世界里,还有一只活蹦乱跳的梁何。 程灵素听了半天,忽道:“长空神指?” 苏夜笑道:“是。” 程灵素那双大而灵动的眼睛,蓦地闪了一下,“白愁飞的指法叫什么来着?” 苏夜笑道:“惊神指。” 一时间,程灵素没说话,苏夜也没追问。两人交换了一个饱含千言万语的眼神,心照不宣地闭嘴了。 她们同时想起无嗔大师的药王门。无嗔大师的弟子为了抢夺《药王神篇》,无所不用其极,不顾同门情谊,多次尝试暗算程灵素,甚至把作恶多端的师叔当成靠山,至死不肯收手。 同门兄弟姊妹尚且如此,何况外人。 程英迟疑一下,问道:“你刚才说过,方恨少在许天衣死前,听见了他的遗言。许天衣认为,这桩血案与天下第七有关,而这也是天下第七杀他的原因之一。” 苏夜颔首道:“不错,所以我得找到他和梁何,询问清楚,才可以下手杀人。说到底,天下第七倒罢了,白愁飞迄今并无恶行。我不想为了他这么个人,惹来一身麻烦。” 公孙大娘突然说:“也许,你只是不想给苏梦枕留下坏印象。” 苏夜微微一笑,淡然道:“也许吧。” 她视野范围里的五对眼睛,再度充满了同情。这让她好过了一点,因为毕竟有人真挚关心着她。她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方才讲完了自在门的往事。元十三限……唉,元十三限这人,就不去说他了。直到蔡京假传圣旨,喂他三杯毒酒,他才会幡然醒悟,明白自己的一生何等荒谬。” 沈落雁轻声道:“因此,我们仍得留心提防他。你已杀了六合青龙中的三人,又要杀天下第七,那……” 苏夜点头表示同意,答道:“当然。” 她再度犹豫一会儿,慢吞吞地道:“雷纯与关七挂念着的小白姑娘容貌相似,使关七神魂颠倒,把年轻二十岁的她认作小白。要你们来猜的话,原因是啥呢?” 沉默,纯粹不加杂质的沉默,病毒般蔓延开来,占据了这间房屋。不知过去多久,陆无双才挺身而出,当了这只出头鸟,毅然答道:“如果不是巧合,那……那她们有血缘关系,是亲戚?” 苏夜笑了一下,却皮笑肉不笑,“猜的不错。雷纯并非雷损的女儿,更不是关昭弟所生,而是关七和小白之女。” 有方应看的尸体珠玉在前,这个重磅消息确实引起了一阵骚动,却如水面涟漪,马上便平息了。 苏夜凝望虚空,仿佛当面望着那几个当事人,面无表情地说:“先从小白说起吧。哦……对了,小白和米苍穹米公公同出一门,算是师兄师妹,所以当年的她,武功高,江湖地位更高,外加美丽动人,柔情似水,让一些青年才俊倾心。” 她叹了口气,似是要积攒力量,随后叹道:“这些才俊,指的是温晚、关七、雷损。” 温晚不太理会苏梦枕,却很愿意照拂雷纯,只因多年以前,他深深爱过小白。奈何当时他已有爱妻,小白不能接受两女共侍一夫,愤而离去,进京认识了迷天盟之主关七,和关七成为一对相恋的鸳侣。 两人交往之后,关七事务繁忙,平时又需要修炼武功,应对大敌,难免冷落了小白。小白一气之下,居然悄悄投奔六分半堂,与身为关七妹夫的雷损交往,试图让关七吃醋后悔。 不想,雷损真心爱上了她,开始追求她,使局面更加复杂。但小白投奔他时,已然怀上关七的孩子,自己想来想去,也有点后悔,不仅没接受雷损的追求,还请他代为传话,告诉关七,她在六分半堂等他。 雷损表面上一口答应,装出一副良善顺从的模样,实际上两边隐瞒,给关七传递错误信息,说小白移情别恋,令练功到紧急关头的关七走火入魔,自此疯迷,然后回去告诉小白,说关七郎心如铁,不肯来接。 小白分娩过后,本就处于心理最脆弱的时期,一听关七负心,当即萌生死志,把刚生下的女儿送给雷损照顾,想回去以身殉情。 就在这时,雷损发妻,关七之妹关昭弟发觉此事,目睹雷损对小白宠溺备至,有求必应,立即妒火烧心,怒不可遏,为报仇泄愤,竟给小白下了剧毒。雷损因而大怒,一招重创关昭弟,致使她失踪至今,跟随她的人马全部落到他手里。 小白本来难逃一死,幸好方歌吟、桑小娥夫妇进京。方歌吟亲自出手,用无上的医术武功治好了她。小白死里逃生,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生怕因为自己,影响了关七的事业武功,毅然斩断情丝,将女儿留在六分半堂,和方歌吟夫妇把臂同游,自此未回京城。 “纯”,其实是“白”。雷纯名为六分半堂的大小姐,其实是雷损养女。她本人始终被蒙在鼓里,从未怀疑过雷损。雷损对她既十分疼爱,又时有提防,允许她沾手六分半堂帮务,却找借口不让她习练武功。等她长成娉婷动人的女子,他更利用母女容貌的相似,诱引关七,在激战之中分关七的心思,希望彻底铲除这个后患。 苏夜找上温晚,半是说服,半是威吓,将这些往事问了个底朝天,方知上一代的恩怨绵延至今,仍然未到终局。而她对关七说,世间只有方歌吟知晓小白的下落,温晚愿意亲自向关七解释,也是实话实说,并非虚言哄骗。 第四百零七章 雷纯身世之谜,一旦被人揭发出来, 影响可大可小。 说小, 是因为毕竟过去了二十年, 涉事之人大多风流云散。尽管雷损一手拆散关七和小白,直接击溃迷天盟, 毁去其如日中天的声势,但关七疯疯癫癫,小白远走天涯, 不太可能找他复仇。 他把雷纯当成自己的女儿, 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让她过着千金小姐的生活,也算对得起她。雷纯长大以后, 只认他是父亲, 对亲生父母缺乏感情。等真相大白的一天, 她多半会站在雷损这边, 并不认为他害了自己。 除了关昭弟,再没第二个人敢和雷损计较。而关昭弟失踪后音讯全无, 无人在意她的下场。后人提到她名字时, 多半默认她已经死了。 说大, 则是因为关七绝非可以随意欺负的懦夫。他发疯时还好, 只需雷纯出马, 便可轻易解决,将他引入雷损布下的陷阱。可他曾是天下第一高手,曾压的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无法抬头。倘若他恢复理智, 可能追着小白芳踪而去,也可能狂怒不已,发誓报复雷损。 他武功太过惊人,如果一心与雷损为敌,六分半堂便危如累卵,很难找到另一高手对付他。到了那时,雷损只好送出雷纯,希望关七顾念父女之情。但雷纯甚至不会武功,最多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因此,雷损从未放松警惕,一直想创造机会,铲除这个心腹大患。 在现实世界中,苏夜为了争夺迷天盟的剩余地盘,自愿在雨夜挑战迷天盟圣主,直至关七出场,被雷电击中,仓皇地逃逸出城。而那个没她的世界,雷损极力想要诛杀关七,不惜将雷纯送上前线,引诱关七前来争夺她,也促使深爱雷纯的苏梦枕出手帮忙,防止雷纯被关七掳走。 正是这件事,让她怀疑雷损究竟是不是雷纯的“好父亲”。万一关七得手,挟雷纯而去,说不定会上演一幕父女乱伦的惨剧。就算未能得手,群雄合力杀死关七时,雷纯亦成了与人合谋害死亲爹的凶手。 雷损表面对雷纯呵护备至,实际仍是枭雄本色。温晚数次强调,小白是他真心喜爱的女子,被他倾心相爱,以礼相待。然而,他欺骗小白的行径堪称鄙恶,二十年后还本性难移,开始利用小白的女儿。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成为他的工具。这是他和苏梦枕的最大区别,也是苏夜鄙夷他的原因。 雷纯肯定会服从雷损,且有能力影响关七。楼里楼外,人人心知肚明,她绝不该成为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夫人。不过,苏夜觉得这无所谓,没关系。她将抢先解决关七,给雷损找个大麻烦,同时设法把雷损逼进绝境,使他别无选择。 她又说足半个时辰,才交待完了这件事。说完过后,她再度提醒她们,千万留住梁何,及时联系她,然后动身前往风雨楼,去见她根本不想见的苏梦枕。 她们聊了一下午,从午后谈到黄昏,总算谈完几个重点问题。她离开的时候,日影已经西斜,天泉山沐浴落日金辉,仿佛一座镀金身、染金光的大肚佛像,俯瞰着汴梁城。 其实,山永远都是相同的山,不同的只有人的心境。她对他人想法并无兴趣,这时站在山脚,遥望山腰,也忍不住想:在不同立场、不同出身的人眼里,天泉山金风细雨楼,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存在? 上山途中,她遇见出去办事的莫北神。四大神煞地位超然,素日里来来去去,身边总带着一群下属。莫北神一眼望见她,先是吃了一惊,马上露出打心里感到高兴的真诚笑容,笑的眼睛陷在眼皮里,完全看不见了。 他抛下身后兄弟,急匆匆迎上前,招呼道:“姑……中神啥时候回来的?应当叫人去接啊。” 若说苏夜春风满面,他就是满面春风,如同换了半个人。大多数时间里,他慵懒、冷漠、少言寡语,整天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让人无法相信他深得苏梦枕信赖,负责统领“无发无天”。唯有他双眼半睁半闭,从瞳仁里射出针尖般的光芒时,才容人一窥他与外表相反的才干。 他是个不普通、不平凡的年轻人,但归根究底,是年轻人。年轻人总是很容易动心,喜欢胡思乱想,他也绝对不例外。他对苏夜,一直很有好感。从她披风冒雪,进京寻找苏梦枕的那天起,这份好感便已存在了。 可惜的是,,她是苏梦枕极其疼爱的师妹。哪怕她推三阻四,号称不愿听人号令,苏梦枕也一而再,再而三,坚持不懈地给了她中神煞之位。明眼人均能看出,这对师兄妹虽然阔别九年,仍有极为深厚的情谊。要追求,也轮不到他,就像温柔轮不到他一样。 幸亏好感只是好感,尚未发展到一见钟情。即使如此,他见到苏夜时,也会情不自禁,感到轻松愉快,一整天的情绪都很好。他喜欢见到她,喜欢和她说话,当苏梦枕说出那个打算时,他和刀南神带头,全力支持她成为未来的楼主。 但今天,也许因为夕阳即将落山,光线不大对劲,他感觉她眼神十分奇异,莹然生光,含有一种仔细打量的冰冷意味。 她注视着他,动都不动,微笑道:“用不着,难道我会走丢吗?” 莫北神释然笑笑,赶紧应道:“说的也是。对了,我们上次拜托你的事情……” 那种奇异的眼神又回来了,还飘出很远。苏夜沉吟一下,估算出大约时间,笑道:“我知道,我记得。唉,我刚答应了你们,就忽然离开三个月,的确说不过去。你们放心,初夏之前,我一定会解决这事,给你们一个答案。” 莫北神奇道:“答案?” 他和刀南神想要苏夜解决的,仅是白愁飞办事时的作风,并非索要什么答案。然而,苏夜不愿和他多说,已经迈步向上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回头见。” 莫北神满头雾水,心想她莫非记错了事情,又不敢追上去问个清楚,于是只好十步一回头,目送她的背影愈来愈小,一步步拾阶而上。他做梦也想不到,他纯粹是被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连累。苏夜看待他,有如看待危害深远的叛徒,自然神色有异。 她现在集中精力关注白愁飞,无心去查莫北神,等解决了前者,后者就难逃追查。这时候她只盼望,找到苏梦枕前,别再看到令她厌烦的人物。 她找苏梦枕,苏梦枕在象牙塔。杨无邪每月都选出一批重要的新资料,送给他,让他读完,再放回白楼。她缓步走上玉塔最高层,见到他时,他正埋首案卷之中,不像叱咤风云的武林大豪,倒像伏案苦读的赶考书生。 他熟悉她的行动,知道今天是她回来的日子,所以并不惊讶,只从一卷书里抬头,抬眼看看她,眼中流露些许愉悦之情,又飞快敛去。 要说两个苏梦枕有何差距,最引人注目的一处,自然是腿的数目,再其次,便是身体状况。他病情控制得当,恶化速度受到限制,脸色时常在黄、白、青之间转换,却不至于像槁木死灰,一看便知回天乏术。 与此同时,他性格稍微开朗一些,比较常开玩笑,无论是和她,还是和王小石等人,尚未出现身边四面楚歌,奋战至死方休的决然气度。 这次会面理应相当愉快,像以前那样,一个再三询问,用鬼火般的眼神瞪她,一个支支吾吾,推说以后你就懂了。 然而,冥冥之中,雷纯的名字盘旋在上空,宛如乌云压境。两人均有许多沉重心事,譬如说,以后如何对待她;譬如说,怎样处理她和白愁飞、王小石的关系;譬如说,即将被她一手掀起的骇人风暴;譬如说今年夏天,雷损送雷纯进京完婚。 苏夜心事重重,也能看出苏梦枕矜持冷淡,说话之时频频皱眉。苏梦枕将烦恼隐藏至深,也能察觉她的真实心情,直觉她并不开心。 双方话没说几句,便觉索然无味,像是中间隔了堵无形屏障,需要刻意挑选安全话题。他们都是聪明人,也都信任彼此。正因如此,想忘记她离开前的那场尴尬对话,是绝无可能的。忘不了,又不得不碰面的结果,便是眼下这样。 苏梦枕甚至避开了她的动向,问都不问她去了哪里,似已失去兴趣。但是,她刚刚回到京城,离开的三个月里,未曾发生任何大事。他们不谈这些,又能谈什么? 毫无疑问,苏梦枕很高兴她回来,怎奈喜悦当中,始终夹杂着其他情绪。有那么几次,他欲言又止,一边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一边迅速收回。 话说到最后,他似乎黔驴技穷,居然硬生生挤出一句,“你去找无邪,叫他拿点钱给你,和温师妹一起,到城里逛逛吧。” 这可能是他平生第一次,叫人出门逛街。苏夜微微一愣,失笑道:“我刚回来,还逛个啥?不如留在楼子里,瞧瞧有什么事可以做。” 一提到公事,苏梦枕似是清醒过来。他静了片刻,淡淡道:“老二会带两个朋友上山,说是相熟的兄弟,想引荐入楼。既然你回来了,便去看一眼吧。他们一个叫朱如是,一个叫欧阳意意,应当是可靠之人。” 第四百零八章 汴梁城,苦水铺, 破板门, 六分半堂分舵。 邓苍生阴沉着一张脸, 坐在大堂最上方,用左手轻轻抚摸右手, 越抚摸,心情便越坏。他右手拇指和食指,已被五湖龙王拔掉, 留下两个创口。那天围攻失败, 他侥幸逃得一命, 火烧屁股似的仓皇逃回。雷损安抚他,慰劳他, 给他照葫芦画瓢, 做了两根木头手指。 他不是雷损, 无需为修炼“快慢九字诀”, 自行削断指头。雷损可以接受失去手指,他不可以。然而, 他的仇人是五湖龙王。他能不能接受, 想不想报仇, 都完全不重要。 别人见到他时, 仍然噤如寒蝉, 不敢望一眼他残缺的手掌。但他疑神疑鬼,总觉得他们私下嘲笑他,看不起他。而他“苍生刺”的美名, 也有可能变成了“八根手指邓苍生”。 雷损召回雷娇,让他和任鬼神一起,管理这处兵家必争之地。这其实是一项重任,代表他对他们非常看重,并不会因为一时挫折,便觉得他们百无一用。邓苍生感激之余,心中的痛苦、挫败、仇恨却未稍减,每天都盼望横空杀出一条好汉,挑战五湖龙王,击败他,杀了他,叫他跌个沉重的大跟头。 许多人猜测,龙王老巢在江南,位于金陵玄武湖一带,离京城足有千里之遥,所以他身为十二连环坞之主,将被迫南北奔波,料理帮中大事。由此能够得出结论——他也许是时而离开,时而返回,并非永远藏身京城分舵。 十二连环坞诸位总管的态度,也间接证实着这一点。她们接到会见龙王的请求时,往往请客人耐心等待,三五天后,再给出与龙王见面的日期。倘若龙王就在分舵之中,何须如此麻烦? 雷损无时无刻,不想拔掉这根强行插入汴梁的钉子。要办到这件事,他们必须试出五湖龙王不在的时候,集中六分半堂、太师府、有桥集团的精锐人马,毕全功于一役,彻底毁掉这处分舵,令十二连环坞无力还击。 然而,目标本身就难比登天,旁边还有苏梦枕虎视眈眈。据说有桥集团的方小侯爷,与龙王交情深厚,早有书信来往,说不定也会拒绝参加。这等时机可遇而不可求,以雷损之老谋深算,绝不会因“可能成功”,便轻率进军,落得个阴沟里翻船的结局。 他最大的指望,便是苏梦枕和雷纯的婚约。唯有雷纯成为苏梦枕的夫人,他才能对苏梦枕施加影响力,挑拨风雨楼和十二连环坞的关系。 婚约一事,邓苍生无从得知。他只知道,雷损拿五湖龙王毫无办法。上一次他们在八爷庄、太师府高手的配合下,袭击龙王总管的车驾,结果大败亏输,死伤惨重。任鬼神惊惧过甚,竟弃友而逃,留他一人拼命往外拔着右手,吓得几乎尿裤子。 他想到这里,爱惜地摸摸剩余三根手指,心想再有围攻的“好机会”,就谁爱去谁去吧。反正他绝不会去,任鬼神也是一样,哪怕被人家笑话为懦夫,也比变成一具死尸好。 而且,有这心理的绝对不止他们两个。司马废、司徒残陆续毙命,使三神君只剩一人。司空残废发现自己孤家寡人,赶紧拉来司马、司徒的徒弟,一对于姓兄弟,继续三人同行,在龙八麾下占有一席之地。 只不过,有人偷偷告诉邓苍生,司空残废已威风不在,眉宇间常带三分晦气,连走路姿势都显得垂头丧气,似乎也没忘记昔日阴影。平生第一次,他觉得投靠雷损是个错误。尽管空想无益,他仍忍不住幻想,如果他到了金风细雨楼,成为五湖龙王的半个盟友,如今该有多么风光呢? 每次去不动飞瀑,他都发现雷损信心十足,狄飞惊从容不迫,用君临天下的气势,说服下属不需要忌惮敌方联盟。对此,他始终半信半疑,因为他邓苍生也历经风浪,与关七这等骇人高手相处过许久,自然明白上位者糊弄下属的手段。 他不信,也不多嘴去问,回来之后,只是呆呆坐着,坐在新打造的沉重太师椅里。上一张椅子,毁于雷娇发动的火油陷阱。那时分堂被完全烧塌,雷娇通过地道逃走。苏梦枕拖着一条伤腿,率领他旧识的师妹、新认的兄弟,势如破竹地裂网而去,留下满地尸体。 他真庆幸,倒霉的人是雷娇,不是他。可雷娇毫发无损,成功撤离,他却失去了半只手。这个想法令他嫉妒焦灼,恨不得把她叫回来,继续看守这个是非层出不穷的地方。 任鬼神人在后堂,不知在忙什么。午后两人会掉换位置,由任鬼神坐上太师椅,充当破板门的门面。大门外,六分半堂的旗子高高竖起,随风飘扬,匾额亦挂回原处,比旧的更加鲜亮。可惜他此时心情,恰好是鲜亮的反义词。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关七,想起雷电击中关七,使他须发根根戟立的画面。他隐约觉得,关七疯了、跑了、甚至死了,都没关系。五湖龙王进京之后,注定轮不到雷损或苏梦枕耀武扬威。 龙王不是关七,却让他记起关七的威风。说不定,那个可怖的黑色身影,真会成为新一代战神,取关七而代之,强压着一楼一堂,令六分半堂回到往日挣扎求存的境地。 唯一的区别在于,龙王可没有亲生姐妹嫁给雷损,缓和两者间的关系。退一万步说,真要联姻,也得雷损主动低头,把大小姐许给龙王,换取双方和平共处。 邓苍生自己都说不清楚,在这个鸟语花香的晴朗日子里,他为何会思绪纷纭,多愁善感起来。他不应该为前途烦恼。像他这样的人,只要审时度势,及时投向占优势的一方,便能逢凶化吉。没有人会拒绝他的效力,也没多少人武功练的比他更好。 但…… 他心头移动,慢慢抬头,目光投往空处,却被堂前的一排八联山水大屏风阻住。他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时光倒流,回到了花无错暗算苏梦枕,雷娇主持陷阱的那一天。 屏风厚而结实,画满云雾山峰,挡住了门内主人、门外来客的视线。雷滚在时,堂中并没这种摆设。等他和任鬼神来了,才装模作样,为凸显“身份地位”,抬来了它。 他本不该看见屏风后的景象,这时却“看见”了。他直觉到,屏风后面有个黑沉沉的人影,正面无表情盯着他。这个诡怖的想法,竟让光天化日下的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长身而起,厉声道:“是谁!” 喝声乍起,屏风如有神助,往两边裂开,分成大小一模一样的两块。他的噩梦成真,幻想变为现实。那座屏风之后,果然站着一个黑衣人。他身穿黑袍,头戴斗笠,斗笠边缘缝有直垂脸前的厚实黑布,手持一柄漆黑如墨的短刀。 事到如今,汴梁无人不知此人的威名。哪怕是身穿夜行衣的普通小贼,也会因为与五湖龙王形象相似,让别人暗暗打个激灵。 邓苍生嫉妒雷娇,只因她能全身而退。直到这时,他终于身临其境,体会到她在那一刻的心情。 苏梦枕宁可毒伤恶化,也要当机立断突袭破板门,杀死藏身分堂的花无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五湖龙王好像要和他较劲似的,拣了个毫不特别的日子,有样学样,孤身一人来到六分半堂的地盘上,冲破街道中的重重封锁,来到分堂门外,化身为一条墨线,笔直冲了进来。 他像一缕烟,一团雾,一阵清风,就是不像一个活人。苏梦枕来时,已经是神鬼莫测,杀了个直进直出,所向披靡。这时五湖龙王再来,展开其天下无双的身法,骇人之处远胜前者。大部分六分半堂子弟,直至听到街上喊声,才发现分堂里突然多出一个人。 邓苍生的真实感受,无法用言语描述。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一身威风不知去了哪里,徒留他三魂走了两魂,七魄跑掉四魄的躯壳。 如果他能向雷损求助,早已求了。可这里没有雷损,更没有狄飞惊,只有和他在伯仲之间的任鬼神。他大喝之时,震的茶杯茶壶嗡嗡作响,字画在墙壁处颤动,也惊动了任鬼神。 任鬼神不及多想,跳起身,冲出来,冲出侧门的一刹那,变成了第二个邓苍生。两人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难以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坏。 他们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五湖龙王无事不登三宝殿,前来通过他们,给雷损送个口信,传达只言片语。 可是,他们尚未开口询问,龙王已经不愿多等。他隔着一张黑布,向他们彬彬有礼地一笑,温和地说:“真对不住,我不知道破板门换了人。不过,今天你们要死了。” 随着他温和有礼的话语,黑光暴现。一道黑龙般的刀光,从虚空中探出了头。黑龙高高昂起头,露出白森森的锋利牙齿,取代了那个黑色身影,凌空咆哮盘旋着,最终下定决心,冲向手足无措的两个人。 第四百零九章 苏夜大驾光临破板门,原因有二。 其一, 自然是为了削弱雷损的实力。她斟酌之后, 决定效仿关七的做法。当年关七打遍天下无敌手, 不知有多少六分半堂高手饮恨在他手上。只要他在,迷天盟便不会倒, 六分半堂便无法称雄京城。现在没了关七,却还有她,她准备复制过往的恐怖记忆, 让雷损笑都笑不出来。 其二, 这同样是一种示威。六分半堂胆敢联合官府, 对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下手,显然没把五湖龙王放在眼里。因此, 她当场杀伤人命还嫌不够, 又在沉寂了几个月后, 悄然来到破板门, 意在以牙还牙,吓阻对手, 要他们下次出动时, 多想想先驱者的下场。 除此之外, 其实还存在第三个原因。那就是她心情不太好, 稍微有着郁卒、窒闷的感觉, 需要找个途径发泄一下。既然她要来破板门,那么驻扎此地的堂主,便成了发泄对象。 她对付邓苍生、任鬼神两人, 已经驾轻就熟。在她突入大堂之后,邓苍生讶然起身,任鬼神震惊冲出。前者吓的忘了逃走,后者倒是机灵一些,打算从半开的侧门中退回去。 他心念方动,未及付诸实施,仅是向后撇出一条左腿,眼前忽地一黑。苏夜以惊人的高速,霎时间逼近了他。夜刀射出的森寒刀气,压迫着他的视觉神经,令他产生幻觉,感到天地为之一暗。 他见过马车中的龙王,却没领教过龙王的轻功。今天他有了这份荣幸,却恨不得让给别人。 邓苍生骇然回头,发觉弹指之间,那扇门已飞上半空。刀气斩碎门轴,斩断门板,将任鬼神围在黑潮一般的黑光里。刀光缭绕无尽,刀刀不离他身畔三尺之地,使他还击无力,欲走不能。 五十七招,邓苍生下意识暗中计数,发觉在五十七招上,任鬼神一双手掌已然软弱无力,涣散到不成招式,全身空门大露。刀光暴涨,刀光中飞出一道血光。任鬼神咽喉处,也多了一条狭深的切口。 说是五十七招,只用了数秒钟时间。苏夜出刀太快,导致任鬼神遮挡招架时,也跟着她快速劈落手掌。然而,他无力兼顾掌速与掌力,亦不熟悉如此之快的节奏,勉力招架三十余招,便出现足以致死的破绽。 起初,邓苍生并未扔下他,将心一横,向前冲去,结果冲到一半,赫然发觉他死于刀下,急忙后退逃开。与此同时,堂外铜哨长鸣,负责守卫的堂众敲起铜锣,示意堂中来了敌人,招呼六分半堂子弟前来相救。 是前来相救,还是前来送死?邓苍生已经无力分辨。如果有人想知道,面对必定能杀死自己的敌人,还得尽力逃生是什么感觉,他倒可以好好说说。 他后退时,亦目睹苏夜以巽卦卦象施展出来的,如同不绝长风的绝世身法。 他腾跃两次,跃至分堂大门,不幸撞在匆忙冲进来的兄弟身上,再也不能退开一步。那人受他护体真气所激,立足不定,往外跌去,也把他撞的身体一晃。他双眼之中,同时笼上仿若夜幕降临的黑色光华。 他最后振奋了一次,忘记右手的两根木制手指,情急中并指成刺,闪电般向前刺出。哪怕他前面竖着铁板,也会被轻易刺透。但刀风汹涌而至,到处都是刀刃刮出的细小气劲,竟比铁板还要结实,迫使他运尽全身功力,仍然化解得极为吃力。 木制指节中,缺少经脉血管,很难用真气护持。只听笃笃两声,手指粉碎成无数木屑,一如他沉入深渊的心。 破板门乃是帮派把守重地,牵一发而动全身。众人听闻哨声、锣声示警,匆忙赶来,聚集在院子里面,恰见新任堂主邓苍生双手大张,双腿发软,整个人呈一个大字形,后脑朝地,重重撞在门外的石阶上。 这一撞非同小可,人人都听到了咚的一声闷响。可邓苍生一无所觉,往下弹了几弹,一翻一翻地滚落台阶。滚到最低点后,众人只见他双眼大睁,脸容木然,明显已气绝身亡。 门内出现一个深黑人影,举步跨过门槛,站在石阶最上方,冷冷俯视他们。 五湖龙王,一身黑衣、不可一世的五湖龙王,像是受邀前来的宾客,突如其来现身了。方才那道箭一样射进分堂大院的黑影,当然只可能是她,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有资格到破板门做事的子弟,绝不会是平庸之辈。他们自然不怕猛兽,这时却变的孤弱无依,活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一个个目光闪烁,雄心全消。他们并不胆怯,亦有牺牲的觉悟。但是,牺牲总要有收获。大家聚在一块儿,冲上去送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自恃人多,拿刀的拿刀,动剑的动剑,便能胜过五湖龙王了吗? 他们地位不如邓苍生,也许终其一生,都爬不到邓苍生所在的位置。但说来奇怪,他们忽然和死了的堂主心灵相通,齐刷刷想起了雷损。雷损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如同苏梦枕在金风细雨楼。也许,只有请来雷老总,才能克制五湖龙王。 苏夜静立不动,高傲地望着他们,偶尔也瞧瞧攀至房顶的精锐。她可以轻易纵上房顶,却不肯这么做,只沉默地观察,目视院中人万众一心,沿着来时的路径退出去。 蓦地,她长笑出声,阴森森地道:“你们记着,要么投降,要么去死,没有第三条路!” 她边走边说,缓缓移步,慢条斯理走下石阶,导致院中人退得更快。最后几人尚未退出,上空陡然一声呼哨,弓弦声不绝于耳。漫天箭雨,如若蔽天飞蝗,密密麻麻地向她射来。每一箭都带出劲急风声,正是六分半堂擅长使用的箭阵。 这的确是杀死她的方法之一。只需把她困在一个密闭地点,用强弓劲弩对准她,不断发射箭矢。总有某个时间,她内力会无以为继,先天真气的转换速度跟不上消耗的,从而出现纰漏,最终万箭穿身而死。 可惜,这里并非密闭地点,反倒十分开阔。她冷眼注视飞箭,足底从容移动,状似闲庭信步,不住以刀拨打羽箭,全是为了摧毁他们的信心。准确一点说,是他们对雷损的信心。 利箭破空声虽然响亮,却盖不过她深沉冷酷的声音。她轻咳一声,继续说道:“从今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别以为这就是最后一次!但凡是六分半堂的人,都难逃一死!但凡是六分半堂的地盘,都不再安全!” 千百支羽箭,雨点一样击打着地面,发出的撞击声也和雨声颇为相似。无论他们射多少箭出去,都被夜刀轻易拨开。在场之人武功大多不行,想不到她支持的时间有限,并不能永无休止地抵抗下去,还以为箭雨对她毫无效果,脸色愈发惨淡。 狂笑声中,苏夜原地升起,硬顶上方来的利箭,跃至离她最近的房顶。为了给人造成心理压力,她刻意将动作放到最慢。一举手,一投足,都让别人看的一清二楚。 她首先一手提一个,将两名弓手摔下房去,接二连三,一气摔落十多人。大多数人及时反应,不再张弓搭箭,而是纷纷拔出腰刀、佩剑,仿佛抵御天敌的鱼群,匆忙凑在一起,见她逼近,便惶然后退,拉开尽可能远的距离。 有几人后退的太急,未能发现身后便是屋檐,一脚踩空,摔落地面,发出惊恐的呼叫声。 这一上房,立刻遏制了铺天盖地的箭雨。她踩着屋瓦,双眼平视前方,活像看着一群死人。 到了这时候,附近人马越聚越多,却不见破板门以外的地带派来援军。不难想象,雷损早已吩咐下去,但凡遇见五湖龙王这等人物,最好是见机行事,而非陆续派去堂中精锐,陷入肉包子打狗的怪圈。 一部分人面带惊惶,另一部分则极为不忿,气咻咻地瞪着房上的她,却没有出言挑衅。事实上,他们都在等待,却不明白应该期待什么。更有人在心中暗想:他会不会大开杀戒,杀尽破板门的人? 苏夜傲然挺立,睥睨四方,即使不再出手伤人,也有股威严难犯的气势。她站立时间越长,其他人便越是气馁。雷损应当不会来,可他的退让,本身便是一种令人沮丧的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见远方传来了异样喊杀声。未几,哨声再起,来自苦水铺方向,似乎有敌人顺着苦水铺,侵入破板门。 苏夜并未下达任何命令,心知那不是十二连环坞的部属。如此一来,她心下不解之意,和对面的敌人相差无几,忍不住猜想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她威风也威风够了,一听远处异响,略一忖思,立即趁势掠下,目中无人地掠过长街,赶往那个方向。 第四百一十章 苏夜相当熟悉苦水铺一带。只要是她到过的地方,便不会被她忘记。她记得池塘、小路、堆满垃圾的土坑, 也记得错综复杂的暗巷、被火焚毁一半的墙垣。 苦水铺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分界线, 平时无人管理, 亦无人在意。没有人愿意为这个鬼地方,付出哪怕一条性命。唯有双方冲突时, 它的重要性才会凸显出来,一跃成为受重视的“关键区域”。 今天,她直冲破板门, 连续杀死邓苍生、任鬼神两人, 接着无视六分半堂箭阵, 轻松跃上房顶,像个没事人一样。她本应在耍够威风之后, 于众目睽睽下扬长而去, 让远方的雷损丢尽脸面, 却忽然察觉到金风细雨楼的异动。 由于六分半堂并未与十二连环坞接壤, 她只能独自前来,无法携带大批人马, 杀完了人, 再占人家的地盘。何况她无意得寸进尺, 逼迫雷损进行决战, 使他有理由上报太师府, 指使官军插手此事。她需要先了解雷损与蔡京的关系,才能因地制宜,作出最优选择。 她这么想, 而且相信苏梦枕的想法与她相似。因此,在听到喊杀声时,她的确相当吃惊。她绝不认为苏梦枕会冲动行事,一听她去了破板门杀人,便迅速调动人手,赶来捡现成便宜。再说两家关系算得上紧密,他也没必要为一时的利益,正面得罪五湖龙王。 她想的没错。捡现成便宜的人并非苏梦枕,而是白愁飞。 她赶到交战现场,正好看见白愁飞身着白色衣袍,如同鸡群里的一只翩翩白鹤,卓然立在街头,表情冷淡高傲,一副指挥若定的模样。 他成为二楼主之后,苏梦枕给了他很大的权利,使他可以先办事,后报告,自行调遣楼内半数以上的兄弟。不过,他仍然不太满意,想要组建一支亲信的精锐部队,即日后“一百零八公案”的雏形。 据苏夜所知,现在人数离一百零八还差得远,仅有二十八人。白愁飞给他们取了个暂用的名字,叫作“二十八旧案”。这二十八位好汉当中,几乎全是她有印象的熟悉面孔。其中最熟悉的,自然要数田七、杜仲两人。 这二十八人以外,白愁飞还带来朱如是、欧阳意意两大爱将。那天,苏梦枕叫她去帮忙看一看,收这两人入楼,她就按照他的吩咐办了。白愁飞倒也真亲近他们,没过几天,便率领他们出来冲锋陷阵。 他这种做法说好听一点,是为风雨楼招纳英雄豪杰,说不好听,便是组建忠于自己的力量,以便与楼中元老分庭抗礼。金风细雨楼建立至今,敢这么做的仅白愁飞一人。至于其他人,从楼里两大供奉,到和白愁飞一起来的王小石,都绝无此意,只会一心辅佐苏梦枕。 苏夜江湖经验极为丰富,立足屋顶,打眼一看,便把真相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大闹破板门,自然有人飞速报告不动飞瀑。雷损见过她的武功,一定会严禁高手前来相助,任她大发一顿脾气,自觉无趣后飘然远去。说到底,她无法以一人之力,占据一大块地盘,武功多高都不成。 而破板门里面,还留着的六分半堂子弟个个如临大敌,把她围在中心,不敢上前送死,也不想后退示弱,形成僵持不动的局面。 白愁飞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赶紧领着部下,前来攻打破板门。两名堂主已被她杀死,精锐堂众大为气馁,满脸沮丧之情,堪称毫无战意。对手萎靡不振,他却精神抖擞地前来挑衅,焉有不胜之理? 然而,五湖龙王没有把这个大功劳送给他的意思,甚至不打算送给风雨楼。否则她会预先给苏梦枕传讯,告诉他们做好准备。白愁飞自行其是,通过苦水铺,强攻破板门分堂,看似眼光精准,战无不胜,其实已结结实实得罪了五湖龙王。 五湖龙王是苏夜的化身,才会不和金风细雨楼计较。若他另有身份,心中又将如何看待这个“盟友”? 说明白一点,白愁飞是借着龙王的东风,不问自取,前来抢夺胜利果实,为此不惜造成双方间的裂隙。从这件事上,足以看出他和风雨楼宗旨的分歧,以及他的行事做派。刀南神、莫北神对他不满,也完全可以理解。 更糟糕的是,她已知晓他暗中勾结雷损的举动。那么这场进攻行动,难说有没有雷损授意。 只要五湖龙王尚在,雷娇、吴惊涛等出色人物便会缩头不出,避免大伤元气的结局。白愁飞召集人手,又呼唤后援,气势如虹地向前砍杀,侵占破板门已是板上钉钉。 功劳既是他拿,苏梦枕就不太可能另派高层,替他领导这一区域。他的实力威望即将大涨,而对雷损来说,白愁飞占领破板门,比任何其他人都要好。 苏夜迎风伫立,望着附近的破败凋敝,和天边的齐整屋舍,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随风而逝,淹没在沸反盈天的喊杀声里。往日情景再度上演。她站在破屋的屋脊处,俯视手拿兵器,相互砍杀的人群,看了良久,竟无一人发现她的踪迹。 此时,白愁飞正满面喜色,沉声发出指令,让战线继续往前推移。他毋庸置疑占着上风,而且赢面愈来愈大。方才有人前来报告,说冲锋在最前线的兄弟,已能望见六分半堂分堂。六分半堂众人慌不择路,抬着邓、任两位的尸体,匆忙退往地盘深处,无意与他们硬拼。 苏夜听完来人通报,暗暗运功,低沉地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轻微低弱,却因饱含内家真气,直送白愁飞耳畔。 白愁飞如遭雷亟,重重一震,立即扭头上望,一眼看见屋顶的黑色身影。那股冷淡高傲,似乎未把芸芸众生放在眼里的表情,登时冻在他脸上。他抬头,他的兄弟自然跟着抬头,一个个马上变成了木头人,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与他们一比,白愁飞果然是个人才。须臾间,他已想出对待五湖龙王的方法。他目射奇光,送出一个极其值钱的谦和笑容,拱手道:“龙王。” 苏夜点了点头,却不答话。 白愁飞潇洒笑道:“在下久仰你的大名,一直没有见面机会,深以为憾。等我办完了手头要事,再和阁下叙话如何?”朱如是与欧阳意意初入京城,也从未见过五湖龙王,均看的目不转睛,似要把这个身影深深刻进脑海。欧阳意意比较沉不住气,凑过去道:“白楼主……” 苏夜蓦地打断了他,长笑道:“怪了,我听说金风细雨楼只有一位楼主,便是苏梦枕苏公子。你又是谁,他为啥叫你白楼主?” 白愁飞神色不变,立即转头责备道:“不是已说过了吗,大哥还在,我永远只是二楼主,不要以为叫我楼主,可以让我对你高看一眼。” 然后他不理欧阳意意,从容道:“在下白愁飞,白是白愁飞的白,愁是白愁飞的愁。飞,自然是白愁飞的飞。” 苏夜哈哈一笑,再问道:“好吧,你今日带人攻打破板门,苏梦枕知情吗?” 白愁飞道:“我和苏公子义结金兰,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我的意思,便是大哥的意思。” 苏夜想都不想,不客气地道:“那就是不知道了。” 两人言语之中,渐渐流露出针锋相对的紧张意味。白愁飞忽地傲然一笑,沉声道:“敢问咱们楼子里的事,与龙王有啥关系?何劳龙王过问?” 苏夜冷冷道:“你心知肚明,何必反问我一句?若非老夫在此,你不会有这个威武风光的机会。你动手之前,竟不用问过老夫的吗?” 白愁飞眉头微挑,笑容消失不见,眼中绽出精芒,半是高傲,半是讥讽地道:“奇了,听龙王之意,贵帮派也打算占领破板门?但在下这一路上,可没见着贵帮派的总管及兄弟。莫非……莫非龙王自恃武功高超,打算强迫在下打道回府,把地盘让回给雷损吗?” 他面对五湖龙王,仍然不卑不亢,据理力争,使周围的人十分倾慕向往,更加钦佩他的决断力。 若能夺得破板门,乃是楼里数一数二的大功劳。回去之后,白愁飞必得苏梦枕的褒奖。他们这些跟随他的手下,也能一起获得奖赏,令苏梦枕刮目相看。想到这里,他们怎能不拥护、不爱戴、不崇敬他? 白愁飞依然像只即将一飞冲天的白鹤,双眼湛然有神,紧盯苏夜,在气势上丝毫不输,似乎一步都不肯退让。 他当然明白,六分半堂忌惮的不是他,而是五湖龙王。但他更明白,龙王乃城府深沉之人,绝不会为一点小小矛盾,当场杀死苏梦枕的结义兄弟。哪怕他力能拔山扛鼎,今天也得被迫在他白愁飞面前退让,捏着鼻子认了他的行为。 这让他悚惧,也让他兴奋。他心里认为,五湖龙王要怪,只能回去怪自己。这人没本事侵占破板门,倒是很有脸面中途杀出,在他眼前炫耀功劳。 忽然之间,苏夜在面具后面笑了,笑的温柔而甜美。她不介意向白愁飞让步,一点儿都不。不仅如此,她甚至不想和他再说一句话,浪费一秒钟时间。 她居高临下,将众人神情一览无遗,随后平静地道:“白公子好厉害的一张嘴,老夫自愧不如。今日之事,随便你吧!” 第四百一十一章 暮色深沉,天边一抹血般的霞光。 苏夜离开破板门后, 把代表五湖龙王的黑袍脱了下来, 放回洞天福地, 随意绕到汴梁另一侧,尽可能远离苦水铺, 在城中商铺、市集里,一气逛到太阳快下山。 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的, 她不想赶回金风细雨楼, 也不想去十二连环坞。这天下午, 她像个无忧无虑的世俗女子,一会儿瞧瞧首饰, 一会儿摸摸布料, 好像破板门那里发生的事情, 和她全无关系。 她约见方应看, 约在下个月,给出足够的缓冲时间。她必须琢磨清楚, 自己是否应该那么做。等她见到方应看, 向他吐露那个惊天消息后, 她会再度拖延一月。如果两个月时光, 仍不能让她作出清晰、理智、衡量充分的抉择, 那她只好冲动行事。 她不计较白愁飞,因为白愁飞注定要死。通常而言,她不愿为了尚未发生的未来, 定现世之人的罪。不过,白愁飞野心勃勃,自寻死路,毕竟怪不得她。她只是需要一些证据、一些证人,用来说服和他有关系的人。 好笑的是,仅仅过去六七天,她的心志便愈发坚定,确认那绝非一时冲动,而是她发自内心的选择。这个选择前一半在她,后一半在方应看。方应看还没撕下面具,露出獠牙的时候,实在是很好用。 落日像张圆圆的金红剪纸,贴在泛灰的天幕上。另一张银白的剪纸悄然显形,散发着清冷辉光。这是一天当中,天空色彩最丰富的时刻之一。但色泽再怎么斑驳混杂,也比不上她的心情。 她注视夕阳,凝眸半晌,无奈地摇摇头,从这株初绽新芽的树上跳落,走向通往天泉山的路。 白愁飞干出这场壮举,果然十分惊人,极大巩固了他身为二楼主的地位。金风细雨楼上下,许多人为此事奔波振奋,竟没几个人记得苏夜还在城里。他们只听说白二楼主英明神武,一举夺取苦水铺地盘,并未听闻五湖龙王忽然现身,先杀了两名堂主,才给他提供了大好机会。 但他们不知道,自有别人知道。苏梦枕人在天泉山,却于第一时间,接到白愁飞占据破板门的详细情报。 苏夜回山之时,才冒出一个头,便见几个有头有脸的帮众涌上来,围住了自己,七嘴八舌地道:“白公子得罪了龙王!” 苏夜咦了一声,诧异道:“不会吧,有这等事?” 其中一人急切地道:“怎么不会!今天五湖龙王去寻雷损的晦气,连杀他两员大将,据说杀的血流成河,满街都是死人!但白公子,白公子带上一批人手,趁势占了破板门。在场的兄弟回来告诉我们,龙王无可奈何,拿白公子无计可施,把破板门让给了咱们,临走时,满脸的不高兴!” 苏夜听的一愣一愣,最后笑道:“你不去茶馆里说书,真是浪费了人才。” 另外一人苦笑道:“不久前,苏公子叫二、三两位楼主去红楼的‘跨海飞天堂’,过了一会儿,又把南神、北神叫进去,到现在还没人出来。” 方才那人道:“你再不回来,总管就要叫人去找你了。” 苏夜早知会是这样,随便吃惊一下,扮成第一次听说这事的样子,点头道:“那么我去看看。” 她确实不计较白愁飞,却很好奇苏梦枕的态度。这时候,她无视楼外守卫,缓步走进红楼,刚刚踏足回廊,便听苏梦枕不紧不慢地道:“干都干了,总不能一笔抹消。得罪了五湖龙王,也是没法子的。但从今往后,你不可自行其是,肆意妄为,像这等涉及深远的大事,一定要先报给我知道。” 大堂之外,负责把守的师无愧见她来了,连忙迈步迎向她。苏夜摆摆手,示意他别出声,自行趋步向前,站在外面静静聆听。 白愁飞厉声道:“那么我和你手下那些舵主、香主,又有啥区别?” 苏梦枕平静地道:“你手中权力,并未因此稍减。你能调派的人马,也一个都没少。你要做啥,尽管放手去做。不过,风雨楼建立至今,朋友多,敌人更多。十二连环坞雄霸南方,龙王亲自示好,有意与我们联手,你休要毁了它。” 显而易见,苏梦枕并未真正削弱白愁飞的实力,只是让他做事之前,先与他,或者王小石等人商量。以免类似事件接二连三,把朋友得罪个遍。这席话说的轻松,甚至有点愉快,其中含义却毋庸置疑。那便是:苏梦枕已不甚信任白愁飞,不再承认这个代言人,宁可偏向王小石,也不愿偏向他。 跨海飞天堂里,自然还有其他人在,却没人说话,只能听见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唐宝牛、方恨少、张炭等人远远避开,懒得插手这些事务,温柔却不拿自己当外人,大模大样地坐在白愁飞身畔。她武功最差,修为最浅,也最容易辨认,使苏夜一听就听了出来。 白愁飞声音变的十分低沉,“你仍然认为我做错了!” 苏梦枕淡然道:“你自然做错了。” 白愁飞冷笑道:“那你指望什么?以后我洗心革面,对谁都先赔笑,再低头,和你、和小石头一样?做楼子里毫无意义的第三个人?” 苏梦枕不答,忽地扬声道:“你进来。” 他叫的人当然是苏夜。也就是她,才敢在他人乖乖等待的时候,大摇大摆走进红楼。于是,她冲师无愧一笑,像摇头娃娃似的,又摇了一次头,才抖抖衣摆,安然推开大门。 里面有苏梦枕、杨无邪,有白愁飞、王小石、温柔,还有刀南神和莫北神。温柔睁着一双明媚灵活的大眼睛,四处乱看乱瞧,想插话,却没人肯给她插话时机,直至看见苏夜,才大喜过望道:“师姊,你快来评评理!” 众人神情各异,多半只向她颔首示意,即使笑着招呼她,笑容也颇为沉重。五湖龙王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反而把难题扔给了金风细雨楼。倘若苏梦枕是龙王敌人,大可以置之不顾,一心维护自家兄弟。但事实正好相反,白愁飞当面硬碰硬的人,是一名足以杀死他,并有能力决定京城强弱之势的当世高人。 苏梦枕看了她一眼,寒声道:“你知道了?” 苏夜坦然道:“知道了。” 苏梦枕道:“你怎么想?” 剩下六双眼睛立刻转向她,同样流露出不同情绪。这些人当中,既然中心人物是白愁飞,她自然较为关注他,一瞥之下,发觉他眉梢眼角,尽是不屑之意。 不问可知,他绝对不会在乎她的意见。在他心里,她至多是走后门的关系户,依靠师兄上位的闲人,何德何能与他相提并论,更不用说被苏梦枕当面垂询,问她对他的看法了。 他不爱搭理她,她偏要讨人嫌,转头笑问道:“白公子,龙王不是同你打了个照面,便跑了吗?她语气怎样,态度怎样,有没有生气?” 这里没有欧阳意意一流的人物,所以无人捧白愁飞的场,更不可能把龙王形容为“自知理亏,落荒而逃”。白愁飞略一迟疑,冷笑道:“他确实跑了。仅凭他一人,无论如何也占不了破板门,甚至连杀尽那里的人也做不到。他不跑,等着目睹破板门更换主人吗?” 苏夜笑道:“这话倒也在理,但你有否想过,你给她留下了何种印象?以后再有好处,她还肯不肯分给金风细雨楼?” 白愁飞傲然道:“人生在世,哪管得了那么多?生而为大丈夫,焉能前怕狼,后怕虎?他想要破板门,为啥不多带点人,既不带人,便是自知能力不足,手段不够!既如此,他只好自认倒霉,总不成他走人,我撤出,让雷损的人卷土重来。真那样做了,才叫贻笑大方!现在他怎么想,并不重要,破板门已是我们的了,为啥竟然人人指责我,认为我做错了?” 苏夜微笑道:“也许你多想想,便能想出更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金风细雨楼诸多成员中,白愁飞最瞧不起的便是她。她被苏梦枕叫进这场不愉快的会议,顿时让他获得一个新目标。 王小石满脸苦笑,苏梦枕频频皱眉,他却意犹未尽,悍然道:“好,就算我错了吧,至少我为了楼子出生入死,不惜以身犯险。二小姐,你呢?你又做过啥?” 第四百一十二章 苏夜笑道:“我?” 白愁飞面沉如水,逼问道:“我在破板门奋战时, 你在哪儿?小石头都自愿赶来帮忙, 却不见你的人影。” 苏夜含笑瞥向苏梦枕, 平静自若地答道:“师兄让我出去逛逛,我就拿了钱, 出去逛逛。怎么,不可以吗?” 白愁飞冷笑道:“你不知所踪长达三个月,回来之后, 又四处游逛, 不理楼中事务。像你这样的副楼主, 其他帮派有吗?若人人都学你,那还了得!或者说金风细雨楼独树一帜, 特意摆个副手职位, 养着闲人?” 这话不仅是针对苏夜, 也有指责苏梦枕, 说他任人唯亲,放任副手时常离开总舵的意思。到了这时, 苏梦枕紧皱的眉头反倒放松了, 眉毛下犹如寒火的双眼, 一瞬不瞬地盯视他们。 谁都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可谁都不敢忽视他。刀南神不及等他吩咐, 沉声道:“白公子,你说话何妨小心一点。” 他语气已出奇客气,但白愁飞正在气头上, 只会连带着迁怒于他。苏夜刚说了句:“你别插嘴。”白愁飞便冷笑一声,“所以,你到底做过啥?立过啥功劳?你们都是大哥的师妹,为啥事事不让温柔插手,却捧你当副楼主?” 苏梦枕管束温柔,派人保护温柔,使她继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带楼内兄弟均对温柔十分尊敬客气。但是,自温柔进京以来,苏梦枕从未给她重任,有时分派方恨少、唐宝牛任务,就是不肯分给她。负责保护她的帮众也说,只要她平安无事,便万事大吉,他们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温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经常忿忿不平,认为这位大师哥徒有其表,不懂得用人之道。 她向白、王两人抱怨,未能收到效果,出门找事,又找不到什么可做的要紧事。不想在今天,白愁飞突然拿她做幌子,攻击苏夜。她没听出他的真正意思,反而颇为高兴,觉得总算有人替自己说话,连忙道:“就是啊!” 然而,气氛已从微有不快,升级到剑拔弩张。没有人接她的话,原先望着苏夜的眼睛,此时齐齐望向了白愁飞。 仍是刀南神道:“她救过连云寨主戚少商,杀过作恶多端的九幽神君。” 白愁飞寒声道:“你放屁!那是龙王出手杀的,关她什么事?她所谓的功绩,无非是勾搭五湖龙王,以及当今的皇帝。派个京城里的名妓去,一样可以完成任务。再说了,谁知道她和龙王有啥秘密关系……” 苏梦枕一掌拍在桌上,陡然喝道:“你说够了没有?” 刹那间,他声色俱厉,口气冷峻至极,声音虽不响亮,却有着令人折服的无上力量。他就像一座火山,平时沉静如普通山峦,直到关键时刻,才轰然爆发。 白愁飞对他,表面振振有词,以理分辩,其实心中依然怀着三分敬畏和三分恐惧,不敢当真惹恼他。他突然之间,厉喝出声,白愁飞顿时成了被踩住脖子的鸭子,千言万语均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去。 在金风细雨楼里,苏梦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命令。别人可以提出意见,或者和他商量。可他一旦作出决定,便无人能够改变。众人震惊于白愁飞质问苏夜的大胆言辞,听的大气都忘了喘一口,至此霍然惊觉,记起这座大堂里,还坐着一位君临天下的苏公子。 事到如今,杨无邪亦忍不住露出苦笑,不知会如何了局。他知道,白愁飞不喜欢苏夜,发觉她动辄离开风雨楼后,愈发认为苏梦枕处事不公。但他真没想到,这种不满情绪居然如此深重,令他不顾后果,当众咄咄逼人,大有逼对面的师兄妹表态之意。 普通人见苏梦枕动怒,往往心有余悸,不敢再说。可惜,温柔并非普通人。白愁飞刚才帮她说过话,她立即投桃报李,不满道:“你们这么凶干啥?好多人联合起来,欺负大白菜一个人,说得过去吗?而且大白菜说的全是事实,哪里有错了?要不然,咱们就按师哥师姐说的,乖乖撤出人马,把那块地方退给六分半堂好了!” 苏夜哑然失笑,苦笑道:“温师妹,你为啥还在这儿?” 白愁飞厉声道:“是否支持我白某人的,你都要赶出去?现今楼子里支持我的兄弟,总有二三百人之多,你何妨一并赶走?” 苏梦枕目光闪动,似要再次出声喝止。苏夜却抢先一步,冷冷道:“我总算明白了。” 白愁飞道:“什么?” 苏夜道:“我总算明白,你换了许多名字,尝试许多次,却每一次都失败的原因。难怪你需要更换名姓,从头开始,因为没有人能与你合作。即使你获得权势地位,亦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谁肯服你?谁肯跟从你?谁肯为你誓死效忠?你自以为怀才不遇,时运不济,但你错了。这可不是运气,而是你的命运!” 白愁飞横眉立目,如同即将扑出的雪豹,一身雪白锦袍,也忽地向外膨胀鼓起。苏夜说中了他平生最大痛处,令他怒不可遏。他周身真气窜流不息,不受控制地从每个毛孔射出,眼见下一刻就要出手伤人。 若非他还有一线理智,知道出手之后,再无挽回余地,恐怕这就是她授首身亡的时候。 苏梦枕厉声道:“苏师妹,你也少说几句!白愁飞是我亲口认的兄弟,你不该这样说他。” 苏夜微微一笑,应道:“可以,我不说了。” 白愁飞重重喘息,吐息几次,似是感到后悔,垂首望向地面,望了一会儿,以低沉的声音问道:“你还认我是你的兄弟?” 苏梦枕平静地道:“如果你还承认我这个大哥。” 白愁飞道:“好。” 其他人都在等他多说几句,他却不愿再说。他犹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沉吟良久,才老大不情愿地抬起头,木然问道:“你们还有别的话吗?” 苏夜干咳几声,微笑道:“其实你说的对,我身为中神煞,为楼子作出的贡献,可能不如东西南北任何一人,怪不得你不服气。五湖龙王都杀了苍生鬼神,为风雨楼除去两大强敌,我怎能毫无表示?”白愁飞傲然凝视她,眼神冷如冰霜,一双深黑无杂质的瞳孔,仿佛冻在了眼眶里,不屑为她转动一下。她迎向他的目光,缓缓道:“京城六大高手中的惊涛书生吴其荣,已被雷损拉拢,成为六分半堂的供奉之一。白公子,俗话说先下手为强。你我联手,前去刺杀他如何?” 苏梦枕不动声色,只看白愁飞,不看她,像是没听见她的提议。果不其然,白愁飞面露迟疑,想了想,断然道:“我没兴趣与你合作。”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大踏步走向大门,推门而出,把其他人扔在跨海飞天堂里。苏夜就近扯来一把椅子坐下,扭头目送他潇洒轩昂的背影,再次笑笑,直接把头扭了回去。 除了“不欢而散”,居然找不到第二个词形容今日的会议。 白愁飞占定了破板门,这一去,将会持续派遣人马,以保地盘不会被六分半堂夺回。直到最后,他也不认为自己错了,反倒很不明白,别人为何见到口边的肉,竟会选择不吃,傻乎乎地拱手相让。 如果他不是这种人,也不至于失败那么多次,更不至于每次失败后,都得换个身份。在他心里,苏梦枕也好,五湖龙王也好,均是他扬名立万的助力。倘若助力变成阻力,他就要做点大家意料之外的事了。 苏夜提出刺杀惊涛书生,一方面是真有此意,一方面是为了试探他。白愁飞暗中联络雷损,希望从六分半堂取得好处,自然不愿去杀雷损重金礼聘来的客卿。他本人不肯干,倒很可能在她去干的时候,向六分半堂暗通消息,趁机设计铲除她。 他人已走了,支持者却还在这里。温柔“唉,唉”地喊了几声,见白愁飞头也不回,拂袖而去,遂把一腔因同情而生的恼怒发泄在苏夜身上,气冲冲地道:“你可真不讲理!” 苏夜诧异道:“我?我不讲理?” 温柔愤然道:“你要是不愿被人说,就别老出去啊!何况你回来之后,都不肯说去了哪里。换了是我,我也看不惯。大白菜又没啥恶意,最多是心直口快,有啥说啥罢了。你们倒好,拿他以前的事刺激他,说完了又不道歉。这下好了,把他气跑了吧!” 苏夜一听就知道,这个世界里的温柔,仍对王小石不假辞色,只把他当成亲密玩伴,初恋对象仍是白愁飞,所以才老大不高兴,不问因果地护着他,觉得人人都在欺负他。 若在平时,她说不定会费心解释几句,但她已没了这种兴趣。她淡然一笑,伸手拍拍她,笑道:“你这就生气啦?还是忍一忍的好,不然以后恐怕有生不完的气呢。” 温柔狐疑道:“你这是啥意思?” 苏夜对她说话,眼睛却看着别人,“我的意思是,我会不停气他,连续气他,像他气你那样……哎呀,我只是开玩笑,不要再气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破板门在一夕之间易主,令京城的江湖人物议论纷纷。他们大多不明内情, 还以为全是白愁飞一人的功劳, 所以在谈天说地的时候, 时常流露出对苏梦枕的艳羡,羡慕他逢凶化吉, 认来这么好的兄弟。 与此同时,六分半堂安静极了,既无动作, 亦无豪言壮语。双方争夺苦水铺与破板门, 算来也有十年以上的时间, 后期由六分半堂占了上风,在那里设立了分堂。如今, 这处宝地居然被金风细雨楼抢走, 着实是件值得一谈的大事。 可惜的是, 越是遇上大事, 雷损就越沉默。无关人等非常不满,又捏造流言, 凭空进行猜测, 都说他老了, 不行了。他没病, 苏梦枕有病;他是前辈, 苏梦枕是晚辈。这么多年以来,他至多和苏梦枕打个平手,不是老了又是什么? 邓苍生、任鬼神两人掌管高山、流水二分堂。他们的死, 同样是一大打击,绝不只是声望受损这么简单。除非雷损及时补充新血,从各地招聘精锐高手,否则仅从明面上看,六分半堂已输了风雨楼一筹。 迄今为止,就算是脑筋最不灵光的人,也会猜想雷损被逼无奈,不得不靠拢朝廷,借助官府之威势,压制蓬勃发展的对手。 蔡京等待多年,终于等到第三方势力进驻开封府,打破多年以来的平衡。他将如何看待雷损,如何利用六分半堂,仍是一个谜团。但他的一举一动,均会牵动江湖人士的心思。 邓、任死后的第十五天,“开阖神君”司空残废身披蓑衣,头戴竹笠,把自己裹成一个刺猬,坐在汴河岸边,手持钓竿,看样子正在垂钓河中的鱼。 他是一条威武高大的大汉,纵然盘膝坐着,也是很大一团,不太像寻常渔翁。但他坐得很端正,钓得很认真,每过一段时间,便有一条傻鱼上钩,被放进他身边的鱼篓。 他心思完全不在鱼上,而在近期发生的事情。 白愁飞似乎不知什么叫“保密”,与外人交流时,偶尔流露怨愤之情,述说在风雨楼的不得志。他一头向雷损暗送秋波,另一头则刻意讨好龙八太爷、朱月明等朝廷官员。因此,司空残废身在八爷庄时,经常听说一些不该听到的秘密。 他知道,金风细雨楼的真实情况,并不像普通人想的那样。苏梦枕号令群雄,叱咤风云,却碰上了心怀异志的白愁飞,与其说幸运,不如说倒霉。他还知道,白愁飞率人攻占破板门,大败堂中精英子弟,是因为五湖龙王事先出手,替他除去强敌。 此事更引发了楼中高层人物的争执,最终不欢而散。 司空残废不在意白愁飞,却非常在意五湖龙王,同时因为听说苍生鬼神的死讯,生出兔死狐悲之情。他多次想:太好了,幸亏死的不是我,“司空亦桦”这名字还没出名之前,我绝不能死。 邓苍生听来的消息并没有错。他失去了司马废、司徒残,如同猛虎折断两只锐齿,连走路都有点无精打采。他惧怕五湖龙王,确实很丢脸,可有几个人不怕呢?他暗中发誓,从今以后,绝不沾手与龙王、与十二连环坞有关的任务。即使龙八太爷亲自吩咐,他也要找理由拒绝。 不过,他不愿对付五湖龙王,却十分愿意对付别人。今天他穿的像个渔翁,做事像个渔翁,看似钓鱼,其实是想钓人。 那个人,正是“大嵩阳手”温晚的独生爱女,苏梦枕的小师妹,温柔。再准确一点说,温柔仅是一只鱼饵。真正的大鱼,将会被她成功钓出水面。 这趟任务并非来自龙八,而是太师府。天下第七文雪岸亲自来找他,说了几句好话,要他帮他这个忙。他看着文雪岸阴森森的一张长脸,想摆出些威风,却摆不出来,不由自主地一口答应,鬼使神差地备好全套行头,木然坐到约好的地点,守着一只形迹可疑的渔船。 总不能整天游手好闲,总得做点什么吧,他想,赢不了五湖龙王,难道还赢不过一个娇生惯养,刀法平常的小小女子? 高空有只飞鹰,不断盘旋飞舞,似想下来捕猎,看到他在这里,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司空残废早就看到了它,心中微觉好奇,不知它会逗留到什么时候。 想着想着,他拉起钓竿,运力一甩,钩上的鱼被他一下子甩脱,凌空飞到鱼篓当中。飞鹰作出一个俯冲动作,冲至一半,忽地原路折回,振翅飞进旁边的一朵云。 他当然不会为这一手而自豪,叹了口气,顺便向远处瞥了一瞥,顿时再也移不开眼睛。 残阳余晖下,温柔穿着一身红色劲装,英姿飒爽地走来,红的像熟透的枣子,也像一团舞动的火焰。她漂亮极了,犹如梦中才能出现的精灵,迈步的时候,每一步都轻盈灵活,充满了生命力。附近的树尚未开花,可她一来,就像召唤了春风,比鲜花更娇艳,更生动。 她戴齐了手边最好看的首饰,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似乎没有任何事能够烦恼到她。别人认得她之后,会觉得她天生就该福大命大,拥有一辈子的好运气。 她高兴,只因她要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昨天白愁飞突然开口,约她出去玩。他说,人多的地方好烦,而且有许多眼线,不如找个清静去处,保证不被外人打扰。她惊喜不已,半是嗔怪半是娇羞,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然后甩开跟着她的人,独自跑了出来。 在她心里,白愁飞的地位十分特殊。 许天衣对她而言,是个忠厚兄长般的存在。王小石固然好,为人却比较无趣,和方恨少、唐宝牛等人差不多,一起行动还可以,若要整天对着他,好像就没什么意思了。至于苏梦枕,她既敬畏仰慕他,又有些怕他,想和他亲近,又觉得他难以接近。当她要找人撒娇、闹脾气的时候,宁可找不怎么有名的二师姐,也不敢惹这位名动天下的大师兄。 因此,只剩下白愁飞,也只有白愁飞。白愁飞不买她的帐,经常说出令她恼怒的话。可不知怎么的,他就是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使她忘不了也不想忘。和他在一起时,她不再是小女孩,而是长大了的女人。 她无形之中,已偏心向他,倾力维护他,哪怕蛮不讲理,也要阻止别人伤害他。那天黄昏,苏夜站在白愁飞对面,扬起下巴,向他点了一点,说他命中注定要失败。她看着白愁飞的神情,也倏地恨上了她,认为她讲话刻薄至极,专挑别人的痛脚踩。 自那以后,她一直赌气到今天,不理师兄也不理师姐。然而,他们都没来哄她,向她道歉,让她很没面子。 白愁飞反其道而行之,待她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冷言冷语没多久,又来哄她,约她在外相会。两相对比之下,她更偏爱哪一方,已用不着说了。 她沿着汴河河岸,轻快地走着,满心都是白愁飞英俊的容颜,冷淡骄傲的气质。忽然之间,她看见一条船篷为褐色,船舱遮的严严实实的渔船,以及一个石头般坐着,专心垂钓的老渔翁。四周渺无人迹,连树木都刚刚长满树叶。这名渔翁是这一刻钟以来,她见到的第一个人。 无人之处忽然出现人影,本该引起她的警惕。可她看见了,等同于没看见。渔翁和白愁飞相比,实在没有可比之处。何况她一生当中,从未留心过岸边的垂钓人。 她只是往前走,不断往前走。除了不久后的约会,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走到渔翁背后,看都没看他一眼。然而,渔翁却看到了她。他深藏在斗笠底下的双眼精芒闪烁,整个人如同缩紧后弹起的弹簧,瞬间弹起身,转为正面对着她。 他用的钓丝,比头发粗不了多少,此时竟化作一条长而有力的蟒鞭,矫夭蜿蜒,拦腰扫向温柔。鱼竿是鞭柄,鱼钩就是鞭梢。鞭梢触及温柔衣裳,立即盘旋而上,用力勒住她的纤腰,把她紧紧缠住。 温柔反应倒也不慢,惊叫一声,下意识拔刀出鞘。可是,宝刀离鞘之时,钓丝上传来一股巨力,轻而易举拉倒了她,导致她一刀砍空。紧接着,司空残废双手握住钓竿,摆开架势,像钓上了条美人鱼似的,运功用力回甩,将她摔向渔船甲板。 第四百一十四章 温柔摔落,司空残废也一跃登船。 他身躯雄伟庞大, 落地时却出人意料的轻巧。温柔摔的头晕脑胀, 两眼发花, 依稀只觉面前多了个人,尚未仔细去看, 腰间又是一紧。司空残废一不做二不休,再度扯动钓竿,将她拖进渔船船舱。 船舱里面, 当然比外头昏暗的多。舱里站着两个人, 见温柔滑进来, 连忙快步上前,握掌成拳, 用力击打她的穴道。温柔勉强辨清了人数, 认清楚这是两个人, 不是一个或三个, 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昏晕过去, 什么都不知道了。 司空残废神情威猛, 一脸郑重其事, 铁塔般站在船头。他抛下鱼竿, 抓起旁边放着的船桨, 伸桨在岸边一撑。渔船荡入汴河,顺着灰蒙蒙、寒津津的河水,往下游流去。 这次任务是不会失败的, 天下第七说。他们应当能够引出保护温柔的那个高手,即使引不出,也可以把温柔抓在手里。 温柔是温晚的独生千金,心肝宝贝。除了她,无人有资格让温晚离开洛阳。而温晚走出老巢,来到京城,面对被人家扣为人质的爱女,等同自寻死路。 也就是说,不论结果如何,司空残废这一功是立定了。 温柔人事不省,直挺挺躺在舱中,由于寡、于宿两兄弟看守。她耐心不够,拒绝修炼枯燥无味的红袖刀。是以红袖神尼赠她星星宝刀,特意为她创出一套“星星刀法”。可是,他们低估了她骄纵任性的程度。即使是星星刀法,她也只练到五六成火候,离大成还差得远。若非她轻功不错,没准会跳水逃走,他们甚至不必点她穴道。 司空残废划了几下船,下意识望向船舱。事到如今,他仍在回味她的美貌,惋惜她即将遇上天下第七这等禽兽不如的人物。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只能一下接一下挥动船桨,监视河岸,等候自投罗网的新敌人。 他并没有等太久。 几乎在温柔被拉进船的同一时间,她后方稀稀拉拉的树林里,蹿出了一个人。这人眉粗眼大,衣着平常,是个如同一只温驯大狗的汉子。所谓温驯,仅是指他的外貌,他的身法、架势、气派可一点都不温驯。他疾行如电,急速逼近汴河,凝神一望,立即加快速度,掠向这只渔船。 世界上有些事,是明知风险极大,也不得不去做的,譬如许天衣救助温柔。 司空残废亲自撑船,明明可以把船划进河心,让许天衣望而兴叹,却不肯这样做,反倒与河岸保持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明显不怀好意。他擒住温柔还嫌不够,还要拿她作饵,继续擒捉为她而来的人。 许天衣是温晚最得力的爱将,洛阳城中仅次于温晚的高手,如何看不出这一点。但他仍义无反顾地来了,一秒钟也不迟疑,一点儿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他脸上有惊容,也有怒容,最后聚成一派从容。司空残废单是抬眼望着他,便觉自己输了不止一筹。倘若两人交换位置,他绝无可能如此镇定果断,或者说,绝无可能不顾自身安危,冲上来抢救别人。 司空残废在船头,双手紧握,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许天衣冲至岸边,提气纵跃,落脚位置却是船尾。他落地后,不去理会这位大名鼎鼎的开阖神君,身形一晃,已然抢进船舱。 “小眉刀”于寡、“小眼刺”于宿兄弟,双双大惊失色,豁命扑向他。司空残废亦吃了一惊,赶紧跟着进去,一手丈八蟒鞭,一手八棱金鞭,如风一般抢攻上去。 于宿用淬有剧毒的峨眉分水刺,于寡则是左手柴刀,右手菜刀。两人被司空残废召来之前,在江湖上做收金取命的勾当,刺杀成功的次数,加起来总有四十五次。因此,司空残废看重他们,用他们代替司马和司徒,希望维持三神君的威名。 这时许天衣手里,同样多出两种武器,一种是针,一种是线,看上去好像一名绣工。 他父亲是天衣居士,母亲是神针婆婆。父母反目后,他被织女独力抚养长大,学到神针门的所有绝技。织女的“大折枝手”、“小挑花手”、“乱针急绣”,全部不加保留地传给了他。 后来他去洛阳,投奔父亲的生死之交温晚,认温晚为师父兼义父,又学得温晚的绝世剑法,从而自创出“气剑”绝技。 他不用剑,针就是他的剑,丝线则是剑气游走的途径。绣花针只有数寸长短,但激发出的剑气,竟然长达丈余。司空残废刚进船舱,立时听到剑气嗤嗤作响,舱内寒气大盛。于宿、于寡踉跄后退,三招之内便败给了对手。 许天衣不发一言,亦无兴趣在他们面前炫耀武功。他一向说的少,做的多,至此仍不愿多说,径直扑向温柔,想把她一把抄起,带出船外。 于氏兄弟脸上,各自多出一个流血的针孔。血珠从孔内渗了出来,被他们惨白的脸色一衬,愈发明亮鲜艳。他们均为成名高手,居然连五招都撑不过去。“天衣有缝”许天衣的武功,确然高到不可思议。 鞭风狂涌,无数道鞭影如灵蛇狂舞,掀起凌厉气劲,鞭鞭力抽许天衣。司空残废运开蟒鞭,封住对方去路,右手金鞭舞动,迅猛绝伦地攻上。金鞭本应灿亮生光,但所过之处,每件东西、每个人都因金光而黯淡下去,仿佛因他的威风而折腰,不敢正眼看他似的。 船舱里,忽地浮现十来条用来绣花的丝线。剑气攀着丝线,如同游丝飞絮,温柔灵动地缠向八棱金鞭。剑不能转弯,剑气却可以。丝线绕住金鞭时,司空残废大吼一声,左手缓了一下,运腕猛抖蟒鞭,令鞭尖向后回卷,击向许天衣直刺他眉心的细针。 针没有刺中他,剑气却触碰到他眉间,带来一阵刺痛感觉。他半张脸都在发麻、发疼,急提丹田内劲,以玄功硬撼缠住金鞭的丝线。丝线并未崩开,而是飘然散开,刚刚游离于金鞭之外,立刻抖的笔直,再度化为许多尖锐剑气,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 这便是“乱针急绣”。织女全力施展它时,能够挡住神功大成的元十三限。许天衣不如织女,可司空残废也不如元十三限。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应对这种忽快忽慢,忽缓忽急,飘摇不定又锋锐至极的诡异剑气。一时间,他生出绝望的感觉,满心只有一个想法:躲在甲板下的王八蛋,怎么还不出来! 仅一口绣花针,已令他左支右绌,难以为继,何况还得加上那些若有若无的丝线。他拼命躲闪针尖,足下步法急如雨点,已到他轻功造诣的极限,一个不察,金鞭、蟒鞭同时被丝线缠住。 许天衣细如游丝的气剑,立刻全力以赴,刺击他双臂经脉,先刺、后拉,把他不断拉近。司空残废骇然呼叫,心知到了近前,那枚细针便会刺中他前胸重穴,却是无计可施。 变故就在一瞬间。 方才,司空残废情急出招,蟒鞭出手没了轻重,几次险些扫中躺着的温柔,终于激怒了许天衣。他制住他双手鞭子,将他拉向自己,打算在他丹田刺上一针以作惩戒。 但针尖刺至中途,骤然一个急折。所有丝线亦迅速倒卷,卷向他后方空处。与此同时,他霍然转身,因转势太急,扯的司空残废身不由己,向前扑跌,恰恰挡在了他身前。 他并不喜欢用活人当盾牌,这只是无心之举。可是,那个撕裂船舱底板,悍然现身的灰袍高瘦汉子,竟丝毫不以司空残废的性命为意。 他现身时,犹如一个幽灵,一个鬼魂,使满船鬼气森森,气氛登时变的无比森冷。他出现之时,双手捧着一个破旧灰黄的包袱。包袱倏地裂开,里面涌出灿烂至极,令人无法睁开双眼的强烈光芒,照的整个船舱都成了亮白色,宛如原地升起一个太阳。 这阵强光中,传来谁都无法形容的诡异声响,像密雨落地,也像无数虫蚁啮咬树叶,听上去极为不舒服。然后,强光退去了,现出被光吞没的人。 司空残废竟已死了,死的惨不忍睹,支离破碎,似乎被一千头大象踩过,又被分成了许多小份。如果不加说明,外人根本辨认不出这具“尸体”的原来外貌。 二三十份司空残废,毫无生气地摊在船板上,旁边就是好梦正酣的温柔,形成诡艳怪诞的画面。许天衣依然直挺挺站着,却站的非常勉强。他前胸开了一个大洞,血洞。伤口血肉淋漓,而且创面十分奇怪,比起从外炸开,更像由内部喷溅出来。 满船都是溅落的血点,仿佛发生过一场血腥的屠杀。这些血,不是来自司空残废,便是来自许天衣。天下第七冷冷淡淡,阴阴沉沉,托着他的包裹,冷眼看着死期将至的对手,全身上下完好无损,甚至未被鲜血沾到。 他看完许天衣,又去看温柔,眼中忽地发出野兽一样的奇异光芒,连呼吸都急促了。他伸出鲜红的长舌头,舔着嘴唇,慢吞吞地说:“有了温姑娘,还用担心温晚那老乌龟不肯离开洛阳吗?你放心,我们会好生招待这位贵客,不会亏待了她。” 许天衣仍未说话,只是盯着他,未等他说完,突然用一种快到可怕的速度,弯腰抱起温柔,掠出船舱。 他一到外面,当场愣住了。 于氏兄弟被他击退后,自觉没必要上去送死,急忙走出舱外,接替司空残废的职务,把渔船划到汴河正中央。汴河是条开阔的大河,有繁忙的河段,也有不太繁忙的。许天衣能看到两岸的斑驳灯火,看到缓缓东流的河水,却看不到可以踏足借力的船只。他知道,自己完了,温柔也完了。他的伤势沉重至极,离死亡只差一步。他绝无可能带着温柔游上河岸,让她逃出生天。 正当他彷徨无计,茫然四顾时,渔船后方,蓦地传来连绵不绝的水响。 第四百一十五章 他自然而然,扭头向后望去。于寡、于宿两兄弟, 也跟着他诧异回头。 三双眼睛共同发现, 空荡浩渺的河面上, 突然多出一只画舫。它从下游逆流而行,直冲天下第七所在的这只渔船。 画舫装饰古雅, 船身格外宽大,通体铁箍木制,木板底下似乎垫有铁板, 极为坚硬结实。整体而言, 它的外观颇为朴素, 多采用黑、棕、灰等颜色,看起来丝毫不打眼。但仔细一看, 拿桨的、撑船的, 竟全部都是腰扎黑巾的武人。不论男女, 个个神情剽悍, 似乎永不惧怕任何困难。 握桨船夫熟谙水性,运桨如飞, 明明是逆流行驶, 船速却十分惊人, 箭一样往上游飙来。区区一只画舫, 竟被他们划出了类似战船的气魄。 半空中, 雄鹰拍打双翅,一圈一圈地盘旋示警,发出尖锐的长唳声, 无疑是在标记渔船位置。 天下第七也听到了船桨拍水声,心知又有人来。他满腹阴损刻毒的言语,至此化为烟云,赶紧钻出船舱。 他钻出之时,正好看到画舫迎面而来,冲向这只顺水漂流的渔船。双方距离仅剩十来丈,但划船人无意偏转航向,或降低速度,反倒变本加厉,用力扳动铁桨,全然一副想要撞击渔船的模样。 须臾间,河面爆出咣的一声巨响,正是两船相撞。 渔船较轻,顿时被撞的剧烈晃动,一时间停不下来。船尾翘向天空,船头略微下沉,开始原地打转。画舫同样震颤不已,却趁势转了个圈子,灵活地转至渔船侧面,头对头,尾对尾,与渔船并驾齐驱。 由于变生肘腋,于氏兄弟当即手忙脚乱,不知应该先控制渔船,还是先对付来人。许天衣却看得清清楚楚,明白这只画舫是友非敌,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跃向画舫的甲板。几名黑巾船夫就在甲板之上,却不加阻拦,任凭他带着温柔登船。 画舫硬撞渔船,变成天下第七在船尾,许天衣在船头的局面。他见许天衣跃上画舫,冷森森地笑了笑,正要举步跟随,忽见画舫上的人齐齐伸出铁桨,重击渔船船身,凭着一股横蛮巨力,瞬间将两船分开。 这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极为流畅,不知演练过多少次,虽是六人一起用桨,却整齐划一,活像一个人的六双手。 他们人人身负上乘内功,并非普通船夫可以比拟。一推之下,渔船滑开老远,像一只小小的木头船,被巨力轻而易举推向远处。 渔船不住上下跳荡,已有倾覆的趋势。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均神色冷漠,态度镇定,双眼像是结了一层冰,即使看见天下第七,也像什么都没看见,只把他当作普通路人,绝不关心他“千个太阳”的威力。 许天衣胸口剧痛不已,超出了人类忍受的极限,却没能令他皱一皱眉。他怀抱温柔,勉强走进画舫船舱。 舱门向外大开,两侧的窗子却紧紧闭住。舱里点满了红烛,烛光温暖柔和,烛火散发幽幽淡香,有种温馨和睦的感觉。舱中几人都盯着他看,看他,看温柔,看他胸口流出的血。 渔船不停打转,画舫也在迅速转弯。茶杯中的水、烛台上的火摇曳晃动,晃的影子都扭曲了。常人当然可以忍受,许天衣却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全身力气都被那个血洞抽走,不但抱不住温柔,甚至立足不定,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摔在厚实的羊毛软毡上。 他步温柔之后尘,陷入身不由己的濒危境地,目光涣散,都看不清离他很近的东西。朦胧间,他看见一个身着淡紫衣裙的人影,由远及近,占据了他的视野。然后,他又看见一张秀丽清雅的面庞,凑近了他,用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关切地查看他的伤口。 不知是于寡还是于宿,终于发现对方腰间的黑巾,也看到他们木无表情的脸容,蓦地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惊骇欲绝地叫道:“五湖龙王,是五湖龙王的船!” 许天衣听到这人的惊叫,心头陡然一松。他不认识五湖龙王,也从未和十二连环坞打过交道。但他知道,到了十二连环坞船上,自己便是安全的。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可他就是知道。 他并没昏过去,他的胸膛依然一起一伏,连带那个恐怖的血洞。事实上,他临死之前有许多话要说。他正在调查长空帮血案的真相,已经摸清眉目,找到两个关键凶手。他生怕随着自己的死,这桩疑案再度成为谜团。 他想要开口说话,留下尽可能多的遗言。但外面的人刚叫完,他面前的女子就转身走开,叫道:“程姐姐。” 画舫和渔船分手之前,进行了最后一次相撞。这一撞运足了力道,居然将于宿晃入水中。幸好他水性不错,一进水便冒出头,攀住船边,狼狈不堪地跳了上去。 渔船险些侧翻,画舫也是重重一震。 像天下第七这等高手,自然不会被河水困住。但他嘴上不说,实际想法却和司空残废差不多,极其忌惮五湖龙王。他强过司空残废的地方,在于心思灵敏,头脑清楚,转念想了想,已看出龙王不在画舫之中。 龙王拔掉邓苍生手指时,他用最快速度逃掉,所以无缘领教对方的神功。然而,他有点熟悉龙王的做派。倘若龙王人在这里,势必抢先出手,杀自己一个魂飞魄散,不会坐看朱雀阴兵逞威。 眼见两船距离迅速拉大,渔船继续往下漂移,画舫继续逆水行舟。天下第七忽地狂笑出声,纵身跃起,像只不祥的灰色大蝙蝠,凌空滑翔,扑向画舫正中央。 他人到,包袱也一起到了。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他却产生了所有人都会有的念头。他右手已暗蓄功力,却不肯扯开包袱,而是伸长脖子,望向灯火通明的船舱。 这一眼望见的不是人,不是程英,不是陆无双,不是程灵素,而是清冷如月华的剑光。程英拿起桌上横放着的玉笛,轻轻搭住笛尾,抽出笛中利剑。剑尖稍微一晃,晃出如梦似幻的银光,笼罩了天下第七的上半身。 剑意美不胜收,隐有山水秀致的感觉,竟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剑光犹如落英缤纷。每一点落花都是一点剑气。剑气嗤嗤作响,剑芒亦动人心魄。这柄剑的名字,就叫“落英”。剑锋银光烁烁,宛如飞扬不休的银白花瓣,使动开来,更是美妙至极。 天下第七瞥见她的容色,登时怦然心动。他有点舍不得杀这名文雅秀美,仿佛出身于书香世家的美丽女子。但他立时发觉,倘若再不出手,死的将是自己而不是对方。 白愁飞事先要他答应,只准扣留温柔为人质,不许伤害她。他答应得十分痛快,却做好反悔的准备,打算把她据为己有,不会送还给她父亲或师兄。 事情发展虽有波折,总体仍属顺利。许天衣伤重,动弹不得,仓皇进入十二连环坞总管的船,乃是好到不能再好的良机。他正好趁五湖龙王不在,能杀多少便杀多少,只留船上的几名女子为活口,然后驾船返回太师府。 他身后,两刀、两剑,一对虎头钩、一杆短银枪挟风刺到,却都刺了个空。天下第七外表阴森诡异,身法也是一样的怪异难测。他动了几下脚步,从诸般兵器里抢出空隙,一边应对落英剑诀,一边与程英擦身而过,掠进船舱,并打开了那个包袱。 包袱一开,立即凭空生出耀目强光。极致的光,带来极致的黑暗。这就是他的剑光,亦是他剑法的精华所在。他遇上的所有对手,都或多或少受到强光影响,导致应对失策,饮恨势剑之下。 他并未小看程英等人,但他总觉得,这是一批依附五湖龙王的女子,即使武功很高,也高不过天衣有缝。换句话说,她们对付不了千个太阳。 奇怪的是,程英看到这道盛极的光芒,居然不闪不避,更未惊慌失措。落英剑气凝而不散,流动自如,坦然迎向了他。剑气没入光辉,化作千百点游移的萤火,划出无数短小弧线。 烛火霎时灭尽,只听吱呀一声,有扇窗户被人打开。陆无双不敢正面破解势剑,聚功双目,抵挡无孔不入的强烈光芒,同时别出心裁,开窗跃出,转瞬绕到天下第七背后,掣出腰间弯刀,急刺他后心要害。 与此同时,天下第七听着背后劲急刀风,心中凛然,阴恻恻地问道:“龙王何在?” 第四百一十六章 他外表狂妄如昔,心里却微觉后悔。悔意轻微, 但是非常明确, 让他想忽略都不行。 方才, 画舫显然不想攻击渔船,所以用铁桨推开他们后, 径直驶往不同方向。他文雪岸从中读出的信息是:五湖龙王不在,可以大开杀戒了。 那时他居然没想到,对方之所以退走, 并非是因为惧怕他, 而是出于其他原因。 许天衣不怕千个太阳, 剑法与他相差无几,甚至可能强过他, 迫使他非偷袭不可。他跟踪许久, 找到五六次偷袭机会, 都无法保证成功, 只得临时收手。期间白愁飞多次催促,要他赶紧杀了这位追查血案的剑术高手, 导致他失去耐性, 转而寻求龙八太爷的帮助。 他成功了, 得手了, 在许天衣胸口炸出一个大洞。他本应见好就收, 却怕他临死时泄露天机,更舍不得温柔这小美人,利欲熏心, 兼色心大起,紧追着不断拉开距离的画舫,二话没说便跳了上来。 事情发展到这里的时候,仍有挽回余地。他可以不进船舱,选择较为开阔的场所,一个个杀死朱雀阴兵,或者把他们当作盾牌,抵御程英的剑。 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进舱,为什么轻易动手,陷入被人前后夹攻的险境? 程英出招,剑意里未露杀气。毫无疑问,她不愿意杀人,只有迫不得已时,才会动手取人性命。怎奈天下第七成见在先,下意识认为她差得远,发觉落英剑诀风姿绰约,如同雨后青山、树下芳草,成见瞬间更深,再未想到她和许天衣差不多,胆敢硬顶千个太阳。 势剑升至巅峰,锐不可当。落英剑亦陡转凌厉,知难而上,将他裹在无数银箭般的剑气中。 陆无双手里的弯刀,看似由纯银打造而成,却比银子坚硬锋利的多。刀锋弯如新月,弧度很浅也很动人,堪比主人的两道蛾眉。 她境遇坎坷,性格狠过表姐,极少手下留情,一出手便是杀招。此时刀出如风,凌厉的刀气喷涌向前。弯刀似在啸鸣,发出狂风吹过缝隙的嘶嘶声。刀是弯的,刀招竟然也屡走曲径,一如她捉摸不定的心境。眨眼间,这股寒风已拂到天下第七背后,激的他背上汗毛根根耸立。 天下第七总算明白,她们为何不惊不怕,各提刀剑迎上前来,只因她们的确有这份实力。 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从来只招惹比自己弱小的对手,手底冤魂超过千人,却没一个有资格和他相提并论。他出道以来,像今天这样,因轻敌而危机重重的遭遇,简直屈指可数。 更气人的是,舱中共有三名女子。两人出手攻击他,另外一个年轻姑娘呢,样子长的不怎么美,除了一双眼睛之外乏善可陈,却最为大模大样,至今还蹲在地上,背对着他,悉心检视许天衣,好像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强光倏起倏落,代表剑势从盛转衰。衰落之前,强烈的剑光与剑气扫灭所有灯烛,才使舱中暗淡无光。天下第七以一对二,抵挡落英剑与风刀,心下正迟疑难决,鼻子却突然抽动起来,像是嗅到了生姜和大蒜磨成的粉。 烛火一灭,清香随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透梨子似的香味。这种香气能够致幻,而且刺激鼻腔、肺脏、胸腔,令人无法控制呼吸,只想一口气打它十来个喷嚏。 天下第七学艺于元十三限,内功炉火纯青,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门派。但不知怎么回事,他无力抵抗这香气,每换一口气,鼻子就痒的忍无可忍,双眼亦开始渗出泪水,实在很不好受。 那名蹲着的纤瘦女子,像是蹲的厌倦了,姗姗立起,转身凝视着他,回答道:“龙王?龙王马上就到。” 昏暗的船舱里,她双眼愈发明亮动人,仿佛包含着无数智慧与经验。天下第七瞥见这双眼睛,刹那间福至心灵,想起一个神秘的名字,一个神秘的人。他脸色遽变,大喝一声,原地拔起,用头顶撞破船舱,撞出一个大洞,顶着满头木块,跃至画舫上方。 夜风轻拂,下游传来于氏兄弟的愤怒喊声。他们正在怒吼他的名字,“文雪岸!” 天下第七为杀许天衣,无视恰巧挡在许天衣前方的司空残废,用势剑把他一并杀死。直到这时,于氏兄弟才发现司空残废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司空残废利用他们,他们也倚靠他,取得不错的地位。如今他死去,他们顿时成了八爷庄的两名普通部下,从三神君变成两杀手,失去加官进爵的希望。 天下第七嘴角微挑,露出不屑一顾的冷笑。他现在当然没空理会他们,就算有空,也不会在意他们怎么想。 他对危险的预感无人能比,发觉名震南方的“毒手药王”也在,心底当即一个激灵,见势不妙拔腿就走。事已至此,他连温柔一并放弃,只想迅速离开这只画舫。 她们三人合力,足够困住他,杀了他。其实他不愿承认,但他的直觉非常不听话,动员全身每块肌骨,尖叫着告诉他,逃跑的时机就在眼前。他不是许天衣,他至今尚未受伤。如果他纵身跃入河水,闭气游上岸边,那么…… 于氏兄弟的叫嚷声倏地断绝。 两船虽然分开,但还没分到望不见彼此的地步。天下第七扫视四周,发现他进舱期间,阴兵已各自拿起一把诸葛连弩,面无表情托起弩机,搭好弩箭,冷冷望着舱顶的他,却迟迟不肯发射。 他惊了一惊,转头望向渔船,恰好目睹河水里升起一个人形黑影,一手一个,拖住于寡和于宿,老鹰拖小鸡一样,把他们轻松拖下汴河。 那处河水剧烈晃荡,掀起片片白沫,荡出阵阵波纹。弹指之间,细浪迅速平息了,唯有波纹继续往外扩散,搅乱原本平静的河面。这仅证明了一件事:水底挣扎的两个人已经死去,而死人是不会动弹的。 像是要验证他的猜想,于氏兄弟的尸身很快浮上河面。两具尸体均在流血,从刀口往外流。刀口细长狭窄,流血不多,刚好够天下第七看清楚。 他瞳孔骤缩,双腿本来微微弯曲,预备发力,这时重新挺直。他看到尸体时,也看到黑影像河中巨鱼,迅捷无伦地游向画舫。速度之快,超乎他的想象。他从未想过,世上竟然有人能在水里施展轻功。 画舫不再逆流行驶,转为顺水而下,似乎是要迎接那黑影。 至此,天下第七就像刚才的许天衣,明明身处阔大的汴河,却是四面楚歌。下方站着手提银刀,好奇打量他的陆无双,上方是紧追画舫,转悠个不停的铁翅苍鹰。 至于水里,他马上跳水的话,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但他心知肚明,自己绝对游不过那黑影,而千个太阳的强悍威力,在水底也将大打折扣。 通常而言,被人看做怪物的是他,而非他的敌人。多年以来,他不断游走各地,一边满足心里的杀人嗜好,一边用杀人换取好处。他一向心狠手辣,无论男女老少一并杀尽,俨然成为乡野怪谈的主角之一。四大名捕追查他的踪迹,同样被他因地制宜,轻松逃走,使得线索中途断绝。 但今天,他变成了无助的凡人,而水里的黑影才是怪物。他瞪着眼睛,一张长脸上,肌肉不住抽搐颤动,看上去愈发骇人。傻子都能猜到,水里那个怪异东西,除了水性通神,踏水如履平地的五湖龙王,再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汴梁位于黄河附近,所以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里,都有精擅水性的人物。不过,他们和龙王一比,差别就像刚学游水的孩童和海中鲨鱼。 天下第七瞪着他,眼睁睁看着他逼近,双腿情不自禁发软,身体也不由自主发颤。等死的滋味居然这么可怕,这么肝胆俱裂,真是令他惊讶。他杀过许多人,却是头一次感受到这种绝望。 他的大脑拼命工作,已是想尽了办法,却没有一种可以付诸实施。 杀人?杀不了。生擒总管为人质?生擒不了。跳水?那等于把自己刷洗干净,送进龙王大张的巨口。难怪阴兵手持弩箭,却只包围,不射箭。他们都很清楚,他现在是走投无路,被困在一个松松散散的陷阱里。 他口干舌燥,赶紧伸出舌头,伸的很长,用力舔舐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想,要是不理会白愁飞就好了,要是选择陆地而非汴河就好了,要是把活着的六合青龙都带来就好了,要是任凭许天衣逃开就好了,要是没有觊觎美色的心,就好了…… 他越是想冷静,越是生出五花八门的无用想法。下游人声鼎沸,船舶渐多,如镜的水面倒映着船上灯笼,映出亮闪闪的灯影,显得十分热闹繁华。但他可以确定,在他接触其他船只前,五湖龙王足能杀他十次八次。 这时,程英倒提长剑,缓步走出船舱,立在陆无双身畔。她们一个文雅秀丽,肤光胜雪,一个皮肤微黑,俏丽灵动,却用同一种表情,静静盯着他看,似是在看某种奇异的动物。 陆无双蹙起双眉,诧异问道:“你……你就这么站在那里了?” 她说话之时,河面哗啦一声轻响。一个全身漆黑,没有半点杂色的人影冲出河水,漠然盯视天下第七。她上半身露出水面,下半身深藏水底,犹如传说中半人半鱼的鲛人,随着河水流动。 天下第七喉咙收紧,勉强挺直脊背,忍住想要求饶的渴望,缓缓道:“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第四百一十七章 苏夜一身黑袍,脸前垂着黑布, 背负双手, 在花厅里最大的窗子前来回踱步。她每一步迈出的距离都完全相同, 速度也永无变化,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她站着, 梁何反而坐着。这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不仅花厅内部,厅外二十丈之内,同样不见一个人影, 好像所有人都蒸发了, 消失了, 只有飞鸟过来转悠几圈,啄着树上屈指可数的虫子。梁何脸容木讷, 神色十分平静, 尽管是独自与五湖龙王相处, 态度仍和平时差不多。他武功不如天下第七, 定力倒是相当不错。唯在苏夜霍然转头,冷眼瞧他的时候, 他眉梢才会抖动几下, 表示他心情起伏不定, 并不像外表那样从容平和。 此前, 苏夜发现他这个模样, 先是有点意外,然后微微冷笑。她去过不少世界,见惯了色厉内荏的人, 习惯同他们打交道。梁何表现尚属不错,当真论起伪装的功力,只能算一般般。 许天衣被程灵素带回十二连环坞的京城分舵。他福大命大,在重伤时遇见毒手药王,好歹是活了下来。这番死里逃生,还得感谢不幸身亡的司空残废。若非有他当人肉盾牌,程灵素亦救不回许天衣的命。 许天衣活着,天下第七却死了。苏夜对他深恶痛绝,绝无可能放过他。何况他背负的人命,已够他死足一百次有余。他身边暗藏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也让她借花献佛,转手送给了程灵素。 他临死之前,从当世高手变成乞命懦夫,什么秘密都说了,什么人都肯出卖,只求她饶他一命。他崩溃软化的速度,如同雨季天气里的薯片,一个不留心,已经软到判若两人。她以为他是个凶徒,是个恶棍,虽然作恶多端,至少骨头很硬。结果,她都用不着威胁恐吓,稍微放放狠话,便从他嘴里问出许多事情。 今天乃是她和方应看约好见面的日子,所以她找个借口出来,到了十二连环坞,顺便审问梁何。审问开始前,她已经请来两名客人,让他们藏在花厅内室,旁听厅中对话。 她不疾不徐地徘徊,借以排解心中杂绪,走了几步,沉声问道:“所以,事实正像天下第七所说的,并无夸大伪饰之处?” 梁何平静地道:“是。” 他的确比天下第七争气,并未求饶乞命,在那里正襟危坐,腰板亦挺的很直。 其实,他听说龙王召见他时,还心下暗喜,以为能凭偷窥来的秘密,博取龙王信任,一跃成为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人物。苏夜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主动报出落英山庄叶博识之名,说他发现叶博识身在曹营心在汉,明着投奔十二连环坞,实为傅宗书派来的卧底,按时与相府联络,送出根本没用的情报。 苏夜满腔心事,见他所谓的“秘密”,竟是区区叶博识,顿时哭笑不得。她当即疾言厉色,不理什么叶博识花博识,只说他往日罪行已被揭破,不必费心遮掩。 那一刻,梁何脸色着实万分精彩,颤的像秋风中的落叶,哪像眼下这么理直气壮。他起码花了一刻钟,才恢复冷静,迅速梳理思路,似乎想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他收拾起焦灼心情,不再恐慌,试图寻找对己最有利的做法。但是,他胆气再壮,也不敢在五湖龙王面前捣鬼,挑战她的耐心。苏夜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他想的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抵赖也是无用,索性痛快承认了,说不定龙王见他懂事,还愿意网开一面。 苏夜寒声道:“白愁飞用化名加入长空帮,深得梅醒非帮主重用。但方歌吟已隔代指定继承人,长空帮绝无可能是白愁飞的。与此同时,他看中了梅帮主的长空神指,想要杀人夺宝?” 梁何道:“是。” 苏夜道:“即使桑书云、桑小娥、方歌吟等人离世隐居,长空帮仍然人才济济,想要抢夺长空神指,绝不容易。因此,他被迫收买身为梅帮主弟子的你?” 梁何道:“是。” 苏夜听他答得风平浪静,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得许出多少好处,才能买动帮主弟子。她随即淡然道:“你们暗中勾结,选了个人人松懈戒心的好日子,给创帮元老、帮中栋梁下毒,待毒性发作,他痛施辣手,杀尽中毒的一百多人,令长空帮声势跌至谷底,一夜之间不复存在?” 梁何总算多说了一句话,“是。不过梅帮主是天下第七所杀,不是他。” 苏夜道:“长空帮秉持老帮主的遗志,长年与朝中奸党作对。蔡京遂派出天下第七,暗杀帮中大将。白愁飞下毒当日,梅帮主偶然救了险境中的天下第七,救人时看见他包袱中的武器,发现他竟是杀人凶手。天下第七以怨报德,暴起发难,在白愁飞的协助下,杀死了梅帮主?” 梁何苦笑道:“是,你老人家说的很是。你都问过了天下第七,何必再来问我。” 苏夜道:“天下第七死前,向我承认他做过这件事,也出卖了白愁飞。他说,他只杀了梅帮主,白愁飞却杀尽帮中领袖人物,真要算起来,白愁飞的罪过远远超过他。他还告诉我,许天衣不辞劳苦,寻找长空帮遗留的帮众,细心核对帮派里每一人的身份,总算拼凑出一点线索,怀疑他和白愁飞是真凶。因此,许天衣非死不可。他若不死,死的便是他们了。” 梁何深吸一口气,镇定道:“他这两年来,奉相爷、太师之命,四处刺杀侠客义士。若非杀人太多,引人注意,天衣有缝也怀疑不到他头上。至于白愁飞……” 苏夜笑道:“白愁飞又怎样?” 今天首次,梁何声音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情绪。 他怨恨地道:“白愁飞抢到长空神指的秘诀典籍后,立即躲藏进深山老林,潜心修炼这门指功。他将指法改头换面,又自创一些招式,换个名字叫惊神指,随后以白愁飞之名重出江湖。他答应我的好处,一桩都未能履行。” 苏夜嗤笑道:“那你的日子定然过得很苦。” 梁何坦然道:“是,幸好大家人心惶惶,不知前路何在,并未注意到我。我也不敢留在长空帮,只好带着孙鱼,以及一批忠于我的兄弟,离帮自行谋生。” 苏夜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道:“你们三人当真好胆量,竟敢去杀方歌吟夫妇的旧识。” 梁何苦笑道:“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杀人之事都是他们做的,与我无关。唉,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我就像只乌龟,整天躲在屋子里,最多出去买些吃的。方巨侠听闻帮里发生惨案,立即出山调查,把我吓的魂飞魄散。幸好他想岔了路子,以为是蔡党奸人下手,查来查去,终究一无所获,更未怀疑白愁飞。” 苏夜终于停住步子,却不看他,偏头望向窗外景致。 她早已猜到,白愁飞绝非什么好人,多半是因为一次又一次搞砸,才不得不使用新马甲。但是,她听说他为一套绝世指法,竟一口气杀了一百多人,仍有不可思议的感觉。她已把他想的够坏,却没想到他连武功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用毒计强抢而来。 她不再评头论足,也没有必要作出任何评论,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内室当中,亦于同时传来一阵轻微骚动。室内两位客人按捺不住性子,讨论争吵起来,声音传到厅里,引得梁何转头去看。 她回身,走向他,站到他对面,居高临下俯视他,冷冷道:“你有啥打算?有啥要求?” 梁何双眼当中,蓦地掠过一抹惧意。 他胆子当然不小,否则怎敢给恩师下毒。但五湖龙王站在他前方,犹如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一片深黑不见底的汪洋,把他衬托成一只渺小的蚂蚁。她伸出一根手指,他就得粉身碎骨。这不是有没有勇气的问题,而是他精神、心性修养的程度,能否敌得过她无所不在的强大威慑力。 他敌不过,所以他软弱退缩了。他尽可能沉稳地答道:“你还可以用我,甚至可以放心委我以重任。你掌握着决定我生死的秘密,我终此一生,不会对你生出二心。” 苏夜笑道:“许天衣呢?” 梁何道:“许天衣只查到天下第七和白愁飞,不知道有我这个人。你尽管叫他揭露真相,叫白愁飞身败名裂。金风细雨楼势弱时,自然有十二连环坞占便宜的机会。” 蓦地,苏夜纵声狂笑,声震屋宇,好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梁何鼓足勇气,苦笑道:“你笑啥?” 苏夜并不回答,笑了半天,忽地收声,低头道:“如果有朝一日,我需要一个往我酒壶里下毒的人,自然会请你来。你主动配合我,这很好。我和方歌吟从无联系,也犯不着为他岳父的帮派复仇,何况他那个人……” 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听着,我不会给你职位,也不用你替我做事,更不会把你的恶行宣扬到天下皆知。从今日起,你哪儿也去不了,任何人都别想见。我何时点头放人,你何时离开十二连环坞,懂了吗?” 第四百一十八章 梁何被带下去之后,花厅内室里的客人才拉开暗门, 走了出来。 他们是发党党魁花枯发, 和梦党党魁温梦成。两人在江湖上打滚数十年, 武功高,人生阅历亦极为丰富, 统领京城里的市井好汉,相当受人敬重。但是,他们出现的时候, 居然失却平常心, 情绪堪称激动, 两张老脸上,依然残留着惊愕之情。 他们旁听这场对话, 听的十分清楚, 也许是太清楚了, 所以万分惊讶, 不敢相信长空帮血案之谜就此破解,凶手的身份也不再是秘密。 苏夜请他们来, 自然是要利用他们的人脉地位, 让他们充当证人, 以免对手指责她自导自演。若在平时, 这两位非互相拆台, 不分场合地吵起来不可。今天情况比较特殊,他们沉浸在她和梁何的问答当中,想着长空帮诸多元老高手惨死的情景, 一时之间,竟都不想开口说话。 好在,他们是受邀前来,终不能永远沉默不语。没过多久,温梦成苦笑几声,问道:“龙王为啥放过那姓梁的?” 苏夜笑道:“因为我没理由杀他。” 花枯发怒道:“这种欺师灭祖,丧尽天良的龟孙子,留他作甚?” 温梦成冷笑道:“你看不惯他,你去宰了他啊。” 花枯发道:“我去就……” 苏夜做个要他们住口的手势,淡然道:“不要再提梁何了,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两位都已理清了吧。” 花枯发眉毛向上竖起,抖的比梁何还要剧烈,寒声道:“当然,我又不是傻子。嘿嘿,想不到啊想不到,多年前犯下大案,抢走桑书云武功秘籍的人,竟有胆子在武林中露头!莫非他以为方歌吟已经死了,不会来管他的事?” 温梦成不屑地看他一眼,故作冷静地道:“既已水落石出,那便好办了。你要去告诉苏梦枕呢,还是先行通知方巨侠?无论你怎么做,老朽都可以帮忙。” 花枯发冷笑道:“何需用你?按我的意思,你今日来都不必来,来了也和没来一样!” 温梦成怒道:“再怎么说,我也比你有用。你门下那大弟子……” 眼看他口不择言,想揭花枯发的伤疤,表明自己在教导徒弟上更有一手,苏夜连忙插言道:“两位什么都不必做,请帮忙保守秘密,将这事交给老夫处理。” 花、温两人愣了一愣,异口同声地道:“交给你?” 苏夜指指椅子,要他们坐下。他们却像是没看见,双双皱眉瞪眼,似是在怀疑她这个决定。她哭笑不得,冷然道:“此案共有两名凶手。两位应当已经听说,天下第七胆大包天,竟想绑架洛阳王的爱女,不幸中途遇上老夫。” 花枯发颔首道:“此事遍传京城,街头巷尾无人不知。” 温梦成道:“你想把天下第七拖到这儿,当着我们的面,再审一次吗?要不然,把天衣有缝也弄来,进行一场三堂会审,岂不更有意思?” 两个老头眼里,居然都发出了期待的光芒,显然期盼天下第七当面倒霉。苏夜不由一笑,笑道:“不行啊,他已经死了,我杀了他。” 花枯发想都不想,嘶声道:“杀的好!他在城里连犯几次案子,杀了不少人。这笔账,老朽还没跟他算呢!” 温梦成却道:“白愁飞又如何?” 苏夜救下许天衣与温柔后,把前者送去十二连环坞,把后者送回金风细雨楼。阴兵送人途中,碰见装作心系温柔安危,急匆匆赶来寻找的白愁飞,与他进行过一场短暂的对话。 当时,白愁飞极为吃惊,未能料到天下第七折 戟沉沙,被五湖龙王活捉带走,一张眉宇轩昂的俊脸,几乎变成猪肝般的颜色。 猜也能猜到,他可能担心温柔,但更担心天下第七和天衣有缝。 天下第七性情阴沉,杀人如麻,却不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落到龙王手中后,只怕连祖上十八代干的的坏事都会交待出去。天衣有缝则心细如发,沉稳大胆,掌握详实证据之后,才会锁定血案凶手。换句话说,侦探和凶嫌都已到了十二连环坞,正处于五湖龙王的控制之下。 五湖龙王可不是四大名捕,甚至不是苏梦枕、王小石。她这人为了达成目的,什么毒辣的手腕都愿意用。白愁飞唯一的希望,是许天衣未及吐露血案内情,便因伤重而气绝毙命。然而,天下第七不肯轰轰烈烈战死,反倒屈膝求饶,做了人家的阶下囚,使许天衣的生死不再那么重要。 纵使他胆大包天,狠辣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至此也心神震颤,不知如何是好。 跑,趁秘密未被揭发前,迅速跑到天涯海角,似乎是仅剩的选择。 昔年长空帮威名远扬,有桑书云这等帮主,方歌吟这等继承人,威信绝不在关七的迷天七圣盟之下。哪怕梅醒非本人,也是朋友众多,颇得江湖豪杰敬重。一旦事发,天下再大,也没了他白愁飞容身之地。 不过,他仍有一线希望,那就是五湖龙王。倘若龙王没那么厌恶他,有意利用他,把他当作苏梦枕身边的卧底内奸,自然会压下血案真相,容许他继续做金风细雨楼的二楼主。 苏夜脱掉黑袍,返回金风细雨楼时,正好目睹白愁飞强行收敛心神,向苏梦枕报告这桩大事。他成功摘开自己,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展露出一力维护温柔,唾弃天下第七的应有态度。为了掩饰心中慌乱,他还笑的更大声,言语更坦率,一副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样子。 这种坦荡,本身就是一种不自然。但外人都看不出来,更未想过天下第七落网,对这位白二楼主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苏夜想起他的言行举止,皱了皱眉,淡然道:“那么,两位肯替我保密吗?” 温梦成断然道:“你给老朽面子,老朽自然会识得好歹。不过,旁边这个姓花的,我便不敢保证了。” 花枯发冷冷一笑,嗤笑道:“大嘴巴偏爱说人家。你不但为人吝啬、刻薄、小气,嘴巴更像一张漏勺……” 苏夜有点受不了,立即说道:“我同样要杀死白愁飞,但不是今天,也不是近期。到那时候,我希望两位当我的证人,证明他是长空血案的凶手,而非无辜受害的青年俊杰。” 花枯发愕然,缓缓转头,对视温梦成的双眼。两人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无尽的诧异与惊讶。他们当然愿意保密,但五湖龙王语气有股山雨欲来的味道,仿佛把阴云带进了他们心里,使他们微觉不安。 然后,温梦成带头,花枯发在后,点头应下她的请求,答应先把秘密埋在心底,待白愁飞丧命之日,再出面说明事情原委。 苏夜见他们同意,轻声叹了口气,好像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她瞟向花枯发,忽地问道:“令郎好吗?” 花枯发愈发惊讶,反问道:“什么?” 苏夜淡淡道:“令郎花公子,他好吗?” 花枯发迟疑道:“他?他很好。龙王认得他?” 苏夜笑道:“算是见过吧。花党魁不必介意,老夫只是随口问问,没有其他意思。两位之后,老夫还得接待一位客人。因此,请恕我不能继续陪伴。” 这无疑是一道逐客令,幸好花、温两人都很明白,今日他们并非前来做客,而是参与这桩十分要紧的正经事,也就不以为意。他们正要接过话头,主动开口告辞,忽听门外一阵细碎脚步声。 沈落雁推开厅门,快步走进花厅,向苏夜道:“方公子来了,正在东面凉亭等候。” 苏夜看完两张皱纹密布的老脸,见到一身素衣,风流英俊的方应看时,当真是眼前一亮。 数月不见,方应看气色仍是那么好,打扮仍是那么文雅讲究。他武功深湛,血气极为健旺,整天都是面如桃花,双眼湛然有神,自带侯门公府的高贵气派。他抬头望向她的时候,尽管正值青天白日,阳光充足,眼睛还是像极了两点星子,灼然发亮,令人一见倾心。 而他那开门见山的直爽态度,斯文有礼的遣词用句,更显示出他为人何等自信,远胜那些阴阳怪气,不懂好好说话的所谓高人。 他见她走近,起身一揖,旋即坐回石墩上,笑问道:“天衣有缝和天下第七,都在龙王这里?” 苏夜停步,稍一审视他,坐到石桌对面,亦带着笑意回答道:“都在。只不过一个活着,一个死了。” 方应看微笑道:“龙八太爷震怒不已,相爷也差不多。我听说,他们两人在家各摔碎一套茶具,摔完过后,还得硬着头皮禀报太师。” 苏夜嗯了一声,淡淡道:“生气好啊,生气有助于气血循环。要是就此气死,还能远离人世的喧嚣,登入极乐世界。哦,对了,他们禀报太师,我却派人去禀报了温嵩阳。我和他们半斤八两,谁都不用笑话谁。” 方应看哈哈一笑,竟不纠缠天下第七的生死问题,从容问道:“龙王要见在下,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天下第七说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让龙王也难以决断,所以想问问在下的意见吗?”苏夜笑道:“小侯爷贵人多忘事。老夫上个月就送信给你,约你见面,怎会与天下第七有关?我之所以急着见你,是有件重要大事,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方应看用更迷人的笑容道:“龙王何必这么客气。” 苏夜道:“我决定自行揭露身份,终结江湖上的纷纭流言,也免去人家的烦恼,终日猜测我到底是谁,偏生猜不出来。然后我想,既然要做,何妨做的隆重一点,正式一点。小侯爷,你能否替老夫找个地方,你来做东道主,遍邀京城各位霸主豪杰。大家聚在一起,瞧瞧老夫面具底下的真实面目。” 第四百一十九章 方应看的笑容不见了。 现在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迷茫的男人, 双唇微微张开, 眼睛微微瞪大, 虽竭力保持平静,看上去仍然满是震惊。刹那间, 他找不出合适的应对姿态,既想谦和有礼地露出微笑,又想郑重其事地发出疑问。许多情绪混合在一起, 让他表情傻到异乎寻常。 苏夜淡淡一笑, 继续说道:“有你做东, 什么四大名捕啊,米公公啊, 这位御史那位将军啊, 都可以一并邀请。这样一来, 别人将乐意参加这次筵席, 不会怀疑是我的阴谋。” “至于时间,随便啥时候都行, ”她轻松地说, “不如就定在下个月的今天, 春夏之交, 不热也不冷, 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日子。” 方应看的笑,如同工匠制成的木偶,僵硬呆板, 几乎只是嘴角往上挑,眼睛眯起来而已。他耳朵听着,脑子想着,起码转了二三十个念头,却发现自己怎么想都不重要,只需要回答“帮”或者“不帮”。 他进京继承侯位以来,堪称顺风顺水,运筹帷幄,鲜少遭人扔进不由他决定的情况。他讨厌这感觉,又不得不忽略内心想法,苦笑道:“你已决定了?” 苏夜道:“不错。” 方应看迅速拾掇心情,一皱眉、一叹息之间,已变回那位风度翩翩的富贵公子。他叹了口气,诚挚地望向她,不带半分谋私之意,恳切道:“既然如此,我除了尽力帮忙,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苏夜笑道:“多谢你。” 她陡然亮出约见的目的,让方应看惊疑不定。他凭借本能,选择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却不知究竟该不该接。五湖龙王已下定决心,那么就像雷损、苏梦枕,抑或他方应看的决定一样,无人能够更改。他完全理解,完全明白,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却不由自主去想她的用意。 他试探着问:“你忽然这么做,有啥特别的原因吗?” 苏夜笑道:“没有,至多是一时心血来潮吧。我不愿再顶着面具和长袍,在别人眼前装神弄鬼。我想光明正大地走在汴梁街头,和人共饮、共席,而非隔着一张铁板说话。隐瞒的时间太久,我自己都十分厌烦。” 方应看道:“不,我是想问,你是否已拿够了隐瞒身份的好处,觉得没有必要继续?” 他来的时候,有人按照他喜好的口味,为他送上茶水与果子。但他眼里哪还看得见茶水,自始而终,一直紧盯对面的黑衣人。苏夜哑然失笑,淡然道:“好处是有,也没拿够。不过我厌倦了,所以无论拿没拿够,都要自揭身份。” 两人交谈至今,方应看终于自在起来。他紧绷的双肩略微松垮,平按石桌的右手也稍稍卸力,不再将内心情绪泄露于外。他悠闲自得地笑笑,颔首道:“我明白了,但我仍然需要知道一件事。” 苏夜道:“请讲。” “你露脸当天,方某人将会面对的场面。” 他笑容满面,意态闲适,口吻却很严肃,严肃到令人感觉,倘若苏夜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马上便会拒绝帮忙。他一方面跃跃欲试,直觉这是个好机会,一方面忐忑不安,眼前似乎笼着一重迷雾,看不清雾中是刀剑还是朋友。 苏夜哈哈笑道:“小侯爷怕了吗?你与老夫相识已久,早在金陵时,你就不止一次拜访我。你是我联系朝廷的唯一途径,亦拥有常人难及的高贵身份。难道你帮了我,我反而会把场面闹的不堪入目,让你难做人吗?” 方应看笑道:“好吧,算我多心。每年新春时节,太师都会举办夜宴,邀请京师群雄赴宴。他们能够容忍彼此一次,自然能忍第二次。” 他忽地变了,变的有些天真稚气,好像主动配合她,把这事当成一个好玩的游戏。他说:“也许我真会邀请四大名捕,说不定……我连诸葛神侯一起请来。” 苏夜淡淡道:“我不怀疑你请得来诸葛小花。若你能请动龙八太爷,我才会佩服你。” 方应看见她不在乎诸葛先生,心下登时一松,也配合般地笑了笑。 他无数次打量过她,聚精会神,一寸一寸地查看她的头型与体形,至今没有结果。他武功比她差出一筹,终是看不透她的伪装。今天她重拾相关话题,使他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又眼神闪烁,仔细观察起来。 苏夜当然看破了他的用意,冷笑连连,却不出声,只状似无意地道:“小侯爷。” 方应看笑道:“你有吩咐,直说便是,不必一声声叫我,叫的方某人心惊肉跳,生怕你吐露更骇人的秘密。” 苏夜道:“一个月并非漫长的时光,相信你有耐心等到那个时候。但我愿意提前给你提示。” 五湖龙王身份成谜,引人入胜的程度超过了长空帮血案。说到底,长空帮已经随风而逝,再也恢复不了过往地位,而十二连环坞气焰正盛,与武林人士息息相关。众人既好奇她的真面目,又好奇她遮遮掩掩的理由,猜想她展示真容之日,便是某些大人物魂飞魄散之时。 她入京之后,连续干出几件大事,展示足以竞争天下第一的绝世武功,更是占尽风头。不知不觉间,旁人开始惧怕她,敬畏她,不愿惹她,有时看见涂有十二连环坞标志的车驾,都不太敢走近观赏。 方应看和米苍穹心里,也始终留有这重心事。他们均认为,只要五湖龙王仍用面具示人,便不可真正信任她,不能把机密要事托付给她,充其量把她当作一个筹码,用来搅动风雨楼和六分半堂的胶着之势。 忽然之间,她宣称要给他提示。方应看明知这是在故意戏耍自己,仍情不自禁,向前一倾身子,微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苏夜的笑从冷漠变为恶毒,亦倾身靠近他,用耳语一样的细微声音说:“你想的没错,我是你认识的人,而且最近五年内,我和你打过交道。” 也许是语气问题,也许是这句话本身就很吓人。她清清楚楚看见,他姿势突然死板僵硬,全身起了一阵轻微战栗,像是听闻坏消息的普通人,竭尽全力方能克制心中冲动。 一秒,两秒,三秒。三秒钟过去,两人蓦地动了,各自向后坐回石凳。方应看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么,我为龙王广发请帖,发给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来。” 苏夜点头道:“就这样办吧,不过人数总该有些限制。老夫可不想坐在广场上,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说话。”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放声大笑。但笑声到底代表了怎样的心情,只有他们本人知道了。 两刻钟后,方应看掸掸衣袍,从容起身离去。苏夜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犹如白昼幽魂,连步伐都是飘的,有种魂不守舍的感觉。她故意吓他,果然吓到了他。今日之后,他总会有四五天睡不着觉,搜肠刮肚排除五年来见过的高手。 这让她幸灾乐祸,也让她感到阵阵快意。 客人都走了,她依然坐在凉亭里,注视桌上放凉了的茶,半晌方动弹了一下,叹道:“怎么是你们俩,这个组合倒是很新鲜。” 程英、沈落雁两人,正好绕出凉亭后方的假山,来到她身后。程英不理她“新鲜”的评语,径直问道:“你真要这么做?” 苏夜耸肩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话都放出去了,我能后悔吗?” 程英也不意外,轻叹道:“我们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 苏夜苦笑道:“若是这件事,那我早就知道了。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也是说不完的。” 程英道:“另外……” 她们边走边说,缓步走进凉亭,各拣一个石凳落座。苏夜奇道:“为啥吞吞吐吐的,有事就痛快说吧。” 程英竟也微露苦笑,柔声道:“我今日方知,许天衣身负三桩重任,一是带温姑娘回洛阳,二是调查血案凶手。三……三是,温晚叫他前来劝说雷损,要雷损弃暗投明,尽量拉近与诸葛神侯的关系,不要和蔡京党羽同流合污。” 苏夜愣了一愣,笑道:“如果雷损不听呢?” 程英道:“如果劝说不成,他便得留在京城,一边保护温姑娘,一边协助六分半堂,对抗金风细雨楼,以免雷损败在你和苏公子联手之下,最终性命不保。” 苏夜冷笑一声。 程英无奈地看看沈落雁,续道:“但许天衣不喜欢六分半堂的作风。何况,温姑娘是来找大师兄的,没想找她爹爹的老朋友,所以他和雷损稍微谈过,便离开了六分半堂,跟着温姑娘,同时追查天下第七的行踪。” 苏夜再度冷笑一声。 程英每说一句话,沈落雁便欲言又止一次。话说到这里时,她像用了很大力气似的,蹙眉叹道:“我,我当真不懂。” 苏夜冷冷道:“你哪里不懂?” 沈落雁道:“据我所知,温晚乃是洛阳太守,一直极力反对蔡京、傅宗书等人,让他们无法插手洛阳附近的人事升迁,官员调派,可见他是蔡党之敌。” 苏夜伸手去拿茶壶,伸到一半想起茶已凉了,又缩回手道:“没错。” 沈落雁一口气把话说完,“他竟会帮助替蔡党做事的六分半堂,真是不可思议。若说雷损是他老友,苏公子的爹爹、你和苏公子的师父也是,为何从不见他全力相助?蔡京有意利用温姑娘对付他,他反叫手下大将去助六分半堂?难道温姑娘被天下第七带走后,雷损会为她与蔡京决裂,竭力救她不成?” 她说得很快,也很急促,显见已经翻来覆去想过很多次。即使苏夜早就向她详细说明,告诉她不要指望援军与盟友,等她身临其境时,仍发现有些事情难以解释。 苏夜仰头望着亭顶,望了很长时间,才冷笑道:“这有啥难懂的?谁让苏梦枕的娘,不是他深爱的心上人呢?他希望雷姑娘无忧无虑,一辈子当她的千金大小姐,雷损自然不可倒台。” 第四百二十章 程英缄口不语,似乎不愿对温晚进行褒贬。沈落雁沉默片刻, 笑道:“其实, 落雁能想出这个理由, 但发现他当真这样做的时候,还是惊奇极了。” 苏夜持续仰望亭顶花纹, 仿佛突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她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淡然道:“温嵩阳情深如许,确实可敬可佩。然而, 我不想搅入他对小白的柔情蜜意之中。他喜欢谁都行。但他爱屋及乌, 将私情搅入江湖事务, 为了小白的女儿、自己的老朋友,竟选择和我作对, 便不能怪我作出反击。” 沈落雁想了想, 无奈道:“他只是看准你和苏公子的为人, 有恃无恐而已。无论他怎么做, 你们均不会迁怒温姑娘,只会继续关心爱护她。倘若……倘若你们做事像雷损、像蔡京, 心狠手辣又不择手段, 他焉敢如此偏帮一方?” 苏夜终于低头, 笑道:“也不可忘记我们师父和他的交情。即使他昏了头, 得罪我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我一怒之下,冲到洛阳杀他,也得先想想师父的心情。我年幼时沦落街头, 是师父把我捡回小寒山,抚养我长大。我不愿让她失望伤心,一点儿都不愿。” 沈落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微笑道:“这便是你说的,人家帮助你对手时,有一万个苦衷,一万个理由,一万个不得已。任凭你占着多少道理,都要徒唤奈何。唉,不管是我那儿,还是你这儿,好人吃的亏终究要多一些。” 程英秀眉紧蹙,忽然叹道:“比起温太守,我更想不通苏、雷两家的婚约。” 沈落雁失笑,学着苏夜的口吻道:“这有什么想不通?可见姐姐为人太过良善,无法用枭雄的眼光看待问题。” 程英笑道:“好么,你是隋末乱世时的巾帼枭雄。我们呢,我们都是出身普通人家的普通女子,哪里比得上你。” 沈落雁笑道:“苏公子惊才绝艳,文武双全,年少时自然也不同凡响。雷损眼光极其毒辣,见到这等好苗子,肯定见猎心喜,打算收为己用。想招揽一个少年,把美丽的女儿许给他为妻,乃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就像密公把……” 苏夜接口笑道:“就像李密促成落雁和徐世绩的联姻一样。” 沈落雁千娇百媚地横了她一眼,接着解释道:“我想,雷损当年亦未想过,苏公子竟能把金风细雨楼发扬光大,规模威风直追六分半堂,甚至犹有过之。按道理讲,他们成为不死不休的死敌之后,婚约也就自动作废了。可惜啊,苏公子偏偏爱上了雷姑娘,把这事搁在一边不理会,就是不肯退婚,反而千方百计逼迫雷损投降,妄求一个和平共处的局面。” 苏夜再一次插嘴,笑道:“至于雷损那边,唉,告诉你们也无所谓。我问那个世界的苏公子,雷损为啥也不退婚。他的原话是,‘他怎会放过任何令我痛苦的机会’。” 沈落雁嗔道:“你到底肯不肯让落雁把话说完?” 程英亦展露笑颜,帮腔道:“可不是,你封落雁当军师,却不停抢她的话。你这样做,她要怎么在我们心里树立威信?” 苏夜耸肩道:“算我错了,你说吧。” 沈落雁要笑,又硬生生忍住,正色道:“迄今,婚约仍会给六分半堂带来极大利益。只要雷姑娘嫁给苏公子,等苏公子病重过世的一天,金风细雨楼自然是楼主夫人的啦。” 程英道:“但……” 沈落雁笑道:“我知道姐姐要说什么。苏公子可能在逝世之前,预先培养遵循他遗志的继承人,例如我们的龙王。但是,以雷姑娘的智计与手段,不难培养出忠心于她的一支力量,何况她拥有令人心动的美貌,使这事更加容易。” “苏公子死后,继承人与夫人恶斗一场,令风雨楼四分五裂,声望大跌。雷姑娘身后乃是雷总堂主,”她香肩一耸,口气亦是云淡风轻,“父女同心,轻而易举地吞并风雨楼。雷总堂主不费一兵一卒,坐等时光飞逝,便可除去这个心头大患了。你若是他,你肯解除婚约吗?” 她稍微停顿一下,露出些许感慨神色,然后才说:“像他这样的人,我们那里也多的是。也许他对小白确有一片真情,但一见利益,便把真情忘了。他连真心爱上的女子都乐于利用,怎会放过那女子的女儿?” 程英沉默良久,叹息道:“我出生之时,正值……呃,南宋的理宗皇帝在位。宋室南迁已久,汴梁早非宋国的都城。那时,蔡太师、童将军这些人,也都身败名裂,被人痛斥为误国奸臣。如今我终于明白,为何会落到尽失江北疆土的地步。” 苏夜微笑道:“你明白的可不算早。” 程英苦笑,仍不和她一般见识,叹道:“我整天耳濡目染,尽是朝廷、江湖中的勾心斗角,逐利贪名。大家只顾眼前,见利便夺,一心只为扩张自家势力,将是非善恶一概抛弃。苏公子身负国仇家恨,有意收复燕云十六州,却连六分半堂那一关都过不了。那么,北宋变为南宋,二帝被金人掳到北方,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苏夜淡然道:“的确如此,所以我们既不必为朝廷生气,也不必替它费心。皇帝大可在宫里养他的锦鸡仙鹤,每天画一百张画作,等候末日到来。每个朝代都有它自己的命运,我们只能做好手头之事。” 程英嗯了一声,柔声道:“是啊。” 方应看答应帮忙,却不可能一回去就发布消息,必然先找米苍穹商量。大约十天过后,下个月初一当天,他尽遣侯府人马,四处派发请帖,说他即将举行一场宴会。宴席当中,五湖龙王将当众除去易容,展露真实身份,彻底破除笼罩在她身上的迷雾,并友好地回答一切疑问。 苏夜陪在苏梦枕身边,听完使者的遣词用句,简直哭笑不得。她没来由认为,如果方应看生在现代社会,估计会在她脱掉伪装后,替她安排个签名会之类,与来客一一握手并合影,同时收取高价门票。 方应看还说,为保证京师群雄安心赴会,四大名捕之首无情,以及大内侍卫统领一爷均会在场,刑总朱月明也有可能来看看。换句话说,那天若有人不知好歹,当众发难,就相当于同时得罪这些大人物,从此以后,别想在京城立足。 消息一出,整个汴梁当即和地震了似的,连续数天动荡不安,街头随处可见打马飞奔的骑士。江湖人聚会喝酒时,谈来谈去,话题总离不了五湖龙王和十二连环坞。 无论他们立场如何,都对龙王的真面目具有浓厚兴趣,哪怕觉得事态古怪,也极想瞧一瞧她真实的面孔。绝迹了的赌场盘口再度开放,允许赌徒在龙王身份上押注,赌她究竟是哪位藏头露尾的高人。 人人都想去,却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有资格列席这场盛宴的,至少也得是花枯发、温梦成那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诸多英雄豪杰捏着帖子,又觉兴奋,又觉诡异,想说服自己别为五湖龙王激动,心脏却不听使唤。 英雄帖发出的第二天,雷媚秘访十二连环坞,求见五湖龙王。她依旧打扮成一位少年书生,扎着头巾,粉脸星眸,细长的双眉直飞入鬓,自妩媚中透出勃勃英气。单论外表,她确实很适合十二连环坞。她与任何一位总管站在一起,画面都十分谐和,花容月貌交映生辉,像极了被龙王亲自招聘进来的人物。 毫无疑问,她是为了苏夜自揭身份一事而来,顺便与龙王拉近关系。 苏夜了解她的性格,亦知道她实际听令于方应看。给她机会的话,她会一次接一次临阵倒戈,毁掉雷损、苏梦枕、白愁飞等杰出人物,然后娇笑着逃离现场,飞回方应看的羽翼之下。 她早已深深怀疑过她,现在托玉佩的福,真相水落石出。雷媚施展的所有手段,在她眼里都像一个笑话。 她预想方应看会见机行事,尽快让雷媚取得她的信任。雷媚确实恨着雷损,所以即使是洞察世情的苏梦枕,也未想到她身后另有主使。雷损成了一张十分好用的牌,打出去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格外留心他,从而忘记深究雷媚的心思。 这次会面当中,雷媚故技重施,才开口说了五句话,便干脆利落地把雷损卖掉,说他必然依约赴宴,顺便带上雷动天和她,让狄飞惊留守不动飞瀑。 苏夜不以为然,冷笑道:“他当然得来,他若不来,别人会怎么看他呢?别再说雷损了,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诚实地回答我。” 雷媚迟疑一下,星眸连连闪动,显然想不到她对雷损失去了兴趣,顺口反问道:“竟有比雷损更吸引你的人?” 苏夜目不转瞬地盯着她,沉声道:“雷损是否已经接触过白愁飞?” 刹那间,雷媚呼吸一滞,像是吓了一大跳。她举起白玉般细致雪白的纤手,轻轻捂住朱唇,又迅速放下,惊讶道:“你怎会知道?” 苏夜冷笑道:“你只需要回答我。” 雷媚恢复正常的速度,居然能够超过方应看。她面露无奈,随即爽快地点点头,“不错,我们透露出收买他的意思,他不但没有大怒翻脸,反而冷笑不止,似乎对做内奸的提议颇为心动。横竖风雨楼已有花无错和余无语,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她既然决定出卖白愁飞,换取五湖龙王的好感,索性尽可能多做人情,略一思索,不用她发问便主动说道:“就在前几天,我才听说他主动献计,建议雷损马上把雷纯送到京城完婚,省的苏梦枕偏心他的美丽师妹,忘记了六分半堂的大小姐。” 第四百二十一章 从苏夜的角度看,白愁飞虽然还活着, 其实已经死了。她不在乎他怎么说, 怎么做, 怎么想。但是,雷媚忽然说出他给雷损的提议, 仍让她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堪称内斗小能手,全身上下充满了不良居心。 公平地说, 他确实欠缺运气。他冒着得罪方歌吟的巨大风险, 害死看重他的梅醒非, 抢走长空神指,为了避免他人生出疑心, 费尽心力修饰招式, 把它变成“自创武学”, 才敢再度出山。然后他认识了王小石, 与他共同进京,一到京城, 便因缘际会救下苏梦枕, 获得常人一辈子也追赶不及的重要位置。 这番收获十分丰厚, 没有辜负他付出的心血。眼看这将是他许多身份当中, 最成功, 最离奇,前途最远大的一个,却乐极生悲, 碰上了一位年轻健康的继承人。继承人不死,他永远只能像狄飞惊那样,当一辈子的二把手。 这简直是天道不公,简直是逼着他重演长空帮血案。可惜风雨楼不是长空帮,苏梦枕更不是梅醒非。也许他尚未察觉,但在他和王小石之间,苏梦枕毋庸置疑更信任后者。 血案遥不可及,只能先顾眼下。苏梦枕偏心师妹,所以他得纠正这个“错误”。他能想到的合适人选,无非就是雷纯。雷纯嫁过来之后,苏梦枕势必疏远苏夜,亲近新婚妻子。到那时,无论白愁飞想做什么,都更加方便而隐蔽。 苏夜移开目光,不再凝视雷媚的脸。她问:“你亲耳听到了吗?” 雷媚淡然道:“雷纯是总堂主千金,我不过是一个堂主,轮不到我管她的事。不过,雷纯不管去哪里,都是兴师动众,唯恐中途被人劫持。这一次,雷损有意请吴惊涛护送她,而吴惊涛对我一向不错,我和他谈谈心,他就主动说了。” 苏夜忽觉一阵好笑,哈哈大笑道:“难为雷损低声下气,在处于下风时重提婚约。” 她的笑声令人心悸,仿佛蕴含了无数情感,又空空荡荡,像是不带感情地随便笑一笑。雷媚却不动声色,从容答道:“他就是这种人,能屈能伸,什么侮辱都受得住。以前他有几个对手,见他示弱,遂放松警惕,不再把他放在眼里。” 苏夜笑道:“让我猜猜,他们后来都吃了一惊?” 雷媚道:“吃惊过后,便咽了气。有一人只死了三分之二,还不如直接去死。” 她清澈深邃的双眼,蓦地往下一垂,似乎满怀心事。苏夜正要问,已听她突兀问道:“龙王,你究竟想不想杀雷损?” 苏夜笑道:“自然很想。” 雷媚道:“小侯爷方公子做东的宴席,正是一个好机会。” 她鲜少把话说的这样明白,这样恳切。任谁听了她的话语,都会觉得她急不可耐,想尽快杀死害了雷震雷的仇人。幸好,苏夜并非“任谁”。她放缓口气,微笑道:“老夫不懂你的意思。” 雷媚柔柔地说:“你不是不懂,你是非要我说出来。” 苏夜道:“那你就说吧。” 雷媚柔声道:“那天雷损身边高手,只有我和雷动天。我猝然发难,制服雷动天。你出手攻击雷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他,一举摧毁六分半堂。”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明亮的眼睛,充满期盼地望着她,渴慕之情一览无遗。 至此,苏夜终于可以确定,是方应看派雷媚来的,专门探问她的口风。 如今京城三足鼎立,局面十分复杂。有桥集团小心地隐藏起来,安安分分经营麾下商铺,坐视风云变幻。假如说,五湖龙王突然鬼迷心窍,想趁着雷损外出的机会,对他做点难以明说的事情。那么,方应看的想法亦会发生变化,说不定也想做点什么。 她想都不想,嗤笑道:“雷姑娘,你当堂主当了这么久,眼光居然如此短浅?” 雷媚奇道:“短浅?这哪里短浅了?” 苏夜冷笑道:“莫非你认为,雷损是待宰的牛羊,老夫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他赴宴之时,必定极为谨慎,随时准备和人动手。我一击不中,不仅失去良机,也失去别人对我的敬佩和看重,更别提事后的麻烦。我如何面对小侯爷,如何面对神侯府?以后我找人家合作,人家问我是否居心叵测,我要怎么回答?” 雷媚咬一下嘴唇,微带失望地说:“说这么多做啥,反正你不愿意。” 苏夜冷冷道:“我是不愿意,但你可以随意。” “你爱给他一剑,就给他一剑,”她继续说,“但这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我之所以找上小侯爷,正因不想横生枝节。不然,你以为老夫真这么寒酸,连办宴席的钱都拿不出吗?” 雷媚霍然起身,眉间已有幽怨之意。她并不适合这种神情,一旦出现,反而格外动人。她的声音也变冷了,寒声道:“算我白来一趟。你错过这一次,下一次便遥遥无期。想不到你空有媲美关七的武功,做事却瞻前顾后,叫人看不起!” 苏夜无声一笑,纠正道:“是我,不是人。” 雷媚愣住,诧异道:“什么?” 苏夜缓缓道:“你应该说‘叫我看不起’。除了你,别人可都很看得起我。” 雷媚又是一愣,眼中微露怒色,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转身就走。苏夜笑了几声,摇摇头,毫无出言留住她的意思,看着她怒气冲冲走远、消失,最后远处振起衣袂破风声,表示她一溜烟出了十二连环坞。 事实上,她根本没必要留她,因为雷媚此行已经达到目的。她敢和任何人打赌,今日黄昏之前,她给她的回答将会一字不差,传到方应看耳朵里。 方应看想的太多,竟怀疑她要在宴会上杀人,特意送来这位红颜知己,用激将法激她吐露实话。 雷媚在他面前是什么模样,她当然无从得知。但她必须承认,若她是男人不是女人,若她定力差一点,说不定真会情不自禁相信她,怜惜她,允许她参与和雷损有关的事务,然后泄露无数机密细节。她扮演“对雷损怀恨在心的前堂主遗孤”,实在演的非常可信。 想的太多,知道的太少,便会诞生悲剧。方应看做梦也想不到,她武功又有进境,超过了决战关七当夜的水准。他不动则已,万一心痒想动手脚,肯定会像雷损的对手一样吃惊。 雷媚走后,她也立即离开。她平静地走在汴梁城中,心里升起一种预感,觉得宴会之前,京中绝不会发生大事。每个人都在等那一天,都屏息凝神,打算先看明白情况再说。只有最蠢的笨蛋,才乐意在这段时间里闹事。 然而,仅仅过了一刻钟,准确地说,还不到一刻钟,现实便否定了她的预感,给了她一记重击,告诉她,她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气喘吁吁找上她的人,看上去颇为面熟,应当是温梦成门下十名弟子之一。发梦二党向来亲近风雨楼,遇见能帮忙的事,顺手便帮一帮。花枯发与张炭交好,所以张炭加入风雨楼后,双方关系愈发亲密。但这批人毕竟不是苏梦枕属下,这样急匆匆找来,还是第一次。 他甚至没有自报家门,就喘着气道:“姑娘快回去通知苏公子。” 苏夜讶然立定,笑道:“通知他……要吃晚饭了吗?” 那人亦发现自己太莽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解释道:“唐宝牛、方恨少、饭王……张炭他们三人,刚刚被龙八带走。不对,我说错了。不是被龙八,是被自称来自刑部的两个人,带去了刑部大牢。” 苏夜每听一个名字,心里就叹一口气。不过,这人说到张炭就停下,居然没有提到温柔,倒是意料之外。她心知这绝不是好事,皱眉问道:“龙八?既然不是被龙八带走,你为啥会提到他的名字?” 那人苦笑道:“我没瞧见,我不知道。据说,他们四处闲逛的时候,见龙八的马车撞了人,却不停车,愤而出手,想把车里的人拖出来打。结果……” 第四百二十二章 拿下唐宝牛等人的,是龙八太爷;把他们带往刑部的, 却是她久违了的任劳、任怨。 苏夜与雷媚会面之时, 龙八正在积极地走街串巷。他随身携带任氏兄弟, 一边在车里闲谈,一边前往相府求见傅宗书, 准备商议五湖龙王的事。两匹高头大马拉着马车,在车夫的呵斥鞭打下,当街横冲直撞而去。 以龙八的官位, 并无资格叫人预先清理道路, 竖起“回避”木牌。何况他喜欢耍威风, 显本事,乐于见到别人抱头鼠窜, 离他的车驾要多远有多远的模样。 京城百姓已习惯他的煞气, 看见车马驶来, 赶紧往两旁躲避, 好像他是一个瘟神,沾一沾就会大祸临头。但是, 今日偏生有人躲闪不及, 被马车撞到一旁, 并撞翻另一人, 双双摔的头破血流。 要是在过去, 他们将会自觉晦气,暗骂一阵也就算了,不可能去找这位相府红人算账。但说巧不巧, 今天非比寻常。当车夫再加一鞭,打算把人群甩在车后时,道路正中央,忽然出现一条雄壮威武的大汉。 唐宝牛刚从一家店铺里走出来,发现龙八太爷横蛮霸道,撞了人,竟连银子都不扔一锭,顿时勃然大怒,冲出去拦住马车,要车中人滚出来照料伤者。 他冲上前,方恨少紧随其后。他们两人都去了,张炭自然别无选择,摸着鼻子跟在后面。结果,马车车帘掀开时,出现的居然是龙八、任劳、任怨三人。 龙八太爷常常被骂为“狗仗人势”,但他自身咬人的功力并不差。若非他曾经受过内伤,武功折损,也犯不着对傅宗书言听计从。 唐宝牛等人发觉是他,大惊大怒又觉欣喜,认为今日总算得到机会,可以教训这大恶人一顿。双方剑拔弩张,相互冷嘲热讽一阵,当场动起手来。他们武功不如对手,打人不成,反被龙八打了一顿。跟随龙八的骑士一拥而上,把他们围在中间,使他们插翅难飞,只能束手就擒。 龙八急着去见傅宗书,懒得跟他们多说,遂把三人交给任劳任怨,要求送入刑部羁押,待他有空再去发落。 旁观众人里,颇有几个依附发梦二党的市井之徒,感觉事情不妙,赶紧前去通报消息,请人转告金风细雨楼,让苏梦枕心里有个准备。温梦成旗下,“十石高手”之一的夏寻石出门寻人,竟一眼瞥见苏夜,连忙上前与她叙话,叙述龙八干出的好事。 他讲述完毕,兀自意犹未尽,想要主动提供帮助,忽觉眼前人影一闪,耳边传来一声“多谢”。苏夜当着他的面,以瞬息千里的绝世身法疾驰远去,把他远远抛下。 夏寻石吃了一惊,也松了口气。人人都以为,她这是动身返回风雨楼,先行禀告苏梦枕。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才能猜到她的去向。 龙八对待任氏兄弟,也算十分客气了。他看在他们是两个人押送三个人的份上,不仅把马车让给他们乘坐,还点出四名骑士,护送他们前往刑部大牢,自己则要了部下的一匹马,骑在马上,摇头摆尾地继续前往傅府。 任劳、任怨坐在华丽宽大的马车里,嗅着侍女特意为龙八点的龙涎香,神色却意外沉重。 他们都没心情和唐宝牛等人对话,想办法令他们恐惧,欣赏他们愤恨不平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马车地板上躺着的,明明是三个人,却像三堆火药,随时可能爆炸,炸出他们难以承受的伤害。 任劳垂下眼皮,无精打采地坐那里,像个打瞌睡的普通老人,除了萎靡,就是不振,还有种奄奄一息的感觉。任怨半垂着头,似是十分害羞,正眼都不看马车中人,也像快睡了过去。 他们一动不动,如同两座雕像,偶尔眼中精芒一闪,又迅速敛去。这副做派,相较他们平时的信心十足、举重若轻,实在奇怪极了。 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心里很不舒服,且有隐约浮现的不安感觉。龙八并不知道,他们打心眼里不愿配合他,不想接他分配的任务。 且不说京师百姓对他们的观感,就算各大江湖势力,亦是痛恨他们的多,与他们狼狈为奸的少。俗话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而坏事做多了,仇家自然遍布天下。如果只是普通人还好,问题在于,一些武功超卓的大人物也有兴趣要他们的命。 譬如说,他们清楚记得,苏夜曾好一顿威胁他们,威胁过后,不仅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反而步步高升,最后居然摸进深宫,用美色迷惑君王,极有可能取代林灵素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像她这种人,他们便不敢惹。 从那时起,他们便走了背运,举目所及,似乎尽是自己不敢得罪的人。这些人包括苏梦枕,包括苏夜,包括五湖龙王,包括五湖龙王辖下的每一位总管。他们若惨死街头,朱月明也许愿意出面报复。但失去性命之后,复一百次仇又有什么用处呢? 最可气的是,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十二连环坞三大势力的首领,竟都以刀为兵器。他们只不必顾忌雷损的“不应宝刀”,碰上其他宝刀时,最好识趣地退避三舍。如此一来,他们不仅讨厌短刀,还讨厌起了所有用刀的人。路上有个腰挂短刀的陌生人,都能让他们多看两眼。 总而言之,他们自知不是对手,于是果断当起缩头乌龟,不想引人注目,亦不想继续在京城里做事。蔡京、童贯等人明白他们的顾虑,无可奈何地将重心移出京城,将他们多次外派,让他们远离汴梁。 谁知不久前,龙八威风八面,托塔天王一般肃立当地,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思妙想,阴沉沉地道:“把这三个王八蛋送进牢里,今夜我亲自去审问。” 他轻轻松松一句话,任怨顿时脸色大变。任劳斜眼看他时,见他嘴角微微向下撇,露出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苦涩神色,同时答道:“好。” 他们不愿惹风雨楼的人,但同样不愿当面拒绝龙八太爷。况且,这是他们分内之事,也没多少难度。他们只需把俘虏押送天牢,交给狱卒就万事大吉。于情于理,他们都不应该找借口推诿。 现在他们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拉车的马尽量快跑快快跑,最好四蹄如飞,用堪比闪电的速度,把他们飞快送去目的地,千万别在路上拖延,引来金风细雨楼的救兵。 然而,上天就是这么无情,这么冷血。他们注定到不了刑部,甚至于,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汴梁的繁华胜景。他们应当尽可能多地外出公干,而非返回朱月明身边。当他们悟通这个道理时,已经太晚了。 龙八太爷气派的车驾,在街上第二次戛然而止。车帘外,车夫大声惊呼,两匹骏马齐声长嘶,人立起来,好像看见了可怖的天敌。 但那不是什么天敌,而是个明丽秀雅,宛如一枝带露鲜花的年轻女子。她像鬼魂一样,毫无预兆现身大道正中,令拉车的马、赶车的人受到极大惊吓。 唐宝牛冲出来时,围观者都能看到一条大汉迈步狂奔,怒气冲冲跑到街道中央。苏夜出现时,看到她的人少之又少,感到意外的则多不胜数。 车夫乃是龙八信任的家丁之一,素日里也横行惯了,这时竟忘记引以为豪的胆量,惊呼过后,心脏砰砰乱跳,一张脸已涨得通红,不明白她速度为什么这么快。 马车离刑部天牢,尚有四条街的距离。在这时候,四条街等同于天涯海角,永远也到达不了。 唐宝牛听见惊呼声,眼睛猛然瞪大,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意味。他们三人的嘴都被牢牢封住,虽未被点哑穴,却只能发出呜呜呀呀的声音,并用眉目传情。三人不约而同,蚯蚓似地扭动身体,努力去看马车窗外。任劳的心,亦跟着猛烈跳动几下。任怨嘴角愈发下垂,看上去老了十岁有余。两人同行时,一向以年纪轻的任怨为首,这次当然不例外。任怨慢慢抬头,像是要撑起架势,慢慢露出一丝恶毒的冷笑,借此鼓舞自己。 再然后,这丝冷笑瞬间冻住,变成一张凄风苦雨的年轻脸庞,因为车内五人均听到一个甜美清脆的声音,在外面厉声道:“你们好大胆子!” 他们做梦也忘不掉这迷人的嗓音,做梦也忘不掉她出神入化的刀法。上次见面,他们还能虚言恫吓,狐假虎威,用苏梦枕威胁她。今日能用什么,他们根本想不出来。 声音似远实近,吐字期间,已迅速移向这辆马车。车夫刚刚反应过来,确认她是人非鬼,立马怒斥道:“这是八太爷的车,还不快快滚开!” 这句话共十三个字,他说到“快快”二字时,挥出去的马鞭被苏夜一手抓住。鞭身震颤不已,传来一股巨力,把他一下子抽离车辕,翻滚着冲往天空,划出一道平滑的弧线,头顶朝下,重重摔落地面。长街之上,惊呼声此起彼伏,成了这幕惨剧最合适的配乐。 任怨之所以冷笑,只因想起三个人质在手,总可以周旋片刻,暂时压下来客的气焰。但苏夜来此之前,已经得知是他们两人,根本不想浪费一秒钟时间与他们废话。 她说打就打,一出手,先重创了用鞭子的车夫,然后以青罗刀掀开窗帘,趁任怨掣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方恨少的时候,缩肩含腰,游鱼般穿过车窗,灵活地钻入车内。人还没落地,青茫茫的刀光已充斥了整个车厢。 第四百二十三章 匕首去势先急后缓,本来刺向方恨少后脑, 忽然偏离方向, 擦过他脸颊, 留下一道血痕。方恨少大惊失色,本能地想要跃起躲避, 但一身力气全然使不出来,只能唔唔示意。 任怨即将得手,却收回匕首, 自然不是善心大发, 而是迫于无奈。 苏夜动作快到极点, 竟后发而先至。车外骑士大梦初醒时,她整个人已完全钻入马车之内, 跻身任劳、任怨两人中间。 这时候, 任怨刚刚拔出匕首, 刺向方恨少;任劳赤手空拳, 双眼精光大盛,伸手抓向唐宝牛。他们面对不同方向, 选择不同人质, 却在同一时间, 看见了同一把刀。 刀光, 浓淡不一的青色刀光, 瞬间如风挟细雨,席卷了每一寸空间。刀光美,用刀的人更美, 不带丝毫杀气,也不带丝毫烟火气,美的像泼墨山水,让人不由自主,心中浮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等清雅词句,耳目也为之一新。 任劳年老,经验更为丰富,一见这刀光,顿时大叫不妙。他看得出来,苏夜刀法比起刚进京时,又有了进益。人与刀合二为一,对敌时不分彼此。青罗刀拿在她手里,像是一支画笔。每一笔涂出去,都极具艺术美感。可惜这么美丽的刀,描摹出来的却是死亡。 他忽然记起,她今年只有二十一岁,正值青春年少。她的刀若止步不前,才叫奇怪。“金风细雨红袖刀”苏梦枕指点她,教导她,使她的刀法里掺杂了黄昏细雨的味道。如今他们兄弟两人,正要领教这把奇异的刀。 任劳从不相信世间有报应。如果真有,他和任怨早该在荒野里死成一块一块的,等野兽噬尽他们的尸骨。直到这时,他才猛地心生惧意,恨不得仰天大叫,痛陈洗心革面的心志。 苏梦枕总共两个师妹,为何他们碰上的是苏夜,不是温柔?温柔也美,温柔也用刀,可温柔的刀法就像猫儿挠人,绝不像这把淡青短刀,一招招追魂夺命,不给他们喘息机会。 任怨脸庞透出惨青色,仿佛被刀光映青了。他手中寒匕旋舞不绝,化作一团灿烂寒光,无可奈何地迎了上去。他的“雷鹤腿”也是蓄势待发,先向上举到与小腹齐平,再调整角度,最后一腿踢出,威力堪比一柄和小腿一样粗、一样长的锋利长刀。 元十三限勾结蔡京,也指点过他们武功。“竹叶手”和“雷鹤腿”,均来自这位前辈奇人。但武功练得如何,终究得看练功的人。在苏夜眼里,这一腿的速度好比老人颤悠悠迈下楼梯,慢的简直可怜,让她想上去扶一把。 细雨浸入寒光,悄无声息地影响着它。匕首每出一招,都半路碰到阻碍,无法使到尽头。任怨一腿急踢苏夜小腹,她右腿亦从裙底飞出,抢先踢中他膝盖。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任怨膝盖软骨碎裂,周围骨头被踢出裂纹。他剧痛难忍,脸色由青变红,嘶声叫道:“你敢杀我们!” 苏夜冷笑道:“我师兄说了,如果再遇见你们,可以杀,没问题。” 任怨施展武功时,一直像白鹤化为人形。但今天非常特别,因为这只白鹤瘸了一条腿。他膝盖疼的难以言说,手头动作也因疼痛而慢了下来。他无心去听苏夜的说话内容,左掌笼起,形似仙鹤鸟喙,绝望而决然地向前点出。 他是“鹤立霜田竹叶三”,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正像择人而噬的饥饿猛虎,轻巧地扑到苏夜身后,双手变成老虎的两只前爪,聚集全身功力,按向她后心重穴。 严格来说,这不是双爪,而是十只利爪。“五”是形容他出手之时,一只手变作五只手,令人眼花缭乱,不知该往哪里拦挡。然而,他爪上劲力尚未发出,陡然发现面前空空荡荡。苏夜于千钧一发间飘身退开,致使他失去攻击目标,任怨亦是一击落空。 她似乎兴致极高,一边出刀,一边闲聊。她扫视他们两人,温柔地说:“你们还记得吗?你们骗过我。” 任劳腰身一扭,晃身向前,恨声道:“不记得了!” 他的招式精湛绝伦,扑击猛如饿虎。他年纪老迈,终日无精打采,可一旦残暴起来,把中原所有老虎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正因如此,当这份残暴无处施展时,他成了最恐慌的人。 苏夜发出清脆的笑声,嗤笑道:“你们骗我说,你们是刑部的重要人物。可怜我刚进京不懂事,真被你们吓住。” 铮铮数声爆豆般的脆响,匕首被青罗刀震落。任怨骇然欲退,却忘记身后不是空地,而是车中软榻,误把受伤的那条腿撞在软榻边沿,疼的倒抽一口冷气。与此同时,苏夜头不回,身不转,从几近不可能的角度,将青罗刀送往身后,毫厘不差地刺中任劳沉重的拳头。 任劳惊呼出声,急忙收手,但见眼前血光飞溅,青光弥漫,就是看不出刀锋所在,只能回手封住门户,防止敌人轻易进犯。 “谁知我回去一问,你们只是两个被通缉多年的江湖凶犯,”苏夜继续说,“刑部名册上,也看不见两位的尊姓大名。朱大人定是叫你们骗了,稀里糊涂收了你们当亲信。” 任劳仓皇后退,犯了与师弟一模一样的错误,险些再被刺中一刀。车厢里有六个人,空间十分局促。他束手束脚,无处可逃,只能寄希望于任怨。 “你们自己说,”苏夜又说,“欺骗我一个进京寻亲的孤女,是否太不厚道了?” 刹那间,任怨原地弹起,不去救手忙脚乱的任劳,反倒扑向苏夜进来的车窗,想有样学样,从车中蹿到外面。但是,他刚做出往外钻的姿态,他修炼许久,堪比百炼精钢的一条右腿,便被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当场拖了回去。 一股能震碎心肺肝胆的巨大力量,沿着他足踝穴道,冲击他右腿经脉,将经脉寸寸毁去。这番疼痛就像千万只蚂蚁钻进他骨髓,啮咬着他的血肉肌肤。他再也忍受不住,嘶声惨叫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话音未落,苏夜将他摔在地上,连续踢中他受了伤的双腿。他那张秀气斯文的脸已变了形,布满痛出来的眼泪鼻涕,皱的像一个面团,再也看不出平时温文如处子的模样。 她一人对付两人,仍然行有余力。任劳心下骇然,想趁机遁逃,竟找不到半点空隙破绽。他的恐惧之情比任怨更浓,待要张口说话,前方刀气森寒如冰,逼得他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竭力运功回气。 苏夜话说够了,便不再拖延时间,看准任劳肩晃臂摇,青罗刀长驱直入,在他臂上开出一条极深极长的刀口。 刀锋劲气像是能够爆炸,每往前进一段距离,便被她刻意催发,在他伤口里炸开。这一刀下去,任劳右臂肌肉支离破碎,与臂骨分离开来,活像一只脱了骨的鸡翅。血肉碎片溅满车厢,颇有一些沾到三个人质身上,令他们惊怕交加,纷纷哼声示意。 任劳发出的叫声,已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他曾听过无数次这种惨叫,却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会源于自己口中。 苏夜松手,他便瘫倒在地,有一声没一声地长声哀叫。他的面庞正对着张炭的脸,凄惨情状一览无遗。张炭拼命往后挪动,想要远离这张惨淡的面孔,却怎么都办不到。 车里唐、方、张三人,车外两匹马、四名骑士、稍远些的围观闲人,都已惊得呆了,木雕泥塑般站在原地,想象不出车里的惨状。他们越是不敢想,越是要想,活像中了邪,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 忽然之间,惨叫声霍然中止,再也听不到活人的说话喘息。为首的骑士胆气较壮,上前几步,不敢伸手去挑车帘,只站在外面呆呆看着。下一秒,一只雪白的纤手抓住帘子,将它用力扯落。他大惊失色,惶然后退,脸色变的和坐骑一样白。 车帘落下,使他有机会看到车里的情景,可他宁可从未看过。 秀美明雅的苏夜,站在一片血淋淋的碎肉之中,显得极为诡谲可怖,根本不是人间应有的景象。他所熟悉的任怨、任劳两位大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死鱼般卧在地板上,嘴角不停淌出血沫。 苏夜扯掉车帘,顺手拍开地上三人的穴道,示意他们自行除去口中堵塞的布条。这三人的反应,绝不比外面的人更好,一个个木然拍打身上血迹,如同三个听话的木偶。 就连最爱说话的唐宝牛和方恨少,也没说一个字,甚至忘了向她道谢,目光偶尔触及下方尸体,便迅速移开。 苏夜本人倒是神色如常,望着为首骑士,想了想,淡然道:“你,你把这辆车子赶到刑部,交给朱刑总,就说我杀了两名通缉罪犯,我要他们的赏金。” 第四百二十四章 苏夜出手这么狠,不惜吓坏唐宝牛三人, 其实是因为花晴洲。 她在副本世界里, 找人询问许天衣死亡的详情, 意外得知白愁飞掌握权力之后,与任劳、任怨两人合演了一场戏。 任氏兄弟在花枯发寿宴当日, 买通花枯发大弟子,在酒里下了药效极强的“五马恙”,迷倒整整一席的宾客。然后, 他们一边等候白愁飞登场, 一边施展残酷手段, 逼迫花枯发、温梦成松口屈膝,同意加入蔡党阵营, 还趁机把脏水泼到四大名捕头上。 既然是强行威逼, 自然少不了他们擅长的酷刑。花晴洲便是在这一天, 被他们活活剥下了一张人皮。发党的霍一想、龙一悲等人, 有的双腿齐膝而断,有的被剜掉两只眼睛, 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后方才死去。 一场载歌载舞的欢喜寿宴, 瞬间翻作阿鼻地狱。当人人绝望至极, 以为自己也会惨死时, 白愁飞忽以大救星身份出现, 举重若轻地逐走任劳任怨,解救发梦二党于水火之中,借以收买人心, 塑造自己正道领袖的形象。 苏夜每次想起这件事,都认为自己有责任铲除这对兄弟。虽说愿意干脏活的人前仆后继,但这种人死的多了,其他人便会畏缩不前,寻求更安全的谋生之路。 怎奈两人谨小慎微,长时间藏身于刑部衙门,让她找不到刺杀机会。直到今天事出意外,龙八为逞威风,要求他们送俘虏去大牢,才使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苏夜从后追上,当场饮恨长街。 她杀死他们之后,胸中陡觉畅快,些许阴霾一扫而空。尽管任怨曾说,他们一旦出事,杀他们的凶手便得罪了朱月明。但是,她对朱月明已经有很深的了解。她十分怀疑,他到底会为这两名死去的爪牙费多少心思。 龙八的车夫晕头转向,捂着脑袋,晃晃悠悠爬了起来,平日的煞气一扫而空。他尚未站直身体,迎面飞来一物,正是他的马鞭。他抬头一看,发现那名美貌异常的煞星跳下了马车,正冷眼望着他,不耐烦地说:“你没听见吗?还不快去找朱刑总?” 她说完,又扭头望向车厢,诧异道:“你们怎么了?为啥不下车?” 方恨少一身白衣,溅上斑斑点点的鲜血,仿佛雪中红梅,极为醒目。他下意识伸手去擦,结果越擦,晕染的就越快,衣襟已是血糊糊的一片。他眉清目秀的脸上,仍带着那种痴傻之色,一听她的话,立即一跃下了马车,茫然看她一眼,问道:“咱们回去吗?” 唐宝牛和张炭跟在他后面,似已决定当两个哑巴。张炭回过头,再次看看车内惨景,面露不忍之色,但看回苏夜时,这抹不忍立时消失,变为满脸欲言又止。 这次经历震撼至极,程度超过他们落进任劳、任怨手里时的担忧恐惧。 任氏兄弟名为朱月明随从亲信,实为蔡党走狗,专门负责把人犯屈打成招,捏造冤假错案,迫害与蔡党对立的清流官员。 他们狠得下心使用酷烈手段,面对任何颠倒黑白的要求,都会无怨无悔,兢兢业业,所以在蔡京心里亦有一席之地。三人听说过他们的“名声”,在车中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却无法付诸实施,已认定自己要倒上大霉。 姓任的干坏事、下毒手,似乎是理所应当,因为他们就是这种人。然而,苏夜追上来之后,强弱之势立刻倒转。她二话不说冲进马车,没说几句话,车中已是血肉横飞,惨叫连连,仿佛虎豹吞食活人,场面惨不忍睹。 三人挨在地板上,未能目睹激战全过程,却听见了每一个声音。 他们每沾一个血点,心里就哆嗦一下,想不通温柔和气的苏夜怎会狂性大发,几乎用刀生生拆开了对手的身体。到了最后,他们甚至同情起任氏兄弟,希望这场杀戮快点结束,自己也可以赶紧离开马车。 方恨少魂不守舍,唐宝牛木然僵立。张炭想问“苏大哥知道你这么干吗”,连鼓三次勇气,就是问不出口。苏夜看着这三只木偶,微微一笑,忽然往人群外面一望,淡淡道:“暂时走不了。” 朱月明,胖胖的朱月明,身着官服,徒步从附近赶了过来,身后跟随两名形容陌生的长随。围观者不认得便服骑士,却认识这位刑部把总,赶紧四散离去,无人打算不识趣地凑上前,触犯他的官威。 他来得很快,却还不够快。他明明看见了任劳任怨的尸首,依然笑眯眯、乐呵呵,像个慈祥的弥勒佛,用温和的目光打量苏夜,并未因她而生气。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才会横眉立目,勃然大怒,失态地大吼出声,当面和她动手。 朱月明亲自赶到案发现场,同时赶来的,居然还有一位名动京城的大人物。 方应看锦衣白马,张烈心、张铁树两人各骑一匹高头大青马。三匹马四蹄翻飞,从长街另一头疾驰而至。只听蹄声笃笃,倏起倏止,方应看纵马来到唐宝牛后方,跃下马背,注视朱月明,从容笑道:“今天好热闹。” 苏夜头也不回,淡然道:“不,今天好热。” 方应看失笑,赞道:“姑娘得苏楼主悉心栽培,刀法当真精湛。” 方、朱两人目光相碰,蓦地弹开。朱月明从肥肉之中,挤出一丝欣悦的笑容,和气地道:“小侯爷,多日不见,你还是那么风采卓绝。” 方应看笑道:“客气了,在下总是这个样子,虽未退步,也没什么进益,一向心中有愧。” 朱月明不再废话,笑眯眯地道:“小侯爷匆忙来到这里,是有啥要紧事吗?” 他对方应看说话,眼睛却在不停观察苏夜。别说唐宝牛三人,他见到满车鲜血,心中亦是重重一震,只是城府较深,绝不肯表露在外而已。他觉得,苏夜今天怪怪的,不仅是出手奇怪,整个人的神情气质也有点怪异,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这个一脸明朗坦然,满身都是秀气的女子,究竟为何会令他不想多话呢? 方才他隔着老远,听见苏夜指示八爷庄骑士,要他们找自己讨要赏钱,既觉得不舒服,又有种想笑的感觉。等到了近处,双方狭路相逢,他的笑已有八分虚假,不舒服却愈演愈烈。 任劳、任怨已是死人。死人当然没有价值,只有利用价值。若他想借着他们的死,整治金风细雨楼,让苏梦枕吃不了兜着走,倒是可以多想想。然而,他完全不想整治谁,只想安安分分熬过这些日子,看完五湖龙王面具后的脸,再斟酌下一步走法。 更何况,任氏兄弟固然好用,却绝非不可取代。 他们是深具野心的人,跟了他之后,有权有钱有地位,却不满足于仅在刑部、六扇门等地活动,想再往上升,于是屡屡暗通蔡京等朝中大员,主动投其所好,做下众多恶行。有时候,他们竟然优先选择拍丞相和太师的马屁,无视他的命令,还搬来这两尊大神压他,让他笑在脸上,恼在心里。 他们尚未正式列名入职,也未有人发给他们官身文书。但是,在刑部之中,人人都知道他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人敢不敬服。两人有心升职,等同于想要取他而代之,成为刑部总官,接替他朱月明的位置。 因此,他们今日横死,朱月明心里并无太多感想,更谈不上震怒伤心,至多是不方便而已。他思忖片刻,正准备说话,忽听方应看抢先道:“事情倒是没有。不过,我听说今日出现了一场小小误会,生怕小事化大,特意过来调解几句。” 如果那两具尸体会说话,一定会放声大叫,狂叫道:“去你娘的!这怎么可能是误会!” 但尸体在沉默,朱月明也在沉默,一条街上的人缩头缩脑,喘气都不敢大声。 方应看从容一笑,举步走到苏夜身侧,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刻意淡化的口吻,再度说道:“可惜在下迟了一步,未能解决这场冤孽。人死不能复生,朱大人失去两名得力手下,以后我赔你两个如何?” 他紧赶慢赶地赶来,只为当面卖出这个人情,求取苏夜对他的好感,神态当然贵气十足,一派富贵公子的气度。可是,苏夜必须一忍再忍,才能忍住捧腹大笑的欲望。 今天上午,方应看刚刚送出雷媚,勾搭五湖龙王,午时未至,又亲自下场勾搭苏梦枕的师妹,真是忙碌至极,堪为勤奋工作的楷模。对面朱月明笑的见牙不见眼,想必左眼里写着“快滚开”,右眼里写着“你好烦”。 其实,朱月明根本不想和苏夜计较,真要计较,也没必要当街发难。谁知方应看硬是横插一脚,没有人情,制造人情也要强行贩卖。这些话说完之后,朱月明顿时陷入两难境地,计较已绝无可能,不计较的话,又像是忌惮方应看,乖乖听令似的。 幸好苏夜及时开口,解救了他。她斜睨一眼方应看,笑道:“这两个姓任的,曾是横行江湖的汪洋大盗,通缉榜上大名赫然在列。朱刑总多半不知他们的过往行径,才会把他们带在身边,当他们是朋友吧?我为民除害,你也不必谢我,只需付我赏钱,勾掉他们的名字。” 朱月明笑容终于僵住,心知多说多错,抬起一根手指,向前轻轻一划。他身后长随解下钱袋,从里面倒出两锭五两的金子,恭恭敬敬走上前,放在苏夜伸出的手掌上,低声道:“这是一百两白银。” 方应看含笑注视他们,似乎欣赏她的举动,又似很满意这个结果。长随退回失,他淡然道:“此间事已毕,我们这就走吧。”朱月明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苏夜,不愿多说一个字,微微苦笑道:“很好,咱们后会有期!” 第四百二十五章 方应看领着一个杀人凶手,三只不会说话的木偶, 两名随从, 三匹马, 走向通往天泉山的道路。 如果说,这是一支西天取经的队伍, 那他不可能是唐三藏,只会是已经修得正果的什么东西。他的脸庞年轻到发亮,而且神采飞扬, 唇角微微含着笑意。他愉快地问:“对了, 那天姑娘来不来啊?” “来的。”苏夜答道。 “这三位兄台呢?”方应看又问, 一点儿都不忽略他们,甚至侧过身子, 望了过去, 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睛溜来溜去, 非常耐心地等待答案。 木偶们神情各异, 皱眉的皱眉,撇嘴的撇嘴, 偏偏不肯说话。于是, 苏夜代为回答:“饭王跟花党魁一起去, 因为他们交情很深。左边那个个子很高的, 和右边那个衣服很白的, 我不太清楚,多半去不了吧。” 唐宝牛无精打采看了她一眼。这时候,他终于想要说话, 却步张炭之后尘,感觉无话可说,又悻悻然低下了头。方应看露出理解的微笑,笑道:“只要本人愿意,苏公子带多少人都成。” 他居然没有失去兴趣,和气道:“三位有侠义之心,真不愧是和苏公子交好的朋友。不过,动手之前,总得先看看对手的能耐。” 方恨少讨厌别人教导自己。怎奈方应看有这个资格,且是一片好心,且他眼前总晃动着任劳、任怨血淋淋的尸体,所以他嘴唇动了动,勉强拉出一个笑容。 苏夜嗤的一声笑了,笑的十分动人,淡然道:“别这样,别去苛求他们。全京城都关心着五湖龙王。龙王不动,其他人也不动,真是好没意思。只有他们三个,会说‘龙王去死,我们要行侠仗义’。我欣赏他们。人云亦云的时候,这种人尤为可贵。” 方应看一愣,哈哈大笑,边笑边点头,表示他完全认同她的意见。 苏夜不等他接话,随口道:“龙八太爷收到消息,不知会有啥表情。” 严格来说,方应看已经为了苏夜,得罪龙八两次,却一脸云淡风轻,好像不记得龙八太爷是谁,连提都不提他一句,一心凑来与她闲聊。此时他听她主动提及,才微笑道:“姑娘怕他?” 苏夜道:“我要是怕,何必去当街杀人救人。” 方应看一笑,偏过头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我也不怕。” 张炭大梦初醒般,抬手擦着嘴角和鼻子。任劳倒地尖叫,许多血珠溅到他脸上。他明明已擦干净了,感觉却完全相反,总觉得有股血腥气萦绕不去。方应看凑近苏夜的时候,他不顾场合气氛,发出擤鼻子的煞风景声音,擤着根本不存在的鼻涕。 这一瞬间,苏夜认为他是故意的,用余光扫向他,却见他木无表情,默默走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方应看绝不介意,笑容加深,随即问道:“你为啥杀死他们。” “我不能杀吗?” “能,但他们活到今天,自然有不死的理由,”方应看认真地说。他外表仍然十分年轻,却因神色变的严肃,多出几分成熟气韵,是另外一种好看。 他说完后,想了想,补充道:“你一定知道,但你还是杀了。你的胆子越来越大,手段也越来越激烈。苏公子……” 苏夜不让他提起“苏公子”,笑道:“我是知道,正因知道,才要动手杀人。” 她又沉吟片刻,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便主动解释道:“朝廷里、江湖上,有许多死不得的人,有时候是为了大局,有时候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有时候是为了避开他们的后台,有时候也没啥特别原因,反正等你杀那人时,一大群人会突然跑出来,说他不能死啊。” “我厌倦了,怎么人人都死不得,就我可以随便去死,所以干脆先杀两个试试。” 方应看眼下神态异常成熟稳重,她则正好相反,露出一个纯洁天真的甜美微笑,“我要瞧一瞧,我杀了任劳任怨,以后到底会怎么样。我也很好奇,什么样的好汉,会为他们两人誓死报仇?这样的答案,小侯爷满意了吗?” 方应看聪慧天成,精明能干,又得方歌吟悉心教导,年满二十岁时便与米公公合作,创立有桥集团,开始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岁月。可他再聪明十倍,也想不到苏夜明面谈及任氏兄弟,话里暗指的竟是他。 巨侠方歌吟的最杰出传人,朝廷敕封的神通侯,当然死不得。不过,倘若苏夜不管不顾,无视方歌吟的天羽奇剑,先杀了他,再谈后果,又会怎么样呢?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以前没想,以后更不会想。 张烈心、张铁树拉着坐骑,走在最后,一路沉默寡言。他们脸上毫无表情,如同两只匠人制出的泥俑,高傲胖瘦均不相同,气质却出奇相似。无论方应看在前面说什么,他们都像聋了瞎了,听不到也看不到。 苏夜偶尔回头,望见他们,马上想起下落不明的关七。她真想知道,关七有没有被方应看找到,有没有被安置在京中某座深宅大院,等候一鸣惊人的日子? 两人并肩行走,真实心思却南辕北辙,仔细想想,着实是很滑稽。 她以为方应看会送她上山,顺便和苏梦枕谈一谈,但他没这么做。他陪他们到笔直通往山脚的大路,便告辞返回城里。他一走,剩下三人才活了过来。你一眼我一眼,神色复杂地在背后看她,还以为她察觉不到。 她给她们的惊吓,比她想象中更多。但她不想解决这个问题,任凭他们像刚认识她似的,看个没完没了。 一行人回去时,苏梦枕、白愁飞等人正在商量赴宴名单。由于方应看需要事先安排座位,额外聘请厨子,客人有必要提前通知他。苏夜刚到门外,恰好听王小石爽快地说:“那我不去了,让总管去吧。他肯定很想亲眼见见龙王,我就在外面,替大哥守着。” 她微觉惊讶,推门进屋,笑道:“你真不去?” 说话期间,四人鱼贯而入。苏夜神清气爽,纤尘不染,稍稍昂起头,看上去心情极佳。她身后三位回到熟悉的环境,脱离了神游天外的状态,不再像木偶,比较像三只愣头愣脑的金鱼。每个人都瞪大眼睛,每个人都往外吐泡泡,最后是唐宝牛抢得先机,嚷道:“她杀了任劳和任怨!” 刹那间,举座皆惊,包括笑意盈盈向他们望来,打算回答苏夜的王小石。这些吃惊的人里,唯独缺少苏梦枕。 他只是皱眉,抬起头,深深望着她,同时咳嗽了几声,边咳边道:“怎么杀的?” 他的眼睛自然也很亮,却不同于方应看的双眼。苏夜可以直视方应看,直到他首先心虚,转开头为止。但她一见苏梦枕,察觉他目光中的关怀之意,便像被两点寒火烧到了一样,心口陡然灼痛一下。 她笑了笑,从容入座,半是有心半是无意,坐到白愁飞旁边的位置,淡淡道:“你们愿意说,就你们说吧。事情是你们惹出来的,本来也不关我的事。” 唐宝牛、方恨少两人说话,并非特别有条理。幸好这事比较离奇,无论他们怎么讲,都算得上跌宕起伏。 他们从出门后讲起,讲到听见店外人仰马翻,赶紧冲出去,发觉龙八耀武扬威,讲到愤而出手,教训不成,反被龙八打的鼻青脸肿,交给任氏兄弟带走,再讲到车外传来苏夜的声音,满车都是闪烁的青色刀光。 然而,两人讲到这里,忽然面面相觑,活像嘴里塞了只臭袜子,支支吾吾地不肯往下说,反而去看苏夜。 苏夜心知他们惧意仍未消失,扫视着分坐两侧的人,叹了口气,坦然说:“我故意让他们多受折磨,悲惨痛苦地死去,而非我习惯的一刀毙命。他们死时,鲜血涂满了马车车厢。他,他,还有他……” 她点完唐、方、张,继续道:“没想过我会这样,所以吓的不轻。” 苏梦枕不动声色,平静地问:“然后呢?” 苏夜见唐宝牛无意继续,便准备接着往下说,忽听门外有人匆匆而至。来人敲开大堂的门,向苏梦枕禀告道:“龙八太爷来了,怒气冲冲地冲到楼子里,要求公子出去相见。” 蓦地,苏梦枕冷笑一声,断然道:“告诉他,今天没人会去见他。” 第四百二十六章 再一次,举座皆惊。白愁飞霍然抬头, 眼中射出惊愕的光。 龙八太爷好歹是有职位的朝廷官员, 与相府关系匪浅。苏梦枕这么不假辞色, 毫不犹豫地拒绝见他,乃是双方相识以来, 从未有过的事情。 苏夜亦是一愣,笑道:“不听听他的话吗?” 苏梦枕寒声道:“有啥可听的?无非是阴阳怪气,大摆威风, 上门讨债来了。我苏梦枕是何等样人, 去受他的气?” 他不理苏夜, 向进来那人道:“若他不想走,就让他留在外面, 看他耗到什么时候。” 等那人应声出去了, 他才收回目光, 望向轮流讲故事的四个人, 淡淡道:“说下去吧。” 要说倒霉,除了死去的任劳任怨、摔了个大跟头的八爷庄车夫、被方应看强卖人情的朱月明, 京城里没有人比龙八更倒霉。 他正在相府做客, 坐在傅宗书下首, 小心应对傅宗书的质询, 忽见手下人慌乱跑来, 无视书房里的丞相,七嘴八舌地报告坏消息,说风雨楼的人抢走“囚犯”, 还杀了押送他们的任氏兄弟。 那一刻,傅宗书的紫脸膛忽然更紫,龙八的脸却变成了一个熟透的枣子。 他正面得罪苏梦枕,心中并非完全不怕,若非俘虏在手,也不会当街耍起威风。他自以为占据主动,可以在傅宗书面前显显本事,却不想椅子都没坐热,逞能之举已变成丢人现眼。 他惊怒交加,涨红了面皮,仔细一问,方知是中神煞亲自出手,然后在方应看的无理庇护下,带着唐宝牛等人扬长而去。 傅宗书原本颇有怒意,听见方应看亦牵扯在内,恼怒之色立刻减去大半,转为拈须沉思。龙八和他差不多,埋怨了几句“小侯爷见色起意”,不敢多说,改口大骂苏梦枕,说自打他师妹进京以来,他越来越嚣张,越来越不把相府放在眼里,以前还客客气气的,现在竟连表面功夫都很少做了。 他外表威风凛凛,实际色厉内荏,暗自指望朱月明率先翻脸。但朱月明号称“笑面刑总”,笑容不要钱,发怒次数则屈指可数。别说方应看在场,就算是苏夜单独一人,他也不愿当面算账。 龙八听完来龙去脉,已知朱月明选择退让,连忙探问傅宗书的意思。傅宗书沉吟许久,命他上门问问,他便迅速离开相府,快马加鞭,跑来天泉山金风细雨楼,结结实实吃了一记闭门羹。 接待他的人去请苏梦枕,回来之后,竟平静自若地告诉他,苏公子绝不会见他,请八太爷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龙八再未想过,做师妹的不懂事就算了,师兄也有样学样,开始慢待自己。他怒上加怒,摔碎一个茶杯,发了一阵脾气,虽不敢真的动手,但言语之中,难免触犯苏梦枕的威严。 然而,随他怎么恼怒,就是没人理他。 过不多时,师无愧扛着刀,从里面雄赳赳地走出来,说中神煞杀了两名通缉犯,已拿过刑总给的赏钱,问他是否不知内情,居然好意思来替江洋大盗讨公道。说完后,他再次强调,楼主、二、三两位楼主、楼内总管和神煞,均不会出现,均无兴趣和他交谈。若他有别的要紧事,可以马上说出口,由他代为转达。 师无愧和他说话,其实是在传达苏梦枕的意思。换句话说,风雨楼不仅支持苏夜,态度还十分强硬。今天,龙八注定见不到苏梦枕,要不到道歉,更别想把这事作为筹码,压风雨楼低头。 龙八瞬间进退两难,深深体会到朱月明的无奈心情。他瞧得起苏梦枕,却瞧不起师无愧,只当他是鞍前马后的跑腿小卒,见他大模大样,怒气登时臻至顶点,冷笑连连地站起身,说出已打好腹稿的几句狠话,暗示到了傅宗书面前,再添油加醋地告状。 师无愧并不生气,面无表情听完,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请八太爷一路好走。 事到如今,龙八亦无可奈何,只能暗骂晦气,沉着一张脸,带人乘马下山。他们到了山脚之时,恰见两名风雨楼年轻子弟从城里回来,手中各提一个盒子。他们一眼看到他,互相使个眼色,居然故意大声说话,变相告诉他,这是苏公子叫他们出去,买给姑娘吃的点心。 两种点心,一种是甜糕,一种是羊肉煎包,远远闻着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龙八猜不出苏梦枕的想法,还以为他刻意做给他看,让他生气,脸色由阴沉转为铁青,一言不发地与他们擦身而过,心头愤怒之外,倏地多出一丝忧虑,猜想苏梦枕强横无礼的态度背后,存在他尚未得知的原因。 且不提他如何回去,如何告状,如何向雷损施压,叫他出力解决金风细雨楼。他一心猜测苏梦枕心思,却完全猜错了。 苏梦枕此举,与他龙天楼毫无关系,纯粹是为了苏夜。 他并未评论她的做法,亦不关心她如何杀死任氏兄弟,只是轻描淡写夸奖了她,说她做得好,表达出对她的支持。另外,他担心她是因为心情郁闷,才下狠手折磨敌人,遂叫人去买点心,作为给她的鼓励和奖励,就像他们小时候做的那样。 事后,苏夜看着一甜一咸两盒点心,既哭笑不得,又感念于心。她当然明白,苏梦枕不会用温言软语安慰他人,永远只用行动说话。他忽然照搬幼时做法,无非是在开解她,告诉她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用不着顾忌外人的看法。 更奇怪的是,楼主买点心奖赏中神煞,楼中竟无一人觉得不对。他们私下里议论这件事,大多认为她扬名同时,也为天下人除了一大害。点不点心的,反正也轮不到他们吃。 由此可见,上有所好下必效焉。苏梦枕偏心师妹,手下人的心也跟着偏到天边,乐于解决她留下的烂摊子。何况,烂摊子压根没有出现过。 龙八心情一分为二,一是火冒三丈,二是疑惑不解。幸好他心思远比外表细致,稍微深入想想,立刻若有所悟。 苏梦枕得一强助,迫使雷损靠向蔡党。那么,无论风雨楼如何低声下气,蓄意讨好,都无法与六分半堂相提并论。苏梦枕看透这一点,索性不做无谓努力,直接表明立场,干净利落地站到了相府的对立面。 既然是敌非友,他便没必要恭敬客气地对待他们,正如龙八察觉唐宝牛等人的身份,也未给苏梦枕面子一样。龙八想清其中道理,明白对方再不会因为他的官职,对他另眼相看。但他心里的小龙八仍暴跳如雷,使他本来不宽的心胸愈发拥挤,滋味着实不好受。 风雨楼之中,还有一个比他心情更糟的人。那人自然是白愁飞。 他和五湖龙王有过摩擦,大多数人觉得他不对,应该先问过龙王意思,再率人占领破板门。苏夜得罪龙八和朱月明,当街用血腥手段杀人,大多数人认为她是仗义出手,一举诛杀仗势行凶的刑部豺狼,简直是大快人心,让他们一吐胸中块垒。 这不叫偏心,什么叫偏心?破板门被风雨楼子弟占领时,他的煎包在哪里? 白愁飞一想这事,心里便阴云密布,旧仇之外再添新恨。不过,他外表仍一派平静,似乎已忘了这些不愉快,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参与制订赴宴名单,送去给方应看过目。 苏夜并未听错,王小石竟不想去,主动将机会让给杨无邪。他有时爱凑热闹,有时又意外的不合群。他宁可与师无愧、刀南神等人待在一起,在风雨楼等候消息,而非前往这场“听上去就很拘束”的宴会。 苏梦枕无意说服他,痛快地答应他的要求,选择与苏夜、白愁飞、杨无邪三人同行。三人确实不多,但雷损只带雷媚与雷动天,真要算起来,金风细雨楼还多出一人。 与王小石对比鲜明的是,温柔极其想去,堪称积极、主动、踊跃地报名。 她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哪怕一个无名小卒脸上扣个面具,她都想揭下来看看,何况戴面具的人是五湖龙王。她进京以来,通过苏夜,认识了十二连环坞的几位总管。但无论她怎么问,怎么求,她们都讳莫如深,无人愿意泄密给她。她的好奇心愈演愈烈,终于等到这时候,当然不愿错过。 她本以为,大师兄会二话不说,把她带在身边。但苏梦枕也好,苏夜也好,白王杨三人也好,均没有这个意思,令她十分气恼。苏夜一眼看透她的恼怒情绪,担心她那天闹出意外,去问她的时候,却听她说没关系,不请她就不请她,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然而,在苏夜看来,这个小师妹的心思,比路上的一滩雨水还要清浅。 才过了两天,她便从张炭嘴里打听到,温柔转着大眼睛,想着鬼主意,找上发梦二党的党魁,硬说自己是饭王的亲密好友,挤进温梦成的随从列表里,成功达成心愿。第四百二十七章 方应看再三考虑,把地点定在他拥有的一处酒楼里, 而非神通侯府。 他与五湖龙王达成一致认知, 认为这是江湖事, 最好不要牵扯朝廷,也不必邀请太多官员。这处酒楼名叫“遇仙楼”, 与三合楼等地不同,菜肴精美而昂贵,专门招待达官贵人, 很少做普通客人的生意。 由此可知, 酒楼环境必定富丽高雅, 场地也极为宽敞。方应看别出心裁,命人将整个二楼的桌椅搬空, 重新布置, 让座位围成一个大圈, 客人面对同一个圆心, 比较方便说话。 他确实尽了力,完成了这项至关重要的任务, 甚至不肯假手属下, 在楼中亲自迎接宾客, 满面笑容地招呼他们, 一一问候、寒暄、说长道短, 不肯忽略任何一人。不过,这也谈不上什么屈尊纡贵,礼贤下士, 因为有资格列座席间的人,名气全都不小。 雷损和苏梦枕两人自不必说,花枯发、温梦成德高望重,门人众多,也有能力影响京城局势。神侯府的大爷、深宫大内的一爷,几乎在同一时间到场。 一爷还带来人称“天残”的温家名宿温壬平,让他亲身参与此事,满足他目睹武林大事的愿望,顺便利用他那支“史笔”。温壬平的兄弟,“地缺”温子平也想这么做,却抽不出身,只好望京城而兴叹,注定无缘这场盛会。 若将席中人的名字划去,那么江湖之中,已没多少人称得上“大人物”。天机龙头张三爸也许算一个,但他义子张炭坐在那里,相当于他本人亲自来了。与此同时,张炭还是长安“桃花社”成员之一,足以代表赖笑娥。 由于大内侍卫必须有个首领,一爷既然过来,舒无戏自然得留在宫里。出乎意料的是,米苍穹同样不肯来。 他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犹豫至今,最终选择放弃,全权交托给方应看。这不失为理智的做法。方应看在内,他在外,正好内外呼应,以免突发意外。 方应看拱手作揖,一边笑脸迎人,一边想起米苍穹的意见。这名地位尊崇的老太监,曾眯缝着眼睛,用铁口直断的口气,断定今天必然出事。他说,他有躁动不安的感觉,就像他对女人产生欲望,又无处发泄一样。他要方应看多加小心,而方应看也诚恳答应了。 他答应过后,仍然认为米公公想的太多。 五湖龙王拒绝雷媚的计策,不肯抓住这个刺杀雷损的大好机会,应当是铁了心不闹事,想平平安安地揭下那张面具。他连雷损都愿意放过,更不会去杀别人。难道他想杀了苏梦枕?还是瞅准时机,让无情、一爷这些人血溅当场? 倘若他是霹雳堂出身,倒是可以利用火药火器,将遇仙楼一锅端掉。然而,十二连环坞从来都是霹雳堂的敌对方。近年雷家内部四分五裂,元气大伤,不足与连环坞争雄江南,双方关系才渐趋缓和。硬说龙王来自雷门,也姓雷,根本无法取信于人。 况且,他本人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不想接过米公公的担忧。 苏夜料想无误。方应看听说他认识她,且与她打过交道,心情震撼至极。回府之后,这一个月三十天以来,他身不由己,总有意无意地进行猜想,仔细琢磨见过的每一个人,以排除她的真实身份。 有那么四五天,他居然做了噩梦,梦见龙王面具一抬,露出他义父方歌吟的脸,使他大叫一声,苏醒过来。梦醒过后,他心脏怦怦直跳,明知绝无可能,心头的阴云却散不开。 因此,他心境难免急切,思绪难免杂乱,像是从未喝过咖啡又喝了咖啡的人,尽管极力压制,依然口干舌燥,眼中也出现了代表兴奋的光。 他为尽量掌控局面,刻意限制入席人数,效果相当显著。到场宾客,大多和他颇有交情,最少也是脸熟。也就花枯发带来儿子花晴洲,温梦成帮忙加入温晚的千金温柔,在他预想之外。 方应看当然想不到,他有心搭上苏梦枕的师妹,花晴洲也很喜欢那位“苏姊姊”。花枯发叫他死了这条心,这辈子别想当金风细雨楼苏公子的妹夫。但他始终放不下这心思,终于说动了父亲,带他一起来,名为围观五湖龙王,其实是来瞧瞧苏夜。瞧到了人,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个夜晚,并无一人迟到,早到者倒是有十之七八。他们全部紧赶慢赶,准时赶到,也都类似于方应看,或多或少有点兴奋,恨不得自己一到,龙王立即把那天杀的斗笠从头上揪下来。 遇仙楼的院子、马厩,甚至大门外面,停满了马车、轿子和打着响鼻的马,还有听从首领命令,在外静候的各方帮众。 可惜,要等客人到齐,十二连环坞的人才会进入遇仙楼。今天五湖龙王带谁来,是连方应看都说不清楚的问题。 众人打叠精神,堆起笑容,将敌我立场放到一边。即使是苏梦枕,也对雷损微微一笑,无意冷言冷语地讽刺他。雷损更是无比客气,不惜赞美之词,夸完苏夜又夸白愁飞,连杨无邪也没落下,好像已把破板门之事忘到九霄云外。 乍一看,气氛真是和乐融融,却又有挥之不去的一丝紧张。人人都挑没要紧的话说,希望时间尽快过去。 方应看回到主位,扫视席间,暗自清点人数。 他看见作少年书生打扮,粉脸如玉的雷媚,看见明丽秀雅,斜身与白愁飞说话的苏夜,以及跑到花枯发身后,把银盛雪赶到温梦成那里去的温柔。 这三名女子容貌美的出奇,气质十分独特,均是武林中出了名的美女。若非场合太过严肃,一定有人上前与她们搭话。而且,她们竟然都和苏梦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两人是他同门师妹,另一人则是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 他想起这桩事实时,唇边笑意更浓,心底升起一股复杂难明的情绪。然而,这股情绪立时消失,因为“铁树开花”兄弟已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高声报出来客姓名。 公孙兰和叶愁红,这就是龙王给他的答复。一个是连环坞总管,一个是朱雀阴兵首领,论身份无可挑剔,论武功更是秀出群伦。 席间气氛持续紧绷,犹如一寸寸拉紧的弓弦,表面平滑有力,其实随时可能绷断。门前并无屏风之类的隔断,外人一进门,里面的人马上看的一清二楚。 公孙大娘身着霓裳羽衣,恍若神妃仙子,有种高贵至极、华丽至极的灿烂感觉,使人觉得她身份与众不同。叶愁红则恰好相反,穿一身黑衣,腰悬名为“倚天”的珍奇宝剑,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多余装饰,气质冷的像永远不会化开的寒冰,同时又让人无法忽略她的艳丽容光。 毫无疑问,她们一登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人惊艳于她们的容貌,也很想见识她们的剑法。但在今天,她们绝不是主角。按理说,龙王应当昂首直入,径直走向那片为他留出的区域。这两名女子身前却空无一人,不见黑衣龙王的踪影。 很快,惊艳变成了疑惑。幸亏在座之人大多矜持自重,不至于出现交头接耳的尴尬场景。方应看微不可觉地皱眉,含笑起身,迎接两位非同寻常的贵客。 苏夜坐在苏梦枕后方,与白愁飞、杨无邪两人并排。她身前小几上,放着千金难买的佳酿香茗,质量上好的干鲜果子,迄今一口没动。她视线跟随公孙大娘,不断移动,然后收回近旁,落在小几左侧。 杨无邪终于忍耐不住,侧过头,向她悄悄问道:“龙王为啥没来?还要人再迎他一次吗?” 苏夜亦侧头,小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此时,除了五湖龙王之外,其他宾客悉数到齐。常人会以为他故意摆架子,拖延时间,要席中之人无可奈何地等他。但在场者心知肚明,知道他不会做这等无聊的事。他的气势是发自内心,浑然天生的,用不着费力硬装出来。 别人可以不问,身为主人的方应看却不行。 不知怎么回事,龙王说的那句“我是你认识的人”,忽然涌出记忆,在他心田里回响不绝。他看了一眼张氏兄弟,见他们亦大惑不解,不晓得该关闭大门,回到他身畔,还是持续在门外等候龙王,只得笑问道:“龙王什么时候到?是否有事耽搁了?” 叶愁红和他较为熟悉,凝眸瞧着他,露出艳若桃李的微笑,却没有回答。公孙大娘轻叹一声,柔声道:“不敢当,她可不会让诸位多等。她已经来了,她就在这里。” 她轻启朱唇,说出如此轻柔动人的两句话,竟如晴空霹雳,舌绽春雷,震得遇仙楼里一片死寂。方应看纵有心理准备,也倏地脸色惨白。 ……时光似乎停滞了,一瞬间就是沧海桑田。百年,千年,万年,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人世变幻朝代更迭,唯有这座遇仙楼永恒不变,沉浸在永无休止的惊骇当中。 没有人能描述这种感触,正如没有人能讲出这一刻的心情。定力差的,脑中嗡嗡作响,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力好的,从这句话里,嗅到了极大的危险,脊骨像是被浸到了冰水里,从后颈寒到尾骨。 刹那间,苏梦枕大叫一声,叫声惶急到了极点,亦无措到了极点,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最怪诞,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第四百二十八章 忽然之间,浓黑如夜的刀光冉冉升起, 化作一条在黑云里出没的黑龙, 凌空旋舞咆哮, 以不可一世的气魄、君临天下的姿态,笼罩了遇仙楼第二层。 楼名“遇仙”, 这道刀光也像是出自神仙之手,简直骇人听闻。刀光本身当然范围有限,无法扩散至整个楼层。但每个看见它的人, 都有种天昏地暗, 天际黑云接地, 白昼变为黄昏,黄昏变为午夜的诡异感觉。 不是青罗刀, 而是夜刀;不是清雅秀丽, 诗意十足, 而是挟天地之威, 恍若狂风骤雨。它趁着席中人心神剧震的时候,就这样轰然降临, 漫天洒落。 遇仙楼倏地昏暗了, 犹如另一个世界, 把客人与楼外夜色分割开来。楼外院子里, 为数众多的闲杂人等仍抬头上望, 好奇地望着二楼窗口透出的烛火灯光,猜想龙王何时才会大驾光临。 他们瞧不见这一刀,更无从得知这一刀的结果。 公孙大娘轻叹、微笑、说话, 话音未落,黑光已在苏梦枕身后升腾而起。他反应何等之快,霎时间心有所感,却同时陷入极度的惊骇,昏昏然如身在梦中,连动作都迟钝了。他并未抽出他名动天下的红袖刀,也没有疾掠躲避,反倒大叫一声,不可置信地回头查看。 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要亲眼看一看,才敢相信心中直觉。 黑龙乍现,迅如雷电,轻易卷住白愁飞脖颈,将他淹没在一片漆黑的浪潮里。白愁飞一身白衣,竟倏然而没,仿佛被实打实的海浪吞噬进去。黑光跳荡翻涌,散发无边寒气,像极了冬日狂风之中,疯狂冲击岸边礁石的巨浪。 苏梦枕回头之时,恰见刀光达到高峰,力竭衰退,退回主人所在的位置,让白愁飞重新曝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他仍是白愁飞,却少了一个头。他的头和脖子分了家,滚落在地,骨碌碌滚到中间的圆形空地,洒落一路血迹。他的脸庞并无痛苦之色,甚至见不到惊诧或恐慌,只有微微的疑惑。疑惑永远凝固在他脸上,一如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今天。 这一刀实在太快,使他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已气绝毙命。无头尸身依然保持端坐姿势,从颈部断口向上喷着鲜血。血珠四处飞溅,溅到苏梦枕衣袍上,也落进杨无邪乌黑的头发。 杨无邪举着他的茶杯,再也动弹不得。 血光和刀光,难分彼此地交织在一起。即使刀势由盛转衰,旁人依旧辨不清持刀人的方位。事实上,他们不分武功高低,个个四肢发麻,背后直冒寒气,别说临危不惧,从容应对了,能看清夜刀如何割下白愁飞头颅的,都是屈指可数。 雷媚细腻如白玉的脸颊上,忽地血色尽褪。她不及多想,转头望向主位上的方应看,却见这位翩翩佳公子动如脱兔,原地拔起,白鹤般一飞冲天,跃到二楼大堂的房梁。 在座人中,要数他反应最快。他知道的事情很多,但真讲究起来,根本没有几件派的上用场,所以他的惊怖不下于雷媚,给不出任何指示。更有甚者,他心头居然陡起一个念头:“这是冲着我来的,这是杀我的布置!” 亏心事做的太多,一遇意外,立刻就会产生心虚感觉。因此,白愁飞人头落地时,他的人已到了上空,摇身一变,成为梁上公子。他立定之后,依稀感觉泼天刀光里,有两道清冷淡漠的目光向他扫来,在他身上打了个圈子,不再理会他。 神通侯变成窜天侯,却无一人笑话他的怯懦。至少他还记得运功上跃,至少他并没有木然僵坐,心想这他妈难道是在做梦。 落地的人头终于停止滚动,苏梦枕亦直面五湖龙王的杀招。 他身后没有师妹,只有铺天盖地的浓烈黑光。黑光刺痛他的双眼,更是在他心头砍了一刀。多年习武练刀的本能,使他右袖轻抖,将红袖刀握在手里。但他亲身体会到的无情事实,又令他肝胆俱裂,握刀的手轻轻颤抖。 黑光近在咫尺,眼见他要重蹈白愁飞之覆辙。仓促之间,一泓水红刀光霍然飞起,透着说不尽的凄凉与怆然,无畏地洒进漫天黑云。 夜刀就在他正后方,离他近到不能再近。苏梦枕不愧“天下第一刀”的美名,纵使变生肘腋,纵使比平时软弱的多,纵使觉得这一刻虚无似梦,还是施展出一抹美如夕阳余晖、柔如黄昏细雨的清艳刀招。 刀招没了残酷之意,只剩纯粹的美丽,令人惊艳至极。而且每个目睹红袖刀的人,都身临其境,感受到他的满腔悲意。 双刃交击,只听铮的一声清响。刀劲碰撞冲击,发出响如雷鸣的怪异声音。 刹那间,两人不知交换了多少招。刀风涌向四面八方,黑红两道刀光极力交缠,难解难分。桌椅倒地之声不绝于耳,碗碟杯盏纷纷碎裂。方应看费心安排的金丝檀木桌椅、江南苏绣椅垫,不是撕成几块,就是爆成碎片,散落损毁到无法修复的地步。 黑云倏地散开,压力随之消减,将地盘让给柔和悦目的烛光。苏梦枕飞身向左退去,踉跄数步才能站定,手抚胸口,眼中射出冷酷寒烈的光芒。方才,夜刀以快打快,欺他患有重疾,刻意逼他用内劲真元相拼。他勉强挡住,却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那并非红袖神尼所传,属于小寒山的功法,而是另外一种奇功。 异种真气沛然浩荡,无可抵御,像一股燃烧的烈火,冲入他穴道,沿他经脉飞速游走,侵入他丹田气海,全力震荡冲击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胸腹痛如刀绞。 此时,他气血翻涌,喉间一片腥甜,急欲吐出淤血,丹田内则有如火焚,难受到想要仰天长啸。更残酷的是,他竭尽平生所学,仍无法化尽这缕入侵的真气,只能任凭它扎根安家,活物一样四处游荡,成为他重疾之外的另一大隐患。 他本人的内力、昔日金主帐下高手一掌击伤襁褓中的他,在他体内留下的阴寒内力、刚钻进奇经八脉的火热内力,三者开始相互攻伐,上演一场三足鼎立的战争。 对方竟仗着对他的深切了解,偷袭在先,蓄意激发他的病症在后。比起内伤,这才是他难以承受的现实。 他自知事态不妙,却做不到痛下杀手,等认清对方的无情面目,已然回天乏术。事到如今,他想冷笑,想力撑不倒,想缩起身体缓解疼痛,想通知风雨楼众多兄弟,更想放任那点软弱无力的情绪不断滋长,伏桌痛哭一场。 然而,他只是一动不动站着,一动不动目视前方。他把锥心的痛苦隐藏起来,像他这一生习惯的那样,宁死不露软弱之态。 温柔歇斯底里的尖叫,回荡在遇仙楼中。 苏梦枕被夜刀从背后突袭,硬挡十招后落败。温柔这才看到白愁飞死不瞑目的双眼,意识到他已经死了,登时惊骇欲绝。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记得放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去叫,似乎不这么做,就发泄不了狂乱的心情。 她叫到这份上,竟无一人去安慰她、制止她,包括她右侧的张炭。所有人都是木雕泥塑的塑像,望着同一方向,脸容都稍稍带着痴呆的表情,平时的机灵、沉着、镇定,早不知哪儿去了。 刀光退去,刀的主人悍然现身。虽说只有一瞬间,已足够他们看的清楚明白。 苏夜傲立原地,手持一柄墨黑短刀。刀锋薄如蝉翼,隐有黑色光芒流动,俨然一件稀世奇珍。她本人眉目如画,明丽绝伦,好整以暇地微笑着,似是从名家画作里走出的美人,却于无形中透出恐怖的精神压力。 别人观察她时,总觉得她和周边环境融为一体,想找她的破绽弱点,根本找不出来。她像天空的一轮明月,山岗的一缕清风,钟三江五湖之灵秀,凝江河湖海之威能,哪有破绽可言。 不过,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脸上毫无血色,白的像是一张洁白无瑕的纸,双唇亦淡紫泛白,有点不大健康的模样。但此时此地,哪还有人注意她病了没有,气色好不好。 长久以来的谜团终于破解,无人胆敢质疑她的身份。 她就是雄踞长江水道的龙头老大,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金陵玄武湖朱雀楼之主,人称“朱雀夜刀”的五湖龙王! 她在南方奠定根基后,一心北进,挤入一楼一堂的对峙局面,直到今天晚上,才于群雄面前展露真身,一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气氛。 眨眼间,这个纤秀婉丽的身影再度消失,卷起滔天刀光。她像个幻影,不像真人,步法走位飘移不定,令人把握不到她的准确所在。大多数人见她惊鸿照影,一闪即逝,竟再一次产生幻觉,怀疑自己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他们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她杀死白愁飞,重创苏梦枕,都想干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夜刀实在太快,快到超出想象。他们还在努力理解,激战已然结束。 苏夜现身不到一秒钟时间,旋即再提先天真气,弃苏梦枕于不顾,奔袭另外的目标。 雷损,下一个目标,是且只可能是雷损。苏梦枕之后,当然要轮到这位与他齐名,并称双雄的前辈高人。他外表冷静沉着,内心同样不知所措,尤其在目睹夜刀力拼红袖刀,师妹招招追砍大师兄时,更是想拉下五十年的老脸,和温柔一起惊声尖叫。 但他成名数十年,位列江湖霸主,究竟不是常人可比,心念电转,发觉自己不想深究今夜真相,只想迅速离开变成是非之地的遇仙楼。可惜,他刚刚起身,双腿尚未发力。五湖龙王来去如风,倏地卷至他身前,向他发起雷霆万钧的攻势。 与此同时,堂中剑光纵横,剑气森寒,剑刃啸鸣之声响彻天地。 公孙大娘的双短剑、叶愁红的倚天剑,三剑齐齐离鞘而出。前者飞虹般跨越席间,直刺雷动天;后者旋起点点剑芒,如一大团泼洒的急雨,洒向雷媚。第四百二十九章 生死只在一瞬间。 雷损脸色终于变了,双手当空虚拍, 口中大喝出声。这个外表不甚出奇, 体格略嫌瘦削的灰衣老人, 提气吆喝的时候,竟像十头雄狮一起咆哮, 十道闪电一起击中遇仙楼,震的人人莫名惊诧。所有物品亦颤动不已,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他没用不应宝刀, 用的是两只手。他毕竟是“封刀挂剑霹雳堂”的人, 刀法之外, 手头功夫也是深不可测。 他的左手仅剩下中指、拇指两只手指,空缺处用木制手指替补, 拇指上, 还戴着一个碧绿的翡翠戒指。翡翠绽出水汪汪的翠色晕光, 宛如一汪清泉。他双手交叉, 急速打出手印,施展“密宗快慢九字诀”, 先急后缓, 在面前织出细密至极的气网。 施咒之时, 他神色庄严, 面容泛出佛像般的圣光, 吐尽胸腔浊气,上应天机,下接地灵, 将天地拥有的无穷力量,转移到自己手上。 手印共有九种,忽而如莲花,忽而如宝剑,操纵着那张天罗地网,进可攻,退可守,变化神妙至极。每两道气劲交错,便组成一道气旋。无数漩涡互相推挤,形成势不可挡的涡流,力拒前方的深黑刀光。 每变换一次手印,他就大喝一声,一声比一声震撼,一声比一声峻厉,显然处于全力以赴的激战当中。 他见过龙王和关七的一战,却不想时隔不久,龙王武功又进了一步。像他们这种高手,想要精益求精,何其之难。他与苏梦枕能力差不多,武功更是难分高下。苏梦枕抵不住的敌人,他多半也难以幸免。 他目睹苏夜击败苏梦枕,心灵已受到十分强烈的影响,至今尚未意识到,自己正把苏夜看成无法战胜的强敌。一旦生出类似想法,他的出手便不同往常,不求胜过对方,只求不输不败,在气势方面顿时落于下风。 九字诀忽快忽慢,变化万千,其中暗藏密宗禅意,具有金刚伏魔之力。旁人看久了,会忽然头晕脑胀,眼前出现许多幻影,导致把一只手看成千只万只,因神佛的力量而茫然不知所谓。 手印组成的天罗地网,碰上无边刀光。雷损招式陡然放缓,从快九字转为慢九字,手上力道则陡增十数倍,居然把夜刀也带的缓了。 他像个走在黑云下的旅人,望着阴沉沉黑黢黢的天色,眼见要被淋的全身透湿,只得化气为伞,希望能够躲过这场灾劫。他连用大金刚轮印、智拳印、日轮印,于千钧一发时,硬冲夜刀掀起的狂猛劲气,驱散了这团阴云。 刀光一散,他心神便觉畅快,心明眼亮,脸上也微泛红光。然而,他一眼看见了苏夜。苏夜就浮在他面前,神色恬淡,像他爱女雷纯那般文雅柔静,眸中微带笑意,不知是在嘲笑他,还是嘲笑自己。 雷损眼神厉害至极,一瞥之下,立即发现她脸颊涌起不健康的红潮,嘴唇稍稍发紫。这两处轻微改变,赋予她一种类似于害羞的动人神色,实际上是内伤的先兆。他未及大喜,忽见她没事人似的,柔和地笑了笑,右手持刀凌空劈落。 她个头并不算太高,刀锋落处却,像百丈飞瀑在他头顶倾泻直下,既有水流的柔软灵动,又有高低落差形成的恐怖巨力,不停冲刷着他,想把他冲进滚滚长江。他所见的每一道刀光,都是地府鬼差掷出的索命枷锁。别说当头掷中,就算擦碰一下,也会产生难以承受的糟糕后果。 雷损突然意识到,这正是苏梦枕方才的感觉。他不是在和人斗,而是和天,和地,和水火风云。刀光起时,苏夜的人马上就不见了。龙王就是夜刀,夜刀就是龙王。他利用神佛之力,苏夜却化身为自然万物,让他无法寻出空隙,只能一再催逼内劲,竭尽所能地遮挡反击。 刀光起伏,如若江水奔流,隐含奇异节奏,却让人捉摸不出规律。它升腾,旁人的心便提起;它变缓,提起的心便落回肚子里。这超出了普通武功的范畴,升级为对感官、心灵、精神的控制。唯有修为和她相差无几的人,才有资格和她硬拼。否则,即便拼掉一条性命,依旧无济于事。 于是,在场众人均情不自禁地想:雷损有这个资格吗? 站在大梁上的方应看,心想这次糟糕了的雷媚,黑脸吓成灰黑色的张炭,搀扶着苏梦枕的杨无邪…… 这些人总算收回掉落的下巴,进入临危时的应有状态,屏息凝神,望向这场激斗。遇仙楼已彻底成为决斗场。幸好场地宽敞,即便刀锋气劲涌到,其他人也可以及时躲避。 雷损身影腾移闪挪,纵跃横飞,如同一条灰色的大鱼,在黑浪巅峰翻滚不休,虽未正式落败,但如此剧烈拼命的招式,根本无法持久。 他神色肃穆已极,口唇蠕动,在大喝与大喝之间,无声吐出九字真言,十根手指犹如莲花盛放,间不容发地卸去夜刀上传来的巨力。他的真气与技法,都达到夺天地之造化的神妙境界。哪怕密宗圣僧亲临,也无法比他做的更好。 可他终究是个人,而且是个老人。他使尽浑身解数,仍然只能稍微拖延一阵,离取胜还有十万八千里。 不知为什么,他心头忽地掠过关七、小白两人的音容笑貌。当年,若非他利用了关七对小白的深情,根本不可能成为最终赢家。关七那时,正全力修炼“破体无形剑气”,说不定能成功练到大圆满,奠定当世第一高手的地位。他再长出十根指头,也敌不过这位敢与天为敌的战神。 关七疯了之后,他才放开手脚,不择手段地攫取迷天盟地盘,收拢关氏兄妹的人马,终成惊世霸业。谁知时隔多年,江湖里出了个堪比关七的五湖龙王,后来居上,此时更一直打到他面前,让他重温过去的辛酸无奈滋味。 他已顾不得雷动天和雷媚,仅能从眼角瞟见迅如急电的剑光。夜刀步步进逼,破开他的内外狮子印。刀气堪比惊涛骇浪,劈头压下,要把他瘦削的身躯打成齑粉。 他十指分开,似想无力垂落身侧,垂下的时候,手里突然多了一把刀,他的“不应宝刀”。 刀是雷动天掷给他的。 他本没想用这把刀,如果需要,随时可以从雷动天那里取刀。然而,五湖龙王疾掠而至,她的总管亦如影随形,使姓雷的三人瞬时分开。直到这一刻,雷动天见势不妙,才不顾自身安危,将不应宝刀扔了过来。 公孙大娘娇笑出声,右手轻挥,缎带末梢系着的如霜短剑,立即矫若游龙地回旋,电射而出,深深刺进雷动天左肩。 不应宝刀的神奇之处,并不在于外形或锋利程度。它刀身暗淡无光,没有任何颜色。外人看见它时,会因角度不同、功力不同、心情不同,看到各种各样的华彩色泽。它是把魔刀,而雷损拿着它,也变成了一个入魔的人。 不应刀刃映射空中黑光,亦呈现出纯黑色彩。雷损嗔目怒视,忽地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大喝。伴随这声叱喝,他连人带刀,撞进敌人的汹涌刀势。 他抛掉所有杂念,由垂眉古佛,幻化为怒目金刚。他和五湖龙王有怨无恩,只打过极不愉快的交道。任何一方死去,另一方都会兴高采烈。他和苏梦枕,更是恩怨缠绵,旧仇未尽又添新恨。就连白愁飞,也遭他暗中收买,成为苏梦枕身边一堆随时可以炸开的火药。 六分半堂扎根京城若许年,一向无利不夺,早已算不清恩怨是非。苏夜悍然动手,仿佛要在此时此地,一刀斩断这些纠葛。他见大限将至,无奈之余,居然也觉得这么做很是痛快。 苏梦枕虽败,却败于偷袭,仍有质疑余地。雷损此战则堂堂正正,正面进攻,正面后退,纯以真才实学硬拼,必能分出一个真正高下。 继红袖刀之后,不应魔刀再度与夜刀交锋。它挟带一股重逾千斤的可怖力量,搅散万千刀影,重重砍在薄薄的黑色刀锋之上。 刹那间,雷损面色枯槁,犹如一段腐朽了的木头,脸色于苍白中透出铁青,就像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苏夜冷笑不绝,双眼倏地血红,乃是血液上冲的表征。两人之间,毫无疑问是前者吃亏更多,但后者同样绝不好受。 一股比冰更冷,比海更深的寒意,冲进雷损体内。他丹田里,突然出现一百来根冻的结结实实的冰刺,自发自动地戳刺起来。那感觉真是苦不堪言。 最要命的是,这股真气让他想起死亡,似是死人身上才能散发出的气息。真气走到哪里,他的内息便群起而攻之,跟随它到处乱窜,起码有一小半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仓皇飞退,摇摇晃晃撞向窗边,狼狈之态远胜苏梦枕。苏夜亦抽身急退,两边眼角渗出血珠,明显也受了伤。 她足尖刚点到地面,忽听身后风声飒然。一人手持兵器,从后攻向她。与此同时,苏梦枕勉强开口,嘶声叫道:“回来!” 第四百三十章 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只有身临其境之人, 才明白内里滋味。 雷损跌向蒙着轻纱的窗户, 其实是有意为之。他后腰撞上窗沿, 忽然,窗闩啪的一声断裂。两扇窗无风自动, 向外打开。窗外不知何时,垂下一根柔韧的长索。 绳索轻轻荡到雷损身边。 他绝无半点犹疑,伸手一把抓住它。这么平常的动作, 他做起来居然十分吃力, 后背微微拱起, 展现出佝偻着腰身的衰老姿态,似乎想用这个姿势, 缓解丹田处的疼痛。 痛苦异常强烈, 他心口的大石却不翼而飞。他终于找到了这根救命稻草。 他神情之中, 充斥着残留的惊愕情绪, 以及深深的挫败,脸上皱纹一根深似一根, 使他当场老了十岁。他以前自有威严气魄, 给人带来风雨将至的压抑感觉, 如今别人再看他, 会以为看到了被雨水打湿, 又揉成一团的抹布。 苏梦枕旧疾发作,接近于动弹不得。他没有病症,却受了比任何疾病都严重的内伤。 短短数秒钟内, 情况恶化到不能再坏。他的真元不断涣散,用尽力气也无法凝形,内息变成一群追逐猎物的狗,任性地狂奔向四肢百骸。他试着运功,那股异种真气立刻显形,狠狠在他气海戳上一刀,告诉他“我还在这里”。 他江湖经验越丰富,内心的恐慌便越高涨。他成了几天前的方应看,头脑不听使唤,拼了命往最坏处想。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什么事能比失去武功更可怕? 江湖人的武功代表了一切,武功练得高,可以欺负别人,练得不够高,只能被别人欺负。神功大成后,金钱、美色、权势均会像闻见大便的苍蝇,奋不顾身地扑过来。 同理可证,一位高手被人废去武功,结局必然凄凉落魄,甚至无比悲惨。 雷损承受不起这种打击,因为六分半堂看忠心,也看本事,不需要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总堂主。他平生树敌无数,大部分敌人死了,却有那么寥寥几个人活着。这些人登门寻仇时,便是他不幸命运的开端。 他紧紧抓住绳索,自以为不动声色,气势十足,实际上从内而外,散发出浓厚的颓丧味道。绳索抽动,携他飞速离开窗口,将他往上提,提进外面清朗皎洁的月光。 苏夜倏地加速,不理背后袭来的攻击,化作一缕黑烟,紧追着他,明显想再给他一刀。双方距离最近的时候,相隔仅有数寸。雷损双眼霍然睁大,瞳孔已映出夜刀刀尖的流光。 然后,雷动天枯瘦矮小的身躯,挡在了他和苏夜之间。 雷动天衣衫染血,使原本的灰蓝色变成了灰紫色。他的表情严肃而庄重,像是走上讲台的教导主任,准备宣布一件大事。 他的轻功本没有这么高,一见雷损命在顷刻,竟突然大幅度提升。一股难以描述的悲愤力量,催促他疾掠向前,硬生生挡住了五湖龙王。 他挡下了敌人,付出的代价亦十分惨重。他身后,西河剑器如夜幕中降下的流星雨,如影随形,紧追而至。短剑刃胜霜雪,舞动起来,不仅速度近乎流星,色泽也颇为相似。 公孙大娘身法本就在他之上,此时全力施为,凌空扑落,姿态美妙至极。她周身彩带猎猎飘飞,将她衬托成一只华美瑰丽的凤凰。 但这只凤凰仍差了苏夜少许。事出突然,苏夜想收招也来不及,何况根本不想。她即将隔空向长索挥出的一刀,挥向了雷动天,深深刺入他胸口。 雷动天不闪不避,任凭刀锋从前胸插到后背。他右掌早已蓄势待发,趁着她无限接近的机会,专心全神一掌击出。使足十成功力的“五雷天心”,轰的一声,拍中苏夜肩膀,留下一个边缘焦黑的完整手印。 他头顶上空,银虹翩然洒落,一剑刺进他额头,一剑射穿他喉咙,均是人身要害。剑锋入脑,他瞬间毙命,吐出最后一口气时,眼中仍有因满足而生的光芒。 交手双方兔起鹘落,速度快到无法形容。转眼之间,雷损、苏梦枕双双重伤,雷动天气绝身亡。余下的人虽想插手,却想不出应该帮哪一方,亦很难跟上他们的惊人高速。迄今为止,他们大多直挺挺端坐不动。动的那一位,却很出人意料。 五雷天心一出,苏夜往后飘飞,仿佛受不住这一招的强大力量,被迫后退似的。 她双眼直视前方,脑后则像长了眼睛。席间种种变化,尽在她掌握之中。后退途中,她忽然一侧身,从向后急退,变为飘向雷媚。 雷媚登时毛骨悚然,粉脸生寒,清叱出声,手腕迅捷无伦地连续三振。她用的是一柄普通长剑,虽然锋利,却无甚出奇。她手腕每一抖,剑锋射出的无形剑气便加重一层。三振过后,剑气如有实质,凝成无形巨剑。她人剑合为一体,急射前方,冲向倚天剑散出的万点银芒。 剑雨陡然收起,千剑幻作一剑。叶愁红秀眉紧蹙,以静制动,剑尖亦向前直指。 双剑交锋,剑光急速敛回剑锋。倚天剑震颤不已,声音犹如蜂鸣。雷媚手中长剑一分为二,切口平滑至极。剑断了,人却成功卸开倚天剑的力道。她纤腰一折,借势弹向雷损逃生的窗口,丝毫不顾身后晃动的森寒剑气。 人与剑相差不过毫厘,只听嗤嗤轻响,雷媚衣袍绽开一条裂缝,转瞬被鲜血渗透。但她中剑的同一刻,已经跃出窗棂,像只折翼的飞鸟,向下急坠,终究是躲过了接踵而来的第二剑。 苏夜并非一定要杀她,正如不一定杀雷损。她既然逃了,她便不会下令追杀。她惊讶的是,方应看甘愿当一名围观群众,全程藏身梁上,眼睁睁看着雷媚屡次遇险,离死亡仅有一线之隔,却什么都没做。 说实话,她理解他的做法。他若出手相救,全江湖都会知道雷媚是他的人,雷媚从此失去利用价值。而且她骤然发难,态度隐晦不明。救下雷媚容易,万一因此得罪了她,使她奔上房梁,开始持刀追砍他,岂非得不偿失? 以方应看的聪明智慧,简直是必须这么选择。但是,理解不代表认同,更不代表敬佩。她看都不往上看,冷笑不绝,当空旋身,飘然迎上一直追在背后的敌人。 那个人,竟然是杨无邪。 他手中握着一把短刀。短刀只有一尺三寸长,寒光闪闪,锋利绝伦,乃是常见的“袖中刀”。今天赴宴,他没拿平时用的黄金杵,只带了这把刀。 他跟随苏梦枕多年,有样学样,练出了一套名叫“拦不住刀”的刀法。这套刀法是他为人的反义词,狠毒迅快,刀刀夺命,杀人效率高的出奇。 他要忙的事已经够多,练刀的时间自然不够,所以刀法必须狠,必须快,必须有效,必须速战速决。苏梦枕可以讲究刀意,讲究风度,让刀光如幻梦般凄凉动人,他不可以。他根本没空寻找属于自己的刀意。 苏夜转身时,看见的正是这套拦不住的刀。 刀急,人更急。杨无邪一反常态,眼中竟泛着泪光,眼圈亦稍稍发红,情绪极端激动。这种慌乱惊怒,本不该出现在智计双绝的他身上。但今天发生的事,足以令他失去冷静。 他一直想促成苏梦枕和苏夜的好事,从苏夜进京那天起,他就在打这个主意。他真心欣赏她,关爱她,认为她有资格做苏梦枕的继承人,甚至未来的楼主夫人。 不过,苏梦枕很少谈及私人感情,偶尔说几句,也如蜻蜓点水,点到即止。杨无邪摸不清他的心思,也不想不识趣地说个没完。他只希望美梦能够成真,随着长时间的相处,同门之情升级为男女之情,令苏梦枕不再孤寂深沉,令两人相伴度过今生。 谁知梦还没醒,便被刀光斩碎,碎成一片一片,再也拾不起来。 苏夜竟是五湖龙王,苏夜当众痛下杀手,第一刀杀了金风细雨楼的二楼主,第二刀便悍然攻向苏梦枕。他扶住苏梦枕,发现他伤势沉重,病情陆续发作,绝非出于误会或做戏的小打小闹。苏夜居然当真狠下心肠,要借着今晚宴席的机会,一举诛杀京城两大枭雄。 她是否与方应看同气连枝?方应看是否事先知情?这似乎是预设好了的陷阱,而他们毫无机心地一脚踩入。她利用这种信任时,心里有没有一些不安? 方才,苏梦枕急促喘着气,想咳嗽,却咳不出来,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说的是,“你们小心,我现在没办法和人动手,也许,永远都不能了。” 杨无邪最后一点希望,被这句话彻底击碎。他说不清感觉,说不清原因。总之,他一听之下,脑子里轰鸣作响,似有惊雷在耳边连续炸开。 他的伤心与失望,或者比不上苏梦枕,却让他失去理智,做不出最聪明的决定。他想都没想,一下子拔出袖子里的刀,扑向那道黑色刀光。然而,扑过去要做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苏梦枕大叫“回来”,也没能让他半途而废,依言退回。他隐隐约约地想,他应该替苏梦枕,向这位不可一世的黑衣霸主,讨回一个公道。 张炭接替他的职责,半扶半拖着苏梦枕,试图找到一个安全出口,迅速离开遇仙楼。可惜的是,他四处张望,没能看到出路,反倒一眼瞥见杨无邪短刀落地。 苏夜连续负伤,仍行有余力,轻易破解“拦不住刀”。苏梦枕目睹此情此景,剧烈地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短刀横躺地面,和主人一样狼狈。苏夜踢开它,右手紧紧抓着杨无邪的喉咙,神情姿态,乃至说出的话语,都冷酷到了极点。 大堂鸦雀无声,唯有她说话的声音。她望着这名“俘虏”,不屑地冷笑道:“原来你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你是过来送死吗?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杨无邪头往后仰,被她抓得险些闭过气,却毫无惧色,厉声道:“公子对你不薄!”第四百三十一章 时间再一次停止了。 一爷银眉挑起,脸膛涌起浓重的赤红。他吞了口唾沫, 目光扫过对席, 发觉温柔正捂着嘴抽泣, 而花晴洲已吓傻在那里。扫视同时,他听到身体里血液奔流的声音, 心脏跳动的声音,以及自己又深又缓的吐息声。 他面对任何危险状况,都不退反进, 不知什么叫做惧怕。不然的话, 他也不会位列舒无戏之上, 负责保卫大内深宫。 但他一见苏夜冷酷无情的面容,便觉一阵紧张。他缓慢搓动手指, 如同搓动无形刀柄。唯有这么做, 他的心情方能沉淀下来。 席间依然无人说话。准确地说, 这已不是筵席, 而是满地打碎的果碟茶酒,尽显狼藉不堪。一半人屏住呼吸, 两眼直瞪苏夜掐着杨无邪的那只手。另外一半喘息忽快忽慢, 动辄深吸一口气, 眼睛却看向同一个地方。 杨无邪的武功, 不能说不高, 只是没有高到可以挑战龙王。 他冲上去,偷袭失败,竟然硬充好汉, 于性命攸关时,说出一句饱含愤懑的怒斥,唯恐无法激怒对手。这种做法十分愚蠢,不太像他。但众所周知,苏夜与金风细雨楼关系匪浅,和他交情也很好。她忽然翻脸,打的苏梦枕重伤咳血。他难免急火攻心,头脑一热便冲了上去。 结果,苏夜仅用一只手,便轻易制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两人功力相差之悬殊,当真令人绝望。她手上一吐劲,立时可以震碎他的喉骨。从此以后,风雨楼失去总管军师,苏梦枕失去最信任的下属。这种打击的严重程度,仅次于苏梦枕本人死去。 而且前提是,苏梦枕能够活着离开遇仙楼。 苏梦枕的师妹,将怎样对待苏梦枕的军师?这是继雷损生死之后,众人关心的第二个问题。 方应看居高临下,雕像般立在原处,周身纹丝不动。他双眼在发光,奇异而灿烂的光,腰间血河神剑的剑鞘上,隐有血光徘徊流动。人人提心吊胆时,他居然很兴奋,像是舞台下的观众,终于等到了剧中高潮。 外人尚且如此,苏梦枕更不用说。他脱离张炭的扶持,用手扶着旁边的桌子,慢慢坐进仅存的一把好椅子,眼睛一眨不眨,紧盯不远处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 他脸上有绝望神色,也有浓重病容。这时候,他脸颊更瘦削,颧骨更高,目光亮到灼人。幸好世上不存在用眼杀人的奇功,不然他的两道视线,足以把五湖龙王盯出两个洞。 张炭嘴唇张开,发出毫无意义的“啊哦”,像一声软弱无力的叹息。 事已至此,他又能说什么?他转身去瞧苏梦枕,发现他固执地坐着,顿时心底一凉,也跟着破罐子破摔,不再考虑逃跑,迈步走向他,打算站到他身边,共同等待不久后的结局。 如果采用苏夜熟悉的计时方式,那么,从她杀死白愁飞,到她单手举起杨无邪,才过去不到五分钟。这五分钟,竟和五天一样漫长。 楼里异常安静,楼外却无比喧哗热闹。她收刀,也收起那股沉重的压力。席间人忽然察觉,外面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兵器交击声、许多叫喊与咒骂。 他们带来的部属,正在被人围攻。他们发愣之时,外面火光已冲天而起,交战已然开始。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人。 苏夜露出迷人的微笑,脑袋侧向一旁,仔细倾听一下,突然之间长笑出声,笑道:“是吗?可我对你们,也不薄啊!” 话音方落,她五指猛然用力,揪起杨无邪,像丢一只面口袋似的,把他凌空扔向窗外。这一扔去势汹汹,直接撞掉了两扇木窗。杨无邪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当空划出一条抛物线,毫无反抗之力,就这么被扔出了遇仙楼的第二层。 霎时间,窗外一阵大哗,起码有七八张嘴在叫嚷,却不闻人体落地之声。苏梦枕心里骤然一松,又马上收紧,仿佛苏夜伸手过来,紧紧握住了他的心脏。 他是个聪明人,脑筋转得向来很快,此时却无能为力。经脉中火焚似的疼痛,影响着他的感官,强迫他进入云山雾罩的幻境。他听见的人声很远,看见的景象也很远。他不再发冷,而是剧烈发热,热的全身焦躁。倘若他和雷损分享感受,把两种真气混合一下,倒是有可能得到十分舒适的结果。 他自身难保,无力去管杨无邪,只漠然以对,仿佛魂魄去了异世,此地仅剩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他知道,救走雷损的是狄飞惊。狄飞惊会武功,而且武功深不可测。即使如此,雷动天也需要牺牲自己,才能换来雷损的逃生。 苏夜是另一个关七,更是另一个燕狂徒。多年前的武林轶事,不分场合地挤进他的记忆。 王小石、刀南神等人在附近静候,发觉楼内出事后,用不了多久,便可迅速赶来。然而,他宁可他们不来。苏夜敢出手,敢主动发起攻击,便是有了充分准备,绝不会畏惧后续援军。来人数量越多,死伤便越惨重。 白愁飞已命丧遇仙楼,他绝不愿王小石也遭到同一毒手。 杨无邪撞落窗子,身形急坠,就此消失。苏夜头也不回,傲然挺立,冷冷望向窗外,眺望着夜空里的一轮皓月。她身后左侧,一爷终于想起他大内侍卫总统领的身份,挺身站起,厉声喝道:“够了!” 苏夜哈哈一笑,转过身,微笑着注视他。她双眼仍是血红色,血气持续上冲,至今压制不下,使她比正常时更为骇人。一爷盯着这对眼睛,陡然很不愉快,感觉就像近距离盯着蜘蛛的复眼,说不出的诡异怪诞。 公孙大娘收回双短剑,叶愁红将倚天剑插入剑鞘。两人对视一眼,缓步走到苏夜身侧,神情均很平静,似是没听见一爷的呵斥。 苏夜叹了口气,微笑道:“这还远远不够,这才刚刚开始。” 一爷寒声道:“你已受了伤。” 苏夜笑道:“那又怎样?” 一爷道:“你以为,你对付得了这里的所有人?” 苏夜笑道:“哦,你以为,我受伤之后,就不是你的对手?你用不着扯上别人,为啥不自己先来试试?我一直好奇你那把长长的刀。你叫人把它送来,我领教领教你的刀法。” 一爷银眉缓缓下垂,鼻翼轻轻抖动,冷然道:“何必着急,你总会有这个机会。” 苏夜道:“好吧,反正我也不急。我想给你一个建议。” 一爷道:“说!” 苏夜笑道:“我打算解决一些人,一些事。也许你做事之前应该多想想,不要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向一爷出手。她心里,对他绝非没有忌惮。一爷说话时,眼神有种上望的趋势,似乎指望梁上的方应看,幸好方应看并未回应他。 随后,她的笑容不见了,纤长的双眉向中心微微蹙起,活像远方的黛青山脉改变轮廓,变幻出形状不同的美丽。只一瞬间,她便松开眉头,眸中重新泛出冷酷的光。这表示,她又一次打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 她终于正面望向苏梦枕。 苏梦枕木然坐在椅上,像个认命的凡人。这张椅子前面,竟有一把轮椅。轮椅不重要,重要的是乘坐它的人。四大名捕之首,无情,已经挡在他正前方,如同一位清秀冷峻的神祇,眸光里不带半点感情,冷冷注视着五湖龙王。 她眼光扫到无情,无情便说:“你不能杀苏楼主。” 苏夜从容笑道:“如果我必须要杀?” 无情冷然道:“那你得先杀了我。” 他可能是在场之人当中,最为冷静理智的一个。到了这个地步,他仍是容色清冷,如同冰雪凝成的精魄,有种冷漠的自在。他目睹她杀人、伤人,明知她武功堪与诸葛神侯相提并论,却无动于衷,毅然挺身而出,力阻她继续伤害苏梦枕。 苏夜下意识一愣,仔细打量起他,好像第一天认识他,正在探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几眼过后,她忽地面露无奈,淡然道:“你们一个双腿残废,一个病痨鬼,胆子倒是不小。我倒想请问,江湖黑道势力火并,关你大捕头啥事?” 无情冷笑道:“就算这样吧,我是六扇门中人,你要我坐视不理,旁观黑道火并?” 苏夜淡然道:“我倒是想,但你好像不肯。” 她不再理会他,目光越过他肩头,再次倾注在苏梦枕脸上。然后,她略一思索,沉声道:“苏公子,念着你的旧日恩情,今天我饶你一命。从今往后,你滚回家去,老实当你的世家公子,少来管江湖闲事。” 苏梦枕用出奇镇定,出奇空洞的声腔问:“你要我……滚回家去?” 苏夜冷笑一声,颔首说道:“不错,这正是我的意思。过去的事,以后就让它随风而去吧。若你无能,约束不了手下人,那……我已经杀了你一个兄弟,也不在乎杀第二个、第三个!” 说完之后,她甚至没兴趣等候他的回答,扭头就走。 第四百三十二章 今夜命中注定,将会是一个绵绵长夜。 喧嚣之外尚有安宁, 极动之外尚有极静。子时刚过, 苏夜已返回十二连环坞的京城总舵。她换过衣服, 休息了一会儿,从卧室里走出来, 坐在位于总舵前侧正中的大堂里,一手托腮,一手无聊地敲击椅面, 默默想着心事。 大门外面,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黑衣守卫来往巡逻,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 视线交错时, 绝对不存在遗漏的死角, 让此地充满了庄重肃杀的气氛。总舵里的塔楼、箭台, 也都有人驻守,随时准备用箭雨迎接来犯敌人。 人员众多, 个个杀气腾腾, 警惕之心更是高涨到异乎寻常。但苏夜不呼叫, 他们便不会走进这间宏伟的厅堂, 任她一个人坐在里面。 她休息过后, 缓过了气,除了眼神有点恍惚,容色有点苍白, 没有其他的异样表现。别人看见她时,绝不会想到她身负内伤。他们只会吃惊、慌张、怀疑、质问。一百个人里,大概有那么一两个,敢于上前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情。 杀气已远,动荡亦渐渐平定,这一夜仍未过去。她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在于不断递送进来的情报消息。 椅子宽大结实,气派十足,不如苏梦枕的座椅那么古怪,却比它昂贵十倍有余。座位格外宽敞,她身形又很苗条,最多占到三分之一空间,使两侧空空荡荡,可以再挤进两个人。 不过,没有人会注意这张椅子,因为来客的全副心神都会被她占据。 她看似无聊,其实正在沉思。她一遍一遍梳理思绪,心情跌宕起伏,眼神时而闪烁,时而黯淡,如同不可捉摸的夜之精灵。像京城里大半江湖人物那样,她不停思索刚刚发生的事情。 出手伤人的理由很多,每一种理由都很充分。 譬如说,她在极短时间里,连续击败苏梦枕和雷损,先声夺人,树立不可战胜的地位。此战效果极其惊人,令人一想起她,便觉心里发憷,不愿同她敌对。 譬如说,她亲自带头,掀起一片混乱。混乱之中,敌对一方的人马势必匆忙出动,离开老巢,防守亦大为疏忽。她可以抓住机会,派人围攻刺杀,杀死其中的知名人物。 再譬如说,雷损大难不死,重伤而归,从总堂主,变成武功全失的总堂主。 两人刚交手,她就把他的实力与潜力摸的七七八八。她知道,他很难找出有效方法,驱除她注入他经脉中的异种真气。那是一种诡异的死气,依附他本人的真元,平时悄然潜伏,等真元驱使内息运行大小周天,再突然跳出去,带来无处不在的痛苦感觉。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伤的不轻,但终究是值得的。 雷损确认武功难以恢复,六分半堂摇摇欲坠的时候,会认真考虑履行婚约,而非利用这桩婚事。他和苏梦枕一夜之间,不再是平生最大对头,仅是同病相怜的倒霉蛋而已。 同理可证,有了这样的前提,苏梦枕大概很愿意娶走雷纯,并设法改善两者关系,寻找携手合作的可能。 一个自顾不暇的雷损,一个尚未失去父亲的雷纯,加在一起,就算有威胁,威胁亦很有限。苏梦枕并非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自然懂得如何解决麻烦。 倘若他占尽上风,最后仍输给雷损,或是因雷纯的影响,作出一些不利己身的决定,那只能说命该如此。苏夜已经为他创造了前提条件,没可能再进场代打。 这些原因,说重要当然很重要。但最紧要的是,她发自内心地想这么做,于是就这么做了。迄今为止,这个决定利多弊少,并未脱离她的预计。十二连环坞的难关在于未来,不在这一个夜晚。 消息雪片般飞到她手中,大多是好消息。 许多墙头草半夜被人惊醒,得知遇仙楼一战的结果,瞌睡虫登时不翼而飞。他们大多认为雷、苏两人伤情不甚乐观,没准会就此倒台,惊惧之余,赶紧另觅高枝,一边拍着大腿连声骂娘,一边派使者送信给五湖龙王,向十二连环坞释放善意。 与其说善意,不如说是投靠之意。苏梦枕倒还好,麾下缺乏能取而代之的人物,只有一个从不恋栈权势的王小石,做梦都想不到要趁机夺权。 雷损则是另外一回事。 数不清的疑惑目光,投在他与狄飞惊两人身上。大堂主的位子,离总堂主仅有一步之遥。总堂主被龙王拔去牙齿利爪,虎落平阳,倒霉到无以复加,难保大堂主不会生出别样心思。 更不用说雷动天当场战死,雷媚多年以来心怀异志,对雷损绝不忠诚。六分半堂处境相当微妙。外人稍具眼光,便会觉得君子不立危墙,等这堵墙彻底修复,再回来站在旁边也不迟。 苏夜一手导演出这戏剧性的变化,理应又高兴又满意,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她仅是沉默,持续沉默,偶尔召人进来,发出几句指令,接着再次陷入沉默。 两刻钟前,雷娇血染长街,死于十二连环坞的围攻之下。她死后不久,叶云灭在另一地点趁乱偷袭,一拳重创惊涛书生吴其荣。吴其荣口吐鲜血,踉跄摇晃,旋即被三支利箭射穿。有一箭正中心口,令他当场毙命。 叶云灭目睹宿敌身亡,兴奋至极,据说当街仰头长笑,状如犯了疯症的醉汉。他笑完,情绪仍极度亢奋,竟从喝醉升级为嗑药,一路奔回总舵,急匆匆面见苏夜,语无伦次地述说对她的感激。 苏夜只好安抚他,帮忙平复他的情绪,把他再一次打发出门。 雷娇、吴惊涛两人的死,成为压倒骆驼……不,墙头草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胜败之势彻底定下。即便雷损完好无损,大发神威,也挽救不了六分半堂的颓势。 这个传奇的江湖势力,历经血雨腥风,走到了危急关头,注定要元气大伤,失去大半精锐高手。冥冥之中因果循环,雷损曾毁掉迷天七圣盟,今夜也得看着自己的心血结晶,一寸寸、一步步地衰落损伤。 有些大人物动作较快,发觉雷损无力反扑,便给苏夜送来礼物,不论真诚与否,反正是暂时承认了她的胜利,同时变相认同她凌驾群雄之上的地位。礼物大多十分贵重,堆在直通正堂侧门的回廊里,等着她去翻看检视。 可她依然坐着,仿佛被强力胶水粘在椅子里,连屁股都不肯挪动一下。 忽然之间,她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程灵素自堂后绕出,看着仅有一人的偌大厅堂,露出无奈神色,想叹息,又硬生生忍住。 苏夜打叠精神,打了几次没有成功,遂顺其自然,慢吞吞问道:“安置好了吗?” “嗯。”程灵素说。 苏夜凝神望着外头的夜色,她也一样。两人虽在说话,面对的却是同一个方向。夜色浓烈,月华清明,风中飘来花木特有的清新香气,似是个风平浪静的寻常深夜。 唯有相关人士,才明白“风平浪静”是个多荒谬的形容词。“地底深处,金叶玉荨旁边,”程灵素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下手很重,所以他睡得很沉。我在他身边点了一支香,十二个时辰之后,他就会醒。” 她说话之时,一双清澈明净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好奇的光芒,“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她们谈论的人是杨无邪。苏夜在遇仙楼乱丢垃圾,险些砸中赶到楼下的沈落雁。沈落雁及时接住他,免去他头下脚上着地的糟糕命运,并且认出他的身份,赶紧把他捆好,送回总舵。 简而言之,金风细雨楼的杨总管,现在是五湖龙王的阶下囚。 苏夜一想杨无邪,就联想到苏梦枕。她无谓地轻轻一笑,淡然道:“没想好呢,可能用他换些好处吧。” 程灵素亦淡然道:“这件事先不提。你孤零零躲在这里……” 苏夜笑道:“是坐,坐在这里。” 程灵素从善如流地道:“你孤零零坐在这里,让人不敢接近,所以刚才有人绕了个大圈子,找上我,说朱月明给你送来一份大礼。” 苏夜道:“这不奇怪,看他那么胖,就知道他一定很有钱。礼物是啥?” 程灵素秀眉一扬,眸中忽地掠过一丝古怪,“是两顶轿子。” 苏夜心底升起不祥预感,仍捧场似的问道:“轿子里……?” “……每顶轿子里,各坐着一个美少年。” 如果苏夜嘴里有茶,恐怕会当场喷一地,但她并未喝茶。她咳嗽一声,在心里模拟一下茶水喷满地的情景,也神色古怪地道:“这的确是他的作风。” 诸葛先生发觉朱月明给美女送了美女,便主动提出代为送还。这时候轮到程灵素,她竟缄口不提送回的事,只从容道:“我去看过,确实美,也确实是少年。我正要笑,忽听外头来了身份贵重的客人。” 苏夜说:“啊哈?” 程灵素终于笑了,调侃道:“朱月明好歹有自知之明。这一位却仗着外貌出色,亲自登门。你要见他呢,还是我把他请走,顺便叫他带走那两顶轿子?” 第四百三十三章 胖胖的朱月明送美少年,不胖的方应看亲自来了。 他并非孤身前来, 还带上了和他形影不离的张铁树、张烈心兄弟, 以及一个巨大的玉屏风。 屏风玉质洁白无瑕, 温润至极,用赤金镶嵌出腾飞金龙。龙睛乃是两枚夜明珠, 栩栩如生,隐有宝光流转。龙身之上,每片金鳞都闪闪发亮, 灿烂华丽, 不知经过多少次打磨抛光。外界光线明暗一变, 龙身光影随之改变,出现它翩然飞动的幻觉。 这条飞龙藏身于无边云纹, 俯视大地, 气魄不可一世, 仿佛以神灵之姿, 睥睨着地面凡人。屏风左上角,同样以融化的纯金浇出字迹。 那四个字龙飞凤舞, 狂放萧飒, 写的是:地上天王。 很多年前, 这座屏风未到方应看府中时, 被放在长江七十二水道总瓢把子朱大天王的大寨里。朱大天王死后, 五湖龙王成为第二个统合水道,君临大江的人。方应看送这屏风给她,目的昭然若揭。 ——既是为小伙伴贺, 也是投其所好,更是借此表明自身立场,告诉她,他是友非敌。 屏风耀眼夺目,方应看本人更是引人注意。他从容自在地走进大门,满面笑容,着张氏兄弟把它抬进十二连环坞总舵正堂,完全没把自己当作外人,先挤走原来那扇屏风,再左右端详一下,微笑道:“好像还是这一座比较容易搭配。” 张氏兄弟无声行礼,垂手退到堂外。月光泻到他们头顶,把他们变成两个黑乎乎的陶俑,差点儿能和身着黑衣的十二连环坞帮众混在一起。他们不再惊骇,不再深呼吸深吐气,照旧是一副漠然僵立的模样,好像方应看不下令,他们便永远站在那里。 苏夜看见他们,陡然想起八大刀王。很长时间以来,她没见过他们哪怕一次。在这种极其微小的细节方面,方应看心思依旧那么细致。 她抬起眼皮,看一眼“地上天王”,看一眼神通侯方公子,缓缓道:“小侯爷,你请坐。” 方应看依言坐下,尚未说话,神态便有所改变。那种隐含稚气的天真意态,重新出现在他脸上,还另添上三分委屈。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利用了我。” 苏夜笑道:“哦?” 方应看一愣,立即也笑道:“这是啥意思。难道你不懂,非要我说出来?” 这句话让她想起雷媚。她微微一笑,淡然道:“时间多的是,说说何妨?” 方应看想了想,眉间忽有忧愁之意,叹道:“在此之前,我需要解决一个疑问。你和我,我们还是朋友吗?” 苏夜心想,这要看你如何定义“朋友”,口中却道:“当然。你应该记得,我杀谁都没杀你,骂谁都没骂你。你跑到遇仙楼房梁上时,我只是看了你一眼。” 方应看哎呀出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求你别提那件事。” 苏夜微笑道:“好吧。你的心腹爱将‘铁树开花’,惊的像两只伸长脖子的鹅。我也随他们去看。我连一爷都不假辞色,却从没说过你们一句不是。” 此时离遇仙楼大宴不久,方应看居然很有闲情逸致,换了套新衣服、新发冠,以崭新面貌登场,尽显他风流高贵的迷人魅力。他听到这里,满意地笑笑,坦然道:“确实如此,不过……” 苏夜道:“不过我动手伤人,终究让你面目无光。等这些人惊魂初定,回想这事时,难免怀疑你和我事先暗通声气,要以今夜为契机,一举打压京城两大江湖势力,让你坐收渔人之利。” 方应看点一点头,再次委屈道:“可我没收到一文钱的利益。” 苏夜淡淡道:“我们不是朋友吗?为啥要计较这么多?他们身负重伤,对你难道没好处?” 一爷返回汴梁内城,与舒无戏、童贯、米苍穹等人逐一交流联络,均觉不可坐视,遂调动一半大内侍卫,外加少部分驻扎京畿的禁军,纵马四出,在城内进行管束,一处处地严厉警告,逐走持刀剑相互砍杀的江湖人,还汴梁一个清静。 可惜他们去得太晚,一开始才是最混乱的时候。待他们厉声喝止,该死之人大多已经死去,斥责再厉害也没用。苏夜达成大部分目标,一见朝廷插手,立即见好就收。如此一来,江湖争斗基本完全终止,外出人员亦分批返回。 如果方应看没来,那她收完贺礼之后,就该清点收获,确认损失了。他来了,这份工作便会转交给程英和陆无双。 方应看刚刚才摆出朋友的姿态,听她反将一军,登时哑然失笑,叹道:“我没计较。但……若有下一次,还请你事先通知我。” 苏夜道:“好。” 方应看来此之前,早就打好腹稿。苏夜态度略嫌冷淡,看他时多,答他时少,但他本就没指望她热情洋溢。他不假思索地问:“雷动天和白愁飞已死。杨无邪呢?” 苏夜诧异笑道:“他?他没死也是死了。短时期内,苏梦枕没有可能见到他。” “好,那么雷损与苏梦枕本人又是怎么回事,”方应看毫不客气,紧追一句,“那时你被雷动天挡住,使狄飞惊成功救走雷损,实在可惜极了。” 到了这时,他已展露出前来十二连环坞的真正目的。首先,他要把玉屏风送给她,在众多礼物里拔得头筹;其次,他要确认双方关系,了解五湖龙王以后的立场;再其次也最重要的是,他得听她亲口解说,说出她手下败将的未来。 这个话题难免敏感,可他必须要问。他亦有理由相信,苏夜将给出令他满意的回答。 苏夜不再一手托腮,一手乱敲。她移到靠近方应看的一侧,双手均搭在座椅扶手上,采用这种很收敛的姿势,向他露出很温柔的笑容。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心思无所遁形,全部曝露在她深邃清亮的目光下。 大堂里就他们两个,再没第三个人。程灵素没兴趣会见朝廷侯爷,见他来了,便回到药房,避免和他碰面。因此,方应看专心致志凝视她,周围无人分他心思,竟令他产生了极其奇怪的感觉,像是被她吸着不停向前,难以摆脱她的视线牵绊。 苏夜笑问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他们受了多重的伤?” 方应看沉声道:“是。” “他们离开后,均会陷入一场大麻烦,所以我才敢放任他们逃走。” “麻烦究竟是什么?” “……雷损必须闭关静养,全力以赴修炼内功,化解我送给他的内家真气,能否成功,得看他的天赋和运气,至于苏梦枕,”苏夜顿了一顿,无动于衷地说,“他病上加伤,当时旧疾发作,几乎不能移动,你看的清清楚楚,何必再来问我。” 方应看叹息一声,“若不问你,我怎么可能安心。” 他摆脱不了她的眼睛,索性打蛇随棍上,往前稍稍凑去,慨叹道:“幸好,我终于有机会见识朱雀夜刀。我平生所见的奇功绝技不少,但其中,只有寥寥数人比得上你。” 苏夜微笑道:“你倒真是冷静。换个人来,没准会难以置信,说我年纪轻轻,怎可能练成这么高的武功。” 方应看摇摇头,正色道:“燕狂徒十三岁就是一代宗主,二十岁取得天下第一的地位,从此无人能敌。大侠萧秋水,我义父方歌吟,均有离奇的经历,从而年少成名。他们都可以,你自然也可以。你比燕狂徒天下无敌时,还大出一岁吧。” 苏夜笑道:“这话十分公允。” 方应看沉吟片刻,天真地笑笑,神色七分骄傲,三分羞赧,似乎不由自主,压低声音了道:“这些人固然惊才绝艳,属于人中龙凤。但我私下里最佩服的人,要数昔日权力帮帮主,号称‘君临天下’的李沉舟。他左携夫人赵师容,右携总管柳随风,奠定权力帮独霸江湖的地位。若非他最后痛心爱妻惨死,遭人暗算身亡,说不定权力帮仍是江湖第一大帮。” “所以,也许有朝一日,”他说,“我会把名字改成方拾舟。” “君临天下”四字,如同天泉里的“塔露原身天下反”,说明了很多很多事情。他肯把心事讲给她听,实际上是借着共享小秘密的手段,让她生出对他的亲近之心。 苏夜刚才还肯抬抬眼皮,现在连眼皮都不抬,真心实意地答道:“方拾舟也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不过,改名实在麻烦。你不如名叫方应看,外号拾舟公子。” 方应看洒然笑道:“这也不错,让我再想想。” 迄今为止,他仍以为雷媚的身份未曾暴露,而苏夜全然不知他和雷媚的关系。不过他对着苏夜的时候,心里暂时没了雷媚的倩影,只把她小心收藏起来,继续柔声说道:“我没想到,你竟舍得伤害苏梦枕。” 他小心地说出这句话,并紧紧盯着她,生怕漏了她的神色波动。 苏夜愣了一愣,忽然冷笑起来,冷笑道:“你没想到吗?我觉得你是最理解我的人。我舍得伤害他,却不舍得杀他,只是别无选择。他自幼患有二十来种重病,即使我不动手,他也没可能高寿而终。我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急流勇退,从此隐退山林,好好养病。他在我心里的地位,毕竟和雷损不一样。” 方应看笑了,声音愈发柔和动听。没有人能比他更诚恳,因为他的语气里,起码有一半是源于真情实感。 他说:“我欣赏你的坦诚。” 苏夜冷然道:“我刚骗了整个江湖。坦诚这评语,我实在不敢当。” 方应看愉快地道:“不必去管俗人的看法。咱们携手合作,如猛虎插上双翼,不管是啥大事,都有本事做得来。反正你利用过我,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我请你帮忙,你可不要找借口推辞。” 他送来金龙玉屏风,却连茶水都没喝上一口。但他并不介意,反倒兴致勃勃,眼光亦越来越炽热明亮。月华如水,星辰必然黯淡。纵然满天繁星,又有什么星子能亮过他的眼睛? 苏夜望着他,忽地一阵好笑。她不笑,只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准备重拾李沉舟未竟的大业。米苍穹是你的赵师容,我是你的柳随风,你打算拍打着我们这双翅膀,冲天而起,君临天下?” 方应看竟不否认,沉声道:“你说反了。” 苏夜奇道:“什么?” 方应看道:“你不是柳随风,你可以是赵师容。你为啥不考虑嫁给我,当神通侯府的侯夫人?” 第四百三十四章 这话一出,苏夜顿时惊呆了。 她整晚都有意无意, 让别人目瞪口呆, 此时终于轮到了她自己。她发傻、发愣、发呆, 双眼犹如凝固了的黑水银,射出异样光芒, 却一动不动,连瞳孔都停止收缩,变成两个半径固定的, 又小又黑的圆。 方应看盯着这两个圆, 就像盯着两口深不可测的井。井里正在发生什么事, 他是看不到的。他只能猜,猜龙王是否心如枯井, 任他在井畔照来照去, 偏偏留不下倒影。她是个不可捉摸的人, 做苏梦枕师妹时如此, 做五湖龙王时变本加厉,令人惊疑不定又无力确认。 他真的讨厌这种感觉, 但相对的, 这也很容易使他兴奋。 良久, 苏夜才微微一笑, 慢条斯理道:“没有这个必要。” 方应看赶紧剖明心迹, 笑道:“你怀疑这是基于利益的提议?” 苏夜道:“难道不是?” 方应看笑道:“你莫非忘了,你还不是龙王时,我便开始追求你了, 足以见得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你,欣赏你。何况,你有大志,有才干,武功与心气俱高,如同……如同我点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同路人。即便我们之间,全然不存在利益关联,我也不会停止追求。” 这其实是“我们好相配”的变种版本,被他摆事实讲道理,听起来尤为可信。苏夜眸光转深,不再展露情绪波动,彻底掩盖住心中想法。 她稍微展望一下未来,觉得和他在一起,并不完全是坏事。两人联手合作之后,必然见神杀神,见佛杀佛,毁掉一切敢拦路的人。换句话说,她的日子会十分爽快,异乎寻常的容易,也异乎寻常的风光。 这个前景,正是方应看有胆量突然提议的原因。他知道它深具诱惑力,是一条通往“大志”的捷径。他都不必多加解释,她便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苏夜本就对他缺乏足够好感,再想想断掉一只手的无梦女,跳楼逃走的雷媚,印象立即坏上加坏,别说答应了,甚至不愿费心考虑。 事实上,哪怕不牵扯他生命里的女人,只看其他人物,她也不敢真心对待他。 以关七为例,方应看是方歌吟的义子,得方歌吟真传。方歌吟曾经驱使过的江湖帮派,全都诚心敬意地承认他是继承人。因此,他必然知道小白随方歌吟夫妇而去,以及小白和关七的往事。但他自始而终,把嘴闭得像一只遇见敌人的蚌,滴水也不肯漏,反倒几次试图利用关七。他从不同情怜悯别人,从不感同身受。在他眼里,人只有可以利用和不可以的差别,大可不必建立情感联系。 他为人似有孟尝君之风,十分礼贤下士,客气谦和,常被人比作战国时期的公子。但他本质极其自私,没可能与第二个人共享权柄。 如果她贪图一时的爽快,真的当了什么“侯夫人”,给他等同于五湖龙王的权力地位,令他能够号令十二连环坞,那么风光过后,她应该就是下一个无梦女。最多,他害她的时候,比害无梦女多用点心思而已。 何况,她向来警惕捷径,担心它们通往万丈悬崖,宁可选取麻烦一点,却安全一点的道路。方应看拿好处诱惑白愁飞,或者可以产生效果,用来诱惑她,只能说选错了目标。 想到这里,她冷笑不止,面上却丝毫不显,古井不波地道:“很好,让我再想想吧。” 方应看像是足够满意,语气之中,透出说不尽的温柔体贴。他低声道:“没问题,你尽管想。无论你啥时候给我答复,我都会很高兴。” 然后他站起身,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你这几天一定忙得很,我走了。若你有事,尽管叫人送信给我。” 他迈出正堂大门的一瞬间,苏夜眼神陡然意味深长。她往旁边一倚,变回肘尖抵住扶手,托腮沉思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已经把事情想清楚,便动弹了一下,随口招呼一声,叫进外面的白虎堂守卫,让他们去请程英。程英以为她有事吩咐,急忙过来,结果发现她不是找她,而是要她去总舵后园,把许天衣带到这里。 许天衣一直被她软禁着。准确地说,这种软禁一半属于强制,一半属于必须。 他伤的太重,而且是先天真气无力修复的外伤。程灵素为他止血敷药,清理缝合创口,保住他的性命。他清醒之后,仍未脱离危险,被迫躺在床上,看着床顶,乖乖养胸口的那个血洞。 苏夜事先下令,严禁他走出那个院子。然而,就算她松口放人,他也没办法走出太远。 她之所以囚禁他,是为了防止秘密外泄。在白愁飞死前,她不希望任何人得悉血案真相。到了现在,一切都没关系了。她会放他走,也会让梁何赶紧离开。梁何的旧日好友孙鱼,倒是可以留在十二连环坞,直到不想干了的那天。 大约五六分钟后,她见到了许天衣。 事发当天以来,这是他们的首次见面。他了解过她的身份,极其惊讶,却没有不肯相信的意思,沉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相比之下,他更好奇她为何不肯放他走,而非她有过什么奇遇,为何可以成功建立十二连环坞,并使它迅速崛起。 她是红袖神尼的二徒弟,温柔的二师姊。他是温晚的徒弟兼得力助手,照顾温柔的异姓兄长。有了这重关系,他们算不上纯粹的陌生人。 但,苏夜看着他时,表情相当奇特,有种轻淡的冷漠,还有种奇异的亲切。 他当然猜不出,她一下想起了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多指头陀和老林和尚,以及自在门里斩不断理还乱的恩怨。他面对她,是真真正正的无话可说,只能狐疑地瞥向程英,却见程英心事重重,径直坐到一旁,并无向他解释的意思。 苏夜持续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似乎把他当作某个新奇的玩意儿,研究了好一阵,才开口说话,说道:“温师妹没事。” 许天衣一愣。 苏夜重复一遍,口气却变的很冷,“温师妹还在金风细雨楼。她很安全,有人照顾保护她。你可以放心,也可以走了。” 许天衣不明所以,奇道:“什么?” 苏夜嘴角稍微上挑,像是要笑,可笑容格外清浅冷酷,“我说的话,哪一个字你不明白?我的事已办完,不需要继续留着你。和长空帮、梅醒非相关的往事,英妹也已解说给你听,相信你可以分辨真假。你爱告诉谁,尽管告诉去吧。如今白愁飞和天下第七都死了,而我即将放走梁何。倘若有人意犹未尽,你就叫他们去找这个姓梁的。” “你托英妹向我道谢,谢我的救命之恩,”她缓缓叹了口气,旋即又说,“这倒用不着。但我这里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许天衣一愣再愣,直觉她心情不好,且找不到插嘴机会,只能苦笑道:“请讲。” 苏夜问:“你要回洛阳吗?” 许天衣点头,答道:“我必须回去,向师父如实禀告血案详情。” 苏夜笑道:“好,那你替我带几句口信。” 许天衣只得又说一次,“请讲。” 忽然之间,苏夜眼里现出火焰般的慑人光芒,好像心里有团火烧起来,一口气烧到了眼睛。火在烧,敌意和战意也在烧。这绝非针对他,而是针对他背后的人。 她温柔地笑笑,一边思索,一边柔声道:“你……你去跟他说,我准备对付六分半堂,直到他们再也无力翻身。请他尽早带着他的人马,倾巢出动,来京城帮助他的老朋友,和他老友的千金爱女。我就在这里等他,盼他别让我失望。” 她说得很慢,很认真,接近于一字一顿,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说完后,她不假思索,伸手向外一指,笑道:“你去吧。下次再见面,我们便是敌人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杨无邪睁开眼睛。 他先看见屋顶,再看见墙壁, 最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躺在一间幽暗的小屋里。 这间屋子大小适中, 里面排满了用硬质木材搭建起的木架,显然不是日常起居用的房屋。许多匣子、盒子、小箱子, 以及一些玉瓶、瓷瓶、金银小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架子上面,并用草签标出名字。 他的床铺十分柔软, 却像是匆忙放进来的。有人先在屋里摆了张床, 再把他扔到上面, 随他昏睡到自然苏醒。他觉察到身下柔软的触感时,也闻到淡淡的草药气味。那种泛着清苦的奇异香气, 令人联想到病人, 比方说, 苏梦枕。 然后, 他又发现,嗅觉之所以如此灵敏, 只因视觉受到限制。小屋四壁萧然, 没有窗, 用几只油灯烛台照明。油灯火焰明亮稳定, 却无法与太阳相提并论。火光所及之处, 他能够看清楚,再远一点,他就得费力去看。 小屋里明显存在通风口, 所以他并不觉得憋闷,只觉空气相当湿润,犹如雨后的水气。不问也知道,这地方位于地底,是一间藏在地下的小黑屋。 他喉咙很痛,骨头、喉管完好无损,淤血却尚未化尽。他初醒时思维迟钝,误以为这是哑了的表现,心中一凛,下意识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声音,确认出声无碍后,才放下心来。 苏夜抓着他脖子,把他扔下遇仙楼。他直接晕了过去,再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事。此时他醒来,只觉昏迷前的事情历历在目。 他第一担心苏梦枕,第二担心自己,第三……第三当然是苏夜。她的所作所为,堪称冷酷无情,伤透了苏梦枕的心,也让他莫名悲愤,冲上去自讨苦吃。 但现在,他人在哪里呢? 杨无邪试着挪动一下,见身上全无束缚,亦无人过来约束他的行动,心中大感意外。他赶紧坐起身,翻身下床,一眼看到床铺附近摆着一盏灯、一盆小小的花。他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同一张小几上,连同他常用的袖中刀。 那盆花并无出奇之处,且因光线不好,辨不清花瓣的真正颜色。他本能地认为,这是一盆湛蓝色的小花,花蕊应该是红色或浅紫色,叶片颜色相当之浅,也许是因为长久未见阳光。 他看了它几眼,拿起刀,慢慢走向房间出口。等他推开“卧房”的门,才意识到,房屋分内间和外间。他睡在内间,而外间也有架子、台子、桌子,放着好些工具。 奇怪的是,东西虽多,却打扫的极为干净,近于纤尘不染的地步。可见这个地方本是仓库,常常使用,后来事出突然,才被临时当作囚室。 外间的门仍虚掩着,轻轻一推,随手即开。 仓房之外,竟霍然开朗。用“霍然开朗”形容地底设施,无疑十分奇怪,但外面的确比他想象的宽敞。 通常而言,帮派总舵都会掘出密道,让帮主、掌门及重要人物在遇险之时,有一条后路可走。然而,这地方不仅是四通八达的通道,也是一座规模有限的地底宅院。 每隔一段距离,旁边便出现一个房间。房间为数不少,全部房门紧闭,无声地拒绝外人来访。通道墙壁上,长明灯随处可见,从不熄灭,证明此处不会缺少空气。 他下意识抬头上望,看着甬道顶的接缝,始终未能找到通气孔。无论是谁负责修建,水平都十分可观,交出了一个耗费极大心血的作品。 灯焰依然明亮悦目,让他不至于陷进令人恐惧的黑暗。不过,那些紧紧闭住的木门,在长明灯照耀下,显得极其神秘诡异,仿佛门后关着怪物,门一开,便会扑出来吃人似的。 他张望的同时,听见细微的虫鸣之声。因此,至少他可以确认,其中一个房间里,必然存在会鸣叫的虫子。越往前走,他鼻端药气越浓,清淡中稍微掺杂着辛辣气味,好像有人把萝卜递到了他鼻子底下。 这里又诡异又安静,与地表截然不同,活像天外世界。即使他心中明白,这只是地下密道,与金风细雨楼密道区别不大,仍然产生些许恍惚,感觉进入了一个奇异怪诞的空间,远离尘世所有喧嚣。 附近只有虫声,没有人声。他定定神,选择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拉了一下,发觉门闩并未搭上,亦不见门上有锁,遂放心拉开门,走进去。 这个房间与外头通道不同,放满了养着苔藓、菌蕈的木盒子。房中没有蜡烛,但那一片片苔藓,发出一片片萤火般的清冷微光,刚够区分光明和黑暗。 借着这点微光,他看到苔藓与菌蕈混杂种植。菌蕈五彩斑斓,是一种把颜料打翻,又未即使混合的杂乱彩色。菌蕈不会发光,只反射苔藓的光,让人觉得它流光溢彩,美丽而危险。 他微觉惊讶,下意识凑近去看,身体刚往前倾,鼻中陡然涌入一股清淡甜香。五色蕈的彩光忽地放大,变为无数旋转着的彩色光晕,使他昏晕欲睡,瞬间失去力气,全身都开始发软。 就在这时,他身后伸来一个瓶子。瓶塞已被打开,让他得以闻到瓶中药粉的辛辣之气。这一闻非同小可,不再是萝卜,而是生姜,像是这人把姜片塞进他鼻子,逼着他吸进去似的。 杨无邪全身一震,打了个喷嚏,打在菌子的彩色硬壳上。刹那间,光晕退去,黑暗涌了回来。他猛然回头,发现不知何时,背后多了一个人。 这人是个身量纤瘦的年轻女子,年纪与苏夜相差不远。她眼睛很大,很明亮,直直望着他,黑到惊人的地步,眸光深沉宁静,竟有点像苏梦枕的眼神。她并不美,容貌最多只能说清秀,却具有轻盈沉静的气质,不似俗世中人。 尤其在这样奇特的环境中,她突然出现,一言不发,提着灯默默看他,当真不太像人,更像山石花草化成的奇异精灵。 甜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一股百年松柏般的气息。她一定在草药当中浸淫过很久,才会散发这种味道。 她左手提铜灯,右手收回青瓷瓶,看了看无缘无故挨一记喷嚏的毒蕈,再上下打量他一下,淡淡道:“跟我来。” 杨无邪手中仍握着刀,却心知肚明,他绝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出刀攻击这位神秘的女郎。她看见刀,就像没看见,直接把背后空门暴露给他,无惧于他从后偷袭。这只能说明,她有足够强大的信心,自认可以在一招之内制住他。 两人一前一后,返回他走出来的小屋。 她指着床,要他坐回去休息,同时自我介绍道:“也许你已经猜到了,但我理应告诉你。这里是十二连环坞,十二连环坞的药王庐,我姓程。你睡了整整十二个时辰。请你稍等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水送饭。” 一时间,杨无邪无话可说。他用手抚着喉咙,感受那种火辣辣的刺痛,沉默许久,方道:“你是毒手药王?我听说,毒手药王所在之处,都叫药王庐。” 程灵素道:“没错。其实这是我师父的名号。师父去世后,只剩我和师妹有资格继承衣钵。” 直到这时,杨无邪仍未恢复平时的智慧聪明。他愣了一下,问道:“你还有师妹?” 程灵素淡然道:“有,你已经见过了她。她就是五湖龙王。” 五湖龙王四字一出,杨无邪心中立时浮现夜刀矫夭如龙,苏梦枕狼狈后退的画面。但紧接着,他想起苏梦枕是苏夜师兄,而面前这女子……竟是苏夜的师姐。 他迟疑地问:“那你和苏公子……?” 程灵素摇头道:“我和苏公子毫无关系。师妹离开小寒山后,又拜了我师父,如此而已。” 她自称和苏梦枕无关,没兴趣攀这个“高枝”。杨无邪却觉得,他们两人其实极为相似。 他们容貌都很普通,眼睛都很亮,气质都很独特,说话态度看似冷漠,却隐藏着内心深不可测的火热感情。幸好是师父挑徒弟,而非师妹挑师姐师兄。不然的话,他真会以为这是苏夜按爱好挑来的同门。 他再次沉默下去,而程灵素耐心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垂下的头、观察他低落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鼓足勇气,深吸口气,问道:“苏公子怎么样了?” 程灵素淡然道:“难说。” 杨无邪的心几乎提到喉咙口,咬牙道:“他没死?” 程灵素眼神忽然变的十分奇怪,摇头道:“他没死,雷损当然也没死。你何必问这么多。苏公子已回了金风细雨楼,你却还得留在这里。” 杨无邪坚持问道:“他受了很重的伤?” 程灵素道:“是。” 杨无邪想都不想,立即道:“我想见龙王。” 程灵素道:“可她不想见你。你耐心等一等吧,过几天,她或者会改变主意。” 杨无邪心绪起伏,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郁愤,怒道:“那你为啥不把我关起来,为啥任我随便乱走?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想办法回金风细雨楼。” 他恼怒至极,伤心于苏夜的绝情,亦不敢相信自己成了苏梦枕师妹的囚犯。程灵素却笑了笑,笑容清冷而动人。 她依然极具耐心,从容解说道:“你是风雨楼的智囊军师,难道想不明白?这是我培育花草、豢养毒虫的地方。你千万不要随便乱走,否则到你咽气的时候,仍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 第四百三十六章 毒手药王此人,身份向来神秘至极。她通常在江南一带活动, 却鲜少有人知晓她的存在。 有关她的情报相当多, 综合起来, 情报透露出的“真实情况”屈指可数。她可能是孤身一人,也可能是几个人合用的称号。她可能来自任何一个家族, 也可能毫无背景后台。 别人只知道,她亲近十二连环坞,常常出手惩治五湖龙王的敌人。有些时候, 某些用毒高手行事太过分, 滥用致命剧毒, 做出破家灭门的恶行,也会把她引出来, 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后来某一天, 温家的几名叛徒合谋, 设下陷阱, 打算暗算围攻她,一举解决这个喜欢管闲事的对头。陷阱布置得很成功, 可以说太成功了, 因为踩中陷阱的并非药王, 而是龙王。 从那时起, 消息灵通的人才敢确认, 药王与十二连环坞确实有联系。虽不能就此断言,说她一定是龙王部属。但惹了她,就得做好准备, 迎接打上门的五湖龙王。 她身份成谜,行踪成谜,用毒功夫炉火纯青,医术更是出神入化。近几年来,她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对抗温、唐、何等用毒世家。她尤为喜爱对付无药可救的毒,破解他人的独门药方,同时以牙还牙,让施毒者自讨苦吃。但凡是毒药,但凡到了她手上,便会被她试出解药。她籍籍无名,如同潜伏在江湖里的影子,又像隐姓埋名的神祇,给中毒之人带来一线希望。 因此,想也知道,她必须把心血花在毒术和医术上,甚至自行筛选药草,培育毒物,根本没空管理帮派内的繁杂事务。她和杨无邪差不多,有心练武,却总被杂事分心,只好用歪门邪道补足。 杨无邪学了一套拼命的刀法,招招追求效率。程灵素则依靠苏夜,一直被她传功、送药、指点,从未落下武功。 杨无邪推测她是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人物,更大胆猜测,认为她是那位从不露面的“大总管”。他猜对了。如今他终于认识了她,见到她本人,和她面对面地交谈。但自始而终,他总有不真实的感觉。他已尽了最大努力,把她和“毒手药王”联系在一起,效果却不太好。 直到她出言警告,让他不要乱走,否则性命堪忧,他才忽如其来,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他清楚明白地意识到,她的确就是毒手药王。她可以妙手回春,留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也可以杀人于无形之间,轻而易举毁掉一个村落、一处山寨。 他有点怕她,又情不自禁被她吸引,隐隐觉得她有种危险的魅力。这时候,他都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或者要不要多问些问题,程灵素已经微微一笑,转身出门。她离开之前,还不忘顺手把门带上,将他独自留在这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 杨无邪呆呆望着那扇门,忽然无比沮丧。他举起手里那柄毫无用处的短刀,放回桌上,然后往床上一躺,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 他担忧苏梦枕时,苏梦枕卧床不起,挂念金风细雨楼时,风雨楼上下人心惶惶。值此关键时刻,他们需要一粒定心丸。 不幸的是,定心丸之一被关在地底,定心丸之二犹如无头苍蝇,或是被龙王惊吓的方应看,连走路都是飘忽的,能够定住自己的心,就算很了不起了。 唐宝牛、方恨少两人未能赴宴,反倒是他们的运气。张炭本是一张黑脸,吓成了墙灰色,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依然酷似墙皮。说实话,他胆子一直很大,但这并非胆量问题。他功力不足,屈服于苏夜施加给他的压力,又受刀势所慑,久久不能忘记那令人惊惧的画面。 于是他认了命,坦率承认自己不是对手,并劝说相熟兄弟,叫他们别想对十二连环坞展开报复。 然而,唐宝牛和方恨少压根不想报复,只是不敢置信。唐宝牛抓着脑袋,连问三遍,确定苏夜真是五湖龙王,不是张炭臆想出的幻觉后,竟问道:“那她还回来吗?” 五湖龙王愿意回来,担任金风细雨楼的中神煞吗? 答案自然是不愿意。 上官悠云死在雷动天手中,使中神煞之位空缺多年。苏夜进京后,好不容易补充上这个位置,却像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而且她跑掉之时,居然不顾旧情,砍伤了他们奉若神明的苏公子,砍死了身为苏公子结义兄弟的二楼主,带走地位仅次于楼主的总管。 若非她自视过高,见人就砍,使六分半堂也折损数名大将,金风细雨楼会摔一个史无前例,在京师群雄里名列前茅的大跟头。 唐、方、张三人还好,至少天性乐观,心胸豁达,有胆量面对一切困难。温柔却像变了个人,所受打击之大,简直无法形容。她眉也不描了,唇也不涂了,金耳环、金簪子也不戴了,终日失魂落魄,没精打采地在楼子里转来转去。 她念叨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怎么会这样”。 那天晚上,白愁飞头颅凌空飞起,鲜血泉涌而出,瞬间变成一具无头尸体。温柔坐在对面,看的一清二楚,撕心裂肺尖叫起来,却叫不回白愁飞的命。 她惊怕交加,悲伤到了极点,等看到夜刀绽出的惊天刀光,吓的连哭都哭不出来,全程与花晴洲并排而坐,傻乎乎地睁大眼睛,眼珠在移动,大脑则麻木僵硬,只觉黑压压、阴沉沉的气劲充满了遇仙楼,仿若末世灾劫,根本不是人世应有的景象。 张炭吓成墙灰,她吓成缩头缩尾的乌龟。她的笑容减少,话也起码少了一半。如果换个凶手,她肯定边哭边骂,立誓要为白愁飞复仇。但苏夜留在她心里的阴影,如同具有生命的怪兽,日夜不停追逐着她,在她梦境里冒出来吓她。 她想,苏夜能狠下心肠,伤害抚养她好几年的苏梦枕,想必对她也不会客气。 这桩事实已经十分残酷。谁知当天下午,许天衣忽然出现,见了她一面,犹豫不决地告诉她,五湖龙王决定向温晚送出挑战书。他这次回洛阳,就得替她传话。 许天衣还说,龙王不满温晚偏帮六分半堂,却钦慕他重视友情的珍贵品质。她不想让他为难,所以主动把他当成敌人。从此以后,温晚大可全力襄助雷损,把洛阳的人手调来京城,展开轰轰烈烈的决战。可是,以后温柔遇险,龙王亦会审时度势,先看情况,再决定救或不救。 他之所以说出这件事,只因担心温柔不知轻重,惹事后无人相救,更怕苏夜说到做到,不再理会这个小师妹。 温柔骤闻老父之名,登时像当头挨了一击,愣愣地说不出话。她头一次发觉,温晚、神尼、苏梦枕、沈虎禅这些人,在五湖龙王的绝世神功面前,很难充当她的避风港和挡箭牌。她灵秀娇美的容貌、轻盈洒脱的气质,也无法发挥作用。 她无助而绝望,挫败而沮丧,想生气又不敢对苏夜发脾气,只好折腾身边亲近的人。 许天衣走后,她赌气去找王小石,信誓旦旦,说她一定会全力以赴,练成比苏夜更高的刀法。结果,她只坚持了一天。到了第二天,她战胜不了枯燥无味的感觉,拔出星星宝刀看了看,又插回鞘中,装作从未说过那句话,转为练习她擅长的“瞬息千里”。 王小石见她这样,唯有苦笑而已。苏梦枕卧病,白愁飞身亡,杨无邪下落不明。风雨楼的重担在一夜之间,压到他肩头。他被迫收起闲云野鹤的心思,不再事事任两位兄长决定,尽己所能,安抚楼中子弟。 事实上,他表面平静自若,心里也是捶胸顿足,认为自己应该去,杨无邪不应该去。以杨无邪的武功,冲上去与龙王交手,简直就像肉包子打狗,果然有去无回。他还想当面问问苏夜,问她为何这么做,是否因手握大权而迷失心志,为了让十二连环坞雄霸京城,不惜伤及苏梦枕。 但是,那一晚已经过去,大局已定。他想的再多,也只是无益的空想。温柔沉默,他跟着沉默。他把心思放在办事方面,试图亡羊补牢,挽回风雨楼的损失。 当他收到消息,得知发梦二党置身事外,不帮任何一方时,外面有人匆匆进来,禀报他,“三楼主,山下来了两顶轿子。” 王小石愕然道:“轿子?是空轿子,还是……” 那人神情极为迷茫,像是形容不出似的,支吾半天才说:“有人,有两个人……哎呀,你亲自去看看吧。” 第四百三十七章 王小石满脸疑惑,迈出青楼大门, 一眼看见两顶深黑色的轿子。 事到如今, 黑色已成为十二连环坞的代表色。他亦不能免俗, 一见这种深黑色,立刻想起五湖龙王。而他并未想错, 轿子确实来自十二连环坞,指明交给苏梦枕。 王小石今年才二十多岁,还很年轻, 有时难免胡思乱想。他审视着轿子, 不由自主往最坏处想, 猜测里面装着杨无邪的尸体。龙王杀了他,故意把他送还风雨楼, 借此示威。他被这想法吓的不轻, 幸好念头方起, 便听见轿里传出呼吸声和心跳声。 他走上前, 掀开左边的轿帘。轿中人端坐不动,有张幽美如梦, 像带露玫瑰般美艳的脸庞, 正是“落花无影”朱小腰。他咦了一声, 赶紧去掀右边帘子。右边轿中乘客, 果然满头白发, 皮肤和孩童一样光洁丰润,乃是“不老神仙”颜鹤发。 两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 对比极为鲜明,堪称一对差异极大的组合。他们直挺挺坐在轿子里,口不张,身不动,只能以眼神示意,显见被人点了穴道,无法用自身真气冲开。更奇怪的是,两人身边都放着一个描金小木箱。 王小石总算明白,报信的兄弟为何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客是谁。他自己也有诡异的感觉,想不出应该怎样解释,只得伸指解穴,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被封住的四处重穴解开。 朱小腰面现寂寥之色,垂下两道明亮的目光,看了看旁边的小箱子。王小石尚未发问,她便凄凉地笑笑,淡然道:“这是龙王送我们的礼金。” 颜鹤发拿起他的木箱,离开小轿,犹如一只斗败了的白公鸡,虽然昂首挺胸,迈步前行,仍有挥之不去的垂头丧气感。他听见朱小腰的话,无声惨笑一下,主动举起箱子,双手轻轻一抖。箱锁脱落,箱盖啪的一声向上打开,露出箱内满满的澄黄金锭。 王小石真没想到,朱小腰说“礼金”,居然真是礼金。他望着这些金子,人已惊呆了。 苏梦枕十分信任他,所以在关七失踪之后,亲口告诉他,颜鹤发、朱小腰两人,是他送往十二连环坞的卧底。五湖龙王向来喜欢重用美貌女子,而朱小腰美貌非凡。有朝一日,说不定她也会成为新的总管,将坞内秘密暗传给风雨楼。 现在,两人被装在轿子里,完好无损地送回,还获赠丰厚“礼金”。五湖龙王的用意,实在是昭然若揭。 不老神仙举着箱子,长眉一抖一抖,沉声道:“她一直都知道。” 王小石苦笑道:“因为大哥对她……从不隐瞒任何秘密,包括你们的真正身份。” 颜鹤发惨笑道:“至少她投桃报李,并未伤害我们。” 朱小腰亦从轿中钻出,幽然叹道:“她不需要伤害我们。在她眼里,我们简直毫无分量。” 王小石继续苦笑,不停地苦笑。他性格向来很好,好到“老好人”的地步。但他体察出苏夜这样做的原因后,仍然十分愤懑,觉得她何必如此。她能看透颜鹤发与朱小腰,无非是凭借苏梦枕的真诚相待。如今这一片真心,换来的竟是无声嘲讽。 颜鹤发终于放下那只箱子,发出长而沉重的叹息。他看着箱子,又去看王小石。王小石立即说:“你们留下吧,唉,她的钱,不要白不要。” 朱小腰闻言,很勉强,很柔和地笑了笑,迟疑道:“苏公子好吗?我们能不能见他一面?” 颜鹤发与平时迥异,尽显败军之将的风范。她有样学样,像是被强敌当面打败了。以前在迷天盟时,她态度冷漠高傲,还有点狠毒,此时冷不起来也狠不起来,面对王小石,竟采用了温和客气的口吻。 王小石啊的一声,苦笑道:“我不知道,我去问问他,你们先……你们先去休息。” 颜、朱两人说是去休息,其实毫无必要。他们没受伤,没中毒,连登这座天泉山,都是被轿子抬上来的。与此同时,最需要休息的苏梦枕,却大睁双眼,盯着绝无花纹装饰的床顶,默然想着心事。 短短两天时间,他又瘦了一圈。别人都以为,他这辈子不可能再瘦,他却瘦给他们看,让他们永无休止地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惊涛书生要是听说这件事,肯定羡慕的不得了。但他已经死了,也谈不上羡慕不羡慕。 他颧骨更高,眼窝更深,鬼火般的双眼像是陷在眼眶里,射出幽寒而炽烈的光芒。他受苦越多,眼神就越亮,病魔促使他的生命之火不断燃烧,逼他用远胜常人的速度,走向燃尽的一刻。 这两天,他无比痛苦,也无比孤单。 那天晚上,张炭半扶半拖,把他架出遇仙楼,迎面撞上王小石、莫北神、刀南神三人。他们三个和狄飞惊一样,均藏身附近,防止宴席生变。到雷损怒叱,施展快慢九字诀时,他们听到楼内传出炸雷似的咆哮,不由大惊失色,顾不上无发无天,飞身赶来相救,却迟了不止一步。 那一晚人仰马翻,场面之混乱,让他不愿回想。 遇仙楼外,沈落雁和他们打了个照面,笑了笑,转身就走。王小石一把他的脉象,竟当面轻吸了口气,一边寻找马车,把他送回风雨楼,一边叫人去请树大夫,越快越好。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变乱。别说临危反击,就连守住原有地盘,也是非常困难的任务。 如果一个人不明白什么叫“群龙无首”,应该看看昨夜的风雨楼和六分半堂。王小石额上都渗出了汗珠;刀南神连说几个“不可能”;莫北神的反应更为剧烈,不比前阵子的唐、方、张更好,摇身一变,变成长着瞌睡眼的木偶,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机警悍勇。 这一切的一切,并非因为苏梦枕不断吐血,瞬间病到七死八活,而是因为苏夜。 之后,温柔从遇仙楼跑出来,抓着王小石嚎啕大哭,使现场愈发混乱。他赶紧把她塞进苏梦枕的马车,嘱咐她照顾苏梦枕,直到碰见茶花和师无愧为止。 在这期间,苏梦枕很少说话,更是什么事情都没做。他每开口说一个字,就像有火焰顺着喉管往外冒,根本说无可说。他唯一能做的,是集中精神,全力控制丹田中起伏不定的异种真气,拼命遏制病状的恶化。 即使是他本人,也以为大限将至,活不过接下来的三五天。幸好,他那顽强的生命力再度创造奇迹。 茶花把他抱回象牙塔第七层。他在床上饱受煎熬,痛苦地挺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黎明,树大夫用帕子擦着汗,说他仍是那个样子,未好转也未加重,也许还有希望。而且,昔年僧无由给他留下的冰寒内息,正在丝丝缕缕地减弱,从他气海中缓慢抽离,似乎是歪打正着,帮他化解了苏夜注入的真气。 两虎相争,使他获益不少。也许他应该高兴,因为在他三十年的人生岁月里,这是病魔为他做的第一件好事。五湖龙王固然算无遗策,却忘了把他的病因算进去,终究未能完全废掉他的武功。 但他高兴不起来。自打他回来,他从未露出哪怕一个笑容,连鼓励王小石时,也只用言语,不用表情。 王小石走进玉塔卧室,看到的便是这样的苏梦枕。他的二哥已经死去,大哥则半死不活,正奋力与病魔、内伤两大敌人拼斗。这令他痛心,更促使他担起更沉的担子。但是,他再怎么坚强,目睹苏梦枕的病容时,仍会觉得上天不公,何必非要他承受这么多苦难。 苏梦枕转头,凝望着他,问道:“外面出了事?” 王小石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用慨然奔赴刑场的意志力,把五湖龙王送还卧底的事,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包括她赠给他们的满箱黄金,以及她亲口说的“物归原主”。 苏梦枕容色平静至极,如同一道万年不化的冰川,永远浮在海面,永远深不可测。但王小石小心说完,忐忑望向他,却见他呼吸陡然沉重,一副想咳嗽却咳不出来的模样。 他脸色变了几变,忽地张口,喷出一道血箭。血色微微发紫,染满被褥和枕头,把它们都染成了紫红色。正常的血是滚烫的,这道血箭却异常冰冷。王小石大惊上前,刚刚凑近,已觉染血的地方飘出寒气,诡异的无以复加。 他颤声叫道:“大哥!” 苏梦枕吐血过后,急剧喘了几口气,冲他摇摇头,居然硬撑起身体,把枕头抽了出来,递给他,低声道:“把它烧掉。” 王小石愣愣接过枕头,看看染血的棉被,再看看卧室里的大柜子。但这时,门外的茶花已推门而入,熟练地打开木柜,从里面取出新被子、新枕头,像是已经做过许多次,不打算给王小石插手的机会。 苏梦枕死盯着他,眼神复杂极了,又锐利的像是能瞪到他心里。然后,他又重复一遍,“找个僻静地方,把它烧掉,我不想再看到它。” 王小石心知此事无可挽回,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心中一阵愤慨。他在门前踌躇片刻,转身道:“那……我让人去收拾一下白楼。宿舍里的所有东西,都一起扔掉吧。” 第四百三十八章 苏梦枕吐血,是因为受了刺激。他受了刺激, 是因为苏夜此举十分刻薄。 她这么做, 无非是占尽上风, 向他刻意展示优势,并嘲笑他竟敢送人到她那里卧底。从一开始, 她就洞若观火,一言不发地等待这一天。虽然他咎由自取,但她也是无情至极。他不由自主想, 自己曾有多少举动, 在她眼里都是笑话。 他还想, 她明知雷媚是郭东神,却准备杀了她, 令风雨楼再次损兵折将。 这些想法让他难过, 觉得自己滑稽可笑。更要命的是, 他居然仍在思念她, 怀念身边有她出没的日子。假如她愿意回来,那他问都不会问, 将直接点头答应, 不再计较以前的事。 然而, 这只是白日做梦。到这一刻, 就连他和雷纯的婚约, 也比他和苏夜更有可能。 王小石退出去了,所以他没看到,他所敬佩尊重的大哥, 在床上缩的像个虾仁。雷损曾当众弓腰缩背,露出老态,苏梦枕则是一种病弱的姿态。当他们一反常态,身体状况不太对劲时,通常表示,他们正承受着极端的痛苦。 即使白愁飞没提醒他,他也常常琢磨苏夜和龙王的联系。他本以为,她最多是龙王之女,被龙王从小寒山带去东海,又带到江南。谁能想到,她竟会是龙王本人。 她一定有过许多奇异经历,见过许多前辈高人。但他沉思时忽然发现,他对类似事情毫无兴趣。他所关心的,永远都只是她这个人。 江湖、朝廷里的所有大人物,均未想到她是五湖龙王。于是他们和他一样,吃了一惊,瞬间陷入被动局面。他都不用费心去想,便可想出他们怎样互通声气,怎样碰头讨论,怎样秘密谋划,试图找出杀死她的方法。 可惜,京中枉称卧虎藏龙,却没几头虎、几条龙有资格做她对手。像司空残废那种人,平日里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却被她吓的望风而逃,到死不敢招惹她的部属。 到了这时,除非诸葛神侯亲自出手,或者方歌吟进京除害,其他人只能绞尽脑汁,等候一个可能永不会来的机会。 五湖龙王越不可一世,苏梦枕心里越难受。他正默默忍受,忽听房门再次被人打开。刚才去烧药枕的王小石,急匆匆走了进来。 这么一会儿没见,王小石脸色竟变的很难看,说话也瓮声瓮气,好像着了凉,鼻子堵塞了似的。用“哭丧脸”形容他,显然不太妥当。但他情绪的确不好,勉强咧一下嘴,只咧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他揉着鼻子,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闷声道:“大哥,我中毒了。” 苏梦枕一惊,失声道:“什么?” 王小石按照他的吩咐,特意找了个无人光顾的僻静角落,偷偷烧掉苏夜送他的药枕。然而,火光方起,火中立即冒出黑色浓烟。浓烟散发苦味,且愈来愈浓。王小石一闻便知不妙,急忙闭气,并迅速扑熄火苗。 他吸了两口烟,鼻腔像被人用针扎了两下,吓的他赶紧运功驱毒。当时,他鼻涕流个不住,毒质全从鼻中排出。可驱毒过后,他鼻内持续发炎肿胀,导致说话发闷,一听就能听出来。 他又惊又怒,险些以为药枕是害人的东西,想起苏夜曾尽力医治苏梦枕,才怒火稍息,将药枕残骸盛在布囊当中,准备送给树大夫检验。 苏梦枕听他说完,喉头登时又是一甜,险些再吐一口血。他强行忍住,淡然道:“那大概是毒手药王的杰作。” 王小石迟疑道:“是这样吗?但……” 苏梦枕缓缓摇头,解释道:“这并非是为了害我。她想杀我的话,我早已死了。” 王小石抽动鼻子,想了想,坚持问道:“但毒手药王确实是她的人?” 苏梦枕笑道:“已经没有其他可能。” 他说了几句话,心情已然镇定如昔,平静地说:“你不必担心。如今,只要我们按兵不动,她就不会再对楼子下手。” 不知为什么,他神色异常冷静。王小石却从他语气中,听出了惨淡的凄凉。他明知他不好受,却无计可施,只得岔开话题,问道:“那她打算做啥?” 苏梦枕笑了笑,再度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对苏夜而言,能做的事并不太多。她忙着扩张地盘,接纳新近投靠她的人,偶尔收到手下骚扰六分半堂的消息,便看完后放到一边。她当然不会攻击金风细雨楼。从一开始起,她就刻意把苏梦枕和雷损区别对待。何况,十二连环坞人手毕竟有限。起初的混乱结束之后,她必须把主要心思放到六分半堂,不断逼迫雷损,使他想办法自保。 京城以外,南北各地,六分半堂的各处分堂亦接二连三遇袭。苏夜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下狠手拔除棘手的钉子,也派人收买与六分半堂交好的商铺、镖局、农庄、布庄,同时放出雷损失去武功的消息。 如果说,只有雷损一人身受重伤,那还能勉强支撑。但苏夜进京过后,雷滚、雷恨、雷怖、雷动天等雷姓子弟陆续身亡,邓苍生、任鬼神、吴其荣等聘请而来的客卿亦难逃一死。 其中仅雷恨一人,死于王小石刺杀期间,从墙后刺来的一柄木剑。其余的要么被五湖龙王杀死,要么死在苏梦枕师妹手里。 直到最近,两者身份合二为一,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从两年前开始,五湖龙王已打定主意,先用绝世神功驱走疯了的关七,占据迷天盟的残存地盘,再集中精力对付六分半堂,慢慢削弱它的实力。 苏夜收买六分半堂附属时,堂内只剩两位身份不明的元老供奉、大堂主狄飞惊、三堂主雷媚,以及一些武功并无惊人之处的其他堂主。其声势在一夜之间,跌落了起码一半。 因此,众人眼看它元气大伤,又受十二连环坞声威所慑,难免良禽择木而栖。即使不在明面上改换枝头,也与连环坞暗通款曲,不再一心一意忠诚于雷损。 面对这样的结果,苏夜自然非常满意。 她每天都好奇雷损的心思,猜测他何时松口,主动送信给苏梦枕,要求他完成这桩定好的婚事。但是,这方面情报一片空白,似乎雷损无意,苏梦枕也一样无意。她数着日子等候,没能等到他们,倒等来了许久未见的“捕神”刘独峰。 她一听他来了,惊讶之余亦有感慨。在那个没有她的世界里,顾惜朝依然遵照傅宗书的指示,进入连云寨卧底,差点毁掉了戚少商。刘独峰也依然参与此事,试图调查被皇帝深深忌惮的惊天秘密。 然而,他的手下之一被九幽神君控制,猝然暗算了他,令他命丧当场,再也未能返回京城。换句话说,若非她横插一脚,刘独峰可能已是个死人。 她很高兴他没有死,因为他生还之后,帮过她不少忙。何况,他似乎想通了一些问题,暂时收起挂冠归隐的心思,继续履行六扇门名捕的职责。他从中牵线搭桥,帮她结识出门寻欢的皇帝后,便去了外地办案,摆出远离是非之地的模样。 今天他忽然过来,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苏夜乐于见他登门拜访。只不过,她做人家师妹的时候,刘独峰通常只派一个手下,把她叫去刘府。现在她成了龙王,刘独峰便不再摆这个架子,叫身边六仆用抬轿抬着他,晃晃悠悠地来到十二连环坞。 由此可见,他只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平凡之人。 这位平凡之人洁癖不改,照样能不触地就不触地,能不摸东西就不摸东西。软轿一直抬进总舵大堂,摆放在座椅位置。然后六仆扳动机关,收回扶手,让它变成一张看似普通的木椅。刘独峰全程端坐椅上,气定神闲,容貌毫无改变,连皱纹都不曾多上一条。 他没变,苏夜倒是变的太多了。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她一会儿,沉吟良久,才沉声道:“你胆子当真不小。” 之前,苏夜担心他学方应看,也来一句“你利用了我”。好在刘独峰自恃身份,不至于当面吐露埋怨的言语。他说话之时,感叹多,严厉少,有种历经沧桑的深沉味道。问都不用问,他也因为她的真实身份,既惊讶又怀疑,从而难以自制地流露感情。 苏夜笑道:“武功练到我这个地步,再谨小慎微地办事,岂非惹人笑话?” 刘独峰的手,又一次去摸颌下胡须。六仆分立在他身后,好奇地注视苏夜,无疑是在分辨她和过去有多少不同。刘独峰摸了半天胡子,陡然之间,神色高深莫测,语气意味深长,缓缓道:“圣上要见你。” 苏夜并不惊奇,秀眉扬了一扬,淡淡道:“鉴于米公公、蔡太师、傅丞相、梁太傅这些人,都已明白我是谁。我想,时候也该到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刘独峰笑笑,反问道:“你的信心竟如此强烈, 猜到官家仍愿意见你?” 苏夜道:“我对他, 对我自己, 都很有信心。如果你是他,你会不会继续召见我?” 刘独峰不假思索, 爽快地道:“不会。” 苏夜笑道:“所以他是皇帝,你不是。” 刘独峰哑然,想了想前后两句话的联系, 发现根本不存在联系。苏夜仅是嘴上不饶人, 非得呛他一句才舒服。他终于想起, 这正是当时在碎云渊毁诺城,她飘然进入密林, 向他侃侃而谈的可恶样子。与此同时, 他必须承认, 她的见解亦有道理。 世上确实没有任何人, 敢把五湖龙王引荐给皇帝。 龙王武功高的出奇,而且胆大包天, 而且常年与官府作对, 而且全身裹在一袭黑衣里, 连眼睛都不肯露出来。这么一个神秘的黑衣人, 倘若在面圣时忽然发难, 打算一举击杀天子,那么无论附近站着多少侍卫,都无济于事。 米苍穹修为深不可测, 有足够的本事上前拦截。怎奈皇帝从未练过武功,别说内家真气,连拳脚功夫都粗疏之至。米苍穹保得住自己,保不住他。等他抽出长棍,朝天一棍当头砸落时,皇帝极可能已经死了。 相比之下,大家对苏夜倒都很放心。这也许是因为她的美貌,无形间迷惑着他人,让人不愿相信她会生出坏心;也许是因为她和金风细雨楼关系匪浅,做事前需要多想想苏梦枕;也许是她武功不如米苍穹,发难之后未必得手,且只有死路一条。 她进宫面圣,一次不够,还面了两次、三次、四次。蔡京、傅宗书等人极其不高兴,但只是不高兴、感到受威胁而已。 她已经认识了皇帝,深得他的喜爱和欣赏,所以无人能够阻止类似事件发生。就在一个多月前,她还进宫见过一次驾,叙述她“闭关静修”的心得,令赵佶龙颜大悦。 如今风云变幻,她自行揭开伪装,引发一场上至宫廷,下至朝廷的大震荡。遇仙楼之战刚过去,立即有人入宫进言,对着赵佶痛陈厉害,告了她足足半个时辰的状,说她是南方水贼首领,犯过足以斩立决的重罪,应该派人通缉捉拿,而非把她当什么“仙师”,主动召进宫城。 据刘独峰所言,赵佶经历了一场典型的危机反应。他先是愕然、惊讶、后怕,心下五分惊恐五分恼怒。然后,才过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他想起她的迷人仙姿,当场换了一个态度,拒绝相信进谏的“忠臣”,反倒怀疑他们居心叵测,因苏夜得宠而诬陷她。 因此,他不顾米苍穹、公孙十二等内监首领的劝阻,坚持见她一面,听她亲口述说真相。 说实话,她并非只是美丽动人,还给过他许多实在的好处。无论她替他按捏穴道,将先天真气打入他体内,还是献上散发清香的药丹,请他嚼碎服用,事后他都神清气爽,耳聪目明,走路时微微带风,似乎回到了年轻时候。 他贵为天子,却舍不得放弃这些好处。 别人说的越多,他越不耐烦。诸葛先生曾苦口直谏,惹他厌烦,此时终于轮到对立一方的官员。他认为,即使她真是水贼首领,那又如何?至少她肯赠他仙丹,担忧他的身体。比起那些口吐莲花,却送不上灵药的禅师、道长,她已经算是忠心耿耿了。 詹别野神秘死亡,林灵素入山修行,他急需另外一位高人,代替他们的位置。蔡京给他推荐过七八人,但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苏夜。 今次他召她入宫相见,表面十分凶险,前途莫测,实际上他心中已有成见,不由自主地偏向这位“仙子”。蔡京想依靠进谗,让她陷入危机,得先找到一名容貌更美的女子,才有可能成功。 刘独峰说话时,眼光从未离开她的面庞和身段。他赫然发现,她不再把精气敛于毛孔之中,故意弱化武功修为,所以,他竟吃不准她的具体方位。每当他暗中凝气,想要找出她坐姿中的破绽,便觉她身形飘忽朦胧,既像实体又像幻影。别人一出手,她便如同水中倒影,悄然粉碎破裂,出现在其他地方。 也就是说,假如她全力出手,他必死无疑。再加一个米苍穹,也未必会起到多大效果。这个发现令他震惊,也令他忍不住悄悄赞叹。 他此生绝不会知道,冥冥之中,苏夜救了他和他部下的命。但他永远都记得,五湖龙王曾特意在乱葬岗上等他,把他形容为搅屎棍。他讨厌这个比喻,因为它非常恶心。不过,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他至少是搅屎棍,而不是屎。 刘独峰想起乱葬岗,以及九幽神君化成的浓黄尸水,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他赶紧遣开思绪,平静地道:“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负责送你进宫。” 苏夜讶然笑道:“居然惊动你的大驾?万岁爷莫非是怕了我,在见我期间,也得要几名高手在旁相陪?” 刘独峰冷然道:“你何必明知故问。历数京城诸多势力,不怕你的人,绝不超过十指之数。但刘某只送你到宫门,把你交给米公公,便万事大吉。” 苏夜莞尔一笑,笑道:“好吧。请你放心,也请你在见到诸葛小花时,让他和你一样放心。我明白你们的担忧,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刘独峰沉声道:“什么?” 苏夜微笑道:“但是,当今圣上的处境正如苏梦枕。假如我想暗算杀人,他们早已死了,轮不到刘大人你来担惊受怕。请吧。” 刘独峰之所以关心这件事,除了对朝廷一片赤诚之外,也因为苏夜结识皇帝,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他向来心思细致,顾虑众多。事实上,他并不支持赵佶再度召见苏夜,也帮着劝过几句。他太明白这些江湖枭雄了,亦明白他们个个心高气傲,不喜欢委曲求全,甚至可能一时冲动,犯下无可挽救的大错。 苏夜为了使他安心,说得十分中肯。以她、以程灵素的能力,若想弑君犯上,已经得手了起码三次。就凭皇帝整天不安于室,跑出去寻花觅柳的毛病,她在街上都能找到下手机会。而一爷、舒无戏等人能否成功护驾,也是一个值得怀疑的问题。 可惜,她解释的再多、再诚恳,只要她武功还是这么高,他就无法彻底放心。最糟糕的是,赵佶极讨厌诸葛神侯那张老脸,很少主动请他进宫,导致这位武功位列朝中第一,亦是天下第一的当世高人,被活生生排除在护驾人员之外。 刘独峰带上他动辄乱跳的心脏,坐着软轿,当先领路。苏夜去换了那身白衣,乘坐白马,优哉游哉地伴在他轿子旁边。这一路上,他们吸引了无数惊怕、惊叹、惊艳的目光。 这些目光当然不是为了刘独峰。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只要穿着衣服,便没人在意他穿的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式。他只是深切而确实地体会到,五湖龙王这个名字,在江湖里的实际意义。 米苍穹照旧带领两名小太监,在宫门处迎接他和苏夜。小太监均手拿拂尘,低眉顺眼,像是伺候惯了这位地位至高无上的大总管。刘独峰与他攀谈几句,把人交给他,心中忽然产生浓厚的荒谬感。 他离开之时,回头看了一眼,恰见米公公的紫冠蟒袍,苏夜的如雪白衣,在宫门之内闪动一下,旋即消失了。 苏夜觉察到背后目光,却无暇管他。她将刘独峰抛在脑后,改为和米苍穹并肩而行,慢悠悠地走在漫长的巷道上。 米苍穹神情庄重,缓步前行,庄重里透出一股慈祥和蔼。他的脸更红了,简直红透了,衬得须发更加银白光亮。他见到她的时候,和过去一样招呼、问候,亲切地寒暄几句,似乎毫不在意她的真实身份。他说,皇帝只有几句闲话想问,绝非有任何不满。 他曾经提醒方应看,说遇仙楼宴席绝对不会平安无事。事实证明,他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但他想的是,龙王有可能从外杀入,围攻席间之人,半点儿没怀疑过苏夜。 赵佶异想天开,明知她是江南的五湖龙王,却一厢情愿地相信她,每一句都在为她开脱。对此,米苍穹劝是劝过,却未抱希望。他太熟悉这位天子了,太了解他的弱点。 他能因相貌出众而宠信别人,自然也会因为同一个理由,偏心于明丽秀雅的苏夜。 他劝解无果,只得躬身答应,按吩咐办事。一切意见,他都会等返回内宫居处之后,与方应看促膝对谈。不过,两人漫步甬道时,他仍然做了一件毫无必要的事。这件事,他是受人之托,无法推辞。像他这么一个人,有时也有推辞不得的人情。 他走着走着,脸上神色不变,右边肩头忽地微微一耸,同时向右轻晃。一股充满浓烈老人味的汹涌气劲,被他轻晃而出,撞向苏夜左侧身子。 第四百四十章 刹那间,米公公感到一阵紧张。 世间大多数人, 乍然面对五湖龙王时, 都会有点紧张。米苍穹以为自己不一样, 不一般,事到临头, 竟无法免俗。他本身就颇为忌惮她,何况这次是他先动手。倘若她大怒翻脸,不管不顾地闹上一场。那么, 别人也许可以无事, 他肯定要第一个倒霉。 他两道银眉抖动不已, 几缕长须亦无风自动,身上蟒袍随着劲风扬起, 袍角猎猎飞舞, 像是被风吹向了苏夜。 这股尖锐猛烈的内劲, 射到一半, 忽地分成三股,一股笔直如利箭, 两股画出浅浅弧度, 犹如方天画戟的尖端。三股劲风, 连续射向苏夜三处重穴。 苏夜恰于此时侧过头, 含笑望着米苍穹, 笑容真诚极了。米苍穹比她大着几十岁,可她看过来,那眼神就像看着胡闹的孩子。她身子纹丝不动, 脸上不动声色,没事人似地硬捱了这一击。劲风碰到她衣裳,倏地消失,既没有四处激飞的细小气劲,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它只是单纯地不见了。 米苍穹常年侍奉天子,所以见惯了绝代佳人,无论是深宫内院的,还是青楼楚馆的。但是,他历数众多美女,想从里面挑出与苏夜相似之人,居然办不到。 她的魅力的确在于容貌,更在于无孔不入的影响力。即使她突然毁了容,变成一个丑八怪,旁人还是会害怕她,也会继续慑服于她的惊人气势。 她朝他嫣然微笑,仿佛春风拂过大地,令御花园中的百种奇花齐齐开放。然而,米苍穹却觉得,花瓣绽开时,露出的并非花蕊,而是利齿。一百支鲜花,如同一百只诡异怪物,包围着他,发出让人惊惧的磨齿声。 他老脸倏地一红,红的像是要滴血。这是他内息提升至巅峰,在经脉中飞速流转的表现。内息运转一周天,幻象立即逝去。他重新看见苏夜的脸,但这时候,她已经扭回了头,满脸若无其事。 米苍穹瞟她一眼,目光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又迅速收回。他紧张之余,微觉惊讶,同时还确定了一件事。众多情绪加到一起,使他顾不得做表面文章。再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何必去做什么文章? 他刚看回前方,只听旁边传来短促的笑声。苏夜先笑了笑,才平静问道:“公公想死吗?” 话甫出口,她身后跟着的小太监立即呼吸一停,抬头看向她后脑,身体也随之紧绷,显见十分紧张。米苍穹抖动胡须,惨笑几声,用同样冷静的语气答道:“我年纪都这么大咯,死也无妨,怕只怕你不敢动手。” 苏夜笑道:“我确实不敢。” 她一边走,一边瞥着两侧的宫墙。米苍穹特意带她绕远路,为的正是这一击。这条深巷里,除了一些做粗活的粗使宫女、新进内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她叹了口气,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丝毫不怕被人听到,柔声道:“不过,你再这么试一次,我就敢了。甭管啥后果,只要有公公你陪葬,我便觉得物有所值。” 米苍穹面不改色,亦叹息道:“恕我孟浪。我好奇五湖龙王的真实功力,才出手试一试你。万岁爷身边大小事务,饮食起居,由我独自把关,所以我不得不事事小心。”苏夜笑道:“我懂了,这话的意思是,假如我想买通某个人,给圣上下毒,那么送你金银珠宝,是最省力的途径?” 米苍穹的惨笑变成干笑,笑声由沙哑变为尖细,其中绝无愉快之意。他并未回答,因为苏夜显然十分恼怒,正在找他的事。像这样完全不害怕他、不顾忌他、对他一无所求的人,他已很多年没见到了。 要知道,即使是诸葛神侯、蔡京、刘独峰这等显赫人物,但凡想影响赵佶的决定,都难免求助于他。他们经常找上他,求问他的建议,请他代为说几句好话。有些时候,皇帝龙颜大怒,拒见某个臣子,有他在旁边帮忙提一提,劝几句,十有八九能劝的他回心转意,甚至转怒为喜。 因此,他的地位与方应看相差仿佛,既遗世独立,又至关重要。两人联手创立有桥集团,用他的名字命名这个势力。表面上,有桥集团两不相帮,永远保持中立,其实绝非如此。 常人会往最坏处想,认为未来的某一天,苏夜也要因为某件大事,被迫屈尊向他求助。可他一见现在的她,就看出她绝不是这种人。 她做小姑娘时,也许还乐意求人帮忙,可她已经是五湖龙王。米苍穹有理由相信,真到穷途末路的一刻,她宁可拖他一起死,也不愿折腰屈膝。 他默然无语,苏夜便自顾自说下去。她把两名小内监当成透明人,想了一会儿,又从容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米苍穹嘿嘿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苏夜笑道:“可是,你把话说得不尽不实。你在试探我,想探看我的伤势,瞧我伤的有多重。要是你一撞,我便吐血倒地,那还有啥好说?你今天把我抓在手里,从此以后,有桥集团便可号令十二连环坞。可惜我一切如常,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你摸不清虚实,只好给我赔个罪,希望我别和你计较。” 她声音十分好听,无论喜怒哀乐,都韵味十足,让人想多听几句。说到这里,她再次侧头,凝视着米公公的眼睛,微笑道:“公公你这一类的人,我见多了。我只想问,假如我非要计较,你打算怎么办呢?” 米苍穹笑意愈浓,笑的像只可爱的老狐狸。他眯起的眼睛里,射出针刺般的锐利光芒。 他不再回避,坦然说:“若在平时,你不来惹我,我也不惹你。但你差点杀了雷损和苏梦枕,必有重大图谋。在这关头,你绝不会轻易向我出手。我出了事,你只有迅速逃出宫门,浪迹天涯这一条路可走。你舍得吗?” 苏夜微微一笑,忽然问道:“你这样做,小侯爷知道吗?” 米苍穹淡然道:“他不知道。万岁爷召见你,乃是临时起意,小侯爷并不知情。” 苏夜笑道:“好。” 她说完这个好字,闭上了嘴,再没说一句话。米苍穹本以为她会再纠缠一会儿,见她干脆利落地住口,反倒意外。所幸他想探听的事情,已经被他在心里暗中掌握。苏夜承认她不会翻脸,亦令他松了口气。 他吐出一口重浊气息,长须自然垂下,双肩亦落回正常位置,拈须道:“请往东边走。” 苏夜见到赵佶时,赵佶正站在书案前面,手握紫毫,不疾不徐地写一张字帖。他听到宫女通报来人姓名,连忙抬起头,望向她,两只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像是在山间转过一条幽暗小路,发觉前方豁然开朗一样。 他本来想板起脸,作出不怒自威的样子,让她领教天子之怒,却怎么都板不起来。一个人武功练的不够高,就抵抗不了高手精神气势带来的压力,然后未战先溃。而他根本不懂武功,与其说未战先溃,不如说泥足深陷。 他眼神发亮,泛起柔和的光芒,尽显内心的欣赏与惊艳。然后,他陡然想起召见她的目的,轻轻咳了几声,笑道:“你来了。” 苏夜笑道:“是。” 赵佶注视她一清如水的双眸,忽觉软弱无力。他赶紧低下头,皱起眉,看着自己刚写出的墨书,淡淡道:“听说你是五湖龙王?” 苏夜淡然道:“那是别人给起的绰号。在官家面前,民女不敢称龙,也不敢称王。” 赵佶一下子舒开眉头,似乎要满意地微笑,却硬生生忍住。他所有的自制力都用在这里,仍在唇角露出一点笑意。事实上,两人刚打了个照面,他已兵败如山倒,只是硬撑门面而已。 在想清楚之前,他的本能已驱动了他,使他带着笑意道:“这有啥要紧的。反正朕知道,你们江湖人物的绰号只是叫着玩,并非当真。否则,方应看人称‘翻手为云覆手雨’,还真能呼风唤雨不成?” 苏夜愣一愣,正色道:“官家果然明察善断。” 这时,她和她对面的皇帝差不多,都在努力忍笑。米公公木然站在旁边,一张脸毫无表情,却在心底暗暗叹息。他心知肚明,不管蔡京如何巧舌如簧,摆出各种人证物证,只要皇帝一见她,那些证据立即付诸流水,变的轻飘飘毫无分量。 然而,他其实没资格笑话赵佶。连他本人,也得迅速运功抵御,才能抹消她在他脑海中留下的幻象。 赵佶终于结束了他的“奋力对抗”。他重新抬头,扯过另外一幅纸,对苏夜道:“来,你写一张字给我看。” 苏夜愕然道:“写字?” 赵佶流露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态度,笑道:“不错,你从乐府里随便挑一首,写给朕看,朕想瞧瞧你的书法。” 米苍穹一时情不自禁,把两只老眼闭了起来,不忍观看眼前的场景。苏夜不明白这个要求意义何在,他却明白。 赵佶一向相信字如其人,也曾因为蔡京书法冠绝当世,对他另眼相看。于是,这天才的皇帝想出了天才的判断方法,打算在苏夜写字期间,问出多日以来的疑问。倘若她字迹散乱,便证明她心中有鬼,说的是假话。另一方面,假如她笔笔气定神闲,沉稳古雅,那肯定是胸襟坦荡,直言相告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所以,他……他就信了?” “他信了。” 苏夜牵着她的白马, 缓步走在汴梁城的长街上。她容貌本就惹人注目, 外加每一步都风姿绰约, 无时无刻不在吸引他人目光。等他们发觉她是五湖龙王,又躲闪的躲闪, 悲愤的悲愤,仰慕的仰慕,不屑的不屑, 活脱脱一张众生相。 与她攀谈的人, 是花枯发的独生爱子花晴洲。 白马在右, 花晴洲在左,正好把她夹在中间。她说话之时, 屡屡面露微笑, 含笑去看他的眼睛, 直把他看的十分不好意思, 讷讷转头,才肯放他一马。 赵佶这次召见她, 前后花费了一个多时辰。 她奉旨书写乐府长诗, 左手用瘦金书, 右手用苏梦枕孤峭峻拔的字体, 全程铁画银钩, 笔锋绝不打颤。与此同时,她眼神明净,神态谦和而镇定, 大获赵佶欢心。他依然觉得她仙姿飘渺,恍若清风明月,一看便知心中理直气壮,说话绝无半点虚言。 赵佶并不吝惜他的金口玉言,说了好几句夸赞之词。米苍穹则微露苦笑,冷眼旁观这场堪称闹剧的试探。之后,苏夜一鼓作气,开始颠倒黑白……不,其实不算颠倒黑白。 她说,全是底下官员狐假虎威,蒙蔽天听,办事时无能之至,索贿时精神抖擞,她,一个不问世事,一心求仙问道的女子,才不得已挺身而出,替圣上维护江山社稷,令赵家天下金瓯永固。她所剔除的,均为狼心狗肺,辜恩负上之徒;她所扶持的,均为赤胆忠心,自愿奉献的臣民。 这种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的马屁,居然被赵佶全数笑纳了。事实上,蔡党一干人颂圣时,用的言词还要肉麻至少一倍。 以蔡京为例,曾有一次,赵佶提笔写了个匾额,趁他进宫面圣,让他评价一下。他竟站在匾额前方,瞠目盯视起码一刻钟,才作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高呼世上怎会有如此神妙的笔法,道君皇帝御笔一提,前后朝代的书法名家都要自惭形秽。 赵佶生活在阿谀奉承之中,且艺术天份极高,做事极为自信,自然不觉苏夜说话有何过分。他甚至认为,是她一身清雅,两袖仙风,才对他格外直率,不像俗人那样一心颂圣。 他这么想,倒也并非全错。但他想出的聪明方法,和垃圾一样毫无价值。把苏夜双手打断,让她用嘴叼着毛笔写字,字迹也会是这个样子。而蔡京被誉为当世四大书法名家之首,用字迹判断为人的话,他应该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才对。 苏夜使尽浑身解数,先洗清十二连环坞“谋反”的嫌疑,把它打扮成帮了朝廷大忙的义士组织,然后顺便泼人脏水,云淡风轻举出几个例子,证明不是她太厉害,而是官府太无能。她组建江湖势力,其实是尽己所能,帮忙筛选清廉贤明的官员。她之所以没直接承认,只因赵佶从未问过,同时五湖龙王身份地位,不值一提。 旁听的米公公作何想法,她不知道。但她拜辞之前,赵佶已是频频点头,眉开眼笑,说话时,嗓音都柔和了很多,明显是信了她的解释。尽管他施展“帝王心术”,再次对她进行警告,但那些不痛不痒的提醒,说上一万句,亦只会被她当成耳边风。 她沿原路折返,走回来时的内城城门,赫然发现花晴洲站在白马旁边,忐忑不安地等着她,令她极其意外。 意外归意外,他特意来找他,她总不能把他赶走,于是牵着马匹的缰绳,与他一路同行。她先挑起话头,告知他宫里发生的事情,让他觉得滑稽荒谬,提醒他以后千万别用容貌、衣着、笔迹等无聊东西,判断一个人的性格和品质。说完之后,他才笑问道:“你找我有事?” 花晴洲的俊秀文雅,有点像方应看,那股天真未经世事的气质,也能在方应看身上找到影子。然而,方应看擅长伪装,有时深沉睿智,有时稚嫩蓬勃,专门诱使别人对他产生好感。花晴洲则一派天然,纯属被父亲保护过度。 就像现在,他跑来找她说话的举动,当真只有少年人才做得出来。他们不知死活,不问利益,想这么做,便一声不吭地做了。不过,花晴洲犯傻之前,好歹多想了想,为了避免尴尬,预先求得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理由。 他迟疑一下,七分没话找话,三分小心翼翼地道:“爹要我来问,啥时候说出白愁飞、梁何、天下第七这三人的恶行。自……自那天以来,他和温师伯等了十天,仍未等到你的消息。” 遇仙楼当晚,温柔受到极大惊吓,花晴洲也不遑多让。他还不至于嘶声尖叫,泪流满面,因为白愁飞和他实无关系。但因此产生的惊讶震撼,在十天之后,依然啃噬着他的心灵。 花枯发不肯承认,但他知道,这个被他深深依赖的父亲,已经有点惧怕五湖龙王。那晚的印象太深了,并非一个人说忘记,便可以忘记的。奇怪的是,他反而不怕,他只是吃惊,然后失望到了极点。直到这时,他才进入莫北神所在的阶段,明白自己没有机会追求她。 莫北神认为追求无果,多和她说说话也好。花晴洲与他素不相识,却心有灵犀,隔空认同了这种想法。因此,花枯发疑神疑鬼,不知该不该自行说出白愁飞的事,他便自告奋勇,主动接下这任务,先到十二连环坞找她,询问之后,又来到宫城外面翘首以盼。 苏夜骤然想起这三位倒霉鬼,微微一笑,笑道:“原来花党魁在家里着急,唉,人都死了,说不说有啥要紧。” 花晴洲奇道:“但……” 苏夜笑道:“当时我告诉许天衣,说你爹爹、你师伯会负责宣扬这消息,让他先回去禀报温晚。事到如今,说不说似乎不重要了。如果花党魁很想说,尽管说出来无妨。不过,按照我的意思,我想再等等。” 花晴洲苦笑道:“爹跟我讲,如果梁何不傻,就该扬帆出海,跑到海外没人的小岛上,躲个十年八年再回来。” 苏夜平静地道:“这是一个好法子。他靠着顺从合作,从我这里换得一条命,理应珍惜生命。不过,很多人都该扬帆出海,却鬼迷心窍,硬要留在京城。噢,对了,你先上我的马。”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谈,讲完宫中经历后,路程已到三合楼一带,离花府并不太远。到了这里,附近受十二连环坞管辖,常能看到腰扎黑巾或头缚黑带的人,当街雄赳赳地行走。 他们全部对苏夜视若无睹,无意上前请安问好,似乎不知道她是五湖龙王。但她一声呼哨,一个手势,他们将立马合围上来,遵从她的吩咐。 她抬头望望天色,发现太阳开始移向西边。这些日子以来,天气越来越热,将近盛暑时节。之前她听说,雷纯原本住在江南的大宅中,因为雷损毕竟出身于霹雳堂。后来,十二连环坞取代雷门的霸主地位。雷损便把女儿移居湖北,远离敌方势力。 她无从打探雷纯的动向。原本预计去接雷纯的惊涛书生,也当街横死。但她直觉认为,离自己听说她情报的日子绝不会太远。 她仰头上望,瞪视着半空明日,明眸中露出迷离之色,眼里的幻彩竟比日光更强烈。花晴洲依言跳上马背,接过缰绳,呆看她一眼,诧异道:“怎么了?” 两人一马,逐渐接近重建过后的三合楼。三合楼客流兴旺,宾客极多,兴盛之势一如关七独霸京城的时候。苏夜遥望着它,目光在木楼外围绕了一圈,笑问道:“你还记得,米公公出手试探我内伤情况吗?” “……记得。” “那你知道,米公公表面四平八稳,只对皇帝一人忠心,”她又问,“其实偶尔和蔡、傅两人同流合污吗?” “……知道。” 苏夜连问两句,反把花晴洲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诧异地看着她,又扭头去看她盯视的方向,却看不出任何端倪。紧接着,他耳边传来第三个问题,“由此可以推论,米公公察觉我伤势不轻后,有可能向小太监发出暗号,着他们通知蔡太师。” 花晴洲只是缺乏经验,并不是傻。即使他做不出结论,也能听出苏夜语气里的寒意森森。他霍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似不敢相信她这么从容不迫。 苏夜终于收回目光,微笑道:“如果你是太师,你得知我受了伤,你明白我内功深不可测,每过一天,伤势就好转一分,你会怎么做呢?” 花晴洲当然不是蔡京,亦很难转换视角,从这些老奸巨猾大人物的角度思考问题。但是,苏夜压根不想听取他的回答。 她自问自答地道:“他啊,他一向擅长抓住机会,一个时辰、一刻钟都不会等。因此你该明白,为啥我出行时通常无人跟从,无人保护。” “……他们保护不了我,只会被我牵进伤亡惨重的激战中,”她说着说着,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快跑吧,回到你爹那里。” 她朱唇一张,吐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白马长嘶出声,奋蹄狂奔,奔向她手指的方向。那个地方,正是发党门下所在的花府宅院。花晴洲猝不及防,险些从马背摔落,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忽觉背后狂风大作,寒气侵袭如刀。他下意识回头一望,顿时目瞪口呆。 他这么一回头,看见了四个人,四个不知从哪里滑出,突然出现的人。一人用剑,一人用暗器,一人赤手空拳。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出诡异绝伦的气质,让人不敢轻易冒犯,个个均为难得一见的江湖高手。但把三人加在一起,捏在一块儿,都比不上第四人的一条手臂。 他的视野亦在不知不觉间,被第四人完全占据。 那人身着布袍,头戴面具,身形高大威武。他的出现毫无预兆,像是从空气里冒出来,然后自街旁三层小楼的屋顶飘落,坠往苏夜头顶。他飘落之时,身形不断扩大,威势直如神人天降,伏魔金刚跃下云层,让人光是看着,便觉惊心动魄。 第四百四十二章 苏夜一眼就认出这个人。 她太熟悉他了,熟悉到闭着眼都能勾勒出他的身形。他曾与达摩金身合二为一, 变成半神半人的存在, 最后败在诸葛先生的“浓艳枪”下, 还曾被蔡京的花言巧语煽动,藏身佛堂铜像之后, 暗算前去领取杨无邪的她,更曾悬崖勒马,先在南墙上撞的头破血流, 又喝了三杯御赐毒酒, 才大彻大悟, 承认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并因无梦女的遭遇而惊讶愤怒, 一怒参与谋杀方应看。 他当然就是元十三限。 他悍然现身, 流星一样迫近她, 而且带着他仅存的三个徒弟——鲁书一, 叶棋五,齐文六。花晴洲回头时, 正好看见师徒四人参差错落, 扑向被他们围在正中的苏夜。 这中包围对普通人来说, 相当于两只脚踏上黄泉路, 绝无生还可能。但在苏夜看来, 如果他们四位是去西天取经,她还会比较惊讶。 方才,旁边的酒肆里坐着个星冠羽士。他面对长街, 神态悠闲散漫,拿着酒盅自斟自饮,颇得酒中意趣,饮到高兴时,忍不住摇头晃脑,迷醉地望着杯中酒水。谁都不会怀疑他,谁都不认为他是危险人物,最多看几眼他的古拙打扮,再不赞同地摇头走开。 反正京中怪人多的是,没必要大惊小怪。 这位羽士喝着喝着,忽然双臂用力,掀起整张木桌。木桌被他震成无数木条,箭一样射向前方。这只是他的虚晃一招。木条之后,一大泼象棋棋子铺天盖地,笼往苏夜头顶,全是发自他普普通通的两只手。 每只棋子都有其独特的轨迹,蕴藏风雷之力。敌人要躲时,才会发现躲是躲不开的,只能奋力去拦,而这一拦,立即“飞流直下,平地风雷”,被棋子击的重则丧命,轻则头晕倒地。 羽士出手,苏夜迎面走来的青衣文士,亦瞬间抽出腰间佩剑,大喝道:“吾生而……哎呀!” 他相貌文绉绉,衣着十分文雅,像个再平凡不过的读书人。可他用起剑来,能羞死大部分成名剑客。他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大喊“吾生而有涯”时,闪电般向前冲刺,手中长剑如一支毛笔,当空工整敷陈,幻出万道剑光,直奔苏夜面门。 这套剑法叫“君不见剑诀”,名字来自李太白的诗词,剑意却像一大篇古雅灿烂的汉赋,华丽典雅到了极点,且有一种汪洋直下的气势,仿佛文思奔涌,藏不住亦挡不住。他用剑的一刻,当真是意气风发,顾盼神飞,由元十三限座下弟子,变成屈原、宋玉等文人骚客。 然后,这位屈原就涌身一跃,跳进了滔滔不绝的江水。星冠羽士是叶棋五,青衣文士是齐文六。苏夜在甜山来去匆匆,出刀杀了赵画四,转身直奔北边开封府,所以未能见到五、六两人。之后,元十三限为了补救自身伤势,突然出手,杀尽徒儿,仅逃去一个顾铁三。她想找他们麻烦,也没有机会了。 她只听说,叶棋五擅用棋子为暗器,而齐文六擅用剑,剑法不在燕诗二的“飞星传恨剑”之下。直到今天,她才有机会一睹他们的庐山真面目。 在现实世界,顾铁三、赵画四、燕诗二相继被她杀死,也仅剩一个鲁书一。不过,今天鲁书一与两位师弟对比鲜明,脸上灰暗无光,双眼看着师父师弟的时间,比看她还长。他虽努力做出战意勃发的样子,仍是口嫌腿正直,两条腿似乎不受控制,使他落在元十三限身后。 这也怪不得他。他以前是五湖龙王的俘虏,险些被龙王吓破胆子,老实合作期间,又口无遮拦,把龙王真身称为“姓苏的贱人”。若非元十三限亲至,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来。 在这三人里,他是唯一一个见过龙王,明白她多么厉害的人。因此,叶棋五和齐文六冲锋在前,甘为师父做开路先锋,他心里五味杂陈,宁可落后几步,瞧瞧形势再说。 他当然想不到,其实叶、齐两人,在动手的一刹那,同样有苦说不出。 燕、顾、赵死后,蔡京失去三名得力护卫,惊心之余,马上派人送信给元十三限,说他的六合青龙尚未大展拳脚,已成了三才青龙。 那时,元十三限困顿于练功瓶颈,无法把伤心箭诀、忍辱神功、山字经三大绝学结合起来,虽然收到了口信,却难以抽身进京。他坐困愁城,苏夜恰好消失三个月。谁知她一回来,没过几天,又再接再厉,弄死了天下第七。 这一次,元十三限终于忍无可忍,动身赶来京城。他刚到,便出现遇仙楼中的变故,让他得悉两名凶手其实是同一个人,都是十二连环坞的五湖龙王。 他是何等人物,怎能容许别人冒犯他的威严,顿时杀气腾腾,打算杀她立威。 蔡京的行动速度,几乎比得上苏夜的轻功。雷损曾通知他,说苏夜自己受伤不浅,要杀她,如今是最好的时机。蔡京意动之后,并未冲动行事,发觉无法遏制赵佶召见美人的心愿,赶紧去托米苍穹,请米苍穹代为确认,看她伤情是否和雷损说的一样。 米苍穹以内家真气撞击苏夜,发觉她心跳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不够稳定平缓,便证实了雷损提供的情报。 他遣人送出“是”的信号,由蔡京转告元十三限。元十三限此人,向来率情任性,随心而为,不像所谓的正人君子那样虚伪,既愿意把高明武学传给祸国殃民的奸臣,亦十分愿意趁人之危。他收到信号,森冷一笑,率领三位仅存的徒儿,前来围杀受了伤的龙王。 不过,苏夜内伤沉重,他本人神功也未能大成。甜山老林寺里,天衣居士用禅机点化了他,破除他久久不消的魔障,才成就他绝无仅有的神奇功法。这个时候,他脾气还是那么阴沉暴虐,为人还是那么蛮不讲理,武功却比不得老林寺的元十三限。 即使如此,在六合青龙看来,他当然是当世无敌的第一高手。连蔡京都信了元十三限本人的话,认为只要时机合适,他去对付诸葛先生亦不在话下。请他来杀区区一个龙王,简直是杀鸡非得用牛刀。 于是,他们今日注定要吃上一惊,先信心十足,再不可置信,最后或垂头丧气投降,或夹着尾巴逃跑,或干脆死在道路中间,事后被人拖走。 如果叶棋五、齐文六事先问过刘独峰,一定有着相同感触。苏夜和花晴洲说话,刻意隐藏实力,收起那层因功力太深而生的隔膜。那时他们偷偷看她,并没发觉有什么异常。但即将出手时,他们当即发现,自己竟然吃不准她的准确方位。 这种情况,他们只在元十三限那里见过。元十三限神威无穷,拥有凡人不敢想象的力量,令人看都不敢看他,一旦仔细去看,准会身不由己,气馁地折服于他的庞大气势。苏夜则是虚实相生,飘忽不定,让人难受的想捶胸大叫。 叶棋五只打一枚棋子的话,似乎注定落空,所以他倾囊尽出,车、马、炮、士、卒……一股脑儿兜向长街,心想这样一来,她总躲不过去了。与此同时,齐文六剑光极尽铺陈夸张,剑气纵横捭阖,卷起一片无懈可击的剑风,也认为至少可以刺中她一剑。 结果,叶棋五距离较远,运气较好,不必在生死之间挣扎。齐文六与她正面相拼,一句“吾生而有涯”尚未说完,就变成了“吾生而哎呀”。 他这场有涯的生命,尚未来得及绽放光彩,立时跌入了无涯的刀光,得以领教“以有涯随无涯,殆矣”的道理。 他出剑同时,苏夜的人已经离开原地,冲天而起,迎击下落的元十三限。人起,潮水似的刀光亦随之涨起。弹指间,浪潮呼啸汹涌,浩浩荡荡,充满齐文六身畔的每一寸空间。 叶棋五那一把十枚棋子,全部不堪一击,一遇刀风,当场弹开,凌空打了几个旋儿,再受刀风所激,射向急冲而至的齐文六。 第四百四十三章 元十三限用的,正是赵画四的独门绝技“丹青腿”。 他双腿荡出先天罡风, 以雷霆万钧之势, 飞踢苏夜头脸, 一时间漫天腿影,偏偏又能清楚地看见他的高大身形。这种感觉十分古怪, 让人无从抵挡,辨不清他腿法虚实。 此招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每一腿都是结结实实的, 绝无半分虚假。对手被他踢中一下, 犹如被一千只铁锤同时击中, 根本不是凡人能够承受的力量。 他皱起浓眉,唇角略带狰狞笑意, 致使脸容透出一股阴森之意, 和他罩着的铁面具一样阴沉。他之所以皱眉, 是因为目睹苏夜仰脸看他, 向他露出微笑,显然信心极其充足。 这是他出道以来, 极少在敌人那里看见的神情。她竟不吃惊, 她竟在等他, 只差对他说一句“好久不见”了。 下一秒, 他一脚踢中夜刀刀尖。夜刀向来无坚不摧, 竟被他踢的微微晃动。刀尖流光四散飞舞,如夜色中飞动的流萤,真难相信是同一柄刀造成的奇景。 两人齐齐一震。苏夜气竭下落, 元十三限却目射奇光,借着夜刀劲力,当空翻个筋斗,变成头下脚上的姿势,双掌连环不绝拍出。 这自然是顾铁三的“挫掌”。但顾铁三用拳,他用手掌。掌中气劲如剑,虽不及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却也锋锐绝伦。掌影飞袭,仿佛千柄利剑同时往下刺来,凭他一人之力,组成了一个异常凌厉的剑阵。 两人下方,齐文六骇然惊叫。动手之处,他剑势受夜刀牵引,情不自禁扩向四方,大开大阖,以汉赋的典雅华瞻,克制潮水般袭击他的刀光。谁知刀光目标不是他,移向上空的元十三限,使他双眼压力顿减,看清眼前五枚、背后五枚,一共十枚棋子,歪歪扭扭打向自己。 他当场后悔了,后悔自告奋勇,当街迎向五湖龙王,并拔剑刺她。之前,他对鲁书一的惧怕有点不以为然,直到此时,才意识到那绝非胆小之故。 元十三限有心救他,却力不从心。双方交手总共两招,他已经全力以赴。 他必须承认,她是除诸葛小花之外,他生平仅见的可怕敌人。更糟糕的是,诸葛小花喜欢故作姿态,在取胜后放他一马。五湖龙王却不可能这么做,只会尽力施为,生怕无法杀死他。她那种充沛到过分的自信,更令他心底大为警惕。 因此,齐文六是死是活,只能看他本人的运气。 双掌没入黑沉沉的刀光。刀光蓦地收敛,敛成一道细细墨线,宛如天边一线海潮。刹那间,元十三限看着苏夜宁定的脸庞,实际看到的,却是天昏地暗,海天一线,天地均因这一刀而黯淡。 视觉与大脑印象相互冲突。然而,他名叫“起承转合”的绝招,也可以让人生出相似错觉,所以无需太惊讶。 这时他想出招,已来不及。他左手一捏,凭空抛出一枚气针,暂时阻挡刀锋来势,右手反撩,抓住飞过身后的一根木条,交回左手。至此,他双手各持木条一端,把它当成短短的木杖,厉喝出声,面无惧色地迎上夜刀。 “一线杖”以守代攻,运劲巧妙到了极点。他多年前诛杀夏侯四十一,用的正是这一招。夏侯四十一持利剑当头劈落,劈在他木杖之上。剑杖中的力量一起爆发,反噬其身,使他还不知怎么回事,便周身骨骼寸断,当场气绝身亡。 但这种恐怖效果,仅存在于修为不如他的敌人身上。 苏、元两人头部处于同一高度,视线交汇,心境却截然不同。如墨刀锋下落,划出夺天地之造化的神妙轨迹,一刀重击木条。 齐文六尖声叱道:“烽火照西——啊!” 他飞身纵起,身如烽火,剑似飞虹,一剑挥向叶棋五的棋子。也许他是慢了一步,但以剑护身,至少可以只伤不死,有机会离开这个万分凶险的泥沼。 可惜,他眼光毕竟差得远,完全料错了交手双方的下一步走法。元十三限本想避开他,却未料到他纵身飞腾,匆忙间,双脚分毫不差,踏在他两边肩膀。 元十三限的大喝、齐文六的惨叫、苏夜的怒叱,轰然爆发,犹如滚滚惊雷,滚过长街上空。三里之内的人均听见了这声巨响,登时面面相觑,心脏砰砰乱跳,产生大难临头的预感。 木条折断,刀锋剧震。巨响过后,千万道劲风激射狂飙,轰轰扬扬,如同毫无预兆刮起的旋风。可这并非旋风,而是罡气。别人碰到它时,罡气将透体而入,摧毁所过之处的经脉与血肉,令人负上沉重的内伤。 元十三限低声怒吼,面具后面,脸色变了又变,变的青中透黄,眉间反而浮出一股黑气。夜刀刀劲的顺逆之势,与他预料的正好相反。苏夜逆行先天真气,将大小周天倒转过来,不但暂时改换了气穴位置,还逼得他也逆行内息,与她正面对抗,总算没有吃上大亏。 若说刚才他感受到的,是黑云压城,沧海怒潮,这时黑云尚在,天地却陡然倒转,造成他当街倒立的错觉。直到两人分开,这阵幻觉才彻底消失。 他胸口隐隐作痛,丹田震荡不已。但苏夜本人,也为此付出不少代价。木条折断时,她飞退十来丈距离,口喷鲜血,面色苍白如纸,接着涌起不正常的赤红血色,只有那对眼睛还闪闪发亮,透出她愉快欣喜的诡异心情。 这简简单单,大巧若拙的一刀,竟能破去他的杖法,令他双手颤抖不已。他透过双腿卸力,将刀劲导引至地,却已顾不得脚下是徒弟而非大地。 齐文六惨叫之时,肩骨齐齐断裂,被师父踩的粉碎,身体像根柔软的面条,哆哆嗦嗦往下滑落,最终软瘫成一团软泥,虽未死去,却出气多入气少,双眼亦失去了神采。 叶棋五跃出酒肆,有意参战助阵。到了这时,他前冲之势霍然中止,心里、脸上共同升起惧意。他害怕,不仅因为六师弟当街躺下,还因为元十三限落地时,向后退了一步。 他从未见过师父退后,更未想到龙王一刀之威惊天动地,浑然天成,仿佛把暴风骤雨的力量凝于刀锋,一刀直劈而去。他光看,便看的毛骨悚然,难以想象元十三限怎样出手化解,竟让龙王也吐血受伤。 苏夜吐血,乃是他心中仅存的安慰。他想,原来她受伤是真,此时还伤上加伤。既然能受伤,当然也可以伤重而亡,今日胜负未分,尚不知鹿死谁手。 他正这么幻想,突然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 元十三限长袍随风飘荡,背影一起一伏,显见呼吸有些辛苦,与平时大相径庭。苏夜抹去唇角血迹,站在他对面,胸口亦剧烈起伏,艰难地吸着气。她脸颊沾了几点血,愈发衬的她肌肤娇嫩无瑕,且她笑意仍在,整张脸散发出诡艳的容光。 鲁书一刚刚落地,一看当街而立的两大高人,当即足底使力,向上弹起,回到来时的屋顶上。他脸色还是那么惨淡,偶尔瞥一眼叶棋五,竟透出鼓励他有样学样的味道。 这是因为,他看见了元十三限面具缝隙里的双眼,也观察到元十三限的仪容体态。 苏夜屡受重创,元气大伤,确实是人人都明白的事实。然而,元十三限状况还要糟上十倍。他在那里喘个不停,双眼血红一片,面具下方隐约渗出血滴,搭在腰间的右手战栗不已,竟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走火入魔,是江湖高手最害怕的事情之一,轻则功力倒退,浪费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光,重则全身僵如木石,七窍出血而死。 想解决这个问题,任何人都必须盘膝静坐,平心静气,守住灵台一点空明,越是顺其自然,越容易恢复如初。但身临其境,大多数人肯定要惊慌失措,哪还记得什么修心养气,心境空灵,忘记走火带来的恐怖后果。 元十三限正处在这样的危急关头。 他伸手至腰侧,准备拿他带在身边的“伤心小箭”,一箭射穿苏夜心脏。但这只手越伸越慢,伸到箭壶开口的时候,活像老人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他多年修习的《山字经》,乃是颠倒错乱了的版本,尽管被他强行补足修炼,仍埋下了无穷无尽的祸根。 老林寺中,他和天衣居士对话,陡然灵机一动,破悟了经文的错误荒谬之处。悟道同时,由于他心浮气躁,周身练岔颠倒的真气,全部逆流而归,反攻他气海中的真元,致使他失神伤元,走火入魔,困在达摩像中动弹不得。若非天衣居士点化,他将会活活饿死在那里。 悟通了尚且若此,执迷不悟时更不用说。苏夜获悉这件事后,既觉好笑,又觉可以利用,遂深深记住了它,终于在今天派上用场。 元十三限看似不可一世,具有神、魔、佛的非人威能,但每一次出招,都像手持火把,在火药堆附近跳舞,随时可能引爆隐患。 他自身早就有所察觉,却自视甚高,认为世间没有人能够令他走火入魔。何况,他练成伤心箭诀后,对付过的人屈指可数,再未想到激斗期间,内息竟可会被别人诱引着逆流,强行引发这种最为糟糕的结果。 苏夜与他硬拼,一刀过后,内伤从有点严重,加深到非常严重,却得到了令她满意的结果。到元十三限手足发颤之时,这场激战已相当于结束。 两人相对而立,直视彼此。她眸光深沉明净,莹然生辉。元十三限的双眼却红的像血,透出不可置信的狂乱之态。 鲁书一想都不想,断然转身,飞掠过重重屋顶,一路掠向远方。他身影尚未消失,长街两头,涌来身着黑衣,面容肃杀的大队人马。 第四百四十四章 黑衣人气势汹汹而来,冷静从容而去。 五湖龙王的地盘, 永远明松实紧, 一呼百应。苏夜和人动手之后, 甚至无需亲自出声发令,自然有人呼哨示警, 尽聚周围的十二连环坞帮众,结成大阵,以相差无几的速度围向敌人, 防止有人逃走。 他们离开之时, 队伍里多了一架马车。马车里面, 躺着元十三限、叶棋五和齐文六。 这时,齐文六未能得到及时救护, 已经咽了气。元十三限周身僵冷, 面容透出佛像般的金纸色, 全身上下, 只有五官能动。其他地方都像先冻僵了,再关节脱臼, 即使奋力勉强移动, 也会慢到令人发指。 叶棋五觉悟比不上鲁书一, 大惊停步时, 已经无力回天。他打也打不过, 逃也逃不掉,眼睁睁看着元十三限被担架抬走,才面如死灰, 放弃拼命一搏的打算,老老实实在原地站着,然后也被点了穴道,扔进车子。 就苏夜本人而言,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大。但今日交手场面惊世骇俗,先天罡气爆发时,爆出类似惊雷的响亮声音,遍传附近几条街巷。她要强行压下流言,根本不可能。单一个逃走的鲁书一,便能把此战的结果宣扬出去。 京师好事之人四处打听,得知有个戴面具的神秘高手突袭五湖龙王,反而当街战败,再打听一阵子,有一些内幕消息传出,使他们发现这位高手,竟是位列“老四大名捕”的元十三限。 他沉寂已久,此番复出,竟在极短时间内一败涂地,战绩根本衬不上他的身份。 他们不知苏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受了必须静养的重伤,只当她武功高到无人能敌。元十三限为何出现,为何向她出手,身边之人又是谁,比起苏夜的惊人神功,统统光彩尽失,沦为普通问题。 倘若用数值来衡量,那么,这一战耗时不到一分钟,却让她上涨了一万威望。而元十三限未死,落入她手中的情报,也因街上人多口杂,渐渐散播至大街小巷。 苏夜返回十二连环坞,再也没有出门,并谢绝一切宾客访问。她静养的第一天、第二天,连续下了两天大雨,第三天云散雨收,天气晴朗明媚,炽热阳光直射大地,重现盛夏风景。 前两天,她躲在静室里,偶尔召见几个人,问问外面的情况,过得十分悠闲。今日早饭过后,她才迈步出门,来到那间守卫森严的囚室,连续推开三重石门,去探望那名行动不便,身份又十分微妙的囚犯。 元十三限面容枯槁,仰躺不动,似在闭目养神,听见她缓步走近,便用鼻子发出一声冷哼,尽显不屑之意,完全不理会她手握生杀大权,随时都可以杀了他。 他受她独门手法禁制,身上并无铁链、绳索等禁锢,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终日独卧在此,与床顶作伴。 他在受制之初,曾经强行用真气冲穴,致使走火更深,险些落得个半身瘫痪。若非程灵素及时发觉,救都救不回来。之后两天,他总算想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行为、言语略有收敛,亦很少和人交谈,与其说无惧生死,不如说他沦落到这个地步,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事实上,他心情的确糟糕透顶,每日胡乱琢磨,拼命挤进牛角尖,至今无法从打击中恢复过来。 他一生当中,自视甚高,过高,太高,总是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为自己运气不好,而诸葛小花太奸猾。他发自内心地认为,如果与蔡京合作,钳制诸葛的“官场势力”,创造公平对决的环境,便一定能够骑到诸葛头上,一洗过往的种种耻辱。 然而,他每一次挑战诸葛神侯,均以落败告终,又气又急。他越心急,就越无法把三种绝学融会贯通。可叹的是,他屡受挫折,为人仍然疯狂高傲,视众生如蝼蚁,自以为除了诸葛,别人都不在话下。 正因如此,他听闻天下第七惨死,才自觉大失颜面,愤而入京,率领徒弟袭击五湖龙王。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轻易解决这个对手,风光无限地回山继续修炼,却在三五招之间走火入魔,站在原地任人宰割。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更让他羞愤至极。 这次打击之大,差点比得上他被小镜砍了一刀。输给诸葛神侯,尚可寻找理由,输给一个妙龄女子,又算怎么回事?那时他极度伤心,这时他极度震惊。震惊引发挫败,挫败引发自暴自弃。他既自暴自弃,便无所谓死活,选择用鼻孔和冷哼,冷然面对所有来看他的人。 苏夜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眉间有刀疤,脸上有恨意,身形挺直如木乃伊的老人。卧床受制的元十三限,近似她在黄河大堤上见到的那一个。那个至少血还没冷,还记得惊艳她的容貌。这位则对她殊无好感,全凭一股傲气,才不像年轻人似的,朝她大喊大叫。 他毕竟是老了,作出许多恶行的同时,也承受过许多折磨。 她打量他时,再度感受到衰老的威力,并深深体会到他的苦楚。她自然不生气,只把椅子拉到床边,坐进去,展颜笑道:“你状况好了很多。若师姐没说错,你胸口如大石重压的感觉,已经无影无踪。” 元十三限不理她。 她说:“今天我收到消息,你大徒弟鲁书一失踪了。有人在黄河渡口见过他,他搭了只船,一路顺流东行,不知要去哪里。” 元十三限还不理她。 她想了想,依然满脸笑容,笑道:“所以,我们来谈谈。” 元十三限继续不理她。 这是一间非常简单的石室,谈不上多么不舒服,却只有生活必需设施,无聊到了极点。元十三限不盯床顶,便只能去盯墙壁、地板。与这些东西相比,苏夜真是姣花软玉,令人眼前一亮。但他最不想见的人,第一是诸葛小花,第二就是她。 苏夜不再说话,向后倚着椅背,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耐心等候他作出反应。等了许久,元十三限忽然开口,用低沉嘶哑的声音道:“有啥好谈。” 苏夜笑道:“别这样,不然你长着那张嘴,只是为了吃东西的吗?” 元十三限再度沉默。 苏夜心知他不会主动说话,遂叹了口气,淡淡道:“既然你听得见我说话,那我就说了。今天我来看你,是想告诉你。你身负三大奇功,却练成这样,其实并非你的过错。” 话音未落,元十三限肌肉抽动,连连冷笑。笑声中有愤懑,更有辛酸。无人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如同他体会不了她的用心良苦。但在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听听她的话,因为她提到了他感兴趣的事情。 苏夜回以微笑,“三鞭道人奉蔡京之命,给了你假的山字经。他不敢自行伪造赝品,怕你一眼看出来。因此,他颠倒了经文顺序,抽走一些书页,篡改许多用词和句子。他们的用意是,让你照书修炼,练成一个疯子,与你的同门师兄作对。” 元十三限骤然剧震,厉声道:“你放屁!胡言乱语!” 苏夜笑道:“我没放屁,也没胡言乱语。以你的天赋才情,如果拿到真正的经文,绝不至于困扰这么多年。你每走一步,便遇上无数凶险,难道就没怀疑过经书自身有古怪?实话告诉你,你们师兄弟四人纵横江湖时,已是蔡京的眼中钉了。他撼动不了你的师兄,便打你的主意。你呢,人家怎么哄你,你便怎么中计……” 元十三限深吸口气,厉声道:“我绝不信你的鬼话!你来挑拨离间,以为我看不出吗?” 苏夜失笑,笑道:“原来你不信?你不信,又何必激动呢。” 元十三限霍然转头,两眼怒瞪向她,寒声道:“你有啥证据?” 说来奇怪,尽管他平时志气高,戾气重,从来不和人讲理,但一碰这种意外变故,本能的反应仍是“证据何在”。他自己都未察觉这变化,只是气咻咻的,眼中却已流露惊骇之情。 苏夜淡然道:“要证据,那还不容易?三鞭道人仍然活在世上,找他问个明白,自然水落石出。噢,我想起来了,我这里有另一个版本的山字经,你要不要读一读?”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忽然之间,元十三限的呼吸声粗重起来, 如同刚干完活的水牛。他在哆嗦, 控制不住地哆嗦, 脑子里轰隆作响,脸涨的通红。他想怒斥她是个骗子, 专门花言巧语,骗取他的信任。但是,他一生中所有的经验和阅历, 都无比及时地赶来告诉他, 她没有必要哄骗他。 以前的他, 或者还有一些利用价值。这时他走火入魔在先,受制于人在后, 功力少说减退了三分之一。内息胡乱冲撞, 阻塞穴道, 令他时常出现麻痹、麻木的感觉, 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如初。 她能利用他做什么?难道是要他平躺在床上,把他连人带床, 抬到太师府门前, 控诉蔡京的阴谋诡计吗? 血色尽褪, 他脸上再次浮出淡淡的灰黄, 犹如得了黄疸病。他胸膛则类似风箱, 发出呼呼作响的声音,显然正气急攻心,随时可能张口吐血。 苏夜特意等了两天, 给他机会想清楚,给他时间冷静下来。然而,当年山字经之事影响深远,乃元十三限最大的心病。别说只有两天,就算两年、二十年,他的反应也不会更好。 在众多前辈高人里,他气性独占鳌首,堪称绝顶暴躁。这一半出于天性,一半源自功法的影响。幸好他还是个人,不是气球,否则非当场气炸不可。 他脸色几经变幻,张了几次嘴,恨恨说道:“我听你还在放屁!” 苏夜笑道:“你真不想看我手里的山字经?” 元十三限稍一犹豫,傲气险险胜过好奇心,嘶声道:“不想!” 苏夜不置可否,淡然道:“也好。反正啊,你发现真正的仇敌不是诸葛小花,而是蔡太师一干人后,立即软弱如泥,忙不迭地退让示弱,宣称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即使报了大仇,也没太大意思,所以干脆不报了。” 她冷诮的话语如同尖针,刺痛了元十三限的心。他仍瞪着双眼,消退的血丝又回来了,把他的眼白染成红色,好像昨夜没睡好觉。 他低沉地道:“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不知不觉间,他不再质问她,问她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因为《山字经》经文有假,是最好也最符合逻辑的解释。 过去他被怒火、嫉妒、悲伤等情绪烧昏了头,只顾找诸葛复仇,顾不上其他问题。如今,苏夜的言语声声入耳。他不愿相信,却在潜意识里信了一大半。假如她献上经书,请他翻阅,那他其实不会拒绝,将一字一句,对照三鞭道人给他的版本,彻底揭开这个谜底。 可气的是,她丝毫没有这个打算。她只是坐在那里,笑盈盈地望着他,柔声道:“没啥意思,随便说说而已。对啦,我忘了问你,你年纪都这么大了,是不是有点想和诸葛讲和呢?” 元十三限顿时暴跳如雷,只可惜动弹不得,能暴不能跳。他身子一挺,厉声道:“不可能!” 苏夜脸色一沉,冷笑道:“别这么铁口直断。你来杀我的时候,是何等威风八面,狂傲霸道,也没想到会站在街上,被人当成耍把戏的猴儿,围起来看个不停啊!” 她前一秒笑靥生春,后一秒冷若冰霜,对比之强烈,令元十三限心头微震,生出羞愤交加,又无可奈何的感觉。他既想反唇相讥,又想再问问三鞭道人的事,还想扭过头去,拒绝继续交谈,犹豫再三,忽听外面石门轧轧作响,再次被人推开。 沈落雁袅袅娜娜走进囚室,见他气的面如金纸,诧异地扫了他一眼,明眸中大有同情之意。扫完这一眼,她不再理会他,向苏夜轻声道:“诸葛神侯来了,在水云斋里等你。” 苏夜早知神侯府会有人找上门,却没想到是神侯亲至,也微觉愕然。然而,沈落雁这句话,与她之前谈的话题榫接得严丝合缝,简直像故意为之。元十三限听在耳中,火起心头,怒吼道:“我绝不会见他!” 他对同门师兄误会之深,实在难以化解。他居然宁可困在斗室里,盯着石壁发呆,也不愿出去会见诸葛先生。而且他正在气头上,忘记此时见与不见,不由他本人说了算。 苏夜尚未回答,沈落雁已娇笑出声。 她回头望着他,嫣然笑道:“像你这种不识抬举的人,落雁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老可消消气吧,须知气盛伤身,肝脏脾脏无不受害。按落雁的意思,应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龙王愿意浪费口舌,你不感激就算了,何必剑拔弩张?这么看来,你倒不愧为传说中的高人,深知欺软怕硬的道理。今日若是太师、丞相坐在这里,你敢发脾气吗?” 元十三限怒道:“你……” 他受困十二连环坞以来,所见过的重要人物,几乎都是年轻女子,平时绝不会被他放在眼里。苏夜对他冷言冷语,他都受不了,何况再多几个。可惜他处境堪忧,自己想想,也觉垂头丧气,很难再对着她们夸夸其谈。 他搜肠刮肚,寻找有力的还击话语。苏夜已笑了笑,起身道:“我出去会会客人。你不必担心,即使你想见他,也没有这种机会。” 诸葛先生拜访五湖龙王,自然是为了,也只能是为了这个不省心的四师弟。 苏夜曾对总管们笑言,说在神侯心里,元十三限的分量比世间所有人加在一起还重。以智小镜为例,她不惜自我奉献,为元十三限换来《山字经》,谁知竟在他功成之时,死于他的伤心小箭。结果,她死了也是白死。从来没有人为了她的惨死,向元十三限兴师问罪。 这些话固然是说笑,却不算空穴来风,准确描摹出自在门下,多年以来形成的复杂关系。 诸葛先生孤身前来,身边未带任何随从。连常常陪伴他的四大名捕,也是不见人影。毫无疑问,他此行有求于人,不愿造成仗势欺人的假象。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以他的睿智清明,亦觉这事难以启齿,更不用提当着心爱弟子的面。 他盘膝端坐,垂眼注视面前的小小方几。几上摆有一只棋盘,棋盘上有一局残棋,不知谁是对弈之人。他刚才说,自己有要事请见龙王,程英便把他带到这个地方。他尚未尽览残局棋路,她又亲自端来茶盘,撤走棋子,为他斟了一杯香茗。 斟茶过后,她向他敛衽一礼,从容离去,把他单独留在这间文雅静谧的书斋中。他有心叫住她,和她攀谈几句,摸清她的性情为人,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只默然举起茶杯,细品茶水的清香苦涩。 一杯茶尚未喝尽。水云斋侧门吱呀一声打开,苏夜满面春风,飘然而入。 她人美,美的像一场白日梦境,把天然灵秀之气带进这个房间,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但她真正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深不可测的实力,以及常人根本无法摸清的心思。诸葛先生看见她,看见的不是令人惊艳的佳人,而是必须小心对待的对手。 大部分留胡须的人,都会在她面前,伸手去摸他们的胡子。诸葛先生差一点落入这个俗套,手伸到一半,忽地缩回。他把双手平放在小几上,平和地注视着她,等她亦盘膝坐下,才沉静说道:“龙王,你好。” 这既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又不是第一次。苏夜在神侯府住过一段时间,每天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看他这张脸,都快看的烦了。但在这里,不论是苏梦枕师妹,还是江南五湖龙王,均未见过这位正道领袖、朝廷栋梁,仅仅听过彼此的大名。 她心中涌起奇异感觉,柔声答道:“神侯,你也好。” 说完这句很古怪的话,她突然又笑了。她觉得好笑,所以绝不吝惜笑容。她目光四处逡巡着,从他的脸,扫到他白皙、秀气、不似习武之人也不像老年人的双手。 然后,她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抢在他前面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很忙,相信你比我更忙。我们何不开门见山,珍惜大好时光呢?你有什么见教,请尽管说出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帮忙。” 诸葛先生本就不想拖延。他要做的事情,好比动刀割除一个脓疮,若不敢快刀斩乱麻,只会越来越痛,越来越尴尬紧张。苏夜选择有话直说,正中他下怀。 他神色平静如湖水,目光深沉如古井,到了把话说出口的一刻,却凝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苦笑正如清苦的茶香,让人觉得回味无穷。 他苦笑道:“好,很好。请你把元十三限交给我。他出身于自在门,是我的四师弟。” 苏夜笑道:“可以。” 诸葛先生登时一愣,想不到她这么好说话,答应得这么快。可那丝苦笑尚未来得及撤退,她的第二句话接踵而至。 她又说:“赎金一百万两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诸葛先生又是一愣,发出类似元十三限的声音。区别仅在,他的声音里没有怒气,“这……” 他的吃惊之态发自内心,绝无半点虚假,既因为她狮子大开口,也因为他赫然发觉,她竟不是在开玩笑。她的态度很认真,认真到令他无法轻松以对。 多少年了,敢向他当面索要赎金,无视他六扇门魁首身份的人,一只手便能数出来。到了今天,苏夜有幸名列其中。 她坐在他对面,如同名家笔下的仕女图。但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仕女像她这么可恶。她欣赏着他的惊讶,心情极好地微笑道:“拿不出也没关系,我给你指两条明路。” 诸葛先生愣了又愣,最终只觉无话可说,再度苦笑道:“请讲。” 第四百四十六章 苏夜无意卖关子,立即笑道:“其一, 你可以把府上四位爷卖掉, 一位卖二十五万两银子。我敢保证, 肯定有人愿意买。” 诸葛先生沉默半晌,失笑道:“谁买?” “我啊, 除了我还有谁,”苏夜理直气壮地说,“二十五万两, 我还觉得卖贱了呢。” “……其二呢?” 苏夜道:“其二, 你去找蔡京, 和他进行一桩交易。如今他部下死伤殆尽,好不容易请动的元十三限, 亦被我生擒活捉, 正是急于用人之际。你帮他对付我, 让他给你一百万两银子做酬劳, 岂非两全其美?” 两条“明路”一出,即使诸葛先生是个傻子, 也能看出她无意放人, 纯属借机刻薄自己。 他登门之前, 已料到结果不会尽如人意, 却没想到她如此尖酸刻薄, 几尽奚落之能事。最要命的是,她态度里竟有几分真诚。假如他送来百万白银,说不定, 她真会乖乖交出元十三限。 一时间,他哭笑不得,认为她毕竟年纪尚轻,颇有几分孩子气。但事已至此,这种“孩子气”,反而十分难缠,变成她特意竖起的盾牌。 人人敬重诸葛神侯,苏夜也一样。但敬重与听话,是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立场。他在这里空口白话,决计要不出元十三限。而且,她不认同他的行事方针,决定自行其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肯受他一星半点的影响。 诸葛先生的手,终于像拈花似的,拈到了须髯之上。面对普通人时,他可以慈祥和蔼,亦可表现出天威难测的冷酷威仪。即使是他一手养大的无情,一旦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他也会亲自动手清理门户,绝不区别对待。 然而,眼前的人是五湖龙王。他敢摆出这等威风,她便敢翻脸请他走路。她是个软硬不吃,只愿意讲讲道理的人。 道理,正好是他此行缺乏的东西。 他不能以势压人,亦很难以理服人,只得尝试用“规矩”解决问题。他手抚长须,淡然道:“龙王,论公义,你该把人犯交到我手上,让我得以秉公执法;论私情,自在门的事,应该交给自在门的人,不必劳动你的大驾。” 苏夜笑道:“我不想劳,也不想动。我只想安静地躺在床上,窝在棉被里,任凭外面天崩地裂,也不关我事。但,令师弟非要当街杀我,我没有法子。” 她不等诸葛先生回答,继续说道:“论公义,元十三限早已心性大变,为了胜过你,与蔡京眉来眼去,并担任蔡党的武功总教头。任怨的竹叶手雷鹤腿、傅宗书的斩马刀,全部由他亲自指点,耐心教导。到了后来,他更派出一二三……鲁书一到天下第七,这七名徒弟,全力以赴地帮助太师。” 诸葛先生一声叹息。 苏夜脸容转冷,从春风化雨的醉人风情,变为凝雪封霜般的冷漠严厉,厉声道:“若论私情,我当场杀了他,你都不该有半分不满。诸葛小花,我没杀元十三限,自有我的道理。换了任何一个人,处在我的位置上,再看见他神憎鬼厌的可恶秉性,早就先斩草除根,再向你赔个罪完事。你倒好,竟以为我软弱可欺,胆敢上门要人?” 诸葛先生又是一声叹息。 他向来辩才无碍,心怀大通悟、大智慧。这时候,他之所以无力辩驳,只因苏夜句句属实,并无夸张之处。元十三限做过的事,清清楚楚摆在那里,不容他人颠倒黑白。 更有甚者,六合青龙的“青龙大阵”,原本是为了对付他和四大名捕。六人运气不好,陆续惹了苏夜,才死伤惨重,使大阵化为泡影。除了长吁短叹,他又能如何呢? 叹息声渐渐消失了。他容神静定,风度不减,沉声道:“师弟深陷魔障,我这做师兄的也责无旁贷。我向你保证,我将解决这件事。由我带走元十三限,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与你为敌。如此一来,你不杀他,也是杀他,而且令我欠下你一个人情。你……” 苏夜嗤笑道:“你是否想告诉他,只要他回心转意,自愿改邪归正,你的权势、官职、人脉、地位均可让给他?” 诸葛先生清亮的双眼里,陡然闪出两道慑人电光。苏夜一口叫破他的心事,令他吃惊至极。到了这时,他控制不住心中震惊,才露出一身夺天地之造化的武功,尽显他与地位相称的惊世本领。 然而,苏夜压根不在意。她面不改色看回去,冷笑一声,断然道:“鬼才信你的胡话。他逃了,你只会在后面扯着嗓子,求他回来,当我不知道吗?然后,他在京中耀武扬威,你熟视无睹,等他再来杀我,便说‘六扇门中人不该牵扯江湖争斗’。你回去吧,这件事没得谈!” 诸葛先生出乎意料,仍未动气,只问:“你为啥不杀他?” 苏夜收起容色中的讥诮,笑道:“给你一百次机会,瞧你猜不猜的中。” 诸葛先生没有笑,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你既不肯杀他,自然是想利用他。” 他毫无疑问猜错了,但这不是他的错。世上每一个人,都会产生相同想法,包括元十三限本人。 苏夜微微一笑,反问道:“蔡京也利用他,你又替他做过什么?” 诸葛先生沉静宁定,仿若寿逾百年的松柏,历经风吹雨打,依然巍然不动。他并不高大,年纪老了之后,容貌也算不得出奇。但他给人带来的压力,竟可超越形如天神的元十三限。 他淡淡道:“你若贪图本门武学,便是走了一步错到不能再错的棋。” 苏夜笑道:“那你带枪了吗?” 诸葛先生诧异道:“什么?” 苏夜笑道:“我问你,你有没有带那杆系着红缨的浓艳枪。为了防止我行差踏错,你应该马上出手。” 诸葛先生居然也笑了一下,摇头道:“我不应该。” 苏夜笑道:“那么,你毕竟比他聪明一些。” 桌上摆着茶壶茶杯,却无人去喝第二杯茶。每样茶具都十分精致,尽情绽放器具之美。茶水仍然滚烫,气氛却冷的像冰。诸葛先生看着它们,忽然又道:“你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丝深深的嘲讽。你掩藏得很好,但我能够看出,你认为我很可笑。” 苏夜淡然道:“你今日的举动,难道不可笑?你真以为随便说几句话,我就会乖乖放人?” 诸葛先生笃定地道:“不,你笑话我,是另有原因,一个我猜不到的原因。” 苏夜讶异地望向他,想着想着,忽地恍然大悟,摇摇头道:“猜不到就好,你真的该走了。” 主人连续下了两次逐客令,客人当然得离开。她也许是近年来,唯一敢对神侯下逐客令的人。但是,像往常一样,她并不怎样在意,一直都是实话实说。诸葛先生走后许久,她还坐在原处,直到茶盘被撤走,棋盘被放回来。 他警告她,无非是怕她逼问元十三限,索取韦青青青的独门绝学。元十三限从来不肯服软,不爱低头,所以有可能因此受苦。另外,其实他非常忌惮她,明知她身受重伤,仍不想效仿米苍穹的举动,贸贸然试她一试。 苏夜见过了这位师兄,难免想起自己的师兄。她希望诸葛先生回去之后,专心致志破他的大案,抓他的恶徒,别去学朝中那些深谙权谋的蠢货,争抢半天,落得个宋室南迁的下场。与此同时,她忍不住惦记苏梦枕。 苏梦枕伤势发展,尽在她掌握之中。负伤之初,伤情将极为吓人,似乎伤重无救,让树大夫亦束手无策。接下来,阴寒死气与炽烈生气相互抵消,阴阳交汇,在长期的磋磨中,化为一团暖融融的先天真气。 他没可能完全痊愈,但身体状况将大为好转。在那之后,别人只能说他多病、易病,不该奇怪他为何还不死。到了那时,估计也轮不到她惦记他了。 她出神想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诧异道:“你刚刚才出去,怎么又回来了?” 程英手中拿着一封信,快步走近她,一边递信,一边蹙眉道:“雷姑娘住在湖北黄鹤楼附近。” 苏夜诧异道:“是啊。” 程英道:“掌握黄鹤楼一带的分堂堂主,有意归顺我们。” “是啊。” 程英好气又好笑地道:“你先等我说完。他送来这封信,说雷姑娘听闻父亲受伤,于两天前动身进京,此时不再受他保护。” 第四百四十七章 夜久更阑风渐紧。 天上那轮皎洁明月,确实像一团明晃晃的银盘。但月边无云, 地上也没有负心人。月华如练, 一泻万里。今夜极为晴朗, 清辉铺满大地,铺在睡去的花苞上, 铺在清奇秀异的假山上,铺在每个赏月人的心里。 王小石抬头,看见夜色一清如水, 夜空漆黑如墨, 偶尔点缀几粒寒星, 低头时,又看见不远处葱茏茂盛的花木, 听到小溪叮咚流淌, 一路流出高墙之外。 这里是赫连侯府的别墅之一, 为老侯爷赫连乐吾所有。他应约而至, 立在回廊里极目远眺,心情原本非常烦躁, 看完园中盛景, 躁恼之意立减三分。夜风拂过池塘水面, 吹来丝丝水意, 洗尽了白昼热气, 堪称避暑纳凉的胜地。 然而,美景无法帮人解决问题。他终不能完全摆脱烦心事。 数天前,他好不容易找出空暇时间, 抽身进城,去打理风雨楼的城中产业。他走在街上时,一辆极朴素、极低调、极不起眼的马车,忽地停在他身边。车窗帘布掀起,露出两张人脸。 一张面皮泛紫,威严堂皇,是当朝丞相傅宗书。另一张面如冠玉,俊雅雍容,是罢相之后,受封太师的蔡京。 谁能想到,蔡京竟会亲自出马,到大街上拦住他王小石,屈尊与他攀谈。王小石见他行踪诡异,心知他必有重大图谋,遂忍住心中厌恶,把两人请到附近一处当铺,先坐下,再慢慢谈话。 蔡京城府甚深,语气甚为柔和,不断用言语试探他的志向,从诗词歌赋,谈到琴棋书画,从四书五经,谈到诸子百家,最后才谈及武功和能力。他夸赞他,欣赏他,还屡屡向他示好,绝无权臣特有的贵盛气焰。 王小石耐心等待,等了许久,总算等到他说出真实目的。 他们这一趟屈尊纡贵,终究是为了五湖龙王。蔡京想拉拢金风细雨楼,暂时放下双方间的仇恨,与王小石联手,共同对付十二连环坞。 王小石起初感到惊讶,联想到蔡党处境,又觉顺理成章。 迄今为止,苏梦枕深居简出,鲜少接触外人,连楼中兄弟都很难见到他。树大夫不辞辛劳,每天都去风雨楼为他诊病,诊病过后,脸上忧色一日浓似一日,却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不肯泄露他的病情。 众人耳闻目睹,难免猜测苏梦枕快死了,而王小石是他的唯一继承人。健康无病的雷损,已把堂中大权放给狄飞惊,一心静修养伤。苏梦枕体质比他差一百倍,情况必然糟糕一百倍。 王小石志大,才高,武功好,头脑聪慧心思敏锐,却不是合格的枭雄或豪杰。他就像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外表有些平凡,缺乏令人折服的魅力。直到承担重压、经受磨砺时,他才有可能焕发光彩,体现其美玉的本质。 蔡京看中的,正是这样一块美玉。 他日前再三忖思,认为情况尚未达到最坏。如果他左有六分半堂,右有金风细雨楼,仍可与十二连环坞一争短长,用江湖手段解决这个强敌。 苏梦枕一死,王小石将独掌大权。像他这样的青涩年轻人,直觉、阅历均比不得苏梦枕,亦无苏梦枕那种洞察世情的深邃眼光。苏梦枕能轻易看出的事情,他未必可以。同理可证,苏梦枕避开的陷阱,他可能会一脚踩进去。 而且,他失去了元十三限,失去了六合青龙与天下第七,倏地产生孤苦无依的错觉。他只能把龙八带在身边,作为临时的随身护卫,再去招揽其他高手。与他相比,傅宗书脾气比较暴躁,私下里把元十三限骂的狗血淋头,却掩不住心中恐慌。 元十三限傲慢至极,气势惊人,令人一见他便暗暗打怵。他整天摆出如此高傲的态度,自称武功高深绝顶,除了诸葛小花,天下再无敌手,谁知一出手便落败,居然胜不过负了伤的龙王。 不仅傅宗书,蔡京本人亦在收到消息时,面露惊骇之色,怔然呆坐半晌,然后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携傅宗书与龙八太爷,前来寻找王小石,确实有点心急,不符合他权倾朝野的身份地位。但这怪不得他,只能怪元十三限太无用,五湖龙王太狡猾。他是很想沉住气,又怕沉着沉着,把自己沉到断气,不得不放下身段,着意讨好这位即将继承风雨楼的青年高手。 因此,双方对话期间,能沉住气的人竟是王小石。他静静听完,确认蔡京甘愿放下仇怨,换取他出力刺杀五湖龙王,“为苏梦枕报背后偷袭之仇”,再把以往送给六分半堂的好处,分给金风细雨楼。 他说:“让我回去想想,让我先问问大哥。” 那时候,蔡京欣然道:“好,相信苏公子是有识之士,必定会心清目明,作出对贵帮最有利的决策。” 蔡、傅、龙三人离开之时,外面晴空万里,天穹蓝的像一大块无风海面。王小石却觉得,天上没有云,仅是因为阴云都压在了自己心头。他忽然发现,身为一个领袖,有时没办法随心所欲,即便是他讨厌的事,也得咬着牙、捏着鼻子,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勇敢地做下去。 这是六天前发生的事,今天恰好是第七天。昨天晚上,苏梦枕终于把他叫去,说出今后打算。 此时,王小石面对别墅后园,发出的叹息声,比蔡京的还要漫长。他宁可去刺杀雷损,也不愿搅进风雨楼和连环坞的恩怨。然而,他毕竟是个有觉悟的人。进京刚满一年,他幻想中的热血江湖已经水泡一样碎裂。 除了认识的好朋友、好兄弟,他简直一无所有,所以他愿意尽力一试,哪怕只是为了苏梦枕。 他清明的目光,从清明的满月上移开,移向身边之人。温柔,美如幻梦、皎若月华的温柔,正嘟着嘴站在那里,见他看向她,便小小声道:“我不想去。” 她真正想说的是“我不敢去”。但温大小姐从不肯示弱,话到口边时,硬生生把“不敢”换成了“不想”。 王小石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苦笑道:“咱们都来了这儿,哪有退缩的道理?” 温柔向后迈了一步,愤愤道:“那我退给你看!” 王小石赶紧道:“你不能走。” 温柔奇道:“为什么?” 王小石深吸一口气,再度苦笑,“你忘了吗,你是我的护身符。你一走,我怎么办?” 后园近在咫尺,风中尽是花木清香。园子里流萤处处,虫鸣声不绝于耳,实在怡人至极。温柔一双明眸映着月光,亮闪闪的。她似乎被王小石说动,体会到此行的重要,迟疑着站住了。 就在此时,曲廊另一侧分花拂柳,走来一位娉婷袅娜,同样美的像梦中仙子般的女子。她身着长裙,外披轻绡,身畔如同笼着一层轻烟,兼之身姿轻盈,行走时踏地无声,透出一股弱不胜衣的风姿,让人怀疑她真是神仙。 王小石不熟悉她,只熟悉她昔日的情人戚少商。戚少商脱险后,各处漂泊不定,至今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息红泪息大娘,则去寻找毁诺城的姐妹,一一确认她们的安危。直到上个月,她应赫连春水之邀,进京小住,并与其订下婚约。 温柔之前见过她一面,当即情不自禁,自惭形秽,觉得她极具风情,把自己衬的像个村姑。这时两人再见,息红泪眉蹙春山,眼凝秋水,悄无声息地走近。萤火照亮她素洁的面庞,愈发美不胜收。 温柔怔怔瞧着她,咬咬唇,不再和王小石胡扯蛮缠,安静地站立不动,希望尽可能显得温婉、妩媚一些。 息红泪见她这模样,不由未语先笑,笑容如同微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她没有说话,走到两人身边,往后园方向打个手势,示意他们赶紧过去。她那只纤纤素手,轻指向花木深处,却像指着刑场,只等他俩去慷慨就义。 王小石扯动嘴角,极勉强地笑笑,拱手一揖,向她表示感谢。之后,他在前,温柔在后,带着两枚砰砰乱跳的心,正式踏入别墅园林。 他们沿园中通幽曲径前行,足下踩着碎石,两旁尽是青苔和贴地生长的小花。他耳边水声渐近,水气渐浓,等绕过一座雄奇假山,眼前登时豁然开朗,出现溪上小竹桥、桥边小凉亭。 苏夜正独自坐在亭子里,冷冷看着他们。 王小石举起手,去摸了一下发髻,像是最后一次摸到长在脖子上的头颅。温柔反倒挺胸抬头,面无表情,用那对充满气愤的大眼睛,瞪着这位突然变成陌生人的师姐。 苏夜冷笑道:“息大娘说,她去拿件侯府收藏的奇宝给我看,竟是你们这两个活宝贝吗?” 王小石蓦地叹气,叹的很大声,“你硬要把我称为宝贝,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不过,请你不要怪罪息大姊,是我死缠烂打,她才同意给我这个机会。” 苏夜冷然道:“我不会怪她,我只会怪你们。”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三个人,三双眼睛, 六道目光。目光交汇之处, 正是亭子里的石凳和石桌。外面亭柱上, 挂着两盏鎏金宫灯。灯光透出纱幕,尽显侯府气派, 亦把小亭照的明亮清楚。 苏夜双眼倒映灯火,也反射月光,灿亮如两点寒星。她不动声色坐着, 好像还没决定怎么对待他们。 王小石看了她几眼, 慢慢走上石阶, 坐到她对面。温柔跟过来,坐在他左边, 身子挺的笔直, 显然又开始紧张。 赫连春水早已作出安排。只要苏夜还在这里, 园子里就不会出现其他人, 而息红泪已主动回避。也就是说,附近仅剩他们三人。 温柔紧张, 王小石也一样。他嘴里发干, 用舌头小心舔一下, 才发现完全不干, 只是因紧张而生出的错觉。苏夜一言不发, 轮流打量他和温柔。那种无形的压力,更令他难以恢复平静。 他来找她,自然应该主动挑起话题。因此, 他赶紧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拜托息大姊,并没别的意思,只因想和你见上一面。我若直接去十二连环坞,大概会被拒之门外。” 苏夜颔首道:“的确有可能。” 王小石松了口气,笑道:“你看,我这是没得选。” 苏夜瞟他一下,淡淡道:“你能想到请息大娘帮忙,也算不容易了。若非她亲口相邀,我并不愿离开总舵。” 息红泪住进侯府别墅后,没过几天,便遣人送信给苏夜,请她过来做客,顺便问问她怎么成了五湖龙王。 两人相识于毁诺城,共同对抗围城的官兵,度过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交情当然非比寻常。她请她,她便来了,原本宾主尽欢,却不想王小石忽然出现,把她堵在这夏夜的小亭里。 王小石本人倒是无足轻重,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但他执意见她,肯定有话要说,将会带来一些麻烦。她最没心情应付的,正是麻烦。于是,她随意答他一句,便不耐烦地道:“重要的是你在这里,而非在这里的原因。你有话就说吧,不必东拉西扯。” 王小石点了点头,沉声道:“好,杨无邪怎么样了?” 苏夜淡然道:“还活着。” 王小石道:“你肯不肯放他回来?” 苏夜不假思索,冷淡至极地答道:“你师叔诸葛小花来找我,要我交出你师叔元十三限。我向他索要一百万两银子。他平时索贿索的太少,连一万两都拿不出来,只好走人。你说,元十三限值一百万。苏梦枕愿意为杨无邪付出多少代价?” 王小石半晌无语,叹道:“你真要与风雨楼为敌?” 苏夜冷然道:“单看眼下形势,你们有资格与我为敌吗?是你能杀我,还是无愧他们?” 王小石苦笑道:“权力、风光、威望就这么重要,让你忘记大哥曾经对你的好?” 苏夜道:“如果我忘了,那他已经是个死人。你总不会以为,凭张炭那点微末功夫,保得住他的命吧。” 王小石道:“所以你承认了,你重创苏大哥,为的就是让十二连环坞拔得头筹,一夜之间压过金风细雨楼?” 苏夜断然道:“是。” 桌上有茶,亦有特意送来的精致点心,散发出阵阵香甜气味。桌边人一旦静止不动,便有飞虫陆续赶来,扑向这些或甜蜜,或鲜香的吃食。王小石心里,却没有半点甜意。他已经开始担心,生怕今天是自己后悔的日子。 “……你肯定不愿投靠蔡京,”他想了一会儿,正色说,“像你这种人,绝不肯做人家走狗的,所以……这就够了。” 苏夜失笑道:“够了?谁够了?你这是替我说话,还是替苏梦枕?” 王小石不肯笑,只用极其罕见的严肃口吻,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以来,其实我们十分为难。你和苏大哥……” 苏夜笑意一敛,打断了他的话,森然道:“你们滚回去帮苏梦枕就行,有啥好为难的?” 两人对话期间,谁开口说话,温柔便转头看谁。由于对话速度相当快,她的脑袋转的像拨浪鼓,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只能傻傻听着。直到这时,苏夜忽地变了脸色,语气颇为严厉,顿时把她吓了一跳。 她微觉不忿,马上帮腔道:“你凶什么凶,武功高,好了不起吗?你杀了大白菜,这笔账,我还没和你……” “算”字尚未出口,王小石已大吃一惊,情急之中,用力踢了她一下。温柔想控诉白愁飞之死,也想为父亲说几句话,被他一踢,剩下的话自动滑回肚子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苏夜眼底生寒,好像结了一层冰,目光冷酷到了极点。她看着她时,如同看着毫无关系的人,寒声道:“王小石,今夜之后,你们别让她出现在我面前,否则,休怪我不顾同门之情。” 这几句话斩钉截铁,充满了心意已决的笃定意味,听的他极不是滋味。 温柔眼里已有泪花滚动,只是用力强忍着,未能流出来而已。按她的脾气,肯定要跳起身,扭头就走,将背影送给这位无情无义的师姐。然而,王小石放在桌下的手,用力抓着她的袖子,要她冷静。 她连续扯了几下,竟然纹丝不动,又因惧怕苏夜,到底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敢再说第二句。可她这么一插话,王小石再想问白愁飞的事,已不太妥当。 事实上,他就像诸葛先生,明知此行没有好结果,却不得不来。诸葛先生见龙王软硬不吃,失望而归。他才刚开了个头,便觉难以启齿,事前做足一天心理准备,至此丝毫无用。幸好苏夜多少给他面子,愿意听他把话说完。倘若她拒绝交谈,飞身离开,他们可跟不上她的速度。 他再度沉默片刻,整理好起伏不定的心情,苦笑道:“那天晚上,雷损没死,你很失望吧。” 苏夜淡然道:“算不上失望,我又不是神,哪有一出手,别人就得死的道理?” 王小石很想摆出另一种表情,或者说,至少从容平和一点。但是,他说来说去,始终在正题门前打转,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他硬要与苏夜见面,当然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迄今,他连目标的边儿都没摸到。而且话语一出,再也无法收回。万一他想错了,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犹豫着,持续犹豫着,最终苦涩地道:“如今想想以前的事,真像一场大梦。其实我们早该想到,你就是五湖龙王。” 苏夜道:“哦?” 王小石叹道:“你消失时,五湖龙王也销声匿迹。你去外地,龙王也跟着去了同一个地方。你与连环坞的总管交好,时常在她们总舵一带出没。可惜,从未有人怀疑过你。” “我前几天见过方小侯,他也连声叹息,直说自己犯了傻,”王小石紧张的时候,像是被苏梦枕传染了,居然也说个不停,“他说,你身上没有香气,龙王身上没有老人味。你们闻起来,和空气一个味道。他要是真聪明,就该意识到这个相似之处。” 苏夜忽然一声冷笑。 她的笑声冷而脆,清而厉,令人情不自禁地打个寒颤,仿佛刚吞了一口冰水。她冷笑时,容色亦如寒冬的冰雪,不是环境影响她,而是她影响他人对环境的感知。 王小石没见过黑衣龙王,也没见过遇仙楼的苏夜。她返回十二连环坞后,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无论温柔怎样惊慌,张炭怎样震撼,均不如他亲眼见一见来的详细。他本能地觉察到,她的气质与过往不同,却说不出区别在哪里。 只论武学修养,他比她差出至少一个等级,想对付她,得他师父天衣居士亲自出手才行。但是,他是个奇怪的年轻人。他直觉很灵,眼神很敏锐。即使他事先不知道她受了伤,也会在看见她的第一眼,瞬间看透这个事实。 他知道,她和苏梦枕差不多,一直在竭力调整控制内息,等待内伤缓慢恢复。她大部分精力集中于自身,无暇吓唬他和温柔。即使如此,她扫来的冷冽眼神,仍能让人头皮发麻。 苏夜双眼一瞬不瞬,紧盯着他,冷笑道:“你要是找不到话说,就走吧。我还没老,不需要找人叙旧。” 王小石硬顶她的目光,心下一横,大声道:“不,我的话还没说完!” 苏夜道:“为了节省彼此的时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王小石终于鼓足勇气。他一向很有勇气,不需要鼓,便充足到过分。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曾经既令他无言以对,又令他疑神疑鬼,足以耗尽他每一分胆量。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他竟陡然一阵兴奋,发自内心地好奇起来,想看看苏夜听完后的表情。 他左手仍抓着温柔衣袖,几乎把它抓成碎片。然后,他沉着、冷静、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不是爱上了苏大哥?你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他?” 第四百四十九章 刹那间,凉亭里杀气大盛。 苏夜目光陡转凌厉, 像两把锋利的刀, 迅捷无伦地戳向他们两人。事实上, 温柔甚至没开口,只因王小石语出惊人, 才被她当场迁怒。 王小石和温柔的差别,有如雄鹰和飞燕那么大。但是,真要这么比较的话, 苏夜简直是只史前翼龙。在她面前, 他俩均没有太多反抗能力。温柔一招就倒, 而王小石可能撑到百招左右,如此而已。 他们眼下的感受, 可以在自然界中找到无数范例, 譬如麻雀看见金雕, 海豹遭遇虎鲸, 兔子与鹿发现追在身后的大灰熊。这种压力无法形容,亦难以抵抗, 是数百万年以来, 每一种生灵在捕猎奔逃中, 自发形成的危机预感。 猎物要么静止装死, 要么迅速逃跑, 要么绝望反抗,再不会有第四条路。 然而,王小石偏偏创造了第四条路。 如果他能眼滚泪花, 也就滚了,但他不能。他只是勇敢而平静地坐在那里,直视苏夜的眼睛。他拥有常人难及的平常心,看到武功低微之人时,不会认为他们地位比自己低下。同理,他面对绝世高手,也不会纳头就拜,自认低人一等。 他一向认为,大家都是凡人,永远都可以用平等的身份,进行一场平心静气的对话,所以他努力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坦率爽朗,让人很难不喜欢他。 苏夜对此熟视无睹,同时心念电转,冷笑斥道:“无稽之谈!” 王小石叹了口气,笑道:“我从来不说胡话的。” 他笑,既是向她示好,也是给自己打气。五湖龙王渊渟岳峙,气魄慑人。在这等气势下,普通人将立即忘记她的美丽,只想尽快逃开那两道锋锐眼神。但王小石身临其境,反倒变成了一块朴实的鹅卵石。她逼视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出手。他却巍然不动,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他镇定的异乎寻常,回想打好的腹稿,在心里掰着手指,准备一一列举理由。回想清楚的一刻,他忽然底气十足,找回了刚才溃败逃跑的信心。 他从容说:“苏大哥身体好多了。他很少咳嗽,也不再彻夜难眠,之前二十多种病症,都或多或少好转。他的武功原本急剧衰减,伤情缓解后,不仅迅速恢复,还隐有更上一层楼的趋势。” 苏夜冷然道:“那是他运气好。” “真是运气好吗?”王小石天真地问。 “他运气好,表示你运气不好,可我不相信你会失手,”他一边回忆,一边侃侃而谈,这时候,他神色严肃冷淡的就像苏梦枕,“任何人都可能失手,只有你不该,因为你了解他的病情,一手掌握他的身体状况,怎会在动手时失误?” 出手与不出手的距离,仅有一线之隔,就像生与死。 王小石没去遇仙楼,却有了雷损和苏梦枕的感觉。他全身上下,已被苏夜的元神锁紧,犹如粘蝇板上的苍蝇。与此同时,他赫然发现,她心情似乎极为矛盾,既想把他一刀劈成两半,让他赶快住口,又想任他说下去,听他列完这些原因。 他绝不会浪费这个机会,所以气都不喘一口,嘴皮子上下翻飞,流利地说:“而且,疑点可不止这一处。苏大哥叫你当中神煞、副楼主,乃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但你以前,一直推三阻四,拖着不肯接受任命。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是因为你有苦衷。你担心,在你身份曝露后,楼中兄弟将心怀不满,质疑你的居心。” 苏夜目光如刀如电,他的眼睛却澄净而无畏。哪怕她真杀了他,他也不会露出惧色,只担心她伤害温柔。 迄今为止,她仍未作出第二句回答。他微觉意外,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了想,方替她解释道:“我敢说,那时你绝不想伤害大哥。也许你只想先看清大哥的为人,摸清楚他变了没有。要不然,你就是想亲自到楼子里看看,弄清楼子的实力。后来你改变主意,是你另有打算,并非蓄意为之。” 出人意料的是,苏夜微微冷笑,仍然缄口不言。方才她气势攀至巅峰,再也没有回落,实力着实惊人。王小石望着她,只觉望见了一座陡峭高峰。他的一言一语,全部撞在了山壁上,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他忽然想,这莫非是她的策略?他长篇大论,她不发一言,等他说的口干舌燥,自觉无趣,便会灰溜溜地走人。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而他王小石,显然就是那个兵。 他轻轻松开手指,放过了温柔的衣袖,把双手放到石桌上。之后,他轻轻按住桌面,往心田中注入最后一丝信心。 老实说,他并未想过要这么做。但苏夜无动于衷,眼中流露轻蔑之色,激起他难得一见的好胜。何况他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金风细雨楼和苏梦枕,才来进行这场在刀锋上行走的对话。 他故作轻松,耸了耸肩,双手一摊,玩笑般地说:“如果你不否认,我就回去告诉大哥……” 凉亭之中,轰然爆出一声闷响。 杀意盛到极致,竟似具有实体,使人觉得如针刺面,皮肤隐隐作痛。王小石尚未说完,苏夜右袖蓦地卷出,击在石桌边缘。从被击中的地方开始,桌面立时现出一条裂纹,直奔温柔而去。 王小石大吃一惊,不及多想,左掌亦平推向石桌,拦在温柔身前,要替她挡下这一击。 然而,裂纹扩到中途,悄然停止,像是一条画到一半的墨线。王小石掌拍石桌,到底迟了一步。裂纹停下时,他掌心才触碰桌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尴尬地消散在空气里。 这仅是她的威吓,而非真想用它伤人。王小石是情急关心也好,判断失误也好,都体现出他差着一筹的眼力。 他愕然盯视裂缝,苏夜漠然盯视他。她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到了极致,掩尽心里的真实想法,厉声道:“我听够了你的胡言乱语,赶紧滚吧!你敢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们两个!” 温柔已经惊呆了,再度回到遇仙楼时的状态,木然呆坐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没有人敢无视五湖龙王的警告,她当然也不敢。她就听进去一个“滚”字,却生不出气,只想走的越快越好,远离这个恐怖高手。 王小石鼻翼抽动,去摸腰间的剑。这是他的本能反应,唯有握住剑柄,他才能感到安全。但他手指刚搭到剑柄上的小巧弯刀,立即缩回原处。 他再次深吸口气,破釜沉舟地道:“我得告诉你,大哥不会娶雷姑娘,他已拒绝了雷损的提议。雷损见他心意坚决,便不再多说,主动取消了婚约!” 话甫一出口,园子里的时光,似乎也不再流逝。 有些时候,言语威力的确非常神奇。他说完这两句话,登时发现,苏夜神色变的僵硬,似已愣在那里,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她的眼神不再那么吓人,亭中弥漫的杀气随之稀薄,没了那种即将断裂的紧绷感。粘蝇板带来的压力无影无踪,他这只苍蝇又可以展翅高飞,不必担心被她的先天真气拖进泥沼。 这个发现并非错觉。 这简简单单的几十个字,比得上惊天动地的几十式绝招,震的苏夜双耳嗡嗡作响。王小石说得很快,也很清楚。他的意思竟是:雷损果真提出履行婚约,要把雷纯嫁入金风细雨楼,但苏梦枕并未接受。 这本是一件双赢的喜事。在未来的几年里,雷损元气大伤,多半需要依仗这位乘龙快婿。而苏梦枕期盼已久的,一楼一堂放下多年死仇,携手合作的梦幻局面,也会因双方联姻,一步步地奠定基础。她绝不介意看到这个局面,因为苏梦枕拥有和她相差无几的志向。 他答应,是意料之中,不答应才叫奇怪。结果,今夜王小石一气呵成,吐露出婚约作废的事实,让她愣了又愣,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想都不想,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王小石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终于可以按部就班,流回任督二脉。他既心有余悸,又是难以言喻的放松,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苦笑着叹息道:“夜姊啊,你并没听错。剩下的事,让大哥自己和你说好不好?” 杀气退去后,他重新听到池塘附近的蛙声,周边草丛的虫鸣,甚至鱼夜风摇动树叶的沙沙声,也可听的一清二楚。刚才起码两次,他以为大难临头,必须拔剑反击,至此才彻底放松下来。这样的经历刻骨铭心,同时使他深刻地领会到,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灯影摇曳,花影横斜,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反而是光影里最普通的一部分。此时,三个人影均一动不动,好像中了定身咒,将在亭子里坐到海枯石烂。 苏夜迟迟不肯回答,因为她忽然之间心乱如麻,升起连自己都不愿多想的期望。对面的王小石,如同一只对她掏心挖肺的金毛猎犬,正用诚恳到极点的眼神看她,尽显言语之外的诚意。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力竭,一阵强烈的兴奋,和一阵强烈的为难。但很快,这三样感觉混合起来,变成更强烈的冲击。 死寂般的静默中,那座离凉亭只有十来步远近的假山山底,忽地传来机括发动的细微声响。假山看似浑然一体,实际由四个不同部分组成,乃是别墅的地底通道入口之一。 山体往两边滑开,露出足够一人通行的空隙。空隙里面,走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苏梦枕。 第四百五十章月华似水,人生如梦。这座景致优美的园林, 被月色镀上薄薄银霜, 格外清冷柔丽, 像个专供做梦的大舞台,具有若隐若现的朦胧美感。 苏梦枕正是在梦中现身的人。 苏夜目不转睛看他, 似乎忘了他是谁。忽然之间,她眼前一阵晕眩。她非常意外,而且尴尬, 而且恼羞到几乎成怒。这些情绪通常踪影不见, 此时则争先恐后, 忙着浮上她摇曳荡漾的心湖。 刚才,她对王小石说, 重要的是他在这里, 而非怎样来到这里。换了苏梦枕上场, 她却只想大喊“你怎么会来”。 他走出假山之后, 一切道理都不再成为道理,而一切感觉, 都飞快地失去意义。 小亭、池塘、竹桥、参天古松、琼花瑶草, 每件事物的轮廓都渐渐模糊, 变成一团团颜色迥异的光影, 彻底沦为背景。任何人的任何动作, 亦都成了慢动作,清晰到不正常的地步。 宫灯下的她,假山前的苏梦枕, 乃是园中两个仅存的生命。她越想把注意力从他那里挪开,就越是做不到。 至此,她僵硬的神情略有松动,目光却愈发复杂。别人已无法从她眼睛里读出心思,只会发现,她双眸异彩涟涟,像是生了气,吃了惊,又像什么都没想,单纯地映射出皎皎月轮。 她当然不会真的晕过去,仅是因为太过吃惊,产生了虚幻飘渺的感觉。 苏梦枕同样面无表情。他平时不怒自威,令人不寒而栗,气度泱泱,神容冷傲。到了这时候,他的孤寒高傲似乎不翼而飞,把他从云上推回人间。他仍板着脸,抿着唇,却毫无威慑力可言。就连温柔,也能看出他的异常。 他往前走,走得很慢却很坚定,沿着碎石小径,缓步走进凉亭。在这期间,苏夜一个字都没说,甚至忘了眨眼,就这么静静看着,直到他代替王小石,坐到她对面。 王小石拖起温柔,自动,自发,自觉地消失了。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一边欲言又止,回了三次头,终于没入远处的黑暗。令人沮丧的是,他想听听他们的对话。但他一直走出很远,亭中两人仍未开口说话。 沉默,那股堪称死寂的沉默,重新占据了这个小亭子。亭子里,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苏夜抬头,望向两侧宫灯,把灯罩图案细细观赏了个遍,才冷冷道:“我要杀了赫连小妖。” “真的,”她又说,“下次见面,就是他的死期。” 这两句话幼稚而任性,却有效地缓解了气氛。苏梦枕笑笑,笑容旋即化作苦笑,摇头道:“是我让他们来的,你要怪,就怪我。” 苏夜极认真地看了看他,问道:“赫连春水……” 苏梦枕道:“赫连春水,息大娘,小石头。” 苏夜又道:“温师妹……” 苏梦枕苦笑一声,“她?她是小石头的护身符。小石头说,再怎么样,你都不至于伤害她。然后你爱屋及乌,也不会伤害她的同伴。” 苏夜淡然道:“是吗?这我可说不好。” 一旦说出第一句话,剩下的便好办多了。不过,她的做法和王小石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会儿说说赫连春水,一会儿说说温柔,反正不肯提及正事。 苏梦枕见她沉吟不语,主动道:“你很惊讶吗?” 苏夜道:“不,我不惊讶。息大娘当然愿意帮忙,都不用你付出什么代价。她是受过沉重挫折,又好不容易找到幸福的人。倘若她有机会解开一场误会,一定会去解的。说动了她,便等同说动赫连春水。” 她说到这里,忽地笑笑,“我只奇怪,你既然有话想说,为啥不直接找我?” 她毕竟不是王小石,短短几句话过去,已经恢复如昔,直接点破两人中间隔着的薄纱。她可以从容面对心里的惊涛骇浪,而外表丝毫不显。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务,但她做到了。 苏梦枕的目光既寒冷,又炽烈,就像他心中的火种,终于烧融了冰山。冰与火交涌奔腾,全自他眼底泄了出去。这种真情流露,在他身上极为罕见,也极为吸引人,让人五味杂陈,压根无法扭头去看其他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苏夜秀眉微挑,眼里泛起柔和的光。他于同时坦然道:“因为我怕。” 苏夜诧异道:“怕?你竟然会怕?” 苏梦枕道:“我怕你不肯说真话,怕你一见到我,就生气离开。而且,小石头也害怕。” 苏夜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问道:“他怕什么?” 苏梦枕笑道:“他怕我异想天开,贸贸然来见你,反而激怒了你,上次没死,这次却死了,所以他阻拦不成,便挺身而出,替我问出那些话。” 苏夜笑道:“难怪他说话之时,表情和口吻都有点像你。” 苏梦枕继续道:“息大娘见计划有变,问出他的顾虑,便说后园有一座假山,可容三四人藏身,让我躲在里面,先听清楚你怎么回答。” 苏夜道:“王小石说的话,全是你教给他的?” 苏梦枕并未回答,只点了点头。苏夜叹了口气,再问:“他看到的疑点,其实也是你先看出来,再转述给他?” 苏梦枕缓缓道:“你能怪他吗?他并不太了解你。在此之前,他真以为你是利欲熏心之人,贪图京师武林龙头的位置,做事不择手段。” 苏夜道:“我不能。” 她说了这么久,依然如在梦中。周围乾坤朗朗,风清月明,她却觉得眼前蒙了一层轻雾。斯人、斯景、斯情,都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不断转换。这场梦随时可能醒,但她又无比明确地知道,这绝不是梦境。 她曾经露出冷酷残忍的神色,刻意威吓王、温两人。此时,冷酷和残忍结伴同行,与苏梦枕的寒傲一起,搭伙私奔去了。她若揽镜自照,会发觉自己神色异常温柔,仿佛抛开了所有顾虑,沉浸在溶溶月色当中。 然而,她一不说话,气氛立刻再一次紧张起来。她绝不想谈过去的事,又不能不谈。说到底,是她突然发难,砍伤苏梦枕,当面让他滚回家。结果苏梦枕断然拒绝雷损,令她计划完全不通,顿时把她放进一个极为尴尬,令人哭笑不得的境地。 她不安,苏梦枕只会更加不安。他刚才一反常态,承认自己委托王小石办事,还不顾大哥身份,对兄弟谆谆教导,唯恐他把事情搞砸。如此丢脸的事,像是唐宝牛或方恨少等人干出来的,却被他一口认下。可惜事与愿违,他不惜血本,有问必答,仍未换得苏夜的真心话。 他想着想着,忽然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苏夜一愣,亦极为坦率地回答:“不怎么样。” “外伤一天便可平复,内伤却相当棘手。否则,即使不去刻意感应,”她说,“我也能察觉你在假山里。” 苏梦枕迟疑道:“那你……” 事已至此,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苏夜将先天真气传给他,固化他的经脉,化解他丹田内的阴寒邪气,自身难免受损。况且,她对雷损出手毫不留情,事后又被元十三限当街刺杀,伤势必然愈来愈重,至今才得到短暂的休养时间。 她本不需要这样做,却为他义无反顾。他猜出真相时,别说王小石,自己也觉得是天方夜谭,无比荒谬,之因不死心,非要和她谈谈再说。 现在,他总算得到了答案,心情却是难以形容。 苏夜等了半天,仍未等到“那你”之后的内容,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怎么了?” 不知怎么的,今晚冒出了第三个王小石。苏梦枕有样学样,话语即将出口,却临时拐弯,问道:“那你为啥杀死白愁飞?” 苏夜起初,想让花枯发、温梦成两人派门下弟子,前往京城诸多帮会、门派的首脑人物那里,说清楚白愁飞犯下的血案,让这事一了百了。但她事后反复回想,担心此举将会造成意料之外的影响。 倘若众人认为,白愁飞并非无辜被害,便有可能怀疑她的用意,尤其是苏梦枕和王小石。因此,她暂且不提此事,直到花晴洲来问,才说先等一等。 谁能想到,她等来的,竟然是与人合谋的息红泪,紧张激动的王小石,以及魂不守舍的苏梦枕。 她边想边说:“我杀他,自然有我的理由。你真想知道的话,等我把证人叫来,慢慢向你……向你们解释。你不必担心,我心胸还不至于那么狭窄,只因他待我不够客气,便杀他出气。” 苏梦枕泛出苦笑,淡淡道:“我从没这样担心过。” 苏夜正要说话,忽见他神色有异,登时讶然住口。他望着她,先顿了一顿,才平静地说:“我想娶你,做我的夫人。” 第四百五十一章 苏夜好像听不懂这句话,微侧过头, 用那双明亮而深沉的眼睛, 一眼接一眼地打量他。这姿势极具风情, 有如世上最漂亮的鸟儿,正偏头看着面前的人类。 她脸上的表情, 类似于看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虽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但是, 她至少没有无动于衷, 更未冷笑出声, 嘲笑他的异想天开。 良久过后,她幽幽道:“你不是想娶雷姑娘?” 苏梦枕摇头道:“我不娶雷姑娘, 我只想娶你。” 苏夜叹了口气, 平静地说:“你知道, 雷损现在很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尤其是, 他以为你命不久长,将在一两年内病死的话。像他那种人, 情况越危急, 越懂得死里求活。现在, 哪怕你当面讽刺他、辱骂他、像对待垃圾一样对待他, 他也忍得住气。” 苏梦枕眼神忽然变的很奇怪,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苦笑道:“你说的不错。但你觉得,我应该去结这样一门亲事?” 他说完,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再度说道:“我只想娶你。” 苏夜不再说话。她心里忽冷忽热,一会儿激动不安,一会儿冷漠平淡。她垂头,盯着桌上的杯碗盘碟,几次想说话,都临时吞了回去。她当然知道,苏梦枕为人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在这种人生大事上,更不可能虚言哄骗。他说想娶她,那么实情必然如此。 但她忍不住患得患失,没来由地产生疑心。这时的她,如同人世间最普通最平凡的女子,想让他当面证明,他待她确实是真心的,而非出于亲情,或是同门之情,或是同情,因“可怜”她而提出婚事。 苏梦枕见她不答,先是一惊,仔细想想,已隐约体会到她的心思。 他极少向人解释,因为他认为清者自清,该明白的人自会明白,无需多费口舌。但这一刻,他把这条座右铭抛到九霄云外,苦笑道:“我已告诉过你,我和雷姑娘的婚约,其实是一场和婚,是我爹还在的时候,替我订下的。” 苏夜道:“没错,后来你爹去世,你独自执掌风雨楼,与雷损不死不休,却还保留着它。” 苏梦枕道:“我对雷姑娘抱有幻想,所以多年以来,将它放到一边,尝试解决双方的滔天仇恨。但人的想法可能发生改变。我没告诉你的是,如今的情况不同以往。这个幻想已完全破灭,而我也放弃、忘记了它。” 苏夜淡淡道:“为什么?” 苏梦枕神色严肃,认真到几乎有点滑稽。他郑重地道:“因为我爱上了你。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你进京之后,我每天都见到你,忽然发现,少年时与雷姑娘的会面,仅是一场遥远的幻梦。你才是真真实实,令我情不自禁的人。若你不答应,那么金风细雨楼,永远不会有其他的楼主夫人。” 苏夜终于抬头看他,在触及他目光的刹那间,又触电般弹开了。她问:“那你怎么不退掉它?” 苏梦枕苦笑道:“我在等雷损。他早看出我对雷姑娘好感极深,也在刻意拖延,每隔一两年,便提醒我这桩婚事的存在,令我寝食难安。即使如此,我仍希望他主动毁约。这样,他可以告知雷姑娘,是他看不上我苏梦枕,并非苏梦枕看不上她。” 苏夜道:“风雨楼和六分半堂的血仇……” 苏梦枕淡然道:“血仇,唯有鲜血才能洗清。区区一桩婚事,掩盖不住这么深的仇恨。雷损绝不会放过我,只会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之日。雷姑娘真嫁过来,必会受到他的影响,试图做有利于父亲的事。” 然后他摇了摇头,沉声道:“即便你没回来,你没到我身边,我也不愿看见那种局面。” 又是一阵沉默。 苏夜神情再度松动,令那丝浅浅微笑重回脸上。她相信,他每句话都充满真挚感情,而她心里的最后堤防,也被潮水般的真情冲击着,不断崩溃软化。这时候,她听他叹道:“我至今不知,你从哪里听来婚约尚在?六分半堂吗?” 苏夜道:“不是六分半堂,是白愁飞。他曾嘲笑我,说雷姑娘一来,我便会失去地位。” 苏梦枕似是吃了一惊,道:“原来如此。” 他今晚说话,已称得上啰嗦详细,大违本性。但其实,他迄今说出的话语,还不到他心里藏着的十分之一。 苏夜入京两年,他心境亦经历了整整两年的变化。两年前,汴梁风啸雪飘的那一天,他亲自去接她,便感到十分惊讶,不敢相信那亭亭玉立,人比刀光还美的女子,竟是记忆里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他一直喜欢她,疼爱她,把她当成半个亲妹妹。谁知两人久别重逢后,除了阔别多年,在京城初见的激动欣喜,他心中还生出一些异样感觉。 这种异样感觉,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名字,叫作“情爱”。 他初次察觉它,需要上溯到花枯发带着儿子,腆着老脸求亲的时候。那时他断然拒绝,觉得他们不自量力,心中很不痛快,事后才发现,自己竟难以接受她和任何男人定亲,只希望她永远留在金风细雨楼,长伴他身边。 如果这等自私自利的情绪,还可以归结于红袖神尼的“你们要一生相互扶持”,那么,等苏夜伸手去摸他的腿,查看他腿上毒伤,而他竟心猿意马,想和她有肌肤之亲的时候,便再也骗不了自己。 苏夜的身影,早已取代了雷纯。他不再梦见雷纯,只会梦见她。有时候,她明明人在风雨楼,他仍会做有关她的梦,仿佛一时见不到她,她就一溜烟地远去,让他独自一人默默思念似的。 他既失落又喜悦,既紧张又欢欣,同时还松了口气,因为他总算可以从苏、雷两家的恩怨中抽身而出,不用再去挂念生平宿敌的女儿,无望地追求一个永无可能的目标。 雷纯令他初次体会到甜蜜的感觉,却同时带来沉重和痛苦。苏夜则完全不一样,她给他的,就只是纯粹的甜蜜而已。 在此之后,他一心一意,想先处理完过往纠葛,再去对师妹述说衷肠。谁知变故迭生,狄飞惊利用花无错、余无语,设下埋伏杀他。破板门一战里,六分半堂死伤惨重,连带太师府人马都没讨得了好。雷损见他未死,反倒杀死罪魁祸首,扬长而去,赶紧叫停近在咫尺的婚期,一拖再拖,要他同意拖到半年以后。 他同意了,打算再等半年,找个机会让雷损知难而退,却不想,苏夜忽然来见他,当面问他婚约之事。 很多人好奇,想知道独步天下的苏公子,也会紧张害怕吗? 答案当然是“会”。 他意外之至,仓促之中,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语无伦次地向她说了一通话。他紧张时,通常不停说话,将别人的注意力引到他说出的词句,便没人留心他的真正感受。然而,说话效果可能不够尽如人意,也可能多说多错,越想补救,越是捅出更大的漏子。 他叫她放心,叫她不要管,等他独自处理这件事。他并不想让她参与进来,只能尽己所能,排解她的疑心。不仅是她,杨无邪、白愁飞、王小石这一干人,都不该有份参与。这是他和雷损之间的交涉,外人不应也无资格插手。苏夜做梦都想不到,他已准备在遇仙楼宴席之后,亲自找上雷损,告诉他鉴于一楼一堂的死敌关系,婚事已无可能,请他为雷纯另寻乘龙快婿。 而他做梦都想不到,苏夜正是五湖龙王,先伤他,再伤雷损,当席大闹一场。一夜之间,她如昔年的关七般,在京城武林中冉冉升起,无人能敌。 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大到无法言说。 最令他伤心的是,她不但翻脸无情,还把他和雷损一体对待,毫无特殊之处。这就像是,两人多年来建立的感情一文不值,可以被她随便踩在脚下。更有甚者,她叫他滚回家,却忘了他父母双亡,近亲死伤殆尽,再也没有能被称作“家”的东西。 与此相比,她怎会突然成为五湖龙王,怎会有本事建立十二连环坞,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关心,亦不好奇,卧在熟悉的象牙塔里,终日胡思乱想。 伤心、失望、气愤、沮丧…… 无数令人绝望的情感,超越了病魔,成为他的头号敌人。那几天,他甚至产生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只觉江湖路到此为止,雄心壮志即将化为泡影,找不到值得留恋的人或事。他硬挺着不肯倒下,只因他一倒,金风细雨楼亦会前途堪忧。 不知花了多少力气,他才痛定思痛,从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他自知情爱无望,决意忘记雷纯,忘记苏夜,接受一生寂寥孤独的命运,再也不去想什么“妻子”,“夫人”。 谁知,才过去十天,他的内伤便不断好转。好转之快,令树大夫大为惊讶,连说他逢凶化吉,竟可脱离十死无生的险境。 树大夫、王小石,连带师无愧、茶花,都认为这只是巧合,就像他前半生创造的无数奇迹,均是他顽强生命力的功劳。但他本人,则像溺水之人忽然抓到一根稻草,挣扎着把头露出水面。 他突发奇想,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其实是苏夜蓄意而为,呕心沥血创造出的结果。原因?何必非要问个原因呢?一定是因为她深爱着他,想治好他的病,然后玉成他和雷纯的婚事,让他能够得偿所愿,娶到那位永无缘分的美丽女子。 他还认为,她之所以苦心孤诣,选择隐晦手段,间接达成目的,亦是出于对他言辞的误会,认定他依然爱着雷纯,所以主动抛弃他。 王小石听完这个推测,大吃一惊,觉得他简直是伤心疯了。他用古怪的眼神瞧他,委婉地劝他,要他赶紧醒醒。 然而,苏梦枕如同大梦初醒,固执到了极点,对此坚信不疑,非要见苏夜一面不可。等她亲口说出答案,他才会真正死心。 第四百五十二章 王小石拦不住他,只得竭尽全力帮忙, 这才出现了今夜的安排。 现在, 他的人已经来了, 也已经说了很多心里话。苏夜给他的回答,也许不算十全十美, 却差可告慰。事实证明,他的幻想并非幻想,而王小石等人的顾虑, 仅是由于不够了解苏夜, 从而做出的错误判断。 他们是不会像他一样, 发自内心相信她的。与此同时,她亦不需要他们的信任。一个人没必要拥有太多知己, 否则, 将变成一种负累。 这次见面的结果, 又会是怎样的呢? 王小石百无聊赖, 坐在回廊栏杆上,呆呆望向远方。月华如轻纱, 照着廊外的层层青苔, 也照着息红泪黛青的鬓角。她盘起来的万缕青丝, 一旦有月光滑过, 便闪出肉眼可见的乌黑光芒, 如缎子般光滑柔亮。 温柔侧身倚靠廊柱,眸中吓出来的泪花已彻底消失,却找不见平日里的灵动, 只在那里呆坐着,全程一言不发。 她想走,又不想走。王小石曾说,如果这事只是一场误会,那么苏夜杀白愁飞,一定有个合理的理由。他要她先冷静,别生气,把怒火攒起来,留到真相大白的时候。 但师姐对她那么粗暴无礼,她怎可能不生气?若非她也想知道事情真相,她早已跑回了风雨楼,把自己埋在被褥枕头里。 三人身畔,没有丫环,没有仆妇,没有家丁家将,没有第四名活人。在这个宁静恬淡的夜晚,别墅似被扔进了深山老林,与人世相隔绝。一切事物都很遥远,而且不可捉摸。王小石单盯着一片树叶看,也能看上很久很久。 他忽地放过了这片可怜的叶子,垂下眼睛,喃喃道:“竟然是真的,我还以为大哥病糊涂了。” 息大娘笑笑,却像懒于搭理他似的,一个字都不肯说。 她也站在一根柱子旁边,伸手轻扶朱红的柱身,把掌心贴近它,按一下又放开,借以派遣心中的无聊。事实上,这种无聊之情是很淡的,因为她非常好奇,好奇亭中两人喁喁细语,究竟说了些什么。有好奇心作祟,她双眸灼然生辉。眼角一点点微细的纹路被眸光掩盖,让人再也挑不出半点瑕疵。 王小石那句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所以息大娘和温柔不想理他,他仍叹了口气,继续道:“不知还要等多久。” 息大娘曼声道:“也许,不会很久。” 王小石奇道:“你怎会知道?” 息大娘再次悠悠道:“也许,要等到天明。” 说话之时,她低头望着他,向他嫣然一笑,显然是和他开玩笑。毫无疑问,如今的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幸福到不介意分给别人。王小石曾经心生怀疑,至此才敢确定,她离开戚少商,选择赫连春水,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们已等了相当漫长的时间,说不定,真得等到月沉星落,晓日初升。一开始月上中天,随后月影西斜,地上花木的影子越拖越长,如同亭中那场永无休止的谈话。他当然不能扔下苏梦枕,独自回去,也不想近前自讨没趣,唯有在此干等。 他浮想联翩,发觉苏夜的疾言厉色仍在眼前。她让他们赶紧滚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要被杀了,无心分辨她是真正生气,还是外强中干。幸好他的胆气立了功,让他大声喊出那两句话。 想起这件事,他年轻而火热的心里,居然好一阵得意。 不过,他同时又很怜惜温柔。他每次望向她,都看见她在发呆。若在平时,她早已欢呼雀跃,商量着怎么才能使大师兄、二师姊重归于好。但苏夜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太重。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当场被堵了回去,不敢还嘴更不敢动手,只好独自生着闷气,想想心事。 他想,这事一个人办就好了。他本不该心软带她来。 王小石胡思乱想,想到没边没际时,忽见回廊那一头,花枝再度颤动摇曳。苏夜忽然之间便出现了,绕开花丛,踏上长廊,慢吞吞地走向他们。 她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色,令方才的冷峻严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畅快的神思。他们看着这样的她,绝不至于想到“危机”,只会惊讶地迎上去,想弄清楚什么事让她如此高兴。她这样的人,每种情绪均能感染周围的同伴,譬如说,他们。 不过,她是回来了,苏梦枕却没有。他既未跟在她身后,也不太可能一句话都不交待,静悄悄地回了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微觉吃惊,说话未经过大脑,下意识问道:“你把大哥怎样了?” 苏夜迈步看似缓慢,实际快过了常人的步行速度,转瞬便走到他们附近。她斜睨了他一眼,同样懒得理他,向息大娘道:“借我纸笔,我要写份东西。” 息大娘心情确实很好,却还好不过她。她脸上缺少笑容,眼睛却在笑。刚才她一眼瞟向王小石,竟瞟的他怦然心动,差点上前赔笑,自告奋勇说“我去给你找”。 息红泪愕然道:“写东西?” 苏夜笑道:“没错,相当重要的东西。” 两人在那边说话,用嘴还不够吗?为何要用纸笔写字?王小石心中疑云大起,跳下栏杆,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但她眼里的笑意那么浓烈,那么真挚,几乎淹没了他。他看来看去,根本看不出欣喜之外的情绪。 他认识她以来,很少见她这么快乐。此时他深受影响,不知不觉地,也冲她笑了一下。 息红泪并未多问,将她带到最近的书房。王小石和温柔不请自来,在后面鬼鬼祟祟,一路紧跟她们。到了这时,温柔亦稍微流露兴趣,想瞧瞧她即将书写的内容,尽管神色不虞,仍凑到书案旁边,伸长了脖子去看。 书房里没点灯,也无人想去点。窗棂外洒进的月光,已经照的满室清明。 苏夜铺纸、研墨、提笔,先想了想,才笑道:“通常而言,我会让你们一边儿去,别来打扰我。但你们帮了我大忙,今天就破个例。” 然后,笔锋垂落,触及素纸,在纸上留下墨黑字迹。黑白对比,极为强烈分明,字迹亦是一笔一划,再清晰不过了。王小石凑过去,刚读了两行字,赫然发现,尽管它并不正式,遣词用句也和常见的文书不同,但它竟是一份婚约。 一份关联着苏梦枕和苏夜两人的婚约。 苏夜随意写了几行,大致把意思表达清楚,便在末尾签字画押。再然后,她居然不嫌麻烦,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印章,沾满印泥,在名字旁边,印下殷红的印记。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心情仍那么好,根本无意给出解释,只是自顾自地书写。写完之后,她吹干墨迹,把纸叠了起来,连印章一起放进衣袖,满意地微微一笑,笑道:“多谢。” 她眉间眼底,全是浅淡的笑意。王小石却已经惊呆了。 别说他,息红泪亦大吃一惊,旋即哭笑不得,问道:“这……这是给苏公子的?” 苏夜笑道:“当然。” “……他向你索要婚约?” “不仅要了,还说,倘若我不给,他便不走,”苏夜柔声答道,“他忘了,这是赫连侯府的产业,不是十二连环坞。不过,他难得索取一件东西,所以我决定写给他。” 她说了这么多,王小石可算找回了声音。他已顾不上其他事,讷讷地问:“那么……你,你和大哥……” 苏夜笑道:“什么?” 王小石道:“难道你真要嫁给苏大哥?” 他的眼神、表情、动作,无不述说出他难以置信的心情。此时他近乎无礼,直直瞪着苏夜的脸,不敢相信这位满面春风的佳人,和之前冷淡傲慢的五湖龙王,竟是同一个人。 他这么问,很容易惹人不快。苏夜却一点儿都不介意。她沉吟片刻,淡然道:“嫁与不嫁,都是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第四百五十三章 杨无邪眉头紧皱,神情凝重, 盯着趴在他掌心的一只蛤蟆。 这只蛤蟆颜色异常鲜艳, 浑不似它土黄色、灰绿色、褐黑色的同类。它头顶正中, 有一条鲜红的细线,从头部直贯它背后, 像是一道无声警告。当然,和大部分蛤蟆一样,它耳后毒腺会分泌毒液, 用来抵御天敌。但它的毒液, 竟隐隐泛出蓝色荧光, 在昏暗的烛光下尤为清晰。 他刚刚挤出了一点毒液,滴入盛装清水的小药瓶。蛤蟆并不介意他这么做, 安静地蹲在原地, 似乎不想攻击巨大如他的敌人。 它是被毒手药王养在地底的诸多毒物之一。毒液具有强烈的毒性, 可以令人全身麻痹而死, 但处理得宜的话,亦可成为解药的原始药材, 专门用来刺激人体, 促进气血循环, 解除绝大部分迷药的药性。 譬如说, 曾毒倒花府寿宴所有宾客, 让任氏兄弟为所欲为的“五马恙”,便会被它轻易解开,变的毫无效用, 而预先服下用它制作的“蟾宫玉屑”,也能产生极为霸道的抵抗能力。 蛤蟆很安详,杨无邪却很心急。 他在十二连环坞住了二十多天,每一天都急于逃走,回去看看苏梦枕的情况。但是,他武功就是那个样子了,想尽办法亦无路可逃,只能耐心等候。由于他明白自身处境,一直十分配合,从不做多余的事,所以得到的待遇远胜元十三限,人身自由并未受到太大限制。 甚至于,他接触到了毒手药王的无数毒物、药草,有机会听她一一解说,诠释每种毒物的特性。他提出动手帮忙,提取它们的毒液和药汁。她点头允可,并不介意他接触这些秘密。 但他仍不敢逃,更找不到任何逃脱机会。这里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只蜘蛛,哪怕外表平凡无奇,也令人毛骨悚然,难以想象它们有多危险。 最可怕的,永远是一无所知。倘若他像程灵素那样,对药王庐中的东西了如指掌,那自然不会暗自心惊了。她不介意的原因,也是因为只凭简单的观察、触摸,不可能掌握哪怕最简单的毒术。 这里大约有二十种蟾蜍和青蛙,每一种都可以分泌出不同毒液。毒液混合在一起,又能产生五花八门的效果。这个成就无疑十分惊艳,贯注了她极大的心血。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竟有因蛤蟆而感到惊艳的一天。 蛤蟆的白肚皮忽而鼓起,忽而瘪掉,最终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想离开他的手。他一把抓住它,将它放回旁边的箱子里,盖好箱盖,刚松了口气,忽听外面脚步声响。 来人并非程灵素,而是一名身着青衣,扎着两个圆圆发髻的少女。程灵素曾在江南收养孤儿,将她们培育成材,协助她共管药王庐,以免有卧底混入朱雀楼。这名少女正是其中一人。杨无邪受困在此,见过她不止一次,却从不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他用不着知道了,因为她一找到他,立即说道:“龙王要见你,跟我来。” 杨无邪心里,立即掀起万丈波澜。此前龙王拒绝见他,证明事情未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模样。她肯松口,反倒表示事态有变,令她回心转意。变化好坏暂且不论,只要他能见到她的面,便有说话余地。 药王庐不止一个出口。这名少女带他走的,乃是他走过的唯一一个,通往地面上的石室囚牢。换句话说,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地底迷宫,以及地上的另一处监牢,看似很大,却像一个宽阔的囚笼,箍的他插翅难飞。迄今,他甚至不知元十三限的存在,遑论其他。 他怀着满腹疑窦,拾阶而上,穿过石室地板的正方形出口,再次看见夏日的明亮阳光。下一眼,他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张似笑非笑,美丽至极,却让他警惕心大起的脸庞。 苏夜闲闲地坐在石室里,身边空无一人。青衣少女走近她,站到她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显然任务到此为止,只等他们开口说话。 杨无邪事先打了一肚子腹稿,准备了滔滔不绝一席话,打算在见到她的时候,竭尽全力改变她的想法。如果改变不了,他会怒斥她一顿,尽泄心头郁气,不管这场怒斥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没张嘴,苏夜已抢先一步,淡然道:“你可以走了。” 杨无邪从看见她的脸,到听完这句话,最多只过去五秒钟。他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 苏夜失笑道:“什么什么?难道你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杨无邪心里唯有震惊,不见惊喜,彻底忘了想说的话,追问道:“为什么突然放我走?” 他实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但有些时候,聪明人难免想得太多,陷入疑神疑鬼的困境。刹那间,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苏梦枕伤重病亡,金风细雨楼四分五裂,所以他回不回去,均已无关紧要。苏夜看清了这一点,才允许他回楼奔丧。 幸好,她无意让他多等,闲闲笑道:“你们苏公子过来要人,用风雨楼的一半地盘换你回去。你说,我能不答应吗?” 杨无邪脸色倏地惨白。 他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能相信她的说法。她说了,他便出于本能,直接信了。何况,她武功比他高出十倍,又占尽上风,何必捏造假话骗他? 这种情况并非最坏,却已经足够坏。他不用去想,便可想出风雨楼惨淡的境况。苏梦枕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又将是怎样的痛心与无力? 他的脸白了又青,有点像把那只蛤蟆生吞活剥后,毒性发作时的现象。好在他经历过无数危机,即使大难临头,也不至于当场崩溃。 然而,他根本压不住心中怒意,尽数体现在神色当中,向她怒目而视。他以前觉得她如同天上仙子,堪为苏梦枕的良配,现在她容貌未变,气质更加动人,在他眼里,却变成了一个蛮不讲理的恶霸。事已至此,他也无能为力。他都不敢当面说出那些激愤之辞,防止她气急翻脸,再一次扣下他,导致那沉重的代价付诸东流。 苏夜哈哈一笑,似乎异常愉快。她不再为难他,只向身侧紧闭着的石门一扬下巴。青衣少女立刻动了,走向石门,将其缓缓拉开,向杨无邪道:“请吧。” 杨无邪冷冷看她半晌,忽地闷不吭声,转身就走。他急匆匆跟在青衣女身后,急匆匆离去,速度之快,活像身后有个恶鬼追着。至少,在未来的两刻钟内,他绝不想再见到她,也不会愿意和她说话。 他身影刚刚消失,苏夜又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笑声未绝,程灵素已从地底冒头,缓步走上石阶,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吓唬他干什么?” 苏夜笑道:“我心情好,就和他开个玩笑。你知道,我只会开这种恶劣玩笑。” 程灵素道:“我看你只是无聊而已。” 苏夜慵懒地答道:“无聊也好,高兴也好,反正你不会为这事和我计较。而且,他回去发现金风细雨楼一切如常,人员没少,地盘也没丢,肯定极为庆幸,感受到大悲后的大喜,对他也是有好处的吧。” 程灵素不想接她的胡搅蛮缠,皱眉道:“元十三限壅塞的穴道,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打通,可见他想通了一些事情,愿意正视自己的命运。不然的话,穴道必定越塞越紧,到这时候,已经应该影响血液的流动,出现几处淤紫、溃烂的部位。你若想找他说话……” 苏夜点点头,微笑道:“我的确要找他,现在正是好时机?” 程灵素无奈道:“错了。倘若你去刺激他几句,使他气急攻心,难免恶化至刚走火时那样。若真如此,你就得主动出手,替他疏通气穴了。” 苏夜笑道:“好么,你刚刚替杨无邪说话,现在又替元十三限?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元十三限躺着的那间石室,离药王庐出口不足五十丈,但之间石墙重重相隔,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独自一人躺在狭小的房间里,着实无聊透顶。 这些天以来,他反复思索往事,已到了想无可想的地步。他起初咬牙切齿,立誓永不原谅,想了半天之后,又心如死灰,觉得自己未必没有做错的地方。 若说他过去只用小脑思考问题,那么到了今天,他的大脑终于开始工作,把久违的理智和冷静带回了他心里。苏夜来见他时,他不再愤怒而阴冷地瞪着她,亦无那种老年人耍脾气似的,自暴自弃的暴躁言语,仅是缓缓转头,冷笑道:“你又来了!” 苏夜笑道:“我又来了。” 元十三限冷冷道:“你来得正好,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苏夜瞬间扔开程灵素的警告,讶然笑道:“哎哟,你居然会说‘请教’两字?今天的太阳,莫非是从西边出来的?” 元十三限冷笑道:“你究竟想怎么处置我?” 苏夜坐到那张椅子上,淡淡道:“你放心,反正不是把你交给诸葛小花。我说动了你,自不会送你去见你讨厌的人,说不动的话,把你关在我这儿,比把你送给你那个不知有啥毛病的三师兄,可是要安全得多。” 元十三限并不在意诸葛先生,追问道:“你所谓的‘说动’,又是啥意思?” 苏夜笑道:“很好,你终于……” 这句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忽然之间,她举起手,轻轻按住了领口。领口里侧,龙纹玉佩开始不断震动,并散发出阵阵灼热。 第四百五十四章 她的手按在那里,如同按着胸腔里的心脏, 迟迟未曾挪开。元十三限不明所以, 也不以为然, 仍紧紧盯着她,想知道她能说出什么惊人言论。 然而, 她眉峰微蹙,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突然站起身, 淡然道:“请稍等一下, 我去去就来。” 她本想先结束这场对话, 再去查看玉佩中的场景。但玉佩不甘寂寞,震动极为剧烈, 让她无法忽略。她一向喜欢把它比作手机, 现在这个手机震个不停, 热度有如火炭, 好像飞碟又来到她头顶上空,或者接到一万条短信似的。 她得尽快解决它, 以免元十三限发觉不对。 按照惯例, 玉佩召唤她进入副本世界时, 代表该世界的那扇门将发出淡淡金光, 在众多黯淡的青铜门里十分显眼, 一眼便能望见。门上浮出一个数字,表示它给她的期限天数。期限一到,她就算不主动进去, 也会瞬间消失,只眨一眨眼,便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时,她匆忙进了洞天福地,眼光向两旁一扫,发觉那抹金光位于通道尽头,离末端的青铜巨门近到不能再近。也就是说,它,和它对面的门,是离巨门最近的两扇。 苏夜走近它,看到那个数字,眉头立刻又是一皱。它离巨门的距离太近,让她在意,而门上数字竟是“一”,也令她产生紧迫局促的感觉。 不得不说,她确实当场吃了一惊。玉佩只给她一天时间。明日此时,她的人已经在门的另一侧。 她站在门前,注视良久,脑中思绪纷纭,想着这一次与过去的不同之处。 她刚刚卸下伪装,用真面目返回十二连环坞。迄今江湖中,人人均知她是五湖龙王,她在京城总舵,只要来到这里,便可以找到她。她忽然失踪三个月,再也没那么容易掩饰,亦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她的敌人,不止一次想找她“返回江南”的时机,突袭京城总舵,铲除她的势力。即使那些非敌非友的中立人士,求见她而不得时,也有可能心生疑惑,致使传闻泛滥。她仅是随意一想,便想出了迫在眉睫的三个问题。 其一,当然是元十三限。 他总算恢复了一点理智,愿意稍微退让,屈尊问她“说动是什么意思”,流露出合作意向。眼下的他,尚未折断一臂,全身溃烂,终日醉生梦死,所以心里仍有熊熊燃烧的火。当他确认仇人是蔡京而非诸葛先生时,这团怒火极可能烧向太师府。 但首先,她不可轻易相信他,需要完全说服他,甚至帮他找到还活着的三鞭道人,使他得以亲自证实这件事。 她本身有先天功,也有经过修正的《山字经》。元十三限乐于合作的话,她会代替天衣居士点化他,给他那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功夫。可玉佩一出手,立即打乱她全盘计划,因为她冒不起这个风险,她只能等。 其二,乃是无处不在的方应看。 她从不相信方应看,绝不会向他泄露玉佩的秘密。这样一来,她动辄消失三个月,便显得极其可疑。何况,他随时可以见到龙王,别人亦无理由拦住他。他一旦发现她不在,等同于米苍穹、朱月明、蔡京、童贯……许多她熟悉和不熟悉的人,都可能得知这桩消息。 最麻烦的是,他向她展开“追求”,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接下来的三个月,她定会不止一次见到他。她最好找个理由,让他暂时不要上门。 其三,终于轮到了苏梦枕。 她避免总去想他,却不能不想他。事实上,她忽然突破关隘,实力达到玉佩认可的层次,肯定和他有关。她内伤仍未痊愈,却已接到召唤,说明痊愈之后,她将向前迈出一大步,说不定能达到“周天在握,浑化归一”的境界。 对她来说,这明显是好消息。可与此同时,她刚刚写了一份婚约,接着便要离开,看上去实在很不妥当,很不厚道,很说不过去。她完全可以想象他的脸色,以及如影随形的诸多疑问。他若对她有意见,叫人之常情,若没意见……反正,他绝不会毫无意见。 这三个问题里,她最头痛元十三限,最担忧方应看,对其最不好意思的,还要数苏梦枕。 她在这扇门前,站了足足一刻钟,反复斟酌思量,决定一个个地解决,这才返身走回出口,回到元十三限所在的石室。 他并不习惯这种怠慢,神情中多出三分阴沉。在他看来,他愿意考虑她的话,已是很大的脸面。她起身就走,把他撂在这里,只能用无礼来形容。 幸好她片刻即回,笑吟吟没事人一般,无视他的阴郁表情,继续未完的谈话。 她先致了声歉,才平静地说:“你大概已经想清楚了。你练功练到神智失常,杀死你妻子,与你两位师兄势不两立,究竟是谁的过错。你肯掉转矛头,找你真正的仇敌蔡京吗?你肯,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元十三限动作还是那么慢,也就比前几天好一些。他转身过后,一直保持侧卧的姿势,沉声道:“我不肯呢?” 苏夜耸一耸肩,笑道:“那我遗憾之至。” 元十三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底气十足,想必乐意找人对质。你说三鞭道人受太师指使,那我就去找三鞭。” 苏夜笑道:“没问题,但他人在哪里?” 元十三限杀死智小镜之后,又去杀三鞭道人。但那个时候,三鞭道人早知他不死,就是自己死,遂溜之大吉,留给他一座空观。这时苏夜一问,他立刻哑口无言,半晌方冷然道:“我不知道!” 苏夜不动声色,淡淡道:“我去替你找。” 元十三限冷笑道:“等你和他预先串通口供?” 苏夜道:“看来你走火入魔,并非全无好处。至少,你脑子灵通多了。我不和他串供,我寻到他的踪迹,告诉你,请你亲自去找,满意了吗?在此期间,你哪里也不能去。” 元十三限厉声道:“我哪里也去不了,我要看你手上的山字经。” 苏夜淡然道:“你以为我初出茅庐,啥都不懂吗?我相信你回心转意前,绝不会把它给你。不然你神功大成,一拳打死我,我该怎么办啊?” 她越是面无表情,语气平淡,话中的讽刺意味就越浓。元十三限为之气结,却知自己不合作,她就不会给经书。他心情和杨无邪相差仿佛,已是心急如焚,极想摆脱这身不由己的卧床困境,但同时又想见见三鞭道人,从他那里逼问出事实。因此,她给他的提议,不算好也不算坏,只能说比较公平。 他恼怒地道:“我要等多久?” 苏夜笑道:“至多两三个月吧。他一藏那么多年,着实不太好找。不过,横竖你行动不便,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养一养你的内伤。” 其实,她根本不认识三鞭道人,只是从另一个元十三限口中,问清了他的下落,得知他曾用何种身份,躲在哪个地方。她详细打听一个陌生人,自然是为了解决现实世界的麻烦。元十三限一出场,这条情报就有了用处。 她离开石室时,忽地想起仍被关押的叶棋五。 叶棋五在这里白吃白喝好几天,既无多少利用价值,又没人上门说情,救他捞他,所以只是单纯地关着而已。诸葛先生还肯为师弟费心,蔡京、傅宗书等人却像一无所知,绝不关心这名曾为他们卖命的护卫。他的囚禁生涯,应该要到元十三限离开时为止。到了那时,他是否还会与师父同进同退,并不为人所知。 她之前想解决元十三限的事,亦想在同一时间,拔除天衣居士身边的多指头陀。但这一切,都要等她回来之后再办。至于把蔡京麾下的长短方圆、高矮胖瘦等诸多帮派赶出京城,倒是可以继续进行。 然后,她很长也很轻松地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临走之时,必须去一趟金风细雨楼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杨无邪与苏梦枕并肩而立,望着澄净清澈的天泉泉眼, 以及泉中那半截塔。他望一会儿泉水, 便向旁边瞥上一眼, 偷眼瞧瞧苏梦枕的神情。每次看过去,苏梦枕均一脸平静, 平静当中,又透出轻松惬意,眉宇间的寂寥之色虽在, 却淡化了起码一半。 与苏梦枕不同, 杨无邪本人的心思, 实在复杂到难描难画,非常耐人寻味。 昨天上午, 他离开十二连环坞, 被人一气送到天泉山脚下, 到今天上午为止, 仍是恍恍惚惚,仿佛睡在床上做梦。从远方的青山黛影, 到近处的垂柳白塔, 再到身侧的苏梦枕, 都像一戳就破的幻影, 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人在受到巨大冲击时, 反应多半如此。杨无邪再聪明,也想不到被关押的二十天里,外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金风细雨楼的损失, 在遇仙楼之战当夜,已经宣告结束。那一夜之后,他们再未失去地盘,唯有一些见风使舵的小帮会、小门派,和唯利是图的商户、镖局,不再看好苏梦枕,二话没说就投靠了五湖龙王。这些人、这些损失,其实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只会让人看清他们的为人。 换句话说,苏夜对他说了谎,并未拿他交换好处,亦未向苏梦枕提出任何条件。她放走他,竟是无需代价的。 杨无邪听完,心中三分惊喜三分放松,外加四分疑惑,不敢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好,亦怀疑五湖龙王大发慈悲的用意。结果,苏梦枕不等他问,又主动告诉他,如今龙王已是他的夫人,也将是金风细雨楼的女主人。 这句话石破天惊,顿时让杨无邪进入王小石数天前的状态,怀疑他伤心的糊涂了,在这里乱说瞎话。 直到苏梦枕向他出示那份婚约,他才在反复观看检查后,怀着无比震撼的心情,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从那之后,他便像身处幻梦之中,用狐疑的眼光观察一切,觉得每件东西的本质都深藏在外表之下,远非他看见的那样。 此外,花枯发曾到楼里拜访苏梦枕,向他和王小石等人亲自解释,说出白愁飞、梁何与天下第七做下的血案。 白愁飞为了长空神指,杀尽长空帮元老。梁何在长空帮不得志,贪图未来的好处,不惜往酒里投毒,协助他进行这场杀戮。至于天下第七,他是谋杀梅醒非的元凶,长空帮以外,手头人命数以千计,乃当世罕见的残暴恶徒。除了梁何,另两人都已死去,也就不再需要计较罪名。 消息放出后,血案之谜终于破解,又有洛阳的温晚为证,已成无可辩驳之事。王小石惊而又惊,想起白愁飞有如鹤立鸡群,仰首向天的高傲模样,又是痛心又是气馁。他一直认为他怀才不遇,志气高远,相信他“只是缺了点运道”的说法,万万想象不到,若干年前,他竟一手导演出如此惨烈的疑案。 花枯发还告诉他们,天下第七亲口承认,说白愁飞急于杀许天衣灭口,催促他尽早出手,为了创造暗算条件,竟约温柔到汴河河岸相见,诱出暗中保护她的许。此计狠毒而有效,若非程英的画舫突然出现,撞击渔船,许天衣已变成汴河河底的一具尸体,而温柔,也将落入天下第七手中。 别人可能认为,五湖龙王是借题发挥,削弱风雨楼实力,且令楼中之人无话可说。但在知情人眼里,她杀死白愁飞,无非是为苏梦枕着想,替他拔掉这枚伪装成钉子的毒刺。 王小石乍听之时,直言苏夜做得不妥当,应该给白愁飞辩驳的机会,等听说他狠下心肠,把无辜的温柔当成钓饵时,登时偃旗息鼓,摇头叹息,不再试图为他说话。 人证物证俱全,杨无邪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他毋庸置疑感到高兴,而且是那种极度欣喜,既是为苏梦枕,也是为自己。然而,苏夜故意吓唬他,使他惨白着一张脸,匆忙赶回风雨楼,这件事他永远也忘不了。 在他心里,她再也不是那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苏姑娘”。他甚至认为,她那冷冷淡淡的师姐程灵素,都比她可爱的多。 不过,无人在意他对她的观感,连苏梦枕都不在意。就在刚才,苏梦枕还吩咐他,叫他尽快寻找可信的人手,封住地底密道里,通往六分半堂踏雪寻梅阁的部分,彻底阻断两者间的联系。 这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任务。事实上,以他和雷损不死不休的关系,双方总舵本就不该相互连通。可苏梦枕等到这时才下令,显然是为了“讨好”五湖龙王。 杨无邪心事纷沓而至,伫立半晌,忽然开玩笑般地问:“何不打通一条新的通路,直通城中的连环坞总舵?” 出乎意料的是,苏梦枕并未指出他异想天开,反而摇头道:“打不通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他居然真想过这件事,真考虑过它的可行性。对此,杨无邪简直无话可说,苦笑道:“好,那我立即去找人。” 他走后许久,苏梦枕才离开天泉,独自一人回到泉边的玉塔里。 现在的他,堪称意气风发,只觉天下无事能令他为难。苏夜以相同的感情回应他,给他带来的激励,不啻于多年梦想成真。他对命运已无任何不满,再也不觉得运气不够好。 他在书房独坐的时候,不再用深沉而充满苦痛的眼光,俯视塔外大地,而是时时浮出微笑,心头亦常有暖流流过。他的生命原本有许多缺憾,到了这时,缺憾均已失去被关注的价值,而真正的不足之处,已被她亲手补满。 他依然习惯独处,不喜欢身边有人伺候。但是,他深知自己并不寂寞,更不孤独。上天总算补偿了他,送给他一个契合之至的伴侣。 这时候,他走到书房门外,蓦地心生警惕,发觉房中有人。警惕之余,他又产生了一阵奇怪的激动,因为很久以来,只有苏夜敢不听他的话,随便走进象牙塔,东看西看,看到她满意时为止。他想法来得快,动作更快。推门同时,他眼中已现出笑意。然后,在推开房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坐在书桌对面的她。 苏夜向后一倚,木椅被她带动,自然流畅地转了个半圆,变为正对着他。她也微微笑着,那张微笑的脸庞,美的就像初春时绽放的梨花。 她从容注视着他,眼神顽皮而温柔,微笑道:“想不到我会在这里吧?我说过来看你,便一定会来。” 霎时间,苏梦枕惊喜交加,却一言不发,绕到书桌后面,去坐那张他命人特制的古怪大木椅。 这一坐之下,他赫然发现,它变的极不对劲。椅子的四条腿,长度竟完全不同。他若想坐它,只能特意运功保持平衡,把它当成“独腿椅”,无法让它任何两条腿处在同一高度。毫无疑问,他对面那个任性的师妹,在他没回来的时候,把椅腿踢成了不一样的长短。 他愣了一愣,不得不问:“为什么?” 苏夜摆出你奈我何的态度,笑道:“因为我讨厌它。再说,这样一来,这把椅子就更不舒服了。你不是很喜欢‘不舒服’的感觉吗?我只是帮个忙而已。” 她的说辞蛮不讲理,和温柔有的一拼。但苏梦枕听完,不仅没觉得她胡闹,还一下子想起了少年时的众多往事,既觉无可奈何,又隐隐感到温馨甜蜜,根本无意替椅子伸冤。 她的话尚未说完,他一时冲动,不假思索地问:“你……你是否想住回来?” 这次轮到苏夜愣住。 她起码愣了三秒钟,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恰好相反,我不是要回来,而是要离开。你应该没有忘记吧。以前,我曾两次离开风雨楼,一走就是三个月,还不肯说出理由。” 此话一出,苏梦枕的惊喜转淡,惊愕转浓。他忽然意识到,苏夜现身玉塔书房,居然有正经事要说,而非急不可耐地跑来和他私会。 过往的种种疑问,重新浮上他心头,令他不能像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一样,不管不顾地展现喜悦之情。他皱眉,下意识问道:“我以为你不在京城,就在江南。你离开的三个月期间,竟不是回江南总舵办事?” 这个猜测非常符合逻辑。但凡知道她时常消失的人,都有类似想法。遗憾的是,这绝对不是实际发生的情况。 苏夜缓缓摇头,沉吟片刻,反问道:“那么你如何解释,我被师父捡上山后不久,便消失过一次的问题?” 苏梦枕道:“这……” 苏夜笑道:“我这次过来,主要目的当然是为了看你,另外一个目的,便是给出你等待已久的答案。” 第四百五十六章 苏夜的人生历程,算不上一帆风顺。 她和这枚龙纹玉佩已经认识很久了。事实上, 它是她前世用钱买到的便宜货。她觉得它很漂亮, 价格也很合适, 于是便买了,从未在意它的产地或来历。结果, 人生处处有惊喜,当她死亡,投胎, 出生, 睁眼时, 便宜玉佩赫然在目。 它居然跟着她,一起投胎到这个世界里, 使她成为一个“有些来历”的孩子。如果她有奇遇, 定会从玉佩开始, 一路逢凶化吉多福多寿, 最终走上人生巅峰。 但那时候,她并不知道, 唯有向它注入内家真气, 洞天福地才会打开。一直以来, 她只是佩戴着它, 戴到家破人亡, 流落街头,最终被路过的红袖神尼捡回小寒山。 神尼授她武功,教她如何打坐调息, 固本归元,如何练出传说中的内力,用来舞刀弄剑,并把她介绍给首徒苏梦枕,让他俩可以互相作伴。她受到师父、师兄的庇护,颇过了一段悠闲日子,内功初窥堂奥之后,才在极为偶尔的情况下,发现玉佩的特异之处。 她进入洞天福地,看见甬道两旁的众多青铜门,观察了一圈,想挑一扇门进去,却因为身体年龄仅有五岁,不敢轻举妄动。 她行事谨慎,玉佩却替她奔放大胆。未几,她内功稍有进步,立即接到第一次召唤。她发觉有扇门浮现数字“三”,而数字代表了天数。天数归零时,她的人被扔进青铜门。 那扇门后面,正是无嗔大师、程灵素等人所在的世界。她大惊过后,迅速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如鱼得水,认了新师父,摸了新师姐,学了药王门的医术与毒术,几年过去,任务大功告成,满意地返回现实。 现实已过去整整三个月。 她失踪多久,少年苏梦枕就找了她多久。她仍然记得,他察觉她神秘回归时,急的抓着她双肩,像摇拨浪鼓一样摇晃她的动作。少年时的他,城府远没如今这么深沉,满脸都是焦虑与急躁,生怕她再次消失。她想,大概终其一生,她都不会忘记那张脸。 她并非真正的孩童,所以有了经验之后,很了解玉佩分量有多重,更了解它能起到多少作用。她犹豫再三,犹豫了几年,终是没有说出真相。 后来,苏梦枕前往开封府,与父亲苏遮幕会合,从此不再返回小寒山。苏夜舍不得他,要求跟去照顾他,却受到相当大的打击,这才下定决心。 苏梦枕给她的打击,正是“接我十刀,接你进京”的约定。十岁的苏夜仅能接下三刀,到了第四刀,便像饼干一样碎掉了。她空有满脑子主意,却毫无办法,只能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前往另一处更广阔的天地。 就在那一刻,她决定把玉佩利用到极致,专心致志地,全力以赴地,去干一番大事。 她编造被父母带去东海的谎言,给神尼留了一封信,孤身前往她熟悉的江南一带,开始了崛起之路。这条路并不好走,纵有玉佩相助,依然崎岖惊险,到处都是陷阱和强敌。她学会有所保留,不再完全信任他人,也学会恩威并施,用阴谋诡计达成目的。 十岁的她,和十九岁进京时的她,实有天壤之别。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事到如今,她大事是干了不少,玉佩却仍和她纠缠不休,催她尽快前往副本世界。有时候,她明知这是对自己有益处的行为,仍想捶它两下,让它别这样不识趣。 正因如此,她从不愿意责怪温柔,觉得她空有父亲、师父两大高人的照顾教导,却练出一身三脚猫的功夫。人总要在险境中成长,如果是天之骄女,生下来什么都有了,长大后又顺风顺水,得到长辈的溺爱娇宠,那自然缺少练武的动力。小寒山报地狱寺,是佛门清净地,世外桃源乡,绝不是一个能给人紧迫压力的地方。 这些谎话说到上个月,才算被彻底戳穿。也难怪苏梦枕一度怀疑,她是五湖龙王的女儿。龙王去小寒山带走她,龙王把她带回江南,龙王指使她共同进京,龙王叫她与师兄重逢,岂非很符合逻辑,很说得过去?即使到了现在,说她是龙王之女,仍比说她是龙王更可信。 这就是她的所有经历,说来简单,却冷暖自知。世间从未有人知情,到了这时,终于被她事无巨细地讲给苏梦枕听。 她说,玉佩里面有神奇空间,通往不同世界,去了那些世界,可以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学到五花八门的武功。她说,十二连环坞的总管均是从各个世界招聘而来,是她可以倾心相待的朋友。她还说,她之所以能胜过他,并非天份有多高,而是练武的岁月较长。 除此之外,它给她的最大优势,乃是她很难被人杀死,一旦遇到致命危机,便可暂时躲进去避难。 她住在风雨楼的时候,每次要离开,都满腹苦衷说不出,表现的堪称无赖。她不仅说走就走,之后还信誓旦旦,说她会告诉他事实,给他一个交代。到了今天,她终于履行承诺,将详情一一叙述出来,继长空帮血案之后,又终结了一个谜题。 饶是她修为深湛,也觉得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舌头似乎很累的样子。 她对面,苏梦枕始终静静听着,偶尔露出看外星人般的眼神。他方才满心柔情,至此跑得一干二净。这并不是说,他心中感情有分毫减少。只不过,这是个诡异怪诞至极,近乎怪力乱神,又让人不得不信的故事。他听故事的同时,无法分心去想其他事情。 一定要说的话,她把身上最大的秘密告诉他,证明她对他的心意真诚到无以复加,并深深信任着他,绝不认为他会利用这个秘密。这令他愈发动心、倾情,甚至搜肠刮肚,想找到一个同等分量的秘密,和她做个交换。可惜,他从未向她隐瞒过任何事情,居然怎么都找不出来。 苏夜说完,情不自禁地轻叹出声,只觉心情无比轻松。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玉佩解了下来,递给他道:“喏,这就是罪魁祸首。” 玉佩,龙纹,白玉,无瑕。苏梦枕当然记得它,却从未放在心上,怎知它竟是如此重要。他目光闪动,接了过去,在掌心轻轻掂了几下,忽然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可以进入它里面?” 苏夜笑道:“是。” 苏梦枕道:“你每一次出去,其实都是在玉佩里?” 苏夜道:“当然。” 苏梦枕又道:“你回来的时候,会原地出现?” 苏夜笑道:“没错。” 苏梦枕再度看了玉佩一眼。他已经用极其丰富的阅历,极其宽广的胸襟,极其睿智的头脑,尝试全盘接受这件事。但他毕竟不是苏夜,无法将它视为自然存在的东西。他眼里,再度闪出半信半疑的光,皱眉问道:“别人能用吗?” “噢,这个不行,似乎它只认我作主人,”苏夜笑道,“我曾把它交给我的总管,挨个试验,全都失败了。无论她们……天啊!” 她说到一半,突然惊叫一声,整个人凌空弹起,瞬时由坐姿变为站姿,右手向前探去,却探了个空。 苏梦枕,刚才还疑惑盯着玉佩,似乎准备让她上演大变活人的苏梦枕,倏地消失不见。那把大木椅立即失去平衡,向后欹倒,左后侧的木腿着地,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告诉她,这绝对不是她的错觉。 第四百五十七章 苏夜惊呆了的脸,和常人毫无分别, 一样是双眼大睁, 嘴唇微微张开, 神色也十分僵硬,看上去比大木椅还要滑稽。 她举起的手缓缓垂落, 落到身侧。但她心里还是不敢相信,苏梦枕居然就这么进了洞天福地。她一直以为,只有她本人能够使用玉佩。别人想用的话, 必须先杀了她才行。 这种印象根深蒂固, 却被瞬间倾覆。事出突然, 她惊愕之余,心里产生了许多恐怖的想法。 例如, 苏梦枕回不来了, 苏梦枕出不去了, 苏梦枕困在玉佩里饿死了, 或者,这天杀的玉佩吃了苏梦枕。 最重要的是, 时间所剩无几。倒计时结束时, 她会直接进入那个世界吗?但她手中已无玉佩, 进去之后, 又要怎么回来呢?假如她进不去, 而苏梦枕成了前往副本世界的人。那她要如何面对金风细雨楼,怎么向他们解释楼主失踪的问题? 她起初担心苏梦枕,仔细一想, 又忍不住担心自己。然而,她现在做什么都没用,哪怕急得团团乱转,也只剩原地干等着的份儿。 在这种情况下,一分钟可以短暂的像一秒钟,也可以漫长的像一小时。若非她心境空明,有能力保持冷静,只怕惊的汗都要下来了。 空无一人的宽敞书房里,苏夜木雕泥塑般呆立不动。她发了一刻钟左右的呆,心知焦虑无用,遂叹息一声,坐回椅子上,准备坐等那个时刻的来临。 但她刚刚落座,书桌对面,忽然出现一个人影。苏梦枕的身形再度显现,像是从空气中凝结出来似的,毫无预兆地落回他消失的位置。 他右手紧握玉佩,脸色异常苍白,似乎震惊至极,望向她时,目光亦带有惊骇欲绝的意味。惊骇并非因为她,而是源自洞天福地。 他看到她时,竟失去了平时的沉着冷静,脱口而出道:“你杀了方应看?” 苏夜亦是惊魂未定,见他成功出来,方觉如释重负。结果,重负释到中途,他当面扔来一个重大疑问,让她想起方应看的尸体还在玉佩里,顿时觉得没那么轻松了。 方才苏梦枕接过玉佩,仔细观察揣摩着它,对她的说法仍未全盘接受。对他而言,唯有亲眼看一看,才可确定某件事是否是真的。于是他一边问,一边做出了每个人类都会做的举动——把内力输入玉佩。 他只是随便试试,并无其他用意。如果玉佩毫无反应,他将要求苏夜表演一下凭空消失和凭空现身。 苏夜都想不到,他更是想无可想。 霎时间,他眼前天地倒转,所有物事的轮廓都瞬间模糊,再瞬间清晰起来。视野重归清晰之后,他发现自己已到了苏夜所说的地方。 然后他看到,不远处有两个拼在一起的大箱子,而死去的方应看正直挺挺躺在箱盖上。 具体而言,他们两人看见的情景并不完全相同。在苏梦枕眼里,所有青铜门都黯淡无光,冰冷灰暗,没有任何一扇发出淡金光芒,亦没有一扇欢迎他进入。门仍在,却不能为他所用。他试着触摸、按压青铜巨门前的平台,亦未得到肉眼可见的回馈。 他逡巡、徘徊、心里除了惊讶便是错愕,再无第三种感觉。期间,他也发现了她放进去的其他物品,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位师妹确实很有钱,坐拥无数珍奇宝物。但他最在意的东西,毫无疑问仍是方应看。 苏夜以前的推论不能说完全错误。苏梦枕进是进去了,却不能使用空间之外的功能。他只能把它当成仓库和藏身处,无法亲身体验她的经历,也找不到可以体验的方法。即使如此,他亲眼所见的事情,依旧令他万分惊讶。他终于驱散了心头最后一点疑云,彻底相信了她,还有她那天马行空般的故事。 不过,他目睹方应看尸体后,绝无可能轻易释怀。 方应看之死,既让他惊疑不定,又使他感到不安。他觉得苏夜高深莫测,同时怀疑方应看早已死了,四处活动的那一位,是她放出的替身。这个想法当然非常荒谬。可是,今日他所得悉的事,岂非从头到尾都荒谬无伦? 此前苏夜一直在考虑,究竟要不要说出另一个苏梦枕的事。她想,如果有述说的机会,那就直言无讳,如果没有,也不必特意讲出口。谁知玉佩再次打乱她的计划,把她推到不得不说的境地。 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即使她很想说,剩下的时间也已不够。她无法把期限卡得无比精准,因为这里并没有秒表供她计时。但她知道,从当下的时刻算起,自己随时可能消失,三个月后才会再次出现。 她暂时不回答,向苏梦枕伸出手,笑道:“先还我。” 苏梦枕最后看了一眼玉佩,抬手扔回给她,毫无留恋之意。苏夜把它戴回脖子上,然后苦笑道:“你的疑问越来越多了吧?” 苏梦枕道:“眼下我只想弄清楚,里面的方应看是怎么回事。” 苏夜沉吟道:“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咱们的……呃,现在的方应看仍然活着,是如假包换的正牌小侯爷,身份绝无可疑之处。等我回来,自会向你解释死去那位的问题。” 苏梦枕微微一震,问道:“时间快到了?” 苏夜笑道:“对,所以我没办法有问必答。” 她一说到方应看,立刻想起与他有关的诸多人物。别人都可以先放在一边,置之不理,有一位却不行。因此,她顿了一顿,紧跟一句道:“你和雷媚,还有过联系吗?” 苏梦枕点了点头,容色已恢复到正常时期的平静。他平静地答道:“有。她说,雷损的状况忽好忽坏,只好倚重她和狄飞惊两人。就连六分半堂沉寂已久的两位元老高手,也被迫现身,以便安定人心。” 苏夜道:“她……” 苏梦枕的话竟还没说完。他想了想,从容补上一句,“她还说,她已等不及了,想趁接近雷损的时候刺杀他,从此只做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而非六分半堂的三堂主。” 苏夜微微一愣。在听完这句话的一瞬间,她居然颇为心动。雷媚的确很会审时度势,提出极为诱人的建议。不过区区心动,压不过她对她的警惕。 她苦笑道:“实不相瞒,雷媚是方应看的人,亦是有桥集团成员口中的‘小夫人’。她与方应看狼狈为奸,配合的天衣无缝。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她用刺杀雷损一事,取得你的信任后,下一个目标便是你了。” 这本是一桩令人惊讶的事实。然而,在洞天福地的衬托下,雷媚的分量一下子变的很轻,甚至未能令苏梦枕动容。 他皱起双眉,又迅速松开,像是遇到了某个麻烦,一时间进退不得似的。苏夜微笑道:“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吗?” 苏梦枕道:“不,从今以后,只要是你说的话,我绝不会怀疑。我只是在想,她是否当真想杀雷损。”第四百五十八章 苏夜轻轻道:“我相信她真的恨雷损,也真的想杀他。” 苏梦枕不答话, 坐回那张大木椅, 让椅子物尽其用。他眉头已松开了, 却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可见,他信任雷媚, 不去质疑揣摩她的用意。他对她,就像对待熟悉的兄弟一样公正严明。正因如此,雷媚才不忍杀他, 转手杀了瞧不起她的刀南神。 此时, 苏夜突然揭破秘密, 说得到他信赖的郭东神,其实与方应看有着暧昧深厚的男女关系, 难免令他惊讶。 他想了又想, 淡然道:“看来我必须召回薛西神。” 苏夜笑道:“随你。” 据老林禅师所言, 雷损当年确实用尽了手段, 把雷震雷和他雷阵雨害死、逼走,收拢他们的派系人马, 从此一家独大。关七发狂至无法挽救, 也有他被雷损成功挑拨, 去和关七激战一场, 双双重伤的因素。 他的证言, 从侧面印证了雷媚的说辞,即雷损先利用了年幼无知的她,发现她长大后娇美动人, 又放下杀心,收她做了情妇。 雷媚不会永远年幼无知,想清楚前尘往事时,不恨他是不可能的,所以苏夜才有此一说。不过,就算她决定杀他,也不太可能自行其是,想必要取得方应看的允可。前提是,她并未因方应看的袖手旁观而心凉,仍愿意归附有桥集团。 说到这里,她顺便一提老林寺的老林禅师,说雷阵雨并没有死,只是大彻大悟,出家做了和尚。苏梦枕颇为意外,却没有多问,显然对出家为僧的他并无兴趣。他的关注点,始终落在居心叵测的雷媚身上。 苏夜说完雷媚,接着提起元十三限。她请他帮忙关注十二连环坞,以免哪天元十三限运气太好,因某句话而醍醐灌顶,从床上跳起来,在她总舵大杀特杀。 苏梦枕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在你看来,元十三限和关七两人,谁的武功高些?” 苏夜毫不犹豫,答道:“关七。” 苏梦枕奇道:“你说他修习的功法颠倒错乱,才练成现在这样子。等他解决走火入魔的隐患,重新炼气导引,便可再进一步了吧。” 苏夜苦笑道:“不错。但我把他们相互比较,觉得通悟神功的元十三限,可能还是无法胜过疯癫的关七。即便是我,也没有必胜关七的把握。他疯了之后,很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均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等我这次回来,就得想办法寻找他了。” 苏梦枕认真听完,双眉再度皱起,摇头道:“我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此事十分奇怪。他一个疯疯癫癫的狂人……” 他忽然停住,因他看到苏夜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霎时间,他心中本能地掠过一个名字,“又是方应看?” 苏夜缓缓点头。 “关七已被方应看控制?” “我缺少证据,但事实大抵如此,”苏夜淡然道,极轻浅也极温暖地笑了笑,“我只想说,假如他突然放出了关七,你最好不要逞能上前。” 这句话听起来,未免有瞧不起苏梦枕之嫌。但苏夜没这意思,苏梦枕也不会这么想。他不仅没生气,还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了,微笑道:“好。” 关七之名一出,两人同时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苏夜冒雨而至,在苏梦枕、雷损面前,摆足了一帮之主的架子,呛完前者又呛后者,并痛快接收师兄送来的卧底。更重要的是,那是他们第一次联手对敌,配合的无懈可击,却得靠从天而降的惊雷,才能彻底解决关七。 前阵子,她送回颜鹤发和朱小腰,还赠以重金,真正原因是他们对苏梦枕一片赤诚,而风雨楼正好缺少人手。结果,苏梦枕竟一气吐血,连带王小石也对她不满,认为她做事太过分。 如今他们再想这些事情,难免感到恍然如梦,过往之事傻的不堪一提。两人相视一笑,神色里都有点不自在,却是剪不断,理还乱,亦无人想去剪断理开。 那一晚固然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却不如苏夜承认她爱上苏梦枕的夜晚。她一承认,他便开门见山,问她什么时候肯嫁给他。 她的答案竟是——不行。 严格来说,她并非拒绝他,更非不愿嫁他,只是请他仔细想想。即使两人成婚,她也绝无可能给出他幻想中的,幸福温馨的家庭生活,甚至不会搬到金风细雨楼去住。 那时她问他,如果是他嫁给她,住到十二连环坞,每天在她身边鞍前马后。那么,金风细雨楼中的数万子弟将如何看待他?是否会马上失去信心,觉得自己选错了领袖? 一言惊醒梦中人。苏梦枕从未这么想过,当场愣住,怔忪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确很难办。 苏夜为人洒脱,个性独立,极少因他人的观感而改变。相对而言,她的垂青反而更加难得,让他觉得如获至宝。然而,她并非那种甘心退居内院,终日料理家事,洗手作羹汤的女子。 别说她不愿,就算愿意,她也没法子真正“嫁到”金风细雨楼,因为她已经是五湖龙王。 她一向认为,婚姻嫁娶只是一种形式。倘若他需要这个形式,她千情万愿地配合。不过,金风细雨楼的这位楼主夫人,应当只会是名义上的。 苏梦枕见她兴趣缺缺,便不再追问她。但他坚持索要她亲笔书写的婚约,直到她松口去写为止。她说服他时,他已再度确定自身的心意。 他想要的,只是她的人,不需要她每天在象牙塔点着一盏孤灯,等他办完事回去。他的确想过所谓的“温暖家庭”,但与苏夜相比,任何家庭都像是一团即将被扔掉的破布。 苏夜至今不知,他对着杨无邪、王小石等人,已好几次明说她是他的夫人。但她喜欢他的做法,为此暗自欣喜。他一反常态的举动,让她明白,她在他心中确实与众不同,而非泯然众人。 然后,他们决定先不泄露关系,直到外人因缘际会,在巧合之下察觉。这样做,也许可以弄点好处,譬如诱使方应看说出他的远大志向,或是进行误导,使兴风作浪的小人现形,露出他们挑拨双方互斗的野心。 事实上,杨无邪返回风雨楼的前一天,王小石已向苏梦枕说出蔡、傅两大权臣亲自来见他,全程礼贤下士的事情。 王小石当然不想刺杀五湖龙王,只想趁着与他们“勾结”的机会,暗杀其中一人,削弱蔡党的势力。但他动手的话,难免连累金风细雨楼,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做。 说来奇怪,他的担忧毫无必要。理应“顾全大局”,“为大家着想”,认为“他们绝对碰不得,最好让他们享尽富贵,颐养天年”的苏梦枕,竟然赞赏了他几句,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但究竟怎么安排,怎么动手,还得和刺杀目标商量。 苏梦枕见到苏夜后,本应当面询问她的意见。但她一说要走,这事立刻完蛋大吉,只能等她回来再说。 不仅是他,苏夜本人更是有很多该说的消息。他们说到关七,她就想到关七之女雷纯。她已和程英等人谈过这事,一想还得说一遍,简直恨不得再喝一壶茶。而自在门上一代师兄弟之间,也有一堆恩怨纠葛,复杂程度绝不下于关七那边。 她试图把元十三限拉进自己的阵营,还不清楚能否成功。她想杀方应看和米公公,却不愿惊动方歌吟。方歌吟也许拥有慈悲心肠,觉得这位杀性太重,那位以暴制暴,但面对杀死养子的凶手,照样不会客气。 这时,她再想想,发觉在赫连府别墅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个竟没谈到几件正事,要么发呆,要么傻子一样默默对视,要么就摇头嘲笑自己何等愚蠢。那一晚浪费的时间,以后还是得她亲自找补回来。 她抬头,发现苏梦枕怔然看着她,表情竟像孩子看着买不起的糖果。她一想便想明白了,他舍不得她离开,又无可奈何。 他不再去想雷媚或雷损,方应看或元十三限。他只是很纯粹,很认真地盯着她看,用目光表达他说不出口的万语千言。 忽然之间,她心里那股已经无比浓厚的喜欢,竟在不停上涨,让她心旌摇荡。她抿嘴一笑,起身绕过书桌,凑到苏梦枕旁边,在他唇上轻吻了一口。 她想说“三个月后见”,却没有说话的机会,因为苏梦枕一愣之后,立刻紧紧抱住她,把她拉到他怀里,回吻着她,流露出无尽的不舍与缠绵。他的孤傲、冷傲、寒傲,一瞬间全部消失。若说他的心像冰川中的火种,那么她就是融化冰川的春风。 他从未体验过这么幸福,这么圆满而无缺憾的感觉。这一刻,即使他立即死去,恐怕也不会有太多怨言。 第四百五十九章 苏夜进入副本世界时,脸上兀自带着甜蜜的微笑。 她当然还是龙王, 却变成了一只亲切的龙王。可惜这种亲切体贴, 她的敌人永远都领教不到。 她的盈盈笑意在眼里, 也在心里,令她容光焕发。她已做好准备, 迎接即将到来的漫长试炼。这时候,她真有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感觉,敢于面对任何强敌。 但是, 这个充满自信的笑容, 下一秒就蓦地冻住了。 她刚站定脚, 立刻发现身体的不对之处。她竟再一次大幅度改变年纪,成为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现在的她, 腿短手更短, 裹着一身宽宽松松的衣裙, 茫然站在江岸上, 用“你特么逗我”的发懵表情,遥望滔滔东流的江水。 乱云低薄暮, 江雁叫西风。漫空云霞, 映出一只只黑点般的飞鸟。江水越浩荡, 天地越空阔, 就越烘托出她的渺小。 她确实很小, 小到不能再小。幸好,她之前有过类似经历,所以并不惊慌失措, 伸手去摸颈中玉佩,打算先找一套合适的衣服。 一摸之下,她登时脸色大变,呼吸亦于同时一顿,错愕地低下头,去看胸前位置。 她领口、前胸均空空如也。系着玉佩的殷红细绳已从中断开,随意地飘落在地,离她最多只有一尺。碧草朱绳,极为引人注目。然而,绳上的洁白玉佩却不翼而飞。 这一刻,苏夜表情真是精彩绝伦。谁能想到,前后不到半小时,她竟连续丢失两次玉佩。 关七被不明飞行物带走时,玉佩亦跃跃欲试,想追着人家一起走。她担心飞碟卷土重来,特意换了条结实的绳子。哪怕她本人想崩断它,也得运功用力才行。 红绳突然断开,与其说纯属意外,不如说玉佩出于不明原因,自动弄断绳子,趁她大脑空白的一瞬间,向着远方逃之夭夭。 她神情一下子严肃到极点,只因这是件值得严肃对待的事情。失去玉佩,相当于没有路线,没有提示,相当于看不到任务期限,也相当于无法返回现实世界。 苏梦枕携它消失,根本不能叫“丢失”。她固然担忧顾虑,生怕出现最坏的结果,却因深深信任着他,并未真正感到恐惧。那时的担心,稍微有点杞人忧天的味道。 现在的处境则截然不同。 她身处陌生世界,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被迫穿着成人体型的宽松衣物,和人动手时,需要特别注意,不要绊倒自己。与此同时,她对目标一无所知,不知玉佩会按部就班,给出常见路线,还是突发奇想,弄一些新颖的玩意出来,特意为她增加难度。 假如说它是蓄意逃跑,让她四处寻找,把寻踪觅迹当成试炼的一部分,那倒还容易解决。万一它的失踪另有原因,而且是她想不出,猜不到的原因,那么以天之高,海之阔,她大可寻遍天涯海角,一口气找到衰老而死,再也不用担心人生缺少乐趣了。 因此,短短几秒钟内,她经历了从大喜到大惊的全部路程。她此刻的心情,只能用“原地爆炸”四字形容。 她的原地爆炸,仍能比得上普通人的沉稳冷静。她摸一摸衣袖,确认夜刀还在,遂游目四顾,开始查看周围草丛。 玉佩通体雪白莹润,毫无瑕疵。如果它落进积雪,以她的不凡眼力,也得花点力气,才能把它和白雪分开。好在眼下并非冬季,更未下雪,玉佩若掉在附近,难逃她的目光扫视。 与此同时,她暗自祈祷着,盼它千万不要沉入江水,随着江流涌进东海。否则,她当真只有等死一条路可走,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心机。 唯一使她感到安慰的是,像这种主动召唤,时间通常长达五年或十年,绝不会太紧迫。她倒很乐意别人捡到它,使用它,把它当成天赐宝物。那样一来,他们必定藏不住这个秘密,然后露出马脚,被她找上门索债。 哪怕真找不到,她也没必要立刻绝望,可以凭借过往经验,猜测一下对路线有利的任务,反正不是朝廷便是江湖,不是杀人便是击败。大不了,她找人问出当世高手的名字,列个名单,一个个挑战过去。 纵使她心情烦躁,脑中浮想联翩,仍未忽略四周环境。前方江面广阔,江水汹涌。正值夕阳西下时分,满江金波粼粼,倒映出近似于金红色的暗沉光芒。风很大,天气却不算冷,只是不断掀起浪头,让水手艄公难以操舟而已。 她判断不出这是哪条江,只能暂且定为长江。从她所站之处看去,江心泊满战船,船上似乎都设有弩机和投石机,旌旗鲜明,水手众多。其中大多是结实健壮的青年、中年汉子,年纪大些的亦筋强骨壮,并无弱不禁风之人。 苏夜匆匆一瞥,先惊讶于他们的气势威风,又一眼看出,这批战船已封锁了江面,正在此处演习水战,形成攻防之势。他们若非朝廷水师,便是霸踞长江的江湖势力。 大船之间,还杂有十多只仅能装载数十人的小船,在江心灵活似鱼,来往如飞,形成一幕幕她万分熟悉的画面,既暗伏杀机,又精彩绝伦。 若在平时,她肯定赶紧凑过去,打听这是哪一家势力。但在这时候,她显然毫无兴趣,勉强看了几眼,长叹一声,迈步走向稍远些的地方,继续闷头盯着地面,生怕错过一件白色的东西。 她当然不知道,江中那些战船,隶属于独霸长江的“大江帮”。 大江帮在这个世界中的地位,一如十二连环坞在她那里。单以长江而言,大江帮唯一的对手是两湖帮。这两大水上霸主加在一起,与北方黄河的黄河帮南北对应,合称三帮。 今日,大江帮战船驶出荆州基地,由帮主江海流亲自率领,入江进行演练。攻击他的一方,则是他的独生爱女江文清。 此事一出,不但长江诸船绕路而行,两岸渡口码头也被帮中人马肃清,暂时不准闲杂人等进入。苏夜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满地寻找玉佩,本来就惹人注意,这时更是显得奇怪至极。 她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开始地毯式搜索,转眼之间,搜索范围便覆盖了一大块江岸。 由于她急着找到活人,打听一下这是哪里,至少弄件适合孩童穿的衣服,所以耳边听到远方传来人声时,不仅没刻意躲避,还不假思索,直接迎了过去。 她眼力奇佳,步速又快,片刻之间,便来到最近的一处渡口。渡口处泊有三只船,船中亦有人静候命令。她过去的时候,刚好发觉西边有近二十人乘马而来,急匆匆驶近码头,似乎准备登上较空的那条小船。 这批骑士当中,为首者居然是个中年秃头大汉。他背着一对独脚铜人,体型高大强健,令人望而生畏,不由同情起他的坐骑。很显然,他是江中帮会的重要人物,看样子不像要登船参战,倒像有事前去禀报。 迄今为止,苏夜已经找遍了周边的所有草丛,别说玉佩,连长得像玉佩的东西都没看见。按常理而论,玉佩意外脱落的话,应该就掉在红绳旁边,不可能一个在她脚边,一个在离她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她愈发确信,它是故意脱离,刻意让她去找。 它跑到当世某个人物身边,给他提供种种好处,让他当她的敌人,自然是增加难度的方法之一。何况,唯有符合逻辑的推论,才是有意义的。若它忽然发疯,随机跑到了某个地方,那她想再多也是无用。 但是,她就算要找,也得先确定一个切入点。 她看见这个形貌凶恶的秃汉,不惊反喜,连忙继续向前走。像他这种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在哪里都会有一席之地,知道的事情也肯定很多,是个有价值的咨询对象。假如他的内心和外表一样凶狠,不问情由,兜头就打,那她连出手的动机都有了。 马蹄声倏然而止。 十八名骑士即将拐上码头,弃马登船,却在秃汉的带领下,齐齐勒住缰绳。这名秃汉,正是名列大江帮三天王的“铜人”直破天。他高坐马背,先望了望远处的激烈战况,才满脸疑惑,把目光移向站在正前方的苏夜,粗声粗气地问道:“小姑娘,你是谁?” 苏夜并未回答,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天真地看着他们,像是听不懂这个问题。 直破天之所以勒停坐骑,只因她是不该出现在这地方的人。他见她不回答,皱了皱眉又问:“你爹娘呢?” 苏夜摇头道:“我不知道。”直破天再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苏夜笑道:“走进来的。” 直破天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显然没把她当回事。他随手点了手边一名骑士,向那人道:“真是一问三不知的糊涂孩子。我没空管她,帮主更加没空。你把她送到文清小姐那里,让小姐的婢女慢慢问她。” 第四百六十章 苏夜四肢平摊,躺在船舱甲板上, 像一滩融化的糖果, 默不作声地盯着船顶。 这是一条普通的小渔船, 散发着水气和鱼腥气,有她躺在里面, 就不再普通也不再平凡。但是,她至今未曾显露武功。别人看见她时,仍会认为她只是个不知父母家人的小女孩, 而她乘坐的这条船, 更是毫无出奇之处。 她眼神非常冷静, 同时不停闪动,脑子里每出现一个人名, 双眼就眨一眨。 十天了, 整整十天了。 她现在已经知道, 这附近都是大江帮的地盘。或者说, 整条长江航道都被大江帮控制着。唯有洞庭湖、鄱阳湖两大湖泊,处在两湖帮的势力范围。两个帮派为敌多年, 平时井水不犯河水, 一有变故, 马上针锋相对, 却谁都奈何不了谁。 她在夜深人静时, 出去搜了几次大江帮的战船,仍未找到离家出走的玉佩,只好彻底死心, 接受没有它陪伴的事实。在此期间,她靠着人畜无害的一张脸,见过了大江帮帮主江海流,以及江海流的独生爱女江文清,问清楚一切她想知道的事情。 眼下正值两晋末期,三国已然结束,南北朝尚未开始。当今皇帝是司马懿的后代司马曜,也是唯一一名死于后宫嫔妃之手的皇帝。 以长江为分隔线的话,南边名气最大的人,是乌衣巷谢家的谢安、谢玄这对叔侄。未来的开国天子刘裕,如今仅是略有薄名,看不出任何帝王之相。 王、谢两家,有可能是历史上最有名气的高门大族。王家有王导,谢家有谢安,两家经常联姻通婚,关系密不可分。此时,谢玄已然率领谢琰、谢石等人,赢得了那场以少胜多,名垂千古的淝水之战,使谢氏的名气达到顶峰。苏夜来到大江边上的那一天,恰好是淝水之战结束后的第一百天。 大战暂且结束,北方陷入四分五裂的危局,南方朝廷内部的冲突也愈演愈烈。每个朝代将近末日的时候,都会群雄并立,乱象纷沓,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等人开创的晋室天下,当然不能免俗。 对苏夜而言,所有朝代都差不多。反正她的任务总是那些类型,不会因时代而改变。她有点可惜自己错过了淝水之战,无法亲眼目睹苻坚败逃北方,谢玄率军追击“北霸枪”慕容垂。但这一点点惋惜,没几分钟就被她忘掉了。她对着江文清,兴致勃勃地问起这里的江湖人物。 江文清深得江海流宠爱,是他悉心培养的继承人,不但武功高明,精擅水战,也具有十分长远的眼光,乃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她一直把苏夜带在身边,见她每天问来问去,似乎对江湖事很感兴趣,便一五一十,把她所知道的尽数告诉了她。 当今南北最有实力的七个帮派,合称三帮四教。三帮当然就是江家父女的大江帮,地处两湖的两湖帮,和北方的黄河帮。两条贯穿中原的水路,均被这三帮完全瓜分,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哪怕这个人是苏夜,也很难取他们而代之。 三帮之外的四教,分别为天师道、太乙教、弥勒教,和最为神秘莫测的逍遥教。 天师道起于海南,继承三国时期“五斗米道”的道统,招揽信徒,趁晋室北拒苻坚大军时,势不可挡地席卷南方。弥勒教来自北方佛门,信众把教主称为弥勒活佛,立誓打碎一切清规戒律,并迫害不肯服从的僧侣。 这两大势力均有史书记载,教主亦在青史中留有姓名。至于太乙教和逍遥教,则是另外一回事。太乙教还好,由教主江凌虚统率,总坛设在山西一带,长年与弥勒教作对,争夺人马地盘。逍遥教之主,“逍遥帝君”任遥,则神龙见首不见尾,出身来历都极其神秘,也没人知道他的动向。 通常来说,三帮四教的首领,便是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物了。但江文清话锋一转,又说,除此之外,南方还有“九品高手”、“外九品高手”的排名。 所谓九品高手,其实是晋室皇族、高门中的高手列表。九品之首,正是统领北府军,名动天下的“九韶定音剑”谢玄。其次是在兄长桓冲死后,继承其大司马、南郡公之位的荆州之主桓玄。 他们两人并称“江左双玄”。桓玄虽然年轻,却极有潜力,文韬武略均直追谢玄,身后又有桓家多年经营的江湖势力为本钱,一直对谢玄很不服气。 事实上,江海流的大江帮,就是由桓玄之父,权臣桓温一手提拔起来的。江海流独霸长江,历经桓温、桓冲、桓玄三代人,帮派声望如日中天,至今牢牢掌控着这条水道,伺机而动。 九品高手榜的第三位,终于轮到司马氏的第一高手,琅琊王司马道子。司马道子为皇室中最有权力的成员,足以和谢安分庭抗礼,剑术也是炉火纯青。江海流的“亡命枪”威震长江,排名却在司马道子之后,仅列于第四位而已。 乍一看,九品高手群英荟萃,放出的富贵之气,能够闪瞎别人的眼睛。 然而,江湖武人大多对这个排名极不服气,认为这是高门大族自娱自乐的产物,其中互相吹捧的成分,远比真才实学更大。有些寒门高手,明明武功更加高明,只因出身寒微,祖上不够显赫,便被排除在榜单之外,像是不存在似的。 他们不服气之余,自行排了另外一个榜,名字就叫“外九品”。 外九品高手第一位,赫然是天师道教主,“天师”孙恩。第二位是两湖帮的帮主,“天地明环”聂天还。第三位则是桓玄自幼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荆州的“振荆会”会主屠奉三。 孙恩被称为南方最可怕的人,修为深不可测,似有半仙之体。他一直想杀死谢玄,证明外九品比九品高手更强,可惜从未有过这个机会。之前谢玄追击慕容垂,伤在北霸枪下,恐怕也很难再亲自出阵,对垒天师军了。 苏夜听完她江文清的介绍,顿时十分高兴。 她觉得这个世界无比贴心,自动帮忙把挑战名单列好,就等她按图索骥,一个一个找上门去,省了她猜测名单的力气。不过,她见到江海流时,发觉江海流的枪法虽高,却没有和她相提并论的资格,最多几十招后,就会伤在她刀下。 因此,她也对九品高手的真正实力,产生了极深的疑问,同样怀疑他们自我吹捧,其实官职比武功还要高,真正的本事也就一般般。 最麻烦的是,榜首三人身份地位非比寻常。别说谢玄、桓玄承载着整个家族的未来,乐不乐意和人单打独斗。单凭一个深居王府,出入有数十名高手保护的司马道子,就够她头疼的了。 想到这里时,她长长叹了口气。她觉得江海流不行,但江文清很行。她非常喜欢江文清,因为她是她手下最缺乏的人才类型。她对挑战九品、外九品,或者找三帮四教的晦气,并不怎么热衷。然而,她看到江文清的第一眼时,眼睛就亮了起来。 她一直在构思打动她的方法,让她答应她的招聘要求。为了这件事,她甚至放下了前往建康的计划,宁可与江文清同行,找机会取得她的好感,抑或拯救她父女于危难之中,使她不得不报答她的恩情。 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哪怕要她辅佐与大江帮互通款曲的桓玄,把桓玄扶上帝位,也是没问题的。 第四百六十一章 苏夜惦记桓玄,桓玄却不可能惦记她。 他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如果知道, 他的命运有可能改变。但是, 一切的“如果”都只是如果。冷酷无情的天意, 终是在不知不觉间,把他和苏夜联系在一起。 无论当世, 还是后世,他的名气都比不上谢玄。然而,他也是晋末的重要人物之一, 会有一段风光无限的人生历程。 苏夜想起他时, 这段风光早已开始。 他继承了大司马之位, 从南郡公府,搬进江陵刺史府, 代替病亡的桓冲, 接掌荆州军, 亦接过和桓家有关的帮派势力。现在的他, 不再是桓冲之弟,而是桓家和荆州的主宰者, 堪称青年得志, 意气风发, 力压王、谢两大族的年轻一代。 今天, 他似乎心情不佳, 用过早膳后,立即挥退随从,独自坐在刺史府内堂, 面前放了一张黑漆小几。 他紧盯小几,神色专心至极,目光落处,赫然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玉佩。 玉佩通体布满细密纹路,组成盘龙形状,玉质温润,玉光莹然,一看便知十分珍贵。他自幼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不会为一块玉石动心。他之所以用深情专注,炽烈火热的眼神盯着它,只因发现了它蕴藏的奥秘。 昨天夜里,他忽听房中发出异响,立即翻身而起,点灯查看,结果在地上发现了这枚龙纹玉佩。他大惑不解,想不出它是怎么出现的,把它捡起来看了看,看着看着,忽然一阵烦躁,鬼使神差地掌心运力,想把它弹向天空。 不,事实上,他是想把它弹碎,弹裂,弹成无数纷纷扬扬的玉色粉尘。唯有这样做,他才能泄出心头的躁郁之气。 别人看他,看到的全是他的风光和权柄,却看不透他内心隐藏的重大秘密。他桓玄,其实一直很不如意,很不得志,表面受朝廷重用,与兄长一起驻守荆州,但他从不满足,总想平步青云,获取桓温昔日的地位。 苻坚率百万大军,进攻南晋疆土的时候,朝廷派谢石、谢玄、谢琰等人领军应敌,主力正是谢玄一手建立的北府军。 朝野人心惶惶,传言纷纷,陷入恐慌气氛。大多数人看好苻坚,看低谢玄,以为大难将至。桓玄却不惊反喜,自觉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心思亦活动起来。 他向谢安毛遂自荐,希望能自领三千兵马,到京城建康去,听凭谢安调配。但他的真实用意,是向晋帝司马曜进言,请朝廷临阵换帅,把谢玄换成桓玄,由他来击退苻坚的大军。 谢安轻描淡写地打发了他,说他心志可嘉,仍命他留守荆州,使他无缘出阵应战。 在他眼里,这是谢安、谢玄任人唯亲,专门挑选谢家人为将,排挤其他将领的证据。他冲到刺史府里,向桓冲抱怨一通,并提起桓温“禅让九锡”之事,反被桓冲斥责,叫他老实回去,留心提防苻坚从巴蜀顺流而下的船队,不准他轻举妄动。 桓玄负气而去,回府后既觉愤怒,又觉不公,认为上面有桓冲,左右有谢玄、司马道子,哪有他出人头地,独揽大权的一天?谁知没过几天,他的心腹军师匡士谋看出他的心意,前来见他,并向他献上一条毒计。 那就是——趁敌军压境,司马曜不敢削弱桓家兵权的时候,下药害死桓冲,让桓冲的一切都变成他桓玄所有。 不仅如此,匡士谋十分体贴细致,连药都替他准备好了,恭恭敬敬拿出来,放在他桌子上。桓玄闭目想了一会儿,突然出手,击毙匡士谋,若无其事地把药放进怀里。 匡士谋死的并不冤。他死了,桓玄却用了他的计策。 桓冲曾中过带毒的流矢,体内存留着箭毒,时不时就发作一次。况且,他年事已高,身体状况本就在走下坡路。药物激发箭毒,让他因毒而死,诊断不出下药痕迹。包括江海流、屠奉三在内,无人怀疑他不是“病亡”。 桓玄得偿所愿,理应无比高兴,却挥不开那股焦躁不安的感觉。他知道,这件事一旦被揭露,他便是身败名裂,人人得而诛之。他能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苍天无情的目光,以及自己的心。 他用药时义无反顾,成功之后,却疑神疑鬼,做贼心虚。刺史府里上上下下,共有二百人之多。他不能把他们灭口,亦不能置之不理。万一有人生出疑心,只需仔细追问一番,便能问出他曾献上一剂疗伤圣药,三天后桓冲便死了。 因此,他既高兴又忐忑,既庆幸又不安,既自信又担忧,既满意又害怕。桓冲之死,如同缠绕着他的诅咒,令他无法真正安心。更要命的是,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只能把这个秘密深深藏住,于夜深人静时独自回味。 玉佩被他拿起,就成了他发脾气的牺牲品。他弹起它的时候,神情颇为冷酷阴沉,像是要把它当成心头重负,一下子弹到分崩离析。可是,内力与玉佩相触的一瞬间,异变突生。 他视野蓦地模糊,天旋地转,好像正用极快的速度移动。等变故结束,他猛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刺史府,而是进入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 这个地方,当然是玉佩中的洞天福地。 桓玄惊的睡意全无,彻夜未眠,着手研究这枚玉佩,越研究越心惊,同时狂喜不已。从那时起,他的心障轰然破碎,不安感荡然无存,满心均觉理直气壮。 他想,他一定是上承天命的人,命中注定要继承桓温遗志,成功登上帝位,开辟新的皇朝。至于杀兄之举,也符合上天心意,是顺势而行。不然,上天为什么送他神奇的宝物,还一口气送到他卧房里? 苏夜曾因受不了杂乱,抽出一点时间,专门整理了洞天福地里的东西,把它们分门别类,一一装箱存放。大部分物品已被搬走,只剩她暂时存放的,以及平时需要用的。 即使只有这些,也令桓玄非常惊讶。 他打眼一看,便看见了十个厚重的铁皮箱,五箱装金锭,五箱装银锭,每个箱子合计一千两。铁皮箱之外,另有十来个材质不同,稍微大些的箱子,分别盛装宝刀宝剑、火器暗器、毒物药物、天工图谱、武学典籍、易容工具之类。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两口大衣箱,一具尸体。 桓玄可不是苏梦枕,绝不和原主人客气。他一边震惊诧异,一边把所有箱子翻了个遍,发觉衣箱里放着的衣物,竟然大多是女子衣裙,什么年纪、什么样式的都有。但那尸体又是男尸,所以殊为难解。 他再聪明,也无法凭空猜出真相,只觉这是仙人的异宝,决不可落入他人手中。尽管疑点众多,他也强行笑纳了它,装作没有看到裙子和尸体,把它们留在玉佩之中,然后搬出了剩下的所有箱子,暂时藏在卧房当中。 他不辞辛苦,亲自动手干活,是因为他生性多疑,担心它怎么来的,便怎么离开,致使他路遇宝山却空手而回。 直到这时,他想起那些衣裙鞋履时,仍有不祥的预感徘徊不去。可惜,他的自信战胜了一切,让他不再多想。既然天赐宝物,他便会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他拿起玉佩,格外珍重爱惜地摩挲着。它对他的意义,在于扫清了他的心理阴影,在于给他丰厚的金银宝贝,在于送上许多高明奇异的武功,更在于为他提供了藏身之处。 只要有它在手,别人便无法杀死他,而他,也可以利用它预先躲藏起来,刺杀任何一位高手。 他终于摩挲够了,小心地把它挂在脖子上,放进领口。忽然之间,外面传来敲门声。他的亲兵未蒙召唤,不敢进门,在门外道:“大司马,侯先生来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匡士谋死后,侯亮生就成了他的新一任首席谋士。 假如说, 屠奉三和振荆会是他的左臂, 那么侯亮生就是他的右臂。与匡士谋相比, 侯亮生更讨人喜欢。匡士谋长着个老鼠般的尖脑袋,目光时常诡异地闪烁, 最喜欢算计别人。侯亮生却是荆州本土出身,背景清白,文质彬彬, 具有风流儒雅的文士气质。 桓玄一夜没睡, 叫人把他找来, 当然不是商量玉佩的问题,而是谈论江海流和屠奉三。 桓冲死后, 他疑心生暗鬼, 忌惮这两位亲近桓冲的江湖领袖, 有意无意疏远他们, 并考虑拉拢聂天还的两湖帮。一拉之下,他赫然得知, 江海流的忠诚其实也值得商榷。 聂天还深谋远虑, 早在多年以前, 便四处安插卧底暗桩, 收集各大帮会的情报消息。此时, 他向桓玄稍微透露几句,便成功影响了桓玄的考量。 淝水之战结束,南晋朝廷大获全胜。氐秦天王苻坚兵败如山倒, 匆忙逃回北方,连带氐帮也灰溜溜地撤出边荒集,而其他帮派扬眉吐气,卷土重来。 边荒集中的汉人势力,“汉帮”,正是以大江帮和江海流为后台。江海流目睹时局变幻,一时心动不已,遂想通过汉帮首领祝天云,在边荒集拓展势力,一举压制另外的三大帮,让边荒集被大江帮完全控制。 这番行动,他竟然从未请示过桓玄,竟然是由聂天还告诉桓玄的,可见他狼子野心,居心叵测,简直活的不耐烦了。 桓玄暗自恼怒,觉得大江帮果真不堪信任。正好,聂天还也想染指边荒集,打破大江帮对两湖帮的封锁,有意博取桓玄的垂青。他们两个一拍即合,已经眉来眼去了好几天,只差条件尚未谈拢而已。 屠奉三的情况,又与江海流不同。他和桓玄一起长大,受过桓冲的大恩,一直对桓家忠心耿耿,从来绝无二心。他残酷的手段,神鬼莫测的刺杀本领,均是针对敌人,绝不会反噬恩人或朋友。然而,正因桓冲对他有恩,桓玄才容不下他。 说实话,屠奉三什么都没做错,更是尽力支持桓玄,让他无后顾之忧,顺利接任大司马的位子。但桓玄见到他时,每次都情不自禁,幻想他察觉桓冲之死另有隐情,一怒拔剑的情景。 屠奉三做梦都想不到,桓玄潜意识里,根本不想看见他,只想把他远远打发走,以免他接触刺史府的下人,询问桓冲死时的详细情况。 最重要的是,江、屠两人与两湖帮为敌多年,早就把聂天还视为死敌,有着解不开的怨仇。他想利用聂天还的力量,就要把消息死死瞒住,不能让他们知道。 这件事相当麻烦,牵涉甚广。他想了几天,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幸好,侯亮生虽不知他的心事,却一心一意地为他出谋划策,支持他用屠奉三钳制江海流。侯亮生说,江海流既有插手边荒的野心,那么,桓玄的确应该派出屠奉三,打乱他们的计划,顺便向大江帮发出警告。而且屠奉三前往边荒集,也有震慑众多帮派的效果。说到底,屠奉三是个可怕的人,做事一向不择手段。桓玄叫他去对付无法无天的荒人,正是得其所哉。 桓玄巴不得早早逐开屠奉三,以免增添心虚之情,一听侯亮生支持自己,赶紧微微一笑,把计划付诸实施。不过,即使是对着这位亲信谋臣,他也没有说出勾结聂天还之事。他只是用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暗中作出选择,准备趁边荒大乱的时候,一举击溃大江帮,令江海流永无翻身机会。 至于屠奉三和聂天还,他仍需考虑一阵子。他实在舍不得屠奉三,亦看中了聂天还潜伏多年的隐藏实力。两相为难之下,他只能再等一等。 侯亮生走后,桓玄如释重负,仰头向天,长长吁了口气,双眼发出慑人的亮光,脸上神情竟无比满足。下一刻,他离席起身,像个深闺娇女似的,急不可耐地离开内堂,转进卧房。 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仍然摞在他的房间。他尚未想好怎么处置它们,但想好之前,他不会让任何人进来。此时,他站到箱子前面,高深莫测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打开其中一只,从箱内取出一本书。 说是书,其实只是一大摞订在一起的白纸,连个封皮都没有。第一张纸上,写着三个核桃大小的字——“天魔策”。字迹峻拔遒劲,隐隐透出寂寞凄冷,高处不胜寒的味道,显然是某位高人的笔法。 他把书轻轻抛起,又接回手中,然后翻开它,神色亦变的严肃认真,开始一字一句,仔细阅读书里的内容。 桓玄拿苏夜的玉佩,用苏夜的金银,读苏夜亲笔抄写的魔门武学典卷,顺便收起苏夜从程灵素那里获取的药物,生活十分惬意。 苏夜本人,依旧一无所觉,摊在那只小船里,像是要摊到地老天荒,或者有人把她铲起来为止。 江文清好心收留她,只因她容貌、气质均不同凡响,像是荆楚两地世家大族出身的小姐,不像寒素之家的女儿。江海流见到她后,亦眼前一亮,担心她父母非富即贵,可能和大江帮有瓜葛,所以才让女儿弄清她的来历,帮她找到家人。 然而,苏夜来自另一个世界,毫无来历可言,哪来的“弄清楚”。江文清问了两天,见她一问三不知,颇为无奈,心思亦慢慢淡了下来,不再为她费心。 由于她是独生女,从未有过兄弟姊妹,相当喜欢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女孩,才继续留着她,没把她送出总坛。 苏夜本想既来之则安之,就这样跟在他们父女身边,寻找让江文清印象深刻,心服口服的机会,同时打听玉佩的消息。但她立即发现一个问题:如果她只是普通孩童,江文清再喜欢她,也不可能时时带着她行动。 幸好她的外表仍有欺骗性。他们说话时,从未把她放在眼里,亦不会担心她偷听泄密,使她窃听到不少江湖大事。 她没几天便发觉,江海流有意瞒着桓玄,让江文清前往名叫“边荒集”的地方,协助边荒集的祝老大,对付一位声名昭著的剑客。 那位剑客的名字,叫作燕飞。 燕飞和未来的皇帝刘裕,在淝水之战前,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燕飞本人受伤昏迷,又被路过的谢玄带回建康,醒来之后,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武功大进,助谢玄杀死弥勒教的第三号人物,“小活弥勒”竺不归。 事后,他深得谢安的欣赏,竟带着谢安的干女儿纪千千,连同刘裕一起,一路返回边荒集,显然是奉谢安之命,有意让边荒集偏向谢家的北府军。 与此同时,江海流还告诉女儿,聂天还已派出得意高徒郝长亨,率人前往边荒集,趁着人心思动之时,打算在边荒集分一杯羹。 以聂天还的作风,郝长亨此行,绝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一定伏有无数后手。他要江文清谨慎行事,与祝天云等人商量好了再动手,一举解决燕、郝两人,保持汉帮在边荒集的地位。 边荒集和燕飞,听上去都是那么熟悉。苏夜敢保证,自己一定听说过这两个名字,却想不起和名字有关的故事。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边荒集乃是这个世界的风暴中心,战略地位极端重要,不受南北朝廷管辖,充满了有本事、胆子大的人。 因此,它可能被搅入任何变乱,也可能引来任何重要人物。 她听说了它的名字,又听了荒人的一些事迹,当即有点动心,怀疑她那枚很有本事、胆子很大的玉佩,也撒腿跑进了边荒集。但令她困扰的是,这次江文清有正事要办,而且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没有理由带她共同前去。 第四百六十三章 江文清口中的“边荒集”,纵横数百里, 位于淮水和泗水之间, 被荒村、丘陵、废墟包围着, 将南北政权分隔开来。不但陆路畅通无阻,水路也是四通八达。码头就在颍水西岸, 所以客商往来十分方便。 晋室连续经历了“八王之乱”、“永嘉之乱”,立国不久,便元气大伤, 然后北方胡人起兵反晋, 迫使晋朝皇帝大臣南渡, 才有了现在的南晋。 边荒集所在的地区,在三国时期便久经战火。普通百姓受不住战乱之苦, 纷纷逃离, 不敢在此居住。司马氏取代曹氏, 一统天下之后, 曾有一些居民迁回原籍,以为能过安乐的日子。结果没过多久, 战事又起, 再度造成血流漂杵的结果, 导致该地被彻底废弃。 现在, 它在多方人马的相互作用下, 成为一个十分奇特的地方,看似颓败破烂,实际上是难得的安乐窝。 这里胡汉混居, 帮派林立,到处都是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人。他们凭真本事讨生活,遵守边荒集的规矩,从来不受世俗礼法约束。但每一个帮派都来历非凡,都和南北两方的势力有着无数牵扯。 换句话说,它表面上自由自在,却因是边界战略重地,一旦时局动荡,马上又会成为众矢之的,与“平安”两字再无缘分。 苻坚南下时,荒人认为,边荒将会成为氐秦的领土,于是打包金银细软,匆匆逃走,留氐帮一家独大。等苻坚败了,氐帮的人也被完全赶走,再也无力入主边荒。 由于部分族帮早早做好了准备,及时反攻,回归后的地盘,竟比之前还大。另一部分措手不及,回是回来了,却难以恢复过往风光,只能默默养精蓄锐,等待重新崛起的一天。 江文清、直破天等人动身离开,紧追燕飞而去。苏夜不动声色,悄悄偷了一点钱,不告而别,跟上大江帮的车队,神不知鬼不觉地,也摸到了这片神奇的土地。 当今边荒集里,共有六大势力。江海流在背后支持的汉帮,已是边荒的龙头老大,人手最多,地盘最广,控制赌场钱庄,还独霸码头与水路。他们在河上拦起铁链,收取赋税,令人愤愤不平,却敢怒而不敢言。 汉帮以外,尚有拓跋鲜卑族、羌族、慕容鲜卑族、匈奴族和羯族这五大族群。后两者最为弱势,尤其是羯帮,被迫依附汉帮生存,靠着和祝天云的良好关系,才没有在边荒完全消失。 边荒集形势极为复杂,强弱之势亦会随时改变,没有永远的赢家。各个族帮间的关系,反映出了南晋末期,各地各族的剧烈冲突。比起整个中原,或是西域、北疆,边荒这几百里土地,只能算弹丸之地。但天下大势的每一分变化,都能在它身上找到投影。 所有族帮均有首领,均是各族中的杰出人才,既荒人口中称呼的“老大”。苏夜初来乍到,随便转了几圈,就连续听见好几个老大的名字,数量超过了她在街上见到的狗。 不过,老大人数多,代表本地人丁兴旺。事实也正是如此。边荒集内部的繁华兴盛,熙熙攘攘,竟让她稍微吃了一惊。 氐秦大军进驻边荒时,摧毁破坏了许多建筑,包括很有名的“天下第一楼”。这些废墟有的已被清理干净,有的被原主人直接废弃了,孤零零地伫立在原地,在其他地方的对比下,显得又凄惨又可怜。 苏夜只是过来转转,看看,不想惹人注意,遂利用废墟残垣,不停躲开他人目光,像个飘忽不定的幽灵,在边荒集中飘飘荡荡。 她最大的感触是,自己来对了地方。她一来,便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北方诸胡,迄今已经彻底分裂,由姚苌、慕容垂、慕容冲等人互争短长,而南朝形势也是危如累卵。天师道、弥勒教虎视眈眈,本土南人和侨寓世族屡有冲突。朝廷偏偏昏庸无能,想不出有效的对策。 以前还有桓冲、谢安这两位大臣支撑,眼下桓冲已死,谢安自行退出建康,剩下王坦之、司马道子等人,各有各的打算。可他们打算了半天,从未真正解决任何问题,最多搁置一旁,使矛盾愈演愈烈而已。 这样一来,世家大族也好,江湖帮会也好,均觉前途无亮,需要尽早作出抉择和安排。他们的决定,必定牵涉到举足轻重的边荒。 哪怕荒人数目不变,人员不变,其间关系也够错综复杂,纠缠难解的了。最近不知吹了什么风,众多外人居然接二连三,在同一时期抵达边荒,就像约好了似的。 江文清快马加鞭,奔入边荒集的东大门,立刻被汉帮的人迎接至总坛,待以上宾之礼。她来的时候,已然夜幕低垂,华灯初上,而燕飞、刘裕、纪千千一行人,已在白天到达,引出了不少大小风波。 这些人里,刘裕是北府军副将,将来的皇帝;纪千千是谢安的义女,艳名动秦淮的才女名妓;高彦是边荒最有名,最有能力的探子,打探情报的本领无人可比。然而,这三位居然只是“随行人员”。队伍中最重要的人,毫无疑问是燕飞。 到了这时候,苏夜仍然觉得他熟悉,仍然怀疑以前听过他的名字。 她跟踪完了江文清,自然要去看燕飞。一见之下,她发现,他的外貌、气度、剑法,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兼具胡汉两族之长,文秀中透出豪雄,让她也忍不住刮目相看,果然不愧为边荒第一高手。 另外,他是唯一一个感应到她的人。他走在路上,忽地觉察她的目光,霍然回头,幸好她躲得够快,让他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平地。他也是十分吃惊,心中疑惑不已,想找她时,她已翩然远去,绝不肯被他的精神或气势锁紧。 她见了这么一面,跟了这么一会儿,已能确认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的地位。 燕飞、刘裕两人,就像寇仲和徐子陵,是毋庸置疑的主角。两人曾患难与共,是生死之交,情谊并不比双龙浅上多少,显然会互相帮助,同时一路飞速成长。 他们回到边荒集后,集内气氛为之一改。这当然不是因为燕飞,而是也只能是为了纪千千。 基本上,每个人都在谈论纪千千。他们争先恐后地去看她,答应她一切请求,只为博她一笑。由于大家心思都在她那里,连平时僵冷紧张的敌对关系,也出现了缓和的迹象。 然而,这种缓和如同晨露遇上朝阳,转瞬即逝。江文清到后没多久,燕飞突然大摆威风,在集内竖起向“逍遥教主”任遥的挑战旗帜,公然挑战这位神秘可怕的高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苏夜看到旗帜,才知道任遥也在边荒。毕竟,边荒集更像城市,而非村庄。即使她竭尽所能,也无法面面俱到,监视每一个人。发现旗帜的一刻,她真想粘在燕飞和纪千千附近,也趁机挑战一下任遥,然后把他从名单上划掉。 她本以为江文清是今天最后一批客人。但她尾随燕飞时,没能找到任遥,倒是发现匈奴帮也来了位贵客。 这位贵客,居然是历史上以残暴好杀著称,做尽坏事却寿至八十而终的赫连勃勃。 他现在还很年轻,尚未立国称王,仅是匈奴铁弗部之主,而且有个相当好听的绰号,叫作“大地鹰”。他来会见燕飞,顺带曝露在苏夜的目光下,被她看的清清楚楚。 她一眼便看出,赫连勃勃武功深不可测,令人难以摸清他的底细。他应该是燕飞、任遥之外,边荒集里武功最高的人。他身材魁梧挺拔,目光冷漠坚定,周身散发出冷酷无情的感觉,让人有点不寒而栗。他修习的功法,应当是一种邪门武功,而他的为人,估计也和历史上那位一样可恶。 她四处转悠,仔细观察,既是观察人,也是伺机寻找她的玉佩。此时,她已见过传说中的“主角团”,也到了好戏即将上场的大舞台。一个合理的猜想是,荒人或是来到边荒的客人里,有人捡到了玉佩,收藏起来,等着她上门来找。 但是,这个人究竟是谁,凭看是肯定看不出来的。有好几次,她想直接现身,找上燕飞,向他打听有关玉佩的消息。她第一眼看见他时,就看出他胸襟坦荡,为人正直,绝不会胡乱说话骗人,而刘裕和纪千千也差不多。她只是想再看看,再等等,等到所有贵客都来了为止。 这么多人挤在同一处,证明有件大事即将发生。苏夜想找回玉佩,也想亲眼目睹这件大事。她并不熟悉边荒,所以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只是静静等着,等待一个万众瞩目的亮相机会。 事实上,这么想的绝对不止她一人。 以纪千千为例,她离开秦淮河边的雨枰台,竟是因为谢安打算离开建康,令她觉得京城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才决定和她看中的燕飞一起,到边荒长居久住。她知道边荒充满了危机,也正是这些危机,给她带来十分新鲜的挑战感,让生活不至于日复一日,枯燥乏味。 与纪千千不同,苏夜没有众星拱月的待遇,却有神出鬼没的轻功身法。她若想调查一个地方,那么,总会有些破绽被她看出来。她并未想到,纪千千到边荒集的第一个晚上,就出了一场大事。可惜现实就是这么奇妙,这么刺激,让她一来这里,就动手杀了未来举足轻重的人物。 她杀的那个人,正是赫连勃勃。 第四百六十四章 燕飞回到边荒集的第二天早上,好梦未醒, 便被外面的吵嚷声惊了起来。 清晨时分, 日光柔和而微弱, 远远没有白天那么刺眼。迎面吹来的风中,亦挟有湿润水气, 令人心旷神怡。他匆忙整好衣服,走出营地帐篷,恰见天光灰中带蓝, 天际全是炽红熔金的朝霞, 连绵成片, 焕发出灿烂动人的霞光。 他出来的时候,刘裕、高彦两人, 也以为发生了大事, 各自冲出帐篷, 面带警惕神情, 看着挤进营地的黑压压一大群人。纪千千主婢睡在另外的帐子里,应该也被吵醒了, 却因穿衣着装较慢, 毫无露面迹象。 燕飞并不担忧, 因为他对自己的“蝶恋花”, 有着绝对充足的信心。要不然, 他不会让人在四条大路上各立一面旗帜,逼任遥现身决战。他只是有些意外,不知是何等重要的事情, 能让这群粗莽豪雄的汉子清晨赶来,惊扰纪千千的甜梦。 来人竟是匈奴帮和羯帮。 羯帮老大长哈力行站在最前面,一见燕飞,立即迎上前来。他身材粗短精悍,有一张历经风霜的面孔。这时,他把二十来个羯帮兄弟抛在身后,手里单捧着一个盒子,满面愤慨,眼中都绽出了红丝,仿佛随时都会拔刀杀人,可见心情极度糟糕。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匈奴帮老大车廷。车廷是个中年大汉,个头比长哈力行高,也略微年轻一些。但他的惊怒容色,绝不在长哈力行之下,带来的人马,也绝不比长哈力行少。燕飞一眼看去,发现他脸上竟有两道泪痕,像是刚刚痛哭过一场。 昨天晚上,车廷陪伴少主赫连勃勃,前来拜访燕飞,和他畅谈了一番。谁想过去短短一夜,他就神色大变,竟有种六神无主的味道。 燕飞微微一愣,方问道:“两位有事吗?” 问话同时,他鼻端闻到一股轻微的血腥气,似是从盒子里飘出来的。刘裕走到他身边,目光中充满疑惑,鼻子亦抽动几下,同样望向了盒子。 长哈力行怒视车廷,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用行动代替言语,伸手把盒盖掀开,将盒子举至他们眼前。 刹那间,燕飞、刘裕目光闪动,现出惊讶的神情。高彦惊愕过甚,居然惨叫一声,叫道:“赫连勃勃!” 盒子里装着一个人头,赫连勃勃的头。他皮肤透出死灰色,表情惊骇至极,口唇微张,两眼有上翻的趋势,却在上翻的一瞬间断气。他死前的大惑不解、不敢置信、后悔莫及,都表现在这对眼睛里,令人毛骨悚然。 燕飞明亮清澈的目光,立马投向人头的颈部断口。一看之下,他心中亦大为凛然,只觉此事古怪到了极点。 赫连勃勃的头,竟是被人徒手硬生生拧下来的。无论害死他的人是谁,都有一身堪比虎豹龙象的惊人力量。 何况,他武功极高,又有亲卫保护。即便燕飞亲自出手,也不见得一定能够杀死他。下手之人竟马到成功,在静寂的深夜之中,一点点声音都未发出,便让他的脑袋和脖子分了家。 这只首级落在长哈力行手里,愈发让人意外。燕飞并非瞧不起长哈力行。但在他眼里,五个长哈力行加在一起,都未必奈何得了赫连勃勃。最重要的是,如果长哈力行成功杀死他,应该是得意洋洋,而非恼怒愤懑。 事到如今,刘裕也皱眉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车廷踏前一步,准备开口。长哈力行对他厌恶至极,不愿被他抢先说话,立刻恨声道:“是匈奴帮做的好事!” 车廷顿时怒容满面,厉声道:“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 燕飞既觉迷惑,又觉无奈,若无其事地道:“别着急,两位都有说话的机会。长哈老大先说,车老大请稍微等等。” 长哈力行又瞪车廷一眼,沉声道:“昨天夜里,我女儿睡在码头的船上,准备今早动身,押送我们的货物北上。谁知……谁知赫连勃勃这贼子……” 长哈力行之女,名字叫作游莹,一身武功得乃父真传,所以经常替父亲奔走办事,包括这一次的押船。为动身方便,她和十五名随船的羯帮战士,直接在货船中歇宿。然而,今日凌晨,万籁俱寂的时候,赫连勃勃竟突然现身,无声无息地杀尽船上护卫,潜入游莹的船舱。 游莹惊醒后,虽然极力反抗,却不是赫连勃勃的对手,他制服了她,并未直接杀死她,反而狞笑几声,伸手解开衣服、腰带,又褪下裤子,显然是准备奸污她,要她受尽侮辱而死。游莹吓的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他宽衣解带,甚至无法开口呼救。 正值绝望之际,舱中又有人来。 赫连勃勃双手均放在裤子上,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却不想背后忽然伸出两只手,一下子掐住了他的脖子。这两只手很小,很白,纤细娇嫩,似乎没多少力气。但是,赫连勃勃被它们掐住时,居然脸色遽变,毫无反抗能力。 须臾之间,那双手用力一挤一扭,瞬间破开他护体真气,硬生生拧断了他脖颈,把他的头从脖子上拽了下来。那时场面血腥至极,有点像屠宰场。游莹本就受惊极深,发现鲜血从腔子里冲天而起,喷洒在自己身上,而赫连勃勃已头颈分离时,险些晕了过去。 她并没有真正昏晕,她的眼睛仍瞪着前方。她看到赫连勃勃身后,转出了一个至多六七岁,容貌玉雪可爱,却穿了一身黑衣的小女孩。 小女孩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看了她一眼,伸手凭空连点数下,用指风解开了她的穴道,转身就走。 游莹一边抓起旁边的衣物,手忙脚乱穿着,一边狼狈不堪地追出去,扯着嗓子要她等等。但她追出舱外时,外面只有河水与灯光,看不到一个人影。刚才救了她的小女孩,似乎只是从幻梦里走出的人物。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看见那十五具横倒在地的尸体,才确定这绝对不是梦,赶紧逃回羯帮总坛,叫醒长哈力行,向他诉说今晚的遭遇。 长哈力行大吃一惊,听到“六七岁小女孩”时,不由连连皱眉,觉得女儿是吓糊涂了,开始胡说八道。不过,话可以胡说,血却做不得假。他亲自带上精锐人马,赶到码头处一看,发现赫连勃勃没穿裤子的无头尸身还在舱里,满船都是喷溅出来的血迹。 他先大惊,后大怒,当即去找匈奴帮算账,说他们违背了边荒集的规矩,赫连勃勃更是猪狗不如的人。车廷听完,发觉赫连勃勃是真死了,当即悲怒交加,拍着桌子指责长哈力行,说羯帮害死了赫连勃勃,却来反咬一口。 车廷的说法倒也有道理,因为游莹证词简直是异想天开,无法取信于人。世上有哪个小女孩,能够杀死武功出神入化,被誉为近百年来匈奴第一高手的赫连勃勃?十六岁的都绝无可能,更别提六岁的了。 正因如此,两帮人马相争时,惊动了其他人。大多数人竟然支持车廷,怀疑羯帮设计杀掉赫连勃勃,防止匈奴帮在他的统领下崛起,使羯帮的地盘越来越小。 至于游莹说的九死一生,女童救人,根本就是没有圆好的谎言。她为何不把法螺吹得再大一点,说是观音菩萨下凡搭救算了? 长哈力行气急败坏,却不能就此与匈奴帮火并,激愤之下,扯着车廷,来到燕飞等人的营地,希望燕飞和纪千千帮忙裁定,以免爱女受辱之后,又被人用恶语诬陷,说她不知羞耻,拿女儿家的清白大做文章。 他述说之时,纪千千已带着婢女小诗,款款走了过来,站在燕飞身后静听。直到长哈力行说完,燕飞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才柔声道:“昨天,昨天……你不是说,总觉得有人在看你,去找的时候,又找不到半个人影吗?” 刘裕不以为然,摇头否认道:“盯着燕飞的那个人,应是武功惊人的不世高手,怎会是不满十岁的女孩子……” 话音未落,燕飞忽地扭头,望向边荒钟楼所在的方向。他听到了骤起的剑啸声,啸声嗤嗤,急促而短暂,慌不择路地投集外而去,大有急于逃命之态。 他无暇多想,展开身法,疾驰向同一方向,一溜烟般掠出很远,才向刘裕叫道:“你留在这里,保护千千!” 第四百六十五章 燕飞心头,涌出了无数疑问。 他足尖点地, 人如离弦之箭, 迅捷无伦, 急追剑啸而去。 听到声音的同时,他已经辨认出持剑人的身份。如果他想的没错, 那人正是“逍遥帝君”任遥。 天下三帮四教中,逍遥教被称为最神秘、最邪异的教派。其他三教都广开门庭,招收信徒, 凸显教主的地位。逍遥教却从不这么做, 像见不得人似的, 生怕泄露教众的行踪。 极少有人见过任遥,甚至没什么机会与逍遥教来往。淝水之战时, 燕飞因缘际会, 和他打过两次交道, 每次都很不愉快。 除任遥之外, 逍遥教中还有两名重要人物,其一是“逍遥帝后”任青媞, 其二是一个名叫曼妙夫人的女子。三人狼狈为奸, 关系既亲密又诡异, 而且武功均十分高明。燕飞曾被逍遥真气所伤, 险些不能恢复, 幸好另有奇遇,才死里逃生,化解了那股厉鬼附身般的阴寒气劲。 普通人猜不到任遥来历, 他却根据种种线索,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怀疑,任遥是三国时期,魏国曹氏的后裔。 司马氏篡位称帝以来,逍遥教一直在筹谋复国,所以才行迹诡秘,布下不为人知的阴险计划,以免被朝廷探知情报。如今天下大乱,晋室危在旦夕,任遥也一改神秘莫测的作风,屡次在人前现身,再也不怕别人看见他的模样。 燕飞用剑,任遥也用剑。任遥的剑名为“御龙”,剑柄由黄金打制,剑鞘嵌有十多枚夜明珠。他运剑之时,剑上常常荡出赤金、宝珠的光芒,华丽耀目到极致。他平时的衣装,居然是帝王独有的礼服冠冕,头戴通天冠,身着绣有十二章的龙袍,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帝君。 昨天,燕飞偶尔发现任青媞的踪影,推断出任遥也来了边荒集。他对这群妖人妖女殊无好感,与任遥曾结过大仇,又得悉他们勾结两湖帮,打算颠覆司马皇朝的秘密,当即竖起战书,向任遥发起挑战。 之后任遥忽然出现,突袭他们的营地,差点杀死刘裕,最后似是惊艳于纪千千的倾城绝色,顺水推舟地离去。 燕飞听说这件事后,怀疑任遥别有用心,故意让刘裕有机会击伤他,借以回避决战。他始终认为他们还有后手,绝不会为了区区一场挑战,就放弃在边荒的计划。 但他一觉醒来,刚听完长哈力行爱女的遭遇,便发觉御龙剑特有的啸鸣。 帝君、帝后两人同行,哪怕面对他燕飞,也应该毫无惧色,联手迎战才对。然而,此时的任遥,却用最迅疾的速度,最惶急的态度,驰向集外荒野,实在令人惊讶。 不过,这也有个很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他遇上了武功远胜过他的敌人,即便和任青媞以二对一,也力有未逮,不得不匆忙逃走。 问题仅在于:这个敌人是谁? 昨日入夜过后,燕飞陡然心生感应,觉得后面有人远远缀着。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那人的眼睛。他连续尝试几次,想诱跟踪者出来,均未能成功,反而在一瞬间失去感应。 他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查出任何可疑踪迹,只凭心里水面涟漪般的直觉,认定有这么一个人。他回去告诉刘裕和高彦,刘裕半信半疑,问他是不是任遥,却被他一口否认。 他惊讶于那人深不可测的修为,再三猜测,只能联想到曾有一面之缘的“天师”孙恩。但孙恩好端端的,为何要来边荒集?如果来了,又有什么目的? 燕飞返回营地,思来想去,思路总也离不开当世几大高手。假如每个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来了边荒集,假如当天深夜,蝶恋花忽地鸣叫示警,他是不会奇怪的。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夜倒是平安无事,无人过来骚扰。直到刚才,长哈力行说出赫连勃勃被人所杀,他才能确认昨天晚上的灵觉,确定并非自己多心。但是,他嘴里不说,心里却同意刘裕的意见,拒绝相信那人是个小女孩。 边荒占地广袤,周围有丘陵,有密林,亦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任遥急冲集外,全力向远处飞驰。弹指之间,剑啸完全消失。他急速移动的身形,却被燕飞澄净通明的心灵捕捉到了。 他知道,任遥正在逃向颍水西岸,也许是想登船离开,但他注定无法成功。他身后追着的敌人,虽然起初被他落下,却后发而先至,逐渐拉近距离,一步步逼近了他。 燕飞后方没有敌人,两相对比之下,使他生出古怪的安全感,对任遥更是感同身受。任遥本来就是个可怕的人,视杀人为爱好,视感情为负担,所以,他的敌人只有更残忍、更可怕,才能吓的他不顾身份,转身就逃。 燕飞心如止水,不断提高警惕,并压制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他想见一见追赶任遥的人,却不想成为下一个任遥。 他的心愿很容易满足,因为没过多久,他已追出边荒,追入了荒野,随任遥穿过一片暗无天日的密林,直奔颍水而去。 密林外,是辽阔的旷野,以及一个起伏平缓的小丘陵。燕飞一出林子,立刻看到丘陵顶部,出现两个高速交手的人影。 到了这种时候,任遥仍是一身天子衣冠,衣饰华丽威严,配合他英俊阴沉的面孔,有种华贵至极的感觉。可惜,他神色惊愕狼狈到了极点,与这身打扮殊不相称。就算他真是帝王,也是穷途末路,无处可逃的末代皇帝。 他手中长约四尺半的御龙剑,幻作漫天剑影,洒下万点剑芒。每一点剑芒,均荡出狂暴惊人的阴寒剑气,像一张韧密结实的大网,要把对手罩进网里,摧毁他们的心志和身体。 剑气涌向前方,暴雨一样泼洒着,尽显他深厚的邪功异法。但他拼命应付的对手,居然仅是一个黑影,一道黑光。 御龙剑看似占尽上风,实际情况却恰好相反。燕飞一眼就看出,他之所以毫无保留,竭尽全力地御剑击敌,只因没有其他选择。 他想辨认另外一个人,一时竟然做不到。那人的身形体态,已经隐藏在黑光后面,让他摸不清虚实。 黑光起于一点,迅速向前推移,化成一条墨线。墨线不见得凌厉,不见得雄厚,好像真的只是一条线。可是,它刺进涌向它的剑光,就像拿一根针刺进豆腐那么容易。刺进去的一刹那,墨线骤然扩向四面八方,犹如滴进清水里的一滴墨汁。滴落之后,那碗水再也不能叫做清水。 那碗倒霉的水,就是任遥的剑势。墨线扩开时,燕飞瞳孔骤缩,心中也是震惊至极。 黑光其实是浓烈的刀光,来自一柄轻薄锋利的黑色短刀。短刀握在一只小手里,而这只手又连在主人的身躯上。刀锋确实很短,和主人凑到一起,就没那么短了。 它的主人,赫然是一个只有六七岁年纪,身着黑衣的幼小女孩。 原来,游莹竟未说谎,亦非惊慌过甚,把救命恩人年纪说小了五十岁。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小姑娘,昨夜跟踪他燕飞,凌晨杀了赫连勃勃,在清晨阳光直射大地时,又找到藏身边荒的任遥,领教他的御龙剑。 燕飞度过了二十多年的人生。但他经历过的惊险大事、奇异怪事,可以和别人的二百多年相比。即使如此,他目睹此情此景,仍然怀疑自己在做梦。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任遥的感受。 任遥高傲自负,睚眦必报,心胸极为狭窄,岂会愿意输给一个孩子?讽刺的是,他不仅要输,还很有可能在这一战中死去。他的无奈、惊讶、愤怒,不用问也想象得到。但他心灵越是充满了负面情绪,就越难反败为胜。 燕飞到达丘陵底部,恰见御龙剑种种巧妙变化,被黑刀觑破虚实,长驱直入。尽管任遥动作灵巧如神,极力避免被对手节奏影响。但这一刀之后,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 铮的一声清响,刀剑相交,剑网立时消散,化为朵朵灿烂剑花。剑花金光烁然,虚实相生,因双方交手的劲气而激荡着,令人眼花缭乱。 燕飞顾不得什么前因后果,什么来龙去脉,只想接近他们,在旁观看这场诡异的激战。他毫不犹豫,提气奔向小丘陵的最高处,忽听后面密林中,又有人疾掠而出。 人还没到,尖叫声已然响起:“贱人!纳命来!” 这声音十分熟悉,却尖利的异乎寻常。燕飞回头一看,恰见“逍遥帝后”任青媞满脸惊怒,窜出林外,手提两把锋锐的双短刃,连看都没看他,只顾狂奔向任遥所在之处。 但她的叫声没有半点作用。尖叫响彻丘陵,任遥于同时心神散乱,剑势变化时,露出一丝破绽。只一眨眼的功夫,夜刀挑开御龙剑,继续往上斜挑,然后一刀力劈而下。 刀锋落处,通天冠寸寸碎裂。任遥披头散发,向后狼狈退去。 第四百六十六章 刹那间,任青媞花容失色。 她本来天真秀丽, 纯洁柔美的脸庞, 变的狰狞如女鬼, 足以打消所有人的痴心妄想。燕飞初遇她时,曾经数次因她的美貌动心, 明知她不怀好意,却不愿下狠手伤她。如果他遇见的任青媞是现在这个,那么, 他根本不可能对她产生任何好感, 更谈不上手下留情。 此时, 她以为任遥即将死去,又是震惊, 又是恐慌, 一颗心直往肚子里沉。偏偏双方相距太远, 怎么赶都赶不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 燕飞猜的完全没错。任遥确实是曹魏后裔, 昔日的皇族子弟,而她并非任遥的“皇后”, 只是他的亲生妹妹。曼妙夫人则是他们的堂姊妹。 他们堂兄妹三人, 乃是曹氏最后的血脉, 从小就继承祖宗遗愿, 立誓一定要复兴大魏, 将帝位从司马氏手里夺回来。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愿意做。邪恶神秘的逍遥教, 也是为此而建立的。 如今晋朝气数已尽,皇帝司马曜昏庸无能,琅琊王司马道子大权独揽,谢安退出京城,王坦之才干平庸,北有慕容垂、姚苌等霸主,南有孙恩、徐道覆的天师军,正是他们浑水摸鱼,趁乱取利的好时候。她、任遥、曼妙,各有任务,各司其职,与南北诸势力互通有无。 谁知任遥亲自来到边荒集,仅仅一天,便遇到了莫名其妙出现的索命小鬼。 那时候,他们正在边荒钟楼附近,等候一名忠心耿耿的手下。那名黑衣女童忽然现身,向他们露出甜美笑容,宣称她想挑战任遥,好像不知道这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任青媞大感意外,当场咯咯娇笑,没有体会出她言语中的严肃。任遥更是没把她放在眼里,也没打算高抬贵手,饶过一个小女孩,随手抽出御龙剑,一剑朝她当头劈落。 任青媞心中一片混乱,已不大记得当时的场面。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任遥竟已处于下风,眼见就要落败。逍遥教最可怕的“逍遥真气”,在对方面前,活像一阵微风,毫无威力可言。 她惊的呆如木鸡,好歹作出了反应,拔出双短刃,不要命地狂攻上去,为任遥换取逃脱机会。但仅仅十多招后,黑衣小鬼用手中那把漆黑的鬼刀,连续砍中她的短刃,将她远远震开,然后紧追任遥而去。 任遥一死,曹魏血统便会断绝,再也没有复国的可能。他是至关重要的人,绝对不可有失。任青媞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要保住他的命。正因如此,他命在顷刻,她就像是疯了,带着满脸狰狞可怖的神情,扑向丘陵高地。 但是,事情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 任遥后退时,刀光也在消逝。 转眼间,丘陵上杀气尽消,恢复了宁静美丽的感觉。天空仍然泛出暗灰色,却比刚才明亮许多。任遥连退七八步,兀自心有余悸,忽觉面前那股暴风一样的压力消失了,赶紧定神去看。 苏夜收回夜刀,站在原地,一脸气定神闲,并无追击他的意思。随后,他主动开口,用小孩子特有的,甜美稚嫩的声音道:“行了,你已经输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走吧。” 任遥失声叫道:“什么?” 在同一时间,燕飞冲上最高处,听到她这么说,忽然之间一阵失望,也是情不自禁,皱眉问道:“什么?” 苏夜斜睨他一眼,向任遥笑道:“我之前就说过,我只想和你交手,分出胜负,不打算杀死你,也不打算被你杀死。是你自己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还让你妹子豁命拦着我,能怪我吗?现在我及时收手,你终于可以放心了吧?” 任遥不顾披散在两肩的乱发,眼中射出惊疑不定的光芒,仿佛看一个怪物似的,死死瞪视着她。 他平时的形象邪恶诡异,能够影响人的心灵,让人一见到他,就打心里感到害怕。燕飞第一次碰上他时,也有这种感觉。但这个时候,他既不邪恶,也不高贵,甚至不够冷酷无情,类似于受惊的野兽,想跑又不敢跑,恢复了帝王衣冠之下,凡夫俗子的本质。 任青媞掠飞到一半,突然发现危机已经解除,几乎喜极而泣。她全速掠上丘陵,气喘吁吁奔到任遥身边,关切地打量着他,又扭头去看苏夜。她那双明媚的大眼睛里,也闪动着惊异的光,脸色如同暴雨将至时的天色,怎么都轻松不起来。 燕飞正与任青媞面面相觑,忽听锵的一声,御龙剑射回鞘中。任遥厉声问道:“你是谁?” “……我?我是一个人。”苏夜笑嘻嘻地说。 这是百分之百正确的答案,也是毫无用处的答案。她不喜欢任遥,所以无意自报家门,更不想继续搭理他们。因此,她转身面对燕飞,微微一笑,迈步向他走去。 燕飞总算得到机会,可以从正面仔细打量她。 他觉得,她长相非常娇美可爱,皮肤雪白娇嫩,眼睛漆黑明亮,具有和年龄不相符的空灵飘逸气质。任遥自视甚高,以帝君自居,才穿上全套礼服冠冕。她年纪幼小,衣着朴素,只穿了一身最简单的夜行衣,给他留下的印象,却远远超过了任遥。 激战结束后,她直接转身,背对狼狈不堪的任遥,惊喜中藏有恼怒的任青媞,却完全不在意,随便让后背空门大露,无惧于他们从后偷袭。 燕飞盯着她,没来由觉得,她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而且他看得出,她对他没有敌意,反倒很感兴趣。他观察她时,她的目光也在他脸上打转。 这个想法让他愉快和轻松。于是,他用笑容回报她,同时问出了相同的问题,“你是谁?” 苏夜走到他身前三尺处,站定了,仰头望着他结实的肩膀,俊秀的面庞,缓缓问道:“你就是燕飞?” 燕飞笑道:“正是本人。”苏夜道:“我有件事想和你打听。” 问话之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衣袂破空声。任遥携着任青媞,沉着脸匆匆离去,只一瞬间,便走得无影无踪,不知到哪里去了。以他的高傲,根本无法忍受她忽视冷落的态度。更尴尬的是,他已经成为她的手下败将,没有脸面再摆帝王的架势,所以他只能走。 偌大一片旷野中,忽然只剩她和燕飞两个人。她没有任何压力,燕飞却有。幸好这压力属于善意的一类,并不会使他感到危险。 他此刻心情十分矛盾,既想蹲下身去,摸摸她的头发,用哄孩子的言语哄哄她,又深知自己不该这么做。她确实是人,不是鬼,却也是个奇异的生灵。他说不出她和常人有多少不同,只知道,她是不一样的。 他叹了口气,微笑道:“昨天是你跟着我?” 苏夜道:“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是谁?” 燕飞又问:“匈奴铁弗部的赫连勃勃,也是你杀的?” 苏夜不屑一笑,淡淡道:“我没想杀人,是在附近随意走走的时候,发现他在干那桩丧尽天良的破事。这和他是谁,来自哪里都没关系。他的手下想报仇的话,让他们来找我好了……只要他们能找到我。” 她承认的这么痛快,倒让燕飞有点过意不去。他本想用她想打听的事为筹码,问出她的来历,这时索性不管了,直接问道:“你想问我什么事?” 苏夜道:“我丢了一块白色的玉佩,一直在找。听说这里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你的朋友好像也是最高明的密探。你们有没有这方面的情报?” “玉佩”两字一出,燕飞心下一动,神情也稍稍露出了异样。 第四百六十七章 燕飞神情不对劲,怎能瞒过苏夜的眼睛。她微微一愣, 眼神立刻锐利起来, 猜想他会不会语焉不详, 或是隐瞒关键线索。然而,她的担心毫无必要。燕飞只是有所触动而已, 根本没想隐瞒她。 他不再看她,眺望着黛青的天幕,火烧般的朝霞, 似是在回想很久之前的往事, 然后平静地说:“我见过, 而且见过两块。” 苏夜既喜又惊,喜是因为燕飞真的听说过白玉佩, 证明她找对了方向, 惊则是因为玉佩的数量不太对劲。她秀眉紧蹙, 狐疑问道:“两块?怎么会有两块?” 她语气当中, 透出浓到化不开的疑问,好像世界上有两块白色玉佩, 是很了不得的大事。燕飞见她揪住无关紧要的问题, 也十分诧异, 再次答道:“其实共有三块, 但我只见过其中之二。” “……三块?” 燕飞笃定道:“对, 是三块。” 苏夜眼睛本就很大,这时睁的更大,让燕飞又有摸她脑袋的欲望。就算她是天生的傻瓜, 听到这里时,也应怀疑他所说的玉佩,压根不是她丢失的龙纹玉佩。 她心念电转,先是稍觉失望,转念一想,又生出无数疑问。倘若燕飞口中的三块玉佩,和她的玉佩有关,正是她需要收集的任务物品,那她绝对不该放弃追索。至少得问个清楚,再做打算。 因此,她目光闪动几下,追问道:“你见过的那两块,是什么样子的?” 燕飞一边迷惑不解,一边回溯记忆,皱眉答道:“它们是同一块玉佩的上下两部分,玉质雪白无瑕疵,接口处雕着锯齿般的裂纹,每一半都有半个手掌那么大。两块合在一起时,能够组成一块完整的圆形古玉,中间留出个寸许宽窄的圆孔。” 苏夜一听“寸许宽窄”,耳朵便竖了起来。她想都不想,再问道:“玉佩上面,有没有细纹形成的图案?” 燕飞缓缓道:“有,纹理细密精致,图案是一幅山水地理图。” 两人对答到这里,心下各有想法。他察言观色,认为苏夜并非追逐宝物的争夺者,而是真的丢失过一枚玉佩,才抓着外观、纹路、图案问个不停。他的好奇心愈演愈烈,刚答完,便向她提出疑问,问道:“你丢的那块,就是带山水图样的吗?” 苏夜苦笑一声,摇头道:“并不是山水,而是另外的图案。不过,我的玉也是雪白古玉,也有细密的纹理。我想它们之间有种不为人知的联系。你能否告诉我,你在哪里见到那两块玉佩,如今它们在谁手上?” 她对燕飞印象很好,而燕飞对她也是如此。她觉得他不会说谎骗人,燕飞觉得她并非贪婪之人。这样一来,谈话便非常轻松了。 他口中那三块玉佩,应当牵涉着一个和道门息息相关,神秘古远的大秘密。但他扪心自问,发觉自己绝不介意告诉她。她的出现、她的存在均是如此神奇,让他联想到玉佩的奥秘。他还知道,假如他坦诚以待,她也会报以相同的态度。 任遥和任青媞走了,他们两个仍一动不动,旗杆一样站在丘陵上,尚未打算返回边荒集。燕飞在外逗留太久,集中人肯定会出来寻找。幸好,只是讲个故事的话,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他紧盯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想从她眼神里找出一点线索。可惜的是,这双眼睛不但大,而且深,就像清澈的海水,乍一看没什么了不起,不停往下探索时,却发现它深的摸不着底。 他不想试探她,亦不再多问,只说:“你听过太乙教、天师道这两个教派吗?” 苏夜颔首,答道:“太乙教是北方道门势力,而天师道是南方的道派。两家都说,自己继承了三国时张道陵的道统,自己才是正统传人,虽然分居南北,关系却很糟糕。” 燕飞微微一笑,慨然叹道:“你既听说过这些人物,我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因为我见到那两块玉佩时,太乙教和天师道的妖人都在场,正在争抢它们。” 这件事和其他很多事情一样,发生在淝水之战前夕。 那时,他只是边荒集里的一名剑客,机缘巧合之下,遇上了面熟的北府兵小将刘裕。之后他被强敌追踪,一路逃到荒村古堡,再次和刘裕碰头,也恰好目击了那场惊心动魄的争夺。 “天师”孙恩派出大弟子卢循,太乙教主江凌虚派出得意徒弟奉善。双方各持一块玉佩,狭路相逢,严阵以待,准备从对方手里夺取另外一块。 那两块形状半圆,边缘带着锯齿的古玉,名叫“天地佩”。准确的说,是“天地心三佩”,分为天佩、地佩、心佩三个部分。据妖道们的说法,三佩乃是道家奇宝,合为一体之后,让人可以根据玉佩上的图形,按图索骥,找到传说中的《太平洞极经》。 卢循、奉善两人拼抢之时,局势几次变化,最后宝玉被旁观的燕飞和刘裕取走。但好景不长,他俩拿着宝玉,尚未有机会研究玉中秘密,附近便出现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怪人。鬼脸怪人武功高的出奇,气势汹汹向他们扑来,一副要杀人夺宝的模样。刘裕灵机一动,赶紧将玉佩扔出树林,引走怪人,才得到了逃跑的机会。 迄今为止,他们仍不知那鬼脸怪人是谁。 燕飞猜想他可能是江凌虚,也可能是大名鼎鼎的“丹王”安世清。安世清虽是道门中人,却独来独往,看不起装神弄鬼的孙恩和江凌虚。而且,他事后从另一途径得知,安世清和他的女儿安玉晴,应是天地佩的真正主人。 然而,他并未看到面具下的脸孔,所以无法断定怪人的身份,更不知天佩、地佩在谁手中。他唯一知道的是,任青媞曾凭借美色和花言巧语,从安世清那里骗走了心佩,正在寻找另外两块。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丘陵上的两个人影,一男一女, 一高一矮, 一个用剑一个用刀, 差别大到没可能忽略不计。奇怪的是,两人的心思看似背道而驰, 又有若干个连接点。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在边荒集碰头。 苏夜最重要的任务,无疑是找回龙纹玉佩。 她现在像是参加考试的学生, 进入考场后, 才被告知试卷丢失, 焦头烂额又无可奈何。于是,她只能凭借过往经验, 胡乱猜测试卷内容, 然后对着空气乱答一通。这么做, 也许能够侥幸过关。但她不想赌运气, 她想把试卷弄回来。 问一块旧玉佩的线索,得到了三块新玉佩的下落, 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本不会贪图别人的宝物, 只因情况特殊, 才在这里追问不休。与此同时, 燕飞越说越详细, 越说越动人心弦,亦从侧面激起了她的兴趣。 天师道、太乙教两派人马涌向边荒密林,争夺天地双佩时, 任青媞也在那座古堡里。外面的螳螂为蝉打了起来,她便扮演窥伺在旁的黄雀,精心选择出手偷袭的时机。 然而,纵使她机关算尽,也没算到鬼面怪人出现,同样沦为无功而返的输家。 此事过后,燕飞遇上安世清的女儿安玉晴,才听说了任青媞骗取心佩之事。也就是说,任遥和孙恩、江凌虚一样,均想要这三件宝贝。 天下四大教派,竟有三教在争夺同一样东西,生怕被他人抢走。单从这种激烈凶狠的争抢,就能看出玉佩是何等珍贵。苏夜倾听之时,隐约生出一个念头,觉得若能把三佩凑齐,价值恐怕不在龙纹玉佩之下。 燕飞告诉她,三佩拼凑起来,将形成完整的山水图,指出通往《太平洞极经》的路途。任遥和任青媞说话时,也提到了这本道门奇书。不过,苏夜已有经验,坚持认为玉佩本身才是宝贝。至于玉上的山纹、水纹、龙纹,就和龙纹一样,仅是装饰用的花纹而已。 她忽然有点后悔。如果她扣下任遥,把他的命当成交易筹码,任青媞将束手无策,只能乖乖交出心佩。他们离开之后,说什么都晚了。 眼下她关注的是——天地心三佩,究竟和龙纹玉佩有什么关系? 想解决这个疑问,唯有把玉佩放到眼前,仔细观察,才能得到正确答案。除此之外,任何猜想都只是空想。 另外,燕飞还说起了一条重要线索。当安玉晴提及任青媞时,语气颇为不屑,说她和任遥破解不了“天心”的奥秘,抢了也是白抢。这足以证明,她掌握的内情比常人要多,而安世清应该就是心佩的原主人。 苏夜打听安玉晴的去向,燕飞却耸了耸肩,说她来去匆匆,行踪成谜,找是肯定找不到的。 两人谈了好一会儿,天色已然大亮。霞光彻底散去了,剩下一望无际的碧空。她深吸一口充满青草香味的空气,仰头望着天穹,轻叹一声,心想总算找对了路子,没有摸错方向。 然后,她迅速低头,把目光转回燕飞身上,从容问道:“照你的看法,夺走天地佩的鬼面人,只会是安世清和江凌虚其中之一?” 燕飞一愣,苦笑道:“我只知道,那人不是任遥或孙恩。我见过他们,认得他们的体型。” 苏夜忽地笑了笑,有点顽皮地说:“说不定是竺法庆呢。人人都想要玉佩,难道只有他们弥勒教例外?江、任、孙、安四人相争,最后被第五人捡了便宜,岂不是很有出人意料的味道?” 燕飞失笑道:“也许吧!不过,那时我并未发现弥勒教教众的踪迹,所以从未怀疑过他们。” 苏夜点头道:“我的话已经问完了,现在轮到你。” 燕飞略一思索,平静地道:“荒人不喜欢打听人家的来历,也不喜欢被别人追问。我愿意痛痛快快回答你,只因你太讨人喜欢,令我不知不觉地放下心防。但是……像你这么一个人,在边荒流连不去,难免让人提心吊胆。” 他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半点提心吊胆的样子,仍然悠闲自在,洒脱写意,并不因为她刚刚击败了逍遥帝君,就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他说她讨人喜欢,她何尝不是对他好感倍增。 她微笑道:“你想问尽管问,我不是荒人,我没有那么多规矩。” 燕飞长吁一口气,道:“等我想想。” 对话期间,他相信她到边荒集,的确是为了寻找丢失的玉佩。两人说了这么多话,她从未问过玉佩以外的事情。边荒第一风媒高彦和他们同行,更容易引来打听消息的人。 只是,苏夜像失去试卷的学生,他就像接触外星人的地球人,既觉新鲜有趣,又觉古怪稀罕。他本身不愿多问,更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苏夜淡然道:“我首先想弄清楚,你对太乙教比较有好感,还是逍遥教,还是安世清?” 燕飞眨眨眼睛,奇道:“太乙教手段残酷,逍遥教邪恶诡秘,我怎会对他们有好感?而‘丹王’安世清那人,我从未和他打过交道,谈不上喜欢还是厌恶。” 苏夜道:“你不知安玉晴的动向,自然也不了解安世清?” 燕飞道:“当然。” 苏夜笑道:“很好,那么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你只听说过三块玉佩,我也没必要问你第四块。如今天地双佩下落不明,而心佩被任青媞骗走。按理说,我应当把边荒集掘地三尺,重新挖出逍遥教人马的行迹,再次击败任遥,然后向他们讨要心佩。” 燕飞咦了一声,笑道:“要是不按理,又该怎么说?” 苏夜一笑,淡淡道:“他们刚刚遭受了重大挫折,也许会有多远跑多远,暂时不再露面。我去找他们,未必找得到。可是,逍遥教的教主都亲自来了边荒,肯定有重大图谋。除非他们就此彻底放弃,否则……日后总会露出马脚。我又何必着急呢?” 她稍稍一顿,接着又说:“我已经决定,把安世清和任青媞暂且放到一边,先动身北上,到太乙教总坛,去挑战江凌虚。你见到江凌虚当日,他正在伏击逍遥教的曼妙夫人,却中了埋伏。我想他和实力和任遥差不多,绝不会是我的对手。” 她说挑战江凌虚,口气和挑战高彦一样轻松,完全没把这位太乙教主当回事。燕飞已见识过她的刀法,听她这么随随便便一说,仍有一点荒谬的感觉。而真正的荒谬之处在于,只要江凌虚按捺不住,出手教训这个“小姑娘”,便是输多胜少,将会丢尽颜面。 一瞬间,他竟同情起江凌虚,在心里暗自叹息,却不得不问:“天地心三佩并非你丢失的玉佩,你为何要去寻找它们?” 苏夜正色道:“因为我怀疑,我的玉佩和它们同出一源,找到它们,便能得知下一重线索。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有其他可能,我也不愿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地去挑战一个陌生人。” 燕飞皱眉道:“那你何时回来?” 苏夜道:“我不会离开太久,多则半月,少则十天。我回来之后,再去考虑对付逍遥教的问题。对了,倘若你见到安姑娘,请替我向她致意,就说……方便的话,我想见她一面。我勉强算是半个道门中人,也很好奇天地佩的秘密。” 她出刀大巧若拙,说话竟也干脆利落,说着说着,就像要走的模样。燕飞微觉吃惊,先应了一声好,才疑惑地问:“你这就要动身了吗?” 苏夜摇摇头,微笑道:“不,在此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个人。” 燕飞愈发惊讶,诧异道:“边荒之中,有你认识的……朋友?” 苏夜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平静地道:“可以说是朋友。哎呀,你的心跳在加速,呼吸也停了一下,因为你在担心,是不是?你和刘裕回到边荒,既是自己想回来,也是受谢安之托,要让边荒保持中立地位。因此,你再也无法自由自在,事不关己地生活。你想问我,我和谁相熟,支持哪个势力,却又怕我不肯回答。” 她忽然滔滔不绝,说了一大通,倒让燕飞无话可说。她说的每句话均是事实,所以他并不否认,只苦笑道:“果然,你精神锁紧我的时候,我无法掩饰真实情绪。” 苏夜笑道:“但我说的话里,一大半都是瞎猜的。” 对答之间,燕飞恢复了无可无不可的闲适态度,微笑道:“那你肯答我吗?你的朋友是谁,你会不会帮他对付他的敌人?” 他笑了,苏夜的脸色却严肃起来。她沉吟片刻,淡然道:“我会的。事实上,我一直在等待让她刮目相看的机会。可惜今天凌晨,我看不惯赫连勃勃的行径,终于暴露了行踪。她的身份,你可以慢慢猜,等我回来之后,自然真相大白。” 第四百六十九章 边荒集的东门大街,乃是集内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街道两侧店铺林立, 街上客流如织, 不论日夜晴雨, 均是一派繁华胜景,不输给南北的任何一座大都市。 这里的众多店铺中, 本有一家“兴泰隆布行”。布行老板任明帮得到汉帮庇护,店铺规模堂皇气派,生意也做的很大, 一向属于众商家里的佼佼者。但在今天, 布行的招牌突然被摘了下来, 换上了一副黑漆金字的匾额。 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刺客馆”。任明帮心不甘情不愿, 拱手让出如此兴旺的铺面, 不是因为对方付给他的二百两金子, 而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买下他店面的不速之客, 名叫屠奉三。 这个名字在荆州一带,可以止小儿夜啼。他是荆州除桓家之外, 最有权势的人, 更是无人可比的地头蛇。即便走出荆州, 到其他地方去, 他仍然名震南方, 令人生畏。这种响亮的名气,来自于他残酷的手段,无情的心态, 和精湛绝伦的剑法。出道以来,他摧毁了大大小小每一个敌人,至今没有失败过。 “刺客”两字,恰如其分地形容出他的风格。他的狠辣与大胆,亦出奇地适合边荒集。 现在,屠奉三正坐在刺客馆的内堂中,闭目沉思着。他身材高瘦,肤色明黄,双眼锐利而额头高广,具有高门大族的名士气质。当他沉吟不语时,这种气质愈发浓烈,等他拔剑出鞘,又会瞬间变成可怕的杀神,尽显他倚之名列“外九品高手”的高深武功。 桓玄让他带人来边荒,当然是要利用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手腕,彻底控制这个举足轻重的边陲重地,将边荒集纳入桓家的势力范围。首当其冲之人,便是瞒着桓玄,暗中支持汉帮的大江帮江海流。 江海流眼光十分高明,看出司马朝廷治下的乱象,所以一直左右逢源,绝不轻易投靠他人,包括桓玄或谢玄。他鼎力扶持汉帮,促使它提升在边荒集中的地位,借以拓展大江帮的影响力,让别人不敢轻易动他。 荆州军和北府兵分出高下之前,大江帮不会依附任何一方。正因如此,桓玄才对它非常不满,要求屠奉三打击江海流的气焰。 另外,燕飞、刘裕两人,也作为谢安和谢玄的代表,返回边荒集,力图维持边荒秩序,避免一家独大的情况发生。 屠奉三来此之前,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却不真正在乎。在他眼里,边荒只是一个新的强敌。他会摧毁它的旧秩序,杀尽所有反抗他的人,在废墟上重建新秩序,使新边荒按照他的心意运转。 这件事办完,等同于为桓玄日后的“举事”奠定了基础,使桓玄在和谢家的斗争里,稳稳站住上风,变成谁都不敢轻易对敌的霸主。 他仔细思考后,一进边荒,就找上了兴泰隆布行,先用重金收买,再自报姓名恐吓,终于让任明帮屈服于他的威风杀气,乖乖交出了铺子,拿上金子卷铺盖走人。他这么做,既是为了找到合适的栖身之所,也是向汉帮示威,表现出对汉帮的不屑一顾,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不过,汉帮的反应也足够迅速。刺客馆开幕之时,爆竹刚刚放完,便有一辆马车悠然驶来。马车的主人自称屠奉二,过来捣乱兼踢馆,全然不惧他屠奉三的威名。屠奉三的得力手下之一,“连环斧”博惊雷冲上去,与对方的随从交手,竟然砰砰乓乓打个不住,根本占不到便宜。 好端端的一场揭幕仪式,被屠奉二搅的支离破碎。若非秦淮第一才女纪千千忽然现身,制止了这场激斗,还不知会怎么收场。 纪千千一来,屠奉二立刻给她面子,把虬髯一摘,露出那口假胡须底下,翩翩佳公子的真面目,主动向她示好,自称“边荒公子”宋孟齐,然后从容地驾车离开。 那时,屠奉三上前全力一击,试探他的武功,却被对方单手挡住。在这次交锋中,宋孟齐屈居下风,导致车窗上挂着的珠帘碎成千百粒珠子。但他能够单手挡下屠奉三,已经非同小可,让人不敢小觑于他。 屠奉三纵横江湖多年,从未听过宋孟齐之名,正在猜测他的实际身份,却又听说燕飞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他一回来,就召集边荒的重要人物,尤其是匈奴帮的车廷和羯帮的长哈力行,一字一顿地当众告诉他们,长哈力行之女游莹所说的一切均为事实。 今日凌晨惨死船上的赫连勃勃,的确是死在一个年幼的小姑娘手上。燕飞追出边荒后,已见过了那个小凶手,和她说过了话,也承认她武功高到足以杀死赫连勃勃。 遗憾的是,他不清楚她的姓名和来历,只说她长的很秀丽,很漂亮,很可爱,也很奇异。如果旁人这么说,大家将会争先恐后地质疑,问他是不是喝多了酒,产生了有关小女孩的幻觉。但他是燕飞,边荒第一名剑,他的话就是证据。 屠奉三昨夜歇宿在离边荒集仅二十里的荒原,并未听说赫连勃勃的死讯。直到燕飞亲口证实凶手的存在,他才得知,那名年轻有为,威名远扬,连远在南方的他都有所耳闻的匈奴少主,竟然悄悄地死掉了。 消息被证实之后,边荒一半人在谈论小女鬼般的小女孩,另一半在谈论纪千千和边荒公子的初次见面,并把边荒公子和燕飞相互比较。匈奴帮上下,更是人心惶惶,一边向部族通报赫连勃勃的死讯,一边七嘴八舌,讨论帮派未来的命运。 屠奉三之名,虽未被人完全忘记,却风头大减,效应远远不如他预想中那样强烈。 屠奉三自信,阴狠,胆大包天,也十分谨慎。他气魄十足的外表,乃是他老谋深算内心的折射。此时他忽然发现,尽管南人瞧不起荒人,总说他们荒淫无德,粗鲁无礼,把他们划成野蛮人,但边荒集确实卧虎藏龙,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与荆州、扬州、建康那些温柔富贵乡完全不同。 他若用对付南方小帮会的手段对付荒人,一定会吃上大亏。 此外,尽管事不关己,他也受到了气氛的影响,开始琢磨那个神秘女孩。这并非他落入俗套,随大流地思考一些不必要的问题。他再清楚不过,像她那种武功精深的绝世高手,一次出手便可扭转局势。他想改变边荒集,就得把每一个人考虑在内,无论那人和他有无关系。 屠奉三陷入沉思之时,屠奉二也是双眉紧皱,面容沉肃,双眼射出异常锐利的光芒,显然正在盘算某件事情。 他自称“边荒公子”,自然拥有足够被称为公子的样貌和身形。他修长的双眉直飞入鬓,鼻子高挺,眸光秀气而深沉,狂野而炽热,有种堪称邪异的魅力。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个充满诱惑力的俊俏郎君。就连纪千千,也在照面同时,情不自禁被他吸引,产生了心动的感觉。 屠奉三端坐不动,他却在疾步而行。他匆匆走进汉帮总坛东院的上宾馆,转入内堂,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然而,卧房大门打开的一刻,他陡然愣住,惊愕地瞪着房中的人。 他僵立原地,瞪了好一会儿,脸上忽地浮出一丝恼怒之意,转手把房门关紧,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这位邪异俊美的边荒公子,说话声音竟低沉悦耳,一听便知是女子的嗓音。这居然不是“他”,而是“她”。她女扮男装,意在骗取纪千千的芳心,也骗过了所有围观者,直到此时,才显露女儿家的真实面貌。 苏夜安然坐在那里,双腿够不着地,悬空一荡一荡的,富有节奏感。她根本不在意她的怒意,笑嘻嘻地说:“我是屠奉一啊,姐姐你好。” “边荒公子”宋孟齐,正是江海流的独生爱女江文清。她武功得江海流真传,也是巴蜀第一人清净尼的得意弟子,足以挡住屠奉三的全力试探。 她练有一种功法,可以彻底藏起性别特征,让人把她误认成男子。这门功夫,本就是用于易容的奇妙武功,如今牛刀小试,居然骗过了屠奉三那种老江湖,和纪千千那种见多识广的青楼才女。 但是,她的五官并未改变,依然轮廓分明,深邃动人。苏夜在大江帮住了十多天,当然一眼就可以认出她。 不知怎么回事,江文清在门边站着的时候,竟不由自主,侧耳倾听门外是否有人,好像很害怕她们两人的对话被人窃听。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听了几下,才恍然醒悟,修长的黛眉立时竖起,恼道:“你骗的我们好苦。” 苏夜笑道:“我没有骗你们。不对,我是骗了,但你们并没吃亏。我只想找个地方住几天,打听这地方的情况而已。” 江文清哼了一声,总算愿意离开那扇门,冷冷道:“那你为什么隐藏实力,装出一副武功低微的幼稚模样?” 苏夜笑道:“假如从一开始起,我就对你们实话实说,说我的武功足够胜过你爹爹。你们还会无视我,在我隔壁大谈特谈大江帮的计划吗?” 第四百七十章 江文清今年才十九岁,不仅有沉鱼落雁之容, 闭月羞花之貌, 而且智谋过人, 才略出众。大江帮近年来迅猛发展,她占了很大功劳。江海流派她来边荒, 和桓玄派出屠奉三一样,全因对她有着强烈的信心,才敢委以重任。 她一来, 便看清了边荒的局势, 指出以后不可力敌, 只可智取,并半正式地接管了祝天云统领下的汉帮。屠奉三本来风光的开场, 也被她当场搅乱, 失去应有的威慑力。然而, 现在面对苏夜, 她却有点不够冷静。 这不能怪她,因为绝大部分人见到苏夜时, 都会先愣一段时间, 再找回自己僵直了的舌头。 直破天把苏夜送到她那里, 她便收留了她。她被她的外表欺骗, 以为这个“小姑娘”是荆州本土人氏, 出身于书香世家,高门大户,所以十分同情她的“走失”。谁知, 这些猜想和真实情况简直南辕北辙。她收留的竟是恶霸、凶犯、披着羊皮的小狼、冷酷无情的不世高手。 赫连勃勃被杀后,长哈力行问罪匈奴帮,使消息迅速传开,不到一刻钟便传到汉帮,传进她耳朵里。直到此时,她仍以为苏夜住在大江帮总坛,却暗地里惊疑不定,与直破天讨论了几句,最终得到“小姐太多心了”的回答。 她始终难以释怀,正想继续打探,但任明帮到汉帮告状,说屠奉三夺走兴泰隆布行,请祝天云帮忙出了这口气。她被迫迅速行动,暂时把其他事抛到了脑后。 结果,她见过了刺客馆的屠奉三,又去黄金窝会见程苍古等人,然后返回汉帮总坛,一进门就发现苏夜好整以暇,天真无邪地坐在这间屋子里。 江文清不是燕飞,无法凭精神和心灵判断一个人。两人乍然相逢,她惊上加惊,心中的惊疑不断加深,一方面感觉被她戏弄,难免着恼,而另一方面,杀死赫连勃勃的凶手和她近距离接触,让她很难用平常心相待,总是警惕不已,想弄清楚对方的目的。 她强过燕飞的地方,在于她和苏夜已经比较熟悉,不会觉得她娇美可爱,从而心生怜惜。此时,她半是惊讶,半是顾忌,缓步走过去,坐在苏夜对面,冷然道:“你混进本帮,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吗?” 苏夜笑道:“没找到,所以我也来了,到这里继续寻找。” 江文清不再掩饰性别,恢复了女儿身,依然从妩媚中透出勃勃英气,比寻常女子更加迷人。她凝视着苏夜,心惊于她灼然生光的眼神,却不愿掉转目光,反倒凤目生寒,毫不客气地问:“你还没回答我。” 苏夜笑道:“我的确姓苏,我的确叫苏夜。我就是我,和别人没关系。” 江文清冷冷道:“好,那你支持哪一方?” 从这两句问话中,便能看出她和燕飞的不同。燕飞虽想多多了解苏夜,却秉持不关心别人来历的原则,绝对不问她的过去,只问未来打算。江文清一开口,则直接问你是谁,语气亦咄咄逼人,似是得知她身份之后,才能心安理得地看待她。 苏夜莞尔道:“我支持你们这一方。” 江文清登时一愣,愕然道:“你说什么?” 苏夜叹了口气,收起脸上那又天真又甜美又讨打的笑容,正色道:“你和屠奉三对答之际,我都看见了。他在外九品高手里排名第三,却比不上燕飞,未能察觉我在旁偷看。他们针对你们,你们自然也得针对他们。怎么样,要我帮你做掉他吗?” 屠奉三开“刺客馆”,做的当然是收钱取命的生意。那时他满脸笑容,说他专杀违反边荒规矩的人,谁有钱,谁就可以买他杀人。他的暗杀手段名传天下,绝非寻常的杀手可比。他如此一说,立刻让刺客馆一炮而红。 普通人纵知他别有用心,也因惧怕他的剑法,不敢去招惹他。 不过,江文清并非普通人。她不但去了,还惹了,还给了他定金,买他杀边荒公子宋孟齐。换句话说,这就是她给屠奉三的战书。如果三天之内,屠奉三杀不了宋孟齐,那么他在刺客馆开张时说的话,便会全部成为废话,气焰更是大打折扣,让人质疑他能说不能做,无法把振荆会的人马带到边荒集。 屠奉三被她大闹一场,颇为不快,想拔剑杀了这个自称宋孟齐的家伙,却不愿主动违反规矩,硬生生忍住了,拒绝因一时之气,搅乱未来的大局。但早杀是杀,晚杀也是杀。屠奉三想在边荒立威,第一个暗杀目标是祝天云,第二个当然就是江文清。 刺客馆外,双方剑拔弩张,杀气腾腾,敌意再明显不过。苏夜看在眼里,好笑在心里。她对江、燕两人均有好感,对屠奉三却无甚感觉,又想见识外九品高手的武功,遂毛遂自荐,打算帮忙啃掉这块坚硬的骨头。 江文清蹙眉不语,打量她半天,眸中寒意渐渐退去,疑惑之意却越来越浓。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若把祝天云或直破天换到她的位置上,早已想都不想,点头答应,还自以为捡到了大便宜。 她沉思良久,忽然改换话题,问道:“你为何杀赫连勃勃?” 苏夜笑道:“因为我看不上他的行径。昨天半夜时分,我到边荒集外打转,想看看这片地区的地理形势,转到羯帮的船队那里,发觉船上情况不对,上去一看他那个模样,顿时心头火起。我知道,他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以后说不定能够大展宏图。别人无论是与他结盟,还是与他为敌,均要谨慎行事。但他已经死了,死人……也就无所谓重要与否了。” 江文清半信半疑地道:“只是为了这个?” 苏夜点头道:“不错。” 她正要往下说,忽听江文清轻哼一声,冷然道:“同样是大江帮的敌人,你怎的不去杀燕飞?” 苏夜摇头笑道:“这不行,因为我很欣赏燕飞。不瞒你说,我昨天才来边荒,见了不少各帮各派的老大,发觉他们都各有打算,表面过着肆意自由的生活,暗地里为背后之人效力。命令一到,边荒又会大乱。唯有燕飞他们,一直不偏不倚,全心为边荒集打算,试图维持它的超然地位。” 江文清不假思索地道:“你错了。和他在一起的刘裕,是北府兵副将。谢玄已随谢安退出建康,却还记挂着这地方。屠奉三代表南郡公,刘裕代表谢家。他们任何一人拿到边荒的控制权,另一方便要俯首称臣。爹爹已经做够了别人的附庸,希望能够主动出击,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苏夜并不反驳她的话,只说:“等你对他们有了深入了解,想法也许会改变。总之,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 在江文清心里,她形迹可疑,来历成谜,绝对不值得信任。这时,她又说不想杀死燕飞,一下子从形迹可疑升级为百无一用,更令江文清怀疑她是燕飞的朋友。 她不再追问她的来历,更没去细想燕飞怎会有六岁的朋友,摇了摇头,断然道:“多谢你,但是不必了。我会自己解决姓屠的。” 苏夜并不惊讶,淡然道:“也好。” 江文清口中拒绝,心里却开始怀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认为我们的实力不如屠奉三?” 苏夜笑道:“只有屠奉三自己的话,那倒没什么。但是,你还要面对郝长亨和两湖帮。燕飞早上告诉我,郝长亨已经来了,他师妹还偷走了纪千千的黄金,险些闹出轩然大波。” 江文清秀眉一皱,冷笑道:“这并不像他的作风。” 苏夜笑道:“我不认识他,也不清楚他的作风。我想说的是,人人都知道边荒形势复杂,却仍有可能低估它的复杂之处。如今我要去其他地方,等我回来的时候,没准边荒的所有矛盾均已被人引爆,彻底变成了一个大泥潭。你呢,你会赔笑脸求我帮忙。” 江文清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冷然道:“做梦去吧,你要走就……咦?你要去哪里?” 第四百七十一章 众所周知,太乙教总坛位于山西太原一带, 与盘踞洛阳的弥勒教势成水火, 常起冲突。 它并不特别神秘, 至少没比逍遥教更神秘。然而,太乙观深藏于群山之中, 位置十分隐秘,唯有教众才知道具体方位。 苏夜北上之后,去了太原周边地带, 连续寻找数天, 总算找到一群太乙弟子, 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行往定襄、新兴两城所在的方向。他们过城而不入, 反倒去了附近的一列山脉, 直奔山脉最高峰。 这座高峰的入山处, 设有一座高大宏伟的山门。左右两根石柱撑起顶端的石碑, 石碑上刻有三个气势磅礴的大字——“通天门”。 太乙弟子无论男女老少,都身穿白色道袍。道袍前后, 绣有黑红双色的太极图, 要么黑底红点, 要么红底黑点。这两种颜色铺陈在白布之上, 非常鲜明亮眼, 让人无法忽略。相对的,倘若他们想进行秘密任务,就必须换上普通衣装, 否则会像大白天穿着夜行衣,隔着一百丈都能被别人一眼看见。 这群白袍道人沿小径而上,悠闲地走向山峰最深处。他们偶尔交谈几句,均是轻声细语,也没谈过任何有价值的话题,似乎只是同门间的闲聊。起码走了半个时辰,绕过好几片密林,周围忽然传来瀑布飞溅流泻的轰隆水声,彻底盖过了他们的谈话声音。 这道瀑布起源于上方十多丈的地方,飞流直下,泻出近百丈的水帘,令人不由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苏夜看到瀑布时,险些认为他们要效仿花果山、水帘洞,穿过这道水瀑,便会抵达瀑布后的另一重洞天。 但是,她实在是高估他们了。这条小径末端,赫然设置着长长的吊桥。吊桥跨过了整座瀑布,通往对面山路。奇怪的是,吊桥由绳索和木板搭建而成,松松垮垮的,一看便知很不结实。不管是山风吹来,还是水气激荡,都会让它摇摆晃动,仿佛连一个人的体重都承受不了。 除了艺高,还得胆大,才能走过这道长吊桥,一探它对面的奥秘。江凌虚主持建造的太乙观,太乙教至高无上的总坛,毫无疑问就在那里。 苏夜从未见过天师道和弥勒教的成员,无法断言他们的实力。不过,她观察到现在,觉得太乙教和逍遥教差不多,看似神秘莫测,诡异绝伦,其实教中并无太多高手。 逍遥教中,也就任遥、任青媞、曼妙夫人三人,有资格到她面前叫阵,然后一个接一个输掉。至于太乙教,甚至缺少能和任青媞相提并论的人物。以她跟踪的这帮白袍道人为例,她根本不需要刻意隐藏行迹,把距离稍微拉远一点,便可完全脱离他们的感知范围,大摇大摆地走在后方。 到了这个地方,有瀑布水声帮忙掩盖,她愈发放心大胆,随意接近到十丈以内,紧跟着他们走过吊桥,转过桥后山径的弯曲处,眼前登时一亮。 太乙教是天下四教之一,总坛的气势自然不同凡响。她抬头一望,只见远处殿落重重,许多木殿错落有致地围成半圆形,组成一座声势浩大的宏伟道观群。 所有建筑都伫立在同一块巨岩上,背对巨岩后方的悬崖峭壁。由于巨岩往外凸出,这些木殿背后便是万丈深渊,如果不幸摔下去,肯定会粉身碎骨。山风一刻不停从深渊里卷出,吹的众人道袍呼呼作响,却带来了耳目一新,洗俗涤尘的感觉。 苏夜躲到僻静之处,远远望着这座太乙观,还有观中出入的弟子。她喜欢这个地方,觉得它遗世独立,让人可以在一瞬间荡尽尘念。可惜的是,太乙教众明显不这么想。他们在这里修习武功,阅读道藏,却没忘记遵奉教主之命,出山和别人争抢宝物。这是江凌虚选定的道场。但他辜负了它,把它变成另外一个称雄争胜之地。 她偷看了许久,一口气等到夜色四合,夜空闪烁万点繁星时,才悄悄走出去,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自侧面接近巨岩。 普通教众沿着山路,从吊桥那里过来,一直不停的向前走,便能直接走到巨岩之上,直面太乙观的主殿。她为了避开殿中人,特意绕了远路,不得不先跃落悬崖,贴着峭壁往上爬,同时忍受呼啸而过的山风,爬到道观正后方为止。 太乙观背对深渊,以天险为关隘,不必担心敌人前后夹攻。如今,她选择了最难的路线,几乎像是从深渊里面冒出来的怪物,任谁都想不到她能这么做。对她而言,这样攀爬并不困难。但她偶尔向下看一眼,看见月光都无法射穿的黑暗,还有黑暗里涌动不休的浓雾,依然会产生源自人类本能的危机感。 片刻之后,她手头稍一用力,翻身上去,正式踏足这个奇特而危险的禁地。 她既从后方上来,那么落脚之处就是巨岩的最外侧。在正常人眼中,这已不算是岩石,而是一处孤绝的危崖。危崖向虚空延伸,俯瞰周围较矮的峰头,乍一看,倒像是群山俯首,向着危崖顶礼膜拜似的。 人站在危崖上,不必极目远眺,迎面便能看到漆黑的夜空、清冷的星光。万点星芒尽收眼底,堪称壮观奇丽,乃是当世罕见的绝景。观星之人也将生出幻觉,认为自己是繁星之一,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尽情领略天地的空茫无际。 苏夜爬上来后,正好位于危崖最高处。她回头一望,立刻被景致吸引,转过身去怔怔望着星空,望了好一会儿,才再度转身,注视前方的一座石屋。 其他殿宇都是木制结构,就这座屋子由石砖砌成,风格古拙朴实,屋中隐约传来炭火气息。 这里既然是太乙观,不难猜出石屋就是丹房。入夜之后,前侧主殿灯火通明,传来教众诵经晚课的喃喃细语声。丹房之中,亦点有四盏明亮的大铜灯。四盏灯照着一个人,把他的影子缩的很短很短,几乎和铜鼎的黑影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来。 苏夜看到丹房时,便发现了这个人。她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幽幽叹了口气。 与山风相比,这声叹息轻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刚出口便随风而逝。可下一秒,丹房大门霍然洞开。一个高大人影飘然而出,足不沾地般,瞬间越过十多丈的距离,一口气绕到丹房后面。 这人也穿着道袍,太极图是黑白而非黑红,不像座下弟子那样引人注目。他身形不仅高,而且英武魁梧,头扎道髻,颌下未蓄胡须,看上去最多四十岁,隐约透出不可一世的气概。 显而易见,他便是太乙教主江凌虚。人人都有事在忙,他却独自一人留在丹房,捣鼓丹鼎中的药物。 他一见苏夜,愣住的速度比江文清还快。所幸他是北方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一愣之下,双目立即精光电闪,一动不动地盯住她,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苏夜微笑道:“教主不喊弟子过来吗?” 江凌虚又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冷然道:“喊他们过来,看我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吗?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为何没人发觉你?” 苏夜的眼睛也在发光,亮的就像她背后的星星。她说:“你的本领果然只比任遥好一点点,他犯了错,你也一样。你都弄不清楚我怎么来的,就敢说我是不懂事的小姑娘?” 江凌虚诧异间,忽见一团黑光从她右袖中旋出,不断扩大。刹那间,他身边东西南北,全是凛冽寒气。气温瞬间下降,犹如数九寒冬。 第四百七十二章 砰的一声。 江凌虚瞬间色变,宽大的袍袖及时拂出, 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刀光, 从此身不由己, 被拖进这场莫名其妙地激战。霎时间,危崖上一道白影一道黑影, 不住盘旋飞舞,转眼便看不清人形,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团。 他的话尚未问完, 却没有机会再问。两招过后, 他心中已是惊骇至极, 既因为苏夜突如其来的现身,更因为自己竟然不是她的对手。 交手之际, 两人身畔劲气狂飙, 卷起单凭人力形成的狂风, 声势浩大, 绝不在深谷的山风之下。江凌虚道袍忽而鼓起,忽而紧缩, 先天气功发挥到淋漓尽致, 还是输了一筹。 他一拳击出, 能够在最坚硬的山石上留下一个大坑, 却破不开面前的刀光。森寒刀气被他驱散, 又迅速收拢。每一次收拢,均比之前更紧密,就像一张不断收口的网子, 让他想逃都逃不掉。 他动手之初,只觉刀光来去如风,轻灵变幻,却没有太大杀伤力。等刀锋劲气接触他的衣袖,他才发觉这个想法错的何等离谱。刀气先轻后重,化作大江大河里奔涌的暗流,以雷霆万钧之势,把人狠狠卷向水底。 一个人水性再好,也抵御不了江河的力量,最多顺流而下,无法挣扎着把头冒出水面。江凌虚碰上夜刀形成的气旋,有如河里即将溺水的倒霉蛋,竭尽全力挡开水流,却发现更多的暗流接踵而至,死死缠住了他。 劲气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大部分传入深渊,无可奈何地消失,小部分传进丹房,但丹房里并没有人。江凌虚炼丹制药时,一向不喜欢弟子在旁观看。正因如此,他只能独自应敌,不会被别人看见他狼狈落败的景象。 两人出招快捷无伦,令人目不暇接。百招之后,江凌虚败象已成,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忽然之间,夜刀划过他右手衣袖,发出铁钉划过黑板的刺耳声音。这一刀划落,袍袖顿时绽开一条长长的裂缝。刀劲随着裂缝扩张,竟画出了个完整的圆形,直接把这半截袖子切了下来。 此时,江凌虚衣袍鼓张,神情肃穆,一掌拍向刀光。苏夜倏进倏退,连刀带人,一起向后退去。这一掌威力奇大,如一块重达万斤的巨石,被他奋力向前抛出,能将身前敌人压成齑粉。但苏夜一退,这股巨力立即打在空处,变成另外一股暴风,卷向危崖之外的虚空,加入山风的行列,纷扬着吹向远方。 江凌虚功力提升至极致,迅速回落,无法再补第二掌。与此同时,他身畔寒风大作,又像身陷冰雪之中,连空气都冰冷异常。 他知道,苏夜就在旁边。她好像根本不用回气,退开时轻而易举,扑上来时骤然加速,眨眼扑到他左侧,令他明知大难临头,却无能为力,只好竭尽全力,将护体真气尽聚于左半身,祈祷苍天垂怜,千万不要被她一刀破开。 夜刀的刀刃极其轻薄,但仍能分出刀刃和刀背。黑光即将砍到江凌虚肩膀,忽地凌空翻转,以刀背重击他肩井穴。 这一击的感觉,如同那块万斤巨石弹了回来,正好弹在他左肩上一样。他身体极明显地摇晃了一下,急忙沉肩卸力,一沉之后才发觉,这半边身子已是酸软发麻,难以控制。他晃晃悠悠,脚步散乱,双腿迈出时,活像醉酒之人,别说迈出奇门步法,连保持平衡都很困难。 两人身法均快如轻烟,交手期间位置多次变换。眼下胜负分明,正好变成苏夜背对丹房,江凌虚背对深渊。 她闲闲站住了,像对待任遥那样,并无追击之意。铺天盖地的刀光撤去,压力亦随之消失。江凌虚松了口气,重新感受到天地万物,才发觉自己正站在孤绝崖的崖边,离坠崖只有不到三步的距离。 苏夜刚才问他,要不要叫太乙弟子来助阵。他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结果,他想叫也太晚了,而且叫与不叫,并没有太大分别。 他后方是悬崖,前方是强敌。假如她蓄意拦他,他根本闯不过夜刀的封锁。也就是说,他要么主动开口,问她意欲何为,要么纵身一跃,就这样了此残生。 他高大、英武、气势十足的形象,至此大为缩水。但他毕竟是一教之主,并不会随便服软,抑或低头求饶。他举起右手,抚了一下左边肩膀,难以相信自己就这么败了。但是,左肩传来麻木不仁的感觉,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不是梦,他真的败给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到了这时候,他仍然不清楚她的来历。假如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异人,他心里还会比较好受。 他看了看她,突然回头望了一眼星空,问道:“你是从崖底爬上来的?” 苏夜在心里把他的名字划掉,边划边说:“不是,我跟踪了你的弟子,跟着他们进入这座山。我不愿走前门主殿,于是从侧面绕过来,没想到你正在丹房里,倒省了我找人和叫阵的力气。” 江凌虚神色当中,突然浮上三分惨淡。他凝望夜空,好像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它。然后他转头,望着她娇嫩的小脸,缓缓道:“那你来太乙观做什么?” 苏夜微微一笑,淡然道:“教主休怪我鲁莽出手,我只是想领教你的太乙真气。以及,我一向认为,既然江湖人讲究用实力说话,那么我击败你的速度越快,节省的时间就越多。你放心,我对贵教并无敌意。迄今为止,你们并未惹过我。我也不想为难你,只是想要那两块被你拿走的天地佩。” 燕飞对天地佩很有兴趣,却因不明内情,说话时推测的成分大,确定的内容少,基本上是向她转述安玉晴、任青媞等人的话。但是,江凌虚显然不一样。他一听天地佩,立即变了脸色,眉宇间颇有怒色。这种怒色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不在这里的另外一个人。 只一眨眼的功夫,怒意变为失望和担忧,使他那张英武的面孔变的很难看。苏夜察言观色,颇为诧异,笑道:“教主该不会想告诉我,你既没拿过天地佩,也没听说过它们吧?” 江凌虚冷冷道:“我不但听说过,还仔细触摸研究过,也曾和另外几个王八蛋争抢过。只不过,我说不在我这里,你大概不肯相信吧!” 苏夜笑道:“三四个月之前,你到边荒集周围,和天师道、逍遥教两方人马发生冲突,就是为了天地佩。拿走玉佩的人,不是孙恩也不是任遥,所以除了你之外,又有谁呢?” 江凌虚脸色愈发难看,冷笑道:“我说了,你就会信吗?” 苏夜淡然道:“不一定,你何妨先说说看?” 她在等待安世清的名字,因为天地佩最可能在江、安两人手中。然而,江凌虚竟不再犹豫,先冷哼出一声“好”,然后沉声道:“是竺法庆。你一定知道竺法庆是谁。他就是弥勒教教主,自称大活弥勒的那个和尚。” 苏夜一愣,奇道:“他?怎么会是他?怎么会被他拿去?那天争夺玉佩的人就那么几个,他根本不在其中。” 江凌虚冷然道:“你真是大错特错。那天我去了,任遥也去了,孙恩虽然没有亲自到场,却派出他的大弟子兼妹夫卢循,与我的徒儿奉善交手。” 苏夜笑道:“对。卢循和奉善两人,各持一块玉佩,同时眼馋对方的玉佩,使尽浑身解数去抢,最后谁都没能抢到手。” 江凌虚不理她的揶揄之意,冷笑道:“我没想到的是,老安……我是说,丹王安世清和竺法庆均孤身潜入边荒,找上了那个姓燕的小子。安世清率先得手,即将离开时,却被竺法庆偷袭。竺法庆成功拿走天地佩,立刻返回北方。现在,他正在弥勒山闭死关,参详天地佩的奥秘,并修炼十住大乘功的最后一层。” 第四百七十三章 如果说江凌虚和孙恩之间,还能讲究一下“道统”, 那么竺法庆就是实打实的附佛外道。 他本是北方佛门里的一个小沙门, 也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 修炼了“十住大乘功”后,一跃成为当世武功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之后, 他借用佛教经典中的故事,自称弥勒佛转世,创立弥勒教, 开始杀害敢于反抗他的僧侣, 同时侵吞佛寺财产。 他的绰号为“大活弥勒”, 口号为“新佛出世,除去旧魔”, 宣称要为佛门带来新气象, 破除所有清规戒律。但其实, 像过去和未来的众多野心家一样, 他只是想把自己塑造为至高无上的教主,让人觉得他是神而不是人, 利用名气, 不停吸收信众, 慢慢走完他从教主到皇帝的青云路。 他是“佛爷”, 他的妻子尼惠晖是“佛娘”。夫妇两人武功均极为强悍, 经常联手对敌,多次杀退北方佛门中的高人,因而名声大噪, 风头无两。 苻坚掌权之时,竺法庆不敢正面得罪他,遂收起在政治方面的野心,一心吞并其他佛教宗门。此时苻坚自顾不暇,北方隐约以慕容垂为尊。竺法庆遂将注意力放到南晋朝廷,有意透过南方士族的著名人物,继续施展他身为宗教领袖的影响力。 淝水之战前,苻坚的国师,鲜卑高手乞伏国仁追杀燕飞,恰巧碰上争夺天地佩的安世清。两人动起手来,在密林中激战,却被竺法庆乘隙而入,轻而易举拿走玉佩。 他早就觊觎这件宝贝,终于得偿所愿,拿到之后,立即避入洛阳附近的弥勒山,闭关修炼武功。如今弥勒教一切事务,均由尼惠晖、竺不归等人打理。 此事乃意外之喜,而且拖慢了他南下的脚步。可是,从长远角度来看,确实利大于弊。据说等他出关之后,什么慕容垂、任遥、孙恩、谢玄都不在话下。他将成为天下武功最高的人,真真正正的在世佛陀。 到了那时候,不管是北方的大燕国,还是南方的司马皇朝,都会被他如探囊取物,轻巧地抓到手里。 江凌虚多年与他为敌,深知他的厉害,担心他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太乙教,所以考虑去南方寻找盟友。不过,近日以来,大事一桩接着一桩发生,使他目不暇接,心下犹豫不定,打算先等等再说。 谁知,他仍然在考虑,苏夜便找到太乙观,向他索要天地佩,令他惊怒交加。惊怒过后,他的思绪忽然不受控制,打心里产生浓浓的幸灾乐祸之情。 他幸灾乐祸,有了看好戏的心情,当然是因为玉佩在竺法庆手上。 方才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低了半天后,难免居心不良,想把眼前的矮小屋檐引荐给竺法庆。苏夜想要玉佩,就得击败竺、尼两人。他江凌虚,绝不会是唯一一个倒霉的人。 他甚至无需为此撒谎,只需实话实说,便可挑动苏夜的心思。 一席话尚未说完,苏夜已然相信了他。他情急之中,肯定编不出如此完整详尽的故事。何况,故事真假与否,找到竺法庆一问便知。江凌虚犯不着费心费力,编造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言,还要冒上激怒她的风险。 江凌虚刚讲到竺法庆闭关,尼惠晖主事,只见太乙观主殿方向,蓦地飘出了三名身穿黄袍,神态悠闲的道人。 三人是太乙教的三大护法。教主在哪里,他们便在哪里。若非苏夜动作太快,让战斗在极短的时间里结束。他们早已现身围攻,不容她对江凌虚出手。 在普通人眼里,他们是三个索命的煞星。但是,江凌虚一看他们,便像看见了恶狗面前的三只包子,下意识一望苏夜,摇头扬声道:“没事,你们退下吧。” 三护法无不愕然,一向纹丝不动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们先向苏夜望了一眼,又再一次望向江凌虚,却见他像驱赶牛羊似的,连续摆手,让他们赶紧退开。 因此,他们亦无可奈何,怀着满腹疑窦,迅速退回来时的地方,直到看不见孤绝崖为止。 江凌虚目送他们离开,长叹一声,重新低下头,盯着苏夜漆黑明亮的眼睛,冷然道:“现在,你应该相信了我的诚意。” 苏夜微笑道:“我只相信你真的没抢到玉佩。” 江凌虚袍袖霍然一拂,冷然道:“这已经足够了。我只想告诉你,你若要天地双佩,便去找竺法庆。此外,我还可以免费奉送一个消息。你想去的话,便尽快动身,因为不会有更好的时机。” 苏夜讶然一笑,问道:“以你的处境,居然还有向我收钱后才肯透露的消息?” 江凌虚用词时不假思索,听她故意挑剔自己,未免为之气结。幸好,苏夜只是开个玩笑,立即又说:“为什么?” 江凌虚冷冷道:“前几天,我接到信报,说王国宝……你知道王国宝是谁吗?” 苏夜听到“国宝”之名,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熊猫的形象。但这个国宝当然不会是她熟悉的那种,于是她摇头,淡然道:“这个名字很陌生。” 江凌虚道:“王国宝是谢安的女婿,也是竺法庆亲自收入座下的二弟子。不要告诉我,你也没听过谢安的名字。” 苏夜微觉吃惊,无视他口气中的讥刺之意,笑问道:“咦,那他的大弟子是谁?” 江凌虚道:“是来自匈奴的青年高手,铁弗部的少主,赫连勃勃。” 他本以为,苏夜既不认识王国宝,肯定也不认识赫连勃勃。然而,就在说完的一瞬间,他发现对面的大眼睛睁的更大,似是十分惊讶。 她的出现是那么神秘,让他在气愤、挫败之余,亦想多多挖掘一下这些谜团。此时他想问,又不太想问,正在挣扎不定,便听她道:“我最喜欢和有话好好说的人打交道,所以,我也回送给你一个消息——赫连勃勃已经死了。” 江凌虚大吃一惊,沉声问道:“此事当真?” “……我亲手扭掉了他的脑袋,假如他还活着,”苏夜面无表情地说,“那确实很可怕啊。” 忽然之间,江凌虚心头升起新的希望。他并未想到,苏夜在获悉天地佩下落之前,就已开罪了竺法庆。 弥勒教手段残忍,睚眦必报,绝不肯放过任何一名敌人,尤其竺法庆收徒,并非为了将教派和武功发扬光大,而是利用各位徒弟的身份,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通过王国宝,联络司马曜、司马道子等人,向他们示好,通过赫连勃勃,暗通北方诸胡,参与北方乱局的竞争。赫连勃勃一死,他的心血顿时化为泡影,又要寻觅新的代言人,焉能不怒? 换句话说,眼前这个小姑娘和那个胖和尚的一战,恐怕无法避免。江凌虚自知不应面露喜色,却不能不喜。他眼中精芒微露时,苏夜突然别出心裁,不问王国宝与竺法庆的谈话,反而问道:“你急着要我去找竺法庆,只因天地佩在他手上,对他的武功很有好处。” 江凌虚只沉默了不到一秒钟,就坦认道:“不错。” 苏夜笑道:“它是道家异宝,珍贵无比,可是……它的珍贵之处究竟在哪里?” 她猜测江凌虚是知情人之一,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当世知晓天地心三佩来历的人并不多,江凌虚肯定名列其中。 他略一犹豫,心知自己若说假话,八成会被她看出来。最重要的是,他本人虽然知情,知道的具体情况却很有限,哪怕把所知之事尽数交代,也更像神话而非现实。假如他想平安度过今夜,那实在没有必要隐瞒。 夜风依然吹拂不休。到了这个时候,风刮得愈来愈急,把浓雾从深渊底下卷了上来,即将形成清晨时分,雾锁深山的奇景。 江凌虚移开目光,凝望远处的灯火,沉声道:“这方宝玉共有三个部分,分别是天、地、心。我听说把三佩合为一体,便可以开启一条通路,或是得到一个答案,最终通往道家传说中的洞天福地。” 苏夜轻轻道:“……洞天福地?” 江凌虚冷然道:“它是传说之中,黄帝佩戴在身边的饰物,最后引领他升天而去,倘若凡人进入洞天福地,便可羽化成仙。但百多年来,无论拥有者如何研究揣摩,都无法把它们合在一起。迄今为止,这仍只是一个说法,从未得到实证。” 他每次说“洞天福地”,苏夜的呼吸便稍微一顿。这停顿极其短暂,竟使他未能发觉。 然后,他忽地苦笑一声,摇头叹道:“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固然诱人,可是与成仙得道一比,又算不得什么了。这就是为什么数月之前,谢玄与苻坚在淝水一带对垒,我们却纷纷弃之不顾,亲自赶往边荒争夺玉佩。” 苏夜点了点头,笑道:“哪怕玉佩之谜只是谎言,也最好是被自己发现,而不是别人。” 江凌虚淡淡道:“你明白就好。” 他永远想象不出,当他吐露天地佩的奥秘时,苏夜心里转过了多少个念头。她外表安之若素,眼睛却闪闪发亮,有种终于等到猎物,准备进行扑击的感觉。 在他看来,她沉思了许久,居然没把这说法驳斥为不值一提,又倏地跳转话题,微笑道:“不论真假,想必它真有些好处,才会使竺法庆放弃外面的大事,不惜代价地闭关修炼。好吧,教主这么希望我去找竺法庆的麻烦,我去也无妨。但你为啥说,不会有更好的时机?” 江凌虚冷笑道:“弥勒教的重要人物里,竺不归去了建康,鬼迷心窍去招惹谢安的家将,死在谢玄剑下。尼惠晖去了边荒集,会见已经在那里的赫连勃勃。另外,竺法庆还有个宝贝女徒,就是著名的‘千娇美女’楚无瑕。前几天,王国宝见过竺法庆后,楚无瑕动身南下,直奔建康……” 苏夜诧异道:“尼惠晖去了边荒集?难道她也在打边荒的主意?” 此话一出,登时曝露她的极端无知。江凌虚毕竟是一教之主,见微知著,闻言立即一愣,眼神已变的不可思议。 一阵极其漫长的沉默后,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皱眉道:“原来你一直独来独往,尚未听说边荒发生的大事。” 苏夜奇道:“什么?” 江凌虚道:“大约十天前,孙恩和慕容垂的联军攻占了边荒。边荒集宣告失守,荒人四散奔逃,只有一部分逃进荒野,另一部分成了联军的俘虏。” 第四百七十四章 燕飞从漫长的胎息中苏醒。 他醒转之时,全身自然而然生出反震力量, 掀起压在他身上的, 厚达五尺的沉重泥土。泥土冲天而起, 像一道小小的泥石喷泉,天女散花般落下、飞溅。土层也不住隆高, 形成规模微乎其微的泥石流。 总之,他从土穴里一跃而起,打眼一望, 发现这是边荒集附近的一处密林。他周身数丈范围里, 泥块、石块、土块到处都是, 留下再也无法擦除的痕迹。 他醒转的一瞬间,感应到纪千千, 和附近的另外一个心灵。但是, 这一跃之后, 他的思绪陡然转移了, 从纪千千那里,移向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古树。 古树没什么稀奇, 稀奇的是倚树而立的人。苏夜, 个子很矮但武功高的出奇的苏夜, 正向后倚靠在树干上, 双臂环抱胸前, 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他。 纪千千以外的另一感应,当然就是她。她的存在感十分鲜明强烈,只需干站着, 无需任何特殊动作,就能令他觉察到一股压力。 这股压力柔和而沉重,在被他发现时,一下子消失不见。站在那儿的人,从气势惊人的高手,变成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她没穿夜行衣,换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身处密林的黯淡光线之下,堪称毫不起眼。可是,一旦别人注意到她,就很难把目光移开。 她还是过去的苏夜,燕飞却不再是过去的燕飞。自他们上次见面以来,最多过去了十几天时间,却物是人非,发生了许多令人晕头转向的大事。 托胎息境界的福,燕飞的实力向前跨越了一大步。然而,他仍不能像苏夜那样,随意封闭心灵和气息,脱离他人的感应。 此时他如同一根木头,直挺挺插在土里。他本应离开这个土穴,偏偏挪动不开步子。陷入胎息状态前的种种往事,又飞快浮上了他心田。 他看着她纤秀的双眉,挺翘的小鼻子,下意识问道:“是你救了我?” 苏夜摇摇头,不太高兴地道:“怎么可能,我刚刚才回来。” 燕飞继续插在原地,眼底出现疑惑的光芒,又问:“那你怎会在这里?” 苏夜做了个微不可觉的耸肩动作,叹气道:“我在北方,听说边荒沦陷了,所以赶紧回来看看,回来之后呢,又发现孙恩与慕容垂达成协议,要各筑一座城池,瓜分边荒集。城里……集里正在开工动土,加紧筑城。我心想,多半有人没死,于是四处搜索,搜到这一带时,感觉林子里有个地方不对劲,进来一看便看到土地拱动,想不到竟是你。” 燕飞苦笑道:“唉!不然还能是谁?” “……丧尸吧?”苏夜说。 她向前一倾身,离开那棵大树,娇嫩可爱的小脸上,呈现出一丝真挚的遗憾之情。她平静地说:“我离开时,认为最多十五天便可以回来。这个时间,还是算上了找到江凌虚,再找其他人的延误。谁知他们动作这么快,也就三四天,边荒已经被联军攻占。” 燕飞终于动了,轻轻一跃,轻松踏上深穴边缘,同时苦笑道:“其实能坚持三四天,已是一个奇迹了。” 苏夜上下打量他,惊讶于他的变化。他显然在土里埋过很久,却未被活活憋死,反倒脱茧成蝶,进入了更高深的境界。如今,胜败暂且不论,反正他已经有了向她挑战的资格。 她一边打量,一边问道:“你能否给我讲讲,那几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飞叹道:“此事一言难尽,你当真不该走得那么快。” 苏夜面无表情道:“说来奇怪,我要走的时候,任何人……包括你和刘裕在内,都没有挽留我的意思。” 孤绝崖上,她从江凌虚那里得知,她到北方寻寻觅觅,试图抢走玉佩期间,居然错过了边荒发生的每一桩重大事件。 这些大事里,包括刘裕折返南方求见谢玄,自愿充当诱饵引开屠奉三,结果失败受伤;包括任遥追杀刘裕,却被孙恩觑准破绽偷袭,含恨死在边荒外的荒野里,使任青媞当场倒戈,将孙恩视为今生最大的敌人;包括孙恩、慕容垂、尼惠晖等不世高手都来了边荒,对这个重地志在必得。 她明明可以趁此良机,一网打尽……不对,一一挑战过去,却因寻找天地佩,硬是错过了机会。 除此之外,如果江凌虚收到的情报没错,那么大江帮的状况实在不妙。江海流的船队在赶来边荒时,被聂天还亲自率船阻击。江海流在一对一的决战里,败给了这个平生劲敌。 此事发生过后,颇有一些人怀疑桓玄抛弃了大江帮,对他们袖手旁观,并改为和两湖帮结盟。双方合作愉快,各取所需,意图击溃大江帮的剩余势力,把长江水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总的来说,当时形势瞬息万变,严峻至极。边荒居民一部分力战而死,一部分逃出集外,其余的人被联军俘虏,被迫为他们建造城墙。 燕飞本以为,徐道覆就是这一战的最高统帅,心中仍有一线希望。可孙恩突然现身边荒,令他别无选择,只能提剑迎战这位南方武林最可怕的高手。 此战当中,孙恩把他打成重伤,只要再补一拳,就可以了结他的小命。幸好任青媞突然出现,自背后偷袭孙恩,旁边还有第二个人和孙恩作对,趁机把他带走,深埋在土里,直到他结束沉眠,悠悠醒转。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在这场一塌糊涂的败战里,荒人总算能够齐心协力,并肩御敌,并未落到全军覆没的下场。连屠奉三都迫于压力,变成了燕飞他们的半个朋友,说是先一起击败联军,再谈其他问题。 迄今为止,屠奉三、江文清、高彦等人均下落不明。就算他们成功逃走,也不会被太乙教的探子找到,所以江凌虚对他们的下场一无所知。刘裕此去是生是死,燕飞亦全无概念。他只知道,方才他和纪千千心灵相通,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她马车之外的景色。 慕容垂带走纪千千主仆,既是想把她据为己有,也是把她作为诱饵,引诱逃走的荒人前去相救。他一眼便看透这是个陷阱,却不能不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交换着对边荒失陷的看法。江凌虚人在北方,情报传递毕竟不够及时。这时从燕飞口中,苏夜总算拼凑出了这场巨大动荡的全景。 不过,燕飞当然不会告诉她,“宋孟齐”和他本人都怀着一点点希望,盼望她尽早结束在北方的搜索,迅速回到边荒集,履行她对宋孟齐的承诺。他们本有可能撑到今天,却因慕容垂先引水灌进边荒阵地,又抽干了河水,让步军渡河而来,溃败之势已是不可避免。 现在他挂念纪千千,挂念刘裕,挂念每一个熟悉的同伴。这种发自内心的惦念,既是他不如孙恩之处,也是他奋起击败孙恩的动力。他说到最后,蓦地又苦笑了一声,问道:“你找到天地双佩了吗?” 苏夜在此时此刻的感受,好比一个急于亡羊补牢的人。她急匆匆赶回,无非是为了做出最后一次努力,尽量减少损失。但她站在这里,发现损失已无可挽救,而且只找到了燕飞这么一头还魂的羊,饶是定力深湛,也生出遗憾和抱歉的感觉。 话虽如此,她却不能不答,亦摇头苦笑道:“找是找到了,只不过……喔,我记得你答应谢安和谢玄,要全力阻止竺法庆南下,进入司马皇朝的宫廷?” 燕飞诧异道:“不错,弥勒教为祸北方,且有愈演愈烈的势头。南方已有了孙恩的天师道,实在不需要第二个邪教妖人。” 苏夜淡淡道:“好,那你肯定不想知道,竺法庆就是那个成功夺得天地佩的人。眼下他正在闭关修行,准备出关后直接南下,也许来边荒,也许去建康。” 燕飞微微一惊,本来就惦记着数不胜数的同伴,这时另添一重担忧。他立时想到诛杀竺不归的谢玄,弥勒教残忍狠毒的报复手段,以及在司马道子的支持下,竺法庆将会怎么报复谢家的问题。 他和苏夜才第二次见面,说话时却轻松自在,丝毫不需要顾忌什么。因此,他惊讶过后,当即问道:“你没去找竺法庆?” 苏夜叹道:“我听说两湖帮击败大江帮,烧了大江帮的不少船只,就放弃了竺法庆,匆忙赶回这里……” 燕飞道:“是为了宋孟齐和大江帮?” 苏夜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答案。 燕飞叹息道:“果然是这样。但无论如何,你回来的也太晚了。也许你应该先会会他,抢走他的玉佩,断绝这个为患极深的祸根。” 苏夜笑道:“你对我倒是很有信心。” 燕飞也苦涩地笑笑,淡然道:“我已见过你如何击败任遥,摧毁了他的心志和精神。此外,我认为你并非邪恶之人。天地佩被你取走,总比被竺法庆或孙恩拿到手要好。” 他悬心纪千千,而苏夜惦记着江文清。忽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同一时间,想起了自己最重要的目标。苏夜再次向后一靠,无奈道:“不要做事后诸葛亮,你打算去哪里?” 燕飞沉声道:“我要去找一找失散在外的兄弟,防止他们落入陷阱。你呢?你一定想先行联络大江帮和宋孟齐?” 苏夜道:“当然。我准备沿着长江,往建康、广陵的方向走,沿路打听大江帮的现况,还有任青媞的行踪。” 她离开前说过,回来就找逍遥教的晦气,逼任青媞交出心佩,看看心佩和龙纹玉佩到底有什么联系,是不是她集齐天地心三佩,龙纹玉佩就会自动回归。然而,任遥已死,任青媞下落不明,逍遥教的人大多自寻生路去了,让她一下子失去头绪,只能先找到江文清再说。 燕飞既不失望,也不惊讶,只说:“我想请你帮个忙,帮忙寻找并照顾刘裕。我暂时没机会去南方,希望你能确认他的安危。” 苏夜微觉诧异,想不到他失去纪千千后,还有余力惦记刘裕。她原本犹豫不决,听他说话这么果断,也就顺水推舟,淡然道:“可以。” 然后,她忽地微微一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至于竺法庆和尼惠晖,你不必担心。即便他神功大成,走出弥勒山的死关,也不见得是我的对手。不瞒你说,我见过不少装神弄鬼的家伙,一直非常厌恶他们。他纵横北地也好,天下无敌也好,最终都只会成为我的目标。” 第四百七十五章 “我非常失望。”苏夜说。 她说完,轻轻叹口气, 又重复了一遍, “真的, 我非常失望。” 奇怪的是,她说是这么说, 脸上却露出微笑。这种微笑甜美动人,犹如刚出炉的面包蘸了蜂蜜,琥珀色的蜜汁正一滴滴落下, 让人恨不得一口塞进嘴里。 事情再明显不过了——她并没那么失望。她的态度堪称亲切随和, 连目光都是晶莹的、温润的, 隐约透出欣赏之意。 此刻,她正坐在乌衣巷谢家大宅东院的“望淮阁”里。顾名思义, 这座楼阁面对着秦淮河水, 视野开阔, 景致大气磅礴。阁中人凭栏而立, 眺望河面,会感到心旷神怡, 就像河水东流之时, 也带走了内心的烦恼似的。 她对面, 坐着声望如日中天, 江左无人可比的“九韶定音剑”谢玄。 他今年只有四十岁, 体型高大挺拔,脸容英俊无匹,极少把内心的负面情绪流露在外, 所以别人看到他时,永远只能看到他完美的一面。无论相貌还是气质,他都没有半点瑕疵。毫无疑问,谢家是江左衣冠之首,而他正是江左名士的代言人。 他率军大败天王苻坚后,一跃而成南晋朝廷里最有权力的统帅。连司马曜、司马道子兄弟,都对他极为忌惮。 但现在,他竟然两鬓斑白,眼角也微生细纹,似乎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这个现象十分反常,令人心中不安。以他精湛深厚的内功,超凡绝俗的剑术,他绝不该在这时露出老态。 可惜,现实正是如此无奈。他的衰老并非源于年龄,而是内伤作祟。 淝水之战期间,他先伤在慕容垂的北霸枪下,然后力敌任遥的御龙剑,救走沉睡不醒的燕飞,再然后,他不及休息、养伤、隐退,就打上明日寺,当着司马道子的面,洒然诛杀了弥勒教第三号人物竺不归, 他惊退了司马道子,在弥勒教徒面前立威,可伤势也屡次加重,终至无药可救的地步。更要命的是,数日之前,他为了尽量把后事安排周全,不惜使用佛门中名为“普渡”的秘术,激发生命潜能,以完好无损的模样折返建康,镇住司马道子、王国宝等人。 这是一件悲哀而无可奈何的事情。他自始而终,均是别无选择。但从这些事里,也能看出他的为人秉性。 任何人,哪怕是看透世情之人,都不会习惯苏夜审视、打量的怪异眼神。说到底,她只是个小女孩,而无人会去在乎一个小女孩。然而,谢玄的表现极其正常,充满了他平时应有的魅力,丝毫不以她的年龄为意。 这场会面前,苏夜按照她告诉燕飞的计划,一路往东南方向前行。她接近建康城时,突然听说谢玄从广陵而来,护送谢安的灵柩,到建康小东山安葬。 谢安已经病逝,与桓冲一起,抛弃了危机四伏的司马皇朝,但谢玄还在。她知道,刘裕仍然是北府兵的副将,所以他平安无事的话,一定会回来找谢玄,向他汇报边荒集的情况。于是她不再走其他弯路,径直跑到秦淮河边,名垂千古的乌衣巷,自称是竺法庆的使者,特意前来求见谢玄。她给自己按了个弥勒教的名头,当然是怕守门亲兵见她年幼,像赶鸡一样把她赶走。结果谢玄竟已听说过她,一听外面有个扯竺法庆当大旗的小女孩,立即吃了一惊,命人把她带进大宅里,送到东院,在望淮阁和她见面。 苏夜此行,总共有三个目的:一是为了刘裕,想办法确认他的现时处境;二是拿竺法庆、尼惠晖二人的性命为筹码,换取谢玄帮她的忙,查找江文清、任青媞等人的行踪;三是看中他九品高手第一的名声,为保险起见,先挑战一下再说。 谁知谢玄伤势极重,重无可重,随时可能撒手弃世,几乎没有活过百日的机会。苏夜见到他时,秘法已开始反噬,使内伤卷土重来,并且不断加重。 她既惊讶,又佩服,同时产生了深深的同情,有心帮忙却无能为力。倘若他未用秘法压制伤势,她还能帮他延长一些寿命。倘若她的玉佩还在身上,也可赠他一些药物。但现实就是这样无情,不留情面地向她证实,她再一次来晚了。 谢玄抱恙而出,亲自接待她,只因她杀死了赫连勃勃,明显不是与天下四教同流合污的妖女。何况,她的武功更是惊世骇俗,即使只是刘裕眼里的“惊人”,也足以列名九品高手,影响当今混乱不堪的局面。 他当然不是荒人,却有着和荒人差不多的好习惯。两人谈了很久,他始终没问她的出身来历,反而坦诚相待,有什么便说什么,令她免于纠缠恐吓、威逼利诱的麻烦,也令她大生好感。 苏夜想的没错,刘裕确实回到了北府军。 那时候,刘裕南下去找谢玄,途中连续遇上任遥、孙恩、江海流,最后受了伤又疲劳过度,一头栽倒在道边,昏迷过去。幸亏侍中大臣王恭之女救了他,把他送到广陵,让他成功见到谢玄。 现在,他已经被谢玄内定为继承人,即未来的北府军大统领。而在此之前,走投无路的江文清亦来投奔谢玄,与刘裕会面,一起计划收复边荒集。 他们多次提起苏夜,详细描述她的形貌。因此,谢玄方知真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并不奇怪她今天登门求见。 谢玄的言词从侧面证实,她从边荒到太原,从太原回边荒,又从边荒赶到建康,走过千里迢迢的路途,居然一无所获。别人若说她是宗师之耻,她都无法还击。 她说,她非常失望,正是失望于多次错过大事。她向江文清说出豪言壮语,却未能挽回江海流的死亡。忽然之间,素未谋面的竺法庆都变的很惹人讨厌,成为她迁怒的对象。他出关之后,若没看见在附近徘徊,形迹可疑的她,才叫咄咄怪事呢。 不过,至少她已知道,江、刘两人都很平安,正遵循谢玄的意思,为将来的变乱做好准备。等燕飞北上,救回或救不回纪千千,回去找到他们,便是夺回边荒的日子了。 谢玄端详她一下,微微一笑,淡然道:“为何失望?” 苏夜道:“因为我想做的事,迄今一件都没能做成。我的眼光本应更好些,哪怕再等一两天,也可能挽回边荒的溃败。” 这不是吹牛皮,也不是信口胡说,而是异常合理的推测。她去对付孙恩,死的人便会是孙恩。她去找江海流,死的人便会是聂天还。哪怕她留在江文清身边,也可以接下慕容垂射来的劲箭,让直破天活下去。 谢玄道:“这不能怪你。孙恩与慕容垂联手,准备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边荒,乃是蓄谋已久的重大秘密,特意瞒过他人耳目。荒人坚持了那么久,已经足够令人敬佩。而桓玄放弃江海流,转为支持聂天还,更是神来之笔。” 苏夜笑道:“我的看法若和其他人一样,犯下其他人也会犯的错误,那还有什么资格统领群雄。” 谢玄失笑道:“你若这么想,谢某人也无话可答。” 他微笑之际,风采更为慑人,眉宇间的一丝病容,竟无损于这种空山灵雨般的感染力。他长吁了一口气,甚至不去问她和大江帮的关系,稍一犹豫便说:“你要去找文清?” 苏夜摇头道:“我不去。” 谢玄露出惊讶的表情,诧异道:“那你想做什么?” 苏夜已无心和他谈交易,思索片刻,缓缓道:“我要留在建康,寻找任青媞的踪迹,先拿到她手中的天心佩,再谈其他问题。竺法庆出关南下,必定携带天地双佩。也就是说,我杀死他之后,便可一次集齐三佩,查看其中奥秘。” 谢玄并不在意天、地、心三佩,只挂念竺法庆和弥勒教。他并非那种把希望寄托在某位高手身上的人,何况他已拜托燕飞和刘裕去阻挡弥勒教。但是,此时苏夜亲口告诉他,她会因玉佩和竺法庆发生冲突,决心从他手里抢走玉佩,仍让他松口气,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了肩头重担。 他心知肚明,他可以信任她,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她负责对付竺法庆,比燕飞和刘裕两人更加妥帖。 他的惊容迅速不见了,沉吟道:“任青媞?任遥已经死去,她深恨孙恩却无力报仇,也许会用玉佩为代价,换取他人助她杀死孙恩。” 苏夜颔首,微笑道:“的确很有可能。” 江凌虚向她发出警告,要她小心弥勒教时,曾说竺法庆应王国宝的要求,派出了楚无瑕。楚无瑕将被司马道子送入深宫,取代司马曜极为宠爱的张贵人。这位张贵人,就是任青媞的姐姐,任遥的另一位后妃曼妙夫人。 竺法庆要通过这位精擅房中术的女徒,控制南晋的皇帝。假如司马曜被楚无瑕迷惑,从此以后只听信司马道子和竺法庆,那么南方佛门恐怕会有灭顶之灾,而谢家亦难逃全家遭受屠戮的下场。 在苏夜眼里,竺法庆武功越高,越有资格做她的任务目标。她不会轻敌,却下定了杀他的决心。既然如此,她为谨慎起见,便不会说出曼妙夫人和楚无瑕的事情。 到了这个时候,谢安已经逝世,谢玄亦危在旦夕,谢家有急转而下的趋势。压在他心口的大石,并非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他过世之后,谢家即将承受的命运。 他不愿承认,却已习惯了正视现实。那就是谢家之中,再没有足以撑起门楣的成员。家族责任将落到谢琰、谢混两父子身上。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的缺陷和弱点。 他思考过后,把这些麻烦统统告诉了苏夜,因为他认为她通情达理,可以理解他的难处。与此同时,她和江文清有着交情,愿意协助大江帮,敌对两湖帮与桓玄的联军。此外,她若在明面上支持刘裕,刘裕的处境将改善很多。 他推心置腹,无话不可言。苏夜给他的答案,也并未让他失望。 她得知,谢玄看重刘裕,打算要他做继承人,以免汉族的江山沦陷在北方民族的铁蹄下。无奈之处在于,除他之外,人人均看不起寒门出身的刘裕。别说司马道子、桓玄等人,就连北府军内部也是勾心斗角,派系林立,绝无可能凭谢玄生前留下的话,便对刘裕心服口服。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若把建康城看作一张大地图,地图上便充满了虎视眈眈的血红名字。谢玄其实是刘裕唯一的依仗。他去后,刘裕将面对极其艰难危险的局面。 谢玄又问了一句,“所以,你当真不回边荒?” 苏夜笑笑,摇头道:“我不回去。别担心,你和谢安看好刘裕,我也一样。你需要明白,他本不该有我的贴身保护。我会留在这里,试图解决一些麻烦。” 谢玄道:“麻烦?” 苏夜笑道:“是。” 谢玄沉吟良久,忽道:“好,对付竺法庆前,你的首要目标是谁?” 苏夜微笑道:“我想去看一眼琅琊王司马道子。” 第四百七十六章 俗话说,夜路走多了, 总会遇上鬼。蹲点蹲多了, 也总会弄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刘裕和江文清重返边荒, 聚集逃亡的荒人,筹划反攻大计。但是, 司马道子也能看出边荒的重要性。他一边进宫献言,影响司马曜的决策,阻止谢玄插手收回边荒的事情, 一边派出爱子司马元显、依附于他的谢安女婿王国宝, 命他们率领一支水师, 浩浩荡荡往边荒而去。 司马道子好佛,喜欢建造华丽宏伟的佛寺, 常与僧尼来往, 所以一直很亲近竺法庆。如果他儿子比较争气, 当真占领了边荒集, 这个地方便会由他和竺法庆平分,一如现在的孙恩和慕容垂。 司马、竺两人之间, 既惺惺相惜, 又相互利用, 维持着相当微妙的关系。司马元显受父亲影响, 更是好奇竺法庆的绝世神功, 等待他破关而出的焦急心思,直追身为竺法庆二徒弟的王国宝。 他们在外“立功”,令谢玄十分不屑。谢玄是何等人物, 一眼便看出他们不会是天师、燕国联军的对手。刘裕可以光复边荒,司马元显则绝无可能。不过,一旦边荒易主,重回荒人手里,也就到了竺法庆功成出关之时。 竺法庆此人,外表如弥勒佛般胖面大肚,其实老谋深算,才智奇高。他可能担任统帅,率军进攻边荒,亦可能发挥十住大乘功的长处,入集暗杀各帮派的领袖人物。他的攻击凶悍而阴险,绝非司马元显或王国宝能够比拟的。到那时候,边荒的形势又将严峻起来。 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暂且轮不到苏夜操心。 她仍未放弃挑战九品高手榜上,名列三甲人物的努力。谢玄伤重,已无机会接下她的挑战。桓玄远在荆州,要和江文清商量之后再说,也许还能同时宰掉聂天还。排名第三的司马道子,则安坐于琅琊王府,准备迎接远道而来的楚无瑕,送她进宫,迷惑他那位昏庸无能的皇兄。 事实上,他为弥勒教造势,已经造了很久。王国宝宣称,竺法庆是弥勒佛的转世,当世的唯一真佛,有能力击败孙恩和慕容垂,摧毁其他教派与帮会。司马道子并不真正相信“弥勒转世”,却信任竺法庆的武学修为。 孙恩找上大燕军,桓玄找上两湖帮,各自在乱世中拉帮结伙,而他对弥勒教的信心,并不在任何人之下。 苏夜说她去“看一眼”琅琊王时,谢玄还以为这是刺杀的委婉说法。可怕的是,别人要去刺杀司马道子,可能是无稽之谈。单是司马道子的佩剑“忘言”,就很难对付了。但是同样的一句话,从苏夜嘴里说出来,会有石破天惊的效果,怎么听,怎么像是事实。 幸好苏夜立马作出解释,说她不想杀他,或者说,在竺法庆出关前,不想杀他。 司马道子万一意外身亡,弥勒教南下的脚步必然受阻。一个龟缩不出的竺法庆,比一个伸长了脖子的竺法庆更为难杀。她无惧于围绕着他的万千信徒,却希望把事情弄的简单一点,隐秘一点。 因此,她口称来看看,就真的只是来看看。假如她找到机会,便会出手挑战司马道子,击败他,然后扬长而去,等候司马道子气急败坏地送信给弥勒教,要求竺、尼夫妇尽快前来护驾。 谢玄对此不置可否,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显见相信她有这个能力,正在琢磨此事的后果。他已亲口答应,只要收到任青媞和逍遥教的消息,就会转告给她。但他过世之后,北府军的情报网是否还愿意出力,会是另外一个问题。 苏夜亲自观察敌人,少说也有一百次之多。她监视琅琊王府,犹如监视现实世界里的太师府,在府外找一棵大树躺着,装作自己是根树枝,默然倾听府里传出的每一个声音。 琅琊王府占地极广,堪比五座园林连在一起的谢家大宅。不过,随着谢安逝世,谢玄伤势加重,谢府的气象不复昨日,失去了过往的繁华兴盛,有种盛极而衰的味道。琅琊王府则正处于巅峰状态,远远看去,仿佛一只盘踞于建康城的巨大怪兽,几近坚不可摧。 苏夜本以为,她将先看穿王府的守护、巡逻规律,摸清楚他们换班时的空隙,再像个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府中。可是,就在第二个深夜,王府便出现了她意料之外的变化。 有个全身穿着黑衣,戴着黑头套,只露出一对眼睛的神秘人,绕开王府家将的巡逻范围,从府中电射而出,奔向离王府不远的秦淮河。 秦淮河乃江左第一繁华胜地,终夜华灯不息。来客追逐声色犬马,时常痛饮到天明才倒头睡去。南北河岸,分居着秦淮楼与淮月楼这两大胜地。它们面对面地盯视彼此,像是在叙述这条河上发生过的悲欢离合。 这人对秦淮楼并无兴趣,沿河岸直奔淮月楼的方向。他身法如鬼似魅,武功高的令人惊讶,一身气功简直登峰造极。他出没之时,王府的其他人如同土鸡瓦狗,对他的离去毫无感觉,包括已陷入酣睡,名列九品第三的司马道子。 苏夜目睹他的身法,心中微觉意外,想都没想,亦展开轻功,缀在他身后百丈开外,紧盯他的背影,眼睁睁看着他接近秦淮河,过淮月楼而不入,却掠进紧邻着淮月楼的园林。 这人艺高人大胆,行动快捷果断,而且极为谨慎。这一路上,他起码回头检查七八次,防止背后有人盯梢。以苏夜眼下的武功,也得尽量小心行事,才能完全躲过他的感知。 不过,他如此谨慎,也非没有坏处。在他回身一瞥时,她有机会看清他的身形体态,发现他有股男女莫辨,刚柔并济的意味,像是净身了的太监。 她的第一个想法,自然是司马道子派出王府太监,为他出门办事。只不过,她同时也怀疑司马道子压根不知情。如果此人真是太监,那他来到秦淮河边淮月楼的举动,便十分可疑了。 纪千千随燕飞离去之前,住在秦淮楼雨枰台。她是南朝文艺精华的集大成者,名动天下的才女,地位至高无上。即便她再也不回建康,也无人敢占据这一处秦淮圣地。雨枰台自此空了出来,由谢安派人保养管理。 而它对岸的淮月楼,乃是一座高达五层,气势雄伟的木楼。淮月楼后,便是南方赫赫有名的园林“江湖地”。淮月楼的女主人,“清谈女王”李淑庄,就住在这处神秘幽远的园子里。 李淑庄在建康的声名,仅次于纪千千。纪千千一去,她跃升为秦淮独一无二的名女人。她不但风情十足,深具魅力,而且交游广阔,做事很有办法。建康的王孙公子仰慕她的风采,趋之若鹜,均以和她见面、清谈为荣,决不容别人侵犯她的淮月楼。 苏夜听说纪千千事迹的时候,当然顺带耳闻过李淑庄。她并未把她放在心上,以为她只是个在烟花之地崛起的女老板,手头宽绰,人脉极广而已。直到黑衣人倏地没入江湖地,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她才忽然发现,李淑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老板”。 黑衣人身影消失的瞬间,苏夜也像只小小的黑鸟,投向江湖地的东北角。 第四百七十七章 谢家有望淮阁,江湖地有望淮亭。 它们的共同之处, 当然是面对秦淮河, 可以一眼望见河上、河岸的无数画舫与灯火。夜风拂面, 风中竟也带出了脂粉香气,美酒的淳厚气息, 令人意醉神迷,感受到建康的繁盛。 江湖地的景致,亦不输给谢家的“四季园”。李淑庄平时迎来送往, 长袖善舞, 一离开风月声场, 便孤身独居在此,不由让人心生好奇, 猜测她每天都在做什么, 想什么。 园中悬挂着无数风灯, 常有垂髫小婢来来往往, 却无人接近东北角的望淮亭,只有那名突如其来现身的黑衣人。 小亭附近竟没有灯火, 全由河面映射上来的灯光照明。“清谈女王”李淑庄, 挥退了所有婢女丫环, 独自坐在亭中, 面向河心, 背对园中小径,一见黑衣人来了,便打出一个“请坐”的手势, 请他在自己身侧坐下。 她身着华丽的翠绿衣袍,长裙直曳至地,后背挺直,头上梳着飞仙髻,看不见正面的长相。但是,她的背影已透出浓厚的风情,一举一动均引人入胜。别人看见这个背影,将会急不可耐,急于绕个圈子,目睹她的芳容。 苏夜摸到近处,不想打草惊蛇,便藏身于一株大柏树后面,静听两人交谈。她虽看不到李淑庄,却能用眼角余光瞥见黑衣人。 这时,黑衣人像是要对李淑庄自证身份,伸手摘下头套,露出满头白发,一对白眉,和一张面带凄苦之相的苍老面容。 苏夜不认识他,只能从他光溜溜的下巴,判断他确实是一位老太监。既然是太监,就要效命于皇宫、王府。这也就是说,他的确是司马道子的亲信太监,说不定也是王府总管。 如果他奉司马道子之命,前来会见李淑庄,大可正大光明地来,把话说完,再正大光明地离开。然而,现实恰好相反。江湖地乃是李淑庄的居处,两人相会时,却黑灯瞎火,周围无人服侍,仿佛见不得人。单是这副画面,就足以挑起苏夜的疑心。 老太监功力深厚,李淑庄似也相差无几。她听说她时,可不知道她是位修为深湛的可怕高手。她开始怀疑,那帮高门大族里的公子,究竟知不知道李淑庄一出手,便可轻易捏碎他们的脑袋。 此时,老太监扫视园林,李淑庄亦回头,风情万种地瞥视着这个地方。但他们眼中所见,一切都十分正常,毫无可疑之处。老太监气机笼罩时,苏夜变成了一块石头,一棵小草,一片树叶,就是不像一个人。等他撤回目光,她才微微一笑,心想他果然不如燕飞。 她一笑之时,李淑庄已经开口,用低沉慵懒的声音道:“公公太多心了,这里绝不会有第三个人。” 她说话也总带着股难以言喻的动人意味,让人从耳朵里舒服到心里。 老太监冷冷道:“夫人莫怪,我已习惯了这么做。况且你我所谈的内容事关重大,我不能不再三确认。” 李淑庄淡然道:“是啊,圣门等候多年,终于等到了今天。不但公公你,淑庄也是日夜警惕,谨慎小心,不会给任何人干扰圣门大事的机会。” 老太监道:“我当然相信夫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皱起两道雪白下垂的眉毛,望向苏夜藏身的大柏树。他看见柏树附近大团大团的绣球花,却看不见任何可疑人物,仿佛他心里出现的涟漪,只是夜风的恶作剧。 方才李淑庄一提“圣门”,苏夜眼睛立刻亮了三分。她紧贴着树干,和大树融为一体。无论亭中两人怎么感应,都不可能发觉她的存在。但“圣门”两字入耳,她当即分了心,不仅心跳加速,鼻子也轻轻抽动一下。 刹那间,她不必拿回龙纹玉佩,也明白了许多事情。别人不知圣门的意思,她却知道。她和他们打过交道,还吞掉了他们十分重视的邪帝舍利。如今,圣门秘籍《天魔策》的大部分内容,仍然藏在洞天福地里。 圣门,当然就是魔门。老公公和李淑庄,当然就是魔门中人。这是隋末唐初之前的朝代,却不能算作一个新世界。等刘裕成为南朝皇帝,拓跋珪成为北方皇帝后,再过百年时光,寇仲和徐子陵便会来到世间,崭露头角。 与此同时,她也想起了燕飞。燕飞在后世,已是一个近似于神话的传奇。据说他走出了“最后一步”,成功告别人世,去了一个更神秘,更飘渺,更虚幻,也更美好的地方。 不过,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没有人目睹他飞升而去的情景。 两人在亭中说话,苏夜在树后叹息。她眼前明明只有泥土和花草,却觉豁然开朗。尽管她的任务、路线仍不得而知,但她至少得到了一个方向。 李淑庄是魔门在建康的代表,施展她迷人的风情,超卓的手段,笼络建康高门子弟。江左名士服食的五石散,起码有一半来自她这里。她身无官职,更无军权。可她每说一句话,别人都很乐意听从。有她为幌子,魔门在建康的行动将极其顺利,不必硬碰任何阻力。 至于那名眉发皆白的老太监,自然是魔门安插在司马道子身边的卧底。他与李淑庄相会,生怕泄露风声,可见司马道子对此一无所知。 从那两人的地位,可以看出魔门深谋远虑,布局已久,想要推翻司马朝廷,捧自己认定的君主登基。他们选择的人,明显不是刘裕,也不可能是刘裕。因此,不管那人是谁,他们最后肯定又失败了。 她忽然觉得很有趣,想笑又不能笑,只得挂着一个诡异的笑容,躲在树后继续偷听。 今夜两人会面,只可能是为了交换情报。果不其然,她凝神一听,便听老公公那苍老的嗓音道:“再过三五天,楚无瑕便会来到建康。竺法庆多次保证,司马曜一见她,肯定会把什么张贵人、李贵人抛到脑后,再也不记得宫中还有其他女人。” 李淑庄悠然道:“很好,因为淑庄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公公。乾归已动身离开巴蜀,前往桓玄那里,准备完全取代屠奉三的位置。” 第四百七十八章 望淮亭里,一位华装丽服的女郎,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监, 构成了对比十分鲜明, 蕴藏着无数内涵的诡异画面。 李淑庄面向秦淮河,云髻高堆, 表情平静,内心却是起伏不定。她是建康最懂得卖弄风情,也最有办法的人, 能够做到普通人望尘莫及的事, 解决足以摧毁普通人的麻烦。但在这个时候, 她的面庞和陈公公差不多,都像石头雕刻出来的, 像人偶多过像人, 让人看不透他们心里的情绪。 她人在建康, 周旋于高门之间, 想的却是千里之外的桓玄。 苏夜听她提起桓玄,以及送人前来协助桓玄, 便知道桓玄正是魔门选定的新朝天子。这个想法完全正确。事实上, 给桓玄献计, 撺掇他毒死桓冲的军师匡士谋, 便是魔门中人。 桓冲生前与谢安并驾齐驱, 合称江左两大巨擘。他深明大义,头脑睿智清明,并无桓温登基为帝的野心。只要他活着, 就会遏制桓玄的不良意图,一举一动,均从南晋朝廷和汉人江山的利益出发。 因此,他成了魔门霸业的绊脚石。他最好在恰当的时候死去,把桓家遗产留给兄弟,以方便魔门达成目标。匡士谋深知这个道理,于是遵照圣君嘱咐,向桓玄提出诱人至极的建议。 桓玄一不做二不休,笑纳了他献上的药,转手便打死他灭口。李淑庄收到匡士谋失踪的情报,自然明白怎么回事。她对此相当惊讶,并生出不满之情,认为此人性格霸道,过于狠心,恐怕难以与他人平等合作。 与她相反,魔门之中有不少人支持桓玄的举动,宣称这是能成大事之人的必备手段,虽然狠辣,却极有效,虽然过河拆桥,却可防患于未然,所以圣君眼光并无错误,日后桓玄一定能够迅速崛起,取司马氏而代之。 李淑庄惊讶之后,顺利接受了这种说法,反正她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候选人。 魔门筹谋已久,在当世高门里挑来选去,始终不得要领。这帮王孙公子生活优渥,目光短浅,终日沉溺清谈,喜爱服食药物,过着醉生梦死又胸无大志的生活。他们眼见天下大乱,心里慌张却无力解决,同时瞧不起寒门出身的部属,自以为高人一等。 诸多名族里面,最后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文武双全的谢玄,却受忠君思想限制,没可能谋朝篡位,更不可能支持魔门。 李淑庄常年在建康生活,看透了这些高门子弟的弱点。她先与任遥交往合作,从他那里取得曹魏皇室遗留下来的几条神妙丹方,练出种种神奇的药石,把平常的五石散、寒食散比了下去,既用它们谋取重利,又紧紧抓住了高门年轻一代的心思。 她深广的影响力,是她立足京城的基础。谢安不喜欢她,想要纠正吸食丹药的歪风邪气,却拿她毫无办法,只好从不踏足淮月楼,表明自己的立场。 跟李淑庄相比,陈公公的做法更加隐蔽,却同样有效。 他在司马道子身边埋伏多年,整日接触琅琊王父子,深知他们腐败透顶,只顾维护自身权势,缺乏长远眼光和孤注一掷的勇气。他认可圣君的理念,亦觉得南晋朝廷已是无药可救,魔门应该趁势而起,抓住这个大好机会。 陈公公都这么说,其他人自无异议。魔门利用司马道子等人,同时另寻“明君”人选,经过多次商议考量后,选中了桓玄。 对于匡士谋之死,李淑庄颇为头痛。谁知,由于桓玄心里有鬼,自觉心虚,遂离弃屠奉三,选择了新的盟友聂天还。这个做法,亦大出她意料之外。她固然可以说,桓玄与聂天还结盟,成功击垮了大江帮,是一着妙棋。但他本不必这么做,有识之士从他连续放弃江、屠两人的行为里,就能够看出可疑之处了。 她不仅看好屠奉三和振荆会,亦寄希望于屠奉三神出鬼没的刺杀技巧,盼望他未来大放光彩,为桓玄除去几位劲敌。无奈的是,屠奉三受荒人影响在先,被桓玄背离在后,只怕已经生出异心,开始怀疑桓冲之死另有内情。 此外,匡士谋一死,魔门在桓玄身边的眼线立即消失。她只能和圣君商量,尽早送去新的卧底,以免桓玄继续出人意表,让魔门失去对他的控制能力。 两人对话期间,陈公公向李淑庄提起楚无瑕。苏夜见微知著,猜到楚无瑕和魔门的关系。这个猜测仍然毫无错误,因为弥勒教主竺法庆,正是魔门在北方的代表人物。 竺法庆在北,巴蜀的谯纵在南。两人看似互不相关,其实都在为同一目标而奋斗。竺法庆已收了王国宝为弟子,还打算南下与司马道子见面,将黑手伸入南晋宫廷。假如他成功取代司马曜,自然最好不过。万一他折戟沉沙,魔门的重心便会彻底偏向于出身高门士族的桓玄。 正因如此,李淑庄定期与陈公公会面,交换彼此得到的情报,也偶尔见一见魔门其他重要人物,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现在,他们的下一步计划,自然是把楚无瑕送到司马曜身边,取代正受宠的张贵人,接管宫廷势力。 司马道子极为信任陈公公,从不怀疑这位老太监的忠诚,丝毫不知他另有背景。他和竺法庆的书信往来,所谓的共谋大计,也都在陈公公一手掌握之中。 陈公公说,楚无瑕离建康仅有数天路程。李淑庄正好也收到消息,谯纵遵循圣君之意,派乾归赶来京城,接过屠奉三的重任,从最近处辅佐桓玄。 乾归是一名新近成名的剑客,号称巴蜀武功最高的人物,剑技精湛狠辣,擅长偷袭、埋伏、暗杀敌人,与其说他是剑手,不如说是刺客。他的狠辣与无情,和屠奉三同出一辙,足够填补屠奉三留下的空缺。 他一来,桓玄必然非常高兴,李淑庄的压力也无疑可以减轻。因而她说,这是一个好消息。更重要的是,谯纵出身巴蜀豪门,独霸成都,人脉势力均极为深厚,毒术更是出神入化。他决定全心全意地支持桓玄,让整件事起码多了三分成功把握,隐有曙光乍现的意味。 此时,李淑庄说了不到二十句话,忽见陈公公悄无声息地起身,做个手势,请她配合,然后幽灵般移出望淮亭,走向那棵离亭子不远的大柏树。 他外表是个年迈老人,脚步却像虎豹般柔软安静,哪怕踏到地上落叶,也未发出任何声音。他一边缓步逼近柏树,一边若无其事地和她交谈,每走一步,便调整嗓音的大小与腔调,让人听不出他位置有所改变。 李淑庄微觉惊讶,亦情不自禁感到好笑。但是,她和陈公公处在同一阵营方会如此。对树后之人而言,这位老公公如同一只取人性命的恶鬼。他往前慢慢行走,恰像一步一步地,把死亡带给了对方。 当他离柏树只差一步的时候,李淑庄唇角蓦然泛出笑意。 她回头一瞥,一双明亮的眼眸四处扫视,仿若另一抹照亮江湖地的月光。其实,她并不相信园中来了敌人。但她自愿配合陈公公,乐意从旁监视,防止有人慌张逃逸,泄露刚才的谈话内容。 这一回头,陈公公若有所觉,足下猛然加速,用惊人的高速掠入树后。刹那间,他脊背微弓,眼神冷如冰霜,全身肌肉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手,击毙树后任何一个活物。 司马道子认为他武功深不可测,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并未真正感知到苏夜,仅觉柏树后方有些不对劲。这一点异样的感觉,已足够让他展开行动。 李淑庄广袖轻拂,慵懒地站起身来。高门子弟说她充满了江湖气,与纪千千的感觉截然不同。这时候,她真的变成了个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默不作声地等待一场决战。 可惜,决战始终没有到来,树后亦寂静无声。 陈公公掠至树后,发觉那里空无一人,甚至缺乏有人在此活动的证据。树后贴地生长的小花与青苔,原来是什么模样,现在依然一样。他感受到的异状,似乎只是错觉。 苏夜早在他起身之时,便悄悄撤离了这棵柏树,转移到其他地方。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角力中,陈公公不仅输了,而且输的莫名其妙,连敌人的面都未能见到。 事到如今,面对李淑庄微带笑意的目光,他只能叹口气,平静地道:“夫人所言不错,江湖地确实是京城最安全的地方。” 李淑庄收起失望的心思,脸上不以为意,再次风情万种地坐回原处,没事人似的笑道:“那么,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等乾归到了桓玄的刺史府,桓玄必会命他杀人。公公不妨猜猜,桓玄想杀的第一个人,会是谁呢?” 第四百七十九章 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天空泛着淡淡的灰黄,雨丝当空飘落, 时断时续, 刚够沾湿行人的衣物和头发, 带来不太愉快的潮湿感觉。在这种天气里,打伞似乎毫无必要, 可不打伞,又会觉得手上、衣上,全部都是细小雨珠, 挡也挡不住, 甩也甩不开。 细雨如是, 建康的命运也相差无几,均会令人不快, 偏偏无可回避。很多人拒绝去想, 宁可沉浸在五石散造成的幻境中, 享受肤浅的快乐。唯有头脑清楚者, 才能正确应对,在动乱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苏夜既没去醉生梦死, 也不属于头脑清楚的那一类。说到底, 这个世界与她无关。她只是一脸平静, 藏在琅琊王府对面的暗巷, 耐心观察府中动向。 那天夜里, 她并未伤害李淑庄和陈公公,任凭后者折返王府,消失在众多亭台楼阁之间。她已知道他姓陈, 深得司马道子信任,而且是魔门深埋在司马曜兄弟身边的暗桩。表面上看,他从来不肯轻易离开王府,仅对司马道子一人忠心耿耿,但事实远非如此。 只要魔门那位圣君发号施令,陈公公便会倒戈相向,自背后重创司马道子。 换句话说,司马道子父子的命运,其实已掌握在魔门手里。别说南晋气数将尽,烽烟四起,文臣武将各怀鬼胎,即便是皇祚绵长,海内清平安定,楚无瑕也会入宫争宠,有可能诞下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到了那一天,司马道子又会面临一场恶斗,几乎无法笑到最后。 苏夜从不贪心。她在一夜间,掌握了这么多事情,已经足够了。 当然,她可以迅速亮相,一举击败在场的两大高手。但她衡量利弊后,认为天地双佩和竺法庆更加重要,让李、陈两人保持懵然无知的状态,亦可多多窃听魔门的内部消息。 毕竟她为了玉佩,势必与竺、尼夫妇为敌,为了江文清,也必须和桓玄、聂天还等人干架。敌对关系既已无可避免,那么,敌人对她的无知,便会成为她这一方的优势。 魔门自以为无人觉察,一直将身份隐藏的滴水不漏,便继续这样以为好了。她根本不必着急,因为日子还长着,大可慢慢计较。 除此之外,她心里浮现一位相当重要的人物。那个人,正是魔门中有“邪帝”之称的向雨田。 如果她没记错,眼下就是向雨田活跃的时代。从隋末唐初,向前倒退百年时光,那时的向雨田,隐有魔门第一人之势。哪怕到了双龙崛起的年代,向雨田的名字仍阴魂不散,连他收的四个不成器徒儿,也算是江湖上比较可怕的人物。 战胜他,曾是她的主要任务之一。可她等了很久,找了很久,直到时限来临,必须离开,也没发现这位魔门高人的踪迹。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也让她怅然若失。取胜后得到的完成度,仅是部分原因。她同样很想认识他,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经过漫长的等待,些微的失落,过去的怅然若失已经变质了。她更乐意把年轻时的他打趴下,问他为何那么擅长躲藏。 李淑庄口中的魔门圣君,也许就是向雨田。她想找他的话,自然得向魔门中人打听。像向雨田那种超凡人物,绝对不可能默默无闻,想必随口一问,就能问出答案。等她从竺法庆夫妇手里夺得玉佩,这将成为她的下一个任务。 暗巷离“宽敞”二字,足有十万八千里,但她也不需要太大的地方。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目光投向不远处,琅琊王府的气派大门。 这时候,她神情稍显凝重,眼中却有顽皮的光芒。她已作出决定,先击败司马道子,再去边荒集寻找江文清,或者持续追查任青媞,直到查出结果为止。 司马道子乃是建康最有权势的人,所以平时十分忙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府前往某个地方,要么是皇城,要么是明日寺,要么是其他大臣的府邸。他从不深居简出,无意修身养性,也给她提供了多达七八次的动手机会。 以今天为例,他尚未正式动身,府内已然忙成一团。侍卫纷纷聚集,排班点名,做好随侍在他身边的准备。车夫从马厩中牵出骏马,检查马鞍缰绳。然后,才轮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琅琊王本人。 他面无表情,派头十足,眼神古井不波,安然坐进华丽的马车车厢,命人打开正门,光明正大地将车子驶出府外。 马车前面十人,后面十人,形成前呼后拥的态势。这二十名随从,均为百里挑一,武技精湛的护卫高手,绝对不可小觑。这仅是他出门去办私事,并非入宫面圣,否则他的伴驾人数将会达到四十人以上。 另外,他本人的实力更加不凡。谢玄连续受伤,被迫静养之后,他隐约成了建康名门、皇族中的第一高手,无需太过担心行刺的刺客。倘若真有危险,陈公公将会随行保护他。但在今天,他不认为有此必要。 于是,他注定要受到极大惊吓。 司马道子此行,是前往城东明日寺,与住持竺雷音、艳尼妙音等人见面,再次商谈楚无瑕入宫之事。一切商量完毕,他再亲眼见一见楚无瑕的迷人容貌,便可以让事情板上钉钉,一举解决深宫中兴风作浪的张贵人。 他独坐车中,首先想起谢玄,以及死在谢玄剑下的竺不归,生出了七分世事无常,三分幸灾乐祸的微妙感情,接着,又想到了远在边荒的司马元显和王国宝。 谢玄伤重难愈,正是王国宝亲口透露给他的秘密。王国宝收买了妻子谢娉婷的贴身婢女,得知谢娉婷探望谢玄后,多次躲到暗处哭泣,时常愁眉不展,顿时大喜过望,猜出谢玄寿数将尽。竺法庆在江左唯一忌惮的大敌,很快就会变成历史。 这无疑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然而,司马道子的眼光并没这么浅。他深知谢玄去后,谢家会一蹶不振,不论是北府军的何谦、刘牢之,还是谢家的谢琰、谢混,都很容易对付。但谢玄之外,还有桓玄,桓玄之外,还有孙恩。他的头号敌人即将逝世,其他敌人仍是前仆后继。每一位都紧紧盯着建康城,希望自己是下一位入主皇城之人。 他着意拉拢竺法庆,格外关心弥勒教的人,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孙恩的警惕。像任遥那等高手,都含恨死在孙恩手下。孙恩若孤注一掷,亲自携徒弟前来刺杀他司马道子,又有谁能够断言后果? 司马道子想到这里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从不惧怕挑战,喜欢玩弄权术,满腹都是阴谋诡计。但孙恩的“黄天道藏功”,只怕超出了他的想象。孙恩的徒弟徐道覆成功攻下边荒集,也证明了他卓越的统帅能力。幸好孙恩选择与慕容垂联手,而非桓玄,不然的话,他的自信心会削弱到有史以来最低的程度。 此时他最大的期望,便是竺法庆依约出关,势挟风雷,率弥勒教大军接管边荒,一举打破几方势力间的平衡。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以前、现在、以后均会不择手段,消灭所有潜在的敌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北府兵副将,出身寒微,无人重视,也不代表他应该心慈手软。 司马道子没来由记起刘裕之名,同一时刻,脊梁蹿起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寒意。他的手本能地伸向腰间,紧紧握住长剑剑柄。剑刃震了一震,开始退出剑鞘,露出一弯明亮银痕。 他位高权重,剑术高超,从来只会让人害怕、屈膝,绝不会是反过来的。因此,这对他而言,是非常少见也非常恶劣的感觉。 刹那间,危机感不停加深,几乎把他变成惊弓之鸟。他自知大难将至,却发现灾难无影无形,不知来自何方。车外护卫亦一无所觉,依然不疾不徐地走着,严密护卫着马车,转向通往明日寺的道路。 车里安静的出奇。他甚至可以听到外面传来的种种声音,包括马匹踏地声、护卫行走声,还有王府大门关闭时,发出的沉重撞击声。他们离府不久,先沿着直通王府的官路行走,再转进另外一条街道。道路两旁根本没有行人,纵使有,也会马上退避三舍,以免触犯了琅琊王的威仪。 就在这片安详的气氛中,司马道子急速拔出忘言剑。 长剑烁然生光,与此同时,马车上方传来一声轻响。顶棚突然下陷,凹陷处周围出现无数裂纹。司马道子持剑跃起,眼前倏地一花。顶棚碎裂成五六块,向上飞掀而起,现出灰暗无亮的天光。 一道黑光悄然袭至,破入车中。刀是黑的,持刀之人也穿了一身深色衣服,打眼一看,仿佛卷进车里的黑色劲风。 司马道子双眼刺痛,视野瞬间暗了下来。对方刀气盛烈至极,压迫着他的眼睛,造成视力衰退的效果。 他顾不上大喝“来人是否孙恩”,匆忙间挺剑向前直刺。长剑化为千百道剑芒,嗤嗤作响,涌入急压而至的深黑洪流。 第四百八十章苏夜一接触司马道子,立刻大失所望。 她确实是偷袭在先, 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并不值得夸耀。可是, 她都踩上了马车车顶,司马道子才霍然惊觉, 长身而起。他的反应速度、感知能力,仅比车旁护卫高出一筹,和她根本不是同一级别的。 等她冲进车厢, 亲眼看见他的忘言剑, 失望之情又深了一层。 简单地说, 由于她出手太快,突如其来地现身马车上方, 司马道子毫无还手之力, 最多跟她拼死一搏, 还搏不出一个所以然。他的剑法决不能说差, 却比不上任遥的御龙剑,若和燕飞的蝶恋花相比, 差距只会更大。 这么一个人物, 便是九品榜上, 排名第三的驰名高手。 此时她的想法是:与其说九品高手榜, 不如说是南晋朝廷的公务员排名榜。她无缘领教谢玄的九韶定音剑、桓玄的断玉寒, 仅从司马道子、江海流两人的本事来看,这个榜单水分相当大。 难怪北方江湖和南方武林,都不太瞧得起九品高手, 认为外九品才能代表南方汉人的武学素养。长久以来,九品高手榜被称为自娱自乐,互相吹捧之作。同为榜单上的第三名,屠奉三的武功就要高出不少。如果他和司马道子一对一地交手,司马道子的输面能达到九成以上。 司马道子武功究竟如何,不在苏夜的关心范围之内。她只是觉得,既然三、四两位高手均无惊人造诣,那么排名第五的王国宝、排名第六的王式更不用说了。王国宝号称是竺法庆的徒弟,但到了她手上,未必能走过十招。 这个事实让她怀疑,所谓的挑战九品高手,不太可能是玉佩发给她的任务,仅是她本人的错误猜想。就像现在,夜刀迫近司马道子,压得忘言剑抬不起头,相差十分悬殊。纵然她干净利落地取胜,又有什么意义? 她掠空而至,突袭这辆威严华丽的大马车,简直迅如鬼魅。直至刀剑首次相交,发出清脆鸣响,十名护卫终于发现情况不妙,纷纷大声呵斥,靠近马车,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 可惜,他们动作太慢,围住了马车也是无用。车厢坚固厚实,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且面积有限,令他们无法及时冲入救援,只好在周围打转,不停伸长脖颈,试图看清车内情况。 司马道子既无心喊人来救,亦不知苏夜正在贬低他的技术水平。前一秒,他打算在谢玄死后,彻底抹杀刘裕这个人;后一秒,他已经在为自家性命而奋斗。 剑光剧盛,触及夜刀刀锋,就像碰到了铜墙铁壁,先是一声悲鸣,再无可奈何地向后弹开。剑身剧烈颤抖着,仿佛不堪重负,晃出无数闪烁银光。剑气涣散到无可凝聚的地步,别说锁紧对手,连自保亦是不能。 司马道子面色大变,连催真气,只觉面前传来沉重的压力。这股压力虚无缥缈,找不到源头,也破解不了。他眼皮仍然刺痛不已,再三努力,仍看不清对方的招式与位置。 他此前怀疑这名刺客是孙恩,甫一交手,疑心登时烟消云散,变为无足轻重的小事。来人是孙恩还是恩孙,他的命运均已注定。他打心里拒绝相信,这竟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 黑光有如怒潮,一重重地涌向他。他在浓黑的刀影里,依稀瞥见了一个非常矮小的人影。此人面容模糊,只露出一对闪亮的大眼睛。目光在闪,剑光也在闪,刀光更是铺天盖地,翻翻滚滚地席卷而来。他匆忙看了一眼,不及判断是真是幻,那个人影便再次消失,与刀锋合二为一。 刀剑相碰之声不绝于耳,急促至极,一开始尚有间隔,后来间隔愈来愈短,连成一声悠长尖锐的剑鸣。然后,剑鸣戛然而止。极为短暂的静寂后,又出现最后一记铮然脆响,伴随着司马道子透出绝望的叱喝声。 驾车家将总算反应过来,一把掀开车帘,恰见满车都是奇异的黑色光芒,忘言剑正被人一刀挑往上空。 车顶已经破了个大洞。长剑穿出洞口,飞出马车,在日光下翻腾旋转。车外每一个人,都把这副画面看得一清二楚,神情都是惊骇莫名。 司马道子可以接受失败,却不能接受败得这么快,这么惨。此时,他承受不住夜刀的刀劲,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情不自禁地向后跌去,一下子坐回原处。长剑脱手之际,他的心仿佛沉入了深渊,还一刻不停,拼命继续下沉。 他已躲无可躲,只要对方再补一刀,琅琊王就会成为一个死掉的琅琊王,朝局也会天翻地覆。他横死车中的结局,对许多人都很有益处,恐怕是除了司马氏和弥勒教之外,每个势力都乐于见到的。 最糟糕的是,事已至此,他仍不知道杀死自己的凶手是谁,可能要做个黄泉路上的糊涂鬼。这令他绝望,亦令他愤懑不已。他双眼紧盯前方,希望在刀锋搠入自己胸口时,看清楚敌人的面貌。 然而,压力忽然不见了。刀光来时如潮,去时也如潮,自顾自地退回相反方向,把等待死亡的他扔在沙滩上。一同消退的,还有那个持刀的人。 苏夜收刀、转身、跃回马车上方,从容离去。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破绽。临走之前,她认真地端详一下他,眼里流露出疑惑之意。 值此生死关头,即使司马道子猜一百次,也猜不到她是在用眼神说“你剑法真差”。他甚至无法断言,自己到底看见她的眼睛没有。他只能确定,对方身量确实很矮,提气跃起之时,倏地一下便蹿了出去。 事情发生得多快,结束得就有多快。 刀光退走,司马道子立马仓皇弹起,本来握剑的右手,亦情不自禁按住左边胸口,同时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这时候,车外再度陷入大乱。众人试图追击那道黑光,却无一人能够跟上,又挂念着琅琊王的安危,不敢随意离开。 敌人如此厉害,琅琊王必然凶多吉少。起初的惊讶过后,所有情绪都被慌张取代。脑子转得快的人,已准备目睹司马道子血溅当场的惨状。 因此,司马道子长吁出声,缓缓步出车厢时,这种恐慌马上变为惊喜。与此同时,琅琊王府所在的方向,掠来了一道速度惊人的身影。 这人正是匆忙赶来的陈公公。 从苏夜冲进马车,到她挑飞忘言剑后离开,时间十分有限。陈公公耳聪目明,一听府外异声,赶紧出府查看情况。 他全力展开身法,沿着街道两旁的屋顶狂奔疾掠,依旧是棋差一步。他到场的时候,苏夜早已无影无踪,仅剩忘言剑孤零零的一把剑,躺在马车附近的地面上,无声地告诉他们,刚才发生的刺杀并非一场噩梦。 司马道子看似平静,其实惊魂未定。他望向陈公公,再吁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沉声道:“本王无事。” 陈公公双目闪动,并不多说,只问道:“那么,王爷打道回府再说如何?” 即便他不提这个建议,司马道子也得打道回府。以他在建康的权势地位,出门期间忽然遇刺,给人的震撼不下于司马曜遭人刺杀。而且,他必须弄清楚下手那人的身份,才能安心。不然从今往后,每当他坐在马车里,便会想起今日的劫后余生。 但他脑筋有些麻木不仁,心思也比平时迟钝。他点了点头,却忽地扭头看着远处,皱眉道:“那人到底是谁呢?” 这句话既像喃喃自语,也像在咨询陈公公。陈公公不动声色,淡然道:“自然是王爷的敌人。” 这无疑是句废话,却无比正确。司马道子大权在握,敌人更是不计其数。但凡某个人心思活泛,想要入主中原,都会把他和司马曜当成最终目标。幸好这些人当中,武功这么高的,一只手便可以数出来。 可是,陈公公并不知道,苏夜为了坚定竺法庆南下之心,在最终关头收手不杀,使整件事披上了扑朔迷离的面纱。司马道子冷哼一声,接过护卫送来的长剑,插回鞘中,摇头道:“那他为何突然停手?” 陈公公白眉紧皱,问道:“那人武功很高?” 司马道子答道:“高到神乎其技。你我联手,照样不是他的对手。” 陈公公眉头皱得更紧,又问:“是他主动停手?” 司马道子似是忘记了身在何方,居然当着众多护卫的面,坦然承认道:“当然。” 陈公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再结合司马道子的说法,心下已有几分明白。假如司马道子形容无误,那么这名刺客的武功,至少也是魔门圣君的级数。这等人物屈指可数,而且在即将成功时,突然收手离开,愈发令人大惑不解。 他思索半晌,依旧是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摇摇头道:“我也想不出答案。也许他发现,留着王爷,比杀死王爷更有价值。” 司马道子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却想不出更好的。他往前走了几步,喟然叹道:“幸好武功越高,可疑人物就越少。” 陈公公平静地道:“无论如何,王爷应当先回王府。从明天起,我会陪王爷一起出行,看看这人会不会再次出手。” 第四百八十一章 陈公公提出陪伴司马道子,乃是应有之义。但他们两人均心知肚明, 那名刺客走都已经走了, 不太可能去而复返。 她成功在即, 却选择临时收手,飘然远去, 那么,又何必再来刺杀第二次呢?事后经过讨论,出现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猜测——她想试探司马道子的武功。但为何试探, 试探后要做什么, 依旧是答案未定的问题。 至于她的来历, 也应属于众多谜团之一。不过,司马道子震惊过后, 想起她矮小的身材, 以及赫连勃勃的死讯, 顿时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怀疑那个神秘的小姑娘已来了建康,正在考虑对自己下手。 这一惊非同小可, 因为苏夜显然不是弥勒教的朋友。如果当真是她, 司马道子的头颅可以说是暂时寄放在脖子上, 等她有空时再过来取走。也许她不想杀他, 可谁能保证, 有朝一日她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他不喜欢大惊小怪,却因心生惧意,迅速提笔写信, 送往洛阳,催促竺法庆夫妇尽早南下,并在信中提及苏夜,告诉他们,倘若要为赫连勃勃报仇,最好尽快展开行动。 如他所料,他和陈公公未能等来苏夜,遣人暗中搜索查访,也找不到苏夜的行踪。事实上,刺杀事件过后,南北两地屡屡发生大事,情报纷沓而至,令他目不暇接。苏夜之事虽然重要,却未重要到压倒一切。只过去不到半个月时间,他便无力分心理会她了。 燕飞孤身北上,与追踪慕容垂的屠奉三等人会合,聚拢失散的荒人,尝试救回纪千千。他们紧赶慢赶,明知是诱饵,仍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终于追到了目标船队。 结果,燕飞与慕容垂斗了个不分胜负,身陷重重包围之中,且纪千千的婢女不会武功,根本无法逃走。纪千千见势不妙,主动挺身而出,自愿随慕容垂返回北地,要求双方罢手停战。燕飞亦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战船带走。 一桩麻烦尚未了结,还有一百桩在前面等着。他们折返边荒,重新见到了刘裕和江文清,开始商量反攻计划。 计划十分成功。 燕飞潜入边荒集,击杀代表慕容垂驻扎在此的黄河帮帮主铁士心,救出集中俘虏。集外联军乘隙而入,逐走黄河帮人马,亦逼走了徐道覆率领的天师军。与此同时,刘裕和江文清从颍水支流袭击荆湖军,内外呼应,令聂天还大败而归,没能完成桓玄进占边荒的野心。 一言以蔽之,边荒失陷不久,便重回荒人的控制之下。这无疑令人震惊,也让人反思,自己是否小看了这群“乌合之众”。 尤其王国宝和司马元显逗留于边荒附近,每天跃跃欲试,做着获取大功劳的白日梦,最终却一无所获,甚至没有本事窃取别人的胜利果实。相比之下,出身寒微的刘裕等人,展现出的能力远胜他们。 然而,人人兴高采烈,位居首功的燕飞、刘裕两位,却在意气风发中,掺杂了许多忧愁与无奈。 燕飞的忧心,自然是因为纪千千。纪千千一天被强行羁留北方,他就不可能真正快乐。 况且,边荒已经回到荒人手里。强悍如徐道覆、聂天还,也吃了不小的亏,纷纷率军撤离,让之前的紧绷气氛荡然无存,整个集子恢复到了各行其是的状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立即以边荒争雄为首要任务,不再雀跃离集,筹谋去救纪千千。 团结两字说来轻巧,却要花费无数心血去维持。燕飞明白这个道理,也不去强求别人,只会尽己所能,再度北上打探。 燕飞的心事好猜亦好理解,刘裕那边就困难一些。苏夜本不知情,直到见了江文清,得悉刘裕传信给她,希望见她一面,才动身前往广陵,潜入北府兵军营,当面问他怎么回事。 边荒光复不久,谢玄伤重不治,在小东山遽然离世。这是司马朝廷的不幸,是南方汉人的不幸,更瞬间把刘裕扔进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刘裕和燕飞是生死之交,性格、际遇、处境却很不相同。燕飞经常独来独往,潇洒飘逸,是个没有身份压力的山野闲人。一定要说的话,“边荒第一剑手”,便是他唯一拥有的名气。 但是,刘裕肩头担负的责任、承受的压力,比燕飞沉重许多。他现在当然不知道,自己将是未来的皇帝,与拓跋珪分踞南北,隔江对峙。别说高高在上的天子宝座,就算北府兵的大统领之位,看上去也是遥不可及。 假如谢玄多活几年,着力培养扶持他,为他铺平道路,那会是另外一番气象。可惜天不遂人愿,谢玄逝世后,谢家本身都风雨飘摇,根本无人顾及刘裕。而北府兵众派系间的矛盾,也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来,一扫谢玄在世时的安稳局面。 谢玄对刘裕的垂青、认可、期望,根本不是他的优势,反倒变成了夺走他性命的弱点。 除了谢氏叔侄的态度,荒人的支持,刘裕并无其他依仗。他收复边荒,回北府兵复命之后,刘牢之轻描淡写说几句话,他只能乖乖低头从命。 从另外一方面看,他可以紧紧抓住,为己所用的,居然也只有北府兵。荒人支持他,只因他有着过人的军事才华,一举击退了威胁边荒的强敌。想要他们死心塌地服从他,听从他的调派,眼下还不行。 此外,谢玄选中他做继承人的传言,也甚嚣尘上,配合他最近的大功,更是来势汹汹。刘牢之和何谦均想继承大统领的位子,听了这个传闻,心里肯定会产生嫌隙。 他刚风光了一小段时间,就沦落到四面楚歌的境地。他绝非笨蛋,所以想清楚这件事后,终日忧心忡忡,反复思索未来的发展。有了这么多心事,他又怎么雀跃得起来呢? 苏夜与刘裕见面后,很快弄明白了他的苦衷,并颇为同情他。 “我明白了,相信我,我真的明白,”她说,“你处境堪忧,看似出尽风头,扬眉吐气,其实随时可能遇上危险,或者被当成弃子,讨好某个大人物。你过去的风光,会成为别人对付你的因由。刘牢之已经忌惮你的名气,打算搁置你了,不是吗?” 她盘膝坐在一张椅子里,双手分置两边膝盖,双眼紧盯刘裕。在这个时代,高门名士仍保有席地而坐的习惯,而这种可以让双腿下垂的椅子,仍被叫作胡椅。 怎么坐并非重点,而且她的坐姿结合了两种不同方式,会被所有人认为不伦不类。此时,刘裕正坐在她对面,脸上挂着一丝苦笑,仿佛和亲朋好友倾诉似的,语气固然沉重严肃,却又透出一股如释重负。 因谢玄逝世而生的悲痛,已经缓慢消退了。从他身上,能够看出谢玄对他的影响。但刘裕本人的性格特征,仍占主要地位。 他个子不算太高,长相也不如燕飞那么俊秀,却方面大耳,结实粗壮,很有男儿气概,让人一见之下,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信任他。他说话、做事均十分冷静,心思亦细致缜密,被称为北府兵内最出色的密探。 一直以来,他遇过无数危险,却能逢凶化吉,依靠机智、能力和运气逃过劫数,从北府兵的一个普通小卒,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地位。 面对险境而无所畏惧,并不代表无视危险。刘裕说话期间,频频露出苦笑,就是他前途未卜的最好证明。 他乍听刘牢之的名字,想点头称是,但苏夜的话尚未说完。她眨了眨眼睛,忽然冲他一笑,闲闲问道:“前因已经说完了,后果呢?你通过江大小姐传话,希望见我一面,总不会说过这些闲话就完事,要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刘裕受她笑容感染,亦微微一笑,怎奈笑容当中,总有摆脱不了的忧郁意味。他不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有否发现我身上的特异之处?” 苏夜笑道:“第一,你武功比过去高了。” 刘裕一愣,好气又好笑地道:“不要夸奖我了!” 苏夜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第二,你方才说话时,起码五次不自觉地留意袖口。你左边衣袖里藏着的东西,就是你叫我来的理由?” 刘裕神色变幻,既有佩服之意,又有几分疑惑。他低头看了看衣袖,沉吟片刻,最后显见痛下决心,坦率地说:“任遥追杀我时,孙恩突然现身偷袭,将他当场击毙。从那时起,任青媞便是天师道的敌人。” 苏夜道:“不错。” 刘裕喟叹道:“幸亏她不要命地攻击孙恩,我才能从孙恩手下逃得一命。但……” 苏夜见他吞吞吐吐,难免被他挑起好奇心,笑问道:“这事我早已知道,却没听当事人说过具体情况。难道你们刚刚逃走,她又翻脸无情,想继续杀掉你吗?” 刘裕断然摇头,沉声道:“并非如此。事实上,倘若真是这样,反而比较简单。她……她主动跟随我,向我提议合作,说她看好我的将来,并愿意帮我的忙。” 话音方落,他像是破釜沉舟般,右手伸入左袖,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系着细丝带的洁白玉佩,将它递给苏夜。 这块玉佩约有寸许宽窄,表面光滑无纹路,材质雪白细腻。奇怪的是,它边缘呈锯齿状,有点像齿轮,正好可以放进天地双佩中间的空洞里。 刘裕不用她问,就主动解释道:“这就是天、地、心三佩中的天心佩。”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苏夜尚不知去哪里找任青媞,却在刘裕这里,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心佩。她毫无疑问吃了一惊,却无任何动作,只微侧过头,好奇地打量着它。难怪刘裕方才问她,有没有发觉他的“特异”。他其实是想知道,她能否感应到心佩。但据江凌虚所言,只有手持一块玉佩,才能感应到另外两块的存在。对她而言,现在的心佩仅是件普通饰物,并无特殊功效。 她不及多想,顺口问道:“这是你答应合作后,任青媞交给你保管的吗?” 刘裕苦笑道:“没错,而且我又被她骗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这个“又”字用得出神入化,充分表达出刘裕心底, 无奈之中夹杂着愤懑的复杂感受。 任青媞不仅骗了他和燕飞, 还骗过不止一次。最近这次, 正是和心佩有关。她从安世清那里骗取心佩,同时偷吃了他的小还丹, 导致身体散发出一种奇异香气,摆脱不了安玉晴的追踪。 她不想乖乖交出这件宝贝,却因任遥骤然被杀, 逍遥教人马流失大半, 无力与丹王父女抗衡, 更别提即将南下的竺、尼两夫妇了。于是,她选中了刘裕, 把玉佩交给他, 要求他代为保管。这样一来, 万一安玉晴追到她, 她可以把一切推到刘裕头上,使他搅进这滩浑水, 逃也逃不掉。 心佩十分重要, 被许多人觊觎, 足以充当交易筹码, 她以后自然想讨要回来。为了方便寻找, 她当面编造出一个谎言,号称在“道行深厚之士”眼里,天地心三佩存在特殊的气机牵引, 就像明灯一样,终日指示着拥有者的方位。 他若留在人口稠密的都市里,那倒还好,一旦去了荒郊野岭,简直是毫无逃避、藏匿的可能。 刘裕听了这说法,心中半信半疑,这才试探性地询问苏夜,看她有没有察觉他袖子里的心佩。结果,这位道行特别深厚之士失败了,只看出他神态有异,未能发觉其他状况。 此时他可以确定,任青媞之所以说谎,只因想骗他留在广陵,便于她找到他及心佩。倘若他前往旷野、山岭等地,执行北府兵内的任务,那她打探不到他的行踪,也就无从找回这件道门异宝。 自从他认识了任青媞,只有吃亏的份儿,很少占到便宜。她说过的话里,起码八成是谎言,即便说了真话,也是为了利用他们,从而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想起类似往事,既觉无奈,又觉气恼,却拿她没有办法,最多见机行事,为自己争取一些主动权而已。 毕竟,他需要曼妙夫人在司马曜耳边吹枕边风,而非针对他大进谗言。他手头能打出的牌不多,不敢过分得罪任青媞。他明知接过玉佩,就免不了当任青媞选中的冤大头,直面安世清甚至竺法庆,还是别无选择,点头收了下来。 当然,他也不会被她耍的团团乱转。他拿着心佩,琢磨许久,发现共有两个选择:一是把玉佩交给燕飞,让燕飞去和安玉晴打交道,因为双方互有好感,想必较为容易说话;二是召唤在建康一带活动,已经见过谢玄并取得其信任的苏夜,请她解决余下的麻烦。 两者相比之下,燕飞身负折返北方、救回纪千千的重担,烦心事够多的了。苏夜则恰好相反,看上去终日游手好闲,没什么重要任务。另外,后者武功似也高过前者,更有处理问题的能力。 他斟酌再三,到底选了她,一方面是向她示好,即使做不成朋友,也别走到敌对的地步;另一方面,是为了借助她的力量,吓阻任青媞,摆脱她对他的控制。 对佛道中人而言,三佩也许是上古流传至今的宝物,蕴含着羽化飞升的大秘密。然而,刘裕自认是红尘俗世里的凡人,没兴趣得道成仙,也根本不想要它。既然玉佩代表着危险,他就得赶紧把它甩开,脱离这帮修习佛法、丹法的高人。 综合种种因素,苏夜着实是个好选择。 她曾在任青媞面前,轻而易举击败任遥,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如果他说,心佩被她恃强取走,任青媞惊怒过后,应当会慑于她的惊人武功,不敢轻举妄动,很可能自认倒霉,迁怒他一阵就算了。 两人相谈期间,刘裕从未掩饰事实,详细描述了所有难题。他这种坦率态度,大得苏夜好感。她一直侧头盯着心佩,而刘裕也不厌其烦,耐心举着它,直到她面露微笑,伸手接了过去。 她听说三佩的事迹,已然听过很久,今日终于能一睹真容,并亲手触碰其中之一。 心佩躺在她掌心里,遮住了差不多半只手掌。单就外表而言,它没有什么特别的。但苏夜很快发现,它温度恒定不变。无论天气是冷是热,体温如何变化,它都通体冰凉,仿佛刚被人从地底挖出来。 这是它唯一的不凡之处,把它和普通玉佩区别开来。除此以外,它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她用力握持也好,输入内力也好,均得不到半点回应。 苏夜盯着它,刘裕也盯着它。这一刻,两人形容迥异的脸上,露出了相差仿佛的专注神色。此地本是北府兵军营,来往人员向来不少。但刘裕住处之内,只有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哪怕刘裕,也期待她能启动“机关”,让心佩做点异乎寻常的事情,更不用说苏夜本人了。良久过后,她才放弃尝试,收起失落心情,展颜笑道:“那么,我便不客气地笑纳了,多谢刘兄。” 刘裕最后看了看心佩,苦笑道:“我应该谢你才对。唉,任青媞说谎的功夫,实在炉火纯青。我知道她每次都花言巧语,骗人上当,仍难免猜想有多少是真的。” 苏夜将心佩轻轻一抛,目送它飞起、落下,然后接住塞进袖子里,淡然道:“至少她说对了一件事——三佩是道门奇宝,具有被人争夺的价值。” 刘裕笑容不复存在,冷哼一声道:“去他娘的奇宝。它能使玄帅死而复生吗?能把纪千千从慕容垂手里带回边荒集吗?我没看见多少好处,倒看见不少人因它而死。唉,小姐请恕我心情不好,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 苏夜摇摇头,笑道:“无妨,把我换到你的处境里,我心情照样不会好。不过我喜欢投桃报李,你送我心佩,我就送你一条好消息。” 刘裕精神一振,奇道:“什么好消息?” 苏夜道:“你不必再和任青媞虚与委蛇。弥勒教派出了绰号为‘千娇美女’的楚无瑕,准备通过司马道子,送她进宫,作司马曜的妃嫔,取代正受宠的曼妙夫人。” 如果说刘裕方才一振,这时的他,便是重重一震。他满脸愕然,差点当场站起身来,屁股尚未离开椅面,又坐了回去,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苏夜笑道:“我为啥要骗你?” 说来奇怪,江凌虚告诉她这个秘密时,她未曾多想,只感叹朝堂可以波及江湖,江湖人物也能把黑手伸进深宫内院。等她事后仔细思索,才赫然发觉,楚无瑕入宫为妃,似乎正是“张贵人”下手弑君的导火索。 由此可见,这居然是注定要发生的事件。楚无瑕不出现,曼妙夫人便会一心一意迷惑司马曜,不会生出别的心思。可惜旧爱永远比不上新欢,当她即将被新人取代的时候,身边那个昏庸无能的皇帝,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司马曜一夜之间猝然暴毙,显见会引发一串连锁反应,包括南晋朝廷的末日。苏夜猜不出未来的详细发展,却敢断定,刘裕正是从混乱之中趁势而起,建立下一个新朝代的。 她事先通知刘裕,说不定是个错误,可她还是说了。反正刘裕既无维护司马氏的愿望,亦无影响宫闱之事的能力。假如无人作梗,楚无瑕入宫之日,只怕就是司马曜毙命之时。 刘裕无力干涉,她则是没兴趣这样做。因此,她选择了袖手旁观。这是她的想法和做法。至于刘裕,看待问题的角度显然和她不同。 他一听就明白,此事有弊有利。好处无非是曼妙夫人失去影响力,任青媞的势力进一步缩水。坏处的严重程度,却要远远超过好处。 倘若楚无瑕有本事操纵司马曜,使其惟命是从,乃至把弥勒教当作国教,竺法庆当作国师,他将迎来灭顶之灾。在这一点上,他和任青媞竟是祸福与共。 初始的惊讶过去,他忽然想起,苏夜曾多次表露对付竺法庆的心意。谢玄、燕飞、江文清三人,均从侧面证实了这件事。事态远未到最坏的地步,究竟如何发展,还要看双方争夺天地双佩的结果。 这个想法令他一阵轻松。但他必须考虑苏夜落败过后,竺法庆气焰更盛,亲自抵达边荒,对付集内群雄的最坏局面。他也必须警告任青媞,让她想办法阻止楚无瑕,尽可能地抵挡弥勒教的南下之势。 他无法像信任谢玄那样,信任对面这个奇怪的小姑娘。由于事关重大,他双眉时而皱起,时而松开,看起来简直有点滑稽。他想了好一会儿,方问道:“你有多少把握?” 苏夜耸肩道:“没打过怎么知道?你放心吧,就算我输了,不还有燕飞吗?轮不到你和竺法庆单打独斗。你还有什么心事,也可以告诉我。我乐意帮人解决问题。” 刘裕无视了她语气中的自信,也不想迎合她的话,一起开个玩笑。他移开目光,移向不远处的窗户,看着窗外景致,居然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才缓缓道:“幸好你没把曼妙和楚无瑕之事告知玄帅。” 第四百八十三章 刘裕肚子里的苦水,如同日夜奔流的江水, 怎么倒都倒不完。幸好他从不怨天尤人, 能承受最重大的打击, 也能迅速恢复正常,才免去他朋友变成情感树洞的命运。 他的生活可以分成两部分, 一是职场,一是情场。最近,他在职场上很不走运, 被上司忌惮而非欣赏, 找不到出头机会, 而感情方面更是一塌糊涂,就像走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小巷里, 上下左右四面八方, 全是一片长夜般的黑暗。 北府兵、弥勒教、司马道子、孙恩和桓玄, 仅是他肩头压力的一部分。 当日, 他伤重不支,倒地昏迷, 被王恭之女王淡真所救。事后两人一见钟情, 陷入秘密热恋。不幸的是, 王恭为了应付司马道子, 想把王淡真许配给荆州刺史殷仲堪的儿子, 顺便拉近和桓玄一方的关系。 王淡真讨厌政治婚姻,更不喜欢高门的腐朽风气,遂向刘裕求救。刘裕一时冲动, 试图带她私奔到边荒,却在见面当夜,被谢玄临时截住。 谢玄安抚了他,说出心中的殷切期盼,为他详细剖析利害,使他逐渐恢复理智,以大局为重,答应暂时放弃王淡真,解救南方即将出现的无边乱局。 幸好,谢玄理解他的苦楚,并未要求他们不顾一切地牺牲。他亲自出面,警告王恭,暂缓他与殷家联姻的计划,所以王淡真既未订婚,也没出嫁,仍然可能和刘裕结成姻缘。 但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否则刘裕也不需要携美私奔了。高门寒门差别之大,好比苏夜和温柔的武功差距,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形成一道无可弥合的裂隙。 刘裕其实出身于破落士族,并非真正的寒微门第。可惜在建康高门看来,两者之间并无差别。即使他当上北府兵大统领,率军荡平四海,权倾朝野,仍无资格跻身世家大族,不可能同他们缔结婚姻。何况他以北府兵副将之身,觊觎王谢两家的娇贵美女,简直是罪无可恕,会被当成对诸多名门的亵渎,引发巨大风波。 这是积重难返的偏见,更是南晋各种矛盾的根源。刘裕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力在短时间内扭转现状。 当然,每种风气都存在例外。这个难题的例外,叫作“登基为帝”。天子宝座至高无上,足以令最势利的人刮目相看。他想留住王淡真,光明正大地娶她为妻,就要完成这桩不现实的任务。 谢玄给了他信心,却没给他指出通往成功的坦途。现在他自身难保,处境艰难,连任青媞都敢来威胁他。皇帝两字,真是从何提起。他只得耐心等待,见招拆招,尽力挣扎出一条生路,以免辜负了谢玄和王淡真的期待。 这些苦恼淹没了他的心灵。他忙碌时还好,一旦闲下来,立刻感受到说不尽的焦灼和痛苦。他想找人谈一谈王淡真,又怕秘密泄露出去,给自己带来滔天大祸。 苏夜显然不会多嘴,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但这毕竟是私密之事,很难随意说出口。她和他的关系,尚未达到让他托付机密的地步。于是他赶紧改口,换了个话题,想把内心的纷乱情绪掩盖过去。 感激云云,既是托词,亦是他真心实意的想法。他答应与任青媞合作,各取所需,自始至终瞒着谢玄,因为谢玄极有可能接受不了,立刻展开行动,把曼妙夫人赶出后宫。他衡量利弊后,不得已而为之,也因此产生极深的愧疚之情。 结果,江凌虚竟知道楚无瑕的动向,转告给苏夜,差点泄露天机。苏夜当初避而不谈,仅是觉得没必要多谈。横竖她决定和弥勒教为敌,何苦让谢玄多添心事。直到此时,她才得知任青媞再度搭上了主角团队,而刘裕准备借曼妙之力,改善在北府兵内的境况。她回想起来,也不由替他庆幸。 她一边回答,一边猜测他到底在头疼什么,为何不肯痛快说出来。可她再聪明,也想不到他心里纠结不清的,居然是感情问题。如果他把心一横,向她诉说这个烦恼,那她肯定会帮忙。怎奈他顾虑太多,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放弃了。 与此同时,苏夜也有所隐瞒,并没把每件事都开诚布公,尤其避开了和他利害攸关的部分。他做梦都想不到,她到边荒集找江文清时,已经达成了一个协议。 江海流之死,下手者是聂天还,幕后主谋则是桓玄。这两人结盟过后,堪称气势如虹,与建康的司马道子形成对峙之势。谢玄本人都说,他一死,桓玄必定起兵造反,完成桓温的野心。 桓玄气势正盛,即将达到巅峰。刘裕朝不保夕,在刘牢之的怀疑眼光下勉强求存。双方对比十分鲜明,几乎失去了比较的意义。江文清固然看好刘裕,支持刘裕,却明白这是一条坎坷崎岖的复仇路,随时可能失败。 苏夜看准她的心思,再次乘隙而入,提出了诱人条件。 她将不求回报,帮江文清杀死聂天还。此外,她还愿意前去暗杀桓玄。作为报酬,江文清得效仿沈落雁,为她工作几年。 普通人作出类似承诺,很容易被看成异想天开,但苏夜并非普通人。谢玄相信她能杀死竺法庆,江文清亦相信聂天还绝非她的对手。 问题不在聂天还,而在桓玄。江文清起初不以为然,心想自己不能把大江帮交给刘裕。但短短几分钟后,她忽地怦然心动,仔细思索起这件事的可行性。 在谢玄和桓玄之间,大多数人都更看好前者。这也是桓玄的心结之一,到谢玄逝世,才意犹未尽地消失。 人人皆如此,江文清也不能免俗。然而,刘裕可不是谢玄。论出身、论武功、论家世背景,他都不能和桓玄相提并论。桓玄肯定听过他的名字,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曾在淝水之战和边荒之战里发挥作用,却不会认真看待他。 桓玄认定的同级对手,是孙恩、司马道子,也是竺法庆、慕容垂。有识之士均认为,下一任皇帝将从这些人里脱颖而出。 江文清反复比较、想象,苦思冥想许久,依旧犹豫不决。 她、刘裕、燕飞、屠奉三等人,曾经患难与共,并肩作战。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对刘裕很有好感。刘裕统领荒人,成功收复边荒集,更令她欢欣惊讶,觉得谢玄选对了继承人。 但她扪心自问,自认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去投奔谢玄,因而有机会接触刘裕。若她有更好的选择,恐怕不会这么做,也无从建立眼下的亲密关系。 她真心希望刘裕破除万难,青云直上,一洗南晋朝廷积压多年的颓势,顺带诛杀桓、聂两人,为江海流报仇。在同一时间,她又发觉前路漫漫,桓玄像座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遥遥横在远方。刘裕能否成功,和刘裕能否当皇帝,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她想了足足三四天,才和沈落雁似的,用狐疑的目光审视苏夜,有所保留地答应了她的提议。 苏夜当真杀死桓玄的话,不仅可以告慰江海流的在天之灵,也可以替刘裕除去将来的强敌。在名门望族当中,桓玄乃是还活着的、最为出类拔萃的成员。尽管在王谢两族看来,桓家底蕴不足,差出一筹,却也差强人意,至少属于侨寓世族,会关注并保护建康高门的利益。 有他在,刘裕想博取高门的认同,便会极端困难。 简而言之,桓玄死去,等同于苏夜帮了刘裕一个大忙。这个优势颇为重要,能够弥补刘裕失去她的不足。无论他日后是成为新皇,还是折戟沉沙,她都有过贡献。 此时,她打算静观其变,继续驻守边荒,等桓玄真的死了,再把内情告知刘裕,向他解释这桩交易。这样一来,她既报了父仇,也对他有了交待,不至于心中含愧。 江文清两相为难,一会儿考虑刘裕,一会儿考虑大江帮,一会儿又以边荒为重,喜爱荒人崇尚自由的观念,做好阻挡弥勒教大军的准备。相比之下,苏夜缺乏基本的责任心,保票打了一万张,面对任何疑问,都用“你放心”敷衍过去。 她迄今以为,这个副本还有很长时间,说不定可以看到刘裕登基的场面。在她眼里,江文清的顾虑只是白担心。等刘裕做了皇帝,想必不会在意区区一个大江帮,反倒愿意把这支水师掌握在自己手里。 江文清一点头,她就把注意力放回了弥勒教。三佩有互相感应的功效,那么竺法庆出关后,她起码有八成把握,在他逼近边荒前拦住他。 若非她被瞬息万变的发展吓怕了,她本应再度北上,通过江凌虚布下的暗桩眼线,监视竺法庆和尼惠晖的行踪。如今,她只好留在边荒一带,耐心等待这位再世弥勒。 第四百八十四章 淮月楼,江湖地。 李淑庄照常坐在望淮亭里, 凝望亭外的秦淮河, 静静倾听游船、画舫传出的丝竹管弦声。今夜风很大, 也很凉,却无力削减游人寻欢作乐的兴致。 风吹动她的衣袍, 一路卷出园林,将河水不断掀起,形成波浪和急流。她内心思绪如潮, 心境起伏十分剧烈。秦淮河温柔的波涛, 已形容不了她的真实想法。她现在更像钱塘江涨潮时分, 卷起如雪白沫、不住击打江岸的滚滚怒潮。 她不应如此,因为她是魔门宗主之一, 不能胆怯软弱, 亦不能愤恨激动。何况, 当她心情不好, 自我怀疑时,便服用丹药, 让它们发挥作用, 忘记所有烦心事。她知道自己沉溺丹道, 极易引火烧身, 变成药物的奴隶, 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无奈的是,丹药固然灵验,却不是次次都能为她解忧。药效终有过去的时候, 她也会重新清醒。原本存在的众多烦恼,往往不肯走开,反倒愈演愈烈,涌到她眼前,逼她作出决策。她看待烦恼,如同看待旧屋子里,四散飞舞的灰尘和蛛丝。它们围绕在她鬓边,无所不在,如影随形。无论她怎么打扫,都挥之不去。 她在想乾归,又从乾归想到桓玄,总而言之,是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反复掂量。 乾归风尘仆仆,如约而至。他抵达江陵的第一天,便找上了桓玄,向他自报家门,表达出投靠的意思。他是新近崛起的青年高手,实力自然不用多说,名气也相当响亮。桓玄一听他的姓名,心中十分高兴,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 按理说,从此以后,乾归将取代匡士谋的暗桩位置,专心致志辅佐桓玄,并把各项情报送出大司马府。魔门亦将再度掌握主动权,观察桓玄的一举一动。 但谁都没想到,乾、桓两人会面后不久,突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故。 桓玄侃侃而谈时,似是一时兴起,想给乾归一个下马威,使他产生敬畏之心,所以他们促膝谈到最后,他陡然提升功力,造成泰山压顶般的强大压迫感,展示因先天真气而生的精神压力。运功之时,他双眼瞳孔处隐现一圈紫芒,身躯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寒气,颇有凌厉邪异的感觉。 这是上位者常见的做法,以免下属轻视自己,一转头便欺上瞒下,生出不臣之心。那时候,寒气步步进逼,毫不保留地展现威势,立即激起乾归护体真气的流动。他周身亦透出阴寒气息,满脸均是惊讶神色,却跪坐在地,一动不动,双眼紧盯桓玄,仿佛挨了一记雷劈,忘记动弹似的。 桓玄见状,不由面露微笑,对他的反应更为满意,自以为武功进益极大,连巴蜀第一剑客都要当场拜服。 这个想法并不算错。他天生聪明,又勤于练功,武学修为比起过去,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现在他若与聂天还等人对敌,胜败乃是五五之数,已不会轻易落于下风。 然而,乾归愕然瞪视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绝非出于敬服或惧怕,仅是纯粹的惊讶。 用较为简单的话说,他是彻底惊呆了。桓玄却自视过高,始终从另一角度理解,全然看不透他的心事。 乾归在魔门之中,地位虽不如各派各道的宗主,却也不是常人可比。桓玄提气运功,眼露紫芒,导致他看出《天魔策》的影子,在一瞬间心荡神驰。 魔门武学五花八门,驳杂繁多,均源于这本源远流长的秘典。各分支自行演绎变化,发展出不同的奇功异术,却无法脱离本来面目。换句话说,魔门中人修炼了魔功,即使事先不知彼此身份,动手之后,也极有可能从招式内功中察觉不对,及时收手,喝问对方是谁。 桓玄出身名门,自幼成长于钟鸣鼎食之家,和魔门绝无半点关系。乾归受命前来,承担这么重要的任务,当然把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因此,他大肆展露魔功,乾归生出微妙感应,心里立刻惊疑不定,甚至到了目瞪口呆的地步,已经忘记什么叫作定力。 他有成百上千个想法,从最坏的想到最好的,偏偏想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桓玄知晓了魔门的存在,心怀恶意,故意吓人一跳,当面挑破这桩惊天秘密,那倒还容易解决。奇怪的是,现实恰好相反。他对魔门似乎一无所知,也无意为难乾归,试探后感到满意,遂收回真气,好言好语地抚慰他了一番,又问了问巴蜀豪族的详细情况,便叫他退下休息了。 当晚,乾归在夜深人静时,避开大司马府里的人,准备采用魔门的隐秘手法,传出这份不可告人的情报。此事超出了他的能力,使他必须向人求助,才可能得到正确答案。 他的首选,显然是永远成竹在胸的魔门圣君。怎奈圣君神龙见首不见尾,时常游走南北两地,关注每一处的局势变化。乾归发觉桓玄有异时,他人正在北方,查看慕容垂、姚苌、拓跋珪等人的战况,很难及时联系到他。 圣君不在,而谯纵远在巴蜀,同样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乾归半是无奈,半是心急,便选了一条捷径,转向身在建康,终日与高门大族来往的李淑庄。他在信中委婉地问道,她知不知道魔门选定的未来君主,好像本来就是魔门中人?如果她不知情,便请她尽快联络圣君。 李淑庄一看信笺内容,也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即使乾归没提醒她,她也不会耽误时间。她一面送信回江陵,告诉乾归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一面传讯向北,寻找圣君,问他应该如何应对。 她和乾归功力有异,地位有别,却都万分惊诧,心底充满了疑问。只要事关《天魔策》,就不可能是小事,而这种意外发生在桓玄身上,更是糟糕至极,说不定会打乱将来的计划。他们等待期间,还不停自我回溯,试图找出哪里不对。 令人欣慰的是,圣君的反应并未好上多少。 他收信当日,干脆利落地动身返回南方,同时派出魔门古往今来,隐蔽藏匿功夫最为可怕,行踪最为神秘的“鬼影”,前往大司马府,贴身监视桓玄。 桓玄练功练刀的时候,鬼影可以在旁窥伺,亲眼看看他习练的武功。他本人则先来建康,与李淑庄会合。两人一同在江湖地等候鬼影,获取最为详尽可靠的回馈。 李淑庄心知肚明,如果可能的话,圣君肯定不愿意更多人得知此事,宁愿将它保留在他和乾归两人之间。 桓玄修习魔功,并非天崩地裂的骇人大事。他们真正忧虑的,是武功背后隐藏的诸多疑问。他的功法是从何处取得?为何匡士谋效忠他那么久,从未提过他和魔门有着联系?难道匡士谋死后,乾归投奔之前,他曾和魔门中人打过交道?那人又会是谁? 事情棘手之处在于,他们想的越细致,涌出的疑惑就越多,成为一个无比庞大的谜团。即便是李淑庄,也免不了胡思乱想,最终担忧不已。 像他们这种人,已不太害怕武功超卓的敌人,只怕局面脱离控制,或者横生枝节。毕竟魔门潜伏多年,总算等到眼前的好机会,没有人愿意再次失败。 她这么想,圣君也差不多。不过,由于事出突然,乾归送信给她,想通过她打探桓玄,圣君当然毫无办法。他只能选择最坦诚的态度,到她这儿来,和她探讨商量,以便获取她的支持。 李淑庄本身擅长玩弄权术,一想便知他的用意。但她既不觉得荣幸,也不认为这么做很可笑,她只是忧心忡忡,迷惑不解,一心想要解决问题。至于负责解决的人是谁,功劳算在谁头上,她已完全不在意。 就在此时,她倏地心有所感,缓缓站起,转身背对秦淮河。她的眼睛就像明月,目光混在月光里面,照向现身于不远处的访客。 那人是个身穿白色衣袍的男子,看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他身量高颀,容貌英俊奇伟,周身透出一股邪异之气。他悄然而至,即使身着白袍,也可做到来无影,去无踪。他身法在她本人及陈公公之上,武功更是超过了他们,达到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界。 他幽灵般出现,比影子还不为人知,却不是李淑庄佩服并相信的鬼影,而是一个地位更加重要的人物。 他就是魔门圣君慕清流。 李淑庄见过他很多次,每一次都体会到他的不可捉摸,生出敬重惧怕之心。但敬重之余,她又不由自主,对他产生相当浓烈的好感。事实上,慕清流的确极具魅力,容易让人折腰,否则也无法成为这一代的魔门领袖,在幕后指使魔门各大宗主耐心合作,共同完成长久以来的首要目标。 他一到江湖地,她心口的沉重感觉便减轻些许。这并不是说,她喜欢依靠他,把所有难题交给他处理。但在任何时候,见到一位可以信任的同伴,都是值得庆幸的事。 慕清流神态悠闲,向她微微一笑,淡然道:“数月不见,淑庄风采更胜以往” 李淑庄脸上亦浮现笑容,叹了口气道:“圣君有鬼影的消息吗?” 慕清流不待她开口招呼,便自发走向望淮亭,用欣赏的眼神看了看秦淮河水,这才安然入座,答道:“鬼影从不出错,更不会爽约。淑庄休要心急,再过一刻钟,他就要到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鬼影出现之时,场面与李淑庄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没有人听过他的真实姓名, 似乎从他踏足江湖的第一天开始, 他的名字就叫鬼影。他是魔门的执法者, 专门负责四处打探情报,以及追杀叛门之人, 维护魔门“圣规”。有时候,外人在因缘际会之下,听说了魔门内情, 鬼影也会在方便时杀人灭口, 让魔门保持隐匿状态。 李淑庄不太喜欢他, 因为他是个奇怪的人。 他天生残疾,心性异于常人, 一心修炼《天魔策》中的“刑遁术”。顾名思义, 刑遁术包括酷刑逼供的手段, 也包括逃遁的方术。 对常人而言, 遁术仅是武学中的旁门左道,是临阵逃命用的小手段, 远远比不上正统内家心法。然而, 鬼影排除万难, 一心向前突破, 把它练到了神鬼莫测的境界。他行动期间, 可以随意改变体型和气质,毛孔完全闭住,不会发出能被鼻子闻到的气味, 堪称世间最可怕、最高明神妙的探子。 如果只是这样,魔门中人将乐观其成,利用他的力量办事。可他遁术大成后,竟没告诉别人,悄悄撕毁了专讲遁术的章节部分,导致这套神秘的心法就此失传,《天魔策》自此有了无法弥补的缺憾。 每个人都愤怒至极,认为其罪当诛,却因无法杀死他,又承认他对魔门极为忠诚,纷纷扬扬地闹了一阵,也就平息下去,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终日着黑色紧身衣,用黑巾蒙面,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对眼睛,用一把形状奇怪的锋利弯刀。他的刀法亦是精微奇异,在魔门里能排到前十名。可惜,普通对手甚至察觉不了他,又怎有机会领教他的刀法? 慕清流轻功固然高明,却还有迹可循。鬼影则是实际意义上的来无影,去无踪。 别说他蓄意隐藏行迹,在阴暗之处活动,就算被人围困于战阵中央,只要出现一个细微破绽,他便能抓住机会,挤出空隙,远离人群安然逃逸。另外,先天高手日常倚重的气机牵引,对他也毫无作用。他一旦逃离视线范围,别人便无法感应到他,会瞬间失去他的行踪。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撕毁魔门至高无上的秘典后,依然自行其是,没事人般来来去去,直到同门无可奈何地放弃为止。 慕清流倒是猜出他的苦心,认为刑遁术很可能是种邪恶的武学,会给人带来灾难,所以鬼影毅然撕毁它,全是出于对魔门的关心爱护。他不计较他毁书之事,继续重用他,让他了解每一件门内机密,也得到了充足的回报。 大约一刻钟过去,如慕清流所言,江湖地的园林当中,一道黑影霍然浮现,迅如雷电地直奔望淮亭。 在他现身之初,李淑庄便因慕清流望向她身后虚空,亦转过身去,看到了他。她的眼力当然不能说差,却在注视鬼影飞奔、飘移、疾掠时,产生了恍恍惚惚的怪异感觉。 即便在平地奔行,鬼影的身影亦很难捕捉。倘若对方不会武功,那他可以大摇大摆地来,堂而皇之地去,他们压根不知他曾从自己身边经过。而武功较差者,也只能发现一阵可疑的微风,绝对不会相信有人擦身而过。 江湖地林木茂盛,到处都是树木花草,假山奇石。鬼影走到阴影密布的地方,就马上和黑暗融为一体,要仔细去看,才能看得出来。他每次脱离暗影,都像影子挤出的一个人形,既奇异巧妙,又令人忍不住心里发寒。 李淑庄眼睁睁看着他接近,一句话都没说。 她有点疲惫,不想多作交谈,也因为慕清流就在旁边,无需她开口说话。况且,鬼影又聋又哑,需要用读唇来“阅读”他人说的话语,用写字和手势表达自己的意思,就像今夜这样。 慕清流不动声色,待鬼影掠进小亭,在旁坐下,才伸出修长的手掌,同时问了一个问题。鬼影并不犹豫,举起右手,开始用手指在他掌心写字,无声无息地回答了他。 慕清流问的问题,当然俗不可耐。他问道:“怎么样?” 李淑庄冷眼瞥视鬼影的动作,目光跟随他指尖移动。她用不着慕清流代为传话,随便看一眼,便可看出鬼影写的是哪一个字。但是,鬼影写字速度越来越快,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神情越来越凝重。 鬼影给出的答案很简单,也很明白,“不错,他确实在修炼天魔策。” 李、慕两人眼神齐齐一凝,呼吸亦略有停顿。鬼影却不顾他们的异常,往下写道:“他手头有一本书,封皮上写有‘天魔策’三个大字。我从窗外远远望见,却因不敢太过接近,无法读到书中文字。我只看见了天魔策,不清楚它从何而来。他每次练功,都遣开身边护卫侍女,关门闭户,严密提防外人接近,也从没说过一个字,一句话。” 乾归的感觉竟然不是错觉,这件事竟是真的! 李淑庄每读一句话,就想叹一口气。尽管她早有心理准备,仍抹消不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此时鬼影亲自证实,证明了桓玄坐拥《天魔策》的事实,她脸容不禁微微泛白,秀眉紧蹙,一边心念电转,一边抬眼望向慕清流。 慕清流悠闲自得的神色也消失了。他脸容绷紧,双眉却未皱起,仍然直飞入鬓,看上去异常冷酷镇定。他的惊讶绝不下于李淑庄,失望之情犹有过之,只是不肯表露在外而已。现在的他,正在竭力思索,思考桓玄和《天魔策》结合到一起,是否会有非常糟糕的发展。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他知道本门的事吗?” 鬼影早已备好答案,再度抬手写道:“我觉得他不知道。至少在我监视他的几天几夜里,没看出他针对圣门的打算。” 李淑庄下意识移开视线,发觉附近寂无人声,唯有风吹树梢的声音,而自己身体僵硬,一看便知心中有鬼。但她心中当然有鬼,面前还有一个鬼影,想自然一些都做不到。她从不喜欢多话,事到如今,却不能不问,蹙眉道:“你……那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她语气颇为犹豫,折射出内心的动摇与疑惑。慕清流一动不动,鬼影却看了她一眼,继续在慕清流掌中写道:“我想不出。” 不仅他想不出,世上除了苏夜之外的人,全都破解不了这个谜题。 魔门内部奇人辈出,大部分聚集在以汉人为主的南方,北方则以弥勒教为中心。慕清流、李淑庄等人已不用多说,连北府兵和王府之内,都有魔门提前布置的奸细。魔门宗主之间,长久以来同气连枝,虽说不上什么生死与共的情谊,却都做到了尽己所能,齐心协力地准备推翻晋室。 假如说,这些人里面,居然存在一个把《天魔策》暗中交给桓玄,与外人互通声气的叛徒,李淑庄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她明白这个事实,慕清流也明白。因此,他很快就抛开对谯纵或其他人的怀疑,想起了门中特立独行的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是出身大漠秘族的向雨田,一个是他的师父,魔门上一代最为出色的宗师墨夷明。 墨夷明在北方扶持汉人政权,最终宣告失败,不得已逃入大漠。如今他已经过世,死前似乎留下了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并非向雨田,向雨田只是他收的徒弟。师徒两人一脉相传,均视规矩于无物,虽未作出背叛魔门的事,却一向我行我素,不肯为魔门誓死效命,更不会对他慕清流唯命是从。 魔门成员虽多,有资格接触《天魔策》的人却屈指可数,愿意和桓玄暗通消息的,简直是一个都没有。最大的嫌疑人,明显只剩向雨田。但向雨田为人古怪而洒脱,不甚关心天下大势,根本不会这么多事。 也就是说,慕清流排查了好一阵子,结论是不存在任何嫌犯。他了解的每一个魔门同道,都不可能,亦没必要这样做。他真想知道的话,也许得去问桓玄本人。不过,魔门向来见不得光。一旦有人去问桓玄,就等于自行曝露秘密,引起南方佛门、建康高门的怀疑,最终得不偿失。 他沉吟良久,仍觉举棋不定,一抬头迎上对面的两双眼睛,苦笑道:“我要到江陵走一趟。” 李淑庄并不奇怪,只问道:“你想去看一看,还是有其他打算?” 鬼影见她发问,亦用字迹问道:“还需要继续监视吗?” 慕清流颔首,缓缓道:“你就留在江陵,不要去其他地方,到我给你下一个任务为止。我真希望能给你们一个明白的回答,可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我会想办法把天魔策夺回来,不让它留在外人手中,也许我会任其发展,看桓玄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鬼影双眼蓦地一亮,飞快写道:“不必杀他吗?” 慕清流摇头道:“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候选人,焉能如此浪费?你们暂且顾好手上的事,运气好的话,再监视一段时间,便可发现桓玄的故事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慕清流、李淑庄、鬼影三人齐聚江湖地,商量桓玄一事的第二天, 魔门另一位霸主竺法庆, 正在中原大地上飞驰。 他是个令人一见难忘的人物, 外表酷似庙堂里的弥勒佛像。他身体又矮又胖,长着个鼓鼓的大肚子, 脖子很短,脑袋却很大,看上去滑稽而慈祥。但是, 一旦他目露凶光, 这样的外表便会迅速消失。 他绝不是慈悲为怀的佛祖, 就算是佛,也是邪佛、恶佛, 和真正的佛陀没什么关系。 凭着这副法相, 他骗人说自己是“弥勒转世”, 配合神功妙法, 竟也能取信于人,收集到多达数万的信众。公平地说, 他对待教内的自己人倒还不错, 并无太多欺压折辱之事, 只要他们听话, 就足够了。但他对教外之人, 实在是不择手段,冷酷无情,绝不把他们当人看。 统领天师道的孙恩、徐道覆师徒, 也制定出相同的战略。但孙恩能够成事,还要多谢侨寓世族对本土世族的打压,使晋室尽失民心,本地豪族群起反抗司马皇朝。竺法庆身上的宗教意味更浓,也更像邪教教主,致使谢安别无选择,数次警告刘裕和燕飞,把弥勒教列为危害最大、最深广的可怖敌人。 谢安、谢玄先后去世,司马道子在建康再无对手。竺法庆于此时出关南下,正是恰如其分,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 他心情很好,好到了极点。在天地双佩的协助下,他已练成十住大乘功的最后一层,跃升为北方第一人。 无论是江凌虚,还是慕容垂,均没被他放在眼里。他遍数世间高人,发现自己还看得起的对手,竟只剩孙恩一人。与此同时,孙恩看待他也是一样。两人彼此惺惺相惜,又怨仇难解,自认此生必有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战,端看何时开战比较方便。 他离开弥勒山前,尼惠晖亲自率领弥勒教众,袭击太乙观,彻底毁掉了太乙教的道场。江凌虚敌不过尼惠晖,负伤逃走,宣告了太乙教的一败涂地,以后再也没有翻身机会。此战过后,尼惠晖前往丹房,搜索前朝葛洪留下的“丹劫”,却一无所获,最后更是跟丢了安世清和燕飞,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还好,竺法庆并不真正在意丹劫。他吃到了天地双佩的甜头,从此心心念念,只想找到心佩。尼惠晖攻打太乙教,无非是为他南下铺路,防止两人远离洛阳后,江凌虚趁虚而入,毁掉弥勒教的基业。只有江凌虚身亡,他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地在南方作乱,避开与慕容垂的正面冲突。 事情发展相当顺利,一切均按计划进行。这样一来,他心情怎能不好? 要说挫折,他自然也有。他的大弟子赫连勃勃,已意外死在神秘的小姑娘手里;二弟子王国宝志大才疏,一心想在谢安面前证明自己,为此竟不惜投靠谢安的政敌。他还在死关里时,收到了司马道子的快马传书,让他尽早帮忙解决那个女孩,以免她到处冒头现身,闹得人心惶惶。 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可他同样不在乎。在他心里,只有玉佩、孙恩和未来的霸业是重要的,余子皆不足道。 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信心膨胀成一个气球,扯着他不断向前狂奔。在这一刻,他简直是天地的化身,宇宙的主宰者,充分享受着睥睨天下的爽快感觉,甚至不想停步休息。 他很珍惜这段时间,因为时光马上就会过去,强迫他返回人世间的众多争斗里。他的为人和外表南辕北辙,表面粗鲁、憨厚,似乎没有多少心机,其实智谋过人,阴狠刻毒,自出道以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儿,尚未吃过大亏。 他认为,有了他和尼惠晖两人,外加司马元显、王国宝的水军协助,边荒集会是他们唾手可得的猎物。但他绝不会因此放松警惕,反而会自曝其短,让人小看他,落得一个后悔莫及的结局。 现在,他没有再想边荒集,甚至没去想安玉晴携带的心佩,甚至安玉晴的倾城绝色。他正在亲身追杀江凌虚,就像追捕老鼠的猫儿,明明可以尽快追到,偏要追追逃逃,把对手逼入绝境,尝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滋味,才肯痛下杀手。 太乙观被连根拔起后,教众四散逃亡。相当多的一批人逃入边荒,进入荒野中废弃的村落,昼伏夜出,躲避弥勒教的探子。 江凌虚在北方找不到存身之地,也来了边荒集。但他运气不好,终是未能逃过竺法庆的搜捕,在村中再度受到弥勒教的袭击。他眼见手下寡不敌众,被屠杀殆尽,只能无可奈何地逃走,一直逃到泗水附近,连绵不绝的一片树林。 这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的任务。竺法庆再清楚不过,也就抛弃了素日的小心谨慎,尽显他天性中的残忍。 他仍然计划的完美无瑕。江凌虚一死,他便去和尼惠晖会合,潜入边荒,用里应外合之计,令边荒再一次失陷。弥勒军进驻边荒,掌握大局,他才会应司马道子之请,东去建康,在接触司马曜的同时,找机会为赫连勃勃报仇。 他绝不着急,他打算一个一个来。他既沉得住气,也有能力发动狂风暴雨般的进攻。在他看来,南方将是他的天下。至于桓玄和荆州军,仅是魔门的一个后备选择。桓玄要么当他的部属,要么当他死去的敌人,再没有第三个选择。 他身披黄色袈裟,江凌虚则是一身白色道袍。两人一黄一白,在苍茫的荒野中十分显眼。等他们进入树林,林立的树干遮掩了身影,导致视线受到遮蔽,看东西没有那么通透辽远。 但是,他的视力并未受到影响。他越追越近,眼中闪动着极度残酷的兴奋光芒,眼见就要一拳击出,却在刹那间脸色微变,握紧的右手倏地放松,竟伸手去摸了摸胸口位置。 他袈裟底下,藏着用丝线系在颈上的天佩。他和尼惠晖各持一块玉佩,尽量扩大搜索范围,准备以最快速度找到安玉晴。 到了这时,他们仍不知心佩已被任青媞骗走,被她塞给刘裕,现在又辗转到了苏夜手里。他只知道,尼惠晖仍和弥勒教四大护法在一起,并不在这一带。天佩倘若有所感应,感应到的必定是心佩。 三佩平时冰冷坚硬,似乎毫无灵气。持有者必须对它们有一定了解,才能用它们搜索其他部分。相反的,他也可以随时切断玉佩的感应,把敌人诱引到特定位置,再把自己完美隐藏起来。如果没有这个本事,持佩之人就会像旷野明灯般显眼,只配做被他杀死的手下冤魂。 此时,天佩开始发热,而且热度攀升极快,转眼间,便从冰冷变为滚烫,散发出灼人的热力。寻常感应,并不足以拦住竺法庆的步伐,但这绝非寻常情况。 发热速度与玉佩靠近的速度息息相关。它热到这个地步,只能说,另一块玉佩正以惊人高速逼近他。 有这么一瞬间,他真以为那人是尼惠晖。除了尼惠晖,他再想不到附近有哪个高手,能够施展出如此可怕的轻功。 远方白影不断闪动,很快就没了踪影。江凌虚见他停步,赶紧趁机逃向远方,无意留下观察事态发展。偌大一个密林里,不过七八秒钟,便只剩竺法庆一人。他亦无心理会江凌虚,望向林外方向,心中颇为诧异,心想来的难道是安世清本人? 即使安世清亲至,他也不可能惧怕,顶多从生擒安玉晴,转为谋杀安世清而已。他见四下无人,索性把天佩拽了出来,仔细看了几眼。但观察玉佩之时,他眼前忽然一阵模糊。 不知何时,他前方多出了一个异常矮小的人影。 第四百八十七章 在幽深阴暗的树林里,这个身影尤为形迹可疑。 竺法庆知道, 自己总会见到她, 却没想到时机来得这么快。他一出关, 便动身追杀江凌虚,一直追到这附近, 尚无机会进入边荒集。正因如此,他看见她的同一时间,一个绝对不该出现的想法冒了出来。 他莫名其妙地想, 也许一切会到此为止, 也许他的未来就止步于这片密林, 也许他不能目睹边荒和荒人的真面目,也许……他不该离开尼惠晖及四大金刚。 普通人泄气, 是面对挫折时的正常反应。他泄气, 则是异乎寻常的糟糕表现。况且, 这种感受源于直觉, 地位十分重要,不输给深思熟虑后的决策。他一直重视直觉, 越到紧急关头, 便越信任它。不幸的是, 它有时也会造成负面影响。 双方见面之前, 他对苏夜的了解, 远远少于苏夜对他。这并不是说他狂妄自大,一味轻敌好胜,到了不知自己斤两的地步, 而是缺乏重视她的理由。 弥勒教固然神通广大,却受南北分界的限制,不是事事皆知。从他们的角度看,苏夜干出的“大事”仅有两件。其一是从后方暗算,杀死了赫连勃勃。其二是突袭车队,把司马道子吓的魂飞魄散。 赫连勃勃死时,警戒心最多是平时的一半,不但心猿意马,双手还放在裤带上。司马道子剑术乏善可陈,只能胜过普通好手,应该还比不上赫连勃勃。若非竺法庆需要一个跳板,主动寻找能够合作的人物,根本不会正眼看待这位皇族第一高手。 由此可见,行凶者武功不必多么高超,便可得到相似的战绩。竺法庆武功有多强悍,眼光就有多卓越。他自然可以看明白,想清楚,不会惊慌失措,以为弥勒教从此大难临头。事情发生过后,他接到情报,顶多私下里与亲信谈谈,惊讶一下行凶者的年纪,就去思考更重要的事情去了。 他并未彻底忘记她,已经把她列为潜在威胁。可惜他始终认为,她修为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司马道子送来的信件当中,说不定存在夸大之处,借故催他尽早南下。 他作如是想,尼惠晖也差不多。两人均不喜欢大惊小怪,更讨厌缺乏实证就凭空猜想,遂按照原来的计划,依旧全力针对边荒集。至于苏夜,仅是附带目标之一。 此时他追着追着,忽然碰上了这条支线。这当然是件好事。他可以抓住她,也可以杀死她,反正都对得起赫连勃勃。但见面之初,两人交换了第一个眼神,他便赫然发觉,无论是司马道子,还是潜入边荒汉帮当卧底的三弟子胡沛,均未夸大其词。 他们形容苏夜时,差点比得上形容孙恩,就差把她列到外九品高手榜上,插在孙恩和聂天还之间了。眼下他总算明白,那些言词并非过誉,倒是有点不够精准。他实力远胜他们,也更能看出她的可怕之处。 她竟是个他无法看透的人。 他方才跟在江凌虚身后,仿佛修罗殿里走出的索命邪佛。有了他,整片树林都呈现出令人心悸的气氛,完全没有朝阳初升,大地回暖的明亮感觉。 现在,这种气氛已经不见了。他的态度也瞬间变化,从狂烈飞扬变为严峻凝重。轻敌、自大、狂妄等无用情绪,被他当场抛开。他静静站在那里,身披黄色袈裟,敦实的像一座黄色的山峦。 而他对面的苏夜,就像……就像是苏夜本人那样。 竺法庆个子矮,她却更矮。他正好挡在她前面,却挡不住她明亮的目光。她往江凌虚逃走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一笑,笑道:“大活弥勒竺法庆?” 这道视线投出去,似乎拐了个弯,灵活地绕过竺法庆肥胖的身体,又绕回他正后方。 天空逐渐亮了起来,远方隐有炊烟出没。那地方正是边荒集,也是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地。不知为何,他一下子忘记了它。他双眼看见的东西,心里生出的感触,均只关联着面前的小小人影。 如果可能的话,他不愿和她为敌。不过,她面带微笑的同时,其实来意不善。他若是邪佛,她便是小鬼。邪佛恢复了凡人之躯,但小鬼仍具有鬼神般的飘渺气息。 这个敌人绝对不好打发。最重要的是,他本人对心佩志在必得,不可避免地要动手。事已至此,他也无需多说。但他内心始终存留着一线好奇,迫使他开口答道:“苏小姐?” 苏夜看着他的厚肩、大肚子、粗脖子,承认他的确拥有欺骗信众的法相。可惜两人出手之际,对方的外貌体型一点儿都不重要,也就气势有些作用而已。 她一边打量他,一边笑道:“是我。” 竺法庆也露出微笑。他一笑,神色便慈和的多。于是,他慈和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苏夜道:“你不必打听。” 竺法庆道:“我不想打听。但你要做的事里,似有本佛爷的一席之地。” 苏夜听他自称“本佛爷”,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摇头道:“你错了,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关你的事。” 竺法庆道:“为什么?” 苏夜淡然道:“因为,今日我们离开这林子时,要么你已经死了,要么你的武功已经死了。你将会失去管闲事的能力,更不用提让弥勒教的势力遍布大江南北。” 她说话极度无礼,语气充满了轻蔑之情,如同硬塞给他一个判他死刑的旨意。但是,竺法庆竟不动怒,反倒哈哈一笑,从容自若地说:“说到底,你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你受人之托,前来阻止我去建康,是这样的吗?那人是不是谢玄?” 他应对一反常态,格外客气软弱,足以让弥勒教众的眼睛掉落在地。苏夜却不奇怪,很自然地接话道:“算了,看在你全部猜错的份上,我愿意对你说实话。” 竺法庆刚愣了一愣,已听她道:“我来找你,主要是为了你脖子上的天佩。另外,有人意外得到了心佩,却毫不贪恋,将它转交给我。我欠了人家的情,总要尽力而为吧?假如你肯乖乖交出玉佩,再带着你的下属,龟缩回北方,我未必有空追踪你到那么远的地方。” 竺法庆仔细听完,泰然自若地笑道:“原来如此!地佩又如何呢?” 苏夜脸不红,气不喘,像回答老师问题似的,流畅答道:“玉佩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所以你最好别冒这个风险。等我拿到三佩后,便把它们合二……合三为一,破解天心的秘密。” 这时候天光渐亮,她的眼睛也在闪闪发亮,如两滴映射晨曦的露珠。相反,竺法庆的眼神深不可测,有种能把她整个人吞进去的魔力。 他自觉听够了,正要张口,忽觉颈中玉佩稍微震颤一下,彻底安静不动。苏夜向心佩注入真气,切断了双佩间的联系。天佩以发热时的相同速度,迅速冷却下去。 与此同时,她继续说道:“你吃惊吗?先别急,还有更让你吃惊的事。你死之后,弥勒教将一蹶不振,魔门的大计将一朝倾覆,十几年的心血化作无用功。据说你们没事都要找事,有仇更是必报。但你大可放心,贵门中人来一个,便有去无回一个。除非圣君亲自来找我,否则……” 她甚至不用提到魔门圣君,自打“魔门”两字一出口,竺法庆便动摇不已。刹那间,他目光开始软化,神色中浮出浓浓的震惊和疑惑,周身气势大减,杀气却在剧烈提升,好像马上就要提起拳头,杀人灭口。 在这样的情况下动手,倒霉的人不是苏夜,而是他。他做梦都没想过,她竟知道魔门的存在,并当面说了出来。她柔声细语几句话,他的心灵便乱的无以复加,活像被家长抓到没写作业的青少年。 惊骇过去,恐惧潮涌而来。然而,苏夜并不趁机出手,仍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追问道:“你们的圣君,究竟是不是向雨田?” 第四百八十八章 苏夜有此一问,可见她对魔门所知不多, 连圣君是谁都不清楚。但是, 她毕竟只是个外人, 本不应该知情。她在对话期间,忽然揭破这桩隐秘之事, 实在是出人意表。 幸好,她的听众和她一样,能够迅速调节情绪, 让人看不出异常。竺法庆脸色几经变幻, 然后板起了脸, 不再流露惊愕及震撼的神情。他略一沉吟,仿佛不想当面抵赖, 平静地道:“不错, 正是向雨田。” 苏夜认真地看他一眼, 心想此人仓促之间, 把谎话说得如此逼真,果然不愧为一代宗师。她一边想, 一边叹了口气, 应道:“原来不是他。这么说, 出家人不妄语的呆板戒律, 也被佛爷你破除了?” 竺法庆被她一句话揭破, 仍然表现出惊人的定力,毫无赧然神色,冷冷道:“你既不信, 何必问我?” 苏夜笑道:“一个人说的越多,错的就越多。只要你给我答复,我就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我提到魔门,严重动摇了你的心志。起初之时,你好歹有点高人气度,无意多嘴打听我的详细背景,现在却改变了主意。你的心灵再度充满尘念,做不到心无挂碍。尽管你竭力控制,仍忍不住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泄露了天机’。” 竺法庆双眼里,不由自主地闪出恶毒光芒。他冷哼出声,缓缓道:“算你说的对吧!但你还是不知道圣君的身份,也并非真正认得向雨田。” 正如苏夜所说,他心绪异常纷乱,有如蒙满了尘灰的明镜,灵台亦不复清明。他修成十住大乘功之后,这是第一次失去对情绪的控制。这件事令他瞬间想起,他与凡夫俗子的区别并不大,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情况本就十分糟糕,结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后续发展堪称雪上加霜。那便是:苏夜可以轻易影响他,他却无法照葫芦画瓢。她是个来历成谜的陌生人,外表娇小脆弱,可仔细一看,又有种虚无飘渺,诡异怪诞的感觉。他想寻找她的弱点,相当于在大海里寻找不知是否存在的珍珠。 此刻的无声对抗中,他正处于绝对下风。 因此,他心情出奇差劲,和苏夜相比的话,差距更是大到惨不忍睹。苏夜明白他的感受,对此不作评价,仅微笑道:“是啊,如果我认识他们,就不会问你了。” 竺法庆刻意避开有关慕清流的问题,问道:“你找向雨田做什么?” 假如他面前有面镜子,他将会看到,镜中两道目光正闪烁不定,乃是“坚定不移”的反义词。他反问对手,一半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另一半却是出于好奇。到了这种时候,他仍跟着她的节奏,连续生出不该有的兴趣,堪称不祥之兆。 苏夜继续凝立不动,仔细想了想,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他是我爹。” 竺法庆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喝道:“你说什么!” 他是北方魔门的代表人物,心智武功均为上上之选。由于弥勒教气焰正盛,他的地位逐渐凌驾于南方的谯纵之上。他当然听说过向雨田,了解他的师门传承,以及他特立独行的作风,却万万想不到他会有儿子女儿。 苏夜轻轻巧巧地说出一句话,使他的努力付诸东流。这一次,他甚至不再蓄意伪装,毫不含糊地表达出内心的惊异。 天色由暗转明,呈现着碧蓝色彩,与天际白云相映成趣。不过他们身处树林,只能看见被树尖切割的支离破碎的湛蓝。 苏夜抬眼看看天空,无奈一笑,旋即收起笑容,颇为严肃地说:“你可以考虑以诚待人,而非耍弄心机手段。眼下你心乱如麻,状况太差,将会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就像刚才……我若说我是你的女儿,你是否也会相信?” 竺法庆最擅长的便是玩弄敌人,欺骗敌人,诱引他们自行走入陷阱。想不到此时此地,他竟成了惹人怜惜的受害者。苏夜态度诚恳,并未嘲笑他,只是在陈述一项事实。但这于事无补,因为他恍然大悟过后,立刻恼羞成怒,脸色阴沉至极。 事实上,任何人遇到类似情况,都最好一言不发,先动手再说话,以免出现没来由地烦恼。不幸的是,苏夜用魔门为诱饵,一举攻破了他的心防,让他忍不想要多说几句,随后越说越多,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利用了从其他世界得来的讯息,确实胜之不武。正因如此,竺法庆逐渐溃不成军,她却不怎么着急,没趁他惊讶疑惑时出手。 此前,她寄希望于他,期待他贪生怕死,把魔门隐私打包奉送给她。见面之后,她飞速看出他不是这种人,也就不再多想了。反正她有无数打听消息的途径,并不缺他这一条。 话已快说到尽头,竺法庆亦彻底露出了真实面目。他既不像弥勒佛,也不像邪佛,两边脸颊的肥肉自然垂落,活像一条巨大的斗牛犬。但他从来与可笑、可爱等词语无缘,只会变本加厉,散发出挥之不尽的威严。 他身上袈裟无风自动,袍袖时鼓时落,纯属被先天真气驱动,胸口肚腹处的衣料反倒一动不动。下一刻,他神色重归严峻,冷冷道:“之前,本佛爷还想留你一条活口,因为我对你有很浓厚的兴趣……” 苏夜不等他说完,抢着插话道:“可你发现,我实在很可恶,很讨厌。于是无论有没有兴趣,都得杀了我。” 直到这一刻,竺法庆信心仍是不减。他几十年如一日潜修武功,将魔门邪功与佛门武学的精髓糅合起来,创出极为独特的十住大乘功,又克服万难,从佛门底层的一个小沙门,一跃成为统领数万门徒的一教之主。他当然会认为,自己的赢面永远大上一些。即使敌人强到匪夷所思,也没可能当场杀死他,总有他飞奔逃逸的机会。 尼惠晖和四大金刚就在边荒附近。他们几人聚首之时,连孙恩都得甘拜下风。 他提气运功,驱除私心杂念,强迫心灵重归平静。这是很有效的做法。他忽然记起,苏夜知情与否,并不重要。只要他成功杀死她,她掌握的一切秘密都会随她入土。她的来历转瞬化为泡影,如同从未存在过那样。 苏夜给他冷静下来的机会,他便飞快抓住了它。他双眼紧盯她的脸,凶相渐逝,神情再一次静如止水,沉声答道:“不错。”他拒绝谈论向雨田的事,不把他当筹码,和苏夜谈条件,确实不同凡响。苏夜进入这个世界,曾多次感到失望。至此,她总算找到一个名副其实的强大对手。倘若孙恩能够胜过竺法庆,那么,他肯定是她最终目标之一。 她耸一下肩膀,顽皮地笑笑,像小孩子模仿大人的动作,极为讨人喜欢。可惜,她的语气绝不可爱,透着一股平淡漠然的味道,“我本来想谈谈贵门派的事。” 竺法庆笑道:“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苏夜笑道:“没问题,死心就死心。你不肯配合我,胆子也算不小。何况,这里是个葬身的好地方。你死在林子里,可没人听见你呼救时的尖叫。” 话音未落,她眉头一皱,奚落之言戛然而止。竺法庆看到她皱眉的动作。微觉诧异时,忽地心头一动。密林另一方向,遥遥传来衣袂破空声。 转眼间,一道白影电射入林。逃走的太乙教主江凌虚竟又回来了。他掠至十丈之外,倏然停步,连续看了他们几眼,才举步前行,一直走到两人侧面的大树底下。 竺法庆依然稳如泰山,似乎没看到这前后夹击的状况。他仅仅冷笑一下,不屑道:“果真是你江凌虚的手笔,搬来救兵兀自不够,还要联手围攻。” 江凌虚并未受伤,但满身都是颓丧失意,孤绝崖上的气魄已不复存在。他紧闭着嘴,不理会竺法庆,更不肯接他的无端揣测。苏夜瞧了瞧他,摇摇头,笑道:“我们从未做过约定,最多算是凑巧吧。你想想就知道了。我要杀你,需要和人联手吗?” 竺法庆似有不信之意,却镇定自若,嗤笑道:“如此最好。” 苏夜现身之际,江凌虚大惊又大喜,一气掠出了密林。他望见远方苍苍茫茫,柔和的晨晖下,是两三道直冲天空的冉冉黑烟。弥勒教徒纵火焚毁小村,四处追杀太乙教众。泗水河岸触手可及,如果他愿意,便可到岸边找只小船,沿江流远遁而去。 他心里不是滋味,转头一看,却迟迟找不见竺法庆的身影。他深知竺法庆心狠手辣,喜欢斩草除根,从来不会留下后患。他没有追赶他,唯一的原因只能是遇上了棘手的敌人。 江凌虚和他交过手,全程找不到反败为胜的时机。十住大乘功神妙绝伦,简直是天下所有内功的克星。坦白地说,他都不是尼惠晖的对手,自然不会再梦想击败竺法庆。但同理可证,拦下这佛门煞星的人,足以跻身当世顶尖高手的行列,拥有不弱于三帮四教之主的地位。 他直觉这人正是苏夜,犹豫片刻,一咬牙原路折回,把赌注押在了她头上。果不其然,风水轮流转,到了他否极泰来的时候。他逃开这么久,竺法庆居然留在原地,像座不会移动的神像,与对面的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他未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也无从得知她拿到了心佩,成功探查到竺法庆的行踪。但竺法庆走了霉运,他便如释重负,情不自禁地幸灾乐祸起来。 此地气氛三分紧张,三分尴尬,另外四分却是一片虚无。他人在旁边,却被完全忽视了。两人陆续转头看他,又陆续把头扭了回去,不再与他搭话。 一呼一吸间,他前方忽地气浪翻腾。林间狂风大作,尽聚竺法庆宽大的双袖之下。 第四百八十九章 竺法庆大如醋钵的拳头,终于从袍袖里伸了出来。 顾名思义, 十住大乘功共有十层, 每一层的效果都不同。他对敌之时, 既可一气呵成,将功力提升至巅峰, 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拳毙敌,也可以循序渐进,一步步压制敌人, 让他们陷入极度的绝望, 一心逃生却不可得。 纪千千被慕容垂带走后, 慕容垂每天用尽解数,始终无法讨佳人欢心。他心仪纪千千, 难免又无奈又失望。从另外一个角度看, 这也是他不如燕飞的铁证。竺法庆南来之前, 与其暗中结盟, 其中有个条件正是生擒燕飞,送到北方, 让纪千千一睹情郎被人活捉, 沦为阶下囚的丢人模样。 如果他对付的是燕飞, 一定从第一层的“止观”开始, 先试探他的深浅, 再逐步加深功力,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使他插翅难飞, 完成生擒的目标。但是,苏夜和燕飞不能相提并论,也没有人敢对她手下留情。他若临场留手,也许“止观”尚未提升到“止听”,他便已经死在她刀下了。 今天他一心一意,全力出招,旁边的树算是倒了大霉。以他本人为中心,方圆十丈以内,出现一个无形无质,高速旋转的气场,将他牢牢保护在内。拳风过处,树木摇晃颤动,仿佛不堪重负。树冠摇曳得更剧烈,不住发出狂风过境时的哗啦声。 生长多年的大树运气较好,虽然晃动得没完没了,却被树根牢牢固定在土里,不至于马上倒下。大树之外,附近还有四五棵年纪尚轻的小树,树干也就普通饭碗粗细。竺法庆这一拳才到半途,咔咔折断声便不绝于耳。 小树一棵接一棵,全部敌不过拳风的摧折,从中一折两断。它们上半部分脱离根基,向外飞出,纷纷撞在其他树上,使拳风声势更为浩大;下半部分则得到了片刻清静,逃过了被连根拔起的厄运,半死不活地留在原地。 拳头本身持续变大,如同巨人握拳打来,霸占着苏夜的视野和感官。竺法庆可能不是弥勒佛,却拥有非人的魔力。拳风狂涌而至,固然不在话下。但在此之前,它的气势已像一记天谴,当头压下,势不可挡,造成泰山压顶的骇人景象。 竺法庆身形隐在拳头后面,神色依然冷峻庄重,满脸都写着“我很平静”。他明明在以极高的速度移动,身体却像静立不动,动的只有打出去的右拳。这种动静相济,奇妙诡怪的场面,证明他闭关静修大有成效,武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拳风逼近之时,苏夜察觉拳上附有向内吸附的气流,让夜刀避无可避,与周围的气劲十分契合。 竺法庆创造出的气场里充满了漩涡,像螺旋一样转动着。此时它不住内收,把她拉向他,必要时也可往外扩张,冲击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普通人身处其中,至多惊叹一下它的奇妙,佩服竺法庆的创新能力。然而,苏夜甫一接触它,心里立刻出现了熟悉到接近亲切的感觉。 她想起了天魔功。 魔门武学似乎格外注重对气劲的运用,尤以阴癸派为其中的佼佼者。祝玉妍施展天魔功时,气劲形成天魔场,和竺法庆的气场相差仿佛。两者的区别在于,祝玉妍偏重精巧变幻,而竺法庆更加狂猛直接。 他们将真气集中在一个小范围里,人为创造属于自己的主场。真气压缩得越厉害,里面的人就越难过。等气场生效后,他们再使用无数后续变化,彻底摧毁敌人。通常而言,敌人一旦受困,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现在相信,竺法庆不仅有资格挑战孙恩,也能去挑战任何一位当世高手,包括她在内。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已经尽量高估她,一出手便竭尽全力,还是错算了一步。也许他根本不相信,她的实力竟会比他强。所有手段和计策,都弥补不了这个不算大,却永远不能逾越的差距。 拳落,人也落。竺法庆腾空而起,跃向苏夜,尽展他不可一世的姿态。随着他的下降,地面落叶不战而退,退向同一方向。拳头直击下去的位置,瞬间变的干干净净,没有树叶,没有小草,没有青苔,没有疏松湿润的泥土,更没有人。 气场仍在旋转,却忽然成了笑话,徒劳无功地运行着。他一拳打出,好像把苏夜打成了空气,让她粉身碎骨,失去存在过的痕迹。 但他知道,甚至在旁边肃立不动,沉默观战的江凌虚也知道,苏夜并非消失了,而是展动身法,整个人画出一道弧线,于刹那之间,从竺法庆魔功的集中处移开,滑向他身侧。 竺法庆没用眼睛看,他的心灵就是眼睛。他双眼仍然直视前方,像是当空远望。这时候,他左边出现了一点黑光,原本只有针尖大小,然后急速扩大,幻作一片铺天盖地的柔和光芒。 说“柔和”,是因为它的确柔和悦目,幅度就像刚才的初升晨曦,一点都不刺眼。可是,它也如晨曦那般无孔不入,难以抵挡。他袈裟飘舞不止,沐浴在黑光下,由黄色变为暗黄,同时感觉它浑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 拳头的下落之势骤然中止。它突如其来,无比巧妙地拐了个弯,正面迎向夜刀刀锋。右拳一动,气场立即随之流动,旋转之势更为强劲。竺法庆根本不担心江凌虚从后偷袭,正因他心里有数,认为凭他的本事,破解不了十住大乘功。 连眨眼时间都不到,刀拳陡然相交。竺法庆重重一拳,狠砸在刀背上。其实夜刀太薄,高速运动时,刀背的锋利程度仅比刀刃稍差。他明知这一点,却一拳砸下,脸色丝毫没有改变。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周边劲风四散,像是刮了一场小型飓风。苏夜之前说的话,竟不全是讽刺或挑衅。此刻林间,拳劲刀锋呼啸不绝,比得上几十个人同时尖叫。至于林外有多少人听见,就见仁见智了。 江凌虚脸上变色,眼睁睁看着不远处兔起鹘落,快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两个身影。 倘若只是快,那倒不怎么稀奇。但凡是练成先天真气的人,全力施展武功时,速度都颇为惊人。难得的是,竺法庆受刀气冲击,拳劲分散,出现百十道汹涌的小气流,却都流入了身边的气场,不算失去控制。苏夜刀势有进无退,刺出时笔直如线,一刻不停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有种尽夺天地造化的感觉。 他再不愿意,也要承认,哪怕他厚着脸皮偷袭对手,也找不到合适时机。他在别人心里,仍是太乙教之主,当世顶尖高手之一,却无力对抗面前这两个可怕的人物。 就本心而言,他毫无疑问希望竺法庆落败,苏夜成为此战的赢家。有她在,别人可能永远拿不到天地心三佩。但他深恨竺、尼两人毁教灭帮,只要他们吃了大亏,玉佩在不在他手里,已没那么重要。 在他思绪如潮的当口,交战双方再次正面碰撞。 竺法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喝,喝声直入云霄。现今的佛门,并无“狮子吼”这一神功。他这么一喝,简直穿越了时空,与其他世界的武学不谋而合。声音立时传出数里远近,震得树叶再次颤动不已。若是听力够好的人,在更远的地方也能听见。 一喝之下,那鬼哭神号般的呼啸声当即停止。竺法庆拳上的吸力无影无踪,不再试图吸引刀锋贴近自己。他变拳为掌,双掌一起拂出。漫天都是犹如幻象的掌影,掌影散发出无孔不入的邪气。这种邪气不冷也不热,只是纯粹的压力,给人带来极端难受的感觉。 在此期间,他一秒钟也不曾落地,像只肥胖的大蝙蝠,在空中迎风滑翔,姿态美妙自然,出掌时也是这样。 掌影不是用来惑人耳目的虚招,而是必须如此。他一交手就看出,他的精神压力对苏夜无用。她眼睛不但大,而且黑白分明,一清见底,看不到半点迷惑不安的神色。他每一次接触这对眼睛,都直觉最好别去卖弄花招,扎扎实实地施展每一记招式。他投机取巧的一刻,很可能就是大难临头的时候。 此刻,他自知杀不了她,连艰难取胜也是不行,心意已不那么坚定。否则他不会突然大喝,通知另一方向的尼惠晖。这点微不可觉的退缩,当场被苏夜捕捉到了。水银泻地一样的掌影中,亦倏地出现一个小小缝隙。 缝隙变黑,黑的如同深夜。刀锋向前直射,绕开他肥厚的手掌,刺向那双旋转飘拂的袍袖。双袖才是他功力尽聚的地方,而非双掌。她轻易看破内劲流动的趋势,可以顺藤摸瓜,找出十住大乘功的“气眼”。 因此,她运刀直刺,刀上闪出一道耀目的黑光,取代了升起不久的朝阳。竺法庆心头一凛,自知别无选择,只能握掌成拳,故技重施,一拳击向前方。 这一次,江凌虚未能看清楚,因为两人身体挡住了改变后的招式。他耳边听到一声异常沉重的闷响,紧接着,竺法庆周身剧震,凌空向后翻了个跟头。 这个动作尚未结束,苏夜所在之处,蓦地黑光大盛。刀光位于气场正中,一直凝而不散,游走自如,像乘风翱翔的飞鸟,也像暗潮里随波逐流的游鱼,不受魔功的羁绊。这时它越游越快,隐约形成一团黑球似的光芒,如有生命般,冲向直坠而下的竺法庆。 第四百九十章 江凌虚见到的景象,与竺法庆眼里的并不是一回事。 他看见, 苏夜娇小的身影闪动一瞬, 没入黑球, 变成刀光的一部分,流星一样直追而下。竺法庆此时落地, 显然不在计划当中,身形看上去有点仓促,速度也不够快。于是, 刀光凝聚过后, 只用了一两秒钟, 便追到了对手,刺向高高扬起的袈裟一角。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场景。也许两人交缠的内劲影响了夜刀, 也许是苏夜的有意为之, 总之, 那深黑色的光团突然产生变化, 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压平,从球形变成圆形, 绕着竺法庆急速旋转。 黄色只滞留了极短暂的时间, 便被黑光完全裹住, 像是没入黑雾的行人。下一刻, 竺法庆再次叱喝出声, 神情颇为骇然。他袈裟贴身部位,悉数往外隆起,充斥着坚如钢铁的气劲, 也使他体型更为庞大。 这声厉喝仿若晴天霹雳,震的江凌虚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不能怪他,因为声音实在太响,也不能怪竺法庆,因为十住大乘功已经达到极限。 事实上,从一开始起,十住大乘功形成的气场的确威力无穷,却无法限制苏夜。她想逃的话,可以将功力集中到夜刀之上,破开身边来势汹汹的气流,没事人般扬长而去。她是想杀他,夺走他颈中的玉佩,才自动自发地留在这里,与他展开决战。 换句话说,需要瞻前顾后,未开战先留后路的人,一直都是竺法庆。他醒悟这一点时,已经有些晚了。 江凌虚在旁边观看,兀自感到惊心动魄,暗暗捏着一把汗。他身临其境,滋味更是难描难画。到了这时,苏夜摸清十住大乘功的特性,想出它和《天魔策》的关系,便无意再行纠缠。夜刀速度不断加快,逐渐臻至巅峰,快的就像静止不动。 别人面对竺法庆,看到的是一个大到惊人的拳头。他这时注视夜刀,眼底浮现的,却是一个大而完美的圆。 刀光四射,颜色由浓转淡,刀气却有增无减。竺法庆尽展魔功,全力封锁这道黑光,忽然之间,手底有了吃力的感觉。 此时他没有办法躲避,只能用气场硬碰刀劲,如同一道狂风遇上另外一道,风向有了变化,速度也不如之前那么快。他本人自顾不暇,尽管用心卸力,不住运功抵抗,仍立刻被刀光笼罩,困在刀尖划出的圆里。 他紧盯前方,漠然看着刀光下的真实状况。那既是刀锋充满内劲,射出的灿烂流光,也是许多大大小小,边际清楚如墨线的圈子。这些圈子一个套一个,堆出仿佛没有空隙的黑光。每个圆圈都在旋转,旋出相应的气旋,强行带动他的魔功,让他失去主动。 气场处于危机边缘,随时可能崩溃。竺法庆两袖舒张飞扬,在风中猎猎飞舞,施展出神妙绝伦的招数。他双足踏地,踩出不深不浅的土坑,木桩一样钉在地上,以不变应万变,神情凝重,竭尽全力抵挡从不同方向卷来的刀风。 他人还在树林里,而江凌虚也还站在几十丈开外。除了倒下的树木,环境并未有多少变动,甚至更加明亮。阳光直射下来,照亮了这片饱受蹂躏的林地。可是,竺法庆视若不见,根本不在乎周边是什么样子。 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隐有怯意,渴望尼惠晖及时赶到。与此同时,他孤注一掷,双掌移到同一高度,向前虚按,然后猛地推了出去,形成一道如有实质的气柱。 他感受到的环境,居然是个密不透风的黑暗小屋。屋顶、地面、四周的墙壁全在向中心合拢,使空间越来越小,非要把他挤成肉泥不可。苏夜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把他活活压扁,但他的感觉就是这么荒诞。 气场依然在转,却没了吸附作用,被禁锢在有限的范围里,徒劳地横冲直撞,并充当他的护体气盾。 他平时出手,双袖一张开,袖口犹如洪荒巨兽大张的嘴,能够吞下一望无垠的土地,乃至宇宙星辰。这令他的对手绝望无助,认为不管怎么做,都抵挡不了他,还不如闭上眼睛等死。今天,袖子仍是那对袖子,他却变的十分渺小,几乎是脆弱不堪,用肉身碰撞着旁边的无形障碍。 转眼之间,他落进了难以描述的困境。除了他自己,谁都无法拯救他。十住大乘功破空而去,直冲向前,连续撞中有如神助的刀锋。每一下推挤撞击,都发出刀剑敲击木头般的闷响。气劲却不再四处流动,被夜刀裹挟在附近。他未能冲出重围,压力倒是有增无减, 他一向自视甚高,对这套自创的魔功十分满意,所以此时心里的挫折感,也非常人可比。他用不着通过呼吸来换气,发肤毛孔足以完成这个任务。然而,夜刀紧追不放,数次紧贴向他,他胸口亦觉窒闷压抑,很想大喊大叫,用力吸气,缓解无孔不入的重压。 他自然明白,刀劲连续接触他双手,侵入他经脉,终于影响到他的感官,令他误以为空间封闭,无路可逃。但人类感官的怪异之处,就在于明知是假,也摆脱不开虚幻的假象。他唯一的应对方案,是竭力而为,迅如闪电地封挡遮蔽,挡着不知从何处搠来,又不知会退到哪里的漆黑短刀。 苏夜压制住他,压制的优势却不能永远保持下去。他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尽力拖延,以魔功化解刀劲,虽说落在下风,却没露出溃败不敌的征兆。他的苦心最终有所回报,等到了期待许久的时刻。但这一刻,离他想象中的差出很远。 刀光从他身边撤开,压力旋即消失。他得偿所愿,眼界瞬时开阔,再度察觉树木和天空的存在,心中的压抑感也一扫而空。不幸的是,放松感仅仅持续了一刹那。只眨了眨眼的功夫,他赫然发觉,苏夜此时才尽展所长,用出了她的真本事。 刀锋横扫,气劲横流,扫出巨大的圆形,而他茫然无知,仍站在圆心处。圆形封闭之时,他心底生出一股深厚到了极点的恐惧。苏夜的身影就在前面,从未如此清楚分明。她好像根本没有移动过,只是手里多了一把刀。 竺法庆看见了她,也看见了夜刀。夜刀正在向前刺来,刺向他胸口。他后方空无一人,看似可以转身逃走,但事实远非如此。 刀身相当短,却像吸尽了天地之威,沉重到超乎想象。他的目光被牢牢粘住,怎么都摆脱不了它的牵制。这种情况下,每一桩事物都失去了意义。他的世界里只剩这把刀,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也只剩如何抵抗。 他视野当中,残留着她静立原地的印象。就连她脸上的淡漠笑容,也十分逼真生动。可是,他目睹这一幕的同时,她正在全速逼近他。气场本就溃不成形,被她一冲,彻底消散无踪。 刀尖说不出是冰冷还是火热,先触碰袈裟袍袖。衣袖立即张开,被刀劲撕的粉碎,变成漫天纷飞的黄色蝴蝶。接下来,它碰上了竺法庆蓄势待发的拳头。他右拳紧握,左手单掌拍落,预判出刀势的推进速度,一掌正中刀身。 夜刀连续晃动,刀身震颤,嗡嗡蜂鸣,却没被挡下,继续长驱直入。竺法庆皮肤完好无损,并未被刀尖划破。可他皮肤包裹着的手骨,忽然传出了碎裂破损的可怕声音。 两人身畔,无数细小的气劲狂飙而出,再次掀起地上泥土,仿佛下了一场小型的泥雨。泥雨落尽之时,他双手颓然垂落。夜刀向上直挑,轻而易举划开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溅的周围斑斑点点,到处都是深色血迹。竺法庆用手捂住喉咙,面露惊愕之色,摇摇晃晃往后退了几步,慢慢倒向地面,再也没能爬起来。 苏夜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他身下渐渐扩大的血泊,看得极其专注,好像怕他诈尸跳起。随后,她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收回夜刀,迈步走向这位无端横死的一代高人。 第四百九十一章 竺法庆死了,死在边荒集外的荒野里。 他兢兢业业, 辛苦修行, 为练功不惜进入死关, 经过漫长时光,好不容易大功告成, 尚未涉足边荒,就成了枉死之鬼。他的死造成的打击,将波及深远, 改变不少人苦心谋划的局面, 直接影响他们下一步策略。 其中最倒霉的, 自然要数失去教主的弥勒教徒。竺法庆苦心孤诣,多年以来, 把自己着意塑造成神祇般的存在, 对下属说一不二, 手握生杀大权, 地位只能用“至高无上”来形容。 此时他亲自证明了,凡人毕竟是凡人, 终有化归尘土的一天。弥勒教徒听闻他的死讯, 心中感受可想而知。他们此前有多么盲从, 今后就有多么疯狂。别说苏夜马上去对付尼惠晖, 以免后患无穷, 就算不去,竺法庆之外的人亦无法取代他,成为弥勒教的新神。 也就是说, 无人能够控制弥勒教以万计数的大军。无论这支强大的力量意在何为,当教主消失的一刻,也只是一群无头苍蝇。他们估计会乱打乱杀一通,把震撼之情发泄出去,然后各回各家,去寻找自己看得上眼的其他势力。第二倒霉的那一位,大概是盼望竺法庆前往建康的司马道子。他和慕容垂一南一北,素无往来,却都不满燕飞,想要除去这个不安分的因素。如今燕飞没事,刘裕也还活蹦乱跳,倒是信心十足的竺法庆死于非命。他肯定会惊怒交加,甚至迁怒于引荐竺法庆的王国宝。 不过,他怎么想都好,苏夜绝不关心。她有理由相信,没了弥勒教为后盾,王国宝等人率领的水师立刻孤立无援,要么继续观望,要么战败后逃回长江。这样一来,边荒的危机也暂时解除,没了再次陷落的可能。 燕飞和刘裕受谢安之托,一定要解除弥勒教对南朝造成的威胁。她杀死竺法庆,相当于送了他们一个大人情。以后,她若让他们帮忙办事,或者向他们打听消息,两人肯定会知无不言,尽可能地回报于她。这算不上多大优势,却很方便。无论在什么时候,情报来源都是越多越好。 她盯着竺法庆尸身的时候,想的便是这些事情。但没过多久,她忽地叹了口气,把烦恼扔给当事人去处理,心思重新回到三佩上面。她走到尸体旁边,蹲下身,伸手到竺法庆粗壮的脖子处,从脖颈里拽出了一根丝绳,以及丝绳上系着的洁白玉佩。 天佩和心佩一样,均晶莹纯净,触手感觉冰冷细腻。它是整块玉佩的上半部分,雕有细密的山水纹路,不仅玉质无可挑剔,山水图也是巧夺天工。它中心的缕空部分不大不小,刚好可以放进心佩,唯独缺了下半部分的地佩,不由让人感到遗憾。 苏夜拿着它,偏头看了它几眼,在手里轻轻掂一下,也不去仔细研究,直接慢条斯理挂到自己脖子上,使双佩无比接近。它们虽然近在咫尺,却没体现出任何特异之处,最多在碰撞时清脆地响一响,再没有其他表现。 就在此时,树林之外,忽地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方才竺法庆大喝示警,意在召集部属。苏夜发现有人,理所当然以为是尼惠晖来了。等那人到了近处,她才意识到他的气息相当熟悉,竟是她认识的人。 北上去救纪千千的燕飞,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在远处冒头,扫视林中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后,神情十分惊讶,足不点地般直掠入林。 他既然孤身一人,显见拯救行动再次失败,纪千千仍在慕容垂那里。然而双方分别不久,他的实力居然又有精进,且是肉眼看得出的那一种。这种进步速度极为惊人,堪比雨后生长的新笋。用不了几天时间,他就老到不能吃了。 他意志向来坚定至极,绝不容易受惊吓,却在确认竺法庆死亡的一刹那,瞳孔骤缩,惊愕地问了一句废话,“是你们杀的?” 江凌虚漠然看了看他,仍不答话。苏夜继续整理丝绳,淡然道:“不是我们,是我。” 燕飞似是没听清楚,重复一遍道:“是你?” “我已答应你们,将会出手对付竺法庆,为啥对付完了,你又这么惊讶,”苏夜冲他微微一笑,“况且……就算只为集齐三佩,我也不能放过他。今日他南下追杀江教主,不幸遇见我,我就顺手杀了他。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 燕飞最关心的是竺法庆,其次是苏夜。江凌虚这么一个大活人,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却未能及时引起他的兴趣。直到苏夜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答了他,他才长出一口气,带着脸上那不敢置信的神色,转向江凌虚,点点头道:“在下燕飞。” 他并非忽视江凌虚,只是过于惊讶,一时顾不上他。事实上,他这趟北方之行阴差阳错,恰好路过太乙教总坛,目睹太乙观被捣毁焚烧的惨状,并在免于火焚的孤绝崖上,见到了仅闻其名的丹王安世清。 他知道,太乙教已经完了,而江凌虚见势不妙,利用通往上下的密道成功逃脱。在他心里,太乙教同属邪教之一。它和弥勒教激烈争斗,纯粹是利益使然。他厌恶竺法庆,也无意帮助江凌虚,感叹一番,便与安世清联手逃过尼惠晖的追捕,独自返回边荒。 谁知局面变化得如此之快。他一回来,便看到黑烟四起的惨状,也发现了被竺法庆辣手击毙的太乙教众。他心知竺法庆就在附近,遂一路追踪,远远听见一声雷鸣般的大喝,赶紧过来看看。 以他的身法,从听见异响到找到树林,至多不过半分钟。但这半分钟里,竺法庆已不敌夜刀,含恨而终,根本没给他当面对话的机会。 苏夜得手后,尚自庆幸交手时未受内伤,松了一大口气。燕飞事先毫无准备,突然发觉不必再担心这个可怕的敌人,更是说不出的轻松。即使他身边仍然处处凶险,需要面对数不清的敌人,竺法庆一去,也让他头顶的阴云散去一半,可以少挂念一件事了。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苏夜拈起玉佩,大摇大摆地把它收为己有,活像搜索尸体抢夺财物的恶霸。他惊讶过后,想起她的模样,顿时又有点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 真要计较的话,竺法庆确实是运气不够好,自以为天下无敌,风光了没多久,便碰上了她。这无疑是件令人感慨的事。但对他而言有利无害,对边荒集而言,更是漫天阴霾悉数散开。他只有庆幸感激的份儿,再不会产生其他情绪。 另外,他头脑亦足够灵敏,立刻想起日后的事态发展。 竺法庆来到边荒集,表示弥勒教主力正活动于北方一带,说不定已和南晋水军会面,准备伺机强攻边荒。他们之所以还在等,无非是为了逃走的江凌虚,和下落不明的安玉晴。他若利用荒人,散布出竺法庆已死的消息,并把竺法庆的脑袋挂在集外为证,那么弥勒教徒将不战而溃,成为王国宝等人的大麻烦。 他思索之时,苏夜理好绳子,含笑看了江凌虚一眼。燕飞双眼精光连闪,看得出心情不错。诧异惊愕仅是一瞬间的情绪。等这些情感消失,他便会高兴地忙碌起来,一边着手驱逐集外水军,一边把这个好消息通知给刘裕。 与他相比,江凌虚的反应异乎寻常,缺乏应有的兴高采烈之情。他亲眼看着竺法庆出手、落败、死亡,报了毁教的大仇,却不甚欢喜。 其中一个原因,是他武功逊于竺法庆,做不到亲手复仇。另一个,则是认命地接受了事实,承认自己余生之中,不必再幻想获取洞天三佩,破解三佩合一时的奥秘。简而言之,他成仙入道的梦想彻底破灭。他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别说成仙,连武功一途都很难走到尽头。 这滋味绝不好受。更何况,他和三佩有着莫大的关联,绝非无关人等。多年以前,三佩本是在他师父闲云道人手里。他、安世清、孙恩三人,长年侍奉在闲云座下,跟随这位道家第一人习武修道。闲云道人穷尽一生之功,直到羽化当日,也未能找到把三佩合为一体的方法。 江凌虚武功不如孙恩,也比不上安世清。但有了这重关系,他自认是继承人之一,同样有资格争夺玉佩。结果转眼二十年过去,他不仅没能得偿心愿,还失去了苦心创立的偌大基业,现在更要眼睁睁看着苏夜带走玉佩,毫无他染指的余地。他想表现的高兴一些,感激一些,却怎么也做不到。 苏夜仔细想想,也明白了他的心情。她对此无可奈何,只笑了笑道:“两位请自便,我得去找尼惠晖他们。之后若有机会,我再回边荒和你们见面。” 第四百九十二章 竺法庆毙命之时,尼惠晖正匆匆赶来。 她身着白色劲装, 骑了一匹白马, 率领四大金刚, 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奔驰。他们一行五人,始终一言不发, 静悄悄地埋头控马。她不说话,便无人敢率先开口,而她心绪不宁, 感觉在自己未留心的时候, 有件坏事悄然发生了, 哪有心思和别人解释。 于是沿途路上,周围只有马蹄敲击泥土的闷响。四大金刚功力不同, 吐息的缓急也迥然相异。至于她本人, 呼吸之声细弱绵长, 轻微的几乎听不到, 尽显她仅次于竺法庆的深厚修为。 绝大部分江湖人物都知道,她是竺法庆的妻子, 弥勒教的“佛娘”, 并将她的成就归功于竺法庆的提携。但实际上, 她的来头着实不小。若以出身论英雄, 那么纵观南北武林, 她少说也得排名前三甲之列。 孙恩、安世清、江凌虚三人在不同时期,拜入闲云道人门下,而她正是闲云的亲生女儿。他们三人年纪比她大的多, 却毋庸置疑是她的同门师兄。不过,闲云道人七十多岁才生了她,致使她年仅十几岁时,他就撒手尘寰,抛下了一对孤零零无所依的母女。 师父一死,徒弟当即跃跃欲试,从做小伏低的鹌鹑,变成心怀叵测的野兽。三徒当中,要数孙恩资质最好,武功最高,野心最大,做事也最绝。他亲自威逼师娘,强迫她交出洞天三佩,好让他研究羽化飞升的秘密。 尼惠晖母女武功不弱,却怎么也比不上他,真是束手无措。孙恩则毫不留情,几经催逼,终于在师父死后不久,把师娘活活气死。之后他还嫌不够,隐有斩草除根的意思,只是碍于往日情面,迟迟没能下手。 幸好,安世清与江凌虚并未袖手旁观。江凌虚维护过尼惠晖,并为她挡住了孙恩。安世清出手夺走心佩,引孙恩去追,使尼惠晖有了躲避脱身的机会。就从那时起,她认识了还没有多少名气的竺法庆,看好他的潜力,和他结为道侣,共同把弥勒教发扬光大,成为独霸北方的第一教派。 她毕竟有个曾为道门第一人的父亲,眼光非比寻常,选择亦正确无误。她一直认为,如果有人能够对付孙恩,那人必定是竺法庆。近日以来,他顺利练成十住大乘功,更增强了她的信心。 他们夫妇联手的话,必定可以对付孙恩,就算不能当场杀死他,也可把他打的重伤逃走。从今往后,江湖第一高手只怕就是竺法庆了。 除了孙恩之外,她也对洞天佩充满兴趣。闲云道人死前多年时光,全部耗费在这三块玉佩上。他深信只要把三佩合一,就能开启通往洞天福地的仙路,获取像黄帝那样的仙缘。 不幸的是,这实打实是一条难以接触的登天路。直到他去世,玉佩仍完好无损,秘密仍是秘密。即便他武功当世无敌,也迟迟无法将心佩塞进天地佩间的空洞,只能含恨而逝。 他人已然去世,却在无形中影响了女儿。尼惠晖耳濡目染,一心想集齐三佩,完成父亲的心愿。孙恩和洞天佩,堪称她此生的两大目标。 现在,她离目标已经很近,近的令人不敢相信。等他们找到安世清父女,夺回仅剩的心佩,孙恩必定闻风而来。到了那时,两人不愁找不到围攻他的机会。 她平时斟酌思量,觉得事情再不会有任何变数。弥勒教边荒之行,也像是一趟手到擒来的任务。 边荒集里并无高手,算来算去,仅有燕飞一人值得注意。他号称边荒第一剑客,却不太可能是竺法庆的对手。倘若边荒集被攻破,燕飞战死,这个南北边陲的要塞就会落到弥勒教手里,一举奠定他们南下的基础。反正她已经等了这么久,再等个十天半月,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她四处打探安玉晴行踪的时候,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竺法庆袖中藏有两只黄色烟花。烟花灿烂明亮,无论昼夜阴晴,均十分惹人注目。他遇上大麻烦后,自然会放出烟花,召集部属。此时天气晴朗,她一眼能够望到百里之遥,却见不到烟花的影子,所以疑心归疑心,态度仍极为镇定。 她就是用这种镇定的态度,取出她的佛坠子,凝神施法,搜索竺法庆的踪迹,却一无所获。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使那不祥的预感又深了一层。她顾不上向他们解释,说了声“走吧”,便掉转马头,急匆匆地驶往相反方向。 她当然清楚竺法庆去追杀江凌虚,只要沿路追踪,就能轻松找到他,得悉他的真正处境。她做事向来谨慎,并不以为这是一场虚惊,却绝对想不到,竺法庆居然会败的这么快,死的这么透。就算她想到了,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四大金刚里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邱明忍耐不住,在她身后问道:“佛娘,究竟出了什么事?” 由于无风无雨,环境较为安静,他苍老的声音异常清晰,钻进尼惠晖的耳朵,蚯蚓般扭动着,让她双眸滑过一丝不悦的光芒。她心知他们满心疑惑,却不愿承认她也一无所知,只想赶紧敷衍过去。但是,她尚未开口,眉头便是一皱。 她颈中挂着佛坠,也挂着地佩。邱明开口时,玉佩忽然急剧发热,热力迅速提升,一如她的不安感觉。当时,竺法庆以为是她来了,如今她也有了相同的错觉,不由自主猜想是竺法庆。他们从未遇上敌人,使错觉进一步加深。 荒野里面,很少存在分岔道路,即使有,也是过往商旅走出来的固定路径。他们已偏离了正常路途,位于荒无人迹的地方。尼惠晖大为警惕,不理邱明,抬眼望向前方,但见前面小土丘顶端,蓦地冒出了一个小小的黑影。 土丘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黑影被衬的犹如甲虫。可她看到它的同时,它便开始扩大。 黑影大小不会改变,只会因为距离的接近,显得比较大而已。五人不约而同,齐刷刷勒住马匹,面带惊异之色,盯着这个全力飞驰的人。 这人显然不是竺法庆。 要让四大金刚吃惊,并不困难。要让尼惠晖吃惊,世间只有寥寥数人可以做到。她看苏夜,看的一清二楚,既震惊于她的身份,也震惊于她令人惶恐的速度。 另外,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浮现出来——竺法庆去哪儿了? 尼惠晖皱眉之际,背后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叹。有人定力较差,因吃惊而倒抽一口冷气,也不知是惊多还是惧多。他们胆子固然很大,却仅限于面对不如自己的敌人,一旦发现来客强到竺法庆这个级别,不当面求饶已算不错。何况苏夜来势汹汹,表现出来的轻功还在竺法庆之上。 转眼间,尼惠晖飞身下马,右手也没怎么动作,已拔出了背后拂尘。她心知形势不妙,飞快抛开对竺法庆的忧虑,不退反进,亦用神鬼莫测的身法迎了上去,打算与苏夜正面交锋。 两人速度均十分惊人,眼见就要撞在一起。可是,苏夜根本无意配合她的行动,在即将接触拂尘气劲时,脚步猛地一转,从她身边无比巧妙地滑了过去,直扑四大金刚。 四大金刚之首,乃是刚才说话的老人邱明,其次是狄汉、谭荣、乔琳三人。他们武功确有高下之分,在苏夜眼里则毫无意义,都是一样的不堪一击。 邱明眼睁睁看着她避开尼惠晖,奔向自己,赶忙去抽腰间长鞭。长鞭尚未离开裤腰,他眼前已是一黑。苏夜犹如冲进羚羊群里的狮子,瞬间卷到了他们中间。 第四百九十三章 惊呼声不绝于耳。 公平地说,惊呼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苏夜冲近的一刹那, 刀光暴涨, 照亮了四人不知所措的面孔。 她首先攻击邱明, 然后是中间的两人,最后轮到身处末尾的狄汉。在武功够高的人看来, 四刀清楚分明,绝不拖泥带水。每一刀都攻向对手要害,没有浪费主人半点力气, 而且刀招自然优美, 像只漆黑的燕子忽然滑了过来, 趁着人类手忙脚乱时,又振翅高飞, 远离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 但这并不是他们看到的景象。他们视线所及之处, 仅是刺目的黑色光芒, 别说刀锋划出的轨迹, 就连刀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 都是不解之谜。邱明还能摸一摸腰带, 抽一抽长鞭, 其余三人根本全无还手之力。他们想要尽快躲开, 却走投无路, 只觉不论躲往哪里,都是难逃一死。 尼惠晖回身不可谓不快,却在转身之时, 目睹四人接二连三飞上半空。他们飞得错落有致,凌空不断翻腾着,活像自愿耍弄出来的把戏。可惜,事实远比表象更残酷。 有两人当空喷出一口鲜血,沿直线下坠,重重摔落在地,摔的叫都叫不出来;另两人仿佛中了极为沉重的拳脚,沿着一条悠长弧线,飞向更远的地方,落地时竟还反弹了两下,发出骨骼碎裂的瘆人声音。 苏夜小试牛刀,立刻先声夺人,令尼惠晖心中大为凛然。她也不去追击,傲然站在原地,任四匹马在身边惊慌地转动。然后她稍稍一顿,冷然道:“竺法庆已经死了,你们赶紧作鸟兽散吧!” 尼惠晖拂尘卷处,掀起千万道寒冷如冰的真气,使空气温度迅速下降,众人犹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她的内力阴柔冰寒,纯属道家太阴之气,不含半点杂质,表明了她出身道门的背景。 拂尘千丝万缕,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捋平,蓦地齐齐挺直,只在末梢勾出一点弧度,于刚硬中透出柔软之意。她人还没到,苏夜背后衣物已变的冰凉,如同被人贴上了一大块冰。然而,“竺法庆死了”一出口,冰寒真气立有收回之势,拂尘也摇晃了一下。 尼惠晖乍听之下,心情当然惊愕到了极点,一时间玉容阴晴不定,连招式都有点软弱无力。她卷出拂尘的同一时间,四大金刚纷纷落地,四仰八叉躺在那里。他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也想表达一下内心的惊讶,却无力开口,只好瞪大眼睛,剧烈喘息着,努力扭头看向苏夜。 竺法庆死了的话,一定有哪里不对,因为竺法庆怎么可能死? 这就是这帮人在一瞬间产生的想法。当他们收到一个坏到无以复加的消息时,反应与常人无异,都是不加思考,马上进行抵赖,似乎不承认发生了坏事,就不用接受坏事带来的后果。 但他们到底不是自欺欺人之辈,在极度恐慌中依然在想:万一苏夜说的是事实,万一竺法庆真的死去,他们应该如何是好? 与他们相比,尼惠晖没这么容易受影响。只是她太熟悉洞天三佩的奥秘,又想起自己的玉佩不断发热,心中其实已经信了大半。哪怕苏夜仅是信口胡说,动摇她的意志,那也已经十分成功,只等收获胜利果实了。 拂尘一往无前,横扫出一道有如山洪爆发的气劲。气劲澎湃翻腾,立时围住苏夜,向她发动无孔不入的狂攻。这道洪流全部发自拂尘尖端,所以拂尘就是洪水的源头。尼惠晖本人则游移在外,充当操控河水的神明。但她脸色透着惊疑不定,大大削弱了出招时的气势。 不知何时,苏夜已变成正面对着她。两人一白一黑,一高一矮,对比十分鲜明。她转身速度看似很慢,却抢在拂尘袭来前完成,一边掉转身体,一边持刀直刺。 这一刀足有千钧之力,如同重达万斤的泥沙,毫无取巧之处,硬生生撕进拂尘气劲当中。拂尘行云流水的去势立即放缓,出现阻滞之象,不再像之前那样灵活。与此同时,尼惠晖一眼看到,苏夜胸前赫然挂着本应由竺法庆持有的天佩。 洞天佩是作不了假的。就算有人想作,也得事先观察过真品才行。她惊鸿一瞥,发现那的确就是天佩,山水图形历历在目,下端亦有边缘呈现锯齿的空洞。玉佩雪白,衣服深黑,不可避免地吸引了她的目光,也让她稍稍分心。 竺法庆几乎没有可能放弃洞天佩。他对三佩的渴望愈演愈烈,并不输给孙恩或尼惠晖。如今天佩在苏夜身上出现,只能说明他已被她击败,死的不能再死。换句话说,苏夜方才并非虚言恫吓,而是实话实说,告诉他们弥勒教失去了教主,全无前途可言。 佛爷没了,佛娘尚在。但佛娘还能活多久,是在场每个人都急于确认的问题。假如尼惠晖也不幸被杀,那么弥勒教真会万劫不复,沦为规模稍大的普通帮派。 要说证据,天佩正是最详实的证据。尼惠晖终于克制不住,厉叱道:“是你杀了法庆?” 这无疑是句废话。但她情急之中,顾不上慢条斯理地发言,烘托自己一代宗师的气质。她忽地这么一声怒叱,倒地之人神情遽变,个个脸色惨淡,在万分不情愿的情况下,承认了这个坏消息。 四人里,邱明武功最高,所受攻击也最沉重。他被夜刀刀背砍中胸前要穴,一碰地面,立马闭过了气,昏迷不醒,不必承受第二次打击。狄汉排在队伍最后,摔的倒是相对近一些,勉强去摸身边的刀,发现在他一无所觉时,那柄单刀已从他腰间脱落,飞到十丈开外。他已摸不到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地挣扎起身。 他本是个中年壮汉,如猿猴般强壮敏捷,这时动作却迟缓的像个老人。他慢腾腾地双手撑起、直起上身、缓慢抬头,恰见不远处朦朦胧胧,人影交错纵横,以极快的速度腾挪纵跃,绕着四人旋风一样打转。不管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看的清楚。 她们急速变化的动作,给他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错觉。明明是交手双方速度快,他却觉得是时间加快了,把自己变的迟钝麻木,感觉怪异至极。 尼惠晖无暇顾及下属的想法。她的感受一如不久之前的竺法庆,既惊愕,又恐惧,竭尽所能对抗敌人,却知道自己已失去了逃命的机会。 两人变招之快,有如紫电惊雷,转眼就是数十招过去。她拂尘急转,形成一个又一个气旋,使四周狂风大作。万缕柔丝刮出狂舞的劲风,却悉数落到了空处。就在此时,她正前方袭来一道笔直的黑光。 刀光刺中拂尘,如影随形地追逐着它,破解它吐出的每一道漩涡。拂尘在巨力逼迫之下,恢复了柔软的本质,向后翻飞,露出中间的拂尘柄。这一击像真正的闪电,无人能够形容它的速度和威力。 尼惠晖被震得向后飞去,只觉整条手臂刀割一样疼痛,竟然无力再行抵抗。她落地之后,连续退了七八步,才有力气扬起拂尘。但拂尘刚刚抖开,便展现了令人尴尬的一幕。 它忽然之间秃了一大半,像用了十年以上的鸡毛掸子,可怜巴巴地站在她手里。她身前身畔,兀自有不少发亮的细丝在漫天飞舞,昭告着她当场惨败的事实。苏夜没去追杀四大金刚,也无意追击尼惠晖。事实上,她在和竺法庆的激战里,真元损耗不少,眼下再战尼惠晖,已有了些许疲乏的感觉,不愿费力赶尽杀绝。因此,她只是伸出那只比玉佩大不了太多的右手,向尼惠晖道:“拿来。” 尼惠晖愕然望着她,下意识问道:“什么?” 苏夜笑道:“天地心三佩中的地佩,拿来给我。你若不肯,我只好亲自去拿。” 第四百九十四章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弥勒教徒仍在追杀太乙教的道人, 直到竺法庆或尼惠晖下令停手为止。他们尽情享受这残酷的乐趣, 认为眼下的所作所为, 全是追随大活弥勒的忠心之举,所以毫无心理压力。 他们并不知道, 杀戮进行之时,竺法庆已是个死人,而尼惠晖的性命也悬在他人的一念之间, 倒是江凌虚死里逃生, 将会回去援救太乙教众。人生际遇的无常, 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无人会为他们抒发类似感慨, 包括当事人自己。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痛苦, 大人物也有大人物的麻烦。事已至此, 他们只能自家人顾自家事。 尼惠晖一动不动, 愣了半晌,盯着苏夜向前伸出的手, 忽然问道:“法庆真的死了?” 苏夜不厌其烦, 再次颔首确认道:“他死了。他的尸体在燕飞和江凌虚那里。你们要找的话, 就去找他们吧。” 尼惠晖应了一声, 旋即诧异道:“江凌虚没有死?” 苏夜一愣, 心知她仍是难以置信,苦笑道:“没有。” 若说刚才她还有理由骗人,现在她占尽了上风, 一手掌握生杀大权,实在没必要当面撒谎。尼惠晖两次发问,两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必须承认,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就是事实。 竺法庆一死,弥勒教起码会垮掉一半。另一半即使聚在她座下,也不复往日之风光。更不用说,他的死粉碎了她击败孙恩的梦想,使她多年来的渴望化为泡影。 论愤怒,此时无人比她更愤怒。怒意中混杂着伤感和痛苦,使她心潮澎湃,根本无法平静下来。但是,她同时还感到一阵疲惫无力。说不出的疲倦感潮涌而来,淹没了她,让她只想找个安静地方,好好思考一番,不想面对那个神秘莫测的可怕敌人。 不巧的是,敌人继续站在对面,就是不肯消失,动作犹如乞讨的小女孩,双眼却闪闪发亮,耐心等待她的答复。 如果她拒绝,无异于自寻死路,用生命捍卫玉佩的所有权。她可以确定,苏夜有能力杀死她,只是临时收手而已。她当然不想放弃玉佩,却更不想死。因此,更漫长的沉默过去后,她极慢极慢地抬起手,解下地佩,漠然看了看它,扬手将它扔给苏夜。 苏夜微微一笑,亦抬手接住它,像观察天佩似地,认认真真扫了一眼,才把它挂到脖子上。 这是三佩的最后一部分。至此,洞天三佩被她找齐。心佩来自刘裕,另外两块来自竺、尼夫妇,均为不容质疑的真品。她确信,自己已完成了这项必做的任务,可以立即离开,去静心研究它们和洞天福地间的联系。 她无意和尼惠晖等人多说,甚至不曾威胁他们,要他们以后好自为之,只淡然道:“多谢!” 这两字说完,她转身就走,走向与边荒集、与尼惠晖都不同的方向,却不想身后传来尼惠晖的声音,叫道:“妹子你等等!” 她居然称她为“妹子”,而不是“贱人”。这个称呼虽然简单,却体现出意味深长的潜台词。苏夜听在耳中,颇为惊讶,脚步登时一顿,扭头问道:“怎么了?” 此前,江凌虚说出不少弥勒教的内幕,其中就囊括了他本人和尼惠晖的来历。他和安世清两人都曾帮过尼惠晖,不惜以身犯险,尽力对抗孙恩。然而十几年后,尼惠晖仗着竺法庆的声威,竟和他们反目成仇,为争夺三佩而不顾昔日恩情。 她既亲手毁掉江凌虚的基业,又亲自追杀安世清,差点把他逼进绝境,仿佛忘记了当年她是怎么从孙恩手底逃开的。 由此可见,她亦是个相当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可以不管。孙恩气死师娘,固然无情无义。她追杀两位师兄,也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苏夜相信江凌虚所言为真,所以对她印象十分不佳。不过,她忽然开口留她,令她好奇心大起,才停步答话,问她有什么事。 尼惠晖凄然看着那柄拂尘,蓦地松手,把它抛落于地。拂尘骨碌碌滚动了一圈,在翻起的土堆前停住,沾满了灰土,像是被人薅秃的马尾巴,也像弥勒教未来的命运。她说话腔调却冰冷平淡,不带半点情绪波动,“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会去对付孙恩?” 苏夜有些意外,转过身来,想了想方道:“这事其实不全取决于我。毕竟孙恩是天师道至高无上的教主,深居于海南小岛之内。他若蓄意避开我,我就很难接触他。但三佩均在我这里,只要他听说了这件事,肯定闻风而至。我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也就是说,无论我想不想,都没有差别。” 尼惠晖俯视着她,看着她脖子上露出的三条细绳。苏夜就这么把玉佩挂在那里,根本不作掩饰,也不担心别人前来抢走。说到底,能够发现她行踪的人都屈指可数,遑论抢她的东西。 她还采用异常精妙的手段,在平静对话时,运功封住三佩之间的相互呼唤,令外表一如往常。尼惠晖离她仅有数丈之遥,却察觉不到玉佩的存在。 她的愤怒已没那么浓烈,伤感之情却不断加深。她抛出地佩的同时,倏地意识到一桩事实——苏夜已集齐了三佩,成为继闲云道人之后,下一个把这套异宝拿在手里的人。 假如她还想洞悉天机,钻研把三佩合一的方法,只能从苏夜身上着手。苏夜一旦离去,以她的能力,将很难再找到她。她已经达到通神的玄妙境界,对付其他人,可以用佛坠施法,追查他们身处何方,对付她时,这门奇功却会完全失去效果。 她愤懑于竺法庆之死,愤慨之余,却发现自己即将失去接触三佩的机会,心里立刻涌出一阵急迫的绝望。于是她不假思索,开口叫住了她,询问她对孙恩的态度。苏夜并未让她失望,给出了一个相当清晰的答案。她心念电转,缓缓道:“那你杀死法庆,就是为了仙门之秘?” 苏夜笑道:“仙门之秘?你指的是三佩之中藏着的秘密?通往洞天福地的那个?” 尼惠晖道:“不错。” 苏夜嗤地一笑,不以为然道:“我当然是为了它,不然还能为了啥?总不成我缺玉佩用,非从人家那里抢几个来?” 尼惠晖似未听出她的揶揄之意,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咬牙道:“我可以帮你。” 话音未落,乔琳等人躺卧的地方,传出几声不满的轻声抗议。这些声音很轻微,却饱含了不解的情绪,显然不明白佛爷尸骨未寒,佛娘就提出帮助杀人凶手的道理。然而,他们都很懂得审时度势,稍微抗议过之后,见苏、尼两人听而不闻,权当他们不存在,又陆续收声,只躺在一旁静静听着。 他们不明白,苏夜更不明白。她吃了一惊,讶然看向尼惠晖的眼睛,奇道:“你帮我杀孙恩吗?我知道你和他有过节,但……” 尼惠晖轻轻摇头,从容道:“不,你已证明了你拥有宝物的实力,我不会多说半句话。我愿意把我了解的事都告诉你。普天之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洞天佩。它们……它们本是我爹的东西。但是,你得让我在旁边看着你破解仙门的秘密。” 第四百九十五章 想拒绝尼惠晖的提议,并不算容易。 首先, 她说的全是板上钉钉的真话, 并未虚言哄骗。闲云道人珍爱这个女儿, 自然乐意向她述说三佩的神奇之处。十几年来,三佩兜兜转转, 成为教派冲突中的导火索,始终未能聚到一起,也就无人拥有比闲云更多的经验。 其次, 她态度极为诚恳, 不顾四大金刚就在旁边, 也不顾此事将如何收场,直截了当地建议合作。她所要求的报酬亦很少, 都用不着苏夜替她谋杀孙恩, 只需让她在旁看看, 亲眼证实洞天福地或天心仙门的存在, 她便心满意足。 她对洞天佩真相的渴望,压过了她为竺法庆复仇的心思, 使她作出几近荒谬的行动。这并不代表她昏了头, 只能说明她重视三佩之谜, 超过任何一件事情。但她今日面对的不是燕飞, 不是刘裕, 而是更加老练深沉的苏夜。 苏夜短暂思考后,按捺一瞬间的心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准确地说, 如果她答应了,才叫鬼迷心窍。她们两人萍水相逢,一分钟前尚在生死相拼,所以她不可能全盘信任尼惠晖,更不会在研究三佩时,允许受害者的妻子留在身边。 尼惠晖固然容貌过人,风姿卓绝,具有无可抵御的致命诱惑力,却对她没有效果。倘若燕飞获得三佩,也许会因为尼惠晖的软语相求,答应完成她的心愿。但现实就是这么无情,偏偏是她而非燕飞拿到了它们。 最重要的是,江凌虚已把能说的事情说的七七八八,并无太多隐瞒。他甚至告诉她,尽管闲云道人武功冠绝江湖,修为傲视当世,仍然无法成功。每当他强行把心佩塞入孔洞,那地方便传出惊人的反震力,把他震成重伤。以他的深厚功力,也只能一年硬塞一次,次数倘若增多,便有性命之忧。 换句话说,所谓三佩合一的经验,无非是强行凑到一起反被炸成烟花,然后下一年再重复一遍,谈不上对后来人有什么启示。如果说,闲云痛定思痛,留下一本书,名叫《论如何从震荡性内伤中快速恢复》,那她倒是乐意读一读。 她衡量利弊后,给出否定的答案,不去理会尼惠晖深切的失望,不再拖延时间,用堪比来时的速度,头也不回地投向荒野深处。 燕飞出现之时,她说等她拿到了玉佩,会去边荒和他们再见一面。如今他们肯定很忙,忙于用竺法庆的死讯对付弥勒教。她在这种时候忽然现身,可能会群策群力,得到一些启发,但更可能分了他们的心,抑或在实验性的三佩合一中,使燕飞和旁观的其他人身受重伤。 这并非她愿意见到的场面,也缺乏这么做的必要性。 另外,她隐约有种预感,那就是三佩和龙纹玉佩确有密切联系。她离找回龙纹玉佩仅有一线之隔。尼惠晖承认洞天福地的存在,令她持续想起那扇青铜巨门,和巨门前方的石台。直到这时,她霍然意识到,说不定石台上显示的“洞天福地”,指的不是玉佩空间,而是青铜门后的东西。她打开巨门之后,方能一览真正的仙家奥秘。 这个想法令她有点兴奋,产生了久违的冲动感。幸好边荒集外,尽是无边无际的荒郊野外,虽无高山峻岭,也有不少丘陵、石山,以及顽强生长的野草和密林。她走了没多久,便找到一个入口相当隐蔽的洞穴。她进入洞中,将入口完全闭紧,盘膝打坐,开始恢复自己损伤的元气。 这一运功,一直从上午延续至日落天黑。夕阳沉下地平线时,她陡然睁开双眼,感到全身再度精力充沛,视黑暗有如白昼。这个土石洞穴中的阴影,全然阻挡不住她清明锐利的视线。 一切正如她所想,没有人找到她,亦没有人试图寻找她。燕飞效率够高的话,弥勒教徒估计已看到了竺法庆丧命的证据,正陷入疯狂状态。尼惠晖自身难保,见她没有合作的意思,估计不至于硬凑过来,总要把弥勒教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再谈其他问题。 她轻轻挪开堵住洞口的草团,向外瞥视一眼。外面满地霜白,铺满了轻纱般的皎洁月光。四周仅能听到虫鸣之声,找不到半点人类存在的痕迹。由于已到夜晚时分,清晨燃起的黑烟早就消失了,喊杀声更是绝无踪迹,显得尤其安详宁静。 在这种前提下,弥勒教的崩溃愈发残酷,好像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只有他们开始倒霉。但她也好,她认识的所有人也好,均不会为此感到遗憾。她把脑袋探出洞口,面带微笑看了一圈,又悉心感应,确认周围无人,又重新缩回洞里。 这个洞穴乃是天然形成,范围不大。成人能勉强挤进来,转动行走就有点困难了。对她的体型而言,倒是相得益彰。她静修养气时,把三佩放在旁边,全程不加理会。此刻她行功完毕,顺手拿起它们,托在掌心仔细端详。 天地双佩的锯齿严丝合缝,不必费力便可凑成一个完整的圆形,留出中间空缺处,也就是有人说的“天心位”。空缺形状和心佩完全一样,却比心佩小了一点点。把心佩随便塞一塞,肯定塞不进去,必须先把空缺扩大,或是心佩缩小,才有可能达成合一的目标。 她盯着它们,江凌虚的叙述再度在耳边回响。她听说闲云道人的不幸遭遇时,还稍觉好笑,认为他何必非得自讨苦吃。这时候,她切身体会到三佩的吸引力,也彻底明白了他的做法。危机感在她心中迅速攀升,与它一起上升的,还有跃跃欲试的好奇心。 天地佩一旦合一,不用别的手法,便会自动呼唤心佩。它们躺在她手里,不住散发出冰冷的寒气,似在诱引她一探究竟。她忽然发现,她的意志其实也没多么坚定。即使她能够抵抗成仙的诱惑,也抗拒不了找回龙纹玉佩的渴望。她需要龙纹玉佩,正如闲云、孙恩、尼惠晖等人需求《太平洞极经》。 她唯一的选择,是把内力注入三佩。天地佩发热时,空洞将稍稍膨胀;心佩变冷时,体积亦可能稍稍缩小。之后她要做的,只剩把心佩按进天心位。她明知前方有什么等待自己,依旧别无选择。从这一点上看,她压根没资格评论别人。 过了足足一刻钟,她下定决心,离开了这个狭小的洞穴。她并未远走,而是坐在洞口外面,抬头看了看天际明月,叹了口气,一脸平静地潜心运功,将先天真气同时贯注到三佩当中。 第四百九十六章 洞天佩、《太平洞极经》等道门异宝,既引动了许多人超凡入圣、长生不死的野心, 也代表着人类对未知世界的不懈追求。 他们大多是人中之龙, 手握偌大权柄, 却不满足于地面探索,还想到深海看看。倘若海洋也失去了诱惑力, 他们就把视线投向天空。受时代所限,人类没办法和鸟儿似地御风而行,也去不了无垠高空, 从上方俯瞰一下地球。但他们有自己的梦想, 也有达成梦想的方法。 苏夜托着洞天佩, 其实是托着闲云道人长达六十年的失败历程,以及在他之前, 其他高人的无数次尝试。她不想将它据为己有, 不打算平地飞升, 只把它当作拿回龙纹玉佩的一条途径, 却很清楚它的珍贵与沉重。 三佩聚齐时,终于体现出了不凡之处。 天地双佩平滑接合, 联在一起, 成为完美的圆形玉璧。她丹田内的先天真气原本阴阳交融, 抱元归一, 保持暖洋洋的混沌状态。现在它被玉佩影响, 陡然分成阴阳两极。较稳定平和的阴气注入了天地佩,较活泼动荡的阳气涌向心佩。它们未经她控制,就自动流向命中注定的目的地。 天地佩温度迅速下降, 射出淡淡白光,有种捉摸不定的冰寒感觉,好像连形态都发生了改变,变作内里蕴藏冰水的奇怪冰环。与此同时,心佩不停发热,散发出炽红色的微光,热的有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两者位于彼此旁边,冷的更冷,热的更热,仍在互相呼唤,似被无形力量牵引着,急于凑往相同位置。 它们并未当真移动,却有蓄势待发的势头。遗憾的是,无人说得清楚,它们出发后要去做什么。苏夜双眼一眨不眨,平静地盯着它们。她灵台一片空明,抛开了所有烦恼和顾虑,尽情感受它们的细微变化。 正如她想象中那样,天地佩转冷时,孔洞半径稍稍缩减。由于心佩正在变热,两者间的差距居然更大了。但她不能轻易作出断言,说这种现象不正常,因为她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三佩间的吸引力在不断增强,排斥力则缓慢减弱。 也就是说,假如她全力以赴,把功力提升至巅峰,拉大它们的温度差距,尽量削弱斥力,那么等心佩嵌入天心位时,产生的爆炸也会降到最低点。 事到如今,她明白了它们为何那么吸引人。它们本身藏着的秘密,便足以调动任何人的好奇心,诱使他们动手一探究竟,何况还有《太平洞极经》的传说。 她心里已没了疑问,只剩笃定。她看着这三块玉佩时,目光中也充满了自信。 只要她愿意,马上就能一手拿着天地佩,一手将心佩按向空位。但为保险起见,她准备多试探几次,所以刻意调控内息,把阴气注入心佩,阳气注入天地佩。 果不其然,两者温度当即改变,不再那么令人难受,到达平衡点时,才一个变热一个变冷,重蹈对方的覆辙。 通过控制不同性质的真气,她成功控制了它们的温度。当天地佩剧烈发热时,就目测而言,孔洞确实大了一点儿,似能恰好放入心佩。然而,她试图把心佩凑过去,立即出现一阵难以形容的抗拒感,好像它们正在齐心协力,拒绝她做完这个动作。 她有理由相信,闲云道人正是在强行这么做时,被接踵而来的力量炸成重伤的。有些时候,困难预示着一个人正走在成功之路上。但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走错了路。 一方是大小合适,但感觉极度不对劲;一边是感觉比较温和,但大小的差别不能忽略。她必须从中选择一方,义无反顾地踏上去。 苏夜本以为,自己需要很大的决心,才能在明知不妙的前提下,履行这桩后果难以预计的测试。事到临头,她反倒忘记了那些压力,心情一派轻松。 夜色愈发浓烈,月光也愈发明亮。这应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却因三佩的存在,失去了应有的宁谧之意。她擎起右手,专注地看着掌中的一块冰、一团火,微微一笑,旋即伸出左手,轻轻拿起天地佩。 此时,她双手分持双佩,阴阳二气源源不绝,注入玉佩当中。它们距离一拉远,呼唤的意味顿时明显起来。尤其是被阳气烧红的心佩,竟给人以弹跳不已的活泼印象,一看就知道它很不好惹。 白和红两色光芒,照亮了她的脸庞。她神情极为专注,全心全意地提气运功。仙门听上去虚无缥缈,仅是一个道家传说。她选择亲自试验,也很难说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她暂时不需要“正确选项”。到了这个地步,她自身对它的兴趣已足够浓厚,不需要更多理由。 就像和氏璧或邪帝舍利,真气一经注入,便存留在三佩里面,没有散射而出的意思,尽显其特殊本质。只不过,它们存着的真气越多,给她带来的直觉就越危险。不知过去多久,心佩热到无以复加,连她都难以忍受。 她吐了口气,中断了真气的流动,缓缓把天地双佩放在地面上,双手握住心佩两侧,向前倾斜身体。 心佩仅有普通玉佩那么大,论大小完全不起眼。她握着它的时候,却像握着千斤重的重担。三佩持续接近彼此,滚烫的心佩更加烫手,映的她双手肌肤都透出淡红色,仿佛紧握着一个红色的灯泡。 它们仍在变化,一刻不停地变化。每拉近一寸距离,三佩间的作用力就瞬息万变。有时她认为,自己即将被连人带佩,无情地弹走,正要运功抵抗,可下一秒,天心位忽地生出微妙的吸引力,如同一个“欢迎你”的牌子,中和了那股强大的排斥。 随着她一步步俯身向下,心佩离天地佩已不足三寸,总算要接触天心位。就在这时,心佩里存着的阳气突然激射而出,冲向天地佩中间的空缺。天地佩里的阴气亦反其道而行之,用极高的速度冲向心佩。 苏夜猝不及防,上身离玉佩不逾一尺,根本无法及时应对。另外,她正逐步加重力道,用力将心佩往下按。阳气一涌出,心佩立时重重震颤。她竭尽所能才没让它脱手而出,遑论其他动作。 阴阳二气的互换速度太快。刹那间,心佩由火红变回玉白,天地佩则焕发出火焰般的红光。苏夜自然不肯在最后一步退让,全身真气如百川汇海,不分天地阴阳,不要命地倾巢而出,强行压住心佩,继续逼着它落向天心位。 所有事情于一瞬间发生。两道沉重到极点,威力高到骇人的真气,在狭窄的空间里相撞,撞出一道明亮的闪电。闪电爆发之时,亦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威力堪比真正的雷电。几乎在同一时间,苏夜按着心佩,穿过闪电与雷鸣,硬生生压着它,碰上了天地佩。 她的功力依然不足,无法把心佩固定在空位之中。但触碰的一刻,她赫然发觉,由于阴阳气的转换,心佩大小已变的极其完美,可以和天地佩合二为一。这竟然是它们自发自动的改变,让两者形状契合无差。 这次接触十分短暂,短到似一个错觉。她双手上,传来无比空虚,无比茫然的异样感受,好像地面消失了,天空消失了,旁边的岩洞也消失了。她置身于一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空间里,孤零零地旋转着。 闪电炸开同时,三佩也短暂地合为一体。它们化成了两道光,一道红一道白,高速旋转追逐,共同组成一个浑圆的球体。这个充满能量的球一碰上她,先是生出无可抗拒的内吸之力,然后再度爆开。 这次爆炸威力奇大,远胜之前的闪电,像是万斤火药瞬间引爆,掀起数十丈的土泥石块,让大地隆隆震动。远处的人均能觉察这股震动,绝大部分把它当成一场突发地震。仅有寥寥数人意识到不对,讶异过后,不顾生死地赶来此地。 爆炸再怎么惊人,也终有平息之时。纷纷扬扬的烟尘逐渐散去,露出原来的地面。但那里已不是地面,而是一个巨大的陷坑。陷坑内部尽是堆积起的泥土,外部则一片狼藉,见不到任何完整的东西。无论内部外部,都已没了苏夜的身影。 第四百九十七章 洞天三佩的命运,可以说是颠簸流离。 天地佩比较幸运, 无非是被孙恩、江凌虚、竺法庆三方人马暗算争夺, 直到淝水之战时, 才由竺法庆拔得头筹。心佩则是其中最倒霉的一个。它在安世清手中留存多年,被任青媞骗走, 转交给刘裕避祸,屁股都没在他那里坐热,又被他扔给了苏夜。 苏夜拿到它没几天, 闪电一般杀死竺法庆, 击败尼惠晖, 让它和另外两个姐妹重逢。结果,就在重逢当日, 她像一片无助的落叶, 被三佩掀起的狂风吹的无影无踪。 心佩也好, 还联结着的天地双佩也好, 均避不过仙门震爆的波及,瞬间分离开来, 在荒野里甩出很远, 落在草丛中, 等候有心人前来寻找。 这场大爆炸发生过后, 苏夜纵有三头六臂, 也无力顾及这三件宝贝。她身不由己,倏地消失,体会到短暂至极, 又漫长至极的虚无感觉,然后倏地出现,躺在一片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闪电没把她震开,却给了她当胸重重一击。那个时候,她豁出去要让三佩合一,出手不留半点余地,甚至没用真气护身,只是全心全意地调动内息,逼迫心佩接触天心位。因此,她简直是毫无防备,硬挨了这么一下。 她一躺倒,当场喷出了一口鲜血,满头满脸,连带上半身的衣物都溅满了鲜红的血点,看上去异常吓人。 如果只是吐血,那倒算不上严重。更惊人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头晕眼花,眼前尽是闪烁的光点,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景色。比起令她受伤,影响她的感官乃是更为困难的任务。她起码躺了十分钟,才积蓄起足够的力量,慢慢坐起身。 她的五脏六腑正在翻腾,直如翻江倒海,吞不下也吐不出。她任凭自己呕吐的话,吐出来的都不知是血,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幸好她经验十分丰富,知道这不值得害怕。说实话,她受伤本来应该更重,是三佩合一时的神秘力量把她及时送走,才避过了全身出血、经脉断裂的劫难。 不过,假如她没有孤注一掷,用尽力气按下心佩,也就还有保护自身的能力,不太可能被那道闪电震断奇经八脉。只能说,这两种选择均有得有失。她步闲云之后尘,享受到炸成重伤的滋味,却不至于被当场炸死。 而且她在那短暂的消失、再现途中,觉察到一个极其广袤浩渺,奇妙到不可言说的空间。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新境界及新世界。她震的全身发软,却没被震傻,思路依然清晰,也敢发誓那绝不是错觉。 她确实去了某个奇异的地方,只因不知怎么留下,才和它擦身而过,仅看到了一道灿烂至极,让她视野里尽是白色的强光。紧接着,强光被厚实的屏障切断。她凭直觉断定,那个屏障是一扇巨大厚重的门,大到可以隔绝两个世界。 她从未与其他人详谈,也无从得知他们嘴里的“仙门”、“洞天福地”,是不是她感受到的东西。但她得以确认,洞天佩名副其实,是件值得争抢的宝物,无愧于它们背负的那么多条人命。从今往后,它们要么找到能力相当的主人,要么再次引发血腥争斗,到有人进入仙门为止。 闲云道人终其一生,追逐着这个虚无缥缈的梦想,最后含恨坐化。苏夜成功完成他的心愿,领略过仙门的魅力,却因志不在此,迅速摆脱了它的影响。此时,她惊讶赞叹,感觉不可思议,却也头晕脑胀,恨不得继续躺下休息,根本没有抛弃俗务,入山修行的想法。 这桩事实十分讽刺,亦体现了每个人不同的追求。严格来说,她并非对它完全没兴趣。但她眼界更开阔,执念相当之浅。在她心里,显然也存在更为重要的事情。 这些事情当中,最紧迫也最容易解决的一件,显然是龙纹玉佩。 苏夜扪心自问,尽管刚才冒险一试,立即重伤吐血,可她绝不后悔。即使不把那股奇异的感觉算上,这次尝试也是值得的。 第一,她伤势看似严重,却并非无可挽回,静养个十天半月,自然又活蹦乱跳了。第二,她的直觉再次得到实证,解除了她多日以来的后顾之忧。 她现在躺着的地方极为熟悉,正是龙纹玉佩中的空间。她都不用眼睛看,便知自己正躺在甬道当中,头顶是石制拱顶,两边是众多青铜门。这无疑令她安心,更令她感到轻松。 到了这时候,她终于不必挂念返回现实世界的问题,也不用像无头苍蝇般乱转,看到有名高手,就打起挑战人家的主意。她大可妥善地安排一切,按照合适的节奏,一一处理本世界里的诸多问题。 洞天佩把她直接送到这里,实在给了她极大的方便。同时,它也把一个疑问摆在了她面前。那就是:两种玉佩之间,究竟有多么紧密的联系? 任何人,包括她本人,身临其境时,都能产生足够合理的联想。他们会猜测,若把那个巨大空间叫作洞天福地,那么石台后面的青铜巨门,应当就是通往洞天福地的门。也许,洞天三佩是一个入口,龙纹玉佩是另一个。它们表面风马牛不相及,却殊途同归,导引向同一个最终目标。 这是比较乐观的联想。真相还有其他可能,譬如说每个把三佩合一的人,都会像她这样,被送入玉佩空间,寻找打开巨门的方法。 幸好以前没有成功者,以后估计也不会太多。不然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出玉佩,那场景想想都觉得荒稽。 苏夜胡思乱想一番,终是不得要领,而她的当务之急,也不是研究青铜巨门。她坐起之后,自觉疲倦乏力,又不得不倚着墙休息了一会儿。 两次休息发挥了作用,使她视线恢复清晰。她揉了揉眼睛,睁开的一刻,清楚地看到了许多闪着微光的青铜门,看到了通道尽头,巨人一样伫立着的巨门,也看到了离她不远的方应看。 她从没想过,她会有乐于见到方应看的一天。不管他活着还是死着,都是她的麻烦。但今天,她看见他的时候,心情当真很好。 这地方的安静,不同于外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死寂,有利于她梳理心情。她神色中的兴奋消退了不少,变回正常时的平静。她先扫了一眼方应看,现出一个微不可觉的笑容,却在扫视到别的东西时,当即从微笑变为失望。 事到如今,她心思肯定不在清点财产上。但是,她一看之下,赫然发现方应看身下的箱子,竟已不翼而飞。 那些箱子十分沉重,大多由精铁打造而成,由她亲手携入这里。它们一消失,空间顿时变大了,显得空空荡荡。十个箱子里面,留下的最多一两个,也都有打开过的痕迹。另外一些较精巧的小箱子、木盒子仍在,位置却有变化,明显被人移动过。 一言以蔽之,在她与龙纹玉佩分开期间,某个人找到了它,发现了它的秘密,将它据为己有,并且无所顾忌,毫不犹豫地利用了这项优势。他拿走大部分辎重,再也不曾还回来,翻阅过图谱典籍之类,倒又放回了玉佩里。 要说惊讶,她倒也没怎么惊讶。这固然很讨厌,却在她预料之中,影响不了她的心情。她坐在原地,有点失落地叹了口气,想了好一阵,认命撑起身,去找那扇通往本世界的门。 对她而言,丢失多少金银财宝,都有补回损失的机会。那些毕竟只是身外之物,不是真正重要的珍宝。且不说她一向把它们看的很淡,丢了也就丢了,就算视之如命,经过刚才那一刹那的仙门之旅,也会暂且忘记普通人的普通困扰,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 她好奇是谁获取了玉佩,是否喜上眉梢,充分使用了它,把它研究的一清二楚。但她更想知道,玉佩发布了怎样的路线,又建议她如何完成。 那扇门并不难找,因为它就在巨门附近。苏夜思绪仍稍微流连在巨门上,走到近处,先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才掉转目光,观看门上字迹。 就这么随意的一瞥,她神情立转惊讶。 第四百九十八章 苏夜已很熟悉玉佩显示路线的方式。每一次的内容均大同小异,格式亦相差无几。哪怕她闭着眼睛, 也能想象个八九不离十。但这一次, 它变的不一样了。明明是久别重逢, 它却给了她一个远胜惊喜的惊吓。 青铜门上没有段落,仅有四行短短的文字。第一行竟然是倒计时, 倒计时竟然是——三十五天。 她读到“三十五”时,险些以为是三十五年,在大吃一惊之前, 才发现后面跟着“天”字。这一惊非同小可, 差点比得上三十五年, 让她心底一阵发寒,同时涌出了无法忽略的荒谬感觉。 纵然猜上一百次, 她也不会把期限猜想的如此之短。 在过去的世界中, 任务计时总是以年为单位, 从来没有例外。她想当然地认为, 这次也会依照惯例。况且,当玉佩召唤她进入副本世界时, 时间大多都会长一点儿。她觉得, 自己肯定有三五年时光可以浪费, 所以态度一直不紧不慢, 从容自若地听取消息, 与他人交际来往,甚至还做了一些长远打算,譬如帮刘裕登上帝位之类。 谁知在她丢失玉佩的时候, 期限设置发生了改变,不是年,不是月,而是用天数来计时。从三十五天来看,任务整体长度可能在百日左右,绝不会差出太多。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先花了一个月勾搭江文清,再东奔西跑,将大量时间耗费在路途中。竺法庆死后,她还打起如意算盘,准备聚拢太乙教逃亡的人马,要求他们加入大江帮,帮忙振兴这个失去帮主的帮派。 她集齐三佩,回到玉佩空间,其实巧合大于刻意,直觉大于逻辑。她完全可以先忙孙恩的事,或者心念一转,北上帮燕飞救回纪千千,而非把洞天佩当成第一要务,轻轻松松再花一个月。换句话说,她能及时看到这个时间,五成以上是运气使然。 倘若她未能及时找回玉佩,始终优哉游哉,那么在倒计时结束的一刻,她的死期也就悄然降临。以前她武功不够好,曾有几次险死还生,却从未这么接近过失败。更可悲的是,这是她控制不了的失败。 苏夜盯着这四个字,发寒之后又觉后怕,不由长长吁出一口气,庆幸自己加入了争夺洞天佩的队伍。这时候,她也无暇计较玉佩为何突然小气起来,把期限设的这样紧迫,眼光立刻扫向下面三行文字。 这三行分别是:“天地心”,“竺法庆尼惠晖”,“向雨田鬼影”。 刚才距离较远,她未能注意。等她站到青铜门前,从近处观察,才发现四行字下方,还有一行淡淡的阴影。阴影泛着灰黑色,比门的本来颜色更深,像是一个补丁,遮盖了真正的内容。也许到了某个时间,它会突然消失。被阴影遮盖的文字浮现出来,通知她新的任务。现在她没可能看穿它,只好先去理会已存在的字迹。 倒计时呈现淡金色,散发萤火般的微光,这三行字也一样。但是,竺、尼夫妇那一行黯淡无光,仿佛忘了涂上会发光的颜料。显而易见,这是因为她已击败了这两个人,完成了这个任务,不必继续惦念。 至于“天地心”三字,指的自然是洞天三佩。文字仍然烁然生光,无视她刚刚凑齐它们,成功返回玉佩空间的事实。这似乎是向她表示,她集齐一次仍不够,必须把它们带在身上,直到返回现实世界的那一天。 爆炸有多猛烈,苏夜眉头皱的就有多深。她稍微开动想象力,便可想出石洞附近,是怎样一副狼藉不堪的景象。实打实的千万斤土石冲天而起,凌空翻涌,重新落回地面,堆出新的土丘,抹灭所有痕迹。从爆炸遗迹里找东西,当然不是令人高兴的工作。她只能希望自己动作够快,抢在别人之前返回那里,并感应到洞天佩的存在,把它们从土里挖掘出来。 所幸三佩事关重大,一直以来,均有孙恩、安世清等人窥伺在后,寻找夺走它们的机会。它们重现世间之时,绝不会默默无闻,总有人察觉蛛丝马迹,打探到它们在谁手里。尤其燕飞就在边荒集,一听远处传来爆炸声,极有可能立即展开行动,成为率先赶到的一批人。若是他拿到了三佩,对她当然非常有利。她不怕麻烦,却不愿意在时间吃紧时,长途跋涉寻找什么宝贝。 由于倒计时的震撼太过强烈,其他事情均失去了应有的重要性。苏夜看完天地心,又去看向雨田与鬼影,神色中仍残留着惊讶,却和他们毫无关系。 当时她一听魔门之名,便猜到这是向雨田活跃的时代,知道他可能再次成为任务目标。此时他的大名在门上显现出来,无非是猜想得到了证明,完全不值得意外。与他相比,鬼影此人倒是十分陌生,从未听人提起过这名字。但他和向雨田并列在一起,想必也是魔门中人,应当不难寻找。 苏夜仔细看完这些内容,方觉心头一松,又有种轻微的失落感。她自认聪明,却猜错路线,猜错任务目标,亦猜错了时间限制。玉佩的确要她挑战一批人,但他们与九品高手、外九品高手无关,均为超乎常人想象的卓绝人物。她重视那两个榜单,不惜当众殴打司马道子,结果是无益之举,从一开始便找错了对象。若非她发觉他们武功太差,没资格充当她的对手,犯的错误还会更多。 最后,她的视线凝固于那片阴影,在上方停留了七八秒钟,便毅然移开了。 她在想孙恩,在想他的姓名是否会出现在阴影之下。竺法庆练成十住大乘功,才有胆量去挑战他,可见黄天道藏功威力无穷,让高傲自负的大活弥勒也要退避三舍。若说他不属于目标之一,她会相当诧异。 可惜多想无用,她必须把精力用在实处。她此前拖延了太久,不得不用闪电般的行动弥补。不过一瞬间,她已作出决定。她会留在空间里面,稍微休整几个时辰,换件不这么可怕的正常衣服,光明正大走出去,面对那个拿走玉佩的家伙。 在这期间,那人亦可能进入玉佩,与她面对面地遇上。那样更是非常方便。毕竟发生在玉佩里的事,外人不得而知。等她弄清楚那人的身份,再进行下一步计划也不迟。 她可能对他产生好感,从而一笑置之,也可能动武硬抢,把对方饱以老拳,抢回玉佩后,一溜烟返回边荒集。她急着去找燕飞和江文清,找回洞天佩,并向燕飞打听向雨田的事。如果燕飞摇头表示不认识,她才会返回建康,寻找李淑庄或陈公公,逼问向雨田的下落。 三十五天无疑不长,却也没短到让人手足无措。她盘膝坐倒时,心情已完全恢复平静。然后,她闭上眼睛,不去看门上的微光,把自己隔在永恒似的黑暗中。 第四百九十九章 直到此时,桓玄对苏夜仍是一无所知。他做梦都想不到,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他捡到的“仙家异宝”里, 出现了一个人。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警惕心渐渐降低, 做事也没之前那么谨慎。在他看来,玉佩原主八成已经死了,不会前来索要宝物。玉佩已是他的东西, 就像他从小到大, 身边的所有东西一样。他只顾计算好处, 忘了每件事均有因果,而他既没弄清楚因, 也还没看到最后的果。 今天, 他照常坐在大司马府内堂。他腰间的名刀“断玉寒”解了下来, 端端正正放在坐榻上。内堂婢仆在门外侍候, 堂内只有他、乾归、侯亮生三人,是个小小的府中密会。他脸上带着微笑, 整个人神采飞扬, 透出志得意满的意味, 比平时更为英俊。 他不太喜欢笑。他笑的时候, 要么发生了对他有利的事, 要么他想用笑容达成某种目的。眼下的密会中,情况显然属于前一种。 侯、乾两人一文一武,是他现任的亲信膀臂。前者乃谋士之首, 满腹谋略智计。后者剑法精妙,令他刮目相看。文武之分,仅是相对而言,并非绝对。侯亮生亦懂一些武功,而乾归也可以出谋划策,为他设计除去敌人。 侯亮生跟他已经很久,从桓冲未死时,便在他麾下效力。正因如此,这反而成了一个不足之处。 桓玄再怎么冷酷无情,也难以忘怀下毒害死兄长的事迹。他看到侯亮生,有点像看到屠奉三,情不自禁地不舒服。乾归初来乍到,不了解他的过往,倒令他感到安心。更何况,乾归似乎与巴蜀的谯纵来往密切,可以充当通往蜀中豪族的桥梁,带来的好处远远超过侯亮生。 他之所以还重用侯亮生,只因找不到替代之人。但他内心深处,越来越倾向乾归,信任乾归,也更愿意把重要任务托付给他。 这是他心头的一大隐患,早晚得想办法解决。不过,现在他已忘记了这些烦恼,因为他刚收到一桩极好的消息。 不久之前,谢安和谢玄相继过世。司马道子于一夕之间,成为朝廷里权势最大的人。与此同时,司马曜和他生出嫌隙。司马曜不必靠他牵制谢家,便开始嫌他气焰太盛,几乎可以压倒自己这个皇帝。于是他故技重施,准备另寻亲近大臣,打压司马道子。 王恭便是他的选择之一。 桓玄远在江陵,一直坐山观虎斗,无意涉入建康城内的风波。王恭则四处寻找友军,后来主动向他示好,提出双方合作的建议,让京口军联合荆州军,共同对付在司马道子掌控下的建康军。由于谢玄逝世,北府军亦有分裂之势。王恭已得到刘牢之的支持,却因何谦倒向司马道子的阵营,心中始终缺乏底气。 一开始,桓玄并未答应这个建议,而是持续袖手旁观,待王恭出现落败的迹象,才向他送去合作条件。那就是,王恭要把他人称建康第一美女的女儿王淡真,许给桓玄为妾。 此话一出,王恭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仅是他,连侯亮生和乾归都大皱眉头,认为这样做实在不妥当。 王谢两族地位高不可攀,乃是高门中的高门。桓玄硬讨王家贵女作妾,肯定会引起建康名门的反弹,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另外,很多人都知道,王恭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殷仲堪之子。消息传出去,桓玄毫无疑问会开罪殷家。虽说殷仲堪畏忌桓玄,从来不敢真正得罪他,却没必要在表面良好的关系上,硬添一道裂痕。 桓玄无视部下意见,一意孤行,当然有自以为合理的原因。 其一,是他多年不改的好色毛病作祟。王恭一向眼高于顶,对联姻对象十分挑剔,绝无可能答应这桩侮辱性的婚事。可惜形势比人强,到了走投无路时,也由不得他心高气傲。若非他有求于桓玄,桓玄终此一生,也没可能享受到王淡真这种天之娇女。既有如此强烈的诱惑,他自然不愿轻易放弃。 其二,他亦想巩固双方合力对抗司马道子的联盟。众所周知,王淡真乃是王恭的掌上明珠。她到了他身边,便是牵制王恭的人质,使王恭在生出二心时,多考虑一下女儿的安危,从而对他予取予求。 条件送出后,他表面若无其事,内心的盼望之情却颇为殷切,期待王恭尽早给出答复。今天一大早,他终于收到王恭亲笔书写的信件,得知王家服了软,应下他的要求,同意把王淡真送来江陵城。 这桩消息给他带来的愉悦感,堪比他接任大司马之位,成为荆州军至高无上的主人。他无法隐瞒自己的好心情,亦无意隐瞒,一直满面春风,笑容像不要钱般给出去,让每个人都能发现他的扬眉吐气。 他心情上佳,别人却未必和他一样。事已至此,王恭已亲口答应,便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侯亮生纵有千言万语,也不能再说什么。 事实上,他觉得桓冲死后,桓玄变的越来越可怕,越来越独断专权,越来越不可捉摸。他毫无掩饰,表露出对帝位的野心,将所有被桓冲压制的志向拿出来,一一付诸实施。这并非他唯一的变化。就连他的武功,也在突飞猛进,气质则愈发神秘邪异,给人的压迫感一天比一天明显。 譬如这时,侯亮生跪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小几,便可察觉他身躯散发的巍巍寒气。断玉寒出鞘之时,寒气将瞬间倍增,令敌人心胆俱裂。他过去不认为桓玄可以胜过谢玄,如今想法已有了变化。有时他会想,难道桓玄真是命中注定要做大事的人物?若非如此,他的进益为何快到这个地步? 他每日与桓玄相处,却觉得自己已不再认识这个人,只好在心里暗暗琢磨。有可能的话,他想寻找屠奉三,和他谈谈桓玄的问题。但屠、桓两人已然决裂,取代屠奉三的,是身旁那个来历成谜的剑客。侯亮生智计过人,却没有看破别人心思的本事。倘若他知道乾归内心的真实感受,说不定会好受一些。 桓玄武功日日精进,让乾归的骇异感历久弥新。他很想把初见时的意外归结于错觉,但他做不到自欺欺人。侯亮生尚且满腹疑问,不知桓玄怎会变成这样。乾归更是每天都在猜测,苦盼慕清流尽早驾临桓府,一解他心底疑惑。 两人详细谈谈的话,大概会大力拍打彼此肩膀,惊呼“原来你也这么想”。但是,他们平时并不投契,也不会去做吃力不讨好的深入细谈。 就在今天,桓玄收到王恭书信的同一天,他们将会得到正确无误的答案,明白问题的根源。但这个答案,并非来自桓玄本人。 侯亮生掸掸袍摆,继续正襟危坐,抬头望向桓玄。他身侧右边,乾归也在做同一个动作。桓玄说话之时,没有人敢不识趣地插嘴。 他的面庞似在发亮,双眼射出得意的光芒。在这一刻,他真像终结司马皇朝的真命天子,焕发出难得一见的慑人魅力。他嘴角噙着笑意,缓缓道:“王恭虽没多少才德,至少是个识趣之人。亮生,你去筹备喜事吧,我……” 话语戛然而止。他锐利的眼眸中,倒映着侯亮生迷惑的神情。 侯、乾两人均在他对面,两双眼睛同时注视着他。因此,他们把他周围的每个变化,都看的一清二楚。桓玄提及喜事时,身边空气忽然波动起来,形成看不见的波纹。这种波动无形无质,吹拂到桓玄衣物上,才像春风一样,吹出了一点褶皱。 侯亮生武功较差,短时间内毫无反应,兀自愣愣跪坐原地,仿佛固定在坐席上的木头人。乾归则比他强些,察觉不对的一刻,双腿已然发力,正要离座跳起,却在下一瞬间,惊愕地呆住了。 桓玄身前,凭空出现了一个矮小的小女孩。她和桓玄位置接近重合,简直是鼻子贴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空隙刚够在鼻尖部位塞进一张纸。她背对他们,所以他们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无法看清她的容貌或表情。 一个人把武功练到高深阶段,足以避开常人耳目,成为一个隐形人。也就是说,所谓的隐形人,只是用来形容轻功、身法高妙的溢美之词,绝非真正意义上的隐形。然而,在众目睽睽下,这个女孩就这么从空气里凝形了,大大咧咧地站在那里,使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已不是武功,而是妖术。以乾归的武技和城府,亦惊骇异常,眼睁睁地瞪着对方,把桓玄的安危抛到了九霄云外。 霎时间,大司马府内堂如同坟墓,静的听不到呼吸声。没有人知道该怎样应对,也没有人动弹一下。安静时间似乎很长,实际只有一两秒钟。桓玄毕竟不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而是身临其境,从极近距离体会到这场异变,不可能真的呆如木鸡。 他大叫了一声,叫声中充满惊讶和慌乱。方才的意气风发,已然不见踪影。他身前有个小女孩,他本人也变成了小女孩,一愣之下,双手慌乱地向前抓去,想把苏夜抓起来,扔出去,扔到尽可能远的地方。 他的胆量仍在,也不至于真被吓的惊慌无措。但事出突然,他实在是吓了一大跳,动作自然十分难看。 他抓了几下,全部抓了个空,因为他伸手时,苏夜忽地微微一笑,肩背前躬,用力撞向他怀抱当中。 第五百章 内堂里的每一个人,都极力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事情发生得太快, 使他们只能看到一些零散画面。 苏夜肩膀撞中桓玄胸口, 传来非常奇怪的感觉。她小巧结实的肩膀, 有如小巧结实的铁锤,狠狠砸在他肋骨上, 当场砸出一道裂纹。短暂的撞击感之后,铁锤变为高速旋转的小球。它带动周围空气,卷起一股洪水般的巨力, 无孔不入地卷住了他, 挟着他冲向前方。 桓玄身不由己, 如同风中落叶,只觉周身空空荡荡, 一身功力毫无用武之地, 包括修习不久的天魔场。苏夜身上涌出的力道相当柔和, 不霸道亦不刚猛, 却因虚不受力,令他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假如说, 苏夜不曾立即行动, 多给他四五秒钟时间, 他的反应绝不会如此狼狈。可惜她从不错失机会, 动作要多快便有多快。他只能狼狈地挥舞一下双手,表示自己正在抵抗。他的右手从断玉寒刀柄旁擦过,紧接着, 和其他身体部位一起,飞向内堂后墙。 乾归和侯亮生陆续起身,举止慌慌张张,桓玄本人何尝不是这样。他为了卸除身畔的巨力,在飞退途中不住旋身。每一次转身,他都能瞥见这两名得意干将的脸。他们脸上一半是惊愕,一半是空白,拼出极其明显的不敢置信,唯有目光还在跟随他移动。 须臾间,他的旋转被迫停止,后背撞上一堵坚实的墙。 双方接触时,他陡然发觉那是气墙。在他竭力运功,与苏夜对抗期间,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他身后,遏止了他后退之势。此时,他护体真气向后涌去,撞破了气墙。气劲四散,如细针般戳刺他脊骨,使后心发麻疼痛,连带整个后背都很不舒服。 他顿时毛骨悚然,因为他不用看就知道,苏夜正抬起一只手,掌心稳稳贴在他颈后大椎穴上,只要一吐劲,他便会落得个重伤瘫痪的下场。 当然他也可以行气运功,以内力抵挡她的先天真气。但他向来是个聪明人,不愿做无益之事。方才两人仓促交手,他已明白了苏夜的实力。他武功的确弱了不止一筹,并非输在猝不及防。即使她给他一对一的机会,他也绝无可能取胜。 准确地说,他甚至没资格指责她卑鄙的偷袭之举。如果她真的正面向他发出战书,要试试他的刀法,那他可不会和她公平决战。他会让乾归在旁埋伏,命府内亲兵把内堂围得铁桶似的,见势不妙,就一拥而上。 现在他脖子后面贴着一只手,暂时没空多想。他只是震惊、沮丧、失落,并有隐隐的骇然。他心中的问题数也数不清,其中最大的一个正是:你从哪里滚出来的? 他没有问,发问的人竟是苏夜。她咦了一声,自言自语般道:“你找到天魔策,练了天魔功?” 谢玄一死,桓玄升为九品高手的首席。他排名上升,真实本事也在突飞猛进,乃是南晋朝廷中实打实的第一高手。不过苏夜观察他,犹如观察显微镜下的切片,根本不用耗费多少力气,能够轻松将他看透。 他运功卸开她的内劲,内息运转十分精妙,先向内拉扯,又向外扩散,形成暗涌的寒冷漩涡,让她想起不久前的竺法庆,以及很久前的若干大人物。显然,他找到了她存放武学典籍的箱子,对天魔功青眼有加,不假思索地练了起来。 在她看来,他确有习武的天赋,在短短一段时间里,便能把新到手的功法练到这个地步。若非她一步跨出玉佩空间,恰好落在他身前,致使两人之间毫无缓冲余地,那她想在受伤不轻、身陷重围的前提下制服他,恐怕得花上一番力气。 她轻松说出天魔策的名字,桓玄身躯立即僵硬,神情极度不自然。他好端端一个先天高手,在被人叫破秘密时,惊慌之处不输给没写作业的小学生。 他沉默不语,拒绝回答,而苏夜也不需要他回答。 内堂重归平静,不,并非完全的平静。堂内仍有四个轻重不同的呼吸声,代表四个你看我,我看你的人。 桓玄遇袭时,跪坐在小几前面,被她压制时,竟还保持着同一姿势,似乎从未行动过,是在一瞬间移形换位,退到了后墙附近的地面上。小几已被掀翻,灯台摆设散落一地,无声述说出刚刚发生的意外。 乾归长剑已然出鞘,人已冲近桓玄所在的位置。他拔剑果然很快,身法无可挑剔,对形势的判断亦正确无误。但是,双方处境束缚了他。若他出手攻击敌人,桓玄将会成为现成的盾牌。 于是他只能停下,冷冷盯着桓玄背后的人。苏夜提及天魔功,他呼吸亦是一滞,神色中的不安一掠而过,维持不了冷酷的表象。 两双眼睛瞬时相遇,一双流露出压抑不住的疑惑,另一双则闪动着奇异光芒。无论他怎么打量,苏夜确实只是个小女孩,小到可以被桓玄的后背遮住。正因如此,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无比之深,也无比怪诞骇异。 桓玄张口,似是准备出声招呼堂外护卫。然而,声音尚未发出,他认为这不是好主意,又紧紧闭住了嘴。乾归紧握长剑,面容看似平静,心头却千头万绪,试图想出一个解决危局的办法,偏偏想不出来。 但凡苏夜控制着桓玄,使桓玄一动也不敢动,他,或者说他背后的魔门就是输家,缺乏翻盘的本钱。最要命的是,他至今不了解苏夜,猜不到她的来历和来意。他最讨厌未知的人事,心情也因而极度糟糕。可他再不高兴,也比不上那位倒霉的当事人。 桓玄的眼睛转动着,乾归也是一样。侯亮生好一阵莫名其妙,不知什么是《天魔策》,只能暂时不说话。潜意识里,三人均在等候苏夜。她只说了一句话,却隐然成了这间屋子的主导者。 他们并没等多久。她扫视他们一眼,随即笑了笑,笑容当中,居然展现出属于成年女子的成熟风情。 下一秒,她空闲的那只手往上抬,伸到桓玄脖子上,摸了几下,摸到一根轻若无物的丝绳,然后轻轻一拽。 乾、侯两人不约而同,瞪大双眼,看着丝绳缓缓上提,提出一枚洁白无瑕的玉佩。玉佩上纹理清楚,远远看去,像一条栩栩如生的游龙。 桓玄的表情复杂至极,又有一丝恍然大悟。他是明白了,另外两位却依旧茫然不解。 幸好,苏夜并不打算保持神秘。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玉佩收到袖子里,满意地微笑一下,这才淡然道:“请问你们高姓大名?” 事已至此,谎言亦无济于事。何况,单看桓玄、乾归的气质,便知他们不可能是无名小卒。三人视线相互交错,每一道目光中都涌动着千言万语。 最后,乾归终究是急于探听《天魔策》的消息,缓缓开口道:“本人乾归。” 苏夜一愣,笑容立时加深,笑眯眯地道:“原来是你。” 不知怎么回事,她用清脆娇嫩的嗓音,说出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让乾归心底生寒,产生老鼠被毒蛇窥伺已久的危机感。事实上,苏夜对他尚无敌意,也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但她的一举一动,均可对他产生影响。他的潜意识已可扰乱头脑,无需她说出威胁的言词。 乾归自报家门之后,下一个自然轮到侯亮生。但苏夜一笑过后,根本没去理他。她收回注意力,认真看了看桓玄的后脑,从容问道:“那么这一位,就是荆州大司马桓玄?” 桓玄终于道:“不错,正是本人。” 他从未经过挫折,也就承受不起挫折。乾归尚可从容以对,强行压住心底的万千疑问。他则很难忍下这口气,只是身处下风,无可奈何而已。 苏夜问都不问,径直找到并拿走玉佩,证明她是玉佩的原主人。玉佩一去,他心中格外失望,又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认为自己性命无忧,仅会失去所谓的天赐宝物。因此他话语中,带出了难以忽略的愤懑之意。 苏夜点了点头,口中同他说话,视线却投过他肩头,直指蓄势待发的乾归。她淡淡道:“一个人的运气,往往是另外一个人的不幸。” 内堂立刻更加寂静。她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桓玄即将遭受极大的不幸。人人都听得她的意思,人人心上都多了一重帷幕般的阴影。 侯亮生忽地皱眉,沉声道:“你不能这么做。” 苏夜见他一身文士装束,却敢打断她的话,也佩服他的勇气。她瞥他一眼,随口笑道:“我不能吗?对了,你拿了我多少东西?” 由于她和苏梦枕误会冰释,她情绪既静如止水,又充满了欣悦的活力,乐于用较为和蔼的态度对待旁人。玉佩丢失确实令人心烦,但既已找回,也就不值得为此发怒。 起初,她完全不想伤害在场的人,亮明身份拿走玉佩后,便可去忙自己的事。可人算不如天算,玉佩恰好落在桓玄手里,桓玄正是她要杀的人。 大司马府守卫森严,和建康的谢家相差无几,日夜均有岗哨防卫,园中还有猛犬巡逻。她想潜入府内刺杀桓玄,虽不至于做不到,却会遇上不少困难。如今事出巧合,两人见了这一面,她绝不会错过此等良机。别说只有乾归在场,哪怕魔门圣君亲至,桓玄的命运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桓玄冷哼一声,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他讨厌像犯人似的,接受苏夜不太客气的问话。此外,别的东西还好说,金银财物已是去如春梦了无痕。他一向唯我独尊,这时却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索性寒声道:“你已拿回玉佩,还想怎样?” 苏夜笑道:“也就是说,你用了我的钱,拿走我以前防身用的宝贝,练了我抄写的八卷天魔策。天魔策尚未练完,我这个债主就找上门来,实在是不走运到了极点。你一定愤恨不平,嫌上天待你太薄。” “但我想说,就算没有我,也有别人对付你,”她目视乾归,语气蓦然转冷,“你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对帝位志在必得,除了司马道子和孙恩,无人是你的对手。有人却把你底细摸的清清楚楚,特意送来这个姓乾的监视你,你还在做梦呢!” 乾归微微一震,脸色大变,油然而生扭头就走的冲动。 第五百零一章 三人的疑问如同水泡,旧的破裂了, 新的又浮上水面。 苏夜和桓玄交谈, 和乾归交谈, 视附近危机如无物,轻松自在地揭开乾归的真正身份, 其实是不应该发生的状况。通常而言,对立双方势成水火时,大家均不会在敌人身上浪费口舌, 只会杀完就走。她肯开口说话, 自然正中他们下怀。 但问题在于, 她说的越多,留下的疑问就越多, 让他们愈发惊讶困惑。 乾归瞪视她的样子, 犹如瞪视爬出坟墓的鬼魂。这鬼魂不但掌握了他的隐秘, 武功还比他高。他只能用目光表达情绪, 不可能真正伤害她。 同一时间,他也看见桓玄恼怒中透着阴郁的双眼。眼下三人处境堪忧, 却抹灭不掉他“内奸”的身份。不问可知, 桓玄已信了苏夜的指控, 发觉他的投奔另有隐情。 这是乾归最不愿见到的境况。即使苏夜手下留情, 不肯取桓玄的性命, 事态发展仍十分不利。他根本想不出合理解释,应对这位多智又多疑的主公。 诚然魔门看好桓玄,认为他是天子宝座的有力竞争者之一。但支持桓玄, 不代表魔门中人会亮相登台,将门中秘密尽情曝露给他,去当他忠心耿耿的臣子。 他脸色已很难看,想起桓玄还在苏夜手中时,更是眉头深皱,松都松不开。他未来的一切麻烦,均建立在桓玄还活着的基础上。桓玄一旦身亡,魔门在南方的大计便化为泡影。他们只能另择其他人选,或全心全意扶助竺法庆。 他与侯亮生面和心不合,亦准备取代其首席心腹的位置。讽刺的是,苏夜一现身,他们便失去了选择权,只能往同一目标努力,试图留住桓玄的性命。 三人均想拖延时间,苏夜却不想。她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受伤在先,正位于强敌环伺的江陵大司马府,不宜说个没完没了。于是,她暂时放过乾归,抿嘴笑道:“不过,你也用不着在乎,反正你要死了。对了,不怕告诉你,我杀你是为了江文清。” 桓玄失声道:“江文清?” 他记得江文清,只因她是江海流的女儿,大江帮的下一任帮主。他给聂天还提供方便,使他得以堵截江海流的船队,彻底除去这个大敌。但江文清活着,始终是个潜在威胁。他也曾着手布置追杀她,想把她和刘裕一起斩草除根。 迄今为止,他的人从未成功。江文清竟认识这个奇怪的女孩,并抢先下手吗? 苏夜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敢谋害兄长,却没有胆量伪装成无辜者。” 此言一出,桓玄、乾归、侯亮生同时神色遽变,变化却各不相同。 与其说苏夜向桓玄说话,不如说是解释给对面的两个人听,“你做贼心虚,放弃了江海流和屠奉三,转而去勾结聂天还,到底露出了马脚。若非你这么做,他们不会怀疑桓冲之死另有隐情。事到如今,你不如自认倒霉,安心地去吧。” 桓玄道:“我……” 他再三努力,下一个字依然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去。这一刻,他惊讶过甚,心中满是震撼之情,无力辩驳也无力还击,流露出极其明显的心虚感觉。 侯亮生再笨,也听得出苏夜以江海流、江文清为引子,把桓玄说成害死桓冲的主谋。桓玄不怒只惊,竟未出言反驳,更是难以解释的疑点。这个指控看起来匪夷所思,仔细一想,便可发觉与现实相合之处。唯有接受了它,他才能理解桓玄近期的种种做法。 即使如此,他依然重重一震,厉声道:“等等!” 再一次的,根本没有人理会他。乾归兀自努力思考,想弄清楚苏夜和魔门的关系,桓玄则已失去了理会的能力。 苏夜话音未落,右手立即向前一推,掌心吐劲,爆出一股尖锐如针、锋利如刀的内劲。这股内力稳稳击中桓玄的脖子,登时破开他护体真气,震断了他的颈骨。他一个字都未能说出口,只从喉咙里吐出最后一口气,脑袋无力地垂落胸前,当场气绝毙命。 直到此刻,侯亮生、乾归两人仍有身在梦中的感觉,不敢相信桓玄就这么死了。 桓玄对荆州军及桓家的意义,犹如谢玄对谢家。他死后,单凭桓修、桓伟等人,无法和司马道子分庭抗礼。荆州刺史殷仲堪亦有可能觊觎荆州军权,爆发一场新的权位之争。侯亮生心如乱麻,想理出头绪亦不可得,呆呆望着桓玄尸身,半晌说不出话。 他固然惊心,固然失望,却远远比不上乾归。按理讲,乾归应该厉喝一声,扑上前去,搏杀这个杀死魔门未来之星的凶手。但上前杀人和上前送自己人头,终归有些区别。他的武功尚未到大宗师级别,看不出苏夜已受了伤,只觉她异常神秘,高深莫测,绝不是他愿意树立的敌人。 因此,桓玄已死,两人却一动不动,仿佛忽然变成了木头人,一个在绞尽脑汁思索,另一个在想今后的行动。苏夜看看他们,再看看桓玄,缓步从他身后绕出,盯着乾归道:“不要紧张,我不会多伤人命。你回去,告诉你们圣君,我找向雨田,让他帮忙通知他。” 乾归正屏息凝神,打算应对她的杀招,忽听她提起一个不在现场的名字,难免感到意外,复读机般重复道:“向雨田?” 苏夜道:“不错。”乾归又一愣,下意识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这一瞬间,苏夜在“寻仇”和“寻爹”两个理由之间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好意思用第二个。她冲他微微一笑,淡然道:“我和他结过仇怨,必须要找到他。我知道他是魔门中人,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若识相,就把他弄来边荒集,否则……你们以后还会再见到我。” 她终于说出她的目的,令乾归胸口压着的大石不翼而飞。不论目的为何,只要把话说清楚,便有商量余地。更何况,她针对的是独来独往的向雨田,与魔门大计无涉,更与他乾归无关。他心念电转,正要多说几句,忽见眼前人影一闪。 在他迟疑之时,苏夜已功成身退,带着龙纹玉佩掠出内堂。她不熟悉大司马府,却无需熟悉,转眼便穿出窗户,扑向窗外,然后笔直腾空而起,跃上房顶,未等堂外护卫有所反应,人已去的远了,留下堂中茫然不知所措的两个人。 桓玄身亡的消息像一堆爆开的火药,瞒也瞒不住,而且没有隐瞒的必要。苏夜留下了烂摊子,相关人等就必须把它收拾干净。好在她是当众现身,当面出手,让人知道下手之人究竟是谁,不需要疑神疑鬼。 消息刚刚离开内堂,府内立刻大乱。府中人不管地位高低,均陷入鸡飞狗跳的慌乱之中,自觉前途无光。半个时辰后,书信如雪片般发出,寄往荆州、扬州等地,将这条死讯送给南方皇朝的重要人物。 侯亮生地位相当重要,亦是目击者之一,一心应付桓府家将、荆州诸将的质问,忙得不可开交,又要考虑要不要泄露桓玄的秘密,几乎没有余力思考将来。乾归却事不关己,趁着众人忙乱的时候,悄悄退出了大司马府。 他当然不能留下,因为侯亮生总会想起他受人指使,到桓玄身边进行监视的事实。他也不能杀人灭口,因为他找不到动手的时机。他如今之计,唯有赶紧离去,让地位高于他的人作出下一步决定。但他发自内心地认为,他在大司马府盘桓的日子已经结束。不论下一位大司马是谁,都不太可能取代桓玄。 他这么想,并不算错。“江左双玄”本就是南晋朝廷的佼佼者,他人没资格与之相提并论。令他吃惊的是,他刚出大司马府,转进附近一条民居小巷,便看见了慕清流。 慕清流背负双手,抬头遥望不远处的亭台楼阁,静听府内传出的嘈杂声响。乾归转入巷口时,他甚至没有低头望向他,显然是知道他会来,正在这里等他。他的安静镇定,与府内的慌张忙乱截然不同,具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乾归见到他后,先是一惊,随后便松了口气,紧绷的心绪亦放松下来。 他和大部分魔门成员一样,均尊敬慕清流,也多少有点怕他。他们深知慕清流才智之高,不输给当世任何一人。竺法庆也好,桓玄也好,均为他点头承认的人选。现在桓玄被人刺杀,似乎也只有慕清流能够解决这个难题。 但是,他抬眼望去,突然发现慕清流脸上有一股忧色。这是一种不寻常的表情,使他刚刚放松的肩膀再度绷紧。他没说话,只听慕清流用不高不低的声音,从容自若地道:“竺法庆死了。” 从竺法庆身亡到苏夜离开大司马府,仅过去一天时间。今日午时,桓玄即将收到信报,即将得知竺法庆的首级被挂在边荒集外,弥勒教徒不战而溃,开始烧杀掳掠,甚至攻击王国宝的水军。他没能等到这一刻,所以乾归对此亦一无所知。 他震惊之余,不及多想,下意识答道:“桓玄也死了。” 慕清流并无惊讶之色,只叹了口气,淡淡道:“我知道,否则大司马府怎会大乱?桓家已不成气候,我们走吧。” 第五百零二章 慕清流此来,仅是为了看看大司马府的地形。据鬼影回报, 桓玄常于夜深人静时一人独处, 翻阅那本写着“天魔策”的册子。因此, 他不会在白天轻举妄动,将耐心等到夜幕低垂, 再入府窥看情况。 谁知在抵达江陵的同一天,他收到竺法庆败亡的消息,又亲眼看见府中人的慌乱情状, 一眼便看出大事不妙。如今魔门一南一北, 两处人选均已灰飞烟灭, 活着的谯纵则远在巴蜀。要他匆忙离开老巢,与司马道子、孙恩等人在中原争锋, 已经太晚了。 之前, 桓玄疑神疑鬼了一段时间, 发觉玉佩空间乃是收藏珍宝的最佳选择, 便放下戒心,将取走的东西原封不动放回去, 以备平时使用。慕清流急于一览的《天魔策》, 也安坐在它原来的木盒里, 被苏夜一并带走。 也就是说, 他这一趟鸡飞蛋打, 未能达成任何目的,只确认并确信苏夜是魔门的敌人。 魔门当中,有一条铁律。倘若外人提及魔门之名, 哪怕是无意间听说的,顺口讲述出来,也必须格杀勿论,防止秘密外泄。但要杀苏夜,难度比得上去海南刺杀孙恩,势必损兵折将,还不一定能成功。即使是他,一时也颇觉为难,只能先忘掉这条戒律,回去想想再说。 他、李淑庄、谯纵等人头痛时,苏夜顺利从江陵城脱身,一路向北飞驰。她离开得极快,甚至抢在飞马、飞鸽前头。荒人尚未得知桓玄之死,她已平安返回边荒集。 可她万万想不到,就在她离开的一天一夜里,集外荒野中,竟发生了第二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这场爆炸的始作俑者,是嫌自己不够忙碌,想亲身尝试三佩合一的燕飞。 苏夜想的没错。尼惠晖失望之余,无可奈何回到弥勒教的聚集地,宣布大活弥勒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成百上千的弥勒教徒无法接受竺法庆也是人,也会死的无情事实,当即精神崩溃,无头苍蝇般冲进野外,拒绝听从她的命令。 即使她一心挂念洞天佩,目睹此情此景,也得尽力约束,以免事态进一步恶化。苏夜被三佩爆回龙纹玉佩之后,率先赶到现场的那个人,正是燕飞而不是她。 三佩再次分成三块,摔落在大坑外面。它们呼唤燕飞,使他生出微妙的感应。他依仗直觉行动,径直挖开土层,将它们携回边荒集。 他认识安玉晴,认识江凌虚,认识苏夜,也了解洞天佩的来历,立即把爆炸和三佩合一联系到一起。普通人发觉现场惨不忍睹,会以为苏夜夺走玉佩后出了岔子,被炸得尸骨无存。但燕飞并非普通人,不认为她就这么死了,反倒疑云丛生,盯着三佩悉心思索。 他的好奇心十分旺盛,而且胆大包天。他思索期间,安玉晴蓦然现身,见他拿回玉佩,流露出感激和满意的情绪,与他共同研究它们,讨论其中的秘密。 燕飞并不想就这样把三佩交给她,因为苏夜活着的话,一定回来寻找它们,极有可能伤及安玉晴父女。不过,两人越谈越细,逐渐涵盖了三佩的过往历史。燕飞听的越多,便越是好奇,亦想一探三佩合一后的奇景。 凑巧的是,当日清晨时分,尼惠晖不期而至,从容步入燕飞的住处,言明她的来意。 她去搜索三佩,却久寻不获,转念一想,猜到有人捷足先登。边荒集内,仅燕飞一人有这样的实力。她本想用强夺回玉佩,发现安玉晴、江凌虚均在附近,知道自己讨不了好,索性将心一横,现身和燕飞商谈条件。 她的提议十分简单。那便是,燕飞帮忙破解洞天福地的奥秘,而她会退隐山林,找个青山绿水之处,结庐而居,自此不问世事,无意做弥勒教的第二代教主。如果燕飞要她帮忙杀死孙恩,她也乐意从命。 燕飞初时觉得匪夷所思,听她娓娓道出身世,才知道她的决定有情可原。 竺法庆死去,她失去了所有的指望,即便拿回三佩,也无法独力和孙恩争竞,还不如顺水推舟,让它们留在别人手中。况且,燕飞是刘裕的朋友,而刘裕继承谢玄遗志,有意一统南方江山,抗衡北方诸胡。如此一来,燕、刘两人必定是孙恩的心腹大患。 他本就跃跃欲试,经尼惠晖一激,立刻付诸行动。安玉晴明白此事十分危险,却深知父亲、江凌虚、孙恩相争的原因,亦有探看这个秘密的意愿。她见燕飞不惧艰险,一心想要试试,也就不再多说。 他们离开边荒集,去了僻静之处,像苏夜那样,试着把心佩按进双佩间的天心位。 燕飞曾自创”日月丽天大法“,后来服用葛洪炼制的”丹劫“,真气亦能分成阴阳两极,与先天功不谋而合。未过多时,他便发现阴气、阳气对三佩产生了不同作用,说不定能够解决闲云道人遇上的困境。 然而,他此时的修为毕竟不如苏夜,无法独自令心佩接触空位。他竭力下压之时,阴气回射入心佩,阳气则激射向另一个方向,使那道奇异的闪电重现人间。这两次的区别在于,苏夜被吸入一个广袤空间,他则被闪电当场震飞。 众人骇然相顾时,孙恩悄然现身,急速掠近他们,一个照面,便抓走天地双佩,还试图夺取掉落在燕飞身边的心佩,并顺手杀死受伤的他。 他像竺法庆一样,对洞天佩志在必得,刚来边荒集,便迅速追查到他们的踪迹。这时候,他的黄天道藏功接近圆满境界,出手迅如雷电。燕飞以外的人虽未受伤,也不是他对手。幸好燕飞见势不妙,咬牙把蕴含着丹劫之火的真气注入心佩,全力掷向孙恩。 孙恩以天地佩挡住心佩,使心佩穿进了天心位。刹那间,雷鸣般的巨响再度降临,三佩化作红白两道光芒,激烈地相互追逐着,最终形成一个仿佛触手可及的空间。在场的每个人都生出奇妙感觉,好像接触到另外一个世界。 但他们运气没有苏夜那么好。感觉尚未消失,空间已告终结。接续而来的,正是那场足以炸毁一切的剧烈爆炸。 那一刻,在场之人有如人形爆米花,被炸的四下飞舞,毫无还手之力。幸亏安玉晴功力较弱,此前被孙恩远远甩开,才没有负上致命重伤。饶是如此,爆炸结束时,他们也均狼狈不堪,别说起身动手,连正常行动的能力都没有了。 孙恩一瘸一拐地离开,投入附近密林,转眼走的人影不见。剩下的人只顾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无人想去追杀这位正在倒霉的天师。燕飞的第一次尝试,以所有人重伤吐血为结局。 苏夜来找燕飞,几乎是在见到他的同一时刻,察觉了他的异样情状。等他说出来龙去脉,她更是好气又好笑,心想他们看了她的事发现场,居然没知难而退,而是迎难而上,认为自己比她更幸运,能得到迥然不同的结果。 抛却其他因素,这份勇气的确值得褒奖。话说回来,也只有燕飞这种人,才有能力解决长达千年的秘密,令三佩展现其应有的价值。 燕飞盘膝坐在席子上,脸色略嫌苍白,但伤势已无大碍。安玉晴经他及时救治,内伤亦有好转迹象。苏夜凝视着他,旋即垂下目光,看了一眼摆在两人之间的三块玉佩,忽然问道:“江凌虚和尼惠晖呢?” 燕飞道:“江教主仍在养伤,之后会离开边荒,聚集仍然指望他的太乙教众。尼……尼姑娘已经走了。她说,既然世上真存在‘仙缘’,证明她爹爹的毕生心愿并非镜花水月,那她已然心满意足,不想再理江湖上的事。” 苏夜诧异道:“她居然真去退隐,不再留恋弥勒教的权势?” 燕飞难得地苦笑一下,摇头道:“现在弥勒教元气大伤,人马十去其八,哪有什么权势可言。但她临走时,警告我小心提防楚无瑕。那女子是竺法庆的女儿,得她和竺法庆真传,乃是不可小觑的敌人。” 说到这里,他面露犹豫之色,沉吟片刻方道:“若我有朝一日,能够开启仙门,说不定会邀她同行。说到底,她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也有她的苦衷。” 苏夜微笑道:“你既这么大方,我又能说啥?” 燕飞见她并无异议,诧异道:“你不想把洞天佩据为己有?” 苏夜淡然道:“我想,可我不能。我仅是暂时拿着它,无法成为它下一任主人。我离开之际,自然会把它送还给你。” 两人会面之初,她将桓玄死讯告知燕飞,让他赶紧通知刘裕、屠奉三、江文清等人。与尼惠晖相比,桓玄更危险,更有实力,对刘裕也更有威胁。至此,竺法庆和他均被她杀死。燕飞不但欠她人情,而且欠了不少,正是她打听一些情报的好时机。 她不等燕飞多问,便继续说道:“三佩之事,我待会儿再向你解释。我得向你打探一个人,也许你听说过他的事迹。” 燕飞奇道:“谁?” 苏夜微微一笑,淡然道:“他应该是个武功很高,来历很神秘的人。他名叫向雨田。” 第五百零三章 苏夜问他的时候,心里没抱多大希望。比诸隋末唐初, 魔门在这个时代的行动更加隐秘, 更喜欢做幕后的操纵者。偌大一个江湖, 无人听过他们,亦无人说起他们, 可见这套做法何等成功。 燕飞地位固然重要,却远离魔门的影响范畴。他结识的朋友来历均很清楚,不像是魔门中人。如果他一脸茫然, 表示不知向雨田是谁, 那也十分正常。 但是, 他一听向雨田之名,神情立转凝滞, 很明显地愣了一愣, 当场反问道:“向雨田?你怎会和他扯上关系?” 苏夜也微觉吃惊, 奇道:“你真认识他?” 燕飞似是心存犹豫, 一刹那的停顿后,缓缓道:“不错。” 如她所料, 现在的他确实没和魔门打过交道。竺法庆虽隶属魔门, 外在身份却是北方佛门的异端教主, 全然不露本象。燕飞见到他本人时, 他已是一具尸体, 也无法泄露什么情报。可他不了解魔门,不代表他不了解向雨田。 他来到边荒之前,曾在长安逗留过一段时间。他和向雨田等人的相识, 便是从那时开始。相识堪称愉快,却因另有隐情,导致结局相当惨淡。这段经历刻骨铭心,令他消沉痛苦了很久,所以他从未向别人提起。直到苏夜面对面地问他,他不愿隐瞒,才有所保留地说了出来。 他不答话,反而抢先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知道西北大漠中的秘族吗?” 苏夜好奇心愈来愈盛,毫不犹豫地道:“不知道。” 燕飞淡淡道:“他们是大漠里最神秘的民族,人人依部落而居,很少和外人来往。据说全族上下不过千人之数,却因长年居住在严酷的环境下,发展出独特的武功心法。族内高手辈出,实力不可小觑。” 苏夜道:“哦?” 她的疑问,无非是疑惑燕飞怎会认得这个“最神秘的民族”。可惜燕飞置若罔闻,只道:“他们平时纵横大漠,来去如风,从不插手外族的事,一直都是神秘莫测。知晓他们存在的人都很少,更别提了解他们的老巢和行动路线,找上门去拜访了。” 他话说到这里,苏夜已有接下来的预感。但她一言不发,继续竖起耳朵听着,只听燕飞长长叹了口气,简短地解释道:“向雨田便是秘人。” 苏夜沉吟片刻,问道:“如今他还在秘族那里?” 她从未听说过秘族,却相信燕飞的每一句话。燕飞认识的那个人,不是未来的邪帝向雨田,而是当今的年轻秘族高手。给他一万次机会,他也猜不到向雨田和竺法庆之间,有一些弯弯绕绕的瓜葛。 但是,向雨田是秘人还是蜜人,对苏夜而言,没有半点差别,反正均是她想要拜望并讨教高招的目标。 她惦念的仅是他的下落。边荒集地处南北交界处,离大漠有万里之遥。短短三十天,很可能不够她找到秘人的部族。她已让乾归传话,却不敢保证魔门会作出反应。他们完全可以若无其事,随便晾她一个月时间,吊足她胃口,再派人和她接触。 幸好除了她本人,没人想得到她身上存在时间限制。既然燕飞认识向雨田,那她找他帮忙,自然比找魔门方便。 谁知燕飞下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她的美好幻想。他终于苦笑一声,坦然道:“我不知道,也许没人知道。秘人的行踪本就是秘密,向雨田更是秘密中的秘密。” 苏夜点了点头,再度思索了一小会儿,心知他说的均为事实。他既说不知,那一定是不知,绝非推诿之词。因此,她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么,他是啥样子的人?他武功如何?高过你还是不如你?” 只要她不打探两人相识的详细情况,燕飞就知无不言。这时候,他竟毫不迟疑,断然道:“我们结识之时,他武功比我高,且高着不止一筹。” 苏夜讶然笑道:“那是以前吧。” 燕飞叹道:“当今江湖上能人辈出,既有九品与外九品高手,也有榜外的若干宗师人物。在我眼里,这些人的天赋资质,全都比不上向雨田。也许孙恩是唯一的例外,但孙恩年纪也大他一倍有余,多出了数十年的经验修为。” 他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苏夜正是第二个例外,不由尴尬地笑笑,补救道:“这不包括你。” 苏夜情况比较特殊,也在潜意识中把自己排除在外,听他一说,方笑道:“我不一样,我占了便宜。你别管我,继续往下说。” 说是往下说,实际并没多少值得一说的东西。向雨田号称邪帝,乃是后世赫赫有名的魔门传奇,年轻之时,资质绝不可能比别人差。此时燕飞从知情人的角度描述,只是确定了这件事。 总之,向雨田武功高,天资更高,实力应该胜过了秘族族主万俟明瑶,隐为秘族第一高手。燕飞未吞服丹劫,未获后来的奇遇前,虽也是第一流的剑客,却绝不是他的对手。到了现在,燕飞修为突飞猛进,几乎比得上竺法庆和尼惠晖,向雨田亦没可能原地踏步。两人若不正式交手,难以判断谁强谁弱。 他一边回忆追思,一边谨慎地作出结论。他说,即使向雨田不如孙恩,也相差不远,况且此人总带点诡谲邪异的气质,说不定能够用机巧天份,补足岁月方面的差距。 苏夜对此毫不惊讶,倾听途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燕飞所言均非常合理。若非如此,向雨田也不会成为她的任务目标,排位还比竺、尼夫妇高出一行。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仍然忧心找到他的问题,而非找到之后,怎样才能击败他。 燕飞无计可施,她只能把重心放到魔门那边。过个两三天,她将动身折返建康,直接从李淑庄身上下手。倘若有人到边荒找她,燕飞自然会帮忙传信。这个计划绝不完美,但她别无选择。 两人谈论向雨田,足足谈了半个时辰,把话翻来覆去地说,差点挖掘出燕飞过往的痛苦经历。苏夜在闲聊期间,屡次提起万俟明瑶时,陡然觉察苗头不对,及时挽救了话题,使它不至于持续滑向这位神秘的秘族之主。 然后,他们说回桓玄之死、未来的形势变化,以及刘裕之外,谁能对抗气焰正盛的司马道子。这么随随便便一谈,又过去另外半个时辰。两人得出的结论是:刘裕依然处境堪忧,依然不受重用且被人忌惮。至多希望他死的人,从桓玄变成了司马道子而已。 说到最后,燕飞正式将洞天佩交给苏夜,同意她保管到离开时为止。假如孙恩去而复返,便让他去找她,并说她有问题向他讨教。这样一来,她说不定能引开最后一个觊觎洞天福地奥秘的不世高人,亦可稍稍减轻燕飞的压力。 她来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离去之时,一块变成了四块。所幸它们深藏在她衣服里面,免去她暴发户一样的外在形象。燕飞已请人送信给集外的江文清和屠奉三,问他们是否要回来商量大事。在他们返回边荒前,她需要把玉佩空间清理干净。第五百零四章 从离开大司马府,到前来边荒寻找燕飞, 她这一路从未停过脚步。 仅是全力疾奔的话, 她的内伤不会加重, 只会保持原状。即便如此,这也不是多么乐观的状况。三佩合一时, 那场大爆炸着实把她炸的不轻,虽无性命之忧,却需要小心应对。 她若完好无损, 对付桓玄的手段将更为强硬。说不定她一现身, 他便像不明飞行物似的, 横着飞了出去,根本没有运功卸力的机会, 抑或她把他强行从府内拖走, 扣为人质, 寻求比杀死他更大的利益, 甚至命乾归带她去见魔门圣君,当面提出她的要求。 但她受伤在先, 一切便成镜花水月, 想想是可以, 对外提起就没必要了。 武功练到她这个地步, 往往是不伤则已, 一伤便会牵动本元。敌人的先天真气刺入丹田,损伤气海,阻滞她自身的内力流动, 致使内伤缠绵难愈,越想化解,越难化解,比起普通江湖人受的刀剑之伤,难缠百倍有余。 这个道理说起来也很简单。能够伤到她的人,几乎不可能靠旁门左道取胜。交手双方强便是强,弱便是弱,没有什么花招可言。换句话说,交手中的受伤亦是实打实的,不掺半点水分。强如竺法庆,一旦护体真气被她破开,心脉遭她震断或喉咙被刀尖划破,亦只剩死路一条。反倒是他当小沙门时,被人砍了一刀,还可以逃走养伤,日后再图报复。 她那时已在空间里休息许久,出去面对桓玄的一刻,仍选择了较为柔和的招法,避免去和他硬碰硬。这当然不是胆怯退让,而是最佳选项。 最近高人们流年不利,竺、尼夫妇自不用说,一人身亡,一人隐退。燕飞和孙恩竟也因急于探求至宝的秘密,双双被炸的重伤吐血。孙恩意气风发而来,狼狈不堪而去,估计要强撑着伤势,匆忙返回天师军老巢,才肯闭关静修。 他们的确倒霉,却还比不上她。他们倒霉的时候,至少是一起吃了大亏,不比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荒郊野岭。仙门开启之时,她真以为自己被抛入了无边无际的宇宙,独自面对浩大到超越想象的死寂,就这样一直漂流下去。幸好这种怪异感觉仅持续了一瞬,下一秒,她已回到了玉佩空间。 内伤永远不是好事。不过,她并不打怵负伤和失败。 近来几个月,她连续受伤,有些纯属自找的,有些则是出于无奈。每一次养伤,她都成功找到解决内伤的办法,令气海再度充盈,修复受损的经脉,驱走外来的异种真气,从而神完气足,内息重新达到生生不息的境界。从这个方面看,受伤亦是进步的契机,并非完全有害无益。 她只希望一件事——等她去见李淑庄时,能够恢复如初,无需忌惮她、陈公公、谯纵等人的联手围攻。 桓玄取走了空间里的所有财物,没给她留下哪怕一文钱。她仔细翻查了一遍,才确认这个令人无奈的事实。刹那间,她想起了过去被她拿走的很多金银宝物,还有金银的原来主人。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除了摇摇头表示遗憾,再也无话可说。 另外,她以前用的小巧暗器机关、巧夺天工的机匣软索、各有用处的毒药解药、几件不符合她身材却很好用的软甲等物品,同样一件不剩。由于药瓶大多没有标清名字,桓玄十有八九不敢轻易使用。但他拿走后放在什么地方,她也无从得知。 她只是觉得遗憾,既替自己,也替桓玄。这时她检查完所有东西,才赫然发现,桓玄也许是带上了她所有防身用的行头,却因事出仓促,没有使用哪怕一件的机会。她不会再去大司马府,翻箱倒柜地找回它们。换句话说,它们会属于大司马府的下一任主人。 苏夜查看过后,长长叹了口气,把箱子重新归门别类,一一整理清楚,才有了满足的感觉。桓玄曾因不放心府中仆役,把《天魔策》放回空间,就放在盛书的木匣上。如今它也不会再见天日,而是和其他同伴一样,安安稳稳地待在匣子里。 龙纹玉佩消失之谜,自此告一段落。桓玄此生和她打过的唯一一次交道,也以悲剧告终。他的人生彻底终结,但不少与他有关的人还活着,仍要作出下一步决策。 弥勒教和朝廷水师退离泗水,暂时解除荒人迫在眉睫的危机。江文清的船队返回边荒集后,苏夜二话没说就去找她,向她表功,提醒她是自己杀了桓玄。 一言以蔽之,苏夜是“我杀了桓玄么么哒”,屠奉三是“我靠怎么会这样”。至于江文清,她之前像所有人那样,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惊,不敢相信坐拥万千雄师的桓玄就这么死了,此时却故意不做表示,不屑一顾地说,还有两湖帮的聂天还。 事实上,她的冷淡同样源于震惊。自从父亲死后,她没一天不想杀死桓玄。尤其桓玄离弃江海流的举动当中,还包含着过去埋下的祸根。但她了解大江帮残存的力量,并不奢望能够得偿所愿。即便苏夜答应了她,刘裕答应了她,乃至谢玄都答应了她,她内心深处,也始终觉得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梦想。 结果桓玄不但死了,还死得快到极点,竟和竺法庆在同一天殒命。她既觉心满意足,又觉如在梦中,缺乏手刃仇敌的充实感。 “你的武功很好,即便面对屠奉三,也有一拼的能力,”苏夜淡淡道,“但你想亲手杀死桓玄,实在是……” 这已是她们重逢后的第五天。她的伤势大有起色,所以出关和江文清长谈。直到这时,她才知悉这位新任大江帮主的真实想法,不由摇头表示反对。 江文清仍做男装打扮,显得英姿飒爽。由于她不再用功法改变气质,削弱女性特征,从英气勃勃中,透出一股妩媚绰约的迷人风情。她坐在苏夜对面,眼睛眨都不眨,紧紧盯着她,闻言方苦笑道:“我知道。只是……” 苏夜笑道:“只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你一时接受不了?” 江文清道:“不错。众所周知,桓玄野心勃勃,试图成为第二个桓温。当年若非谢安、王导从中作梗,桓温已逼晋帝完成了禅让之礼。我一直以为……” 苏夜笑道:“你一直以为他会活到最后,与刘裕共逐天子宝座?” 由于四下无人,江文清说话亦十分大胆。她迟疑一下,叹道:“不,哪怕到了你杀他的前一天,我也觉得他比刘裕更可能取胜。我相信刘裕,愿意以性命相托。可桓玄实在是难以战胜的对手。每当我计算双方间的实力差距,便感到十分无奈。” 苏夜微微一笑,淡然道:“不止是你,大多数人都看好桓玄……对了,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杀死他的吗?” 江文清摇头道:“你若愿意说,我不问,你也会说。何况他死都死了,怎么死的并不重要。只要你是公开动手,而非暗中刺杀,此事便没有挽救的余地。” 苏夜笑道:“很好。你的下一个目标既是聂天还,那我有可能也一样。你先告诉我,他和两湖帮的人马,现在正在做什么?” 第五百零五章 苏夜为玉佩奔波劳碌,忙得不可开交。同一时间, 其他人也并非无所事事。实际上, 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场把司马道子变成惊弓之鸟。 刘裕得知楚无瑕将进宫邀宠后,把消息告诉了来催促他办事的任青媞。这乃是司马道子抛弃逍遥教的明证。任青媞见大事不妙, 遂传讯给正在宫中的曼妙夫人,要她下手弑君,以免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曼妙夫人依约动手, 将司马曜杀死在深宫之内, 造成震惊朝野的效果。司马道子惊怒交加, 却找不到她的踪迹。 众所周知,当年曼妙入宫, 是通过他的推荐。这桩事实一旦曝露, 再结合他平时的野心、曼妙的妖女身份, 任谁都会怀疑是他命她杀死亲哥哥, 图谋皇位的。 最重要的是,任青媞心狠手辣, 做事不择手段。她定会寻找他的敌人, 以曼妙夫人为筹码, 换取他身败名裂, 回报他把逍遥教弃之如敝履的态度。 只要曼妙夫人活着, 他便绝对不安全。他焦头烂额之际,忽听桓玄暴毙,荆州军群龙无首, 不禁惊上加惊。这些情绪中,虽有五分喜悦,剩下五分却是纯粹的惊骇。他毕竟是个聪明人,不得不考虑苏夜意犹未尽,回建康找他的可能性。桓玄都不敌身亡,纵然他和陈公公联手,又有多少胜算? 他既担心身家性命,又得像桓冲病殁时那样,殚精竭虑思考新的大司马人选,寻找对他最有利的方案,无论白天黑夜,脸上始终难见笑容。 平心而论,他想安排亲信继承大司马之位,一举解决心腹大患,譬如说他儿子司马元显。但是,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往东边落下,他的妄想才有可能成真。他也好,建康诸多高门名族也好,均把目光放在两个人身上。 其一是统领江陵军的荆州刺史殷仲堪,其二是桓玄的从兄桓修。 殷仲堪和桓家颇有交情,向来惧怕桓玄的能力与威势。前些日子,桓玄威胁王恭,索要王淡真作妾,已经得罪了殷家上下。他们不出一声,只因惧大于怒,认为不值得为一个尚未订婚的未来媳妇,得罪锱铢必较的桓玄而已。 如今桓玄已死,殷仲堪大为轻松,心思亦蠢蠢欲动,打算找王恭重提这桩婚事,忘记自己袖手旁观的尴尬过往。 桓修则是桓家第二号人物,深得桓玄信赖。桓玄将其调来江陵,暂且负责对付屠奉三,上至军务大事,下至私人隐秘,都肯放心交给他办。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也有成为第二个桓玄,与司马道子遥遥对峙的野心。 聂天还夹在这股微妙的气氛当中,显得格外沉稳凝定。他虽是本土豪强,却没做青云直上,成为大司马的美梦。在他的领导下,两湖帮并未揭竿而起,用江湖义军的身份争夺荆州一带地盘,而是按兵不动,保存自身实力。 据江文清估计,他之所以这样做,只因涉事者均能屈能伸,缺少有所不为的风骨。正因如此,他们的行为反倒难以预料。 王恭等人奉司马曜的旨意,一心牵制、削弱司马道子,至此已成镜花水月。有识之士均可看出,建康大变在即。倘若司马道子没利用这个机会,在京中清除异己,驱赶与己不睦的大臣,那可是辜负了他权倾朝野的地位。 王恭面对如此之大的危机,没准就忘了逼女为妾之恨,先联合殷、桓两家,压制司马道子再说;也没准自暴自弃,由于司马曜忽然驾崩,不再与司马道子为敌,摇身变为依附他的名士之一。 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么最好的做法,自然是静等事件发生。聂天还正在等,却不能一直等下去。他必须挑起不同势力间的矛盾,造成天下大乱的局面,才能寻找获益机会,令两湖帮趁势崛起。 江文清讲述之时,苏夜不断皱起眉头,眉毛活像两条一拱一拱的黑色毛虫。她对聂天还的兴趣很浓,所以一直悉心倾听,但听到最后,她的心思已飞到了魔门那里。 她好奇魔门的下一步计划,也好奇他们是否把她列为首要敌人,展开锄奸……锄萝行动之类。不过,竺法庆已在一对一的公平决战中落败,对他们无疑是个警告。他们若无成功把握,应该不会蠢到主动前来招惹她。 她真正想问的问题只有一个——他们会不会放弃开创新朝代的野心,若不肯放弃,下一个人选又是谁呢?神秘的李淑庄、神秘的陈公公、神秘的谯纵乃至那位神秘的圣君,可曾有了决断? “圣君可有决断?” 苏夜替魔门瞎操心时,李淑庄正蛾眉深蹙,用她充满魅力与诱惑力的低沉声音,询问背对她而立的慕清流。 她信任慕清流,想象不出他束手无策,或犹豫无奈的模样。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只能用无奈来形容。她从他背影当中,读出了许多无声涵义。他的沉吟不语正是不祥之兆。她平生第一次,没能从他那里汲取到多少信心。 他们仍在望淮亭会面。江湖地的仆役婢女均很清楚,李淑庄很喜欢在这里独处,遥望秦淮河的迷人景色。他们人人知情识趣,绝不会随便上前打扰。 在这个静而又静的夜里,慕清流也安静到异乎寻常。 他不得不安静,因为轻易说出口的言辞,说不定会影响李淑庄的信心。她在建康经营多年,用尽浑身解数,才与众多高门建立了良好关系,虽说未能讨得谢安的欢喜,却算得上功绩赫赫。竺、桓两人连续过世,隐有让她一番辛苦化为流水的趋势。他刚到江湖地,她便急于得到答案,可见她的心情何等焦躁。 她感到不安,可以问计于他。他深觉此事棘手,却无人可问。 近日以来,魔门诸派宗主议论纷纷,惊讶诧异之余,都开始问他将来该怎么办,要群策群力地把谁送上天子宝座? 现时南方最瞩目的人物,要数孙恩和司马道子。无人愿意去试探孙恩,唯恐同门高手一现身,就被他觑破行藏,随后死于非命。竺法庆本是最大的希望,却死在路上,连对方的面都没能见到。况且,天师道和魔门本有相似之处,绝无可能允许本门道统被外来者取代。 孙恩既不好惹,不少人便望向了司马道子。有人建议,把谯纵名义上的女儿、“玉姑娘”谯嫩玉嫁给司马元显,然后维持司马朝廷的正统地位。这样一来,未来的第三代皇帝,会有一位出身魔门的母亲。至于司马道子怎么登基,怎么挽回人心丧尽的局面,怎么延长南晋的寿命,是以后才需要讨论的麻烦。 还有人看好王国宝,就因为他是王坦之的儿子,谢安的女婿。他们觉得,他都不用立什么功劳,单凭和王谢两家的关系,便可收获无数名门支持。此外,王国宝已拜竺法庆为师,离加入魔门仅剩一步。他本人则盼望扬眉吐气,洗雪谢安不肯重用他的耻辱。魔门若派人做说客,估计能一举成功。 慕清流对此不置可否,只想摇头叹息。按照他的标准,便是退一万步,王国宝也很难做成大事,否则谢安何需多次拒绝他。那些支持他的人,不像是深思熟虑,倒像是有点病急乱投医。 然而,他也拿不出更佳人选。当年魔门从名门子弟中选择未来君主,已把所有不合格的人物一一滤掉,千挑万选后,才择中了桓玄。 旁人若非地位不显,身份不彰,来不及成事,便是才干平庸,沉溺于清谈和药石,甚至比不上王国宝。以谢家另一女婿王凝之为例,他早已信了天师道,终日在屋子里画符念咒,认为天兵天将会助他守住城池,简直荒谬到极点。 相较而言,魔门中好歹没有如此离谱的才俊,亦无人因连番挫败,生出拂袖而去的心思。 李淑庄盼他给出答案,而他已经有了答案。他开始关注聂天还,看好他的潜力。聂天还活着,未来便可战胜桓修、桓伟、殷仲堪、杨佺期等人,不断扩大两湖帮的势力范围,成为长江上游的霸主。到了那时,谯纵大可挺身而出,联合两湖帮,控制整条江道,再逼近位于下游的石头城。 两湖帮根基深厚,深得民心。聂天还则具有长远至极的眼光。他既能和桓玄、孙恩合作,当然也会考虑别的盟友。现在把卧底送去他身边,也许太匆忙了,也许收不到最理想的效果。但他和魔门,还有多少挑三拣四的余地? 李淑庄紧盯慕清流,露出些许不解神色。她看见他的衣袍随风飘舞,身躯却巍然不动。她本人的衣裳同样飘拂不定,衣带、衣袂、双袖都猎猎飞舞。远远望去,两人仿佛能够御风而行的神仙,风姿令人意醉神迷。 她几乎要叹气,又及时把叹息声憋了回去。这次会面过后,她少说也得连服三枚丹药,方能找回一些快乐的感觉。这时,她忽听慕清流缓缓道:“聂天还此人如何?” 李淑庄登时一愣,奇道:“聂天还?” 她当然听说过聂天还的无数事迹,包括他杀死江海流,间接导致边荒集陷落的闪电行动。但她心里,总觉得他出身差了那么一截,难以让高门心服口服。他毫无疑问是个了不起的枭雄,说到做皇帝,似乎是另外一回事。 慕清流似未听出她的诧异,加重语气道:“我想把聂天还当成下一个桓玄。” 李淑庄突然一阵放松,不及多想,随口问道:“接下来呢?乾归他们……” 慕清流道:“让乾归去投奔聂天还,就说桓玄以上宾之礼相待,他要为桓玄报仇。我会遣人通知谯公,要他把高手调来建康。屈、卫、哈三位也要来,以免重蹈覆辙。” 所谓重蹈覆辙,意思便是魔门下一个人选,不应死在那个神出鬼没的小女孩手中。李淑庄刚刚轻松了一瞬,此时再度蹙眉,摇头道:“三老固然修为深厚,却不一定能成功杀她。若论武功,竺法庆已足够惊人了。” 慕清流终于转过身,面对着她。他的眼睛非常明亮,其中蕴含同情与抚慰的意味。他微微一笑,淡然道:“鬼影已前往大漠,尝试联络秘人。向雨田现身之前,我们什么都不要做。” 第五百零六章 这既是慕清流的想法,也是魔门绝大多数人的共识。 对苏夜而言, 他们一个个找她算账, 等同于排队一个个送上人头。要看明白这一点, 不需要多么睿智通透的眼光。即使是愿意牺牲的人,也不会愿意白白送命。 除此之外, 慕清流亦预料到她去而复返。他当然不知道,她身上存在时间限制,将被迫进入狂暴模式。但他从不低估对手, 也不用乐观的态度看待敌人。魔门不做任何事情, 不代表她也一样。 司马曜之死掀起的风暴, 比桓玄之死更甚。司马道子心急如焚,急于灭口曼妙夫人, 不惜大动干戈, 追击投奔两湖帮的她。一场恶战中, 楚无瑕临阵立功, 以精湛剑术成功杀死曼妙,解决了这个巨大的麻烦。但与此同时, 司马元显遭燕飞等人突袭, 落进他们手里, 成为毫无反抗能力的阶下囚。 燕飞冒险行动, 自然是为了边荒集和刘裕。刘裕需要向司马道子展现诚意, 亲口说服他,打消其斩草除根的心理,令他暂时搁置对边荒集的野心。为了活命, 他还得竭力否认谢玄曾对他青眼有加,更不敢承认谢玄希望他做北府兵的继承人。 在充满疑虑目光的建康,他至少需要一线喘息之机,一张不想置他于死地的面孔。否则,哪怕是目光十分短浅的刘牢之,亦可轻而易举将他推进险境。 他们成功了,成功地说动了司马道子,让他相信刘裕仅有一定的利用价值,不可能威胁他分化、并吞北府兵的计划,用不着劳他大驾,苦心孤诣地对付一个小小偏将。燕飞亦代表江文清、屠奉三等人,答应与司马道子交易来往,换取双赢局面。 苏夜找到刘裕,打听近期消息时,恰好得知任青媞见风使舵,离弃了他,不再认为他有“天子之相”,转而投靠聂天还。刘裕见她不再缠着自己,难免有点怅然若失。但他也受够了她的反复无常,诡计多端,心想她去投靠别人,正好免去他被她祸害的糟糕命运。 这个时候,他已十分信任苏夜。两人还没谈上多久,他便情不自禁,把有关王淡真的苦水一吐为快,一方面是为了倾诉,一方面是为了听听她的意见。 高门寒门之间,沟壑大到无法消除。所谓的努力、奋斗,压根抵消不了高高在上的眼光。王恭能接受把女儿送给桓玄做妾,却无法接受刘裕明媒正娶她当妻子,哪怕刘裕并非真正的乡野草民。王淡真逃过一劫,还有更多劫数在前方等待。 谢玄逝世越久,给王恭的忠告便越没有效果。他早已忘记谢玄陈述的种种利害,一心想重启王、殷两族的婚事,为女儿觅得乘龙快婿,也为自己找到强而有力的盟友。 此事极大影响了刘裕的心情,使他郁郁寡欢,恨不得埋首于“大事”堆里,忘掉这些烦恼。然而他正受打压,又有什么大事会交给他去做? 苏夜之前从未挂心类似事情,听刘裕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席话,方知他还有这么一出戏码,不由佩服他尚未闯出一片天地,便去和王淡真谈情说爱的勇气。 勇气乃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却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以刘裕一人之力,跨越不了天堑般的鸿沟。她杀了桓玄,已经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可接下来的麻烦,远非她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她和谢玄想法一样,都认为要么刘裕当上南朝之主,用九五之尊的身份慑服名门,要么抛弃一切,不顾后果地和王淡真私奔,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不过,她仍隐瞒了一些话,不想面对面地告诉刘裕。刘裕还年轻,她不却像她的外貌那么天真。在探听建康城中动向的时候,她心里已有些许成见。 她深知司马道子那种人,会在眼下的局势中,作出什么样的事。王恭折腰服输还好,倘若不肯,便会面对司马道子无孔不入的攻势,直到人死如灯灭为止。而且,司马道子应不至于自己出手,只会寻找一个替罪羊,帮他做这桩惹众怒的恶行。 这件事有可能发生,也有可能不发生,说出口,便有冷血之嫌,何况她和刘裕的交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他只能寄希望于上天的意志。一旦王恭死在缔结婚约前,数年之内,王淡真便没了出嫁的理由。 刘裕究竟作何想法,她并不真正清楚。但他一再体会高门寒门的天壤之别,心中的愤懑只会愈演愈烈。万一他不能在这条路上走到头,不但辜负了谢玄的期待,更会失去和王淡真续缘的唯一机会。如果一个人的成功需要动力,那他的动力真是足到不能再足。 苏夜感慨过后,和他、和燕飞、和屠奉三分手,打算独自行动。迄今为止,她尚未对他们说出魔门之事,只因燕飞不知向雨田是魔门中人。也许到她离开的那一天,她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们,要他们多加小心。但现在,她只想单独解决相关问题。 她已等了足够久的日子。她来到李淑庄的江湖地时,离最终期限仅剩十五天。若非她想以全盛状态面对魔门高手,回到建康的时间还会更早。时间如此紧迫,她却未能见到向雨田,亦未开始打听鬼影。她并不紧张或焦急,却毋庸置疑地认为,应当尽早行动,以免后悔莫及。 她对了,也错了。 淮月楼上,宫灯高高挑起,射出柔和的光芒,照着如织游人。但凡李淑庄在楼里,客人便会络绎不绝地登门求见。但是,没有几个人会在深更半夜,不经她允可,大煞风景地在江湖地外徘徊,试图一睹佳人玉容。 由于环境较为宁谧安静,缺少扰人的谈笑声、觥筹交错声,苏夜察觉乾归的那一刻,察觉得十分容易,也十分意外。 她还以为,他是负责江湖地安危的护卫之一,专门保护李淑庄,却在下一秒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乾归竟是在等她,专门在深夜等候她,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特意前来阻止她一样。 她看到乾归,乾归没看见她。换句话说,她在乾归的心灵里,并非一个值得注意的活物。若她愿意,可以随便掠到他背后,向他发动雷霆万钧的一击。可她当然不会这么做。 她先瞟了一眼秦淮河的滟滟波光,再瞟一眼屋顶阴影里,好像和阴影融为一体的人,叹出相当明显的一口气,直挺挺地飘向上空。 这间房屋位于江湖地外沿,规模不算宏伟,高度亦相当有限。可她全身笔直,膝盖弯都不弯,径直飘上去,犹如被空气浮了起来,仍给人一种无比诡异的感觉。 乾归听到她的叹息声,周身立即不受控制,下意识一僵,似想藏的更深,躲开她的查探。这个动作毫无用处,只会展现出他的脆弱。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却无能为力,只冷冷瞪着她,用更冷的声音道:“你来了。” 苏夜上一次见到他,他脸色堪称千变万化,目光也多次出卖内心情绪。说他有一双会说话的、不大不小的普通眼睛,肯定不算错。可惜他今夜做足了准备,面容异常冷酷,双眼屡屡闪动寒光,一副输人不输阵的模样,不再向她示弱。 他名义上是剑客,实际上是刺客。他的体型和长相均相对普通,仅是平常的江湖人物水准,正是做刺客的最佳选择。但是,别人不应该小觑他,正如他从不小觑他的对手。 这副精心装扮的冷酷外表,未过五秒钟便宣告终结。苏夜并未立即回答,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他,直把他看的毛骨悚然。她看够了,才嗤地一笑,问道:“有人让你在这里等我吗?有人知道我要来,知道我要找此地主人的麻烦?那人是谁?莫非就是圣君?” 那人当然是慕清流,再不会有第二个人选。 他不清楚苏夜知道多少魔门的秘密,也不想耗费力气胡乱猜测,只按照最坏的情况应对。魔门当中,地位最高也最容易成为目标的,要数谯纵和李淑庄。谯纵远在巴蜀,深居堡垒之中,应当可以高枕无忧。李淑庄则危险得多,需要格外留心。 他认为,苏夜不来则已,一来必然针对李淑庄。有鉴于此,他命令乾归前往两湖帮前,每夜均在江湖地等候,直到屈星甫、卫娥、哈远公三人前来建康,才可放心离开。 乾归事先得到警告,明知有可能再见到这个矮小的煞星,却在亲眼看到她时,仍如临大敌,迅速将体能与精神调整到巅峰状态。这不是为了决一死战,而是为了全身而退。苏夜瞥他几眼,便可看出他的外厉内荏,除了摇摇头、叹叹气之外,也不想对此多加评论。 她一照面,连珠炮般连问四个问题,使乾归大为意外。尤其她一口叫出慕清流,笃定是他在幕后指使,更令他产生深深的挫败感。他只能有话答话,寒声道:“没错。” 苏夜笑道:“那你一定有话要告诉我,你说吧。” 乾归毫不犹豫地道:“向雨田已答应前来见你。他正在路上,你……请你稍安勿躁,不要打扰李夫人的清静。你提出的条件,乃是向雨田的下落。现在他有了下落,希望你遵守承诺,一切交由他本人解决。” 这段话并非谎言,因为鬼影的确找到了向雨田,而向雨田对此事大感兴趣,决定动身南下,亲口问问苏夜和他有何怨仇。 他整个人可以说是由三分好奇心,三分冒险精神,和四分坚毅卓绝的意志力打造而成。像他这种人,绝不会错过每一个领教他人武功绝学的机会。慕清流早就明白,只要找到了他,他便不会拒绝。其他人也可以松口气,暂时摆脱心中阴影。 奇怪的是,乾归说完之后,仍感受不到半分安全。他不得不考虑,假如苏夜不相信这个说法,他的下场会怎么样,江湖地中的李淑庄又将如何收场。 说到底,他完全不了解她。在他眼里,她始终是突如其来出现,突如其来杀死桓玄,身上藏有一万个秘密的可怕人物。面对她时,他都不想打听她和魔门的关系,只想尽快完成慕清流交给他的任务。 于是,她沉默的越久,他心里就越忐忑。 他绝对想不到,苏夜没在看他。准确地说,她眼睛在看他,实际正注意着秦淮河上的一只小船。那只小船上,只有一名身披蓑衣的艄公。小船一动不动,停在河心,不受河水流动的影响,如同凝固在那里,永远不会再动弹一下。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深的夜,对方眼力必须犀利到极点,才能看到她的言行举止,让她出现精神上的感应,得悉小船的存在。乾归负责找她对话,那人却在远远眺望,观察她的气质,掂量她的斤两。 她敢和任何人打赌,那人便是魔门圣君。他无意现身招呼她,她也无意说破他的行藏。此时,她稍微一顿,便不再多看,展颜笑道:“看来大家都很忙。” 乾归和她自然不是“大家”,顺口答道:“是吗?” 苏夜相信他所言为真,心知自己走对了路线,却不太满意这个答复。向雨田说不定心血来潮,一边南下赴约,一边游山玩水,半年后才抵达建康。到那时候,她的人都已死了,还提什么寻仇报复。 因此,她略一斟酌,立刻笑道:“再怎么忙,总能商量一番。这样吧,我给你三天时间。” 乾归奇道:“三天时间?” 苏夜淡然道:“是啊,也许你看不出来,但我实在心急如焚,不得不催促诸位尽快帮忙。三天之后,我会再来这地方找你。若我见不到向雨田,首先拿你开刀,再大闹淮月楼和江湖地,然后前往巴蜀,讨教谯先生的不世神功。” 第五百零七章 乾归缓缓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夜笑道:“我以前不知道你们做事如此之慢。总而言之,这就是我的要求。我想你还没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不然, 你马上去叫李淑庄来, 看她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几句话虽不厚道, 却是事实。乾归既不能代慕清流答应,也不能代李淑庄拒绝。他目光闪动, 迟疑半晌方道:“好吧,我会替你传递口信。” 他言外之意,无非是她可以走了, 赶紧离开江湖地, 滚回她来的地方。但苏夜无视这套潜台词, 想了一想,竟光明正大地笑问道:“你们下一个捧谁?有了人选没有?” 到了这时候, 谯纵已然同意慕清流的提议。他只担心聂天还老谋深算, 不易控制。也许他们费了一番力气, 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慕清流却向他保证, 倘若聂天还作出意料之外的举动,那就杀人灭口, 留下较为年轻的郝长亨和尹清雅, 对计划并无致命影响。 谯纵一边觉得此言有理, 一边也是别无他选, 遂命令乾归依计行事, 并把谯家高手谯奉先遣到建康,助慕清流一臂之力。 换言之,聂天还即将发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得到蜀中谯家全心全意的帮助。他以后必须付出一些回报,却不是现在。苏夜想得到的答案,也正是他的名字。 然而,这其实是个毫无用处的问题,因为乾归不会随意泄露魔门机密。他把嘴紧紧闭上,冷然看着她,似是听不懂她的问话。他不答话,苏夜也不介意,再次冲他笑笑,转身跃下房顶,没入远方的夜色之中。 她对这三天期限,有高达八成的信心。向雨田轻功绝不会差,既已动身上路,用三天从西北赶到东南,并非难以完成的任务。她需要考虑的是,魔门将派出多少人帮忙,以及向雨田知不知道鬼影是谁。 她不打听鬼影,一如她不揭破慕清流的行藏,均是因为不想横生枝节。她宁可先解决一桩麻烦,再按部就班地引出第二桩。不过,她抽空去找了一趟燕飞,问他要不要去见向雨田,叙一叙过往交情。 果不其然,燕飞立即摇头,态度坚定到无以复加。他认识向雨田和万俟明瑶时,用的仍是鲜卑姓名,叫作“拓跋汉”,来到边荒集后,才改名为燕飞。向雨田不知燕飞就是拓跋汉,也没有必要知道。对他来说,往事便是往事,强行翻腾出来,只会让以前的伤痛历久弥新。 他表明了态度,苏夜只能作罢,打消请他从旁观看决战的想法。如果她提出请求,燕飞定然愿意考虑。但她本就不需要什么帮手,之所以前来问他,只因想让他看看高手间的交战,启发他的灵感而已。 如今燕飞、刘裕、慕清流、李淑庄等人,均不明白她为何要找向雨田,对“我们有仇”的说法,也是半信半疑。怎奈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他们被迫半推半就,尽可能快地促成了这场决战。 三天过后,在分毫不差的同一时刻,苏夜返回柴房屋顶,见到等待已久的乾归。假如乾归具有足够的幽默感,说不定会举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太湖西山缥缈峰”。可惜他没有,更无心思和她开玩笑。他看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冷酷无情,犹如看着癌细胞的化身。 然后他冷冷道:“太湖西山,缥缈峰。” 夜空阴云密布,似是要下场大雨。一轮残月在云层后若隐若现,挣扎半天,方能洒出一些清辉。这是一个阴郁的夜晚,不如上一次那样令人心旷神怡。江湖地依然宫灯高挂,银烛高烧,像只伏在暗夜里的、周身闪出璀璨光芒的怪兽。可是,这只怪兽在苏夜面前,居然有了不堪一击的脆弱感觉。 她足不点地般飘落房顶,迎面接到这么一句冷冰冰、硬邦邦的话,不禁微微一愣,笑道:“你得多说几句,不然我听不懂。” 她当然听懂了,因为缥缈峰是她熟知的一处地点,就在太湖当中。太湖湖面上,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岛屿,宛如洒落水面的数十粒珍珠,风光秀美无伦,素有太湖七十二峰之称。缥缈峰位于它的南方水域,乃是西山主峰,风景之美难以言喻,名气也是诸峰之首。 慕清流将它定为苏、向两人的会面地点,与其说蓄意挑选,不如说随便找了个印象极深的地方,顺便把苏夜引出建康。此外,缥缈峰无论从名字、从风光、从地形,都配得上他们的身份,和他们相得益彰。 乾归说,明天正午时分,向雨田将在峰顶等她。 他此前认为,苏夜会嫌缥缈峰太远,会拒绝这么紧迫的会面时间,会指责他们故意耗费她体力,会找出更多问题,为难他和李淑庄。但出乎意料,苏夜没多说一句话,给了他一个异常甜美的笑容,便像三天前那样,痛快地转身离开,连离去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他如释重负,返回江湖地的园林,去见慕清流。与此同时,苏夜不假思索地动身,甚至未把地点通知给燕飞等人,直接踏上了通往太湖的道路。 她已获得她想要的东西。她给他们的报酬,便是暂时远离建康,缓解他们的压力。从乾归的沉默中,她看出他们野心尚在,绝不肯因为从竺法庆和桓玄那里受了打击,便放弃大好机会。 奇怪的是,魔门有人推荐王国宝,她也短暂地想到了他。两者区别仅在于,那些人是当真看好王国宝的潜力,贪图他光芒万丈的血统出身;她却把他当成一个笑话。 倘若慕清流真鬼迷心窍选择他,她会不留情面,当场笑出声来,断定魔门即将失败。可是,她既决定了刺杀聂天还,聂天还和王国宝间的差距,便不像常人想象中那么大。 这是慕清流的烦恼,不是她的。她踏上太湖西山岛时,已然抛开所有私心杂绪。别说魔门下一位人选,就连脖子上挂着的四块玉佩,也不在她的思绪里面。她仰头看了看前面连绵起伏的峰峦,叹了口气,面不改色地向上攀去。 西山由四十一座山峰组成,乃是太湖最雄伟的山峦。缥缈峰雄踞岛屿正中,俯瞰太湖风光,虽说气象磅礴,仍透出一股水气迷蒙的秀致味道。这就是江南一带的独有气质,与北方山川有相似之处,亦有相当程度的不同。 苏夜攀到山腰时,已能察觉峰顶异象,隐约觉得上方有人在等自己。等她到了峰顶,那人也很清楚她近在咫尺,摆好了架势,站在一棵雄奇的古松下,正对从山下蜿蜒而上的小路,用充满兴趣的目光打量她。 两人看到彼此的一刻,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神色。 她早知道这个时代的向雨田很年轻,却没想到他这么年轻。他年纪和燕飞差不多,也就二十一二岁左右,应当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但他挺立在那里的气度,却浑如练武数十年的当世宗师,即便肃立不动,也有着睥睨天下的傲然气魄。 苏夜视线向上移动,移到他的面容之上。她正惊讶于他清奇特异的容貌,便听他道:“居然真有你这么一个人。在此之前,我一直十分怀疑,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第五百零八章 他长相不如燕飞那么文秀。但他额角高广,双目修长, 下巴微微上兜, 五官带有石雕般的浑厚味道, 同样具有令人心折的魅力。另外,他像许多魔门宗师那样, 也许是出于本性,也许是受功法影响,自然而然地透出一点邪异气质。别人认识他之后, 绝对不会轻易忘记。 苏夜一见到他, 便知他正是向雨田, 而非魔门从随便哪个角落找来,专门戏耍她的赝品之类。燕飞把他视为平生仅见的青年天才, 的确有着相当充分的理由。 说来奇怪, 向雨田爽快承认了内心想法, 而她的感触也相差无几。在她内心深处, 他一直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不太像活人, 倒像后世传说塑造出的形象。直到亲眼看见他的这一刻, 她心里才豁然开朗, 感到不负此行。 向雨田何时抵达缥缈峰, 她不得而知, 但她并不在乎。反正她用半天时间,从建康赶到了太湖,堪称依约而至。这趟路程固然漫长, 却仅是赶路,并非和人动手,无法耗费她多少精力。她攀上峰顶时,和往常一样精神奕奕,毫无疲惫表现。 两人均穿一身黑色劲装,与环境殊不相称,又有种奇怪的协调感,像是山间长出的两道黑影。缥缈峰顶,没有山腰缭绕的雾气,没有山脚升腾的水气,只有时时呼啸的风。即便在盛暑时节,风中也挟带丝丝凉意,十分清爽怡人。 他们若往附近走两步,视野会比这个地方好的多,能将太湖的万顷波光尽收眼底。然而,他们毕竟不是前来游玩的客人。最近天师军士气如虹,正在猛攻嘉兴一带,使普通人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不然,太湖中的游人应当更多。 苏夜一边盯着他看,一边掂量他的斤两,半晌方问:“你说的人是谁?” 向雨田奇道:“什么?” 苏夜道:“你从谁哪里听说,有我这么个人?” 她只是随意一问,并无特别用意。如果她能问出一个新的魔门成员名字,当然最好不过。如果向雨田拒绝回答,那也没什么。但她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想都不想,径直答道:“鬼影。” “……鬼影?” 苏夜不由自主地重复一遍,忽然之间,产生了哭笑不得的感觉。她本想先结束这一战,再打听鬼影。谁知两人刚刚见面,向雨田便轻松写意地说出了他的名字。不过,考虑到她对魔门中人知之甚详,他似乎也没必要守口如瓶。 她蹙起眉头,淡然道:“鬼影去大漠找你,将消息传递给你。你认为有必要见我一面,便动身来了中原?” 向雨田笑道:“没错。” 苏夜叹了口气,笑道:“那么,他的轻功一定很好。” 她没来由感慨鬼影的轻功,使向雨田格外惊讶。鬼影去找他的时候,把魔门的所有疑问都告诉了他,包括她拥有一套《天魔策》,又把它当面收走的事实。向雨田表面无动于衷,潜意识里却认为她是魔门中人,这时听她用谈陌生人的口吻谈及鬼影,才想起她只是个外人。 他倒也不在意,愣了一下,接着她的话说道:“他是圣门唯一练成刑遁术的人,确有神鬼莫测的本领。我极少佩服别人,却对他的轻功身法甘拜下风。” 苏夜缓缓道:“你自认不如他?” 向雨田坦然道:“我不如他,任何人都不如他。我之所以愿意透露他的秘密,只因透不透露,都是一样。没人能追到蓄意逃走的他,也就没人能够杀死他。” 苏夜之前偷听时得知,鬼影经常负责向魔门诸位宗主传递消息,有时用飞鸽,有时亲自去。从这一方面,足以看出他的本事和重要程度。如今,向雨田也不吝赞美之词,当面承认甘拜下风,证明他确实极其难惹。难怪此人在后世声名不显,却与向雨田并列,显示在竺法庆、尼惠晖的下一行。 她微微一笑,笑道:“难怪他名叫鬼影。” 向雨田半点都不和她客气,亦笑道:“你这人说话也吞吞吐吐,不肯说出真正的心思。你明明想问我,你比不比得上他,你能不能追上他,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说?实话告诉你,我不知道。你有机会,可以去试试。” 他神情中总有股骄傲之意,看人的时候,眼神也顾盼自豪。但他有骄傲的资格,有摆出架子的实力。世间比得上他的人,数遍大江南北,也是寥寥无几。 单从他的言谈举止,就能看出他和燕飞等人的不同。他竟肆无忌惮,不等她多说,便主动改换话题,正色问道:“你究竟什么来头?即使你从出娘胎起开始练武,也不可能练到先天境界。不瞒你说,这正是我对你产生好奇的原因,否则我不会来得这么快。”苏夜失笑道:“你猜吧,给你一万次机会,不知够不够?说不定……有位高人临死前发现了我,为了不让一身功力烟消云散,特意传功给我,使我成为有史以来,江湖上最年轻的先天高手?” 向雨田不屑道:“这种说辞只好去骗门外汉。倘若如此容易,人人都可成为先天高手了。” 苏夜叹出今天的第三口气,摇头道:“你说得对。我不想骗你,也不想原封不动讲出我的故事。你大可放心,我没啥来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向雨田知道她不会解释,哈哈一笑,又问道:“言归正传,你和我有什么仇怨?” 短短几分钟过去,苏夜已很欣赏他的为人,笑着反问道:“这个你也猜不出吗?” 向雨田毫不犹豫,笑道:“我向雨田平生结下的仇,每一桩都心中有数,不记得其中有你。我和你无仇无怨,对不对?你以此为借口,吓唬圣门的人,使他们不敢放松戒心,全心全意地替你找到我。” 苏夜颔首道:“对。” 她说完后,略一沉吟,从容解释道:“我和你、和他们都毫无瓜葛。有时候他们运气不好,成为我的障碍,才会被我除掉,譬如你们的那位大活弥勒。但你尽管放心,我找你,只为领教你的武功,并无伤人之意。你敢孤身赴约,足见你的诚意,所以我绝不会为难你。” 向雨田大感有趣,微笑道:“我要说的话,竟都被你抢先说完了。” 苏夜笑道:“那还真是对不住啊。” 她态度再客气,也掩饰不了这一番大动干戈的本质。一言以蔽之,她居然是不讲任何道理,单为“领教你武功”,便不远万里把向雨田折腾过来。幸好对他而言,这件事同样十分有趣,值得为此跑一趟。 此外,他还受人之托,到中原寻找、打听一名近年急速崛起的年轻高手。无论如何,这都算不上浪费时间,更无需为此恼怒。 他师父是魔门上一代最杰出的人物,墨夷明。墨夷明扶持汉人政权失败,被燕王慕容隽亲率高手追进大漠,从而接触到纵横沙漠的秘族。他是秘族接纳的唯一一个外人,被秘族族主奉为神明。 有这么一位师父,向雨田不可避免地成为魔门的人,既修习秘族传承千年的独特武学,也苦练魔门的高深功法,最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而,墨夷明和魔门的联系已经很淡,直到逝世为止,都拒绝出山为魔门效力,拒绝交出宗派典籍。师父特立独行的做法,到底牵连了徒弟,导致向雨田也被视为门内叛逆。 换一个人,恐怕难逃被执行门规的下场。可惜向雨田行踪成谜,武功太高,必须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才有可能成功杀死他。魔门中人擅长审时度势,从来伸缩自如,索性以他并未背叛魔门为理由,不再理会他的问题。 他做事一向痛快,从不回避挑战。苏夜不解释来历,他便不去多问。苏夜说想讨教武功,正中他的下怀。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免俗,很想试试她的真正实力,看鬼影所言有无夸大之处,是她修为惊世骇俗,还是竺法庆太不中用。 于是,他点了点头,断然道:“很好。既然我们已经见到了对方的面,就不必浪费时间。多余的话,可以等这一战后再说。” 他一直站在古松之下,此时蓦地转身,走到树后,从暗处拿出一个黑黝黝的铁球。铁球直径约为半尺,上面接着一条铁链,尺寸不大,却十分沉重。 他无视背后那口长剑,将铁球提在手中,淡淡道:“我本想用剑领教你的刀法。但见过你之后,我没了过去的信心。这个铁球是我真正的武器,名叫铁舍利,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苏夜笑道:“我看得出来。你大概是十八样兵器,样样皆通,每一样都具有宗师级别的水准。但你总有一种最擅长的,最喜欢的,专门用来对付强敌。我只没想到,你竟喜欢用这种少见的奇门兵器。” 奇门兵器之所以罕见,是因为很少有人用的好。或者说,大部分人不愿浪费精力,去研究奇形怪状的武器。但向雨田不同,他若选择链子铁球,一定有非选不可的道理。 他的铁球显然不是由凡铁打制而成,内里深藏玄机。她上次见到类似武器,还是在雷滚那里,见到两个轻重不一的水火双流星。雷滚已经死了,向雨田却会活很久很久。 除此之外,“铁舍利”这名字也令她记起往事。她尚未忘记,向雨田本是魔门邪极宗的传人,修炼道心种魔大法,而具有邪异力量的邪帝舍利,正是邪极宗至宝,蕴藏历代邪帝的元精,被人放进了杨公宝库里。这时,他忽然拿出一个铁球,说出舍利之名,让她不多想都不可能。 她一眼接一眼,无声无息瞟着链子铁球,瞟到后来,神情中已略有异样。她并不急着发问,因为动手之时,铁球必会流露出其中暗藏的秘密。她只是在想,事情是否真会如此凑巧,铁球中的东西,是否真是幼年舍利。 但舍利也好,猞猁也好,均无力影响现状。她上山之后,几乎没再移动,仍背对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向雨田背后,则是茂密幽深的树林。两人一但不说话,气氛立即紧张起来。 刹那间,苏夜完全放开了心灵,不再把精气收敛在毛孔之内。她的视觉、听觉、触觉,乃至嗅觉均再度增强,尽显她登峰造极的先天内功。这些感觉组合在一起,结合敏锐通透的灵觉,便是她感应外界的所有方式。 她此前不清楚向雨田的能力,所以有所保留,不想一见面就尽展自身实力,给人以咄咄逼人的印象。不过,她已经知道,若她继续保留下去,将很难击败如此高明的对手。 她全力以赴之时,向雨田已身处她的精神笼罩下,周身发肤均被她锁紧。她每一点注意力均在他身上,只凭灵觉感应外界环境,以免他找到机会,脱离她的控制。 他脸上现出诧异神色,显见非常意外,没想到这才是她的真正能力。但他真气刚刚注入铁球,还没来得及展开,便见她倏地抬头,目光如电,直直射向远处的一棵粗大柏树。 这本是她绝对不该犯的错误。她临阵改变目标,会被向雨田反客为主,抢先发动攻击,更别提她换的极其彻底,将所有锁紧他的压力移开,投向那株外表平凡无奇的树。 铁球震颤不已,险些就要离手而出,却被主人硬生生遏住。向雨田抓着铁链的右手,蓦地浮出数条青筋,可见这一停有多么困难。与此同时,他前方忽地空了,变成一片不见人影的空地。 电光石火间,苏夜理都不理他,离弦之箭般腾空而起,疾掠向柏树厚密的树冠,宛如当空划过的黑色闪电。 树冠极轻微地晃动一下,也倏然掠出一道深黑色的人影。这人一眼都不肯向后看,用惊人至极的高速,流星一样投往峰顶下方的林海。 第五百零九章 苏夜突如其来变换目标,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方才, 她为了尽快结束这场决战, 瞬间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 具有天人交感的能力。这已是她武学修为的极限,虽然辉煌灿烂, 持续时间却短到极点。她想抢先压制向雨田,展开一泻千里的攻势,使他无论怎样千变万化, 都找不到反击机会。 不想她刚锁定对方, 忽地心有所感, 感到那棵柏树接近树顶的地方,有一个幽灵般捉摸不定的东西。 那东西既有生命, 又没生命, 处于死物与活物的分界线上, 如同一缕会活动的雾气, 微妙到无可言喻的地步。仓促之间,她也辨不清那是什么。她唯一知道的是, 它和树、和草、和虫蚁、和石头都不同, 是一件不应该出现的物事。 向雨田压力顿减, 正是因为她转移了注意力, 全心分辨那东西的来龙去脉。如此一来, 她的灵觉立即清晰起来,能够确认那是活物,而且极可能是个活人。 她和向雨田说了那么久, 均是一无所觉,不知有人从旁窥视,简直丢人现眼。但向雨田几分钟之前,才大大夸赞了鬼影一番,宣称他来去如风,鬼神莫测。苏夜的印象已然很深,确认对方拥有恐怖的藏匿本领后,只用了不到一秒钟,便联想到鬼影身上。 她行动何等之快,心念一动,双腿跟着移动,直奔柏树的树顶。向雨田大吃一惊,硬生生收住招数,亦在她预料当中。她都来不及道谢,因为她已想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捡日不如撞日,管他是鬼影还是鬼魂,先抓住机会再说。 说到底,向雨田已经被夹到了碗里,但鬼影还在锅里。她想清楚局面后,自然要先打锅里的,后打碗里的。 她相信向雨田的为人,心知他说话十分可信,不会夸大鬼影的本事。正因如此,她不愿轻松放走鬼影,然后在剩下不到半个月时间里,再去和魔门中人纠缠不清。 她从不轻视敌人,一旦展开轻功,自然全力以赴。然而,她自以为有了足够充分的心理准备,准备的却还不够多。她察觉鬼影时,鬼影也明白处境危在旦夕,不假思索地离开原地,全速逃离缥缈峰顶。 他整个人像是一支箭,被看不见的劲弩射离柏树,速度奇快,连飞鸟都要瞠乎其后。假如有只鸟儿从他身边掠过,会被他抬手一把抓住,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哪怕只是看着他腾挪飞跃,都会有种喘不过气,恨不得用手紧紧抓住胸口的激烈感觉。 苏夜本想扬声召唤,说她并无恶意,只想请他留步,却因他速度快的惊人,根本不敢把力气耗费在呼喊上。 旁观者的感想都这么胆战心惊,身临其境者可想而知。苏夜竭尽全力追击,固然吃惊不已,却无暇多想。但她身后还有个向雨田,也紧紧追着两人。他脸上的惊愕、心中的想法,都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苏夜消失的一刻,他赫然发现,自己当真不如她。她速度太快了,快到超出他铁球出手的笼罩范围。他以为她弃他于不顾,抬头去看大树,是接近于自寻死路的行为,等看到她追赶鬼影,才知道她并非一时冲动。 他收住铁球,乃是他为人坦荡,不愿在决战中趁人之危的铁证。但是,即便铁球出手,击中的也只会是空气,而不是她。她激射出去的时候,铁球很难打中她本人,最多擦过她的衣物,或是脑后飞扬而起的头发。 如果两人易地而处,他绝对没有这等本事,也绝不会冒上偌大风险,只为追赶未说一句话、未做一件事的鬼影。 除此之外,还有更令他骇异的事实。 直到鬼影发觉危险,自行离开柏树,他始终不知他就在那里。也就是说,即便鬼影旁观两人决战的全过程,他也不会有任何异样感受。这无疑让他不快,也让他想要质疑慕清流的决定。 但他没有生出感应,苏夜却截然相反。她不但在刹那间发现鬼影,还及时锁定他的位置,显然又胜了他一筹。 鬼影和墨夷明相识已久,曾数次到大漠寻找他,所以向雨田对他并不陌生。然而,双方就算不是朋友,也从未正式为敌。鬼影一直来无影,去无踪,踏过无垠黄沙,都留不下一个脚印,却从未在他面前全力施展遁术。 “刑遁术”大成时的威力,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连墨夷明都承认,这是一种极其危险,极其独特邪恶的心法,却被鬼影用无上的毅力练成。无上的毅力,带来无上的报偿。世上若有人能逃过苏夜的追击,鬼影肯定名列其中。 从向雨田的角度看,前方两人的追逐堪称惊心动魄,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倘若他听说过一种名叫跳伞的活动,那么他会发现,鬼影遁逃时的动作,仿佛跳伞时不肯带降落伞,往峰峦之下加速直坠,浑然不顾后果。 更可怕的是,外表犹如天真小女孩的苏夜,也有样学样,按照鬼影的路线,半点都不肯服输,也在半空连续加速,似是倾尽全力,非要抢到鬼影前面不可。 向雨田绝非胆怯之人,同样穷追不舍,生怕失去了两人的踪迹,只在心底咋舌惊叹。他的链子铁球重达百斤,已被他遗弃在古松之下。他宁可暂时放弃球中异宝,也要亲眼看一看这场追逐的结局。 转眼间,三道黑影划过长空,消失在离峰顶不太远的林子里。进入密林后,三人在密集的林木间急速穿梭,速度并无半点下降。 苏夜生怕时间不够,想要在一天之内完成两个任务。向雨田事不关己,却受浓厚的好奇心驱使,又被激起了好胜心,一刻不停地追在后面。这两人心情均十分紧迫,但再怎么紧迫,也比不上位于队伍最前方的鬼影。 向雨田接受了苏夜的挑战,却拒绝别人帮忙,对魔门中人围攻她的提议嗤之以鼻,连听都不愿意听。鬼影见他不肯配合,只得先回建康,把他的选择告知慕清流。慕清流沉吟片刻,要他先行躲到缥缈峰顶,监视这场决战,尤其注意苏夜的武功来历。 假如向雨田获胜,苏夜重伤败阵,鬼影会在她下山之时,与魔门三位长老联手,让她埋骨太湖湖畔,为魔门解除一大隐患。甚至于,哪怕她是最终取胜的那个人,也有可能元气大伤,使他们照样能够执行原定计划。 结果,苏夜刚对上向雨田,便因功力提升到巅峰,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发现了用刑遁术完全封闭心灵的鬼影。 事实上,鬼影再把距离拉远一点儿,她便感应不到了。但他既聋又哑,无法偷听两人对话,只能行险躲在稍近些的地方,靠读唇来了解他们的交谈内容。从这一点上看,他的暴露也是命中注定。 刑遁术永远万无一失。他躲藏之时,宛如一件毫无生命力的死物,与山石树木化为一体。任凭多么杰出的宗师,亦会忽略他的存在。苏夜瞬时发现他,一眼锁定他,是非常可怕,亦从未发生过的彻底失败。 她惊讶失落,认为自己到底还是小看了他。他更是骇异至极,不敢留在原处,与她当面接触,只能一走了之。 他掠入树林,速度愈来愈快,心中的惊疑却有增无减,因为这番逃遁途中,苏夜竟一直跟着他,半步也没被他甩开,怎么都不肯让他离开她的视线。他真想回头看她一眼,却不敢这么做。如今之计,他唯有尽己所能,期盼她疾奔的势头无法持久,令他可以尽快离开。 第五百一十章 双方接触时间十分短暂。与其说接触,不如说是你追我逃的短暂游戏。但对苏夜来说, 这段时间已然足够。她已看清了鬼影的外在形象。 他也是一身黑衣, 全身上下均被黑布紧紧裹住, 只露出一对眼睛,显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五官。无人知道他真正的长相, 正如无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是魔门最神秘的人,是比向雨田更无解的谜团。 至少,向雨田还愿意与人交流, 愿意说出心中感觉, 而他从一开始起, 便不加保留地表现出古怪性格,完全不想接触外人。 苏夜惊鸿一瞥时, 发现他背后负着一把形状古怪的弯刀, 似乎正是他常用的武器。迄今为止, 弯刀尚无出动机会, 令她很好奇他的刀法。可他已有了刑遁术,又何需刀法呢? 鬼影一进幽林, 愈发像一个影子, 迅捷至极地向前移动。路上无数树木, 如同不存在一样, 被他轻松绕过, 连看都不用去看。他身后数丈之地,苏夜犹如林间的一缕清风,在影子后方吹拂, 脚不点地般疾奔飞掠。树干们粗细不同,高矮迥异,自她两旁快速掠过,被她远远抛在身后。 如果有人收势不及,一头撞在树上,场面定然精彩又滑稽。可惜他们三人步法均精妙绝伦,不会犯如此愚蠢的错误,如同三个设定好路径的机器人,一个接一个地穿过树林。 前一秒,他们才刚刚踏入林子边缘,下一秒,人已到了林中被落叶覆盖的松软空地。附近只有鸟鸣声、风声,以及衣袂破风的声音。微风偶尔卷起几片落叶,又轻飘飘地滑落。除了这些叶子,再也找不到曾有人经过的证据。 鬼影将遁术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速度方能傲视群伦。向雨田惊讶归惊讶,却能理解并接受他的成就。真正令他震惊的是,苏夜肯定没读过刑遁术的两个章节,轻功身法却不在鬼影之下。这不禁给人以错误的暗示,即辛苦修炼邪功并不值得,还有更轻松容易的办法。 苏夜练功时的辛苦无人看到,鬼影的内心想法也无人知晓。她前方后方的两个人,仅能确定她行有余力。眼见前面林木稀疏,到了半山的一座小亭,她竟又有加速的趋势。 至此,三人高下已然分明。苏夜与鬼影尚未分出胜负,向雨田和他们的距离却在不住拉大。他的轻功毕竟差着一筹,一路坚持到这里,已可以向任何人夸耀了。 若他不肯服输,仍想紧紧跟上,大可施展有损自身的秘法,激发潜能,进一步提升速度。但他既不想伤害鬼影,又不想暗算苏夜,只为好奇心使然,就去施展秘法的话,好像并不值得。 他正犹豫不决,突然想起墨夷明说过,刑遁术中也有类似的功法,名叫“金蝉脱壳”。鬼影甩不开敌人时,可以蓄意回身交战,将对手的攻势转化为有利他本身的力量,然后借势远遁。金蝉脱壳的唯一弱点,在于中途无法换气也无法卸力,所以改变不了方向,只能沿直线狂奔疾走。他一旦停住,体内借来的真气必将反噬,令他当场重伤。 和所有秘法一样,金蝉脱壳也会对使用者造成损伤,事后必须静养恢复。但那个时候,鬼影早已逃之夭夭,想休息多久便休息多久,不必在意敌人从旁偷袭。况且他每奔出一千步左右,便可重新使用一次,直至身体无法承受。 换句话说,他施展金蝉脱壳后,接近于天下无敌。也许总有一天,某个人能够追上他,但那人的武功将强到什么地步,是墨夷明都不愿去想的。 此时,情况已脱离鬼影的掌控,乃是使用秘法的关键时刻。他并非逍遥远去的影子,而是遭人追击的猎物。向雨田望着前方两个人影,心情极为矛盾,竟不知自己更期待谁吃亏。 果不其然,一切尽在他的预计之中。他刚想起金蝉脱壳,便见最前方的黑影倏地停步。鬼影不进反退,一个转身,手中绽出一道明亮刺目的刀光,直奔苏夜面门。 他不但轻功惊人,出手竟也是魔门数一数二的快。弯刀形状怪异,他的招数也是诡异怪诞,让人防不胜防,只觉这是幽冥地府中浮现的武功。但他想用弯刀伤害苏夜,依然是天方夜谭。 他弯刀离鞘之时,苏夜压根没有停步。她唇角微露微笑,似是很赞同他不再逃跑,回身交战的打算。须臾间,她的人已逼近鬼影。一汪深黑的光芒滑到她手中,向上飞起,卷住弯刀刀锋,裹着它往前推移,想把它推回主人身前。 这招看似平平无奇,实际浑然天成,无懈可击。夜刀荡出的力量柔和浑厚,宛如太湖中的波浪,无处不在又莫可抵御,透出烟波浩渺之意。然而,双刀交锋之际,苏夜脸色倏地一变,笑容亦瞬间僵硬,双眼睁的圆圆的,流露出再明显不过的惊讶。 这是鬼影第二次让她吃惊。夜刀一碰弯刀,刀劲竟被一股异力牵引,涌进鬼影经脉。通常而言,她的对手会竭力抵御,防止异种真气侵入体内。鬼影却反其道而行之,生怕她施加的压力不够大。 不过弹指间,鬼影蓦地弹向后方,重新掠往他的逃生之路。可惜,苏夜出手并不凌厉霸道,只想缠困住他,以便和他一决胜负。他借力施展金蝉脱壳,其实未能借到她真实的功力。纵使如此,他的身影亦快到难以形容,沿直线飞掠而去,一下子把距离拉长至五丈开外。 苏夜终于明白,为何向雨田说他无人能比,因为这就是事实。她见过的轻功高手数不胜数,却无人拥有这等奇术。他竟一边飞驰,一边封锁心灵。她明明用眼睛看到了他,却觉得他在她心田中的感应越来越微弱,真是奇妙至极。 正因如此,她看不见他,等同于他彻底逃开。这是鬼影的最好出路,也是她不打算接受的结局。 几乎在同一时间,夜刀中的内劲迅速收回,重归她丹田之内。在接近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放弃最后一点出手的准备,先天真气逡转不绝,推演出巽卦卦象。卦象转瞬既成,驱动真气流回她四肢百骸。她足下竟再度加力,用更为可怖的速度,向鬼影穷追不舍。 五丈、六丈、七丈、八丈……到了八丈左右,距离再度凝固,无法拉长哪怕一寸。她和鬼影相距八丈,向雨田和她相距十丈以上。但她完全不去理会身后的事情,全力以赴向前狂奔。 若说刚才她是一缕清风,现在就是惊雷掣电。她平时只会全力出手,不会全力奔逃。若非遇上鬼影,她也不知道自己竟可以快到这个地步。鬼影笔直向前,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走相同的路线,却是因为距离最短。 她不清楚金蝉脱壳的首尾,只能看出鬼影的不妥之处。此刻她全力疾奔,出手自然软弱无力,连一张纸都难以戳破,更别提伤及对方。但是,她的选择永远比鬼影多,真实武功也远胜过他。倘若两人身处无边无际的平原,他还有可能成功逃走,却偏偏是在太湖西山的缥缈峰上。这种崎岖起伏的地势,总有一刻会走到尽头。 到了那一刻,他必定会出现一刹那的停顿,而她也会得到出招良机。除非他再出奇招,采用第二种秘法加快速度,否则,今天便是刑遁术遇到对手的日子。 第五百一十一章 她并未等待太久。 在她预想之中,鬼影走投无路时, 说不定会跃入太湖。她对刑遁术毫不了解。但是, 如果它能在水中施力, 加快使用者破水而去的速度,她绝对不会惊讶, 而且水底视野昏暗不清,一旦他搅动水波,混淆视听, 她也可能失去他的踪迹。 鬼影金蝉脱壳后, 向雨田正式被他们两人抛离。那十丈左右的距离, 正在不断拉大,且拉开的十分明显。如果追鬼影的人是他, 现在已经彻底失败, 不如干脆放弃来的方便。可惜造化弄人, 无论横看竖看, 苏夜都不像是要失败的样子。 她与向雨田相隔恰好三十丈时,鬼影笔直狂奔的后果终于呈现出来。他前方不远处, 出现了一处断崖。崖边是光秃秃的一块巨大山岩, 没有树也没有草, 仅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土。崖下传来阵阵风声, 却无水气, 可见底下仍是树林,并非他计划里的太湖。 事已至此,他若中途停步, 不用苏夜动手,便会因真气的反噬而吐血。对付其他敌人,他尚可故技重施,回身再过一招,再一次加速前掠。可他同样是武学一道的大行家,深知她不会犯相同的错误,不会给他逃离的机会。 她内力之澎湃磅礴,乃是他生平仅见,像是一道巨浪迎面向他卷来。假如她全力攻击他,务求将他一击毙命,他并没有成功借力的把握。 断崖就在眼前,他飞掠的势头却未稍减。树林一去,天光大亮,漫山遍野均是澄明的阳光,把他照的纤毫毕现。即使在如此明亮的白昼下,他也带着一股怪异鬼气,仿佛缠满黑色布条的中原木乃伊,正在以非人的速度疾驰远去。 区区三十丈,挡不住向雨田锐利的目光。他向前一望,恰见鬼影不顾一切,一步都不肯停,急急奔向悬崖边缘,登时心中微惊。 墨夷明读过刑遁术的内容,他没有,所以他也说不清楚,在金蝉脱壳期间变换路径,对鬼影究竟有多大影响。但他心知肚明,鬼影是别无选择,要么回身与苏夜决战,要么继续向前移动。两人易地而处,只怕他也有样学样,宁愿跳崖求生,不愿面对身后超乎想象的强敌。 问题在于,苏夜明显是个讲道理的人,并不以杀戮为乐。她给他的压力虽然无比沉重,却和杀意无关,流露出向他讨教的诚意。鬼影不发一言,拔腿就走,拒绝进行任何方式的交流,只能说是性格使然。 他这么仔细一想,才发现鬼影莫名其妙逃走,苏夜莫名其妙追他,自己莫名其妙跟在后头,实在是不知所谓。但大家都已经追到这里,付出了无数努力,总不能突然放弃。他心下一横,已做好再度下跃,在山崖壁上借力,坠入崖下树林的准备。哪怕他们追进太湖,他也会无所畏惧地跟进去。 然而,苏夜不想再玩跳崖的游戏。鬼影踏足枝条时,能够借势上跃,弹的更高更远,倍增她追踪的难度。她全神贯注,紧盯他的背影,似要把他整个人看得通通透透。在他踏足崖边,双腿蓄势待发时,她倏然停住脚步,一声厉叱,右手扬起,手中掷出一道深黑色的流光。 这一击尽聚她全身功力,势如雷霆霹雳,给人的感觉极为可怕,简直能够洞天穿地。几乎在她扬手的同一时间,夜刀刀尖已触及鬼影后背。 没有言辞能形容夜刀的速度,也没有言辞能形容刀上带着的力量。当她发现鬼影的极限,便已开始筹备这疾飞的一刀。掷刀过后,她脸色忽红忽白,持续了四五秒钟,方才回归正常。但与鬼影相比,这点真元损耗完全不算严重。 刀锋刺透鬼影后背,没入他身体,从他前胸穿出,全程流利顺畅,犹如用滚烫的餐刀切开一块黄油。刀口极狭极窄,连血都没流出多少,却让人有苦自己知。 他起初没感到痛苦,只觉有个沉重至极的东西,狠狠砸了他一下,砸得他凌空失去平衡。然后,刀锋劲气瞬间爆发,震裂他的胸骨和肋骨,竟还上下呼应,引爆了他尚未化解完毕的先天真气。 他一张口,喷出一道鲜红血箭。血箭四溅之时,他又忍耐不住,吐出一大口血。这两口血吐完,他终于维持不住前冲的姿势,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无可奈何地翻滚坠落。直到这个时候,他竟还能调整坠落姿势,触及身下大树时,已恢复头上脚下的正常姿态,踉跄跌撞着冲进树林,留下好大一片动静。 夜刀刺透他之后,去势兀自不绝,向前飞了好一阵,才沿弧线落入同一片树林。苏夜掠到崖边,望了一望,已经将它落地的位置确认清楚。她不理身后大叫“等等”的向雨田,腾空而起,面不改色地跃往悬崖下方。 她当然得去找回夜刀,不可能在这个关口拖延,也不必向别人交待理由。何况,向雨田只是随便喊上一句,并不是真的想留住她。 他目睹她掷刀伤人,心中佩服之意愈发浓厚。他眼光自然高明至极,知道鬼影受了相当沉重的内伤,却无性命之虞,正像个大兔子般,在林中一蹦一蹦地奔跑。 鬼影神涣气散,再也无力封闭心灵,让他们两人均能感应到他。即便在如此糟糕的处境中,他的轻功仍可胜过江湖上的绝大多数人,出色到无以复加。苏夜若想追上他、杀死他,此时正是最好的机会。幸好她并无此意,向他逃走的方向扫了一眼,就随他去了。 她追随夜刀,向雨田却在追随她。到她寻刀之时,两人距离拉近到不足三丈。但奇怪的是,向雨田成功跃落崖底,进入崖下的这片树林,居然瞬间失去了对她的感应。 正常人难免多心,认为她找回兵器,便想利用树林光线昏暗的环境,躲避对手的查探,随后伺机偷袭。但向雨田眼见她放过鬼影,明白她不是这种人,更犯不着寻找什么有利于她的环境。 正因如此,她的消失愈发令他摸不着头脑,想不出合理的原因。他只知道,在短到做不了手脚的时间之内,鬼影还在往太湖方向狂奔,苏夜却没了踪影。除非她有原地消失的本事,否则当真无法解释。 第五百一十二章 向雨田四处张望时,忽觉背后人影一闪。有人无声无息出现, 离他距离不足三尺。幸好那人并无敌意, 否则将看到他一掠数丈, 瞬间远离此地的奇景。 他闪电般回头,只见苏夜站在他身后, 一副没事人似的神气,笑吟吟地盯着他看,说不尽的娇美可爱。在刚才那场追逐中, 她毫无疑问是得便宜的一方, 而且得了便宜还卖乖, 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感叹道:“他何必跑呢?” 这话听起来混蛋, 其实是她的真实心理。她和鬼影无冤无仇, 亦不知他与魔门三长老联手伏击她的计划, 直到最后, 也不想下狠手伤人。但刑遁术独步天下,乃是她平生仅见的神妙身法。只要她慢上一刹那, 夜刀劲气便无法触及鬼影, 无法真正伤害他, 所以她只能全力以赴。 那绝非可以手下留情的对手, 成败只在一念之间。假如她在关键时刻心生犹豫, 致使功败垂成,那谁都不会同情她,只会嘲笑她自视过高, 面对鬼影时,居然也敢摆出宗师的大方架势。 也就是说,鬼影竭尽全力逃走,反而使她别无选择。她捡回夜刀时,心里颇有些歉意。但她依然不敢松懈,赶紧进入玉佩空间,查看他的名字。 那个名字已经黯淡下去,与旁边的“向雨田”三字对比鲜明,证明鬼影输了一招,她成功完成了任务。这也表示她不必再追,大可放人家一马。于是她轻吁口气,大摇大摆地离开空间,重新来找向雨田。 她突如其来消失,突如其来出现,在任何人眼里,均是咄咄怪事。向雨田修养比桓玄等人高出至少两筹,不至于为此大惊小怪。即使如此,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仍浮出了不可忽略的惊奇神色。 他瞪着她,迟疑道:“你……” 苏夜笑道:“我?” 向雨田一时无话,往鬼影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苦笑道:“你又何必穷追不舍?” 苏夜淡然道:“他不跑,我便不用去追。他被我察觉的一刻,宁可跃下峰顶,也不愿出来相见,自然会引发我的疑心。” 她说得理直气壮,向雨田也只能摇摇头,解释道:“他就是这个样子,行踪极为隐蔽,喜欢在人迹罕至之处出没,并非对你有恶意。就连圣门中人,也很少能够见到他。” 他话音未落,忽见苏夜微微一笑。她顶着小女孩的脸,用成年人的老练口吻道:“他或许没有恶意,却一定另有用意。圣君派他过来,无非是监视你我决战,以便回去一五一十地报告。唉,除了他,别人也没这种资格。” 向雨田无所谓地笑笑,反问道:“你若是圣君,肯放过这个机会?” “……机会?我可不会把这件事叫作机会,”苏夜道,“除非圣君亲自来看,否则用言语转述,永远都说不真切,好比你向我形容刑遁术的神奇,始终令我半信半疑。我要等到亲眼看到之时,才明白你对这套功法的推崇。” 向雨田笑道:“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我向雨田关心的事情。” 这片树林位于半山,却不像峰顶的林子那么茂密。苏夜一抬头,便望见头顶碧蓝的天空。天空十分恬静,一丝云也没有,具有令人安静下来的力量。谁能想到五分钟前,在这片恬静的碧空下,爆发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击。 向雨田已告诉她,鬼影练成两章《刑遁术》后,便把它彻底毁掉,不肯留下只言片语。这是他对魔门的一片忠诚,却令人难以原谅。苏夜不是魔门中人,也为此感到遗憾,只能接受它自此失传的事实。 她心思何等之快,这时候已心知肚明,鬼影才是这个世界最难缠的对手。若非她掷刀之举大功告成,以后就只能再次去找李淑庄,以武力威逼她,逼迫圣君或鬼影出面。 说到底,没人愿意面对追都追不上的目标,她也一样。向雨田武功大概更高一些,天赋更是十分出众。但相比之下,他实在比鬼影容易对付多了。 正因如此,她遗憾过后,心情相当放松,有种长出一口气的感觉,笑意亦重新回到双眼里。她不再计较鬼影的问题,笑道:“算了,此时鬼影只怕已渡水而去。随他去吧,把你的铁球拿过来。我已解决了他,现在轮到你。” 她主动提及铁球,向雨田才想起它还在峰顶的大树底下,正等主人回去寻找。然而,他心中涌现挥之不去的荒谬感,不住回忆他们风驰电掣般的追逐,每回忆一次,惊叹之情便稍稍增加一点。他极为佩服她,她却说想继续未完的决战,未免让他吃了一惊。 他不愿示弱,更不愿意硬充好汉,苦笑一声道:“还用得着打吗?” 苏夜奇道:“什么?” 向雨田缓缓道:“鬼影已经施展出金蝉脱壳,也未能把你甩开。你们两人最后的距离一直十分稳定,没拉大一分,也没缩减一分。单凭你的轻功,圣门中便没第二个人比得上。何况,你竟能使他身受重伤,更是匪夷所思。我自认没这样的本事,也自认不如你。” 他说是这么说,却没有站着不动,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转身往峰顶走去。他步法似慢实快,落地时毫不费力,速度超出了普通人的一路小跑,显然亦非寻常可比。 苏夜跟在他后面,犹如他长出的一截短短尾巴,随口道:“我重创鬼影,自有我的理由,坚持向你讨教,原因也是一样。” 一个人宣称“自有我的理由”时,潜台词是“你不要多嘴来问”。但向雨田想都不想,诧异道:“为什么?” 苏夜没想到他会刨根问底,愣了一愣,赶紧找出一个理由,微笑道:“因为……你曾经让我找了很久,等了很久。我以为总有个契机,你会飘然现身,但你没有。我迫使你的同门帮忙,才成功找到你,岂会轻易放过?不管你作何想法,我必须领教你的武功。” 这既是托词,也是实话。当时她确实等了很久,等到无可奈何,不情不愿地离开。如果一百多岁的向雨田不肯见她,那二十多岁的也行。此外,他修炼魔门中至高无上的武学,是道心种魔大法的唯一传人。哪怕没有过去的纠葛、眼下的任务,她也想要试一试他的能力。 向雨田语气中的诧异意味更浓,“难道你以前认识我?” 他搜索枯肠,却想不出在他短短二十余年的生命里,曾出现过和苏夜相似的人。两人即便只有一面之缘,他都不可能忘记她。这使他又一次产生怀疑,怀疑她胡说八道。但是,她这番说话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表现出了毋庸置疑的决心,一定要进行这场决战。 他口中仍在说话,心里却不断回忆苏夜掷向鬼影的一刀。像他这个等级的高手,从一刀之中看出的东西,比门外汉瞎琢磨一辈子还要多。他并不是真的退避,只是向对方坦承自己的不足。假如她心意不改,他便不会多说一句话。 果不其然,后方飘来苏夜清脆的声音,“不认识,你也无需多问。” 向雨田今天露出的苦笑,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多。话说到这个时候,他眼前已能望见缥缈峰的峰顶,同时苦笑道:“很好,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苏夜听到这句话时,他已飘然落到收藏链子铁球的地方,俯身拿起了它,正色道:“请。” 第五百一十三章 假如换一个对手,向雨田会主动给出休养回气的时间, 直到对方恢复实力为止。他不喜欢占人便宜, 因为占便宜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从他翻阅《道心种魔大法》时起, 他便把追求天道设为毕生的目标。在这条路上,既无便宜可占, 亦无捷径可走。 但是,他面对的人是苏夜。即使她先被人砍了两刀,再向他挑战, 他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取胜。自信心强烈是一回事, 坦承实力差距是另外一回事。他在自信与自知两方面都做得很好, 不愧为墨夷明的得意高徒。 苏夜甫一登峰,一听“请”字, 立即看到迎面而来的链子铁球。向雨田见识过她铺天盖地的庞大压力, 不愿被她当面锁紧, 竟不等她踩实泥土, 便率先出手。 铁球以惊人的高速冲向她,链子则握在向雨田手里。他以极为娴熟的手法旋动铁球, 将真气一重重地注入球中, 带出虚实不定、飘忽难测的运行轨迹。铁球在他头顶急旋, 然后激射出去, 拉着他整个人, 势如破竹地直奔前方。 他的武学风格犹如大部分魔门高手,具有虚无缥缈的惑人特质,出手变幻万千。无数虚招中夹杂一二实招, 但虚招亦可瞬间转为凌厉可怖的沉重招数,令人应接不暇。此时,球和人的主次关系似已倒错,不再是人旋转铁球,而是铁球带动了人。苏夜打眼一瞥,竟分不出哪个才是她的重点应对目标。 铁球未至,先卷起一股沉重力道,形成刮脸生疼的狂猛劲风。劲风自然是向雨田的先天真气。他的真气亦茫茫渺渺,无边无际,毫无头绪可言,如同一片汪洋大海,根本不存在破绽。 随着铁球不断逼近,苏夜上下左右全是急速扩大的黑球,视野中已无其他东西。向雨田自认不如她,不代表他畏惧她。他只是用更有针对性、更孤注一掷的手段,试图抢先压制她。 眼见铁球就要击中她额头,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链子和铁球都开始剧烈震动。不知何时,苏夜前方闪出了一道黑色流光。流光垂落直下,有如漆黑的水帘,牢牢封住了铁球的去势。 夜刀轻薄锋利,无坚不摧,刀光组成的帘子却柔软至极,不下于真正的水波。铁球陷入刀光,宛如冲进水面,使刀光不住弯曲凹陷。球中气劲当即爆发,掀起滔天气浪。 就在此时,苏夜清清楚楚看见向雨田的脸。 他的五官当然毫无改变,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但他脸上已经没了表情,变成彻底的冷酷无情。他之前还在苦笑,这时笑容却无影无踪。他闪闪生辉的双眼里,只剩一览无遗的透骨寒意。 在这一刻,他平时的魅力一扫而空,不再让人心生好感,而是令人畏惧、害怕,仿佛一个抛却了所有情感的魔君。 他的脸色也在变化,在红白两色间急剧转换。这种忽红忽白的现象,比他的神情更为骇人。改变既然体现在皮肤表面上,可见他的内功已被催发到了极致。他的骄傲果真不同凡响,竟不肯敷衍了事,而是用出了真实本领,坚持与她一决胜负。 球中总共七重气劲,像七个向雨田连续发动攻击,一重强似一重,寒冷到能够冻透人的肌骨。铁球击中夜刀时,旋转速度稍微减慢,似有停止趋势。但向雨田也在转,陀螺似地当空转动,再度带动铁球,不让它有片刻松懈。 刀光弯成一道弧光,仿佛柔弱不堪。在漫天旋舞的狂风中,这道黑光始终不灭,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苏夜化解至第七重,刀锋猛然一振,飞虹般当空划落,再度正面击中铁球。 铁球持续高速旋转,竟未受到刀劲影响,变的像抹了油的玻璃球一样滑。但一击之下,它旋向相反方向,由于速度太快,已失去了实体,成为另外一道黑沉沉的虚光,绕着向雨田迅速打转。球上射出丝丝气劲,结成蛛网般的气网。链子时长时短,控制着气网的笼罩范围,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这道蛛网已把苏夜困在中心,无孔不入地牵制着她的动作。 之前发生的幻象,又一次重现缥缈峰顶。早在气网结成之前,苏夜已移动到它的外围,落在气劲较为稀疏的地方。那些如若游丝的寒冷真气向内收缩,集中于一点爆发,却只能击中她留下的残影,无奈地向四方扩散,卷起另一波暴风。 令她惊讶的是,向雨田似乎不必重新凝神聚气,就可以发动第二次攻势。暴风刚刚摇动周围的大树,铁球便像地府里飞出的索命枷锁,呼啸着奔向她。几乎在她飘身落地的同时,它已到了她眼前。 这一招如天马行空,妙至巅毫。哪怕在她眼里,也是浑然天成,境界完美到无可挑剔。这正是向雨田“人球混一”的奇功,威力无与伦比,一时不停地考验着她的速度和反应。 人当然是活人,铁球也像有生命的活物。它高高飞起,凌空下落,恰像一条邪异的巨大毒蛇,在她前方昂起了头,连蛇信都吐了出来。它卷起的劲风之中,好像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充满邪恶味道。 这种气息扰人至极,却开启了她的过往记忆。 向雨田将铁球命名为铁舍利,使她怀疑它和邪帝舍利有关。事到如今,他全力运行内功,使体内魔种完全苏醒,激发球中异象,终于让她产生感应,确认它内部的确藏有宝物。 可惜,舍利毕竟只是舍利,不能当真活过来帮忙。它塑造的那些幻觉假象,也无力影响苏夜的感官。铁球越空而至,不再围绕向雨田,而是绕着她狂奔疾走,随后像毒蛇选定了猎物般,猛然撞向她肩膀。 肩膀是假,脖颈才是真。何况以铁球的力道,无论击中什么地方,结果都相差无几。向雨田随后而至,神情依然森冷,眼底亦毫无欢愉之意。他眼睛看着铁球,心里已预测到这一击的结果,所以没抱太大希望。 但他预料中的情景,与真实情景简直南辕北辙。 他再清楚不过,若以内功硬碰硬地对抗,他绝非苏夜对手。苏夜掷出夜刀,可以穿透鬼影胸背。他掷出同一把刀,也许只能划破鬼影的外衣。 他起初不断提升功力,促使魔种醒来,便是为了那全力一击。果不其然,铁球的重击狂猛无俦,却被苏夜挡下,证实了他的猜想。他只能力图变化,尝试牵制、阻绊她,让她在眼花缭乱的变招中露出破绽,寻求取胜的渺茫机会。 假如他练成道心种魔大法,应当有一战之力,但他尚未得到练成的机会。这套典籍的下卷,仍在万俟明瑶手中。他必须先完成万俟明瑶交给他的任务,才能拿到这本事关他一生成败的书卷。这并非他的过错,他也不会因落败而气馁。重回飘渺峰顶时,他只想全力以赴,既是尊重对手,也是尊重自己。 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映出深不见底的黑光。夜刀化作飞鸟,从毒蛇口边振翅高飞,忽地又半途折回,一分不差地疾劈绷紧的铁链。铁链、铁球均非凡铁打制,不至于被她一刀斩断。但链子正在转动振颤,变化之快不下于铁球。它被敌人连续三次劈中,仍是向雨田生平未有之事。 链子晃动不已,似乎没有多少异常。可是,每一刀下去,铁球的速度便减缓一分。第三刀上,向雨田正欲收回铁球,忽觉球上一沉,传来一股奇异的吸力。 不知什么时候,苏夜和铁球的位置也有了变动,不是铁球袭击她,而是她追击铁球。她空无一物的左手,正贴在铁球另一侧。铁球内,邪帝舍利蕴含的历代邪帝元精蠢蠢欲动,像是一堆遇到了磁铁的铁钉,想要离球而去。 第五百一十四章 向雨田霍然一惊。 人球本为一个整体,并非分隔开来的两部分。球也好, 人也好, 都被潮水般的先天真气包裹着, 随时可以成为引发风暴的中心。直到此时,铁球仍在不停推撞苏夜, 攻势凌厉至极。他的内劲绵绵不绝,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但是,苏夜右手触碰铁球, 展现出吸收邪帝元精的意图。邪帝舍利立刻生出反应, 也极大影响了铁球的动向。球上原本旋出沉重的呼啸声, 这时变成了刺耳的鬼哭神号,如同球中囚禁着千百只恶鬼, 正要破球而出。 向雨田和链子铁球之间, 突然有了无比清晰的裂隙。铁球是他最神妙、最邪异的武器, 与魔种配合的天衣无缝, 却因元精之故,瞬间成为拖累他的累赘。 他之前一派自然, 任凭自己被铁球带动, 现在却不得不遏住急旋之势, 用力扯回铁链。 铁球激射如电, 弹回时亦有雷霆万钧之势。眨眼间, 苏夜掌心的吸力消失,变为一股向前狂涌的力量,仿佛潮汐退回最远处, 又猛冲上岸。这股惊人的推涌力道,和向雨田的真气融合在一起,推动铁球反噬主人。 很难说是铁球更快,还是她刺伤鬼影的那刀更快。由于铁球重量接近百斤,应该还是后者快上一些。但越沉重的东西,高速弹飞时的力量便越恐怖。向雨田不及多想,向后一掠五丈,避开前方不断增强的巨力。 说到底,他只练成了魔种,尚未掌握由魔入道的诀窍,招法尽管诡异离奇,却无法破解苏夜的先天功。他出招之时,内劲犹如重重浪涛,变化精妙绝伦,令人迷茫震骇,但和苏夜相比,立时分出高下。两者区别之大,就像江流与海潮。 元精脱离舍利的势头被当场中止,向雨田的危机亦迫在眉睫。倘若铁球击中了他,他少说也得重伤吐血,一如方才的鬼影。更不用说,苏夜正如影随形,紧跟在铁球后面,向他急速扑来。 霎时间,他看到本应落在她眼里的景象,那就是如泰山压顶的巨大黑球。铁球明明是从他正面飞来,给他的压力却无处不在。舍利元精涌出涌回时的啸叫,亦鼓满了他的耳朵。她无需施展什么似缓实快、似轻实重的变化,只要全力将铁球击回,便可让他手忙脚乱。 事已至此,向雨田竟还有破解的方法。 他内劲继续涌向铁球,直冲天空而去。当他松开右手时,铁链已绷的很紧。铁球骤然滑向上空,方向自此改变,从他左肩上方擦过,打着转儿飞向远方。与此同时,他硬生生再往后退出两丈,背后的怀古剑已落在手中。 苏夜一见他,便知道他用所有武器都得心应手。这不是她对他的夸赞,而是不用质疑的事实。至少他在剑术方面,不输给南北任何一名用剑高手。怀古剑一经出鞘,剑光立即亮起。这道虚实变幻的光芒盘旋不定,绕着他急速转了半个圈子,蓦地上挑,正好挑中夜刀刀尖。 他名气当然没竺法庆大,手下也没弥勒教的数万信徒,武功却一定在竺法庆之上。此刻,他全力回避化解,身影如鬼似魅,而剑光正是从虚空中刺出的一道耀目流光。 刀剑相触,铮铮清响不绝。响声来自怀古剑的弹起弹落,夹杂在剑气刀劲的破空声里,听上去格外悦耳。 苏夜握刀的手,稳定的一如磐石。向雨田却觉手臂剧震,连带半边身体都在震动,就像一剑挑中坚不可摧的山岳。他只能顺势而为,让长剑化为被击散的光点。但光点并无溃散的打算,反而凝聚成群,往夜刀劈头盖脸地洒落下去。 他已落于下风,攻势却迅猛到了巅峰。换句话说,正因他落于下风,才被迫展开不顾自身的激烈攻势。如果他转攻为守,只会被苏夜牵着鼻子走,导致他输得更快。 每一点剑光划落,都带出一道锋利的剑气。短短数秒钟内,两人已交换了起码五十招。剑雨的威力、范围均在不停衰退。最终,剑雨忽然收束成同一道光芒。剑光尽显虚幻之意,持剑的向雨田也像失去了实体,化为以魔种为主的精神力量,连人带剑,破入夜刀的漫天刀光。 外人很难想象,在缭乱交错的光芒中,两人是如何辨认出对方的气息的。就算苏夜,也只能说这是直觉或灵觉。他们没有时间去想,但凡慢上一瞬间,就有不敌受伤的危险。她寻找怀古剑,向雨田寻找夜刀,均是同一个道理。 剑光没入刀光,登时出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响彻缥缈峰顶。 巨响未绝,向雨田踉跄后退。他的脸色仍在不停变换,很像一个在红白两色之间切换的灯泡。苏夜原地站定时,他的脸白的像纸,然后才慢慢涌上血色。随着血气涌回头顶,一股腥甜的鲜血也翻腾到他喉咙,催促他张口把它吐出去。 他不去理会气血翻涌的难受感觉,强行把它压下,下意识伸手到唇边一抹,发现嘴角已绽出了血丝。他看了一眼手上的血迹,忽听不远处又传来一声闷响。横飞的铁球连撞三棵树,在撞上第四棵之前,失去了挟它飞行的力量,终于力竭跌落,咚的一声摔在地上。 苏夜望着他,微笑道:“好剑法。” 她说话之时,目光已从他身上,慢慢滑到了链子铁球那里,随口解释道:“你放心,我无意吸收元精,何况这也不是吸收它的好时机。我只是吓吓你,让你尽早露出破绽。若非如此,你不会那么急于收回它。” 她语气平淡如昔,愈显气定神闲。其实她不像表面这么轻松,但也绝对没有向雨田的狼狈之态。这场决战的胜败,已是毫无疑问。 向雨田早知她窥破了铁球的奥秘,此时听她一口道破舍利元精,仍然极为惊讶。 他既是墨夷明的传人,自然继承了邪帝舍利,特意为它寻找珍稀玄铁,打制了一个沉重坚硬的外壳,扮成链子铁球的模样。换言之,铁球既是兵器,也是容器。当他发动魔种时,邪帝舍利将有感应,与魔种交映生辉,使他的招式和真气更为神秘莫测。 然而,邪帝舍利正如道心种魔大法,是魔门隐藏最深、最凶险的秘密之一。墨夷明收的第一个弟子,便是因它而发狂入魔,心性大变,以致成为大漠中人人切齿痛恨的祸害。向雨田对待它,一向小心又小心,从未只把它当成一个工具。结果,这个秘密竟被苏夜轻描淡写地说出口,他的惊讶可想而知。 他仔细一想,发现这显然不是今天的第一次吃惊,遂泰然处之,苦笑道:“我早说过,此战并无必要,以及你利用圣舍利对付我,难道不算投机取巧?” 苏夜笑道:“算。但铁舍利是你自行选择的武器,可不是我逼你选的。你我交手期间,球中邪气翻滚不休,难道我装作不知道吗?另外,倘若我不投机取巧,你会一步一步被我打到吐血,比现在还狼狈。好啦,请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向雨田尚未来得及假装生气,忽听她说“去去就回”,奇道:“你去哪……咦?” 第五百一十五章 如果鬼影的名字亮着,苏夜会奔赴太湖, 继续追杀鬼影。同理可证, 如果向雨田的名字亮着, 她会赶紧出去,再次暴打向雨田。幸好她回到青铜门前时, 这两个名字均黯淡无光。取而代之的,是下方新浮现的那行文字。 这一行上,同样写有两个人的姓名:一个是燕飞, 另一个是孙恩。后者在她意料之中, 前者却让她感到意外。 她认识燕飞的时间不长, 却很欣赏他,了解他深藏不露的潜力。早在淝水之战前, 他便有边荒第一剑的美誉。此后他屡建奇功, 名气一日比一日响亮。大家便不再使用那么长的绰号, 仅仅称呼他为“荒剑”。 他的天资确实出类拔萃, 成长速度亦快到极点,假以时日, 不难成为中原甚至天下第一人。但他年纪尚轻, 玉佩把他和“天师”孙恩并列, 仍超出了她的预计。 简单地说, 她若非高估了孙恩, 就是低估了燕飞。此外,她击败了向雨田和鬼影,最后一行字才姗姗来迟, 也非常耐人寻味。 无论她盯视多久,这四个字均毫无变化。当然,她并不希望出现什么变动。她只是在想,现在的燕、孙两人,是否要比她初入这个世界时高明得多?倘若她曾经和燕飞刀剑相向,能否算作已完成的任务? 这些疑问都没有答案,也不可能找到答案。玉佩已给出明确的指示,她只能尽力去做。 两三分钟过去,苏夜迈出玉佩空间,回到缥缈峰顶,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严肃神情,像是刚刚撤离老板的办公室。然后,她抬起头,发现向雨田捡回了链子铁球,正坐在被铁球撞出来的半截树桩上,表情几乎和她一模一样,也在盯着她看。 那棵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足有成年人怀抱粗细,折断之后,截面竟然光滑平整,仿佛有人拿起神兵利器,将它一下子削断。两人动手时的劲气之强,由此可见一斑。向雨田坐在它上面,背后就是斜斜倒地的大树,看上去格外自在。可惜他眼角、唇角的血丝出卖了他,表示他的实际感觉并不怎么好受。 苏夜没有解释原地消失的问题,他也没有问。在他看来,这显然是生死攸关的巨大秘密,不宜多嘴打听。这时候,决战正式结束,两人均不必留在空无第三人的峰顶。他略一沉吟,装作忘记了方才的异常,问道:“你已得偿所愿,现在想去做什么?” 这句话拥有极大的扩展余地。苏夜敢打赌,假如她去做一件有趣的任务,向雨田绝对也想跟去看看。毕竟他的好奇心有增无减,短时间内不可能熄灭。 她徐徐叹了口气,方道:“我要动身赶回边荒集。” 向雨田竟未露出失望表情,从容自若地道:“我得向你打听一个人。” 苏夜讶然道:“你还有其他感兴趣的人?那人是谁?” 向雨田道:“他叫燕飞,乃是南方崛起最快的汉族年轻剑手。” “……” 她眼睛稍稍瞪大,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巧合。燕飞向她述说向雨田时,两人均未想到,会有此时此刻的诡异场景。 她因惊讶而缄口不言,向雨田却错解了她的沉默,续道:“据我所知,你不仅听过他的名字,还和他颇为相熟。你出手杀死竺法庆,似乎也和他有关。” 苏夜不得不开口,诧异道:“你……你居然不认识他?” 向雨田的诧异之情比她更浓,皱眉反问道:“我应该认识他吗?” 燕飞很少谈起过往经历,更不会和苏夜谈。她至今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并非燕飞,而是拓跋汉,亦不知他曾在长安刺杀大燕的重要人物、慕容鲜卑的慕容文,得手后才隐姓埋名,到边荒集生活。如今,向雨田竟宣称不认识燕飞,令她十分疑惑。但疑惑同时,她心念电转,已迅速猜想到其中奥妙。 她并未回答,只问:“你想问他的什么事?” 向雨田淡然道:“你既然认识他,一定也认得他的剑法。他是名副其实,还是虚有其表?他用起剑来,比我向雨田如何?” 苏夜若听不出他语气中的严肃认真,便是不折不扣的傻子。她不能就此断言,说向雨田想与燕飞为敌。但他突如其来问起燕飞,显然不是为了到边荒交朋友。她隐约想到,燕飞正是他急匆匆赶来中原的第二个原因。 向雨田坐着,仍比她站着的时候高。两人视线一高一低,在空中相碰,再也没有移动。向雨田神色平静无波,苏夜的平静中却有三分困惑。 她忽地冲他笑笑,笑道:“你明知我和他有一些交情,为啥找我打听?” 向雨田道:“不瞒你说,我从不需要别人的意见,一切由我眼见为实。但你不同,你的看法永远值得一听。” 苏夜略一颔首,以表谢意,之后才微笑道:“好,那我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他用剑。不过,你的运气很好。我回边荒后,将会尽快挑战他。你若对他有兴趣,不妨和我一起回去。” 向雨田变的郑重其事,使她的态度也有了改变。她先出声邀请他,又直截了当地问:“告诉我,你是否想杀他?你在大漠,他在南方,你们理应无冤无仇,所以……你是奉命找他麻烦。那人莫非是慕容垂?除了慕容垂,别人根本使唤不动你。” 她态度一直相当和气,把笑容不要钱一样送出去,此时一反常态,咄咄逼人,令向雨田也有点吃不消。他听完她连珠炮般的推论,再度苦笑一声,正色道:“你说错了。就算是慕容垂,也没资格叫我为他办事。是他找上我的……债主,请她帮忙刺杀燕飞。我为了尽早还完过去的人情债,才答应到边荒一行。” 苏夜奇道:“你有债主?是魔门中人吗?” 向雨田失笑道:“像你这种人,恐怕很少连续猜错两次。不,这不是圣门的事。我没兴趣和他们一起宣扬圣统,他们也不去惹我厌烦。” 他虽排除了魔门的嫌疑,却不肯说出债主身份,好像故意替他隐瞒。由此可见,他还人情乃是心甘情愿,绝非无奈之举。可他越避而不谈,苏夜就把话说的愈发明白。 她缓缓道:“幕后主使是谁都好,横竖与我无关。但我建议你解释清楚。” 向雨田笑道:“哦?” 苏夜道:“你主动向我提起燕飞,既是想听取我的看法,也是未雨绸缪。你和鬼影有过接触,得悉我常在边荒附近出没,还帮助过燕飞等人。你这人聪明绝顶,不难想到贸然动手,会引起我的警惕,阻挡你的刺杀行动。你当然不怕我,却很担心无法还清人情。因此你认为,不如尽快向我亮明你的来意。也许我体谅你的苦衷,不会插手你们之间的冲突。” 她一边条理清楚地剖析,一边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微笑道:“你说都已经说了,何妨多说一点。我总得听完来龙去脉,才能找到不帮燕飞的理由。不然,只要我还在边荒集,你就绝无可能刺杀成功。” 向雨田端坐不动,忽然间目射奇光,似是在掂量她言语的分量。她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的为难之处,以他的才智与心性,仍觉难以招架,比不上实话实说来得痛快。 他轻叹一声,无奈笑道:“好吧。慕容垂拜托的人,便是我族的族主,‘秘女’万俟明瑶。” 第五百一十六章 边荒的清晨,和其他地方的清晨一样, 充满了柔和的阳光、微冷而清新的空气, 令人神清气爽。太阳刚刚升离颍水, 燕飞便坐到了第一楼的二楼平台上,支开窗户, 凭窗俯瞰楼外风景。 第一楼指的当然是边荒第一楼。它是集内最有名的酒楼,以绝世佳酿“雪涧香”闻名遐迩。楼高两层,每一层都十分宽敞, 可以坐下数百人。但是, 二楼才有一张临街平台, 平台上也只有一套桌椅。 这张桌子几乎成了燕飞喝酒的专用座位。他一来边荒集,便对它情有独钟, 总是在这里坐着。第一楼被战火烧毁后, 庞义得纪千千之助, 在原地重新建起一座新楼。自那之后, 人人都心甘情愿地把平台让给燕飞。只要他在,其他人就不会使用这个位置。 清晨是大家起床、梳洗、劳碌的时间, 不适合到酒楼呆坐。燕飞显然是无业游民, 才有这等闲适举动。只不过, 他的心情与闲适扯不上关系, 虽不至于紧张或焦躁, 却也忧心忡忡。 他的忧虑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替荒人担忧。他一大早就前来第一楼,只因在熟悉的环境下, 更容易把思绪梳理清楚。 竺法庆死后,弥勒教徒如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失去了过去的凝聚力,变成元气大伤的散沙。尼惠晖突然退隐,令他们失去最后一点指望,开始个人自扫门前雪。转眼间,一支足有数万人的大军烟消云散。 没了弥勒军相助,又失去竺、尼夫妇的强横武功,不论慕容垂还是司马道子,均被迫中止进攻边荒的计划。 说荒人没有松一大口气,自然是假的。但像边荒这么肥的肉,绝对不愁无人来抢。弥勒教的威胁刚刚消失,新的阴影又从远方席卷而至。两天之前,屠奉三、孔靖、高彦送来同一个消息,说天师军与两湖帮有联手意愿,准备在竺法庆败亡之时,伺机夺取边荒。 边荒集以前陷落,是因胡人第一高手慕容垂和汉人第一高手孙恩的合作,这次陷入危机,则是来自外九品高手的首席与次席。 论势力,两湖帮自然无法与慕容垂的大燕军相比。可它的危险犹有过之,因为全帮上下都精擅水战,了解边荒附近的地形和水路。江文清和屠奉三有把握迎击王国宝的水师,却无法用相同的信心对付两湖帮。 更何况,孙、聂两人以前就变相合作过。若说孙恩是占领边荒的首位功臣,聂天还少说也能排名前五。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而且孙恩潜入边荒时,已亲眼看到了洞天三佩的神奇,亲身体会仙门开启的感觉。他没有可能放过燕飞,正如他放弃不了“得道”的心愿。 燕飞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很清楚,现在的他仍不是孙恩的对手。就连上次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孙恩受伤也比他轻。他只能庆幸,自己的成长有目共睹,不至于见面没多久,便被人家打得重伤昏迷。 他想到洞天佩,便想起了苏夜,然后联想到阔别已久的向雨田。苏夜竟能打听到向雨田的下落,并邀请他一起去见故人,使他极为惊讶。可惜的是,他不想去,因为他不想再和秘人打交道。他甚至故意回避话题,不问她是怎么找到向雨田的,像乌龟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回了壳子里。 假如她能及时返回,自然愿意帮忙应付孙恩。有她在,其他人都用不着多费心思。这并不是说,他把击败孙恩的希望寄托在苏夜一人身上。但事关重大,他已不去考虑自身的威望问题,只想尽可能妥善地解决这件事。 他抬眼眺望远方,怔怔看着越升越高的太阳。随着白昼到来,第一楼周围也逐渐出现了喧闹的人声。他真不愿相信,早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这种平静生活又会被打破,荒人又要面对四散奔逃的风险。不过,正因他们想维持这样的生活,才会齐心协力,放下过往恩怨,不顾一切地抗击敌人。 上一秒,他尚在想象孙恩现身战场,刺杀己方大将。下一秒,他后背产生触电般的刺麻感,仿佛有人从后方逼近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杀气。燕飞心头一震,猛然弹起,右手紧紧抓住蝶恋花的剑柄。这柄名剑与他心灵相通,曾数次啸鸣示警,提醒他大事不妙。谁知这个时候,它居然静寂无声,直到他回身查看来客,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苏夜,一身黑衣的苏夜,静静站在他前方,一张脸似乎拉得很长,表情亦很凝重。幸好她相貌出众,就算拉长了脸,也比绝大多数人好看。 燕飞从未见她这个样子,不由一愣,脱口问道:“你不是去见向雨田了吗?” 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感到一阵不安。以前两人会面,都是以半个朋友的身份。苏夜没理由与他为敌,也没在他面前尽展实力。方才她倏然现身,逼近他到不逾一丈的地方,才使他生出感应,起身应对。倘若她心怀恶意,他定会先机尽失,沦落到白白挨打的地步。 他和她的差距,就像他和孙恩的差距,是不必质疑也无可逾越的。他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不会为此感到高兴。尤其他刚被她吓了一跳,更是满心疑惑,不知她这么做的原因何在。 苏夜缓缓道:“我去了,也见到了他。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我很欣赏他。” 燕飞疑上加疑,心想既然她欣赏对方,为何又一副不太开心的模样,难道她已杀死了向雨田,回来向他述说他的死讯? 正当他疑神疑鬼之际,苏夜再次开口,淡然道:“别浪费时间,你赶紧拔剑吧。” 她说这句话时,威力比孙恩犹有过之,足以吓倒武功平常的人。敌我关系忽然倒置,更让燕飞摸不着头脑。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下意识道:“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他本已把蝶恋花放回木桌,这时受形势所迫,又把它拿到手中,犹豫不决地横置身前。苏夜凝视他半晌,突然噗哧一笑,摇头道:“你没做错任何事。你被列在一张愚蠢的名单上,所以我想见识一下你的‘日月丽天大法’,如此而已。对了,你知道吗?你的名声着实不小,连慕容垂都承认,你是汉人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高手。” 她笑出声来,如同春风驱走了第一楼里的寒意,气氛亦不再紧绷。显而易见,她过去没有敌意,眼下仍然没有,刚才的种种做派,都是她的伪装。 刹那间,燕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小姑娘就是小姑娘。他暂且不计较那名单的问题,苦笑道:“我不知慕容垂对我的看法,只知你把我吓得不轻。你突然进来,要我拔剑。我还以为你被聂天还收买,特意来解决我呢。” 苏夜悄然踏足第一楼,并不是为了吓唬燕飞。她幼稚的时期早已过去,更不会把恶作剧的手段用在自己人这里。她只是一直在琢磨刑遁术,思索鬼影封闭心灵、收敛全身精气的奇功。由于燕飞是边荒灵觉最出众的人,她便试试自己能接近他到什么距离。 结果燕飞惊吓过后,说出聂天还的名字,让她十分意外。她看了看蝶恋花,又看了看他的神情,诧异道:“聂天还?你怎会怀疑他?” 第五百一十七章 对边荒而言,苏夜只是个过客。她一会儿回来, 一会儿离开, 逗留的时间十分短暂。如今, 荒人都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物,见过她的却屈指可数。她觉得向雨田是个传说, 其实在别人心里,她才是真正的传说。 她来也好,去也好, 因她而诞生的大坑仍在原处, 下雨时泥泞不堪, 天晴时便恢复原状,成为新出现的特别景致。外人不明就里, 认为肯定是天降陨石, 才会撞出如此惊人的巨大凹陷。等燕飞拿着洞天佩, 炸出第二个坑, 谣言再度升级,变成荒人运气不好, 被陨石连续击中两次的证据。 普通人乱写乱画, 在景点附近写下“某某到此一游”。他们不是普通人, 造成的破坏却大了千倍万倍, 实在有些讽刺。 清晨已过, 日光渐渐强烈起来。四野清明空旷,尽显平原和丘陵的迷人风采。但天坑太深,射入坑底的阳光不够充足, 使底部多出不少坑坑洼洼的阴影。 苏夜走到坑边,往下方一望,发觉坑底已生出了嫩绿的野草,此外再无异状,遂回头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她眼睛看着燕飞,心里却在想向雨田。向雨田暂时不愿进入边荒集,打算在外游荡观察一下,摸清荒人的底细,所以与她在河岸分手。现在,他应该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东看看,西瞧瞧,等待他认定的良机。 他已很明白地告诉她,慕容垂视燕飞为心腹大患,不惜找来秘人,请他们代为解决燕飞。秘族曾欠下慕容垂的人情,而向雨田似乎辜负过万俟明瑶。万俟明瑶将事情委托给他时,他找不出理由拒绝。何况,他需要尽快满足她的心愿,才能拿回落在她手里的下卷秘籍。 苏夜听完后,心中颇为不以为然,心想整件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假如向雨田见到燕飞,发现他是过去的朋友,再返回大漠通知万俟明瑶,一切麻烦均可迎刃而解。她成见在先,就不太担心燕飞的人身安危,甚至隐瞒了双方的交情,预备给向雨田一个惊喜。 向雨田事先得知,她若挑战燕飞,将选择一个人迹罕至的地点,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或是惊吓旁人。天坑地处偏僻,周围没有供人居住的地方,一跃而成她和燕飞的第一选择。因此,他运气够好的话,有可能会藏身附近,近距离观看这场决战。 她还有十天时间,击败最后两个目标,并替江文清解决聂天还。这本应令她烦心,却忽然柳暗花明。聂天还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想要趁着南方朝廷大乱,文臣武将与司马道子关系微妙,荆州军群龙无首时,找孙恩瓜分边荒集。 据说,徐道覆宁可放弃在太湖一带的猛攻,也要先行夺取边荒,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孙恩师徒明白边荒的重要,聂天还当然也明白。然而,他率领两湖帮船队逼近边荒,相当于一个包子主动贴到狗嘴里。毫无疑问,苏夜就是那条很赶时间的狗。 燕飞看不透她的心思,更想不到她正在使用包子和狗的比喻。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有意为江文清报仇。也就是说,她不但愿意直面孙恩,还会挑起刺杀聂天还的重任。聂天还对两湖帮的意义,就像他自己对边荒集。如果他当真死去,边荒的第二次危机将在一瞬间缓解。 孙恩自恃武功无人能比,喜欢在战场刺杀对方主将,协助天师军取得胜利。那时他亲自前来对付燕飞,粉碎了荒人最厉害的一着棋子,才使徐道覆统领的大军成功进驻边荒。讽刺的是,他能这么做,别人也可以照葫芦画瓢,譬如眼前的苏夜。 苏夜转头时,身体跟着转了过来。不知何时,她手里多出了一把漆黑的短刀。日光直射刀锋,把它变成一种奇怪的透明黑色,仿佛夜幕下潜藏的一束光。她的眼睛闪烁生辉,亦从深黑色中透出影影绰绰的光芒,既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又让他感到她心境的澄澈通透。 铿的一声,蝶恋花自鞘中弹出。 这柄剑全长三尺八寸,剑刃布满暗纹,并铸有“蝶恋花”三个鸟篆体铭文。暗纹虽多,却无损于它的锋芒。它通体呈现青色,剑锋漾出阵阵青光,犹如冻结了的玄冰,单是看着它,便能感受到它射出的丝丝寒气。 它当然是一把罕见的宝剑,但任何一把剑握在燕飞手里,都会成为宝剑。他早就过了靠兵器之锋锐取胜的阶段,不再追求锋利轻快。蝶恋花已具有灵性,更像他的同伴而非武器。 正式面对苏夜的一刻,以往每一位强大的敌人都浮现在他脑海之中。他想起长安的慕容文、河上的乞伏国仁、充满邪恶气质的任遥、乘船返回北方的慕容垂、身着道袍的尼惠晖,然后才是仙风道骨、宛如仙人降世的孙恩。 几个月前,乞伏国仁都是他战胜不了的对手,把他追的入林逃亡。任遥送他一道逍遥真气,便令他痛苦万状,以为再也摆脱不了它的侵蚀。眼下时过境迁,他再回想起这两个人,只觉很容易对付。他若和孙恩一样,突如其来地偷袭任遥,也可将其斩杀剑下。 他每天均在成长,从第一流的剑客,成长为让孙恩都另眼相看的当世高手。但是,这种速度仍追不上他需要应付的危机。他成长之时,对手的实力也在不断增强。 洞天三佩仅合拢了一刹那,就赋予他极大的好处。他从仙门中悟出阴退阳进的道理,看透阴阳混合、冲突、协作的奇异结果,遂创出“仙门剑诀”,专门配合日月丽天大法。与此同时,孙恩领悟到的东西一定比他更多。他都难以想象下次见面时,孙恩的实力会有多么可怕。 他并不真正害怕孙恩,却自然而然地用“可怕”来形容他。他更没有理由害怕苏夜,但不远处的她,竟给他差不多的印象。这与他的勇气无关,仅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阳光射不透夜刀,也射不透蝶恋花,反倒凝聚在剑锋上,使剑光越来越强烈。这本是一柄青光闪闪的剑,这时青色不断淡化,泛出炽烈的白光,好像漫空阳光都集中在这一剑当中。 他能够熟练自如地使用两种真气——太阳真火和太阴真水。阳气活泼灵动,阴气平缓深沉。它们的性质永无改变,不同之处仅在于他的使用方式。太阳太阴交缠激荡,便可产生震撼天地的巨大力量,冲开洞天佩的天心位,使仙门重新现世。 苏夜独自将心佩推进空位,却因实力不足,当场被门后的空间弹回龙纹玉佩。燕飞则是和孙恩在无意间配合,产生至阳激射入至阴气场的效果,重演了这一幕惊人情景。 他们两人均无机会跃入仙门,却证实了它的存在。燕飞已经明白,只要他能同时使用阴阳二气,汲取天地能量,也可独力打开仙门,然后破空而去。他剑诀中的唯一缺陷,在于两处不靠,无论哪一种都无法发挥到极致。真气虽纯净无瑕,却缺少孙恩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 他已见识过孙恩的本事,苏夜又会如何呢? 蝶恋花出鞘之时,苏夜依然气定神闲,微笑道:“向雨田为人十分识趣,自知不是我对手,一上来就奇招迭出,想要速战速决。请你学学他的做派,不要令我失望。” 她语气越平和,对敌人的打击就越重。在她眼里,这似乎是一场结果早已注定的决战,而燕飞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功夫。这么两句话,从她这么一个人口中吐出,如同死刑判决,令人情不自禁地胆怯畏缩。 然而,燕飞并非这些人之一。他神色凝重而平静,眼神中绝无退缩之意,显然未受影响。如此出色的反应,映射出了他清净自在的心境。除此之外,这还要多亏两人间的关系。苏夜无意取他性命,她说出的威胁也就分量大减,远不如孙恩的那么严重。 最后一个字消逝在游荡旷野的风中,如同开战宣告。燕飞手腕轻轻一振,蝶恋花发出极轻微的震鸣声。 这一振看似平平无奇,却抖掉了凝结于剑身的所有阳光。剑尖凌空旋转,划出若干完美的圆圈。他每划一圈,便形成一道充盈着太阴真水的先天气劲。气劲柔和纯净,凝而不散,像是无形无质的透明圆环,一个接一个地吐向前方。 苏夜纹丝不动,继续站在天坑边缘。她离天坑太近,往后退一步,就会直坠坑底。但谁都不会担心她掉下去,因为她已和这个深坑联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她像深坑化出的一个人形,冷眼看着燕飞向虚空发动攻势。 剑随人动,气环随剑锋急涌向前。燕飞飞身疾掠,瞬间拉近两人间的距离。他们相距数步时,蝶恋花的旋转之势骤然中止。剑化长虹,一道凌厉至极的至阳真气从剑尖笔直喷出,一连穿过十来个太阴气环。 阴气与阳气一经接触,立即爆发出超乎想象的能量。只听当空一声巨响,太阴真水和太阳真火轰然粉碎,化作一道明亮电光,取代了原本的剑气,一眨眼间,来到了苏夜面前。 第五百一十八章 苏夜的感受非常简单:一半是惊讶,另一半还是惊讶。 她对燕飞兴趣很浓, 并不输给让她等了许久的向雨田。但是, 这种兴趣比较居高临下, 竞争意味无限接近于零。说到底,她的年纪已经大了。从她的角度看, 这些年轻高手固然出众,却无法充当她的对手。她认识王小石已经很久,也没去领教他的相思刀、挽留剑, 最多在旁边用欣赏的眼光, 看看他源于自在门的招式身法。 一定要说的话, 王小石的师父天衣居士,以及天衣居士的愚蠢师弟元十三限, 才是和她同等级的人。 玉佩把燕飞设为她的目标, 使她感兴趣的程度霍然提升。她站在燕飞对面时, 外表若无其事, 实则严阵以待,绝不因为他年轻, 便疏忽大意地对待他。她期待蝶恋花给她惊艳的感觉, 让她耳目一新。 然而, 她预料的是一套绝世剑法, 不是一道人造闪电, 是一位超卓剑手,不是一名电系法师。燕飞拔剑时,她已察觉太阴气水纹般的波动。她正准备对付当空袭来的十来道气环, 却不想燕飞抢先一剑,刺向他本人的气场。 一刺之下,气场倏然而没,电光闪到她身畔。银白光芒在空气中蔓延,形成如同树枝的纹路。她被裹在电光里,看上去像个突然发光的人形灯泡。 她猛然意识到,倘若燕飞把这一招用在向雨田身上,向雨田是躲不开的。难怪玉佩承认他的本事,认为他能和孙恩并列,充当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项任务。 闪电亮起,苏夜的眼睛也在发亮。刹那间,她想了很多很多,但真正关注的仍是闪电本身。她不清楚燕飞作何想法,也不需要清楚。 事实上,燕飞想的事情比她更多,心情比她更复杂。用出这招“仙踪乍现”之前,他经历了好一番挣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鼓足勇气,用必杀的绝学对付一个小女孩,即使他明知这个女孩是杀死竺法庆的凶手。若非苏夜气定神闲,向他展现与天地合二为一,周身全无破绽的气魄,他的剑可能很难刺出去。 长剑出鞘,没可能留手回头,何况他根本没有留手的资格。他本不想一出手便用仙门剑诀,即使用,也不会用被安玉晴形容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的招式。谁知他的灵觉与感触背道而驰,硬逼着他全力以赴。 他眼里看着苏夜,脑中却浮现出无边黑暗,总觉得一剑刺下,刺中的将是空荡无物的虚空。这感觉真实至极,也荒诞至极,令他彻底醒悟了,明白自己的顾忌有多么可笑。 尽管事出仓促,他仍要用出尚不完善的仙门剑诀,并把它用的尽可能完美。唯有如此,他才有一线获胜希望。 电光乍现时,他的视野无比清晰,周围景色历历在目。随着距离拉近,苏夜的身形也越来越大。他突然看到,她身旁出现了一张极虚极薄、泛着银光的网,好像有人把银锭拉成了细渔网,罩在她身上似的。 那是一张电网。闪电击中了她,却又没击中她。她横刀当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道闪电。夜刀本身一动不动,却涌出一股浑厚气劲。气劲绕着她转动,不住拉长,形成一圈将她隔绝在内的气墙。电光与气墙相触的一刻,同时向外膨胀,这才成为他眼中的电网。 天坑边沿绽出轰的一声巨响。无论闪电击中了什么东西,其中能量总得集中于一点爆发。以苏夜为中心,惊人的气劲狂飙向四面八方,犹如一场小型旋风。这不像燕飞刺出了一剑,倒像他扔了一个手榴弹。除了温度不够高,其他效果都极其相似。 如果这是上天降下的雷电,苏夜再怎么样也得受点伤,幸好它不是。她成功卸开闪电,尽管手臂震得发麻,却是毫发无伤,反而让燕飞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必须急速掠向天坑,方能尽量接近对手,否则闪电威力将大幅度削减。但距离过近的话,电光爆发时他无力移开,难免也得身受重伤。 会不会出现两败俱伤的情况,全看他在剑诀上的造诣。他出剑前一瞬,已将所有因素计算清楚,打算等这场阴阳激荡结束,再真正靠近苏夜,向她发动行云流水般的后续攻势。然而,她竟延缓了电光爆开的时机,令他想收势也是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巨力狂涌而至。 震耳欲聋的爆响声中,蝶恋花铮然清鸣。太阴真水源源不绝,注入锋利明亮的剑锋。剑刃上青光愈盛,荡出森寒柔和的剑气。剑气每向前推动一重,爆炸产生的力量便减少一分。 即使这样,燕飞匆忙后退时,胸口仍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传来窒闷痛楚的感觉。这是继仙门开启之后,他第二次领略阴阳相激的威力。 他漆黑的瞳孔中,苏夜的身影蓦地消失了。她像一阵清风,冲出电光组成的陷阱,翩然掠进天坑。掠至中途,她重提一口真气,活像一只小飞鼠,轻而易举地凌空转了个弯,沿弧线返回天坑边缘,恰好避开风暴中心。 交手双方眼光均非常高明,能够看清彼此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眼里,对方招式并无令人不解之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变化均清楚分明,既妙至巅毫,也是按部就班施展出来的。 从蝶恋花离鞘,到两人移形换位,最多过去一两秒钟时间。燕飞落地之处,离天坑边缘只有几步远近。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苏夜已从他的眼角余光里消失。 一股冰冷刺骨的危机感,突如其来窜上他脊背,让他的脊梁骨变成了一条冰柱。 他不及多想,意随心转,气随意行,头也不回地反手上撩。蝶恋花剑气破空,长达数尺。此时阴气已尽,阳气又生,剑气不再柔和沉厚,而是凌厉无俦,锐气极盛,有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看似盲目挥出的一剑,实际恰到好处。剑锋刚刚掠过他背后,他手腕便是一沉,感觉自己挥中了一样东西。 这种感觉本身当然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他竟辨不出这样东西是什么,也没听到任何声音。它若有若无,似乎具有实质,也像是较为迅急的劲风。剑刃剧烈晃动,化为青光烁烁的虚影。它晃向任一方向,都像搅入了粘性极大的面团,上下左右,均是沛然莫能御的力量,根本找不出弱点或出口。 燕飞闪电般回身,不顾胸口隐隐的闷痛,以剑尖连续吐出气圈。太阳真火枯竭之时,太阴真水应运而生。两种剑气性质截然相反,你追我赶般,形成一个个阴阳气场。 他回头,自然是为了看得更清楚,见招拆招得更方便。但现实无情地告诉他,他还不如闭上双眼,靠直觉拆解,比较不容易受幻象影响。 他看见漫天飞动的漆黑刀光。刀光遮天蔽日,连带整个天地都昏暗起来。太阳仿佛失踪了,还带走了一望无际的万里晴空。种种出人意表的变化,均发生在他一转身、一扭头的瞬间。 他将仙踪乍现发挥到极致,重演仙门开启时的异象,以闪电破开虚空。苏夜则用一场暴风雨回应他,把他和外部世界割裂开来。乌云取代了白昼,暴风取代了微风。刀光雨点一样泼落,无孔不入地攻击着他。他别无选择,只能享受它强加在他头上的幻觉。 蝶恋花每吐出一个气环,刀光便被撕开一处,让他重新瞥见外界的鲜艳颜色。这是一个良好开端,却毫无用处,因为夜刀正如影随形,一刻不停地追赶着他,待剑劲消失、气场湮灭时,便在剑锋上狠击一记。 他目睹仙门的神奇后,一直十分向往门后世界,打算携美同行,一起踏上通往破碎虚空的道路。苏夜杀死竺法庆那天,他刚从北方回来。那时候,他已偷偷潜入慕容垂的行宫,将筑基方法教给了纪千千。她行功百日,便可大功告成,和他进行心灵方面的沟通。 事实证明,纪千千并不会拖累他,反倒很有可能成为他的助力。他为此而喜悦,只要把她救回边荒,再帮刘裕完成谢玄的期待和心愿,便别无所求。 可他高兴了没多久,在此时此地,又变回了软弱无力的凡人。苏夜凭借天地之威,或者说,硬生生塑造出夺天地之造化的威能,将他困在铺天盖地的攻势当中。他全无还手之力,如同落入陷阱的困兽,左冲右突,却不知自己应该冲向什么地方,只好苦苦挣扎,封挡所有袭向他要害的可怕刀招。 最令他震惊的是,苏夜的先天真气好像无阴阳之分,完全脱离了他对真气的认知。她居然没有破绽,只有无穷无尽的变化。不论他用太阴真水,还是太阳真火,她都一如既往。她的真气既未被他吸引,也未特别排斥他,只依她自己的心意而行。换句话说,她似已达成了阴阳相融,浑然一体的境界。 像这么一个对手,他实在不知应该怎样对付。 第五百一十九章 无需他人提醒,他也明白眼下情况的凶险, 但他无计可施。 就在此时, 他忽然想起孙恩的黄天道藏功, 以前他能力有限,眼光受到极大限制, 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他只知道,孙恩对他而言,像个高不可攀的巨人, 打眼一看, 便让人心生绝望。心性稍差的人, 甚至提不起勇气与他为敌。 如果把那场大爆炸算上,他输给了他两次, 但第二次比第一次好了太多。如今回想起来, 他已通过这两次交手, 看破了黄天真气的本质。 黄天真气属于至阳之气, 即道门中的“纯阳”,才有那等毁天灭地、抵挡不得的威力。孙恩穷尽毕生之功, 练成阳中之阳, 自此荣登天下第一人的宝座, 再也找不到对手。不幸的是, 阴阳二气此消彼长, 永不可能脱离彼此而存在。孙恩将太阳真火熔炼的越纯粹,他的“阳中之阴”就越隐蔽,越难以达到阴阳平衡的境界。 如果孙恩想打开仙门, 也得像所有人那样,同时施展太阴和太阳。换句话说,他必须把太阳真火中的阴气,练成与黄天真气同等级的玄阴真气,一阴一阳,分别注入两块玉佩。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达成的任务。凭他怎么惊才绝艳,天赋高绝,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完成。 这就是燕飞认为,他会对自己紧追不放的原因。 他实力确实比孙恩差出一截,却是因为经验不足,尚未悟出汲取天地能量的方法,与两人功法的高下无关。真要说的话,倒是他运气较好,先服食了至阳的丹劫,又吸走安世清体内的至阴丹毒,才能将两种真气锻炼的不分上下。 孙恩要杀他,是为两个徒弟和天师道的大业考虑,并非对他有什么仇恨。但是,就算他不杀他,也会在比拼的过程中,将他的太阳真气损耗殆尽,吸走他无所宣泄的太阴真气,从而产生“阴中之阴”,得到开启仙门的能力。 这种做法无疑十分缺德,与强盗相差无几,向来为江湖人物所不齿。可惜,孙恩三十年来从无敌手,没受过一次伤,名头响亮到无与伦比。他若这么做了,别人只会羡慕他的“仙缘”,替他找出种种理由,绝不会出言谴责。 以前的燕飞,是个从门缝里看世界的人,只能看见一些忽隐忽现的色彩与形状,却看不出它们代表的意思。后来大门倏然打开,他再去看门那一侧,便可轻松推断出孙恩的企图。 然而,他能看穿孙恩,却看不穿苏夜。苏夜破开仙踪乍现,从电光中飘开的一刹那,那扇门好像又关上了,留他满头雾水,愣愣瞪着门板。 他真不敢相信,这竟是个比孙恩更可怕的对手。 漫天都是流窜飞舞的黑色芒光,既有水波的柔软,也有空气的轻盈。待蝶恋花刺入其中时,芒光又变成岩石金属般坚硬的东西,将剑锋硬碰硬地挡回来。 事已至此,他只能承认自己走投无路。他用太阴气,刀光便虚不受力,点点滴滴地消耗他的内力。他用太阳气,也会被她居高临下地压制,尽展她胜过孙恩的实力。若非亲眼所见,他压根想不出同一把刀上,阴阳气的交汇竟这么浑然天成,绝无半点破绽。 刀光中并无杀气,因为她根本不想杀他。正因如此,双方差距之大,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燕飞全身被裹在这流动的黑光中,只觉周围真气忽缓忽急,忽实忽虚,全无规律可言,使他难受到了极点。 自他落地以来,刀剑交击数以百计,发出声音的次数却寥寥无几。大概在一百招上,他已很清楚这一战的结局。 苏夜修炼先天功,从一开始便注重阴阳兼济,决不偏重任何一方。这套心法一开始时,功力会提升得相当之快,然后才进入漫长枯燥的瓶颈期,全靠修炼者自身的机遇和悟性,一步一步地推演出先天八卦的卦象。在这个过程中,先天气通常一片混沌,并无阴阳之分。 直到八卦接近功成,阴阳分际才清浊分明。它是先整体,后局部,使阴阳二气缓慢成形,自然而然地分离出来,与黄天道藏功正好相反。练功期间,感受极度枯燥,经常让人焦急不安,了无生趣,但只要能够成功迈过关隘,这些枯燥显然是值得的。 即使到了这个境界,卦象的转换也被她限制于丹田气海,并无外在表现。敌人只能看见她内劲的性质,看不见她用出内劲的过程。后来,洞天三佩忽地生出异象,强行让先天气有了阴阳差别,把它们自动吸入玉佩里,终于给了她灵感,令她开始用不同性质的真气,对付不同的敌人。 简单地说,燕飞在至阴至阳间不停转换,其实用处不大。他想战胜她,修为就得比她高,毫无取巧余地。这个人或许存在,却不会是现在的他。 燕飞布下太阴气环,又用太阳气刺入气环之中,人为制造闪电,乃是他掌握了阴阳之分的证据。但是,闪电威力由燕飞自身的修为决定。对付普通敌人,自然手到擒来,若要对付她,力量仍嫌不足。假如把孙恩的功力换到燕飞身上,她恐怕会当场受伤吐血。 罗网般的黑光、暴雨般的青光,一刻不停地交缠冲突,气劲冲天而起。天坑附近,泥土砂石才清静了没多久,又被搅得天翻地覆。土块、石块、刚冒头不久的碧绿花草,纷纷从地上拔起,仿佛一道道灰色的龙卷风,不要命地卷向天空。 苏夜隐身于刀光之后,变成刀光的一部分。她已决定速战速决,出手并不留情,不像决战向雨田时那样,还分心探查邪帝舍利的存在。 她心意既决,燕飞的感受就更加难过。压力无处不在,就像约好了似的,变成六块方方正正的大铁板,同时挤压向他,想把他压扁在中间。这当然还是幻觉,可幻觉太过真实,与现实也没多大差别。 蝶恋花剑势逐渐沉重,成为一条呼啸而过的游龙。它也早已失去实体,所过之处,尽是闪动不定的柔和青光。它想冲出那片深黑的帘幕,让主人可以离开天坑边缘,却发现自己冲入了一片望不见边际的黑云。 燕飞终是无法离开原地,被刀光彻底困住。 他眼中那种充满矛盾的景象,随着时间过去,居然有增无减。这一刻,他和蝶恋花不再心灵相通。蝶恋花上传来的感觉告诉他,苏夜一刀比一刀重,强迫他比拼内力。他眼睛看见的,却还是风一样游荡啸叫的黑光。 无论太阳真火,还是太阴真水,均在飞速消耗。他心灵依然晶莹剔透,坚不可摧,对他却没有多少帮助。他不假思索,选择相信剑而不是人。但是,这可不会让他反败为胜。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又是一道闪电。 燕飞故技重施,趁力气未竭之时,将太阴气一股脑儿注入剑锋。无数气圈接踵而出,宛如冲破黑云的淡白光芒,瞬间稀释了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紧接着,蝶恋花向前激射,以永不回头的无前气势,穿入气圈正中。 最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两人耳中同时传入一个声音。有人正以流星般的惊人身法,飞速赶来天坑,显见是有备而来。他隔着五十丈左右的距离,看到了虚空中迸发的这道闪电,也看到了召来闪电的人,当即情不自禁,感叹道:“我的娘!” 毫无疑问,这人正是自愿充当野人的向雨田。 苏夜有意让老友重逢,给他一个惊喜。但他身临其境时,获得的却是绝不掺假的惊吓。他是何等人物,只看了一眼,便发现一方是过去的朋友拓跋汉,一方是刚揍过他一顿的苏夜。电火亮起,照亮了他们的脸庞,让他想看错都不行。 在他印象里,拓跋汉仍是当年的年轻剑手,不但不如他,也不如万俟明瑶。谁能想到,今日再度相会,拓跋汉竟已变成了令慕容垂万分头痛的燕飞,正在那里招雷呼电。 惊吓持续一瞬,被更大的惊吓取代。巨响过后,燕飞脸色仍然白的吓人。他立足不定,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就像遭人当胸推了一掌。双方均在后退,但他身后就是天坑。他退到第五步,便一脚踩空,踉跄着向下急跌。 天坑深度不足以摔死他。但这时候,他处于最脆弱的一刻,周身力气都用在刚才的一击里,可以说是全无抵抗之力,难免要摔个七荤八素。 苏夜吃亏也不小,被迫急旋着退开,酷似一个黑色陀螺。她勉强立定时,脸色不比燕飞好看多少,眼睁睁看着他沿直线跌落,转眼间没了踪影。 她深吸一口气,打算跟去抢救一下,以免他摔成散架燕飞,却听身后衣袂破空甚急。向雨田抢先一步,掠过她身畔,飞鸟投林似的,掠向天坑边缘。 他若还想杀燕飞,这是最好不过的时机。哪怕苏夜从上方追下来,也阻挡不了他的出手。幸好他不是这种人。他连想,都没这么想过。 他人在空中,手中突然多了一条长索。长索伸得笔直,如有生命的活物,卷住燕飞的腰,用力向上一提。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燕飞已回过一口真气,旋即借势上弹,弹回天坑上空,稳稳落到地面。 第五百二十章 “所以,你不知道燕飞去了哪里?” “不知道。” “……向雨田会回来吗?” “不知道。” “慕容垂只让他杀燕飞一个人?” “应该是吧, 我还是不知道。” “……” 对话的双方是苏夜与江文清, 对话的结局是无言以对。苏夜一脸平静, 照常盘坐在椅子里,连续吐出三句不知道, 毫不在意江文清的心情。 两人看上去像一对姐妹……不,应该说兄妹。苏夜肌肤白皙娇嫩,吹弹可破, 眼睛却漆黑幽深, 和头发是同一色泽, 再配合她那种异乎寻常的气质,冷静超然的态度, 简直是个完美的小雕像。与她相比, 江文清五官虽无逊色之处, 神色却颇为不安, 修长的黛眉紧紧蹙起,明显正挂念着燕飞。 不过, 后者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因为现实的确值得忧虑。 向雨田及时赶到, 把燕飞从天坑里拉了出来。自始而终, 他都没掩饰过自己的惊愕。惊愕源于那道闪电, 更来自燕飞的身份。他终于明白了,燕飞正是拓跋汉,而非一个素未谋面的汉族高手。 他们会面之时, 气氛相当尴尬,未能化干戈为玉帛,反倒旧识相见,格外忧愁,语焉不详了几句话,便自己谈自己的去了。 苏夜旁听期间,燕飞说得少,答得多,甚至浮现出伤感之情。向雨田问了个很重要的问题——慕容垂是否认出了他,想起他就是当年杀死慕容文的刺客? 当时,燕飞面露苦笑,略一犹豫,便给出肯定的答案。这答案极其糟糕,表示万俟明瑶在明知内情的前提下,仍翻脸无情,派向雨田前来刺杀他。苏夜曾幻想他们能够解除误会,这时再看,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事已至此,内情并不难猜。她猜出三人因情生变,导致万俟明瑶同时恨上新欢旧爱的真相,亦觉得这事十分棘手。可惜,她既难以插手,他们也不愿她插手。她好奇他们之间的恩怨,却无意多问,随便甩出几句告辞的言语,便独自前来寻找江文清。 此时,屠奉三人在江陵,似是要寻找机会,与侯亮生私下相谈,大概两三天后才能回来。苏夜并不在意他的行踪,听完这个消息,才正式与江文清说话。 她来的当日上午,刘裕刚刚回到边荒。用倒霉为评判标准的话,他在中原活着的人里面,依然位居首席。 不久前,刘牢之施展借刀杀人之计,派他前往盐城,清剿沿海一带的海寇首领,“恶龙王”焦烈武,试图让他葬身东海。在苏夜眼中,焦烈武最多是一条草蛇,做巨蟒都不够资格,遑论龙王。但刘裕可不是苏夜,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他此行千辛万苦,先用计生擒焦烈武的副手兼情人方玲,然后一对一进行决战,于危难之际,硬生生悟出新的刀招,总算将其斩杀刀下。 他不仅没死,还依靠这场战功,在建康名门中声望大涨。这既是运气,也是实力,令嫉妒他的人无话可说。结果他回石头城,向刘牢之复命后,连椅子都没坐热,便被匆忙打发回边荒集,充当阻止天师军的“统帅”。 刘牢之给出的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体现出北府兵大将对边荒局势的惦念。然而,他又找出若干借口,不肯拨给刘裕人马,只让他率领荒人抵抗强敌,显见挂心边荒是假,削弱亲近刘裕的势力才是真。假如孙恩亲自出手,杀死刘裕和燕飞,就更让他称心如意了。 总而言之,所有苦活累活都由刘裕一人来干。若非他智勇双全,又结交了一批胆略过人的朋友,恐怕没命活到今天。 但人算不如天算,刘牢之的想法和聂天还的、孙恩的、苏夜的乃至慕清流的均不一样。别人计划中的任何一件事,他都不得而知。自从谢玄死后,他的选择一直充满谬误,这次也不例外。他如同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自以为尽在掌握,实际却是谬以千里。 他满心热情,准备除去刘裕。与此同时,苏夜正以更大的热情,筹划谋杀聂天还。他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再度大失所望。 江文清担心燕飞,只因她和他的交情。无论是做敌人,还是做朋友,她对燕飞的印象一直很好。如今苏夜突然告诉她,慕容垂从未忘记燕飞,特意找来外族高手,只为保证燕飞死于非命,难免令她担忧。 另外,多一个人便多一分把握,尤其是燕飞这等重量级人物。他若缺席边荒接下来的激战,自是荒人的损失。所幸苏夜仍在这里,正轻描淡写,化解向雨田带来的麻烦。 慕容垂曾经弯弓搭箭,尽聚全身功力,从远处一箭射死大江帮的直破天。苏夜提起这件事时,江文清还以为她想照葫芦画瓢,也拿把弓射死聂天还。但她的真正意思是,对方可以围追堵截,不惜大伤元气也要先杀直破天,或者通过内奸施展诡计,逼迫江海流出面决战,其他人当然也能这么做。 江文清一听她说“也能”,立即领会到她的意图。她想用大江帮帮主所在的战船为诱饵,诱使两湖帮主力接近。不管聂天还亲临前线,还是居中调度,战船阵型均会受到影响,露出比平时更大的空隙。那时候,江文清便可投放一个独木舟和一个苏夜,让她势如破竹,直冲聂天还的坐船,像孙恩那样,直接击杀对方主帅。 如果苏夜成功得手,问题起码可以解决一半,否则荒人将再度陷入实力相差悬殊的苦战。这一次局面不如上次那么凶险,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江文清于颍水布置防线时,心头总是阴云密布,不停琢磨最坏的结果。 她怎么也猜不到,苏夜思考问题的方式和她差不多,也在做最坏打算。她怕聂天还老谋深算,及时脱离战场,使苏夜临阵失手,抑或孙恩瞅准破绽,以上驷对下驷,大肆追杀边荒集的诸多族帮首领。苏夜则在揣摩聂天还的心思,推断他的举动,心想事情会不会这么容易。 两人先商量如何袭击聂天还,又讨论过燕飞和向雨田,最后进入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这阵沉默持续了起码三分钟,才被江文清率先打破。 她双眉缓缓舒开,问道:“你有多少把握?” 她并非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却第一次如此满怀感慨。不知从何时起,她看待苏夜的眼光也变了,变的信任多而疑惑少,依赖多而怀疑少。她开口发问时,已准备相信她说出的每一句话。 苏夜有一眼没一眼地瞥着她,微笑道:“我有两个答案。” 江文清诧异道:“这种事还会有不同答案?” “一个答案是,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神仙,又不是聂天还肚子里的蛔虫,又没去两湖帮卧底,怎知会有多少把握?我动手之后才能回答你,但到了那时,你并不在两湖帮的船上,我回答了,你也听不到。” 这个回答显然发自内心,真诚到无以复加,可听在江文清耳朵里,难免令她好气又好笑。她想都不想,嗤笑道:“你曾说,你也是一帮之主,习惯了向下属发号施令。我希望你平时说话不像现在这样诚实,否则你的部下会失去每一分信心。” 苏夜笑道:“这就要谈到第二个答案了。万一有人发问,我会铁口直断,告诉他们,我有十成十的把握。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因为聂天还不死,我绝不会回来。” 江文清愣了一愣,失声道:“你……你是认真的?” 苏夜道:“我为啥要用这件事开玩笑?哪怕他留在两湖巢穴,让郝长亨与尹清雅主持这场大战,我也会一口气追到两湖去。” 她说到这里,嗤地一笑,方问:“你现在作何感想?失去了的信心有没有回来?”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她们功力相差太大,心境修养差距更大。她一言一行,均可影响江文清的感受。当她用毋庸置疑的语气,从容自若说完这段话时,江文清的信心仿佛长了一百条腿,风车旋转一样飞奔了回来。这种感觉犹如她信任谢玄和刘裕,只是程度更为强烈,更没道理可讲。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像是吁出了心底的重担,不答反问:“你能否带我一起去?” 苏夜奇道:“带你一起?你是说,带你一起去找聂天还?” 江文清道:“不错。” 她的请求无疑非常突兀,且缺乏可行性。但苏夜都不用仔细想,便可了解她的心情。她两个仇人当中,桓玄已然死去,死得和她全无关系。以后聂天还是死是活,好像也没她的事。她所求并不过分,只是手刃仇敌而已,却因仇敌的身份武功,注定无法完成。 苏夜目光移到旁边的木桌,看到桌上放着一只小盾牌,一把短匕。这正是江文清的随身兵器,表示她武功偏重近身搏击,具有一寸短一寸险的气势。 同样是用短兵器,倘若江文清有苏梦枕的水准,那她不说,她也会主动带上她。但是,她离苏梦枕仍有很大差距,根本应付不了深陷两湖帮船队腹地的凶险。 她缓缓道:“对不住,但这不行。” 江文清苦笑道:“因为我武功不行?” 苏夜道:“对,即使我需要帮手,也不会找燕飞之外的其他人,何况我根本不需要。你无需气馁,若没有你,我犯不着去寻聂天还的晦气。你可以把我看作你请来的刺客,一如慕容垂请动了向雨田。” 江文清本就没抱太大希望,见她一口拒绝,便不再多说,感叹道:“你知道吗,我杀聂天还,其实让刘兄很难向高彦交待。” 苏夜思考了足足两秒钟,才想起“刘兄”是指刘裕,而高彦是边荒集最出色的探子,燕飞的至交好友,皱眉道:“不知道。这和高彦有啥关系?” 江文清道:“高彦见过尹清雅后,对她一见钟情,发誓此生非她不娶,一直找机会与她接触,不住纠缠她。等她师父因我而死,她说不定会归罪到高彦头上。刘兄……” 她尚未说完,已被中途打断。苏夜微微一笑,问道:“难道你会为此放过聂天还?” 江文清道:“当然不会。” 苏夜笑道:“那你不必多想,让我来吧。我和高彦并无交情,无需考虑他心上人的感想。况且凶手是我,尹清雅为什么要怪罪别人?聂天还死了,她想报仇,也是人之常情,让她先练到破碎虚空的境界再说。除此之外,一切均为空谈。”第五百二十一章 阴雨连绵,天色亦是阴沉灰暗。阳光透过云层, 照射波光粼粼的江水, 把水也变暗了。 郝长亨静静站在高台上, 眺望布满河道的大小船只。他外表魅力十足,肩膀很宽, 双腿特别长,给人结实威武的印象,但没人会认为他是粗鲁无谋的莽汉。他向来城府深沉, 懂得说话的艺术, 极会做人, 在江湖上人脉很广,在洞庭、鄱阳两湖一带, 地位更是仅次于聂天还。 他这人有很多优点。譬如说, 形势越紧张, 他态度就越沉静, 从不惊慌失措,纵然遭逢大变, 也能迅速想出应对之策。聂天还把他当徒弟, 也当半个儿子, 视他为两湖帮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只因他出类拔萃的天赋和头脑。 两湖帮级别最高、实力最可怕的战船, 叫作赤龙舟。其中又有数艘规模特别大的,由聂天还本人亲自搭乘。此时,他带着“小白雁”尹清雅, 乘坐一只普通赤龙船。他东边不远处,便是聂天还所乘的“云龙舰”。 天阴,风力却不甚强,江水流动的速度也不怎么快。战船进退转圜之时,全凭船上水手的本领。无论座船如何移动,他始终巍然如山,无形影响着看见他身影的帮众。 他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聂天还的帅旗,随后收回目光,专心向身畔的鼓手、旗手下达指令,通过鼓声、号角声、锣声和旗帜变化,游刃有余地指挥麾下船只。 谁都看不出来,他今天有点紧张,还有隐隐的惧怕。这种心情本不应该属于他,却不受他控制,怎么都不肯离他而去,变成他心里的阴云,与上空的铅灰云层相映成趣。 他因敌人而紧张,也因友军而不安。 数月之前,聂天还和孙恩已勾结过一次,而且成果斐然。聂天还通过江海流身边的内奸胡叫天,掌握了大江帮船队的动向,在天师军偷袭大江帮时,从后方突然现身。然后,孙恩站在江边,掷出一块百斤大石,砸断江海流座船的主桅杆,彻底断绝他逃离战场的希望。江海流因此而死,两湖帮因此而声势大振。 郝长亨全程参与这桩阴谋,乃寥寥无几的知情人之一。他本以为,自己尝过一次甜头,会非常高兴地去尝第二次。但这次,情况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他很快发觉,做主的人不是他,不是聂天还,而是孙恩。 他一直在想,聂天还主动写信给孙恩,邀请对方见面、合作的举动,是不是一个错误。如今的孙恩,与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像是即将飞升的神仙,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无可抵挡的气魄,令人当场丢盔弃甲。 聂天还先与孙恩私下见面,再将孙恩的提议转告给两名爱徒。那时候,他并不赞成,认为没必要冒这个险,换取不知能否成功的战果。但是,见过孙恩本人后,他的看法就变了,还是发自内心地改变。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他的确害怕孙恩,根本无法拒绝孙恩。他用尽力气,才能隐藏真实想法,省得被人小看。与此同时,他又知道这番掩饰纯属无用功。孙恩见面第一眼就看透了他,像是看着胡闹孩童的大人,向他露出仙风道骨的微笑。 如果孙恩想在会面时,动手杀死他们师徒三人,他们简直毫无办法。幸好两湖帮和天师道并无冲突,远远称不上天师军的敌人。他们暂时安然无恙,却不知这种安然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想象不出,世间还有谁能够和孙恩争锋,有谁能够躲过那铺天盖地的“黄天大法”。 聂天还不是孙恩的对手,尹清雅不是卢循的对手,而他在用兵方面,也不敢说能胜过有“妖侯”之称的徐道覆。他一见之下,不由对自己感到失望,同时开始质疑聂天还的决定,认为孙恩还在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应与天师道合作,变相壮大他们的势力。 孙恩只和他见了匆匆一面,便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进一步体现出他令人胆寒的修为。幸好在此时此地,天师道仍是两湖帮的朋友。 两湖船队依约而行,沿颍水北上,走的是熟悉的路线。天师军则从陆路行动,准备攻击于上游埋伏的荒人,为战船扫清障碍。北上没多久,他们便正面遇到边荒水军,当即爆发了一场大战。 郝长亨眼睛烁然生光,倒映出火油弹爆开时的灿烂火焰。这场激战似曾相识,和江海流中计那天十分相似,又有许多微妙的不同。 两湖帮出动二十只左右的赤龙船,配以同等数量的普通战船,实力相当雄厚。对方则以大江帮的遗产两头船为主力,外加汉帮、飞马会的船队,占地势之利,同样不可小觑。 双方主力战船上,两侧均密布投石机和弩箭,高台与塔楼上亦排满弓手。战船一进弓弩射程,立即箭如飞蝗,不要钱一样射向对面船只。两头船的投石机连续投出火弹,逼迫赤龙船急速回转躲避,若有躲避不及中弹的,火油立即在船上蔓延开来,必须用沙土及时扑灭。 他和聂天还也好,江文清和屠奉三也好,立场自然不同,却都有着同一心思。那便是尽快达成此战目的,以免部属死伤太过惨重。换言之,这是一场无需计谋,却格外激烈残酷的战斗。不过片刻之间,江水便被火焰染红。郝长亨耳中尽是利箭呼啸而过的声音。那声音响亮尖利,甚至压过了船底水声,与急促的鼓声配合无间,足以吓倒头一次参加水战的人。 郝长亨频频远望,不住清点敌我战船的损失数量。从他的位置,向左前方望去,便可看见一只尤其坚固阔大的双头战船。这只船上挂有边荒集的旗帜,也挂着属于大江帮的帅旗,毫无疑问是江文清的帅船。 顾名思义,两头船有两端船头,进退时极为灵活,唯有训练有素的水手方能操控。它们最擅长的动作,便是在江面左冲右突,不断变换方位,将敌人的船队分割开来,一一击溃。此外,它们装备均十分精良,进可攻退可守,即便落于下风,也可依靠灵动自如的特质,及时全身而退。 郝长亨一见这只帅船,眉头便是一皱。 他充当聂天还的副手已很久,了解屠奉三和江海流的风格,也了解由江海流一手教导出来的江文清。这些经验铭刻在他心里,成为他的一部分。他都不用去想,便能看出江文清的急躁。 双头战船乘风破浪,流露出有去无回的气势,毫不犹豫地冲向交锋正急的最前线,无惧漫天飞舞的箭矢与石块。替江文清驾驶座船的人,均是大江帮百里挑一的出色人才,水平自然无可挑剔。郝长亨抬眼看向它时,它已连续急转三次,绕开两只围堵向它的赤龙舟,脱离余下战船的护卫,驶向云龙战船所在的方位。 云龙舰附近,三只赤龙船立即迎向前方,摆出夹攻双头船的阵势。最前方那只船上投出的巨石,险险擦过双头船船舷,溅出冲天而起的水花。巨石落水同时,四五只短矢笃笃连声,钉进船身。 江文清与聂天还有杀父之仇,发现聂天还再度进犯边荒集,仇恨之情可想而知。但凡有一线机会杀死聂天还,她便不会放过。这完全可以解释她的轻率行动,令人慨叹她被恨意冲昏头脑。但郝长亨并不会因这单独一个举动,便产生轻敌的心思。 他身旁的尹清雅亦发现对方帅船的冒进,向它一指,叫道:“她来了!” 郝长亨不动声色,只点了一下头,双眼仍紧盯双头船不放。不知怎么回事,他的不安愈来愈浓,总觉得事情发生得既快又慢,快的不可思议,又让人暗自着急。 他心想“不出所料”时,另外两只双头船急追而上,应当是准备保护帅船。屠奉三座船则留在原地,无意跟随江文清,反倒接替她的位置,继续应对向船队急攻的数只赤龙船。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切都那么正常。可下一刻,他视野当中,忽然多了一样东西。 双头船正面驶来,角度微微倾斜,使他只能看到靠近他这侧的船身与甲板。它冲到中途,速度猛地减缓,似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又匆匆忙忙地后退。就在此时,船身另一侧蓦地冲出一只小舟。 小舟毫无花哨可言,就是最常见的独木船,简陋到无与伦比,最多供两三人乘坐。它在周围高大战船的烘托下,更显可怜兮兮,好像从上方砸下一块石头,便能把它击沉。它上面仅搭乘了一个人,一个比它还小,腿很短的人。 这人直挺挺站着,双手分别持有一只船桨。船桨也很普通,却比她整个人都长。匆忙之间,郝长亨看不见她的容貌,只能勉强看到她身影的颜色,以及模糊不清的动作。 她一身黑衣,如同粘在船上的一个黑影。她用双桨在江水里轻轻一划,小舟便腾空而起,变成一只飞鸟。她是飞鸟的头,船身是鸟身,双桨便是双翼,一跃足有数丈远近。别人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离开原始位置,义无反顾地接替双头船,继续冲向聂天还所在的云龙舰。 小舟太小,以致绝大多数人忽略了它,不知船下有只独木船在东冲西突。激射向四面八方的箭雨却不长眼睛,未因它的大小而留情。只是,这些能把人刺成稻草人的利箭到了她附近,便像被看不见的手强行扭转,纷纷跌落江面。 这幕画面怪诞至极,也优美至极。至此,江文清急进的目标昭然若揭。那就是放出这只小船,还有船上的人。它气势汹汹地前行,显见来意不善,接近云龙舰后会发生什么事,是谁都说不清楚的。 郝长亨终于霍然变色。 第五百二十二章 苏夜注意郝长亨,远比他注意她为早。 她眼力锐利的超乎想象, 在水雾般的绵绵细雨中, 把郝、尹两人看得一清二楚。不过, 她并不关心他们,他们也不是她的目标。在见到聂天还前, 她不会分心关照其他人。 之前屠奉三开她的玩笑,说要把她装在投石机上,当作火弹投射出去, 被她虎着脸拒绝了。事到如今, 她撑船前行, 速度快到惊人,没比投出的石块慢上多少。 她一人一舟, 看似浑然天成, 如一尾江中游鱼, 流畅自如地在险地穿梭, 其实绝对不容易。这既考验她的真实武功,也考验她对战船、江流的阅历经验。一个眼错不见, 她就可能撞在坚固的船身上, 或者被飞矢火弹击中, 大大延缓接近云龙舰的时间。 赤龙舟船身修长如龙, 船头也故意做成龙头形状, 游动时龙口大张,好像要把敌人一口吞进肚子里。既然它们名字中有个“赤”字,自然大多涂成赤红色, 但这种赤红并不显眼。别人逐渐靠近它们时,赤色才会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最终化为令人惊惧的驰名颜色。 郝长亨脸色剧变,心下忐忑不安。尹清雅反应不如他快,见他神情有异,才沿循他视线望去,登时一声轻呼。 这段时间十分有限,连那只双头大战船都未能退回己方战阵。燃火箭矢连续插中船身,形成一个又一个的火团。随后,终于有一块巨石撞中甲板,撞出一大块凹陷,附近水手船夫纷纷走避,致使甲板上出现了小小的混乱。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散了纠缠不清的雨雾。江文清修长优美的身形,在水气中若隐若现。对她来说,这点距离已十分危险。倘若郝长亨亦驱船靠近,派出一批卓越高手,她免不了进入一场短兵相接的大战。 可惜,两湖帮中以聂天还师徒三人为首,并无太多拿得出手的角色,只能望之兴叹。更何况,此时郝长亨震慑于苏夜直冲云龙舰的气势,忍不住去看她的动向,无心安排追击江文清。 尹清雅发出轻呼之时,独木舟离云龙战船只有数丈远近。它无法继续拉近距离,因为两者之间,隔着无数从船舷伸出,击打水面的沉重桨橹。 若想登上这种大船,通常要让两船靠近,从甲板飞跃过去,或者先行展开攻击,使大船失去战斗能力,再用挠钩、长索、长梯搭住甲板边缘,猴子似地攀援而上。但这是普通人的办法,不是苏夜的。她并非第一次这么做,已经称得上是熟练的老手。 桨橹深深刺入江水,每摇一下,便带出一股沉重的水流。云龙两侧,单是船橹便有四组二十支。船内搭起架子,摇橹手站在架子旁边操纵它们。苏夜仰头上望,恰见一块沉重的包铁木板当头而落,像是要把她连人带船,狠狠砸进水里。 云龙船身高大坚固,如同水上漂流的小型堡垒,甲板上塔台耸立,具有冲天而起的慑人姿态。它的强横霸道,与苏夜的脆弱渺小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怀疑她直冲它下方的用意。 但是,郝长亨绝非怀疑的人之一。他心头疑云一闪而过,立刻被震惊之情取代。 事情发展全然不出他所料。那只由几块木板组成的小舟,几乎全无还手之力,瞬间被砸成数段,沿江水飘向下游,失去了本就不多的威胁力。千钧一发间,苏夜身影陡然消失,再度出现时,已攀附在云龙船身上,像一只弹跳力惊人的黑色蜥蜴,急速向上跃去。 桨橹间的缝隙并不大,却足够她行动。她袖中射出带倒钩的长绳,轻轻向上一扬,倒钩当即刺进船身外壁,为她提供纵跃的施力点。离舟之后,她不再受江水限制,动作愈发快到出奇,如入无人之境。转眼间,她已接近甲板边沿,轻轻松松地翻身登船。 若非亲眼所见,郝长亨很难相信她能如此轻易地登上云龙。当日楚无瑕刺杀曼妙夫人,也是在水上出手,却是依靠司马元显战船之助,绝不像苏夜这样,单枪匹马地独自前来。 尹清雅眼见她身影消失,吃了一惊,不加思索地叫道:“怎么办?” 她本不该问这句话,她明明知道应该怎么办。但郝长亨明白她的感受,在听到她这声轻喊前,他心中亦浮现出相同的疑问。不幸的是,眼下已没有他帮得上忙的事情。苏夜踏足云龙甲板,顿时化作一道闪电般的黑影,无视船上所有人,直奔位于甲板中央的船舱。 云龙舰高台上空无一人。此战一直由郝长亨指挥,而非聂天还。聂天还正在船舱里,透过窗户,默然注视窗外每一分变化。苏夜登船之前,已了解他的位置,活像奔向巢穴的鸽子,路上再也没看别人一眼。 两扇舱门虚虚掩住,舱外沸反盈天,舱内却静的像一座陵墓。苏夜疾掠途中,忽地微微一笑,足底陡然发力,只一弹指、一眨眼的功夫,便挤进虚掩的缝隙,进入这间神秘而宽大的船舱。 她神色从容,肩背一动不动,甚至不曾回头看看。舱门却在她身后合拢,紧紧闭住,像是断绝了她的后路。唯有她,和她对面的人心知肚明,它们是被她主动关闭的,以免被人打扰。 舱内共有四个人,两人居中而坐,两人在侧面相陪。侧面这两人里,竟有一位是她见过好几次面的乾归。这时乾归面无表情,冷冷盯着她,似乎忘记曾和她说过话,在她面前硬充过好汉。另外一人则是个三十岁上下,作文士打扮的男子,一对眼睛亦盯住她不放,怕她逃走似地,一瞬不停上下打量她。 她不认识聂天还,却很快辨认出他,只因他实在太好认。 他也穿着一身黑衣,腰插一排飞刀,脸上颧骨高高耸起,眼窝则向下凹陷,整副面相令人不寒而栗,像一条剧毒的水蛇。他扬名天下的“天地明环”就放在手边。双环大小不一,由精钢和黄金打造,环上金芒忽而闪动一下,给人以虚实不定的感觉。 苏夜飞快认出了他,其中一个原因是:第四人绝对不可能是他。 那人竟是一名身量特别高,恍若神仙中人的道士。他身着道袍,意态闲雅,面带微笑,长须在颌下自然垂落,飘飘然有出尘之姿。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位世外高人、深山隐士,不该在颍水上的战船中出现。 他坐在舱中时,别人就变的极不打眼。见到他的每一个人,均会情不自禁,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他身上,不由自主沉默下来,等候他的吩咐。 除了“仙风道骨”四字,再也没有词语能够形容他的姿态。他既是出世的,又是入世的,既是超凡脱俗的,又是令人惊惧的。 他当然就是名垂天下三十年,从未遇过对手的“天师”孙恩。 一时间,苏夜停住脚步,静立在舱门之前,一句话都没说。孙恩的笑容中,蕴藏着无尽智慧,仿佛看透了世情。她的微笑却单纯而甜美,不加保留地展现出愉快心情。单凭这一点,便能看出她与常人是何等不同。 大概七八秒钟后,她终于开口,却是向着乾归而非孙恩。 她问道:“你也在这里啊?” 乾归在云龙船上,陪伴聂天还的原因,她不问也知道,稍微一想,便可归结个八九不离十。此刻乾归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进一步印证了她的判断。 他不回答,只因无话可答。尤其孙恩就在他身旁,给他带来了极其强大的压力,让他觉得自己不该开口。 慕清流选定聂天还后,汲取桓玄之死的教训,立即将乾归送去求见聂天还,向他陈述心志。乾归给出的理由无懈可击,自称桓玄待他不错,所以他想为桓玄复仇,遍观天下群雄,认为聂天还最有潜力,才来毛遂自荐。 聂天还不疑有他,并未多问,就接纳了他。他又及时牵线搭桥,将两湖帮和蜀中谯家搭上关系,使谯纵之弟谯奉先赶来两湖,在聂天还身边随行保护。 与此同时,他从未忘记,苏夜杀死桓玄前,宣称她是为了江文清。桓玄是害死江海流的凶手,聂天还也是。换句话说,她可能出于同一理由,亲自前来刺杀聂天还。 他将此事告知慕清流,引起慕清流的警惕。要知道,既然竺法庆都不是苏夜的对手,魔门中人实在很难对付得了她。慕清流不愿失去下一位人选,遂借力打力,希望能够借孙恩之手,尽快除去她。 乾归收到回信后,依信中所言,前去说服聂天还。这名义上是说服,实际并未耗费他多少力气。聂天还听闻竺法庆和桓玄的死讯时,早已识得厉害,听说苏夜有可能找上他,自然会担心自身的安危。于是,他主动修书给孙恩,请孙恩与他见一次面,共同商量如何解决那名神秘的小女孩。 就这样,他和孙恩一拍即合,打算利用攻打边荒的机会,彻底铲除这个隐患。苏夜不来则已,一旦成功登上云龙舰,便会面对他、孙恩、乾归和谯奉先四人的围攻。 第五百二十三章 精若雷电,明曜八域, 彻视表里, 无物不伏。 这就是孙恩糅合武学与道术, 练成黄天道藏功后达到的至境。然后,他目睹仙门开启, 无上奇景历历在目,再度有所领悟,回海南闭关修炼, 终将黄天大法功行圆满, 彻底天人合一, 成为一位史无前例的异人。 云龙号固然雄伟,却只是一艘船, 面积毕竟有限。主舱窗门均紧紧闭住, 点满油灯蜡烛, 理应给人透不过气的感觉。但孙恩坐在舱内, 竟具有顶天立地的气魄,好像不是船容纳了他, 而是他撑开了船。 他静坐不动时, 身边众人的形象皆模糊不清, 似乎突然渺小了三分, 难以和他相提并论。等他动了, 一举手一投足,都可以带动周围环境,使人觉得他是天地中心, 慑服于他的无边气势。郝长亨一反常态,同意他看似狂妄的提议,正因一见面便甘拜下风,提不起跟他争辩的勇气。 孙恩早已收到信报,得悉玉佩在苏夜那里,心思之急切可想而知。他既想亲眼见一见她,尽早杀死她,也想拿回洞天佩,断绝他人接触仙门的途径。于是,苏夜用江文清为诱饵,他用聂天还为诱饵。他说,只要苏夜不惜一切,于交战期间强登云龙号,他便一定会对付她,还会出手刺杀对面的江文清与屠奉三,大幅度削弱荒人水军。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最省力也最快捷。聂天还抵御不了如此强烈的诱惑,仅仅迟疑一天时间,便一口答应下来。 孙恩已成黄天之化身,散发出浩大磅礴的超凡力量,足以压倒任何人引以为傲的勇气与理智。他看透人间的七情六欲,修为深邃不可测度,绝不会被凡人击倒。外九品高手榜上,聂天还只比他低了一个名次,实际差距却如天比地。 简而言之,他不仅可怕,亦能为他们带来异乎寻常的自信心。天师军如何攻城略地,孙恩如何一一刺杀南北重要人物,都是大家以后需要烦恼的问题。在这一战当中,聂、郝师徒也好,谯奉先和他背后的慕清流也好,都半是提防半是释然,纷纷把筹码压在了孙恩这边。 他们信心十足,自觉万无一失,乾归却不那么肯定。他是唯一见过苏夜的人。他总觉得,苏夜之所以没有孙恩那么可怕,那么不可一世,只因她为人比较和气,并非因为武功上的差距。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之深,从没输给孙恩。 他的犹疑愈发挑动孙恩的兴趣。对孙恩而言,敌人武功越高,就越有意义。这表示他的对手名单再度发生变动,需要在燕飞名字旁边,添上“苏夜”两字。 此外,倘若交手双方势均力敌,则正中魔门下怀。像他们这等人物,若无深仇大恨,没必要斗到同归于尽,至多一死一伤或两败俱伤。苏夜输了,自然难以活着离开这只赤龙战船。但孙恩若在杀她时受了重伤,聂、谯、乾三人将当场倒戈,一举击杀这位名震南方的天师。这是慕清流的打算,也是魔门的正常做派。若非孙恩的修为惊世骇俗,谯纵会亲自赶到颍水,参加这场激战。现在他没来,仅派出谯家排名第二的谯奉先,同样能看出魔门对此战的重视。 人人都在打如意算盘,人人都期待着最有利的结果。但不知为何,孙恩见到苏夜之后,居然好整以暇,继续坐在那张椅子里,并未以雷霆万钧之势跃起动手。 这无疑是他们预想不到的场景。转眼间,聂天环等三人交换了近十次眼神,均觉大惑不解,却无力撼动孙恩的决定。 孙恩看都没看他们,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微笑十分诡异,令人进一步体会到他的难以预测。他带着这种微笑,像谯奉先一样,反复打量苏夜,目光最终落在她领口。 舱外诸般杂音震耳欲聋。云龙号仍在水上不住移动,缓慢退到郝长亨座船后方。舱里的人屏息凝神,忘了自己正在一场大战当中,一会儿看看苏夜,一会儿看看孙恩。 时间过得慢极了。明明只过去十几秒钟,却像一个时辰那样漫长。 孙恩当然不关心苏夜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他全心关注的物事,乃是她脖子上挂着的玉佩。洞天三佩曾对燕飞生出感应,使他成功把它们从泥土里发掘出来,此时面对孙恩,却安然藏在她衣服里,无视他惊人的武学修为。 他直觉它们就在对面,一如他刚见到苏夜,便看清她是他生平仅见的大敌。他像个喜新厌旧的负心汉,一下子完全忘了燕飞,开始全神贯注地斟酌她、掂量她。 聂天还眯起眼睛,右手已轻搭在天地双环之上。同一时间,孙恩总算展现其前辈宗师的风度,含笑道:“姑娘你好。” 他笑容充满诡异之气,双眼亦闪闪发光,加重了神秘莫测的意味。单就神情而论,他从未表现出杀气或敌意。可他要令人畏惧的话,也根本用不着流露杀气。 苏夜依然背对船舱正门,却不再关心外面的情况。孙恩一开口,身边登时涌出锐不可当的炽热真气。真气犹如海潮,不停向前推进,形成咄咄逼人的气柱,意欲将她推向舱门。尤其他每吐一个字,热度便上升一分,浩浩荡荡无休无尽,比真正的浪潮更加骇人。 至阳真气铺天盖地,席卷而出,途中波及谯奉先和乾归。两人不是孙恩的目标,却不约而同运功抵御,不敢掉以轻心。然而,它触及苏夜时,竟蓦地消失了。 她也面露微笑,柔声道:“你也好。” 孙恩神情之中,只有欣悦与激赏,并不像普通人想象中那样,展现出强横霸道的姿态。他全力施展黄天大法,真气源源不绝,道袍须发却毫无动静,甚至还伸手捋了捋颌下长须。 这一刻,他如若世俗中人,就差起身招呼她了,向她客客气气地笑道:“孙某久仰姑娘大名,今日终于有机会见面。” 苏夜待他说完,想了想方笑道:“天师客气了,我也一样。我从不同人口中,听说过你的许多事迹,很佩服你的本事。前些日子你去了边荒集,想从燕飞和安玉晴手中夺取洞天佩,可惜无功而返,且和我缘悭一面。” 孙恩笑道:“不错。孙某还知道,姑娘听过这事后,便拿走三块玉佩亲自保管,以免我再去找燕飞的麻烦。换言之,这是你下给本人的一道战书。” 两人心情均称得上愉快,理由却大相径庭。他们倒是能够理解彼此,看在外人眼里,却成了决战前浪费时间的交谈。双方都不要钱般送出微笑,导致气氛中的诡异远大于紧张。 苏夜并未否认他的说法,只说:“我与燕飞、江凌虚、尼惠晖都详细谈过,深知你抢夺三佩的因由。你创立天师道,指派卢循作你道统的传人,尘世的权柄富贵将由徐道覆独享。至于你自己,所求无非是破空飞升,接触虚无缥缈的仙缘。洞天三佩,就是离你最近的机会。” 孙恩微笑道:“姑娘深明本人心事,当真令人欣慰。但我必须纠正你的说法——仙缘绝非虚无缥缈,而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它曾在我孙恩面前出现过,所以我绝无可能放弃。” 话音未来,云龙号右侧传来一声巨响。沉重的大石擦过船身,落入水中,溅起无数碎浪飞沫。它向左急转,加速退避,避开任何可能逼近的危险。甲板上、底舱里,尽是叱喝呼喊之声,虽说暗藏规律,也嘈杂的让人心烦。 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下,苏、孙的言语仍清晰可闻,仿佛凑在每个人耳边说话,生怕他们听不到。 苏夜略一点头,表示她明白了,这才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天师绝无可能放弃,心志确实令人敬佩。唉,世上很少有人理解你的难处,我却看得非常清楚,难免产生兔死狐悲的感想。” 她语气中,客气的成分越来越少,傲慢无礼之意却有增无减。她把孙恩比作死了的兔子,更是新鲜至极的说法。孙恩脾气出奇的好,表情如同看着顽皮孙女的慈爱老人,苦笑道:“是吗?燕飞果然把什么都告诉了你。” 苏夜直视他深不见底的双目,缓缓道:“练功习武……就像用毕生精力画一幅画。成果怎样,要等画完才能知道。人人都有一套办法,大致区别呢,在于先注重整体或是先描绘细节。起初前者难,后者易,所以绝大多数人都倾向于后者。但到了后来,难度陡然倒转,前者柳暗花明,过往的一切枯燥艰难都有了意义,后者就……后者往往发觉自己有画歪了、画糟了的地方,却已很难改变。” “天师你苦练黄天道藏功,将至阳之气练到与天地相通,世间无人能比,但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东西,因为你真气中阴阳差距太大,凭一己之力,无法打开藏身洞天佩后的仙门,”她又说,“你想一边保留成就,一边纠正这个画歪了的完成品,其艰难可想而知。燕飞练成的太阴真气,几乎是你唯一的希望。” 她语气柔和平静,声音清脆娇嫩,像音乐一样好听。奇怪的是,其余三人听来听去,总有心惊肉跳之感,有点担心孙恩被踩中痛脚,暴起发难,不分敌我一阵狂攻。 幸好孙恩不怒反笑,失笑道:“姑娘说话时,总是话里有话,不停贬低我孙恩。难道你想用这点手段,动摇本人的意志吗?那你可太小看我了。你这么做,只能证明你眼光有误,并且喜爱使用鬼蜮伎俩。” 苏夜嗤地一笑,笑道:“我一直实话实说,并无贬低天师之意。不然天师告诉我,我哪句话说错了,也好让我日后纠正?我说了这么多,只为证明我了解你的为难之处。如此一来,你也许会仔细考虑我的提议。” 孙恩讶然道:“提议?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提议?” 她一说“提议”,聂天还心头立即一紧。他至此一目了然,看出苏夜也是他惹不起的对手。如果把苏夜和孙恩比作霸王龙,其他人便是在旁边蹦蹦跳跳、伺机而动的迅猛龙,即便大声叫嚷,也无实际意义。 他没本事阻挡苏夜说话,更不可能叫孙恩别听。他向谯奉先瞥了一眼,恰见对方亦紧皱眉头,右手紧抓座椅扶手,忧虑之情一览无遗。 三人不由自主地担忧之时,苏夜下一句话已脱口而出:“你可以和燕飞合作,共享洞天佩带来的好处。” 这是一句很正常的话,往深处想想,也是个很正常的提议。可是,孙恩就像听不懂这句话,露出又是哑然失笑,又是莫名诧异的神情,沉吟片刻方道:“你的意思是,我和他一起寻求仙缘?” 苏夜淡然道:“这有啥奇怪?燕飞武功不如你,你们若决一死战,死的人定会是他。可你再清楚不过,他有丹劫、水毒两大奇遇在身,开启仙门的机会比你高的多。他那人心胸开阔,从不吝惜帮别人的忙。上次仙门洞开,不就是你们两人的功劳?有一便有二,只要你答应他的条件,我想他会乐意满足你的心愿。” 第五百二十四章 船舱又一次寂静无声。 紧闭的窗子仍能透入光亮,怎奈细雨恋恋不去, 阴云绵绵不散。天空尚且阴郁昏暗, 挤过窗缝的光线自然十分稀少。舱中人的脸在烛火照耀下, 呈现出晃动不已的阴影。 聂天还对洞天佩所知极为有限,却不妨碍他听出那股浓重的诱惑之意。苏夜敢用它引诱孙恩, 自然事出有因,先看准它在孙恩心中的地位,再当面和他商量条件。就这样, 她若无其事, 平平静静地说几句话, 便把他们扔进了前途莫测的处境当中。 他没有再看谯奉先或乾归,反正看也无用。忽然之间, 他们的命运完全悬于他人之手。假如孙恩怦然心动, 只需点一点头, 继续当他的世外高人, 坐等苏夜动手,他今日当即凶多吉少。他从不缺乏勇气, 经历过的绝境也着实不少, 却头一次如此不安。 他的心提到半空, 快一下慢一下地跳着, 等待身边传来的判决。不知过了多久, 孙恩蓦地长出一口气,像下定莫大决心似的,叹道:“若我能够接受, 那就好了。” 苏夜一点儿都不惊讶,也跟着叹口气,嫣然一笑道:“敢问天师拒绝的原因?” 孙恩缓缓道:“边荒共有两个天坑,一个离边荒集距离较远,一个却近得多。第一个天坑……是你的手笔。你也打开了仙门,亲眼目睹洞天福地现世。”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句陈述。苏夜笑道:“是。对有心人来说,这可算不上秘密。” 孙恩道:“既然如此,你该明白仙门背后隐藏的道理。在我们这个世界中,天数气运如同一张大饼,有厚薄、多少之分,其中道理微妙难言,似乎全看天意。有些朝代能人辈出,诸子百家、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就像青史上一枚璀璨夺目的珍珠。在它们的对比下,其他朝代虽不乏才智高绝之士,却有种黯淡无光的感觉。” 苏夜眨眨眼睛,失笑道:“不瞒你说,我已听得满头雾水。若你不肯详加解释,我可能会一直糊涂下去。” 孙恩道:“仙门、太平洞极经、洞天福地这些东西,代表着天运中的天运。我们能察觉仙缘的存在,已是无上福分,却不可能人人都有破空而去的运道。我从一开始就心有所感,最近更是确信无疑。” 苏夜笑道:“天师又在说废话。常人拿到洞天佩,只会当它是普通玉佩,当然没有运道可言。” 孙恩缓缓摇头,平静地解释道:“你错解了我的意思。历数接触过洞天佩的人,一人、三人、十人八人乃至百人千人都无所谓。其中,只能有一个人承接仙缘,进入洞天福地。若是别人成功,便轮不到我孙恩。” 苏夜一边听,一边琢磨他这段话,待他说完,才微微一笑,“原来,这就是天师真正的想法?” 孙恩叹道:“我怎会骗你?你信不信都好,对孙某全无影响。早晚有一天,你和燕飞也会遇到这个难题,当会明白我所言均为事实。” 苏夜略一沉吟,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眼光的确有限,我的确想的大错特错。” 孙恩道:“哦?” 苏夜道:“其实我知道你会拒绝,只想借着洞天佩的名头,让你稍稍动摇。在我心里,你始终是一教之主,天下道门第一人。看在你创立的天师道份上,看在你一手教导的两名爱徒份上,你都必须拒绝我,不可能朝为敌人暮作朋友,立场转换得比天气还快。但……” 她说到这里,忽地又笑了,从容道:“但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把天运比作大饼。我想,也许你看什么都像大饼。人家分多了,留给你的就少了,必须赶紧去抢。知道的知道你是孙天师,将你的话奉为圭臬,不知道的呢,还以为你是卖大饼的老头,一生的见识都聚集在那张饼上,生怕别人夺走你的好处。” 这几句话已说得很重,尽是辛辣的嘲讽之意。直到这时,聂、谯、乾三人才彻底放下心,确定今日之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苏夜和孙恩正在直抒胸臆,试图让对方露出破绽,抑或怀疑起过往的认知。 孙恩柔声道:“你仍未放弃惹我生气的心思吗?我已说过,这种做法是白费心机。你会那么说,只因你尚未看清人世的本质,未能抛离羁绊你的虚幻之物。” 苏夜笑道:“没有那些虚幻之物,我便没有站在你面前的动力。你知道吗?燕飞一定要带着纪千千,才肯进入仙门。他还想拉上安玉晴,因为丹王父女都帮了他大忙。你瞧,他那种良才美质,做人竟如此糊涂,看不出仙门就是一张饼,不肯一人独享。” 孙恩沉声道:“那么他和你一样,心中充满了虚妄的执念。人世本是一场大梦,一个幻境,把凡人困在其间。我们挣脱它后,才能进入逍遥自在的境地,否则只能和这副躯壳一起,在土中腐烂销蚀。” 苏夜笑道:“这倒是个好借口。以后我想去做点天理不容的恶事时,总算能够找到理由。但我不明白,为啥我可以接受在土中腐烂,看破世情的孙天师却不能?你是真的看透了,还是恐惧人人终有一死,不惜代价地寻找逃避方法?我在此地开启仙门的话,你会视而不见,还是会瞬间抛弃你的徒儿和基业,毫不犹豫地穿门而过,投向那个未知空间?” 她宣称要开启仙门,右手竟真的举了起来,似是要去领口掏摸玉佩。孙恩目光立时一凝,也回到她脖颈附近。 双方实力相差不大时,心理战的关键便是把对手当作“你蛾子在我手中速速打钱”的骗子,一句话也不要相信。但是,苏夜已独自将心佩推入天心位,效果等同于燕飞孙恩合力,证明她有这个能力。万一她想不开,赌一时之气,宁可放弃独吞大饼的机会,也要换取孙恩消失,那该如何是好? 纵使孙恩心无挂碍,仙门依旧是他仅剩的弱点。苏夜见话已说尽,遂抛出关键问题,终于产生了一点影响。他分心去考虑问题的答案,想象自己弃世而去时,两名徒弟将会多么震惊失望。 他既然作出如是想象,就表示他相信苏夜有开启仙门的意愿。可苏夜拽出的并非玉佩,而是一把轻薄犀利,漆黑如夜的短刀。 刹那间,黑光霍然飞动,飞到船舱的每个角落。舱中四盏烛台,两盏挂在舱壁上的油灯,齐齐剧烈展动。灯罩砰的一声粉碎,灯焰烛焰笔直吐长,几乎变成六条火舌。光明陡然降临,令船舱情景纤毫毕现,熄灭的速度却犹有过之。 孙恩脸上怒色一闪即逝,长笑道:“好大胆子!” 灯烛转瞬灭尽。黑暗,怪异荒诞的黑暗,布满了整个船舱,甚至遮蔽了孙恩的身影。聂天还猝不及防,只觉天地为之一暗,身前传来极为沉重的压力,顿时毛骨悚然。压力出现之后,才轮到气流变化。不远处,劲急狂风骤然卷起,以黑暗为遮挡,无情地袭向他。 仅仅一眨眼,他就从多人环护的安全所在,转移到了刀光剑影的荒芜野外。风暴迫在眉睫,他却看不见它。夜刀出鞘时,苏夜仍在关注孙恩,刀气却全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它轻易侵入他的头脑,压制他的视觉,逼迫他依靠直觉还击。 他已顾不得思考苏夜的胆量,也无心体察孙恩的做法。越到危急关头,他的老练和狠辣便越有发挥余地。他刚察觉不对,立即想都不想,右手拔出腰间飞刀,向前一扬。 他在飞刀上的造诣,比双环仅差出一线。四把飞刀凌空激射,一把接着一把,化作四道长长的银白光芒,义无反顾地投身黑暗。飞刀此去,将会遇上什么东西,落得什么下场,他心里没有半点把握。他只希望其中一刀能够击中敌人兵器,缓解这间不容发的局势。 飞刀离手之际,天地明环也来到他手上,同样脱手飞出。环上内劲震动空气,发出急促凌厉的呼啸声。呼啸声居然忽快忽慢,变化多端,与双环实际的飞行轨迹全不相合,是他故意迷惑敌人的手段。但在这时,这种手段仅是习惯使然,并无迷惑之意。 飞刀色呈银白,双环则因掺杂黄金,常有金灿灿的宝光流动。无论银色还是金色,都变的若隐若现,仿佛被他扔进了一汪深不见底的墨汁。它们激射过后,才是他蓄势待发的双掌。事到如今,他自然不会有任何保留,全身功力尽聚手掌,推出一股高度集中的狂暴劲气。 与此同时,乾归拔出背后长剑,扑向聂天还的位置。谯奉先袍袖一拂,取出袖中藏着的铁简。铁简乃是竹节形,刚中带柔,在他手中游移不定,让他随心所欲地做出每一个动作,施展精微奥妙的招数。 倘若剑与简能够成功刺中苏夜,而非漫无目的,当空舞出万千幻影,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事与愿违,聂天还匆忙当中,随便选定四个方向射出飞刀,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一刀擦过乾归头顶,险些割掉他一缕头发。另一刀拦在谯奉先必经之路上,直奔他面门而去。他吃了一惊,却已别无选择,只能抬手击落它,急追上前的身形亦于中途顿住。 他们不是聂天还,不是苏夜的首要目标,体会不到他的困境。幸好孙恩就在他身边,闪电般飘身离座,右手五指并拢,向前劈出一记掌刀。 这一招简单至极,亦神妙至极,划出一道无懈可击的弧线。令聂天还无所适从的夜刀,被他一掌劈个正着,从黑暗中现出真身。掌刀交击时,发出空灵轻响,仿佛有人吹碎了一个气泡。 劲风倏然中止,黑暗消退,露出昏暗的现实场景。这时候,舱中五人均已正式出手。五道气劲交锋硬碰,狂乱地四处奔涌冲撞,撞翻桌椅烛台,弹指间满地狼藉。 四把飞刀先后落空,天地明环当空回旋数圈,无可奈何地飞回原处。聂天还脸色极不好看,如死人般苍白。他一瞥之下,发觉自己果真判断有误。苏夜并未疏忽大意,并不认为可以硬顶孙恩的攻势,先行刺杀他。自始而终,她都在全力应付孙恩。那道刺目刀气仅是她打出的幌子,真正杀招仍未到来。 他醒悟的一刻,双掌已推至尽头。劲气形成气柱,徒劳地穿过谯、乾两人之间的空隙,轰的一声撞在舱门之上,使铁板不住摇晃,竟有受震脱落的趋势。 这道掌力堪称惊人,却不值得他骄傲。它无法把他从困境中解脱出去,更不能化解接踵而至的危机。他忽然意识到,孙恩离他太近了,苏夜也一样。 夜刀之上,涌出一股柔和沉凝,冰冷刺骨的先天真气,漩涡般盘旋转动,离他不逾三尺。恰在此时,孙恩化掌为指,厉叱一声,一指点向漩涡正中。 第五百二十五章 两股真气一阴一阳,一沉缓一活泼, 较劲般涌向同一位置。 不管是出于武学大宗师的傲气, 还是出于对多年名声的维护, 孙恩均不会容许苏夜在他面前,举重若轻地刺杀聂天还。 他对世事洞若观火, 了解人心有多么不可捉摸,是以很明白聂、谯等人的眼神,猜出他们隐秘不可言的打算, 却没把他们放在心上。现在, 他的敌人仅有苏夜一人。她的一切行动, 都是他需要尽力阻止的事。 如果聂天还死了,他肯定会产生挫败及愤怒的感觉, 觉得不输也是输, 更进一步体会到什么叫作失望。他宁可事后亲手杀死聂天还, 粉碎两湖帮的野心, 也不愿向强敌当面示弱,承认他在以四对一的决战中, 仍无力保护托庇于他的人。 因此, 他见苏夜直奔聂天还, 既有点吃惊, 又有点恼怒, 当即将黄天大法提升至巅峰境界。至阳真气倾巢而出,怒潮般涌向夜刀,意在冲散刀劲, 让聂天还可以抽身而退,离开那道阴柔漩涡的纠缠。 但他食指刚刚点出,心头立时一动,发现气旋竟然由太阴气组成,虽不是至纯至净,却已足够惊人。阴阳二气展现天生特质,相互吸引,令他施展出的至阳气愈发浓烈,自动自发地向前奔流,大肆冲入漩涡中心。 阴气之中,微弱的阳火像朵风雨下的小火苗,奋力跃起,与黄天真气碰撞一瞬,便倏然绝灭。霎时间,强烈的电芒裂空而出,照亮了聂天还的脸。那张脸上,先浮现出一丝茫然无措的神情,随后变为五分恐惧、五分震惊。 没有人能够想到,虚空中居然迸出了一道闪电。闪电来自苏夜、孙恩两人的交锋,诞生于太阴真水与太阳真火的正面冲撞,亦是对燕飞“仙踪乍现”一招的模仿。 燕飞当时用这招应对苏夜,用完后还不嫌麻烦,对她作出详细解释,坦承灵感源于洞天三佩。苏夜极少贪图他人绝招,通常看过就算了。然而,就算是她,也被这招的神奇奥妙吸引,不由自主牢牢记在心里。 黄天大法乃道门正宗玄功,却有点剑走偏锋的味道,全程偏重纯阳之气,不留半分余地,导致孙恩练到此功最高层后,面对洞天三佩,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亦找不到让阴阳并驾齐驱的方法。 与此同时,这套功法也给了他莫大好处,造就他一身登峰造极的武功。太阳真火仅是一个名词。但在孙恩手里,它确实具有炽热如烈火、渺荡如曦光的特质。世上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第二门内功,能把纯阳之气淬炼到如此纯粹。 苏夜已从燕飞口中,听说了黄天大法的特性,若不加以利用,未免辜负燕飞那一顿滔滔不绝。于是她临战时顺其自然,利用阴阳交击的后果,让闪电在聂天还身畔爆开。闪电张牙舞爪,往四周攀延,速度之快自不必多说。聂天还脸色微变时,电焰已蹿上他的黑色衣装。 电光本是一支银晃晃的分杈树枝,碰到他衣袍,陡然激射开来,散作银色的蜘蛛网,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沉重雷鸣。 严格来说,聂天还并非闪电目标,仅是遭受池鱼之殃。这道闪电都没从他头顶劈落,离他还有一些距离。但两者间的区别,实在不算太大。 电闪雷鸣的声音,摇撼着整个船舱。主舱由木材与铁板筑成,十分结实,纵被巨石当头击中,也不会轻易塌陷。可惜,闪电之威远胜巨石,亦超过了燕飞独自施展此招时的力量。弹指间,罡风平地旋起,像刮地面落叶一样,疯狂地扯起舱内桌椅,把它们撕成大小不一的木片、木块,又狠狠抛落在地。 此时,名列外九品高手第二位的聂天还,竟然全无还手之力。幸亏他始终如临大敌,暗提一口真气,随时预备出手,才在千钧一发间,御气形成护体气罩,没像真正的枯叶般,任凭电光与罡风宰割。 轰的一声山摇地动,气罩犹如水泡,脆弱到不堪一击。聂天还全身剧震,胸口传来沉重至极的撞击力道,仿佛被千斤重的大铁锤当胸击中。他一张口,喷出漫天鲜血,血雨似地随罡风狂舞,溅的舱壁上尽是血点。 下一刹那,闪电完全爆开。反震之力推挤着他,将他抛向后方舱壁,重重撞上窗子。这扇窗亦非偷工减料的作品,这时却无比脆弱,一碰聂天还,便蓦然粉碎,和他一起往外喷出,活像衬托他的背景。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托不分敌我的闪电之福,他已身受重伤。他没死,并非侥幸或运气好,而是苏夜主动用出的太阴真气,不如燕飞的水毒那么纯净。除此之外,唯有她自己预料到会有一道闪电,所以分出先天真气,优先防护自身,不愿在一瞬间三败俱伤,使谯奉先等人捡了便宜。 船外细雨仍未停止,一副沾衣欲湿的隐晦模样,虽然扰人,却远远没到大雨倾盆而下的地步。对惯于行船的老手来说,根本不算坏天气。谁知船里突如其来,出现一声惊雷。即便在喧闹吵嚷的颍水上,惊雷也有先声夺人之功,好像天降雷电,恰恰击中了云龙号。 更不幸的是,随着这声巨响,有些人已意识到船舱里发生了极大的坏事。 绝大多数人随波逐流,无缘会见孙恩,只知自己又成了天师军的友军。地位重要的精锐帮众消息则灵通一些,得知帮主和一名个子很高的道士进入主舱,再也没有现身。 他们一向信任聂天还,从不质疑他的做法。结果,值此关键时刻,主舱倏然碎裂,以侧面窗户为中心,出现足够两三人通过的大洞。帮主活像滚地葫芦,狼狈不堪地摔出破洞,在甲板上半弹半滚,连滚了七八圈,才勉强止住身形。 饶是他们久经战阵,见多识广,目睹聂天还的狼狈情状,也全场大哗,不知该如何是好。反应较快者,已准备抢上前卫护。但他们速度太慢,心意虽足,同样毫无用处。 聂天还一出船舱,鼻端立刻闻到熟悉的江风。风中有水气,也有硝烟之气。硝烟出自火箭和火油弹,不住飘散,令江面清风不再清新湿润,变成一股惹人警惕的讨厌气息。不过,他眼前却豁然开朗,如同近视的人戴上了眼镜,猛然发觉世界重新清晰起来。 不必别人多说,他也知道苏夜撤回加诸给他的压力,专心应付孙恩。更有甚者,说不定她本人也未能躲过闪电,受了不轻的伤。 但这只是美好的愿望,不是残酷的现实。他庆幸自己还活着,却无暇思考理由。向雨田看到燕飞一剑挥出灿烂电光,兀自忍不住大叫我的妈呀。他意志尚不如向雨田,所以此时此刻,简直震撼到了极点。幸好他胸口衣服被电火灼焦多处,仍散发出阵阵糊味,才使他对事实笃信无疑,没去怀疑这事是真是幻。 众人有多么信任孙恩,眼下遭受的打击就有多么沉重。聂天还共带了四把飞刀、两枚金环。可惜飞刀未中目标,金环已遗落身后。他右手在甲板一撑,原地跃起,只觉头晕目眩,双耳均嗡嗡作响,不像重伤在身,倒像突如其来生了一场大病。 这其实正是沉重内伤的表现之一。他并非初出茅庐,自然识得厉害。但他元气大伤,精神不到平时的一半,脑中如一团乱麻,怎样也理不出头绪。他起身后第一个动作,乃是回头望向破碎的舱壁,想看清舱中诸人状况。 回头过后,他马上看到了一道黑影。 黑影就是黑光,是刀光凝练而成的影子。在聂天还看来,它扑出时的气势,与恶鬼也相差无几。它冉冉升起,仿佛磁石吸引铁钉,立刻吸走他每一分注意力。这一刻他看不见孙恩,也看不见谯奉先和乾归,尽管这些人离苏夜并不远。 他忽然意识到,假如苏夜能够“创造”闪电,那么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即使这种奇招仅是为对付孙恩而生,只要在他身旁亮起,他就凶多吉少。 他的选择委实不多,却还有退路——密布战船、波涛汹涌的颍水。这显然不是一条很好的后路,可他已没有资格挑拣。他留在云龙号上,唯有死路一条,冒险下水,存活的可能则稍大一些。 他太熟悉江水、河水、湖水,乃至海水了。从记事时起,他就在水边嬉戏玩耍。长大后他武功越练越高,水性亦愈发精熟。江海流一死,南方再也找不到能在水底与他相提并论的人物,遑论不太重视水战的北方胡族。 水既可以夺走生命,也可以赐予他逃生的机会。如果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也许会想到苏夜的水性问题。可他获得的思考时间,还不到一秒钟。他的心情于慌乱中夹杂着不可思议,更谈不上冷静镇定。 苏夜掠出船舱之时,一眼瞥见聂天还跃向甲板边缘,越过护栏,一跃数丈,跳进了浩阔灰暗的江水。 第五百二十六章 聂天还身影闪动,持续下落, 在水雾弥漫的江面上, 产生了疑真似幻的效果。他一沾江水, 立即无声无息地钻入水下,动作灵活到了极点。 与此同时, 他身后响起两道劲急破空声,一道来自苏夜,一道来自孙恩。单听声音, 别人会误以为他们各自打出一枚暗器。但是, 激射而出的并非暗器, 而是他们本人。两声异响几乎发源于同一位置,速度也相差无几, 前后相差至多一个身位。他们准确无误地跟随聂天还, 投入他所在的位置。 有时候, 理想与现实差距之大, 足够让人捂住眼睛,不忍心仔细观看。譬如说现在, 聂天还稍稍松了口气, 自以为如鱼得水, 实际却是如驴得水。 他打算利用环境优势, 以颍水绊住苏夜, 为孙恩提供阻止她的机会。想法本身并无错误,但他不知道苏夜的绰号,更无从得知她睥睨群雄的水底功夫。他万万想不到, 被他成功拖延的人是把老巢设在海南岛的孙恩,竟不是也不会是苏夜。 三人如同主妇预备下锅的三个饺子,一在前,二在后,接二连三落入颍水。聂天还急吐一口气,石块般沉向深达数丈的水底。下沉期间,他抬头一望,但见日光已被隔绝在外,越往下沉,江水就越浑浊昏沉,渐渐地伸手不见五指,宛如到了另一个世界。 更要命的是,江心密布庞大战船。战船船底浮在水中,活像一大片一大片的梭形树叶,牢牢遮住了为数不多的光线。由于它们随波逐流,不断变换方位,那点微弱光芒亦随之闪烁摇晃,又被削弱了三分。 在这样的环境下,视力能起到的作用已然很小。聂天还耳中,尽是桨橹搅动江水的哗啦声响,耳力亦要打上折扣。他要么依靠江中水流的细微变化,要么依靠先天真气的感应,方能及时审时度势,发现接近他的敌人。 换句话说,大部分人对江河湖海,绝不会像对陆地那么熟悉,所以下水决战,当然是水性高的一方占便宜。以他本人为例,他平时能够凭实力击败江海流,若潜伏于江底,伺机上升偷袭,则有可能击伤竺法庆、谯纵级数的高手。 怎奈他今日所求,仅是暂时退避,而非反败为胜。他误判敌手的深浅,也间接导致了不久后的大难临头。 数丈距离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此时却可决定他的生死。聂天还胸中气息吐尽时,双足正好踩中柔软滑腻的实地。这个地方没有岩石,全是淤泥和水草,软绵绵的十分诡异。许多在深水生活的小生灵倏然惊觉,从水草中蹿了出来,擦过他双腿,慌不择路逃往远方。 聂天还显然不会注意它们。公平地说,他眼下的糟糕处境,和这些蝼蚁一样的东西并无二致,无论大小强弱。均要为活命而奔逃。 淤泥翻腾漂散,江水暗上加暗,即便在水底点上一盏明灯,灯光也会被泥水完全遮住。就在这时候,他后方忽地出现一股巨力。巨力如有实质,攀上他腰背,疯狂地拉扯着他,让他身不由己,想要按照它的意思打转。 这竟是一道急速转动的强劲漩涡。不知何时,有人从附近推动水波,形成深不可测的水涡,打算将他锁在固定地点。它倏然而起,起因绝不自然,力量亦大的惊人,似乎能卷毁一整只渔船。 漩涡出现后,江流又生变化,不再顺势而下,向东奔流入海,而是从四面八方朝他挤压推拥,像是要把他活活压扁。江水每次起伏,都形成了一堵看不见的障壁,拦住他的去路,虎视眈眈地等他自动撞上去。 他纵横两湖的年月,和孙恩威震南方的时间相去不远,阅历堪称丰富。可是,他从未有过如此诡谲奇异的感受。他总觉得,周围有两只无比巨大的鱼,正在相互冲撞,一步不让地推挤对方,将颍水搅的天翻地覆。而他自己,则处在两虎相争的风暴中心,别说趁乱逃脱,连看清楚局势亦是不能。 江水固然冰冷刺骨,却比不上他内心的寒意。他运功抵御,想杀出一条血路,刹那间后腰一松,只觉漩涡卷动的势头不再那么完美,力量也不再那么深沉可怖。它好像突然大发慈悲,露出了一个缺口,为他指出求生之路。 然而,这条路与“求生”毫无关系。漩涡消退时,一道凛冽绝伦的气劲悄然袭至,犹如江水凝成的匕首,直直刺向他胸口。 刀气弥漫,刺痛了他的皮肤和双眼。他内功绝不平凡,此时却像一无所有,有种要被这一刀活活刺穿的感觉。不但漩涡迅速退去,交手双方用气墙推动的水壁也瞬间崩解消散,使昏暗的水底重归平静,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 三人仍和入水时一样,他在前,苏夜居中,孙恩在后,似乎没有值得一提的改变。但自他潜入江底以来,苏、孙两人已紧追而下,绕着他转了起码二十个圈子,继续进行拉锯战。他觉察到的种种异状,都是激烈交锋的附带结果。 假如他看清了孙恩的脸,会惊讶于对方的阴沉脸色。方才紫电裂空而出,不仅重创了他,还令孙恩措手不及,同样喷出一口鲜血。伤势并不严重,却破解了“天师”三十年未尝一败的神话。消息一旦遍传四海,天师军上下的士气必遭打击。 可惜,聂天还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无力感受孙恩的存在。刀气临身的一刻,水底接近于无的光线消失殆尽。他视线当中,再次出现一道深黑流光。黑光不住扩大,成为蜿蜒矫夭的黑龙,张牙舞爪地逼近他。或者说,它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厚重黑布,向他兜头卷来。他明知这是幻觉,却摆脱不了它的影响。 在这种关头,敌我同归于尽的决心亦是无用,因为他根本没资格这么做。他终于放弃逃生意图,将生死置之度外,掣出袖中分水刺,全力刺向前方。 直到这时,他仍不敢用赤手空拳,对上无坚不摧的夜刀。但多了一件武器,并不能改变什么。黑光转瞬卷至,蓦地向内收拢,变成只有针尖粗细。针一样的先天内劲,破开精钢打制的分水刺,一往无前,刺入他奇经八脉。 这道真气算不得狂猛,甚至谈不上浑厚,却极具穿透力,轻轻刺透了他所剩无几的护体真气,比刺穿豆腐还舒畅。待它成功侵入他经脉,才猛然爆发,转眼便震断了他的心脉。 劲气爆发之际,聂天还的视野居然异样清明。他看到离他极近的苏夜,也看到离苏夜稍远一些的孙恩。两人功力仍在巅峰状态,却无法再影响他。这番景象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模糊。他眼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孙恩颌下长须在水中飘拂,然后握掌成拳,一拳击向苏夜侧腰。 这一拳有惊天动地之威,却到底慢了一瞬。苏夜并未转身,只像一条小小游鱼,灵活美妙地摆动了一下。下一秒,她人借江流漂出很远,同时一刀挥出,直劈孙恩高度集中的拳劲。 颍水之上,巨浪冲天而起。江水仿佛被看不见的旋风吸了上去,形成一道强劲的水柱。水龙扶摇升天,气势磅礴凶悍。不过,它毕竟比不上真正的“龙吸水”,升到云龙船身的一半高度,便开始力竭衰落。 帮主于大战当中,忽地滚出船舱,跳船失踪,当然是牵动整个两湖帮的大事。事到如今,云龙号大部分水手船工都已听说情况不妙。他们一边履行职责,一边提心吊胆地等候消息。连带另外一条船上的郝长亨和尹清雅,也是面面相觑,神色紧张中透出不安,不明白有孙恩在场,为何还会出岔子。 因此,人人都很关心颍水的异状。巨浪初升之时,便有眼尖之人指着它大声叫喊,生怕别人发现不了这幕奇景。船上数十双眼睛转向水龙,顿时把它看的清清楚楚。 水龙不只是风和水的组合。它顶端赫然托着一个人,那人赫然是他们不见了的帮主聂天还。聂天还脑袋垂向一侧,双目半睁半闭,看上去仅像睡着了,其实生机已绝,再没有活过来的可能。水龙就像讣告,将他的死亡昭告天下。 叫嚷的人一下子闭上了嘴,操纵投石机与弩箭的人一下子中了定身术。明明有数十名目击者,却无人说上一句话。他们均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内心亦涌出无边无际的不祥预感。 水龙未能支持多久,旋即溅落,溅起万朵水花,连江面都泛出了泡沫的白色。聂天还随之摔下,先沉下数尺,又浮了上来。他漂浮在两船之间,时浮时沉,却全程一动不动,打消了众人心里最后一点幻想。 第五百二十七章 “帮主死了!” 这简单明了的四个字,犹如通过空气传播的致命病毒, 在颍水上飘荡着, 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它扩散的速度, 其实比病毒还快。叫声此起彼伏,每响起一次, 便多出一批面露震惊之色的人。 郝长亨理应接替聂天还,摆出强而有力的态度,及时控制局面。但聂天还在他心里地位太重, 既是师父, 也是父亲。他闻讯过后, 悲愤之情难以言喻,满心都是悲痛、意外与惊讶, 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没办法立刻换上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 云龙号上, 已有人撒下网子, 尝试打捞聂天还的遗体。郝长亨遥遥望向它,只觉雾蒙蒙、白茫茫的细雨中, 这只巨大战船似乎得了重病, 变的衰弱不堪, 连轮廓都模糊起来。他深吸一口气, 沉声道:“孙恩呢?” 他并不关心孙恩的安危, 只想听听事情的全过程。到了木已成舟的时候,他仍然不敢相信,竟有人能破解如此凶险的情况, 成功杀死聂天还。这也说明,即便聂天还藏身两湖巢穴,深居简出,也很难逃过这场蓄意刺杀。 换言之,聂天还之死几乎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阻止。可是,他怎能接受这个现实,只能一遍一遍,徒劳地向云龙号打出讯号,要他们尽快向自己靠拢。在同一时间,他听到远处传来强烈的欢呼声,显见江文清一方亦收到了消息,禁不住地欢欣喜悦。 两下里对比强烈至极。他和尹清雅对聂天还之死的反应,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以外,尚有两人蒙受沉重打击,正于原地木然呆立,不知如何是好。 这两人是乾归和谯奉先。 苏夜追赶聂天还,孙恩追赶苏夜,先后跃入颍水,再也不曾冒头。两人自然不会坐等战果,急追至云龙号边沿,往下一看,又相互对视片刻,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赞成的意味。 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也明白交战双方的本事。刚才苏夜当面拔刀,闪电般奔向聂天还,明摆着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事实证明,她并非刻意小看对手,而是一眼就看出他们武功深浅。那时候除了孙恩本人,舱中所有人反应均慢了一拍,未能跟上她的速度。倘若孙恩不来,聂天还早已命丧当场。 贸然下水助战,与其说帮忙,不如说自动把脖子凑到敌人的刀口上。因此,他们不约而同止住脚步,运功双目,紧紧盯视荡漾不已的颍水,想从水势里瞧出一点端倪。 未过多久,他们便看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只可惜这结果并非他们想要的。幸好两人都是城府深沉,心狠手辣之辈,否则非得眼前一黑不可。 水龙降下之后,水里完全没了动静,见不到孙恩或苏夜,只剩聂天还浮浮沉沉的尸身。乾归和谯奉先心中,却掀起了滔天风浪。这一瞬间,他们想起魔门的大业,也想起了慕清流。 魔门之中,无人不佩服慕清流的才智与眼光,大多都心甘情愿接受他的指示。遗憾的是,眼光不能代表一切。 慕清流看好竺法庆,认为他和尼惠晖联手,足以除去孙恩这个大敌,竺法庆便曝尸荒野,甚至未能保住脑袋;看好桓玄,认为他是江左高门中的佼佼者,有希望问鼎中原,桓玄便惹上不该惹的人,死得堪称莫名其妙;于无可奈何中看好聂天还,将其当作下一个选择,聂天还便在孙恩的保护下,成为一具水中浮尸。 一言以蔽之,慕清流为乱世选定的所有人选,不但飞快死去,还死在同一个人手里。这已不能用“运气太糟糕”来形容,简直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宿命。他人仍在江陵,听说聂天还身亡后,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呢? 乾归头发已被雨丝沾湿,衣服亦传来湿乎乎的感觉。他收剑回鞘,深深看了聂天还一眼,又用眼角余光瞥视谯奉先,发觉他脸色如同天色,异乎寻常的灰暗阴郁,眉宇间失望之情一览无遗。毫无疑问,他心情和他一样坏,已经到了不想隐藏的地步。 像谯奉先这种人,绝对不愿让别人看穿心思。此时,他神情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乃是坏透了的征兆,证明局面再也无法挽回。乾归心头五味杂陈,同时生出对孙恩的轻视及失望,缓缓道:“咱们该走了。” 他语气微弱而清晰,若被郝长亨听见,很可能又会惹出一场风波。谯奉先不理四周慌乱紧绷的气氛,目视云龙号船身下方,两道锐利的目光穿透水气,在水上流连。他并未马上回答,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乾归微觉不解,再度说道:“两湖帮没了帮主,败局已定,留下也是无用。” 谯奉先冷冷道:“我知道。但我暂时留在这里。” 乾归讶道:“为什么?” 谯奉先冷笑出声,瞟向郝长亨的座船。这一记笑声中,起码有一半是苦笑。他说:“我得确定此战的结果,看看谁赢谁输才能走,不然回去之后,我们怎么向圣君交待?何况郝长亨此人也不可小觑。我们最好先弄明白,他下一步将作何打算,率领两湖帮何去何从?” 两湖帮何去何从,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但他们可以确定,聂天还既死在这里,两湖帮绝无可能和荒人合作。此外,郝长亨虽有头脑,却缺乏聂天还的老练与经验,武功亦大有不如。两湖帮本有争雄天下之心,谁知野心尚未袒露于外,就悄然熄灭。但比起一夜间风流云散的逍遥教和弥勒教,它又幸运多了。 乾、谯两人像两个好奇的孩子,站在船边探头探脑,非常惹人注目。幸好船上众人均慌乱惊愕,忙着执行郝长亨的命令,不会去注意他们。他们把脖子伸的格外长,张望许久,却没能望见任何可疑景象。 两人遥望期间,颍水仍奔流不息。战场下游数里之地,受这场大战影响,往来船只近乎于绝迹,显得阴森安静,又不失大河的浩荡之美。 这才是他们应该关注的地方,而非云龙号附近的水域。 宽达六丈的河面上,忽然传来两声哗啦轻响,从水底钻出两个人头。一个较大,颌下留着长须,眉毛亦比常人稍长,大有仙风道骨之态;一个小的多,整张脸光洁娇嫩,未留半点胡须,因为它缺少长出胡子的本事。 这两个头均被河水湿透,看上去有点狼狈,头发紧贴着头皮,倒是依然漆黑发亮。一个人外表再怎么出色,到了湿淋淋的时候,也要大打折扣。现在,孙恩是一只落汤天师,而苏夜像个从船上失足落水的小孩子。两人都是一副亟待他人救援的模样,却无人会不自量力,当真前来相救。 最奇异的地方在于,他们就这样悬停河心,纹丝不动,如同固定在水底的两块岩石,无视身畔滚滚而过的冰冷河水。 聂天还一死,孙恩震怒不已,以排山倒海之势狂攻苏夜。苏夜甩开了聂天还这个累赘,也不顾一切,希望尽快抢回主动权。两人始终潜在水下,无所不用其极地比拼缠斗。谯奉先等人看到聂天还时,他们已顺流漂出很远,飞快脱离了充满无关人等的是非之地。 直到此时,苏夜方才扳回落于下风的局面。但她和孙恩激战已久,真气损耗过甚,无法在水中回气,遂双双浮出水面,以便吐尽胸中浊气。 她甫一出水,在一呼一吸之间,已然平复如初,生怕错过说话机会似地,赶紧扬声笑道:“我说过,天师你保不住聂天还,也抢不回洞天佩。怎么样,我说错了没有?” 孙恩冷然道:“你施展出小三合,仅是巧合使然。你若不承认,便再用一次,受伤之人绝不会是我。” 苏夜奇道:“小三合?” 孙恩道:“阴气阳气冲突激荡,令天地心三佩合一,破开虚空,叫作大三合。你我各用一种真气,重演三佩合璧的场面,只不过威力较小,就叫小三合。” 苏夜抿嘴笑道:“原来如此,听上去好像卖糕饼、点心店铺的名字。你尽管认为这是巧合无妨,这样的话,你以后必会大吃一惊。此外,我若是巧合,你与其他三人联手打我一个,就是故意使坏了吧?”第五百二十八章 她语气不善,看似话里带刺, 却只是直抒胸臆, 没有借此打击孙恩的意思。 他已说过, 人世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幻梦。假如他挣脱不了, 就会像数不清的凡人那样,化作长埋地底的朽骨。破碎虚空这一步,并不能保证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可一旦失败, 便是失去所有希望。因此, 他将不择手段,寻找一切可能的通天手段。即使这些手段令人侧目, 他也毫不犹豫。 为了逼燕飞全力出手, 他曾认真考虑过, 在天师军攻打会稽时, 亲自刺杀燕飞极为敬重的谢道韫。如此一来,燕飞不仅会一怒拔剑, 全力以赴, 还有可能在交手期间心浮气躁, 被他趁机吸走太阴真气。幸好聂天还寄书在先, 才使他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道韫武功与他有天壤之别, 嫁人后更是再未练功习武,亦很少抛头露面。他甚至不肯放过她,又怎会放过苏夜脖子上挂着的洞天三佩。聂天还稍露口风, 正好给了他机会。至于这场决战公不公平,符不符合他武林大宗师的身份,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一见苏夜,立即看出她的奇异之处。他知道,他眼中所见,并非她的真实样貌。她有奇妙的来历,和更奇妙的能力。这种感觉固然怪异,却在无形中巩固了他的认知,让他愈发确信天外有天,确信这个世界之外,尚有更多天地等着他去探索。 既然他把人生看作幻梦,积极等待梦醒的一刻,那么在梦里做缺德事,全无必要背负道德压力。忠良正直和阴险毒辣,也没什么区别。苏夜若想诱发他的羞愧之心,动摇他的意志,只会白费心机。她也了解这一类型的人,绝不肯浪费时间谴责他,而是把仙门当作诱饵,使他犹豫不决,不断想起凶吉难料的渺茫前途。 果不其然,孙恩蓦地长叹一声,居然又一次露出微笑,笑容中诡异之气已然大减,看上去比较正常。但是,他现在只有一个头浮在水面上,道袍随河水流动飘舞,有点像水草成精。他表情正常与否,实在不是影响别人观感的主要因素。 雨还没停,却下得更小。雨丝变成了潮湿的雾气,在河面上若隐若现,天地间持续泛出白茫茫的颜色,仿佛被这阵浓厚的水雾连在一起。水雾模糊了视线,让声音发沉发闷。远处传来的诸般声响,比实际距离更显遥远。两湖帮与荒人水军的激战还没结束,却跟他们断绝了关系。 他抬眼望向天际,天际压着丝丝卷卷的灰云。他不再提起聂天还,只说:“你已打开仙门,为何不进去?” 这句话无疑是说,他认为她有进入仙门的能力。打开是一回事,进去是另外一回事。从他的角度看,苏夜主动扔掉这个机会,不但可惜,简直不可思议。他不理解她的放弃,正如她不理解他的执着。 苏夜的回答出乎他意料。她轻松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谁说我没进去?爆炸发生的一刻,我马上被扔进那个古怪的空间里。但我实力有限,不足以留在那里,所以只经过了一瞬间,连看都没看清,又重返人世。” 孙恩风平浪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惊骇神色。它持续时间不长,仍诚实反应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得知门后的空间确实存在。他当年拜师学艺时,就想知道这个答案,如今终于能够确认,心中最后一点怀疑也已消失,反而升起了些许患得患失。 他急切地问:“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苏夜不假思索,笑道:“你把你自己想象成一袋大米。这袋米没有重量,可以完全静止地飘浮着,也可以随心所欲,向上下前后左右各个方向移动。然后……那是个广袤到摸不着边际的地方。你能感应到这一点,却不清楚该怎么做。当你开始思索,怀疑这到底是起始还是终结的时候,忽然间又脚踏实地,回到了熟悉的环境。” 孙恩追问道:“你回来了?” 苏夜笑道:“我回来了。” 孙恩悉心倾听之时,全身上下纹丝不动,确实很像一袋大米。他不在意那个空间是否可怕,是否存在危险,只在乎自己会不会重蹈覆辙,进去之后被当场弹回。 苏夜恰于此时,像看透他心思似地,平静地解释道:“不过我的情况较为特殊,不一定适用于所有人。你们的感触,要等进去了才能知道。” 依常理而论,孙恩如此渴求成仙得道,得知有条光明大道后,应当纳头就拜,求她赶紧把仙门打开,让他钻进去才是。但他不是平凡之辈,亦不可能低声下气地请求她。他已忘记了与人合作的滋味,况且他根本不想合作。即使他一反常态,要求她开启仙门,苏夜真元损耗只比他稍轻,未必能够立时做到。到了那时,他又会改变主意。 此外孙恩在南方活跃,对刘裕未必是祸。他一去,天师军的威胁当即减少三分,失去了背后至高无上的支柱,可能导致司马道子、刘牢之、谢琰等人缓过气来,不再优先对付徐道覆,而是一门心思拔除边荒这根眼中钉。 苏夜想了不少事情,孙恩却心无杂念。他注视她明亮的双眼,仿佛陈明心志般,缓缓道:“我仍然认为,现实乃是虚幻,仙门后那片虚无才是真实。” 苏夜笑道:“我无法反驳你,同时你要明白,你面对的将是未知的世界,可能半点都不像你幻想中那样。” 孙恩道:“这至少是一条可行的路。” 苏夜颔首道:“是。” 孙恩永远不会真正了解她的想法。她也承认,在亲眼弄清楚之前,仙门后的“洞天福地”具有无限可能,可以是任何一个地方。这令人兴奋,也令人悚惧。孙恩见识虽高,却受时代囿限,根本想不出她脑子里那些五花八门的画面。譬如说,洞天福地如若具有时空穿梭的能力,把他送去史前时代,与始祖鸟或剑齿虎为伍,他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但大家追求不同,对人生历程的理解也不同。无论他怎么做,都有他本身秉持已久的原因,不可轻易改变。苏夜心里闪现他殴打一只龙王鲸的画面时,他已厉声道:“很好!” 刹那间,他履水如踏平地,从水中平地拔起。拔起时,他衣衫竟不再紧贴身体,也未因真气爆发而鼓胀,而是一如平常,安安静静地裹在他身上。他道袍的静止与内劲的迅猛狂暴,恰好是两个极端。 他是龙卷风的风眼,是引发风暴的源头。苏夜一瞥之下,但见他双手高举,似在呼风唤雨。随着这个动作,她周围凭空出现无数漩涡,空中有,水中也有。 空气在急速旋动,形成一个个类似血滴子的锋利气旋,铺天盖地急涌而来,犹如被他召唤来的武器。江风刮进江水,便带动了水流。水涡速度自然没那么快,劲力却犹有过之。万千风雨汇入颍水,使水波往同一方向旋转,一眨眼、一弹指,就成为让小渔船敬而远之的巨大漩涡。 这是他绝学中的绝学,名叫“黄天无极”。不是面对苏夜,他绝不会用出这一招。 风雨已接近停息,因他出手之故,竟倏然激烈起来,变作一场没头没脑的狂风暴雨。不管是气旋还是水涡,都由他的黄天真气驱动,一碰寻常刀剑,能当场把它们震成碎片。在风浪簇拥下,孙恩身形愈显高大威严,前一秒还泡在水里,下一秒已飞临她头顶,居高临下睥睨着她。 就在这时,苏夜同样冲天而起。她大可瞬间沉入颍水,到河底暂避锋芒,却选择直面黄天无极。在聂天还眼里,她像一条破水而至的黑龙,避无可避,此时在孙恩看来,则是一道黑光裂开河面,扶摇直上。她每一分劲力,均集中在那柄黑刀的刀尖处,挑向沿途的异种真气。 两人的真气如有实质,且都永不衰竭,全看谁功力更胜一筹,或者谁眼光更高明一些。劲气漩涡嘶嘶作响,涌向笔直上升的夜刀。它们像许多无形无色的气泡,想堆叠在刀锋上,销蚀它的力量。但两者接触一瞬间,漩涡就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当空碎裂,变作向四面八方流动的小气流。 黄天无极其实就是黄天真气组成的气场。孙恩不是魔门中人,对气场的理解与操控,却胜过了魔门中任何一位高手。他利用天地威能中的狂暴部分,将其浓缩在相当有限的范围内,既从体能也从精神上摧毁敌人。他散发出那股毁天灭地的压力,并非幻象错觉,而是实打实的恐怖功力。对手一个不小心,便会成为他的手底亡魂。 然而,苏夜居然照葫芦画瓢似的,学着他的模样直冲上空。夜刀每挑破一个气旋,就多出一缕不受控制的黄天真气,不住削弱黄天无极的威力。她身法之快,亦是孙恩平生仅见。两人一个上升,一个下落,转眼来到了面对面的位置上,相距只有一丈左右。 第五百二十九章 孙恩原本全身湿透,这时头发、胡须、衣衫均已恢复正常, 不见半点水珠。他人在半空, 长发被劲风刮得狂拂乱舞, 好像身边突然多出一架吹风机。漫天飞舞的乌黑头发下,才是他那张神色异常严峻的面孔。 黄天无极可以在虚实之间转换自如。气旋远离孙恩, 却时时刻刻连接着他庞大的精神力量,给人以无穷无尽的绝望感觉。练成黄天大法后,他已用不着与敌人硬碰硬。敌人理解不了黄天真气的玄虚, 内劲往往用到了虚处, 发现手头空空荡荡, 一颗心才不停往下沉,直觉大事不妙。 然而, 此时万千变化都是徒劳无功。他一手创造的气场, 被夜刀从下而上刺透。随着刀劲上涌, 气场摇摇欲坠, 产生围绕夜刀转动的趋势,即将不受控制地往外扩散, 化为更大、更剧烈, 威力却远不如前的普通旋风。到了那一刻, 黄天无极便宣告破解, 再也不是天下无敌的绝招。 他看得一清二楚, 知道苏夜冲出江水时,身侧并未带起水花,掀起的狂风亦极其有限, 除了嗤嗤轻响,并无其他惹人注目的表现。这是个坏兆头,代表她内力凝练到了极点,精气神已全部聚集在刀上,以有去无回的气势,毫无畏惧地冲向他。 他的想法一如既往,正确到无可挑剔。他判断苏夜和燕飞不同,难以凭一己之力,主动把阴阳二气彻底分开,所以不会再次施展小三合。果然,他照常施展纯阳之气,肆无忌惮掀起撼天风浪。苏夜却未故技重施,令虚空中现出第二道闪电。 她放弃利用技巧,也像是忘了阴阳气的特质,如同刚刚进入江湖的年轻人,在他面前尽情地猛冲硬打。只不过,她选择展现实力时,场面常常惊心动魄。 孙恩对此处之泰然,并未再吃一惊。苏夜用闪电震慑他,让他动作慢上半拍,已是几十年未有之事。如今,哪怕她忽然生出三头六臂,在他眼里也实属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 他只是目射异光,两眼灼灼地盯着夜刀。两道目光如有实质,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到了与苏夜正面对视之时,愈发凌厉慑人。 空中的气劲漩涡正以指数级衰减。但它们消失的越多,剩余的力量就越强,对夜刀的牵制也越明显。两股真气都在飞速损耗,考验主人的内功修为和回气能力。转眼之间,两人身下巨浪轰然四散,像托起聂天还的水龙般,在水面溅起大堆雪白泡沫。可惜天色依旧昏沉,使泡沫受到影响,透出暗沉沉的灰色,不如正常情况那么抢眼。 水浪一散,黄天无极的寿命也到了尽头。两大宗师的先天罡气混杂着,纠缠着,推挤碰撞着,不分彼此地涌向空旷之处。颍水上蓦地狂风大作,发出犹如世界末日降临的尖啸声,足以淹没别的声响。 幸好附近空无一人,缺少传播谣言的目击者,不然的话,这一战将和“陨石两次击打边荒集”一样,成为一个永恒的传说。 劲风愈演愈烈,孙恩的头发反而向下飘散,垂回脑后一动不动,形成一幕诡异的画面。他整个人继续下落,眼看就要触及水面。就在这时,他双掌陡然收回胸前,掌心相对,仿佛在衡量一根柱子的宽度。 这不是个富有攻击性的姿势,但他刚摆出来,便有一股更凝聚、更可怕的罡气潮涌而出,前尖后宽,直挺挺刺向前方。 气锥一边急速成形,一边用更快的速度向前推进,像是有生命的怪物。它形状奇特,杀伤力也极像怪物,超越了常人的理解范畴,一旦被它击中,会有粉身碎骨之虞。 气劲转瞬即至,那短短一丈距离简直毫无用处,仅够容纳这道气锥。然而,锥尖闪电般击中的东西,不是苏夜,而是漆黑发亮的刀尖。 苏夜判断出气锥的厉害,索性以逸待劳,同样收回了夜刀,以及刀上附着的先天真气。真气回缩一瞬,利用气锥出现的短暂时间,迅速运行一整个周天,重新急吐而出,集于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个点,不怀好意地等候对手。 刹那间,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骇人爆响。下方水面剧烈凹陷,形状如一口大锅,边缘全是往外波动的巨浪。那一点的空气被瞬间抽空,周围温度飞快上升,散发出难以忍受的灼热。好在灼热只是灼热,并无闪电那种撕裂虚空的威力。 爆响同时,两个身影一起剧震,不由自主地往后翻腾,凌空连翻几个跟头,才双双跌回河水。 这一次,情况狼狈的多。两人真元终于消耗殆尽,有了全身乏力的感觉。因此,他们无法御气调整姿势,跌得并不美妙,活像两块石头被人摔进水里,发出哗啦水响。 水响未绝,丝丝缕缕的血色已四处蔓延。孙恩不顾身份,入水之际吐了一口血,浮上水面时又吐了一口,脸色青中泛白。苏夜上浮的速度较快,正在他对面深吸气,深吐气,胸口起伏不定,每口气都十分浊重,显然也不怎么好受。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对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从彼此神情中读出了无数信息。 刚才这一击,两人均全力以赴,尽了最大能力,结果是孙恩输了。他输的不算狼狈,仅是一步之差,但输了就是输了,不应寻找借口。苏夜虽然容色惨淡,却没当场喷血,足以见得内伤不够沉重,仍有再战之力。如果这场决战继续进行下去,他们之间的差距将逐渐拉远,最终必然是一伤的结局,而且活着的那人不会是他孙恩。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注定抢不到洞天三佩,亦不必再刻意忽视心中的失望。他和不久前的江凌虚、更不久前的尼惠晖一样,体会到与仙缘擦身而过的失落。 另外,他还会因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推测而困扰。万一苏夜帮忙成瘾,被他启发了灵感,打算于月黑风高夜,刺杀身为天师军主帅的徐道覆,他们又该怎样应对呢? 天下第一的位置并不好坐,却也拥有数不清的优势。一朝失去,麻烦就如影随形。他绝非追名逐利之辈,但十分了解名利的好处和坏处。现在他心潮起伏,各种念头纷沓而至,想的真是无比深远。表面上,他仍是那个孙恩,却少了点夺天地之造化的“巨人”感,变的比较平和。 他说出的话竟也很像尼惠晖,“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苏夜明白他内心是何等百转千回,复杂难言,见他维持着气度泱泱的模样,满脸镇定自若,倒也佩服他的定力,笑了笑道:“无论如何,你都没到真正绝望的地步。” 她言下若有所指,孙恩当然一听就懂。此刻尘埃落定,他无意和她多说,苦笑一声道:“相信你我仍有再见的机会,后会有期!” 苏夜笑道:“是吗?也许是后会无期。” 话音未落,孙恩决心已定,转身面对江岸。哪怕身负内伤,他依然视江水如平地,潇洒地纵跃而起,几个起落,水鸟般掠过江面,攀上岸边耸立的石壁。然后,他身影闪了一闪,转眼拔起到石崖顶端,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苏夜遥望着他的背影,居然稍稍同情起了他。可惜同情心倏起倏灭,逝去得比水泡还快。她忽地向后一仰,平躺于水面,顺着江流往下游漂去,须臾间已和他南辕北辙。 这场决战举足轻重,却举重若轻地结束。没多少人事先知情,也就没多少人收到第一手消息。但是,如此惊人的消息总会散播开来,尤其燕飞等人没必要为孙恩保守秘密。不用多久,南北重要人物均会得悉孙恩落败,均会大吃一惊,赶紧打听击败他的人。 苏夜即将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即将以孙恩为垫脚石,名字响彻中原与塞外。讽刺的是,她本人关注的问题却少之又少,且和这个世界全然无关。大多数人以为她会意气风发,可事实上,决战结束后不久,她就有点不大高兴,很想找人讨要自己应得的薪水。 孙恩急于返回天师军老巢,她急于给旅程画上句号。她一到安全地点,自然尽快进入玉佩空间,查看任务完成情况。此前,青铜门显示出的文字相当简单,未曾提到击败目标的奖励。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奖励会在任务结束后结算,绝不至于令她失望。 但那扇门冷酷无情地告诉她,这次任务并不奖励轮回点,只给了她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指的是,她能够免费兑换石台显示的任何一套武学典籍。 乍一看,机会价值极高,类似于进酒楼随便点菜,让人喜笑颜开,但她根本不需要什么典籍。倘若她愿意,完全可以动手写个三套五套,赠给别人修习。把宝典给她,相当于把上好的酒席送给朱月明,是极大的浪费之举。 第五百三十章 “……所以说我本来很失望,但现在, 我明白了。”苏夜说。 她说话之时, 伸手把洞天三佩解了下来, 递到燕飞手里。三块玉佩雪白莹润,散发着与平时迥异的微弱热量, 表示它们正在感应燕飞的阴阳气。其中,心佩有个小孔,让细绳得以从中穿过。剩下两块并未合在一起, 未能形成孔洞, 只用红丝线在中间部分密密缠了一段。朱红与雪白相互衬托, 更加引人注目。 它们落入燕飞掌心时,丝线忽地绷开, 往两边掉落, 堆在他手掌上。苏夜觉得丝线碍事, 于是潜运内功, 崩断了它们,让玉佩恢复旧观。 只要三佩在旁, 就无人注意丝线。在场拢共三双眼睛, 齐刷刷地盯向同一个位置, 眼神却不尽相同。 苏夜所说的失望, 和龙纹玉佩或洞天三佩均无关系, 而是指孙恩断然离去,放弃追逐洞天佩的举动。她替燕飞可惜,心想孙恩执拗不通, 真是命该如此。但决战过后,她揣摩他的心思,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了背后原因。 孙恩绝不会真正放弃。他之所以心如铁石,除了认定仙缘只能由一人独享之外,也是因为还有一条出路——吸走燕飞尚未与阳气合运的阴气,补足黄天真气的不足之处。 如果他成功得手,他将突破眼下唯一一道瓶颈,极可能自此凌驾于苏夜之上,解决现存的一切问题。有朝一日,他证明这条路也是死路时,方到真正绝望的时刻。 她想起他还能这么干,顿时豁然开朗,注视燕飞时的神情也莫测高深起来。谁能想到,燕飞本人是关联仙门的宝库,也有被人打主意的价值。 此时燕飞正式拿回三佩,重新担当起保护它们的责任。他并非藏私之人,感受了一下玉佩发热的异象,便转手交给盘坐在他对面的向雨田,随口道:“这就是说,玉佩在不在我手上,孙恩都会来找我?” 苏夜笑道:“是这样。你对他的吸引力无与伦比,是他开启仙门的前提。” 燕飞心事重重,居然不甚在意孙恩,皱眉问道:“孙恩的事暂且不论。以你对魔门中人的了解,他们还会做出什么大事吗?” 苏夜忙完手中琐事,找他聚头的时候,他已听说魔门之名。揭破魔门隐秘的人并非向雨田,而是安玉晴。 荒人水军与两湖战船缠斗同时,魔门派出三名德高望重的元老,亲赴战场刺杀刘裕。但刺杀刘裕是假,诱出燕飞才是真。倘若燕飞死于非命,刘裕失去最好的朋友和最可靠的保护人,根本无法与魔门众多高手抗衡。 三位元老名叫屈星甫、卫娥、哈远公,在魔门地位非凡,行踪更是诡秘至极。他们武功极高,自信心亦极为强烈,认为三人联手出击,燕飞定会呜呼哀哉。不幸的是,燕飞刚刚悟出仙门剑诀,尚无机会用于实战。他处在强大的压力下,被迫把他们当成试剑对象,不仅没当场战死,还一举击杀所有对手。 那时安玉晴受他所托,和宋悲风一起,留在刘裕身边。她听他描述三人奇特邪异的武功,当即心下了然,便把魔门的来历告诉了他。向雨田见燕飞已知不少内情,遂破罐子破摔,也说出师父墨夷明的事迹。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燕飞从他们的言谈中收集蛛丝马迹,与亡母往事一一印合,发觉墨夷明十有八九是他的生父,逃到大漠,隐居秘族领地之后,曾利用秘人的狂欢节,和他见过一面。 他心里已是波澜万丈,五味杂陈,不知该对魔门抱以何种态度,震惊之余,又霍然明悟,发现万俟明瑶的用意何等恶毒。她是秘族族主,深知墨夷明的出身,以及燕飞和墨夷明的关系,却要向雨田前来杀死燕飞。等向雨田得手,去拿下卷秘籍时,她必会揭破燕飞的身份,令他悔恨不迭,留下心障,终生不能练成道心种魔大法。 种种因素作用之下,燕飞肩头担子竟比大战之前还重。连聂天还的死讯,也不能使他兴高采烈。他忙着问起魔门,乃是所来有因,担心他们继续伤害刘裕。 向雨田名义上隶属魔门,却一脸事不关己,正试图将天地双佩合为一体,看它们是否像传言中那样,能够自动呼唤心佩。苏夜看了看他,也佩服他说不管就不管的决心,微笑道:“我不了解魔门圣君,亦没机会和他打交道。不过,若我是他,发觉每个人选都变成了一具尸体,连带自己人都损兵折将,肯定慨叹时不我待,干脆隐退山林吧。”燕飞叹道:“我也希望他们能尽快收手,却直觉没这么简单。对了,任青媞正在刘牢之那里。” 苏夜笑道:“任青媞只是妖女,不是魔门妖女……她居然抛弃了刘裕,看中刘牢之?唉,单看她寻找后台的眼光,她对你们可没有多少威胁。” 燕飞苦笑道:“这怎么能怪她?在大多数人眼里,刘裕是无法和刘牢之相比的。幸好逍遥教的人马所剩无几,随她去吧。” 苏夜略一点头,正色道:“孙恩仍是你最大的危机。你若过不了他那一关,任何雄心壮志都会化为泡影。他虽输给我一次,却不会因为我,一并不敢招惹你。他要么夺走你的阴气水毒,令你因阳气反噬而身受重伤,要么见势不妙,索性杀了你,以免后患无穷。相比之下,你和向雨田之间的麻烦,终究是可以商量的。” 向雨田听他提起自己名字,终于插嘴问道:“你十年后肯定会回来?” 苏夜笑道:“我不愿意回来,也得把江大小姐送回来。怎么,你想和我订个十年之约?” 向雨田摇了摇头,难得地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诚恳道:“十年之后,我可能身在天涯海角,尽情饱览天下风光,谁知道能不能回到中原。若无大事,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其实不见也好,我一直有种预感,见到你肯定没好事。” 他和燕飞性格又有不同。燕飞打算救回纪千千,帮刘裕完成一统南方的志向,然后返回边荒,从此不问世事,悉心研究如何带同伴进入仙门。向雨田无意借他东风,只想一边修炼魔种,由魔入道,一边游历四海,直到厌倦人世的那一天,再考虑破碎虚空之事。 他还当面宣称,道心种魔大法弊多利少,遗祸无穷,极易引发动乱和野心,与其祸害人才,不如数十年后随便收几个心术不正的徒弟,敷衍着延续师门道统,也算不负墨夷明的恩情。 由此看来,他一口气活到隋末乱世,失踪前留下尤鸟倦等不肖传人,居然是年轻时已决定了的计划。这时候,他再一次反常理而行,无意与她重聚,令她相当意外。她想了想,又觉得正是他的作风,遂道:“随你吧,反正你能活很久,也许中途会改变心意。” 他们三人共聚一室,本质是临行辞别,离玉佩给的最后期限已经很近。苏夜要说的话全部说完,正在计算剩余时间,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 没过多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江文清走进房间,像打量即将成熟的西瓜似地,很认真地向三人各看一眼,淡淡道:“该走了吧。” 她出门在外,总是一身男装,这次也不例外,而且带上了短匕和小盾牌,还背着一个包袱,显然为出远门做足了准备。 人人均知,她心情十分复杂,直追眼前的燕飞。燕飞尚在努力解决问题,她的情况已成定局。因此,她这种忽喜忽忧的态度仍会持续很久。 最近三天当中,她将大江帮完全托付给刘裕,请他帮忙照应。等她回来,不知这个历经风雨的帮派会变成什么样子。所幸她信任他的能力,清楚他的为人,相信他能代为完成她振兴大江帮的心愿,虽说不舍,却不至于发自内心地担忧。 说到底,江海流的仇已经报了。两名地位、身份、武功不一般的大敌,陆续成为明日黄花。她对亡父和大江帮帮众,都有了相当充分的交待。尤其聂天还之死有孙恩牵涉在内,过程堪称惊心动魄。她想也能想出苏夜的不容易,心底已十分满足。 临行在即,她时间卡得很准,与最终期限相差至多数分钟。燕飞和她交情不浅,起身打招呼,并祝她一路顺风。他几乎不可能再见江文清,如同苏夜很难再次见到向雨田。江文清返回这个世界的时候,恐怕他早已穿过仙门,去了洞天福地。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令人想起边荒陷落之时,“宋孟齐”迫于无奈,瞬间从敌人变成朋友的事情,气氛亦转为凝重感伤。 苏夜微微一笑,不去打扰他们,静等他们攀谈几句,方道:“还是以前说的那样。我先回去,片刻后你会突然消失,再突然出现。这是个有点奇怪却很安全的旅程,你们无需担心。” 第五百三十一章 “如今,没人知道苏梦枕的情况。京城里传言纷纷, 都说他只剩一年寿命。替他诊病的御医亦愁容满面, 显然他受伤太重, 难以痊愈。他一死,金风细雨楼便会由王小石继承。王小石虽是个好孩子, 心却太软了。他执掌苏梦枕的基业,不见得能重现苏梦枕的风光。” “……雷损呢?” “雷损和苏梦枕差不多,同样深居简出, 极少发号施令。而且他一改过往做派, 现身人前时, 每每温言激励下属,意在留住心志不坚之人, 挽回遇仙楼那一夜后的损失。他的首要任务也是尽快疗伤, 所以将堂中大权下放给狄飞惊。但我认为, 他并不真正信任狄飞惊。他爱女雷纯进京两个月了, 据说已掌握六分半堂至少一半权力。唉,我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 却十分不赞成。” “怎么?” “雷姑娘涉世未深, 不明白江湖凶险, 为了老父, 一头扎进波云诡谲的京城, 难免要吃大亏。更令人担心的是,她甚至不懂武功,是一位温婉娴静的千金小姐, 聪明归聪明,又怎是五湖龙王的对手呢?我看啊,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是同病相怜,都不复往日之勇了。” “唉……柔儿还是不肯回来吗?” “她不肯。不过天衣叫她一起走的时候,她似乎颇为意动,说让她想想看,说不定等到年底,就回洛阳探我和她娘。” “她肯听话就好。当日她突然下山,我还以为她急着回家,谁知竟是去京城找梦枕。梦枕一向野心大,志气高,怕就怕一个不小心,连累了柔儿。” “唉,苏梦枕做事自有分寸,怎会连累柔儿?可你那个二徒弟啊,说翻脸就翻脸,动手时连小师妹都不认了,自始至终,看都没看柔儿一眼,把她吓的魂不守舍。若非她受了大惊吓,也不会松口说想回来。” “毕竟夜儿从未见过柔儿。同门间的因缘固然深重,却无法凭空缔结。” “说的也是。对了,大约三个月前,元十三限与五湖龙王当街交手,居然大败亏输,遭她生擒回十二连环坞。” “……什么?元十三限?夜儿竟击败了元十三限?你不是说她之前受了伤,怎会是元十三限的对手?” “你问我,我能去问谁?普天之下,恐怕仅有她本人能回答你这个问题。我本来还想打听打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养出杀性这样大,手段这样毒辣的徒儿?” “夜儿这孩子,这孩子啊,从小时候起便神秘兮兮,心里藏着不少秘密。可是,她和梦枕关系一向很好,两人总粘在一块儿。她曾向我亲口承认,说她仰慕大师兄,也想做大师兄那样的人。你忽然告诉我,她竟是江南的五湖龙王,还狠心伤害梦枕,我又能怎么说呢?元十三限仍在夜儿那里?” “对。唉,不在她那里,又能在谁那里?当今江湖上,有几个人敢找她要人?诸葛小花亲自登门拜访,也无功而返。他尚且如此,其他人还用试吗?只会碰一鼻子灰罢了!此外……” “……她又做了什么?” “她不满于我和雷损的朋友关系,要天衣给我送个口讯,说她在京城恭候我,盼望我带着弟子门人,倾巢而出帮助六分半堂。战书送到我手里,我却不知该不该回答。” “竟有此事?你不必把这话当真,大可一笑置之。她是我收养上山,看着长大的孩子,纵然心性变了,也不会倒行逆施。” “唉,你这师父的身份摆在那里,自然用不着担心。其实她念着师门旧情,才肯放苏梦枕一马。要不然,早在遇仙楼当晚,苏梦枕已无法活着走出那扇大门。以前我一直以为,苏梦枕才是你徒弟当中,野心最大、杀性最足的那个,想不到她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都想不到,何况你呢。” “我老是老了,却还没老糊涂。五湖龙王素来言出如山,不打诳语。她为了十二连环坞的霸主地位,不惜重创苏梦枕,难道会对我手下留情吗?幸好她做人总算有些原则,不屑和蔡京等人同流合污,使武林免去一场血雨腥风。” “她自幼如此,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你说的也是。你既不肯无视她的话,现在又有什么打算?” “战书里尽是警告之意,显见她已经十分恼怒。你放心吧。我可不会因一时之气,当真轻率离开洛阳,去汴梁讨回什么脸面。就连天衣有缝,我也不肯再让他去保护柔儿。反正,只要柔儿不惹事、不轻举妄动,龙王没必要为难她。从此以后,我摇身一变,变成佛门三猿,不看、不闻、不问就是了。” 温晚向红袖神尼抱怨一场,以他静观其变,装作不知道苏夜的口信为结局。此事看起来有窝囊之嫌,却是唯一的选择。 神尼一生收入门的若干小寒山弟子,论名声、武功、才干,从来以大师兄苏梦枕为首。但三个多月前,榜首忽然换了人,被师妹后来居上,既令人暗自心惊,又使小寒山幼儿园声名大振。 她生平两名最得意的传人,一个是风雨楼之主,一个是五湖龙王,辉煌至无人可比的地步。可惜她无意再收徒儿,不然的话,不知有多少人想攀扯和她的交情,使自己的儿女得传小寒山绝学。 到这种时候,大家就忘了刀法稀松平常的温柔,忘了她也师出同门。不过,每个人都可以忘,关心她安危的人绝不会忘。 温晚人在洛阳,却随时注意着京城动向。苏夜连败苏梦枕、雷损、元十三限三大高手后,声势无人能比,直追当年的关七。她因故离开三个月,绝大多数人不明就里,仍对她心生惧意,不敢招惹十二连环坞,生怕她像长驱直入破板门那样,也到自家地盘上耀武扬威。 有她坐镇,京师武林一反常态,进入罕见的死寂局面,鲜少有人舞刀弄枪,均规规矩矩地耕织、渔猎、走镖、做生意,拒绝做出头鸟。 无论黑白两道人士,还是朝廷命官,都在心里悄悄琢磨打算,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打量彼此,猜测是谁不知死活,率先冲出去和龙王作对。京中气氛松懈之余,掺杂着三分惶惶,三分紧绷,呈现出风雨欲来的阴沉势头。 人心如是,天气亦助纣为虐。八月一过,京城飞快凉爽起来。暑气尚未褪尽,就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进入秋高气爽时节。这场雨下完了,没过多久,就在苏夜返回现实世界的前一天,第二场暴雨轰然降临,泼泼洒洒,持续了整整一夜,天明时方意犹未尽地告退。雨停过后,空气中寒意已很明显,促使行人换上秋冬季节的厚衣。 杨无邪走进象牙塔前,深吸一口长气,只觉胸臆中全是寒凉怡人的感觉,不由心神舒畅。但他神色相当严肃,跟随苏梦枕拾级而上的时候,眉头始终微微皱起,似乎心事重重。 他确实有心事,心事也确实很沉重。 在金风细雨楼里,他了解的内情之多,仅次于苏梦枕。他不清楚苏夜去了什么地方,却知道她会在今日某个时辰,准时“出现”在苏梦枕的书房。 十二连环坞与金风细雨楼暗通款曲,一边假装敌对,一边暗送秋波。诸般诡秘行动,也起码有一半是通过他执行。多年以来,苏梦枕信任他,愿意把最重要的秘密告诉他。这份信任亦换来了苏夜的同等对待,使她不介意向他透露内情。 按常理而言,苏梦枕不可能让他在这个时候,前往书房会见苏夜,可他刚刚收到一封暗讯。 元十三限躺在十二连环坞的京城总舵,接受毒手药王的诊治,好吃好喝调养了三个月,状况一日好似一日,已从走火入魔变为神完气足。时至今日,他仿佛躺的厌烦了,忽地蠢蠢欲动,摆出即将找事的模样,要求五湖龙王立即去见他,否则后果自负。 程灵素用药物控制他的行动,却不知为何,药效退去的速度出奇的快,愈发刺激了他,增长他狂傲的气焰。她眼见情况不妙,怕苏夜在金风细雨楼逗留太长时间,致使元十三限暴跳如雷时,总舵中无人能制,才以神鹰送来消息。 杨无邪看过白楼每一份资料,明白元十三限何等厉害,是以也替她们忧虑。好在苏夜即将返回,大大减轻了他的担忧之情。这一路上,他默然跟在后面,从苏夜想到方应看,从元十三限想到程灵素,思绪纷涌之时,一抬头,正好看见苏梦枕推开书房大门。 他已准备跟进去,却倏然停步。他停步,是因为苏梦枕停了一停。名动天下的苏公子,竟然在门前稍稍停顿,像是大吃一惊似的,犹豫片刻,方缓步进门。 杨无邪心中好生奇怪。但是,就在他疑惑地走进书房,看清房中人的同时,他瞬间领会了苏梦枕的犹疑。 第五百三十二章 书房十分宽敞,收拾的干干净净, 只有桌椅柜子, 绝无冗余摆设。任何人打开这扇门, 均能将房中情景一览无遗。 苏夜站在书桌前方,冲他们嫣然微笑, 眼神灵动深邃,还有一丝因疑惑而生的顽皮之意,似乎想不出杨无邪在场的理由。她用这双眼睛看着人时, 仿佛能一眼看进他们心底, 看穿他们隐藏最深的秘密。 每个人经历不同, 感触也不尽相同。以杨无邪为例,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阴暗往事, 就无需回避她无处不在的眼波, 大可放下心来, 尽情惊叹她那令人迷醉的美丽。 如果这地方只有苏夜一人, 也许他真会这么做,可事实恰好相反。苏夜回是回来了, 身畔却多出一个陌生人。书桌后面, 苏梦枕那张闻名遐迩的怪椅子旁边, 竟赫然站着个年轻公子。 这人身形挺拔修长, 五官轮廓分明, 一对长眉直飞入鬓,论容貌俊美过人,论气质近乎邪异, 堪与方应看相比,只是少了一分金玉满堂的贵气,多出一分狂野叛逆的江湖气息。他的两道目光亦十分明亮,透着发自内心的好奇,打量苏、杨两人的时候,既像矜持又像警惕,让人看不透他的来历。 单看外表,他和苏夜极为相配,一个是俊俏郎君,一个是窈窕淑女,活脱脱一对从画中走出的神仙眷侣。他们静立不动,神色迥异,却散发出独特的风姿气度,如同两块美玉、两枚明珠,足以使四壁生辉。 杨无邪慢慢走进书房,始终犹豫不决,不知该向对方摆出何种态度,应该笑脸相迎呢,还是等苏梦枕开口。这一瞬间,他简直思绪如潮,想了许多许多事情。 在男女之情方面,他经验实在有限,按道理不该妄下断言。他只是凭直觉认为,苏夜当着苏梦枕的面,随意带个俊美公子回来,纵有千般理由,也给人以不妥当、不合适的古怪感觉。但他马上想起,苏夜从不在意温柔、雷媚等人,问都不问她们与苏梦枕关系是否亲密,又觉得心里生出的这点“不妥当”,大有心胸狭窄之嫌。 他情不自禁,扭头去看苏梦枕,也不知道想看到什么场面。苏梦枕神情平静如昔,不肯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回应他的探询,像是事不关己,完全不在意苏夜的同伴是谁。然而有时候,平静代表的不是风平浪静,而是暗潮汹涌。 正当他疑云丛生之时,苏夜稍稍偏过头,斜睨了他一眼,同时笑道:“大师兄,你好。大师兄的宝贝总管,你也好。” 话音未落,杨无邪登时哭笑不得,心知苏夜还是那个苏夜,多少放下心来。 苏夜进入玉佩空间后,照旧四处溜达,等待结算时间。可这一次,她有了重大发现。时间一到,除了那扇巨门,以及她进过的门之外,所有青铜门都开始发亮,闪烁微光,将甬道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之中。 也就是说,她去过的世界仍有十年限制,没去过的则全部开放,可以随便进入。另外石台也产生了变化,提供更多选项。从今往后,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有足够的轮回点,便可以兑换一块复制品玉佩,带人一起前往她选中的世界。 这些改变进一步证实了她的猜测。那就是,她离所谓的洞天福地仅有一步之遥。以后巨门打开的一刻,就是她探索更高层次空间的时候。 她不是孙恩,不像他那样急不可耐,但同样很高兴,急着找苏梦枕分享这个好消息。结果她迈出玉佩,发觉书房里空无一人,顿时大感意外。 江文清平安现身后,她才听到塔底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听出苏梦枕和杨无邪一前一后,步履匆匆登上玉塔,好像颇为急切。 苏梦枕因江文清而意外,她却奇怪杨无邪为何要来当电灯泡。这阵迷惑持续了几秒钟,便倏然消失。她想,一定是十二连环坞出了事,大事,所以他们两人才匆忙而至,不敢把她留在金风细雨楼。 她打眼一扫,把杨无邪的表情尽收眼底,亦猜出背后原因。于是她问好之后,忍不住嗤地一笑,方正色道:“怎么了?有啥麻烦吗?” 苏梦枕不动声色,看了看江文清,目光闪动一瞬,淡然道:“是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的毛病既出在颠倒错乱了的功法,也出在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内心,既是练功期间留下的隐患,也是由性格决定的命运。苏夜早就明白内里玄机,认为他一旦想通,壅塞了的气脉至少能打通一半,却没想到这么快。 她听见他的名字,微觉吃惊,诧异道:“居然是他?他伤好了吗?能下地,能走动,能跟人动手了吗?” 苏梦枕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形势不妙。不然,毒手药王不会急着找你。” 苏夜问道:“你刚刚收到的信?” 苏梦枕道:“不错。她们要你别耽搁,因为你京城分舵里,大约无人是元十三限的对手。双方一旦交手,必有死伤。” 他不需要疾言厉色,就能让人察觉事情何等严重。尤其他语气当中,流露出一股催促她的意味,愈发证明情况不寻常。苏夜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笑道:“好,我马上回去。对了,这位是我的新总管,江文清江大小姐……” 此时杨无邪的惊讶之情,竟比得上刚才听说元十三限活蹦乱跳。苏夜还在介绍对方,他已失声叫道:“什么?” 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写尽了他的复杂心情。他方才努力装作浑若无事,至此全成了无用功。这下子,别说苏夜,连苏梦枕都笑了。那是他不常看到,却希望多看几次的笑容,如同春风拂过大地,融化了平时的坚硬与冰冷。他忽然意识到,苏梦枕的心思和他一样,并没外表那么平静。 这对师兄妹之间,难说谁的定力更好,但面对彼此的事情时,均会多少失去一些平常心。 苏夜一时想不开,不计后果做出的那些破事,已在武林历史上写下了重重一笔。俗话说物似主人形,师妹如此,师兄自然不用多说了。在这方面,苏梦枕并不比苏夜更争气。他也会担心,也会意外,却不肯表现出来。直到苏夜亲口说出“江大小姐”,才算解决了他乍起的心结。 江文清不明就里,只觉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变的更轻松写意。她略一犹豫,欣然道:“不错,文清只是喜欢作男装打扮,绝非存心让诸位困惑。” 她并未刻意伪装嗓音,一听就知是女子的口音。她口称“诸位”,眼睛却盯着杨无邪,显然发觉他是最惊讶的那一位。事已至此,杨无邪亦无话可说,只好苦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轻功不如我,如今我顾不上带她下山,”苏夜继续说道,“你先替我招待她。” 苏梦枕道:“好。”苏夜想了想,又说:“我有很多话想说,等解决了元十三限,再回来看你。你不必担心,他已是我的手下败将,这次最多重蹈覆辙,想反败为胜,等下辈子再说吧。” 苏梦枕微微一笑,笑道:“好。不过,元十三限若自行悟通山字经……” 苏夜淡然道:“如果他有这本事,我只好自认倒霉,但我觉得他没有。好啦,我要走了。我离开之前……不,我上次离开之后,京城里有否发生大事?有没有我需要知道的东西?” 第五百三十三章 在大部分人眼中,元十三限是个蛮不讲理的老人。不过, 世上其实不存在真正蛮不讲理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包括那些疯癫的、失常的、头脑不清楚的。外人看着可能目瞪口呆, 他们本人脑子里的逻辑却顺顺当当。 当一套道理与另一套道理无法契合,便会产生矛盾。譬如说, 雷损和苏梦枕。再譬如说,元十三限与五湖龙王。 元十三限打算杀死五湖龙王,不幸当街落败, 被她拖走后, 不仅没死, 还好吃好喝地养了许久的伤。常人遇上这种情况,多半只会庆幸感激, 绝不会恩将仇报, 跳起来大打出手。 但元十三限不但这么做了, 还一样理直气壮, 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五湖龙王亲口答应,会给他三鞭道人的下落, 让他亲自去问清楚, 将删改《山字经》的幕后主使揪出来。谁知言犹在耳, 她竟突然消失, 一连三个月未曾在他面前出现。 他又恼怒, 又疑惑,怀疑她故意捉弄他,惹他心急。要不然, 就是她赶着去找三鞭道人,威逼利诱双管齐下,让他说出预先准备好的答案。她多消失一天,他的疑心便加深一层,最后一发不可收拾,恨不得暴跳起身,抢在她头里找人。 这三个月里,他过得并不舒心。他每天躺在床上,吃专门供给病人的饭食,嘴里几乎淡出鸟来。更有甚者,程灵素给他什么药,他就得吃什么药。她用奇特的金针刺入他穴道,尝试替他打通经脉,他也只能乖乖忍受。 最特别的是,这里仿佛是另外一个江湖。没人怕他,没人敬他,没人对他另眼相看。他只是十二连环坞的阶下囚,再无其他身份。程英等人心情好,就来陪他说说话。有时他脾气上来了,言语蛮横无礼,或者甩出一批歪理邪说,她们也不计较,笑一笑起身就走,从不把他放在心上。 总之,她们如何对待他,全由五湖龙王一人的态度决定。 如此一来,他体会到自己也可以“不重要”,恼怒之余,想法亦慢慢转变。以前他满门心思,均集中于诸葛神侯,琢磨怎样才能胜过他。这时他人在屋檐下,难免分了心,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三鞭道人那里。现在,他暂且放过了诸葛小花,一心想着叫来苏夜,问她为何还不履行承诺。 可惜他想尽办法,费尽口舌,仍无法令龙王前来见他,只能对着天花板生闷气。他生气生足一个月,居然误打正着,碰巧解开心结。真气以极缓慢的速度退离被阻塞的穴道,不再乱冲乱走。气海亦有归元之象,使他接续气脉,重新控制四肢百骸,脱离身不由己的窘迫处境。 程灵素看在眼里,奇在心里,担心苏夜还没回来,元十三限武功就尽复旧观。此人终日躺在分舵当中,身边没有能够与他匹敌的高手,怎么看怎么值得担心。况且,她既不能杀他,也不想用铁链把他捆在床上,令他产生受辱的感觉,一时间委实进退不得。 她不再为他诊治,尝试各种让他动弹不得的手段,却难以克制山字经、忍辱神功、伤心箭诀合流而成的奇功。后来她尽展所长,总算成功拖延到苏夜返回的日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发觉他目射奇光,脸庞泛起诡异的淡金色,正是内伤痊愈的征兆。 幸好一直以来,她们待他还算客气,没和他结过深仇大恨。否则,程灵素一说他的情况,沈落雁立刻会做主杀死他,以免后患无穷。而元十三限也无意多伤人命,只想逼出五湖龙王。怎奈他武功深不可测,又不认识“手下留情”四个字,仍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由于五湖龙王人在京城,京城分舵已成实际意义上的总舵。它和八爷庄、太师府差不多,均是占地极广的庄园。远看林木森森,楼台相倚,近看玉盆寒浸,巧石盘松,庄重中不失活泼,古朴中不失典雅。院落分布暗合奇门八卦,花木山石亦各有玄妙之处。整个总舵便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让人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兜起圈子来。 然而,此等阵法并无太大用处,只能困一困攻入分舵的寻常好手。像元十三限这种人,一旦凶性大发,必然见谁杀谁。假山挡在路上,他毁掉假山;水潭拦在他和高墙之间,他毁掉水潭;地形碍了他的事,他亦不惜烧尽园林。 他甚至很想知道,他把这地方毁成什么模样,苏夜才会现身。 当然他也想过,如果苏夜恰好回了江南,那么他怎么杀、怎么闹,都无法达成目的,但他并不在乎。他仍不能当她是朋友,他也不需要朋友,只需要她许诺给他的“真相”。他从三鞭道人嘴里得到答案后,才可以谈未来的问题。在此之前,他曾经是她的囚犯。任何虚情假意,都伪饰不了这种屈辱的关系。 无边剑影中,他突然冲天而起,犹如一只腾空飞起的巨鹰,落上不远处的屋顶。剑气嗤嗤作响,满院均是流动不已的灿烂剑芒,却在碰上他袍袖的一刻,像被洪水扑灭的火苗,从他身旁仓促滑开,就此无影无踪。 剑光蓦地熄灭。银白剑芒纷纷流向相反方向,回到射出剑气的四把剑上。公孙大娘的双短剑、程英的落英剑、叶愁红的倚天剑,全部嗡嗡震响,继续化解元十三限传至剑身的惊人内力。 方才剑势连绵不绝,充沛至极,乃是由四剑连接而成,共同抵住了他的全力一拂。四人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但凡有半点犹豫,其中一剑便会因巨力而变弯、折断,瞬间破去联手之势。正因如此,她们武功均不如元十三限,却人人毫发无伤,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仰头望着他。 元十三限也在远望,却望向了另一个方向。这处分舵果真非同小可,守卫看似稀松平常,实际无比森严。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周围房顶竟已布满神情剽悍、面无表情的黑衣人。他曾见过许多次的沈落雁,离他足有三四十丈距离,正像打量某件稀罕物事般,盯着他看个不停。 她见他转头望过来,便问:“你这是何苦来哉?” 元十三限道:“我苦,苦的是你们言而无信,苦的是她利用了山字经的破绽。今天你能交出三鞭道人的下落,我便饶过你们。” 沈落雁讶然道:“听你的说法,你以为你内伤痊愈后,可以打赢龙王了?” 元十三限不去作口舌之争,冷冷一笑,森然问道:“你怎么站的那么远?” 沈落雁明知形势凶险,居然笑靥如花,款款道:“我怕你拿我当人质。” 元十三限愣了愣,旋即冷笑道:“你离我,只有三十七丈五尺五寸,能免去做人质的下场吗?” 沈落雁不以为然,展颜笑道:“你为何不试试呢?这样一来,我们便可确定,这里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落雁说了算。” 元十三限紧盯她不放,神情亦如鹫鸟盯上猎物,口中缓缓道:“我终于明白,五湖龙王确实不在她的巢穴里。她在,你们哪有上前围攻我,和我说话的资格?” 沈落雁扑哧一声娇笑,学着他的口吻道:“她若在,你哪有对付我们,和我们说话的资格?算你聪明吧,竟然看出了这桩事实。如今你要见她,她却不在,你该怎么办呢?” 她武功尚不如程英她们,却屡次挑衅实力远胜自己的敌人,看上去实为不智。但元十三限太清楚了,她和“不智”永远都扯不上关系。她不怕他,一是因为胆识过人,二是因为她目睹苏夜将他生拉硬拽回十二连环坞的情状,不知不觉间,已不可能再把他看作神魔、天人般的存在。 因此,她神色镇定,笑语连珠,就像怕他跑了似的,不停和他攀谈。 苏夜甚至不用在场,就能使他体会到沮丧、失望、挫败等种种辛酸滋味。每一种滋味都是一把钝钝的刀子,令他难以平静。忽然之间,他仰天长笑,狂笑道:“她不在,我便杀人,杀到她在了为止。你若还想要你的小命,就让她滚出来!快点滚出来!” 秋雨过后,秋气飒然,天空却明媚晴朗。元十三限连声大喝,如分舵上空滚过的雷声,当空震响不已。自分舵建成以来,他是第一个敢在这里耀武扬威,逼迫五湖龙王现身的人。 他开口之际,心中并无期望。可他看见沈落雁胸有成竹的模样,又觉得难以解释。最后一个字出口时,从极遥远的地方,蓦地传来一个他做梦都忘不掉的声音。 那声音很悦耳,很好听,也很柔和,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笑意。距离虽然遥远,吐字却异常清晰,如同面对面说话。他都不用看,便知说话之人一定在浅浅微笑。 她说:“来了,来了。你急什么?难道你急着去投胎,一刻都等不得吗?” 第五百三十四章 这是苏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交手前唯一一句话。 这句话的语气十分轻松, 轻松当中, 却隐隐透出严肃之意。每个字都清晰圆润, 掷地有声,让元十三限体会到她的郑重以对。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时, 他忽然看到一片黑光。黑光似是凭空出现,从通往分舵大门外的方向,沿着各处屋顶, 乌云般卷了过来。与这道黑光相比, 黑光上人的“天下一般黑”气功, 活像砚台打翻后泼出的墨汁,根本拿不上台面。 接下来, 要等黑光退去, 第二句话才会姗姗来迟。 苏夜并未忘记三鞭道人。她既不忘, 她的总管自然也不会忘。但此人已经消失多年, 仅在暗处为蔡党作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真要找他, 还得从幕后操纵者身上着手。 蔡府里人多口杂, 有真心崇拜依附蔡京的, 也有心怀鬼胎伺机不轨的。由于苏夜已知道蔡璇的来历、品行、志向, 对她十分信任, 遂命人和她暗通款曲,将打探三鞭行踪的重任,悄悄托付给了她。 蔡璇向来以给蔡京添堵为己任, 犹豫了三五天,便爽快答应下来。可惜现实生活中办事,不像玩游戏那么容易。她若贸贸然打听,必定引起怀疑,只能见机行事,在伺候蔡京之时,想办法转移话题到江湖旧事上,一边打消蔡京的疑心,一边佯装无意问起三鞭道人。 她本人都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其他人更不可能妄下断言。元十三限整天寻思过往经历,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半信半疑,终是毫无用处。 不过,事实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苏夜从一开始起,就没有故意吊他胃口的意思。他卧床休养三个月,又开始把五湖龙王往龌龊里想,纯属习惯使然,是他一生都难以改变的习惯。 除此之外,他初时的震惊失落已消减大半,总觉得自己是吃了错练神功、走火入魔的亏,才会输给一个受伤在先的龙王。如今他体内真气畅通如昔,仿佛已经解决了那些隐患,他难免重新燃起斗志,有意给苏夜一个下马威。 苏夜和他打过的交道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很清楚他的脾性,是以一见他的面,一听他说话,就看破了他的想法。 如果她想拒绝这场莫名其妙的决战,大可停住身形,像安抚关七一样,耐心向他解释。可她早就悟通一个道理——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手段。有些人记吃不记打,元十三限则属于记打不记吃的那一种。 诸葛神侯屡次容让他,希望他回心转意,谁知全都起到了相反效果。而苏夜狠下心肠时,连苏梦枕都追砍不误,岂会容忍区区一个元十三限?她在来的路上,就打定了主意,绝对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元十三限自以为能胜过神侯,其实并不能;自以为能胜过龙王,其实也并不能。他的确是天下有数高手,怎奈他的“对头”和他总是站在同一梯队里。此时,他的箭壶和伤心小箭早被收走,使他本来就不高的胜算,一照面就又减少一半。 他一眼瞥见夜刀来势汹汹,顿时五指收拢,隔空一拳击向刀光,同时作好万全准备。 上一次真气受苏夜影响,逆攻他气海真元,导致他当场瘫痪,动弹不得。像他这等人物,怎会重蹈覆辙?他于飘然起身的一瞬间,便自行逆转大小周天,连续行气三周,始终不见半点异状,可算放下了心,拒绝离开这座牢笼,反倒向龙王部属耀武扬威,意在削弱她的威信与影响力。 不幸的是,他的做法适得其反,再度把自己坑了进去。正因他是当世罕见的人物,才在交手不到十秒钟的时候,意识到苏夜的真正实力。 刀到,人亦到,卷起凌厉绝伦的罡风。元十三限不至于被幻象迷惑,得以辨清刀光中的人影。其余人等都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漆黑光芒。 明明是雨过天晴,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天空却倏然黯淡了。刀光越盛,他们感受到的天地就越昏暗。离他们较近的人,甚至发现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纵使瞪大眼睛,看的双眼都疼了,也难摆脱刀芒对视觉的刺激。 诡异之处在于,尽管视野受限,他们仍看见元十三限笔直挺立,处于动与静的交界。他身边,屋顶青瓦一片一片冲天而起,如同被飓风连根拔起。这些瓦片升空过后,竟无一幸免,纷纷凌空爆成粉末。霎时间狂风大作,漫天都是狂涌乱舞的气流。哪怕只是风中一点石粉瓦末,亦可瞬间击穿人体,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 遭殃的绝不只是屋顶,两人足底,整个房屋都在震动摇晃。地基深藏地底,得以幸免于难,别的部分却没这么好运。转瞬之间,屋顶居然完全粉碎。黑光裹挟着拳风,在三丈左右的范围内盘旋啸叫,犹如真正的风,滞空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下沉,涌入这间注定要被抹平的坚实仓房。 沈落雁面对元十三限,表现的有恃无恐,因为她料定苏夜不会耽搁,会以最快速度赶回来。这时候,她真的回来了,真的找上元十三限,半点都不跟他客气,反而令她花容失色,有种气都喘不过来,不想再看的紧迫感觉。 她生出这念头时,恰好目睹元十三限像座重逾千斤的神像,直直下落,立时消失在失去房梁的四壁之间。他方位生出变化,黑光亦随他沉落,大大减轻了那股阴云密雨似的庞大压力。她心头大石尚未飞走,耳边忽听一声震天巨响。 仓房东边墙壁不堪重负,轰然倒塌。砌墙的砖亦像瓦片,一块块地碎裂成粉。粉末形成烟尘,把房屋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雾中。但是,这阵雾持续了最多一秒钟,立即被罡风驱散。众人眼花缭乱之际,巨响接二连三,惊雷般连续炸开。 响声降临时,剩下三道砖墙随即倒塌。沈落雁一呼一吸间,这间厢房已在她眼前彻底毁去。其干净利落之处,专门翻修房屋的工匠亦望尘莫及。 元十三限仿若神魔的高大身形,在尘雾和刀光中若隐若现。别说他出拳、发掌,哪怕点出一指,都有千钧之力,乃是凡人望尘莫及的。那举重若轻的指法,似乎点在了每个人心里,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后退。 然而,无论他怎么奇招迭出,施展出夺天地之造化的神功,黑光就像他第二层皮肤,全程紧紧粘着他,把他裹在既柔和又澎湃的浪潮之中。 没有言语能够形容这个场面,也极少有人能够领略两人交手期间的精妙之处。这场决战似可持续很久,实际时间却相当之短。 随着墙壁逐一塌落、崩毁,元十三限的动作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缓慢。最后一道墙粉碎时,他气息陡转浊重,眉宇间浮现出不可思议的惊讶神色,好像无法相信他的处境,又无力逃脱一样。 身法从快到慢,动作由急转缓,都发生在十分短暂的时间里。前一刻,旁观者还在徒劳观望,寻找出手帮忙的时机。后一刻,元十三限就像突然老了几十岁,一招一式异常清晰。他的拳仍有把人化为齑粉的威力,却打不到他想要的距离。 就在这时,黑光倏然收回,幻作一条漆黑的游龙,游回苏夜右边袖口。她飞身后退,避开如同刮骨钢刀的拳风,与此同时,慢吞吞地问道:“你以为这一次,会有什么不同吗?” 第五百三十五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 就有谣言。 元十三限万万没想到, 自己又在众目睽睽下, 木偶一样僵立原地,费尽力气才能抬起一只手。他绝对不愿意重蹈覆辙, 现实却无情地捉弄了他。他的噩梦不但回来了,还比上一次更真实。最可恨的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并非秘密。当江湖中人得知他败给龙王两次时, 会怎样非议他呢? 他们不知道他练功出了岔子, 只会说他老了、不行了, 年轻时比不上诸葛神侯,年老时更是追也追不上。他若想看江湖人物捧高踩低, 雷损和苏梦枕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习武之人本应风骨硬挺, 深具侠义精神, 不因权势、地位、身份而改变对待别人的态度。但是, 这只是美好的愿望。许多人都长着一对势利眼,看谁得势, 便去追捧谁, 看谁虎落平阳, 便落井下石。元十三限身为前辈高人, 怎会不清楚这道理。 换句话说, 他“老四大名捕”的名头,“疯豪”的气魄,已在这两战中化为烟云, 无声无息地随风而去。 以后,某个人害怕他时,将会两倍、三倍地害怕五湖龙王。他用肩膀扛起了龙王的声名,把她扛向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除非有朝一日,他能够洗雪落败的耻辱,否则终其一生,他头上都骑着一个年轻、美丽、非常喜欢笑而且笑的非常好看的女子,无时无刻地提醒他,说他这个人没什么了不起。 通常而言,他忍受不了这种境况,可惜不忍也得忍。此战过后,他再度被人用竹竿扎成的软架抬走,一气抬到面色不豫的毒手药王那里。至于五湖龙王,她忽然就消失了,因为她需要先料理一下事务,才能抽空搭理他。 譬如说,她要写信给四大名捕之首无情,控诉他师叔损毁十二连环坞财产的恶行,并寄去索赔账单。这看起来很气人,其实是一项示好的举动。她迂回地告知神侯府,元十三限并未遭受虐待,养伤养的红光满面,还敢跳起来打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再譬如说,她得把江文清接回分舵,安排她去江南面见任盈盈。人才还算易得,精通长江航路、自幼随父亲训练指挥水军的人才却很难得。江南总舵那边,这种人才当然是越多越好。 再再譬如说,她离开前,曾安排计划,驱除京城中亲近蔡党的江湖帮派,此时神完气足地返回,肯定得问问计划执行的情况。计划挺好,情况也挺好。这些帮派如一盘散沙,聚集在蔡京麾下乘凉,作帮凶时派的上用场,一旦变成十二连环坞的目标,就顾此失彼,应对失措,难逃灰溜溜离开的下场。 再再再譬如说,多指头陀亦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席。她看待他,如同看待昔日的白愁飞——暂时还活着,实际上已经死了。但是这个把活人转化为死人的过程,仍由她亲自主导比较保险。 再再再再譬如说,程英交给她一封信,一封来自戚少商的信。戚少商伤心失意,难以接受息红泪另择佳偶,遂在中原大地上四处游荡。他游着游着,赫然得知龙王主动扒掉面具,一夜之间升级为长江南北最可怕的霸主,自然大吃一惊,犹豫着给她寄来书信,流露出进京围观她的意愿。由于他居无定所,她想回信也不能,被迫静待他的下一步消息。 她有诸多事务缠身,遂一口气忙到傍晚,一抬头,发觉天边尽是织锦般的彩霞,不由微微一笑,在霞光未散时,起身去看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总是关注自己,鲜少记着别人的功劳,亦极少在意别人的心情和感想。于是他想当然地认为,全是因为他自行想通,心境转变,壅塞的真气才能慢慢打通,令他恢复如常。他认定了这一解释,遂推断出自己已克服《山字经》颠倒错乱的困难,无需苏夜从旁帮忙。 可是,他忘了程灵素尽心尽力地诊治他,也出了不少力。她一边想方设法将他控制在分舵里,一边怕他当真变成废人,耗费无数精力疏通他的经脉。 如果说他是规划不合理的下水道,程灵素就是清理堵塞部分的维修人员。他以为把堵住的东西清走,等同于以后平安无事,真是大错特错。他身上的隐患始终都在,等他与苏夜级别的高手激战时,再跳出来让他吃个大亏。 “你这么老的人,”苏夜说,“为啥不长记性?” 她仍坐在原来那把椅子上,和元十三限说话。元十三限却不肯回答。他想不出怎么回答,才能不失颜面。事实上,即使他脸皮加厚一倍,同样会觉得无话可说。“这是第二次,有第三次的话,”苏夜又说,“我不再帮你,我直接杀了你。你们自在门下,人人惊才绝艳,绝非平庸之辈。可我都不怕蔡京,岂会害怕得罪你们?” 元十三限仍不说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也会无奈,也会放弃,也会想一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这一刻,他体会到将他灭顶的心灰意冷。 他不想再招惹苏夜了,只想听从她的安排,省心省力地走出下一步。这依然是几乎被他遗忘的陌生感触,使他重新有了新鲜感,且伴随着些微的失落。如果他能够表现出退缩之意,他会的。可他成名后的几十年间,早已不记得如何退缩。他只是面无表情盯着上空,像是失去了说话能力。 苏夜叹了口气,却未再多说,扭过头,盯着那扇厚厚的石门。这两道目光仿佛具有灵性,盯着盯着,石门突然打开,露出程灵素纤瘦的身影。 她无言望了望元十三限,眼底居然颇有怜悯之意,显见同情他的遭遇。元十三限今天这跟头栽得着实不浅,使她们纷纷摇头叹息,不大好意思和他计较,继续往他伤口上撒盐。但她们面对他的时候,终究是无话可说了。 她手里拈着一张普普通通的纸条,一扬手,纸条笔直飞向苏夜。苏夜接住它时,石门又静悄悄关上,而程灵素已姗姗远去。 纸条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写着的内容。纸上墨迹淋漓,文字弯弯曲曲,极为奇怪,像驱邪用的鬼画符,又像无人能破解的天书。世间能破解这种密码的人,全部与苏夜有关。这也是她传讯之时,最常采用的暗记。 她一看这纸条,双眼蓦地异彩涟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开怀微笑,代表她心情极好,也让元十三限狐疑地瞥向她,猜想她为何发笑。 他马上就不用猜了,因为苏夜完全不想卖关子。她不自觉地摇摇头,展开纸条,双手各持一端,像个真正的小姑娘似的,顽皮地向他展示它。 然后,她顶着他如有实质的锐利眼神,笑道:“你看不懂?看不懂也没关系。这张纸上,写的正是三鞭道人的下落。你按图索骥……不对,按纸索骥,便可找到他了。” 话音方落,元十三限眼睛立刻睁大,眼中现出复杂至极的光芒。以苏夜的能力,照样形容不出这种光芒,只能面露微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说实话,若把她换到他的位置上,她的心情肯定也是复杂难言,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如此讽刺。但是,这能怪得了谁呢? 她不再唠叨,顺手把纸条折好,放进袖子里,安然问道:“告诉我,现在你还想去找他吗?” 元十三限终于开口。他只说了一个字,“想。” 第五百三十六章 遇仙楼,方应看的遇仙楼。 一夜之间, 它名声大噪, 已超越了位于是非之地的三合楼。五湖龙王事后送来一箱金银, 作为她当晚大打出手的补偿。方应看毫不客气地笑纳了,用这笔钱重新修缮, 把它修饰的尽善尽美,比以前更富丽典雅。 王小石进门前,仰头怔怔看它, 脸上出现中年人才会有的、历经沧桑的神情。他仍很年轻, 进京的时间也不算长。可他已亲身体会到, 江湖枭雄为争夺龙头老大的地位,可以多么尔虞我诈, 多么不择手段。他的血当然还是热的, 但有时也会冷, 被逼无奈的冷。他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 经历过瞬息万变的危局,已明白不能只凭一腔热血做事, 不然他腔子里的血, 只会白白浪费。 此时, 他没想苏梦枕, 没想苏夜, 想的是白愁飞。事到如今,他依然判断不出哪件事给他的冲击更大,是苏夜重创苏梦枕?还是白愁飞不为人知的恶行?这两个人给他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 让他受到极大的教训,区别仅在,一个被证明是误会,一个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想有想完的时候,叹也有叹完的一天。没过多久,他蓦地长出一口气,然后低头,迈步,堂而皇之走进这座酒楼,向掌柜本人说出暗号。有人过来招呼他,领他登上二楼,为他指出他应该进去的那间房。 房间阔大华丽,飘散着淡淡的香气,陈设亦十分精美。但是,这其实是白费心思,因为无论多么淡雅的幽香,被酒肉之气一冲,也会黯然失色,让人忍不住可惜那些上好的香料。幽雅清淡与觥筹交错,本就是不太搭调的两个词。 房中共坐着三个人,居中者面如冠玉,意态优雅,乍一看,看不出多大年纪;居左者紫色脸膛,留着五绺长须,具有不怒自威的威仪;居右者脸色赤红,外表倒也威武,却总是露出一点蓄意讨好的味道,气质顿时落于下乘。 他们是蔡京,傅宗书和龙八太爷。 三个月前,蔡、傅两人乘坐一辆普通马车,当街拦住王小石,不惜自降身份,寻找和他对话的机会。昨天,仅傅宗书一人故技重施,偷偷找到他,当面告诉他,倘若他有意继续之前的话题,太师会在遇仙楼等他。 蔡京选择遇仙楼做会面地点,目的不问可知。遇仙楼之战乃是京城局势的转折点,亦导致苏梦枕伤重难愈,树大夫愁眉不展。但凡王小石对这位大哥还有点感情,就会被它引发遐思,想起五湖龙王的翻脸无情。他越是不满龙王,就越容易答应蔡京的提议。 这三个人里,地位最高的蔡京微笑不语,打量他时,目光仍然不加掩饰,尽显欣赏之意。傅宗书的脸却紧紧板着,不肯施舍哪怕一个笑容。而龙八……有前两位挡在前头,龙八眼神如何、表情如何,都不会有人关心。 王小石在心底一声长叹,淡然道:“太师,相爷,龙八太爷。” 傅宗书紧绷着脸,从紧抿的唇里吐出一个字,“坐。” 双方一向水火不容,谁都看不上谁,能够和气相处,坐在同一个包间里,全赖苏夜之功。傅宗书曾说,目标既然是苏夜,大家就应该只关心“杀龙大计”,无关的事情一概不理,一概不谈,就算有啥矛盾,也暂时搁置,等大计成功了再说。 “杀龙大计”这名字十分直白,若出自普通人之口,难免会冒犯龙八太爷的虎威。然而,他在蔡京面前出奇恭顺,装作自己并不姓龙,从不以“杀龙”二字为意。 王小石无意多说,屁股一沾座椅,立刻说道:“我答应你们。” 蔡京眉毛倏地扬起,扬出浅浅的弧度,仿佛写在他眉间的意外。龙八转头看他,又去看王小石,像是没听懂这句话。于是只剩傅宗书一人,按捺住满心惊讶,诧异道:“你说什么?” 假如他期待截然不同的答案,将会大失所望。王小石直视蔡京,神色异常平静,缓缓道:“我不愿杀人,不愿和你们合作。” 龙八不必人家吩咐,立刻喝道:“大胆!这就是你对太师说话的态度?” 蔡京却道:“我知道。” 他身后垂下两道帐幔,帐幔里鬼影幢幢,应当是他最为信任的贴身护卫。王小石若有犯上之举,将当场陷入苦战。所幸气氛凝重而平静,王小石也好,蔡京也好,均无骤然发难的意思。 王小石顿了一顿,继续用龙八看不过眼的态度,道:“可我确实希望她死。” 这种话从他这么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实在令人震惊,也实在值得重视。他年纪很轻,辈分也不出奇,但他的话是有分量的。蔡京可以轻蔑任何一名俯首帖耳的官员,却无法轻蔑他。 他不等三人有所反应,马上补了一句,“我想除掉她。” 一时间,房内寂寂无声。金炉御香缭绕徘徊,那股微香清淡平和,在王小石鼻端盘旋不去,如同蔡京忽而收敛、忽而放开的眼底精芒。他耐心等着,等对方的答复。这场等待似乎很长,实际还不到一分钟。他再次想起白愁飞时,蔡京的声音恰如其分响了起来。 蔡京说:“杨无邪。” 王小石道:“哦?” 蔡京说:“我很好奇,杨无邪此人,怎会被放回去?五湖龙王要么杀了他,要么扣着他,为啥把他放回金风细雨楼?” 他紧盯王小石,王小石却无意退缩。两人的眼睛均异常明亮,却代表着南辕北辙的心境。他看见王小石苦笑一下,苦笑里充满了凄凉之情,同时听见他答道:“这就是我答应你们的原因。” 蔡京一愣,失笑道:“你可能要说得详细一点儿。” 王小石不肯笑,沉声道:“她肯交还杨总管,只因大哥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她料定,大哥去后,楼子里再也没有能够和她抗衡的人,才故作大方,让杨总管回来送他一程。” “你们想对付她,就得明白她的心,摸清楚她的脾性,”他说,“她想杀杨无邪,随时都能杀,用不着耍手段。她可以直奔天泉山,当众杀人后扬长而去。把我姓王的算在内,没人是她对手。” 大部分人不愿承认自己无能,但王小石并非其中之一。他像剖析对手一样,把金风细雨楼的惨淡情状娓娓道来,也说出了他对苏夜的真实看法,“你们不可把她当作谨小慎微的年轻姑娘,认为她会步步提防,害怕自己行差踏错。她是关七、燕狂徒、李沉舟一流的人物。当你们觉得她不可一世,狂妄自大的时候,需要记住,她确实拥有不可一世的资格。” 不知为什么,这些简单朴实的话语由他讲来,听起来格外可信,亦格外沉重。他一说苏夜随时可以杀杨无邪,傅宗书脸色更难看,似是在考虑天泉山防护比较森严,还是相府护卫比较可靠。倘若苏夜一时兴起,拿他试刀,他能躲过这场厄运吗? 蔡京定力虽深,听王小石亲口确认苏梦枕的状况,手心竟也微微出了汗。他恰到好处地流露一点同情,叹道:“原来如此。” 王小石苦笑道:“所以我非常担忧,担心我守不住大哥的基业,被迫在未来几年内,将楼子送给害死大哥的人。两权相害取其轻,比起五湖龙王,我更能接受你们。横竖,我们的合作随时能够结束,却可一劳永逸。” 第五百三十七章 他对苏夜的形容如同一根烧红的针,深深扎进蔡京心底不可告人之处, 又疼, 又烫, 又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毫无疑问,在蔡京心里, 苏夜乃是除之而后快的眼中刺,肉中钉。但历数蔡、傅、龙三人,最在意苏夜的是龙八太爷。 是的, 龙八太爷。 龙八并不算认识苏夜, 只和她见过几次面, 打过几次交道。那时他有眼不识泰山,当她是狐假虎威之辈, 依托苏梦枕的威风, 居然连朝廷命官都不放在眼里, 难免十分气恼她, 如今回想起来,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他每记起一件事, 后背寒气就上行一次, 连脊梁骨都凉透了。当初顾惜朝追杀戚少商, 苏夜从中作梗, 他曾考虑亲自出手挡住她, 为蔡京分忧解难。之后他因花府下毒一事,与苏夜正面冲突,幸亏方应看及时解围。近期的一次, 是任劳、任怨奉命押送唐宝牛等人前往刑部大牢,结果途中死于非命,事后他去天泉山找苏梦枕理论,碰了个奇硬无比的钉子。 这几次,他均与死亡擦肩而过。他理应感激方应看和苏梦枕,而非忿忿不平。如果他有和苏夜独自相处的机会,哪怕只有一次,他已经是个死人。 他惊魂乍定之时,先是庆幸,再是后怕,总觉得五湖龙王会把他列为下一个目标,非杀他不可。正因如此,王小石答应合作,其形象顿时变的可爱多了。就连对苏梦枕的担忧,也成了值得同情之事。 他相信王小石所言为真,蔡京也一样。他一时忍不住,重新回忆起任氏兄弟的惨状,恰好听蔡京微笑道:“王少侠,苏公子一旦身死,是大宋江湖难以估计的损失。而风雨楼这重担即将落在你肩头,你感觉如何,我大致想象得到。” 蔡京一直关注京城各大帮派的人事变动,早已注意王小石,欣赏王小石,看重王小石。即便苏夜不存在,他也想拉拢王小石。如今他不惜将事情上升至“大宋江湖”,只为坚固王小石的心思。 何况王小石用言语勾勒出的苏夜形象,与他想象出的那个一模一样。他一听便信了,认为苏夜的确无情无义,骄傲冷酷,等到苏梦枕咽气,会立即强攻金风细雨楼,把这个曾经的第一大帮据为己有。 比之苏梦枕,王小石横看竖看都容易对付得多,虽有才能,却缺乏一飞冲天的欲望。他真心期待苏梦枕死后,王小石率领金风细雨楼,被十二连环坞逼向太师府,使他不费一兵一卒,获得一支强大而组织严密的力量。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不介意预先送出一些好处。 王小石似是感慨不已,苦笑颔首道:“多谢。” 这个谢意并不怎样真诚,可蔡京也不怎样在乎。他沉吟片刻,淡然道:“王少侠,你是聪明人。我有话,大概直说无妨。我听说过你的师承来历。不知你师叔诸葛神侯,能否出面帮忙?” 诸葛先生若与五湖龙王决战,谁胜谁负谁生谁死,均非外人可以测度之事。蔡京忽出此言,大有挑拨两虎相争之意。但王小石就像听不出似的,居然认真答道:“恐怕不行。十二连环坞向来不去招惹神侯府,更未犯过大案要案。三师叔并无理由出手。” 蔡京轻叹出声,怅然若失地道:“我也这么想。那就算了,我们另找高手便是。” 王小石亦就坡下驴,绕开神侯府的话题,郑重道:“蔡太师,我与你们来往,一直瞒着苏大哥。我不想让他知道,因为他绝不会同意。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与大哥无关。请你们帮我瞒住这个秘密,以免令他失望。不过,你们有事吩咐我去做,我会尽量配合。只要能除去五湖龙王,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傅宗书寒声道:“我们何尝不是这样?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蔡京点了点头,平和地道:“我会尊重你的意见。你让我满意,我自会投桃报李。你先回去,等消息吧,也许不久后,我们又有会面之时。” 主人既下了逐客令,王小石自不会觍颜逗留。蔡京神态平和,他也平静以待,起身一揖后,不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字,转身沿来路离开。他听到房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既不转头也不迟疑,径直走下楼梯,怀着满腹心事,一路走向遇仙楼外的长街。 他独自过来,事先瞒住了温柔与众多兄弟,这时离去,还没走上几步,居然碰见一个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这人手里握着一样东西,悠然迈步至他身后,用那件东西拍向他肩膀。他的直觉素来很灵验,灵敏的像老鹰的眼睛、猎犬的鼻子,但在这一刻,竟迟了一步发挥作用。他霍然惊觉时,背后之人离他已只有两步距离。 王小石绝不胆小怕事,却瞬间毛骨悚然,幸好对方并无敌意,无需他生死相拼。他闪电般转身,右手上撩,意欲击开直直拍下来的折扇扇柄。然而,扇柄轻轻一抖,绕出一道弧线,灵巧绝伦地绕开他的手,依然拍中了他右肩。 他并未全力格挡,但这人也不是全力袭击,眨眼间他已输了一招。他诧异之际,和来人正好面面相觑,将彼此表情一览无遗。 谁能想到,这人竟是方恨少,容貌清秀姣好如女子的方恨少。 他一身白衣,笑嘻嘻地直视他双眼,顺手展开折扇,在脸庞侧畔一摇一摇,说不尽的风流写意。折扇上赫然书写三个大字:晴方好。墨迹油黑发亮,别提多么显眼了。每个字都是一个嘲笑的表情,笑话他号称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却躲不开方恨少的一击。 王小石瞠目结舌,愣了又愣,忽然间恍然大悟,有点意外有点恼怒地道:“你!” 方恨少哈哈笑道:“我?” 仔细看的话,折扇摇动暗合一种奇异的节拍韵律,浑然天成,绝无破绽,似乎随时都可以出手。扇子忽快忽慢,方恨少唇边的笑意却愈来愈浓。这神情与真正的方恨少别无二致,找不出哪怕最微小的差异。但王小石一看他的姿势,就知道他绝对不是方恨少本人。 他的头没来由疼了起来,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方恨少继续挥舞假冒伪劣版的折扇,笑道:“因为我喜欢在这里,因为我想来看看你。你和太师私下相会,谈的怎么样?都谈了什么?” 王小石道:“谈怎么杀你,谈杀龙大计。” 方恨少不惊不怒,亦不意外,好整以暇地笑道:“真的吗?你们有没有想出好主意?到底该怎么杀?说给我听听?” 第五百三十八章 苏夜一边说,一边向王小石亲切地微笑。她脸上有笑意, 眼里也有。由于她心情上佳, 目光亦是明亮和煦, 犹如春日暖阳,看得王小石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 再怎么不好意思,他也得硬着头皮回答。 交谈期间,他得知她刚入宫面圣归来, 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 化妆成方恨少, 大摇大摆前来寻找赴遇仙楼之约的他。这做法既大胆,又荒诞, 让他油然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们两个明面上仍是敌人, 倘若被人发觉私下会面, 难免露出破绽。苏夜假扮他人身份, 乃是理所应当之事。但苏夜与方恨少之间的差距,比苏夜和温柔的差距还大。她的易容越惟妙惟肖, 他心中感想就越古怪。 他强忍着古怪感觉, 直视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有问必答了几句, 说着说着, 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件事。在他想清楚之前,这句话已脱口而出,“对了, 夜姊。六分半堂的雷姑娘……曾经求见苏大哥。” 在过往岁月里,雷纯只是六分半堂的大小姐,虽有大展拳脚的意愿,却被雷损早早送走,徒有尊贵身份,无法扬眉吐气。这时她借着雷损闭关的东风,蓦地升级为雷姑娘。王小石话里话外,俨然一副承认她是六分半堂代言人的模样。 其他人或会怀疑狄飞惊,好奇他怎舍得将大权让给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但苏夜不会。她眨眨眼睛,嫣然笑道:“你大哥见了她吗?” “没有,苏大哥当场便拒绝了,请使者赶紧下山,”王小石像火烧屁股一样,飞快答道,“他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况且他一直在装伤、装病,怎么可能随意去见外人。” 苏夜失笑道:“我还当什么大事。他都不肯告诉我,你倒乐意帮忙。” 王小石苦笑道:“大哥当然不会说。”说来奇怪,苏夜明明半点都不在意,态度十分和气,他却情不自禁地心虚,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倒出来。说实话,他都想不出全盘交待的理由,只好归罪于一时冲动,有意为苏梦枕多说几句好话。 于是她还没问,他又主动说道:“据说雷姑娘也求见过小侯爷方公子,不知道结果如何。众所周知,方公子和你交情不错,她大概只是病急乱投医。” 出乎意料的是,苏夜立即否定了他的猜测。她微微一笑,摇头道:“你错了,她可不是病急乱投医的人。此外你需记得,我和小侯爷谈不上什么交情,最多是各取所需罢了。以你为例,你可以信任方恨少,在生死关头指望……算我说错,把方恨少换成张炭吧。你可以在生死关头指望他,我却不敢指望方应看。” 王小石扯动嘴角,勉强给了她一个笑容,道:“我真不想记得这些事。” 苏夜笑道:“我明白,随你吧。” 两人沿着小巷,并肩缓步而行,看上去毫无可疑之处。但苏夜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提防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这里。别人想看,也得先绕过她无处不在的精神感应。 她说完“随你吧”之后,发现王小石把头扭了回去,不禁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一瞥之下,她看到他的侧脸。这本应是一张朝气蓬勃,充满青年人魅力的面孔,此时却异常严肃,仿佛在斟酌极其严重的问题。以王小石平时的为人,再结合这一脸沉重表情,足以推断出他心情是何等复杂。 苏夜不催他,不发问,只是慢悠悠地走着,似乎很有兴趣在秋日底下漫步。幸好,王小石想都想了很长时间,犯不着跑到她面前深思熟虑。没过多久,他就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道:“我要是出了事,你会照顾大哥吧?” 苏夜脚步登时一顿。 她现在的容貌酷肖方恨少,绝不应该令王小石产生不安感觉,可事实恰好相反。她毫无预兆一停步,王小石下意识跟着停住。他当然不害怕她,也没必要对她产生敌意,却忍不住想: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并未说错什么,因为苏夜已经笑了。方恨少眉清目秀,扮成女子乃是轻而易举之事,却不会笑得这么动人,让人心醉神迷。她一旦表露出属于她本人的超凡魅力,与被易容者的区别就会瞬间拉开。 一刹那,她想说的实在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想问他,他何时照顾过苏梦枕,既然有心照顾,为何要把苏梦枕扔给居心叵测的白愁飞,却很明白那是另一个世界的问题;想问他,他用什么底气、什么身份把苏梦枕托付给她,话到口边,陡然化作幽幽叹息。 然后她柔声说:“会。” 王小石已向苏梦枕开诚布公,说他想趁此机会,一举刺杀蔡京与傅宗书。苏梦枕知道,等于苏夜知道。她一听他的语气,便知他决心已定,而他下定决心的时候,竟会想到请她照顾苏梦枕,真是令她感慨万千,再度回溯起在她脑中重复了无数遍的往事。 她用目光压制他,示意他先别插嘴,略一沉吟,淡然道:“你不必着急,你也不会出事。” 王小石诚恳地道:“不瞒你说,我会的。我可能得西出边关,或者逃到东南、西南的蛮荒之地,过个三五年再回京城。” 苏夜笑道:“你忘了一件事。” 王小石诧异道:“什么?” 苏夜道:“你可以去江南。在长江以南,你能过上你梦寐以求的闲散生活。无人敢为难你,正如无人敢为难我。你不隐居,也是隐居,不消失,也是消失。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我在皇帝面前替你说说好话,撤回海捕文书,你便可理直气壮地回京。” 她说话之时,用的自然也是方恨少的嗓音腔调。但那种温柔中兼具沉静,飘渺中兼具宁定的动人味道,杀了方恨少也学不像。 她的承诺信心十足,真实无欺,也因而珍贵到了极点,是多少金银都换不到的人情。这番言词一说出口,如同一只透明的手,为王小石拨开遮住眼睛的叶子。拨开过后,他才发现:原来,的确可以这样做。 说到底,他潜意识里仍未想过依靠五湖龙王,仍有挥之不去的警惕心。这时候苏夜一言惊醒梦中人,他愣了又愣,半晌方道:“那么,多谢你。” 苏夜淡淡道:“若你能得手,我该谢你才对。总之切勿心急,人家叫你干啥,你就乖乖从命吧。唉,他们的图谋定然很大,绝不至于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就算你当真投靠太师,又能发挥多大作用?我不欺负你,与你决战时,先让你一百招好吗?” 这一刻,王小石忽然有点佩服苏梦枕。他没有同门的兄弟姊妹,他与他名义上的师兄许天衣素未谋面,所以当他目睹苏夜和苏梦枕的关系时,心中冒出一丝羡慕之情。但事到如今,他已很熟悉苏夜,反而不再羡慕了。他甚至会想,像苏夜这么一个超凡脱俗的人,究竟是怎么做到如此欠揍的? 他咳嗽一声,摸了一下鼻子,板起脸说:“我觉得很好,但是我要走了。” 苏夜岂不知他的心思,哈哈一笑,也不多说,微笑道:“你请便。” 王小石既已离开,她就失去了逗留不归的理由。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这条幽深曲折的破旧小巷。王小石回去,把会面情况通知“情况不妙”的苏梦枕。她回去,虽无需向任何人汇报任何消息,却得悉方应看刚到不久,正在水云斋等她。 显而易见,他料定她会在这段时间里出宫,才不做先行通知,突然登门找她。她微觉诧异,又觉得有趣,心想果真事有凑巧,刚刚提起方应看的名字,他的人就主动凑到了她面前。 她并未让他多等,径直去了水云斋。落座后,她先微笑一下,寒暄几句,倏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问道:“听说雷姑娘和你见过一面。你可有消息给我?” 第五百三十九章 苏夜笑的时候,当然很美。方应看笑的时候, 也绝不难看。 他们笑容都很真诚动人, 都像是发自内心, 表示自己好喜欢见到对方。但苏夜一问这句话,方应看唇边的笑意陡然凝结, 眼睛也微微发亮,如同一个被人拨动了开关的机器人,猝不及防地转换到另一模式。 他总是掩藏真实感情, 喜欢用天真到近乎稚嫩的外表迷惑别人, 尽管他城府之深, 尤胜垂垂老矣的米公公。因此,他真正吃惊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几年中, 这些惊讶大部分和五湖龙王有关, 包括眼下这一次。 苏夜离开前, 曾经寄了一封信给雷损, 言明他现任的二堂主雷媚,正是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 苏梦枕收买的卧底之一。雷损当然拆开并仔细读了这封信, 当然知道信中所言均为事实, 当然惊怒交加。事已至此, 他已没兴趣尝试猫捉耗子的把戏, 仅是自认倒霉而已,打算直接除去雷媚,从此一了百了。 这场风波十分险恶, 险些让雷媚陷入绝境,迫使她公然投奔风雨楼,寻求苏梦枕的庇护,也令方应看颇为头疼。若非她早有心理准备,怀疑五湖龙王会打这一场小报告,已然葬身不动飞瀑。但他至今仍认为,他和雷媚的关系是隐藏极深的秘密。苏夜做事不择手段,不留情面,进一步证实了她无情无义,有继续侵吞两大势力的野心。 雷媚倒霉,反倒增强了他的偏见。他在苏夜面前,依然是一副不熟悉雷媚,和雷媚从无私交的模样。他决定就这么装下去,装到底,却不想两人一见面,苏夜居然开门见山,痛痛快快地问及雷纯。 对这位“神枪血剑小侯爷”来说,雷媚是一回事,雷纯则是另外一回事。 他这一生当中,只真心爱过两个女子,一个是他的义母桑小娥,一个是一位名叫田纯的姑娘。当年桑小娥是武林中出名的美人,年岁渐长之后,美丽未有半分减损,还增添了几分醇酒般的诱人韵味。方应看一直喜欢她,却囿于身份地位,不能将这份感情诉诸于口。 以他的孤高俊美,年少才高,身边绝不会缺少倾心于他的侠女闺秀。但他从不动心,直到他遇见了田纯。那时他霍然发现,世上竟会有这等比霜更艳,比雪更清的女子。她的风采犹如霜意里的暗香,是一种掩饰不住的绝代风流。而且,她容貌有点像桑小娥,头脑更是聪明过人,全然不输给他方应看。 这等女子自然是万中无一,举世罕见。于是毋庸置疑地,他爱上了她,并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会回报他这份厚爱。但他满腔柔情,向她倾吐心事时,却被温柔地婉拒了。她尽量避免伤害他,他却很受伤很受伤。从那以后,他心里总有一道伤口,很深很深的伤口,一想起来,就让他痛苦发狂。 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不过,就算过去几十年,几百年,他也不会忘记。他本以为,自己能暂时把她放到一边,专心料理有桥集团的事,却不想和雷纯的匆匆一面,瞬间就改变了他的想法。 谁能想到,雷纯就是田纯,是那个他深深爱过,又无视他尊贵背景、出众外貌,温言软语拒绝了他的女子。那一刻,他的感触复杂至极,惊中有喜,喜中有愧,愧中有怒。然后,他心思便活泛了,活动了,像一杆活蹦乱跳的秤,一会儿称称苏夜,一会儿称称雷纯。 苏夜再聪明,也无法凭空猜出这么一个秘密。她当面询问方应看,只是出于其他原因,并非要揭破他爱恋雷纯一事,可听在方应看耳朵里,难免意味深长,带来的滋味也是与众不同,所以他当场愣了一愣,眼光连续闪动,掂量她这句话有多少分量。 说到底,他这番心思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如果他是现代人,说不定会列个打分用的表格,把这两位女子的优缺点一一列出,并且在旁标明分数。比如说雷纯不懂武功,容易控制,立马加上一百分。苏夜狠心追砍抚养她的师兄,赶紧倒扣一百分之类。等他比完了,才好确定应该如何对待她们。 结果他的比较尚未结束,内心仍如一团乱麻,又收到苏夜再度击败元十三限的消息。他一直贪图元十三限身怀的三大绝学,不止一次筹备害人夺宝的计划,谁知苏夜抢先一步,把他衬的好像一个笑话。这下子,天平上起码多了一千斤重量,砰的一声落往雷纯的方向。 他决定帮助雷纯,也帮助六分半堂。此时面对苏夜深邃幽微的眼光,他的决心也不肯动摇。一刹那的愣神之后,他恰如其分地苦笑起来,脸上无奈之情一览无遗。他说:“果然啥事都瞒不过你。” 苏夜笑道:“过奖了。” 方应看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多心爱嫉妒的女子,所以我应当实话实说。” 苏夜再一次笑道:“过奖了。” 方应看道:“在我看来,雷损有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儿,实在是他的运气。狄飞惊能力或者高出一筹,但雷损对他的信任,想来是比不过雷纯的。” 他说到这里,忽地长叹一声,诚恳地道:“可惜的是,她体弱不能习武,纵有天大本领,也难以与你相争。何况六分半堂已是元气大伤,各地堂主、香主见风使舵,接二连三离弃雷损。她想整顿这间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的屋子,真是难于上青天。” 苏夜听他兜来绕去,说的始终是她已经知道的内容,不由微微一笑,简短地问道:“然后呢?” 方应看来拜访她时,总能喝到最上等的热茶。水云斋里很暖,却暖不过微烫的茶水。茶香袅袅,杯口冒出的白雾也是盘旋缭绕,一直攀升到与方应看下巴齐平的地方,才往四面八方消散。 在这团小小的人工雾气里,他的声音竟也给人虚无缥缈的感觉。他缓缓地、充满同情地说:“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雷损受伤过后,伤势时好时坏,若不借助外力,恐怕没有希望痊愈。可历数当今武林人物,能帮他的人寥寥无几,这些人……也未必愿意插手黑道纷争。” 苏夜跟着他叹了口气,笑道:“说的不错。像关七和元十三限那等人物,出了岔子都无法自行解决。他雷损凭啥是例外?” 方应看道:“他确实不是例外,他已在考虑投降的事。” 苏夜诧异道:“投降?向我?” 方应看哈哈一笑,反问道:“不然还能是向我吗?横竖他曾做过雷震雷的副手,也曾对关七卑躬屈膝了一阵子,现在多一个五湖龙王,又有啥值得惊讶的?” 苏夜失笑道:“你若想帮他说情,那可是选错了例子。雷震雷早就被他害死了,关七的妹子嫁了他,如今下落不明。你说,你要是我,你敢接受他的投降吗?” 方应看柔声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我只是把他的意思转述给你。你向来喜欢化干戈为玉帛,能不动武便不动武,何妨考虑一下这个可能?另外他并未打定主意,更不会立即派人送来降书。说不定他也觉得这是个糟糕的主意,决定顽抗到底呢?” 苏夜笑道:“好。我知道他的难处,我会好好考虑。” 方应看不再谈论雷损,拿起手边茶杯,看了看又放下,若无其事地问道:“说起来,你有没有关七的下落?” 第五百四十章 他面带微笑,语气轻松而随意, 全然不着痕迹, 仿佛当真是突然想起这件事, 随便问一问。但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和苏夜简直是心有灵犀, 内心均百转千回,宛如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两人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完全是两回事。 关七负伤逃走后, 他作为一名合格的野心家, 立即布置人马, 竭尽全力寻找这位神志不清的不世战神。由于上天总是眷顾他这种人,这一次, 他又成功了。他抢在其他人前面, 率先找到关七, 命张烈心、张铁树兄弟故技重施, 牢靠地控制住他,断绝他接触外人的所有途径。 从那时起, 已过去约莫大半年时间。关七一直被他藏在京城某个地方, 沉沉昏睡着, 等待被他下令唤醒的一天。他的直觉告诉他, 他要做的仅是沉住气, 耐心等候,因为那一天绝不会太远。 他之所以这样做,其一是为了利用关七, 其二……显然还是为了利用关七。关七固然难以掌控,但运用得宜的话,效果也将难以预测,远胜雷媚等人。哪怕他用不上他,也不会让他落到其他人手中。 此外,方应看地位显赫,来历不凡,有办法打听到许多秘密。他是世上屈指可数的知情人之一,深知雷损、雷纯、关七、小白之间的关系。他想影响关七的情绪,操纵他头脑的混乱程度,堪称易如反掌。 再一次的,他自以为胜券在握,把嘴紧紧闭住,摆出超然物外的态度,一边观察京城诸多势力,享受胸有成竹的感觉,一边斟酌唤醒关七,闹一场大乱子的机会。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在他无知无觉之时,关七居然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留下一座空空荡荡的宅院。当时,张氏兄弟犹如身在梦中,在宅子里转了三圈,才敢确定这一惊人事实,又商量了起码一刻钟,才敢回去禀报他方应看。 方应看这一惊,几乎比得上在遇仙楼里直窜大梁。关七乃是他深藏不露的王牌,对抗五湖龙王的武器之一,结果尚未打出去,就变成了一张白纸。他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充满恼恨与惊讶,只想找到始作俑者,不惜代价地计较这个问题。 关七消失,有且仅有两个可能。若非他自行解开枷锁,飘然远去,就是被人带走。由于这场失踪发生得太离奇,方应看从未找到过任何证据。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他惊怒交加了一阵子,心情逐渐平复的同时,开始毫无根据怀疑苏夜,认为她八成就是幕后主使者。 然后他发现,自己竟陷入了进退不得的尴尬处境,疑心再深也是无用。倘若是她亲自出手,偷走关七,事情必然做得干净利落,绝无把柄。他再怎么旁敲侧击,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收买十二连环坞的内奸卧底,同样问不出龙王本人的动作。 另外,他必须解决一个疑问——她怎么知道关七在他手上,怎么知道他藏匿关七的地点?有人通风报信吗?是不是张氏兄弟起了一人事二主的心思? 只要这个疑问仍是疑问,他就不可能向她兴师问罪,何况他仍要考虑其他嫌疑人。万一他立誓报复十二连环坞,大动干戈过后,蓦然发觉他弄错了,其实是六分半堂的人带走了关七,当场就会沦为京城下一个大笑话。 他想来想去,心知别无选择,便在会面期间,直截了当地问出口,希望能察觉对方言语中的不实之处。 他目光射向苏夜,但见苏夜秀眉一扬,面露诧异之色,神情竟比他还要自然。她略一沉吟,讶然笑道:“关七?原来你还没放弃追查他?” 方应看笑道:“方某人做事,还不至于那么没长性。” 苏夜嗤地一笑,摇头道:“我可比不上你。实不相瞒,我早已不想在他身上浪费精力。你瞧他那天夜里的模样,像是能说通道理吗?而且他没死的话,总有露面的一天。我养精蓄锐,做好解决他的准备,岂不比追着他跑来得方便?” 她给出的理由十分合理,可她说辞越合理,方应看的怀疑便越深重。这当口,他听着这无懈可击的一番话,心头突然蹿上了一团火苗,传来一阵阵灼热焦躁的感觉。 幸好他是方应看,不是热锅上的蚂蚁,也幸好对面坐着的是五湖龙王,不是无名小卒。他既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索性什么都不说,强行压住那团无名之火,微笑道:“你说的确实不错。只不过,一日没有他的消息,我仍会担心他被有心人利用。” 苏夜笑道:“利用他对付我,还是对付你?” 方应看笑道:“这两件事已无差别。” 苏夜道:“既然如此,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小侯爷,关七号称天下无敌,却已是孤家寡人,并不值得你担心。我答应你,只要我查到他的行踪,无论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都会尽快通知你。这样一来,你可放心了吧?” 方应看再度无话可说,微微一笑,颔首道:“好。” 他放心不放心,只有他自己知道,至少他笑得很开怀,表现得很放心。他问完关七,又说了好些闲话,才起身告辞。此后足足有一个小时,苏夜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默然盯着窗外景致,好像被他下了定身咒,无法移动了一样。 看上去,她似乎很在意方应看,正在琢磨他此行的来意,但实情绝非如此。她想起方应看的时间极其短暂,最多不到五分钟,因为他也不值得她多想。 他喜欢藏身幕后,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如果说他自封为游戏运营商,那从他的角度看,她就是游戏平衡破坏者。现在她风头正盛,自然会沦为他的眼中钉。他虽未明说,她也能看出,他是真心想要促成雷损的“投降”之事,以便保存六分半堂的元气。 至于雷损投降的意思是否真诚,是否与方应看私下里有什么协议,她并不在意。她只需要知道,当京城武林的平衡局面被打破,又不是由方应看主导时,他一定想另外扶持一个有资格与十二连环坞相提并论的势力,以免她一家独大。 有桥集团的另一首领米公公,年纪虽大,地位虽高,却一向以方应看马首是瞻。也就是说,倘若她有意维持和有桥集团间的良好关系,就得顾忌他们的意见。 当然,她也可以像当年的关七那样,仗着一身“破体无形剑气”绝学,谁的帐都不买,谁的面子都不给,然而她不是关七,也从不想成为关七。再说她一点儿都不介意。这件事对她而言,好玩的成分远远大于令人烦恼。她已很清楚雷损的作风,猜到他准备耍哪一种把戏。 而方应看问起关七,也在她意料之中。他不来问她,还能问谁?关七不是她带走的,还能是谁?可惜雷纯已是六分半堂的代堂主,她不能冒险让关七恢复神智,眼睁睁看着他去帮亲生女儿。如今她无意向温晚示好,也无意把这只烫手山芋留在分舵之中。于是她拿上他,去了很适合接手大小麻烦的神侯府。 四大名捕都不在京城里,诸葛先生被迫亲自出面接待她。他们的对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直率到不能再直率。 “从今往后,关七是你的责任。” “为什么?”“因为我不想承担责任,因为你的四师弟已经让我十分头疼,我累了,我没力气承担责任。” “……倘若我不答应呢?” “我现在就送他去太师府。” “……” 不到十句话过去,她已经无事一身轻。她离开神侯府时,天气都比去之前更为晴朗。方应看怀疑她把关七放在分舵里,不能说错,却也不能说猜对了。总而言之,正如他隐瞒了与关七有关的一切内情,她也无意泄露半分口风。 她正回忆到关键时刻,外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一名青衣婢女悄然进门,缓步走近她,将双手捧着的一个小木箱放到她身前,轻声道:“大总管让我送来的。” 第五百四十一章 木箱既已送到,送它的使者便没有理由逗留。门开了, 门又关了。很快, 水云斋里又只剩她一个人。 苏夜仍然目视窗外, 仿佛不甚在意这个箱子,因为她早就猜到了箱中内容, 闻到了里面散发出的细微气味。足足过去五分钟,她才伸手触摸木箱缝隙,上稍一用力, 轻轻打开箱盖。 箱盖开启之时, 她的视线同时转向它。 箱子里赫然是个人头, 一个双目紧闭、表情祥和宁静的人头。由于处理手段十分精巧,它毫无腐坏迹象, 五官神态栩栩如生, 看上去并不可怕, 只是多了一点点令人不快的怪异味道。它活着的时候, 被称为多指头陀或是多指大师,死掉之后, 就只能充当多指头陀的首级。 她曾打听他的行踪, 怎奈他销声匿迹多年, 连方应看都不得而知。后来她才听说, 蔡京为了监视分化自在门人, 特意派他去结识讨好天衣居士,叫他掌管白须园附近的老子庙。他用老子庙的香火供奉,支持天衣居士的日常起居、兴趣花销, 宣称天衣居士是尘世中的天人,有资格享用这些钱财。 尽管他好话说尽,仍未达成目的。天衣居士一眼看透了他,很清楚他居心叵测,更明白他手中金银的来源,因而放心大胆地花钱,半点不和他客气。直到蔡京说动元十三限,要其阻击进京的二师兄,他才蠢蠢欲动,打算在天衣居士死后,以大功臣的身份返回京城。 这些经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他,在这个世界中,他依然藏身深山,专门在天衣居士身上下功夫,偶尔出山办点坏事,日子过得倒也舒心。但天衣居士洞若观火,五湖龙王未卜先知,于是他的命运已然注定。 有那么一天,他突如其来就死了。他的生命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尚无机会大展拳脚,便被风雨摧折。 他这人不仅武功奇高,为佛门顶尖高手之一,头脑也极为聪明,下手杀人时,往往采取不为人知的方法,丝毫不露锋芒,以免别人发现他武功比传言中还高。然而,他能悄悄杀人,人家也可以悄悄杀他。苏夜本想亲自出手,事到临头,仍选择相信自己的部下。现在她终于得到了回音,证实她的信任是正确的。 她端详一下这脑袋,想把它拿起来仔细看看,手探到一半,鬼使神差地缩回,将它留在原处。然后,她微微一笑,合上箱盖,顺手扳动机关,露出藏在木板里的夹层。果不其然,夹层里放着两封信。 这两封信封皮一片空白,显见寄信人无意署名。不过,信笺末尾倒都有草字画押。其中一封来自程英,另一封来自天衣居士。 她研究信的时间,几乎是关注多指头陀脑袋的一百倍。读信期间,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花。雪絮半是洁白,半是通透,像柳絮一样,轻飘飘随风晃荡,过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飘落大地。每一片雪花都带来一丝寒意,聚集在一起时,具有大声疾呼的效果,昭告着冬日再度来临。 这场雪虽然小,却下得异常坚定,并没越下越大,却不见停止的势头。地面先被雪水濡湿,再盖上一层薄薄的白色绒毯。苏夜把信折好、放好的时候,正好看到窗外完全变了颜色。她目光所及之处,已换上了冬天特有的冷淡色泽。 分舵占地广,分舵里的人更是不少。声音时时刻刻响起,来自四面八方,让她想忽略都不成。但雪一下,园林立即变的清冷寂寞,就像积雪掩藏了一切,不再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展现给人看。她盯着飘拂舞动的雪花,神情出奇专注,也出奇温柔。没过多久,专注与温柔都化为另一种情绪,为她罩上一张写着“若有所思”的面具。 若有所思的五湖龙王和睥睨群雄的五湖龙王,究竟哪个更可怕,是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公平地说,她的本质从小到大都一以贯之,心思亦很好猜。江湖中人认为她城府深沉,不可捉摸,其实有冤枉她之嫌。只要是了解她、信任她的人,不难猜出她的想法。可是,这种人实在太少了,少到用十根手指就可以数出来。 她回归到收信前的沉思状态,如同从未改变,唯独面前多出一个装着人头的箱子。假如外人不来打扰,她能保持同一姿势,永无休止地思索下去。不幸的是,今天她明显缺少这个运气。 脚步声再一次响起,轻快中透出匆忙。苏夜长长叹了口气,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问道:“又怎么了?” 来人仍是那名青衣婢女,仍是奉程灵素之命而来。她了解程灵素,也了解她,丝毫无惧五湖龙王的所谓“威势”,从容自若地答道:“有贵客来访。” 她们判断贵客的标准不同于普通人,只会按照她的喜好,不会随便追捧达官贵人或江湖枭雄。如果她们口称贵客,那她一定乐于和客人见面。 苏夜微觉讶异,笑问道:“什么贵客?” 青衣女道:“戚少商,雷卷。” 戚少商进京拜访她,是意料中的事情。自从收到他的信,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不过她没想到,雷卷竟选择与他同行。 戚少商自不必多说,乃是她熟识的老朋友,离开连云寨之后,长期孤家寡人,似乎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雷卷名义上是小雷门门主,手底却没见几个部属,通常也是孤身一人行动。两者不同之处在于,戚少商很喜欢她,雷卷则不那么喜欢。 无论金风细雨楼还是十二连环坞,都是霹雳堂的敌人,都与雷门作对。很多雷姓子弟不在乎这件事,因为他们生出了异心,不再认同霹雳堂,但雷卷绝非不念旧情的人。幸好如今木已成舟,她在长江以南占据绝对上风,又未对霹雳堂赶尽杀绝。雷卷纵有意见,也不会是势不两立的大仇。 因此,青衣女说出这两个名字时,苏夜只愣了一愣,立即站起身来,洒然笑道:“好,我去见他们。” 戚少商给她留下的印象,是白衣,独臂,佩在腰间或挂在身后的长剑。雷卷的形象要独特一点,是毛裘,毛裘,终年裹在身上的厚毛裘。这次见面,两人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可戚少商脸上不可避免地多了风霜之色,有种充满沧桑的魅力。 他们比邻而坐,神情迥异,打量着满面春风进门的她,像是花了很大力气,才能把她和以前那个“苏梦枕的师妹”对应起来。这间偏厅只有他们三人,不必担心被人窃听或偷看。正因如此,她一进门,空旷的厅堂立刻有了焦点。她每踏一步,四周的摆设都以她为中心变幻,不由自主地模糊了。 不管怎么看,她容貌都没变,气质亦未有大的差异,但她和过去的差别同样显而易见。说她是他们熟悉的陌生人,或是陌生的熟人,都不算错。两人紧盯她时,蓦地心灵相通,都产生了不知该说什么的感觉。 苏夜无视这四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从容落座,向两人分别一点头,微笑道:“戚兄,久违了,你最近过的好吗?卷兄,唐二娘呢?她怎么不来看我?” 一时之间,雷卷当场把“不知该说什么”抛到九霄云外,咳嗽一声,淡淡道:“她很好,不劳你挂念。” 第五百四十二章 他的病没好转也没恶化,以前是什么样, 现在还是什么样。他裹着那件闻名遐迩的毛裘, 只露出一张脸, 双眼嵌在青白的双颊上方,眼底幽幽发亮。两人对话时, 他的声音冷而硬,答完了她的问题,又主动问道:“苏梦枕呢?他好吗?” 苏夜抿嘴一笑, 坦然微笑道:“他不好, 至少, 没有卷兄你这么好。” 方才她问起唐晚词,用这个优美缱绻的名字, 勾勒出那位如醇酒般醉人的女子身影, 令人情不自禁追忆往事。其实她知道, 唐晚词正忙着重建碎云渊, 正考虑要不要延用“毁诺城”之名,虽然忙碌, 却忙得充实而有意义。雷卷答话与否, 都不影响她掌握的消息。她只想戏弄他, 调侃他, 松懈一下凝重的气氛, 使他们愿意说出真实感受。 但是,这番苦心大多白费了。她的身份摆在这里,做过的好事仍历历在目。现实犹如一道沟壑, 浅是很浅,却踏实地横在了双方中间。 他们一听说她是五湖龙王,当即拨云见日,心想难怪龙王能在关键时刻赶到,难怪九幽神君死得那么痛快。事后回想起来,那场逃亡看似惊险万状,实则有惊无险。苏夜一直把握着局面,把文张等人当作猫儿爪下的老鼠,轻轻松松地戏耍玩弄,直到皇帝颁下那道荒唐圣旨。 有了这层交情,两人自然不是她的敌人。可这不代表他们认同她的一切事迹,无条件地拥护支持她。 戚少商从未忘记,是苏梦枕派她去帮忙,助他一臂之力的。苏梦枕看重他,打算援救他,希望他逃出生天。何况他与苏梦枕神交已久,均很欣赏彼此的为人,无需见面,便把对方引为生平难得的知己。苏夜忽然翻脸,让金风细雨楼大伤元气,也让他心里极不是滋味。 在他们眼里,苏梦枕乃是被师妹暗算的受害者,一如被顾惜朝暗算的戚少商。而苏夜做人极不厚道,平时扮出一副行侠仗义的模样,一遇权柄利益,立马变成无情无义的枭雄。她这么做,几乎是另一个雷损。十二连环坞与六分半堂,到底有多大区别呢? 戚少商心下为难,所以不想咄咄逼人。更重要的是,他们来见她,主要目的也并非为苏梦枕讨公道。但雷卷不是他,雷卷一点儿都不为难。他向来有话直说,这次亦不例外。 “两位想打听苏梦枕,不该找我,”苏夜幽然叹息一声,继续说下去,“该去金风细雨楼。等你们见到苏梦枕,自然能发现他到底好不好。” 雷卷冷声道:“是吗?我倒认为,你是最了解他现状的人。” 苏夜笑道:“原来如此。卷兄左一句苏梦枕,右一句苏梦枕,我已明白你的来意,你是为他打抱不平来了,对不对?” 雷卷只说了一个字。他说:“对。” 苏夜道:“你成名已久,历尽了风浪波折,应当明白江湖是个怎样的地方,为啥不肯体谅我的难处?请容我说一句,苏梦枕技不如人,可不是我的过错。他以前强撑病躯,硬是要把风雨楼发扬光大,实非明智之举。他不行,就得退位让贤,以后我不行,也会有人取代我。” 她每多说一句话,身上散发出的陌生之意就浓一分,说到最后,好像变成了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物。厅中原本十分温暖,随着她温柔动听的言语,忽地多出丝丝寒意。这一刻,戚、雷两人同时感到,他们过去认识的苏夜仅是幻影,眼前这人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五湖龙王。 此前,戚少商只打了一声招呼,再未开口,而他也不需要开口,因为雷卷正在说出他的心里话。 雷卷平静地说:“苏梦枕也许不如你,可他绝对不会伤害你。他比你更难得,你永远比不上他。” 苏夜面露诧异之色,然后笑了,“你说的很对,所以我更适合这个江湖。” 雷卷再度咳嗽起来,咳声又快又轻,仿佛不胜其寒,或者不堪重负。咳声停止的时候,苏夜恰好笑道:“说实话,我打心里喜欢两位。” 她语气极其诚恳,全无正话反说的意思,“你们觉得苏梦枕有道理,我没道理,就义无反顾地维护他,不肯附和我的说辞,不肯讨好我,即使我帮过你们大忙。如果多几个你们这样的人,江湖将会美好的多,不至于人人捧高踩低,去逢迎有权有势之辈。” 雷卷握掌成拳,捂住自己的嘴,应当是在强行压制咳嗽。戚少商面露苦笑,默然等她往下说。 她悠然道:“不过,话说了这么多,我倒有些糊涂了,不知两位找我的目的。如果只为当面指责我,请恕我无暇配合。” 雷卷咳完,青白的脸色陡现潮红。等上涌的血气退去,他才冷冷说:“你这人虽不好,却远远算不上最坏。” 苏夜道:“多谢夸奖。” 雷卷道:“至少你不肯欺凌弱小,滥杀无辜。” 苏夜笑道:“我应该再谢你一次吗?” 雷卷无动于衷地道:“我雷门之中有不少败类。他们之所以离开霹雳堂,并非理念不同,而是贪图荣华富贵,甘心做奸党走狗,妄图借着蔡京等人的权势,在长江南北乃至京城一鸣惊人。” 他突然停下来,似乎有不少感慨,不少不满,却拒绝在她面前流露真情。直到此时,戚少商才说了第一句话。他替雷卷说道:“最近我们碰巧得悉,又有一批高手被说客说动,纷纷北上来到开封府,意图不言而喻。”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画面。方才的剑拔弩张已消失了,化作一股严肃凝重的氛围。他们居然收起对她的不满,主动向她通风报信。显然,在蔡党和十二连环坞之间,他们旗帜鲜明地支持后者,不愿见她吃亏。从这件事上,她能轻易看出他们坚不可摧的原则,好感亦再进一步。 她柔声问道:“这批人是谁?” 戚少商与雷卷对视一眼,缓缓道:“你一定听过他们的名号。据我所知,有‘破坏王’雷艳。” 苏夜笑道:“哦,和‘杀戮王’雷怖齐名的那一位,但年轻的多。与其说我熟悉他,不如说他熟悉我。” 戚少商道:“还有‘杀人王’雷雨,‘放火王’雷踰,‘金腰带’雷无妄。” 他语气颇为沉重,如同在掂量这些人的斤两。大约一两秒钟后,他接着说:“‘老字号’温家,蜀中唐门,大口孙家,‘金字招牌’方家……诸多武林世家大派里,全都不乏这种人。十二连环坞风头转盛,反倒成了他们心中的好事。他们把你看作建立大功,在太师面前出人头地的机会,并不怎样畏惧你。” 他见苏夜沉吟不语,犹豫一下,追问道:“你怎么想?” 苏夜当然在想,想的东西也很多。但她的想法十分怪异,属于剑走偏锋的路子。她想,雷无妄绰号“金腰带”而非“金腰带王”,简直太不谐和了,真是缺乏团队精神。她还想,七绝神剑进京了没有,认识这帮姓雷的好汉吗? 她听戚少商发问,才冲他微微一笑,答道:“我收到消息应当比你们早,但我仍然感激你们。” 戚少商讶然道:“你知道?” “我的确知道,眼下我知道的事,应当多过我不知道的,”苏夜笑道,“事已至此,我能怎么想?他们进攻,我便抵挡,他们叫阵,我便接战。你们呢,你们有啥打算?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开口无妨。” 第五百四十三章 金风细雨楼之主苏梦枕,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苏梦枕的住处, 也是个高深莫测的地方。 他若把卧房的陈设公之于众, 一定会让很多人失望。这是个疏朗空旷的房间, 有桌子,有椅子, 有大柜子,有一张大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这些家私结实、高大、简朴, 毫无花哨之处,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床底和柜子里均设有机关, 供他走投无路时使用,但就外表而言, 它们实在非常普通。就连那张怪怪的椅子, 也被放在他书房里, 与卧室没多少关系。 卧房位于象牙塔最高层, 俯瞰周围四座木楼。它有如一座小小的堡垒,是他厌倦世情时的隐居之地。总体而言, 他享受独自坐在塔中的感觉。这地方的清冷孤寂, 比外界的繁华喧闹更适合他。 床上悬挂布制帐幔, 桌上放着一面铜镜。他不喜欢照镜子, 因为总会看到满面病容。换句话说, 如果一个人外貌不出奇,就不可能产生揽镜自照的兴趣。可他今天起身之后,竟然一反常态, 尚未整理好衣冠,便走到桌旁,无意识地扫了一眼镜中影像。 铜镜映出一张脸,他本人的脸。他的头发披散下来,随意垂在背后;他的眼睛异常明亮,乍一看和过往无异,代表他顽强燃烧的生命之火,再仔细看,才会发现眼底的寒意已大为减弱,射出堪称柔和的光芒。 这个世界从来不公平。世人对男子容貌的要求,远远少于对女子的。在江湖上,两者差异更加明显。苏梦枕活了快三十岁,一直以绝世刀法威震武林,以不凡智谋驾驭部属,未曾关心过自己的美丑妍媸。更何况,他需要关注的问题已然够多,比如说红袖刀,比如说金风细雨楼,比如说雷损,没兴趣分心打理外表。但凡事总有例外,他的事也一样。 他霍然发现,镜中人今天气色尤其好,看上去尤其顺眼。这背后的原因很简单——他的精神正处于巅峰状态,影响了他的容颜和气质。记不得有多少年了,他心情从未这么愉快过。他珍视这种感觉,更珍视引发这感觉的源头。 自从下了第一场雪,汴梁城的雪就络绎不绝,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动辄堆起一尺多厚的积雪,令小门小户的百姓十分烦恼。冬天日升迟,日落早,他醒的时候,天还没亮。此时天空亮倒是亮了,却只绽出一重轻淡的微光,像是藏在被子后面的一盏灯火。 外面正在下雪,大雪。雪片足有一个指节那么长,洁白轻盈,宛如当空撒下的鹅毛。下雪期间,天气通常不太冷,却足以加重他的病情,使他咳嗽得愈发厉害。尽管如此,他仍喜欢冬天,像喜欢其他季节般喜欢它。 冬日清晨说不上万籁俱寂,倒也格外宁静。他支起离他最近的窗户,往外望去,依稀看见远处青山业已白头,近处更是琼楼玉阁,被铺天盖地的雪白统治。寒风扑面而来,冲淡了象牙塔中的温暖,令他感到清凉舒适。 他凭窗远眺时,神色相当平静,隐隐透出罕见的愉悦。仅凭这些蛛丝马迹,外人仍然看不穿他的心,只能看出他很高兴,同时不由自主,也跟着轻松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关上窗,回过头,用一种极为罕见的、满怀深情的目光,凝视床上的人。 苏夜一动不动,卧在棉被里,仿佛好梦正酣。她一头青丝散落满床,发丝乌黑发亮,与她浓密的睫毛相互呼应。苏梦枕珍而重之的“梦枕”,正被她枕在脑袋下方,全然不嫌它太过坚硬。半截碧绿的枕身从她头发里探出,像妆点在发间的首饰。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的容貌都无可挑剔;无论用哪种美好的东西形容她,都不算过分。她自身具有的魅力已能诱人折腰,再配合她高高在上的身份、睥睨当世的武功,共同交织出无法抵御的诱惑。事情已经发生,木已成舟。她不仅用言语,而且以行动证明她深爱着他。可他从梦中苏醒后,还是时时出神,难以相信自己有这么幸运。面对王小石,他能够理所当然地说“我不当老大,谁当老大”;面对苏夜,他的信心忽然消散无踪,哪怕她就在身边,也觉得不够踏实。 昨天晚上,苏夜故技重施,溜到风雨楼和他相见。用她的话说,叫作“交流情报和感情”。他们说到了戚少商和雷卷。他问,为啥他们进京之后,选择帮他而不是她。她回答,前几天她表现的太不像话了。 她邀请戚少商在先,但她看好苏、戚、王三人的组合,总想把他推荐到金风细雨楼,外加经常和他一起行动的雷卷。遗憾的是,她不可能在这时候泄密,只好将计就计,大言不惭地抒发了一通歪理。 如她所料,雷卷对她的印象瞬间跌至谷底,压根无意迎合她的作风,更不用提帮她做事。戚少商亦相当失望,想为她辩护亦找不到理由,遂装作不记得她的邀约,干脆利落地向她告辞。 于是没过多久,王小石便见到了他们。双方相处异常投契,就像天雷遇上地火。在他力邀之下,戚少商已住到天泉山的楼子里。可惜他们本事有限,未能察觉苏夜到访,不然的话,恐怕会当场把下巴砸在地面上。 此后,两人又谈起方应看,均同意方应看长相有多么英俊,为人就有多么不可信,信任他,还不如去信任米公公或傅宗书。苏梦枕亦认可苏夜的看法,认为他有意说服她,催促她接受雷损的示弱,不去彻底铲除六分半堂。他究竟愿意为这事出多少力,是他的问题。苏夜只需选择接受或不接受,多想亦无益处。 要说的话再多,也有说完之时。再然后,苏夜居然没有走,居然决定留宿金风细雨楼,留宿在他卧室里。她态度坦率自然,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至于苏梦枕,他绝不会拒绝,也绝不想拒绝,只点了一下头,藏起内心的忐忑和喜悦。 那时他外表平静,心里却很紧张,一紧张就开始说话。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他都说了。幸好一夜过去,他已恢复如昔,恢复到多年前、两年前、一年前及最近和她的正常相处中。她曾经离开很久,到了眼下,又像从未离开过。归根究底,她永远都是他的师妹,占据着无可取代的地位。 他这一生再没有什么遗憾。命运把从他这里拿走的,又一样一样还给了他,所以他心满意足,意气风发,深觉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就连裹挟着飞雪的寒风,都变的十分可爱。 他盯着她看,看着看着,脸上便浮出一丝笑意。他知道,苏夜正在装睡。他醒的一刻,她一定会醒,那时不醒,开窗时也会醒。她继承了小寒山上的习惯,明明醒了,却拒绝起床,非到拖无可拖,赖无可赖,才无可奈何地爬起身。 他慢慢走过去,坐在床边,轻推她一下,问道:“和我一起练刀吧?” 苏夜还没睁开眼睛,就忍不住笑了。她想都不想,答道:“我不去。你为啥这么讨厌睡觉?” 第五百四十四章 苏梦枕一边说,一边倾身向前, 凑近床头, 去摸他的红袖刀。这把刀向来威震江湖, 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昨夜却失去了往日风光, 一直安静地躺在他枕头底下。 然而,他竟摸了个空,它竟忽然不见了, 而苏夜已经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十分纯粹, 带着一点点的、接近看不出的狡狯, 也带着稍微明显一些、仍然细微至难以察觉的慵懒。不问可知,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 她偷偷藏起了它。 苏梦枕一愣, 下意识问道:“我的刀呢?” 苏夜连眼都懒得睁, 懒洋洋地笑道:“你猜吧。给你十次机会。” 苏梦枕再次一愣, 无奈地道:“你已不是小孩子,还不愿清晨早起吗?” 其实若干年前, 苏夜问过同一个问题。那时她还很年幼, 至少外表很年幼。她长期保留着前世的习惯, 准确地说, 前世的坏习惯, 喜欢晚上活动而非清晨。因此,苏梦枕一叫她起床,她便老大不情愿, 在床上磨蹭良久,才无可奈何屈服于师兄的威严。 后来她忍不住,终于问道:“你们为啥这么讨厌睡觉?” 她只是随口抱怨,本没指望得到能够说服她的回答。但苏梦枕想都不想,立即答道:“以后我总有一睡不起的一天,何必浪费大好时光。” 他说完,平静地看着苏夜,用眼神示意她听话。苏夜皱着一张小脸,不太平静地看着他,然后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总是乖乖起身、乖乖走出房门、乖乖和他去练刀。 如今事过境迁,人还是那个人,人的境况却发生了极大改变。于是,她不再体谅苏梦枕的心情,先送上满足的微笑,活像偷吃成功的老鼠,之后才振振有词地说:“你已不是小孩子,还不愿离开象牙塔,做一位平易近人的楼主吗?” “我刀法练到这么高,难道还不能随心所欲,”她言论的无耻程度,也堪与偷东西的老鼠相提并论,“难道还必须早起练刀?而且我叫苏夜,不叫苏日,证明我适合在夜里做事。”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双眼已全然睁开。那是一双异常明亮,异常幽深的眼睛,不懵懂更不迷糊,在玉枕附近顾盼生辉,像夜幕上镶嵌的星子似的,美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苏梦枕此前还在意气风发,一听这两个荒谬的理由,登时哭笑不得。方才苏夜想起了往事,他也一样。他少年时就拿她毫无办法,长大了仍是一样。他当然不是真的生气,却板起了脸,试图扮出生气的模样。 他一板起脸,就显得格外慑人。连温柔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天之骄女,一见他神色肃然,也不敢多说什么。但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出卖了他,让人窥见真相,看出他的心并非冰封千里,而是春回大地。 苏夜含笑望着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笑道:“你的床真不舒服。” 苏梦枕说:“……” 苏夜道:“你的柜子不舒服,而且丑。” “……” “你的房间也不舒服,你的一切东西都不够舒服,”她说得很轻,很温软,好像在没来由地为难他,又像在说出真实感受,“你这么喜欢不舒服,也许我不该费心费力地治你的病,应该让你一直不舒服下去,免得影响你的雄心壮志。” 苏梦枕忍了一下,又忍了一下,忍到最后没能忍住,板着脸道:“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看我的床?” 苏夜笑道:“我是来睡你,也是睡你的床,所以你和床都很重要。” 苏梦枕道:“……” 她不是斤斤计较家具,尤其是别人家具的人。但首先,这张床确实不算舒服,并非她刻意污蔑;其次,当她看到床和柜子时,过去种种记忆纷沓而至。她不可能忘记,床底秘道通往雷纯的踏雪寻梅阁,而雷媚从柜子里跃出后,手起剑落杀了刀南神,致使苏梦枕走投无路。 无论从实用角度,还是感情依附角度,她都不会说它们的好话。最糟糕的是,苏梦枕表面不动声色,却绝不愿意忽视她的意见。冥冥之中,它们已是命中注定,以后要一起驾鹤西归了。 苏夜还没想过这件事,也没料到下一次再来,会见到新床和新柜子,因为她并不当真在意。她不再关注它们,仿佛决定在床上扎根,全身上下纹丝不动,抓起一侧被角,挥舞着被子笑道:“总之,你与其去练刀,不如回来陪我躺着。” 要是他的每一次选择,都和眼下这次一样容易,他的人生该有多么轻松? 苏梦枕从来都很明白,自己拥有令人艳羡的意志力。若他意志不够坚定,便练不成红袖刀,继承不了金风细雨楼。他不拿它说嘴,却不代表它不存在。可苏夜轻描淡写一句话,竟然瞬间瓦解了它,让它摧枯拉朽般倒下。他丢盔弃甲的速度,比战场中的乌合之众都快。 他再看看窗外,看到风雪茫茫,远处青山又白了一块。这不到一秒钟时间,就是他犹豫不决的全过程。他本想站起来,现在却不由自主地躺下去,躺回原来的位置。 苏夜贴近了他,贴到他怀里,满意地叹了口气。他的手都没经过大脑,已开始轻轻抚摸她,如同抚摸他珍爱的玉枕。 对他而言,这实际是一套非常新鲜的动作。昨夜她亲口告诉他:“你不用不好意思,以前你怎么摸这个破枕头,现在就怎么摸我。” 他照办了。一整夜过去,他已经没什么不好意思,可想起这句话时,仍怦然心动。他想向她提出要求,要她将十二连环坞并入金风细雨楼,要她永远住在楼子里。他甚至愿意给她相同的权力,让她作风雨楼的另一位楼主。幸好,他再怎么色令智昏,也没昏到这个地步。 他挥开这些思绪,淡淡道:“你还记得,你曾经叫我滚回家当富家公子吗?” 苏夜相当配合地回答:“我记得。” 五湖龙王的脸皮果然非比寻常,看不到一丝一毫红色。她不道歉,不服软,不说好话,反倒大言不惭道:“不仅如此,你还得继续滚回家,继续当公子,当不当?” “……当。” 苏夜微微笑了。她把头枕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接着说道:“既然咱们要翻旧账,那你告诉我,我的宿舍呢?我给你的枕头呢?你怎么又把那破椅子修好了?” 她离开之后,白楼里的宿舍当然已被挪为他用,枕头早被烧掉。椅子的四条腿倒是很快被补好,照常蹲在苏梦枕的书房里。这些就是她所谓的旧账。真要追究起来,它们背后显然都有原因,而苏夜正是始作俑者。好在苏梦枕再怎样不解风情,从前再怎样没有女人,也不至于听不出她语气中的揶揄。 他展现出过人的决断能力,迅速转移话题,问道:“你究竟要如何对付六分半堂?” 苏夜抬起眼睛,盯了他一眼,笑道:“我以为你会先问雷损,毕竟你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没想到你此刻方问。” 苏梦枕道:“我喜欢把重要的人物放在最后。何况,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就此沉沦,一定会报复你。这也就是说,你绝对不会放过他。” 苏夜道:“说不定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雷损不是这种人。你想说,哪怕有小侯爷作保,他也不甘心屈居人下。” 苏梦枕微微一笑,“他这人有如毒蛇,或早或晚,总会咬你一口。你若能看出他发动的时机,便能胜过他,反之会输的很惨。他自然明白他和你的差距,一旦有所行动,必然事先有了充分的信心。” 第五百四十五章 苏夜给他的答案,和她给别人的一模一样。她常说事情不由她一人决定, 而事实亦是如此。 方应看暗示她及时收手, 让六分半堂保存元气, 接纳有心投降的雷损。他的老伙伴米公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也特意当了一次说客。 三天前,苏夜入宫面圣,逗留一整个下午, 按惯例辞别告退后, 立即被米公公请到静室叙话。两人相谈许久, 谈的大多是毫无意义的空话。不过,期间他采用十分委婉的方式, 传达出与方应看类似的意见。 他夸她年少有为, 乃是新一代关七, 新一代李沉舟, 或者新一代燕狂徒,眼见就要君临天下, 成为江湖上最可怕的人。但仔细一琢磨, 他简直是拐着弯儿骂人。他提到的三人都是不世之雄, 下场都不甚好, 后两者已死于非命, 前者未死,却比死了更加凄惨。 因此,这既是称赞, 也是警告,提醒她见好就收,别总想着一家独大。 然后他娓娓道来,说如今京城局势令人满意,鲜少出现惹是生非的麻烦人物,可见人心思定,不应再起波澜。既然大家均不想大动干戈,她身为群龙之首、江湖领袖,理应以身作则。她给他人方便,就是给她自己方便。 直到最后,他也没说清楚“大家”指的是谁,有哪些人希望大事化小,希望各方势力就此罢手。他仅是明确无误地表示,方应看的意愿等同于他的意愿,等同于有桥集团的意愿,也很有可能等同于有桥集团身后,由嫔妃外戚、达官贵人组成的后台的意愿。 单凭虚言恫吓,永远也吓不倒五湖龙王。试图吓唬她的蠢人,也少有资格同她对话。但可怕之处在于,像米公公这等人,说出的虚言随时可以付诸实施。箭在弦上时,反而比离弦而出更可怖。 苏夜一直含笑听着,像是不理解话中玄机,装作什么都没听懂,什么都不明白,谢过他的好意,便大摇大摆出宫去了。米公公语重心长一番话,被她牢牢记在心里。她并不担忧,亦不顾忌他的朝天一棍。她只是进一步确认了之前的看法,心知他们已拟定计划,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她还有一个看法。那就是一定得想方设法,做到对手不喜欢她做的事。对手越不高兴,她就越安全,换言之,她越谨小慎微,对手就越正中下怀。 正因如此,她安然告知苏梦枕,“这要看雷损打算如何对付我。” 由于雷损老谋深算,精通各种阴谋诡计,扳倒过许多英雄好汉,苏梦枕总担心她会吃亏,明知现今是她掌握着主动,仍忍不住提醒她。除此之外,他对方应看了解相对有限,不像了解雷损那样深刻详细,所以从未竭力把这位小侯爷往最坏处想,亦未怀疑他们连游说的说辞,都是放松苏夜戒心的伎俩。 如今局面看似平静无波,实际极其吊诡。米公公爱用“大家”这种模棱两可的称呼,却不知他本人也是大家中的一员。 简单地说,大家不知道苏梦枕假装卧病,其实大为好转,不知道苏夜知道苏梦枕假装卧病,还主动登门,温柔体贴地和他交流感情。方应看特意派来雷媚,打探苏梦枕的伤与病,打探王小石是否真那么义愤填膺,结果苏梦枕、杨无邪、王小石三人均知她的来头,将戏演的天衣无缝。 这些人不论武功强弱,地位高低,都有一个共同称号——十万个不知道。倘若事态生变,知道与不知道的区别,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苏夜解释过后,笑道:“你的确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你不用太担心,现在都是别人怕我,不是我怕别人。” 苏梦枕笑纳了这个头衔,缓缓道:“我明白。” 他好像真的很明白,出神了一刹那,又说:“你的二总管不在京城。” 这不是问句,却胜似问句,从他嘴里说出来,愈显意味深长。苏夜一愣,失笑道:“消息传得好快!英妹和无双在天衣居士那里。她们送我的书信和礼物给他,顺便替我杀了多指头陀。谁知天衣居士喜爱她们,问我可否留她们多住一阵子,以便研讨奇门阵法、机关术数。” 程英与陆无双忽然离开汴梁城,至今未返,并非难以打探的秘密。她们是五湖龙王的心腹,也是无数人的心腹大患,毫无预兆地离去,难免让人狐疑不已。他们万万想不到,答案竟如此简单,如此出人意料,连苏梦枕也吃了一惊,奇道:“你答应了?” 苏夜道:“当然。” 她略一沉吟,旋即又道:“你看,六分半堂缺了狄飞惊,金风细雨楼缺了无邪,均为不可想象之事。但我认为,江湖帮派、宗门、盟会,都不应具有这样明显的弱点。如果出现这么一个无可替代的角色,那……” 苏梦枕听到这里,难得地开了个玩笑,笑道:“那就会惹来五湖龙王?” 苏夜笑道:“当然。因此,英妹她们在不在我身边,都无损我传令办事的能力。况且英妹为人十分温柔厚道,并不适合参与我接下来的计划。” 她没说计划内容,苏梦枕也没问。对他而言,听说苏夜有个计划已然足矣。他实在信任她,更信任她作出的每一项决定。倘若他设身处地,用她敌人的角度看待问题,更会油然产生一丝寒意,感觉深陷天罗地网,不知将会遇到怎样的灾难。 她点出狄飞惊的名字,体现出她对他是何等重视。在眼下的局面中,这种重视常常意味着死亡。苏梦枕一直爱才、重才,对雷损惺惺相惜,对狄飞惊更是青眼有加。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会试着招揽狄飞惊,如同招揽白愁飞和王小石。 然而,与苏夜相比,狄飞惊显然不再重要。他替他叹息了一瞬,便微微一笑,笑道:“在有心人眼里,这叫结交自在门中人,讨好诸葛神侯。” 苏夜淡然道:“我没那么霸道,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唉,好在他们潜意识中,仍有些看不起我。关七横行京城的时候,我不信米公公也敢请他品茶,想着办法让他领教有桥集团的厉害,也幸好小石头不负所托,成功取得他们的信任。” 苏梦枕没有接话,只是在思索,而且思索得非常认真。 苏夜庆幸别人看不起她时,雷损已不再通过蔡党传话,直接派出堂中使者接触王小石,相当隐晦地透露合作意愿。他只说合作,不说如何合作,态度极其暧昧不明。但苏梦枕都不用想,便可猜出他的心思。 他想要苏夜的命,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他在行动中当场身亡,也要先行杀死她。这就是蔡京提出的杀龙大计。 问题不是雷损会不会参加,而是雷损之外,还有什么人。不知不觉间,蔡京代替了雷损,而苏夜代替了他苏梦枕,成为针锋相对的敌手。这就是江湖,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江湖,充满了少年人渴慕的锐气,也充满了浓厚的血腥气。 这一刻,他异常怜惜她,怜惜她已踏上无法回头的江湖路。他们只能遵守红袖神尼的期望,尽可能长久地相伴着走下去,直到路的尽头。 就在这时候,苏夜忽然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我相信雷损会投降,也会在那时尝试杀死我。但在此之前,我打算先解决龙八。” 苏梦枕满心怜惜之情,半点儿也不肯分给龙八太爷。他诧异道:“他竟是你的首要目标吗?” 苏夜笑道:“他不是,但我厌恶他,更厌恶他在庄园里私设的石窟监牢。” 然后她想了想,重复道:“我恨雷媚,我也厌恶龙八。杀了他,没准能收到立竿见影,杀鸡儆猴的效果,不杀白不杀。”第五百四十六章 “地缺”温子平一听说最近的江湖传闻,立马动身进京, 不肯耽搁哪怕一个时辰。他走得很快, 很匆忙, 踏进汴梁城门时,脸上已有了久违的风霜之色。 他和“天残”温壬平年纪差不多, 均在五十开外,但温壬平看上去是七十多岁的人,他却只像三十来岁。温壬平忧心忡忡, 他心胸豁达, 所以一个因多虑而华发早生, 一个却因想得开而青春常驻。此时他这风尘仆仆的模样,着实有些罕见, 也证明了他急于赶来的心思。 进京后, 他自然要去找温壬平。他很快就见到了他, 也见到了他饲养的金丝猴。 猴子和主人一起站在窗前, 看着窗外的细雪。不知为什么,今年冬天雪下的特别频繁。汴梁一带经常是白茫茫、冷森森的世界。积雪尚未化开, 又添了新雪。到处都是高耸的雪堆, 常有孩童在雪堆边嬉戏, 滚的全身沾满了雪, 一进家门便化作湿漉漉的一团。 如果像温壬平这样, 不出门,只在家里看风景,倒是能看到一些很有意思的画面。 猴子手捧一堆松子、瓜子之类的干果, 哔哩剥落吃个不停。碎壳从它嘴角不断掉落,落在光滑平整的案面上。它身旁放了一只珍贵的花瓶,让人担心它后爪一滑,把花瓶碰落在地。温壬平在旁负手而立,站立的姿态中,流露出一种八风不动的安详,似乎已神游天外,不关心猴子,更不关心瓶子。 他满头白发,几乎和外面的雪一样白,满面皱纹,像横跨双颊的无数沟壑。温子平匆忙进门,他连头都没有回,只说:“你来了。” 温子平瞪着他背影,问道:“雷损当真要投降?” 温壬平缓缓道:“这种事还会有假?” 温子平道:“五湖龙王已接受他的请求?” 温壬平道:“当然。” 温子平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直到现在才吐出来。他不胜感慨地摇着头,长叹道:“这一次,我总算能够适逢其会。” 雷损低头服软的消息,正野草般疯狂生长着,长遍大江南北每一寸土地。其实从消息传出,到温子平坐到猴子身后的座椅上,才过了不到三天时间。可雷损是如此重要,如此具有代表性的江湖人。就算只有三个时辰,收到消息的人数也是十分可观。 这等于说,他愿意做小伏低,承认苏夜的江湖地位,亦承认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的无情现实。他私下里作何打算,别人不得而知。但在明面上,他已坦认自己不是她对手。 不过,年纪稍大的人物都知道,这可不是他的末日。 他以前能对关七低头,如今就能对龙王折腰,以前能设下圈套、谋害关七,如今就能用相同手段暗算龙王。可惜的是,龙王没有妹妹嫁给他,也不会有心上人负气投奔他。他想寻隙作梗,恐怕没那么容易。因此,大多数人斟酌、思量、讨论了半天,居然没怎么犹豫,就相信了他。 人人都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而雷损仅是想选择短痛的这条路。他手头已无高手或王牌,前景亦谈不上光明。他的堂主、舵主、香主一个接一个,对他离心离德,认为他不再拥有控制他们的资格。 至少,他的做法比卧病在床的苏梦枕更聪明。苏梦枕至今不发一言,对风雨楼并无好处。 而京中局势亦影响着“老字号”温家,即温氏兄弟的“老家”。由于朝廷权臣、江湖霸主近几年来斗争愈发激烈紧张,各方都在尽力招募高手。平时温家看不进眼里的小帮派,亦得到一席容身之地。 与此同时,温家内部正四分五裂,杰出成员纷纷出走,凋零之势直追虎落平阳的霹雳堂。他们急需一位众望所归的重要人物,选定一个牵连整个老字号的大目标,重塑岭南老家的威信。 但五湖龙王横空出世,顿时中止了温家的计划。他们自然可以迎难而上,在龙口中争抢地盘,夺取京师重地的话语权。但这么做的收获,应当比不上需要付出的代价。于是,想离开岭南的温家人偃旗息鼓,已离开岭南的温家人暂且观望。他们通过不同途径打探情报,甚至不惜骚扰加入十二连环坞的温氏同门。 最近温晚的两大护法,温文、温和兄弟,说出龙王因雷损迁怒温晚之事,同时表示温晚无意相帮任何一方。温晚尚且这样,普通人自不必说,大多有样学样,打算多看看,多想想,并不急于行动。 温子平地位相对超然,除温家之外,并无其他背景。他紧赶慢赶,生怕错过五湖龙王的大宴,正表明了他心无邪念,只想亲身参与江湖大事。 温壬平微微一笑,笑容中颇多感慨之意。他伸出手,让猴子沿着他手臂,攀援到他肩头,然后用另一只手逗弄着它,边逗边道:“你是应该见见她。” 温子平诧异道:“这还用说?若我连五湖龙王都没见过,怎么好意思自诩为‘史笔’?我还听温宝说,她容貌之美,尤胜温嵩阳的爱女温柔,是真的吗?” 温壬平看够了雪,转过身躯,缓步走到另一把椅子处,动作慢吞吞的,如同真正的七十岁老人。他坐定方道:“是真的,但……” 温子平奇道:“这种事也有但是和不但是之分吗?” 温壬平苦笑道:“但你见过她本人之后,也许不会在意她的容貌。唉,她实在是个奇异而可怕的人。即使有蔡京之助,我也无法看好雷损。还好,雷损毕竟与温家无关。他要请帮手,也大多是请姓雷的。这样想来,我竟很期盼亲眼看到他低头的那一天。” 温子平稍一思索,问道:“龙王定了哪个日子,定在啥地方?她愿意放人进去看,还是只容许十二连环坞和六分半堂参加?” 温壬平摇头道:“她没说,我也不知道。但她这人的好处是,只要去问,就会得到回答。我想她本人也尚未决定,不然早已放出风声。” 他说着说着,终于微露笑容。可他一笑,皱纹会加深而非减淡。他微笑道:“这么重要的事,她不会选择分舵之外的地方。如果她肯大摆宴席,招待宾客,不知上一次去了遇仙楼的客人,还有多少愿意赴宴。” 第五百四十七章 谁都说不清楚,雷损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总是刻意保持神秘, 喜欢放出假消息迷惑对手。白楼当中, 关于他的资料为数不少, 却充满了错乱与谬误。他私下做过的坏事、恶事、阴微鄙陋之事,仅有一小部分是公之于众的。而就这么一小部分, 已足够令人不寒而栗,对他又敬又怕。 苏夜想起他的时候,也偶尔好奇他这一生的经历, 或是他某一时刻的心理活动。但这是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的好奇心, 而非基于利益纠葛。说到底, 她只把他当成敌人,不是约会对象, 抑或搭档合作的伙伴。她没必要细查他的脾气秉性, 兴趣爱好。她只需用最坏的恶意揣测他, 拒绝相信他的每一句话, 便足够了。 更何况,她对他的了解, 已经远超他本人的想象。 她知道破板门一战后, 雷损处于下风, 于是带着他的那口棺材去见苏梦枕, 当面引爆棺材里的火药, 作出一副破釜沉舟的壮烈假象。结果爆炸并未伤害苏梦枕,反倒将他炸的尸骨无存。事后,狄飞惊自称背叛了雷损, 在棺材上动了手脚,并借此机会,向苏梦枕投降。 苏夜一听开头,便可推测出结局。果不其然,一切都是假象。雷损其实是用爆炸时的浓烟火光为掩护,逃入棺材下的密道。狄飞惊也是诈降,之后与雷损配合,陡然发难,暗算苏梦枕,差一点反败为胜。 虽因雷媚之故,最后的输家仍是雷损。但苏梦枕也失去了一条腿,不得不将大权下放给白愁飞与王小石,最终导致数年后的冬至之变。 这些事情均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听起来惊心动魄,实际已是过眼云烟。此时世界不同,雷损却还是那个雷损。苏夜有一万个理由相信,这一次他也会事先作出缜密安排,尽己所能地伤害她。倘若他机关算尽,仍不幸身亡,狄飞惊和雷纯亦能找机会为他复仇。 因此,京城里议论纷纷,羡者有,妒者有,恨者有,她却端坐老巢,满面春风,胸有成竹地向她的总管笑道:“他骗人竟骗到老夫头上,你们说,这是不是自寻死路?” 她一边说着,一边顾盼神飞,用视线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发现没人配合自己,不由加重语气再问一遍,“是不是?” 沈落雁试图捧场时,程灵素已皱眉道:“这种事有何可笑?你先说好在哪里设宴,别人也方便准备。” 苏夜笑道:“当然是在食堂,还能在哪里?” 除她之外的人听到“食堂”二字,并未露出会心一笑,而是无奈的无奈,抿嘴的抿嘴。这个冷笑话如同过去数不清的同类,无人理解亦无人理会,瞬间随风远去,只留下孤独地讲着无聊笑话的五湖龙王。 苏夜脸皮可以很薄,也可以很厚,顺其自然干笑几声,正色道:“舵中房屋虽多,合适的却寥寥无几。叫人把镜天华月楼的正厅仔细打扫一遍。小侯爷此前怎么招待客人,我便有样学样,无论器皿摆设还是伺候的人手,都不要失礼。另外……” 她忽地沉吟一下,继续说道:“替我写封信送给雷损,告诉他,他那口棺材闻名遐迩,人人皆知那是一件宝贝。周角误触它一下,就被他砍掉三根手指。但开宴当日,我不想见到它。雷损和棺材只能来一个,请他自己选。” 沈落雁点一点头,问道:“客人又如何呢?” 她一提客人,立即想起方应看在此事上东奔西走的英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方公子刚才来见你,是否有要事商量?” 苏夜笑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要事的话,也不来找我。这一次毕竟是江湖黑道间的纠纷,我无意请外人到场。熙熙攘攘一群人挤在十二连环坞里,瞧着雷损向我服软,也不是道理。再说刀枪无眼,很多人本就不该来。至于小侯爷,他为了保证不出岔子,已说动米公公来帮忙镇住场面。” 刹那间,房中一片寂静。米公公之名仿佛具有神秘的魔力,逼着每个人陷入沉默。 米有桥本身已是深不可测,出现在原本和他无关的地方,更令人满腹疑窦。他做人正如方应看,鲜少为难他人。人家托他帮忙时,他大部分时间也都帮了。但他的威信不减反增,地位亦是无可替代,在任何人面前均分量十足。如今他为了雷损,竟乐意离开深宫大内,真不知到底是看着谁的面子。 方应看把话说得很清楚。雷损一旦居心叵测,在宴席上大闹,便是违背诺言,辜负了有桥集团的心意。到了那时候,甚至不用苏夜费心,他和米公公自会出手。即便雷损能够活着走出镜天华月楼,也会失去有桥集团的青睐。从此以后,他们绝不关心六分半堂的死活。 相同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效果也截然不同。这话由苏梦枕来说,苏夜当然深信不疑。方应看可就差得远了。她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他的确煞费苦心,付出了相当的努力,就怕她不肯招降纳叛。不过,这番苦心是否白费,还要看雷损是否够聪明。 沈落雁忽地轻叹一声,道:“如今我有点相信,雷损是真心服输的了。以后日子还长着,他大可不必急于一时。何况他伤势缠绵不愈,也是棘手之事。大宴过后,他再请你为他疗伤,难道你能拒绝吗?” 苏夜抬眼望向窗外日影,倏地站起身来,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我想六分半堂之中,一定经过了许多密议与讨论。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凡有求于人,就不能随心所欲。我盼望他真心服输,可他还真心盼着我去死呢。好了,我要去见鲁掌门。我不知小侯爷突然登门,已让他们等了差不多一刻钟。我回来之后,再安排宾客名单。” 所谓鲁掌门,指的是“圆派”首领,“猫魔”鲁雪夫。此人原来支持蔡京、王黼等人,后来发觉同伙死伤惨重,不死不伤的也被迫离开京城,遂见风使舵,投入五湖龙王麾下。五湖龙王倒也来者不拒,笑纳了他的投诚,容他在京中安安稳稳地扎根。 像这种不起眼的角色,一向小心谨慎,通常是当真有事,才敢大胆求见她,所以她也绝不介意见见他们。前几天,她已听说了他的来意——他想给她介绍一位相识多年的好友,共同为她卖命效力。 鲁雪夫年约四十,身形瘦长,长相体型都很像一只活了十几年的老猫。据说他的体重曾是现在的三倍之多,人到中年,遇上难以战胜的仇家,才因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在一年间迅速消瘦,变成苏夜认识他时的模样。 他一见到她,立刻满脸堆笑,和身旁的人同时起身,行礼问好后,不敢多说废话,向她毕恭毕敬地道:“龙王,这位就是‘定海神剑’孙大胜。” 他真不应该硬挤笑容,因为他长得像猫,却并非那种可爱的类型,硬要挑起嘴角、眯起眼睛,会给人留下他正筹备阴谋的不佳印象。幸好,苏夜全然不介意。她只看了他一眼,向他含笑点了一下头,注意力便放到了那位姓孙名大胜的剑客身上。 江湖上,号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总有七八十个。和她最熟的是戚少商,而孙大胜也是其中之一。此人生于崂山,长于崂山,喜欢使用又细又长,仿若长针的剑,练出如崂山云雾般捉摸不定的剑法。他成名已近十年,却鲜少在人前露面。 她从未见过孙大胜,对他亦无太大兴趣。但这时四目相对,她忽地微微一笑,脸上出现了一种礼貌中透出欣慰,欣慰中透出愉快的表情,柔声道:“你好。” 第五百四十八章 她眼睛黑白分明,毫无杂质, 瞳孔里倒映出的那张脸, 竟赫然属于“剑妖”孙忆旧。 孙大胜不是孙忆旧, 但为什么孙大胜就是孙忆旧?难道他们是失散已久的双胞胎,还是碰巧长得一模一样? 苏夜去写电视剧本的话, 说不定真会这么写。怎奈这不是剧本,而是现实。她的微笑代表了她内心的惊讶。随后,惊讶化为冷笑, 冷笑又变作厌烦。她实在太明白这套路, 已到了失去新鲜感的地步。 鲁雪夫笑容僵硬, 一半是因为紧张,另一半则是因为心虚。他说话半真半假, 先以事实为基础, 再小心地掺入谎言, 希望能瞒过五湖龙王。 他的确认识孙大胜。如果孙大胜仍活着, 说不定也乐意投奔十二连环坞。不幸的是,孙忆旧在泰山练剑, 常拿齐鲁一带的高手当试剑石。孙大胜已成为孙忆旧的出师试炼目标, 死在“妖之剑”下。他的身份也遭孙忆旧冒名顶替, 充当取得龙王信任的道具。 七绝剑神门下的七绝神剑, 终于在苏夜面前现身, 而且还用了一种令她厌倦的方式。 他们出师其实比预计中要早。七绝剑神见蔡京礼贤下士,亲自写信邀请,自然不想放过结交朝廷贵人, 报复诸葛先生的机会,便命徒弟速速下山,前往汴梁,当上太师府里的新一批红人,专门负责保卫太师。 七人剑法均已大成,欠了点经验火候,却无损出剑时的威力。再给两年时光练剑,他们信心必然更充足。但没这两年,也无伤大雅。 他们拜别师父,做好走进温柔富贵乡的准备,进京面见太师和丞相。谁知他们剑法高,见识却差强人意,乍一入京,立即被富贵迷昏了头。七人尚未立下多少功劳,获取多少好处,已是暗生嫌隙。 首先,人人都看得出来,“梦中剑”罗睡觉年纪最轻,武功最高,气质最为不同凡响。蔡京乃是识货之人,遂礼遇他,重用他,片言只语过后,随口让他充当七大护卫之首,有权管理另外六名同门。 这一来可得罪了其余六人。他们慑于罗睡觉的剑,表面上从无意见,从不计较,私下里却蔑称他为“罗老幺”,对他颇有微词,更看不上他的高傲姿态。 罗睡觉的风波尚未过去,又出现第二个众矢之的。下一个得到区别对待的神剑,正是孙忆旧。 蔡京赠他一座气派的大宅子,赐名“惜旧居”,宅中仆役婢女,奇花异草一应俱全,不用他费半点心思。孙忆旧极为感念这份厚爱,却飞快发觉,自己获赠厚礼之后,“剑神”温火滚,“剑魔”梁伤心,“剑怪”何难过都变了脸,说话时阴阳怪气,经常流露不满之情。 他们不满孙忆旧,孙忆旧也不愿搭理他们。于是,七剑不再同进同退,而是神魔怪一组,仙妖鬼一组,再加一个独来独往的罗睡觉。罗睡觉既已负责贴身保护蔡京,孙忆旧便得另寻机会,报答蔡京给他的脸面。 他想要机会,蔡京就给他机会。他接到的命令是:伪装成崂山剑客孙大胜,投靠五湖龙王,混入十二连环坞。 这当然不容易,若容易,还要他孙忆旧干啥?但这可不代表他乐意去做。 须知当年七绝剑神应对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以七对二,尚以惨败收场。五湖龙王却已连续击败元十三限两次。她武功之高,孙忆旧拍马也追赶不上。她若看出破绽,哪怕他生出三头六臂,也绝对无法生还。 孙忆旧犹豫、斟酌、踌躇、掂量了半天,最后担心自己被蔡京轻视,失去如今仅次于罗睡觉的地位,才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他并不认为见面时会出问题。他与苏夜素未谋面,彼此间陌生至极。七绝剑神销声匿迹已久,已成江湖往事。七绝剑神的徒弟更是默默无闻,还没到扬眉吐气的时候。他的犹豫仅仅来自五湖龙王远扬千里的威名。这也让他头一次发现,他竟是如此容易受到影响的人。 蔡京温言勉励他,鼓舞他去尝试。他是卧底,亦是一个试水的角色。如若他能成功混过去,其他人自然也能,以后大家就更有把握了。何况,苏夜凭什么认出他呢?她没长千里眼或顺风耳,无法隔着千山万水,遥遥地望见他们。 每句话均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说与做,常有天壤之别。孙忆旧鼓足勇气,游刃有余地说服了自己,结果在见到苏夜的一瞬间,把事前总结的理由忘的干干净净。 正如温壬平所说,武功越高的人,越容易注意苏夜容貌之外的特征。孙忆旧意志并不算软弱,却险些屈服于她那莫测高深,飘渺不可及的慑人风采。苏夜看见了睁大双眼的他。他看见的,却是两道直刺内心的目光。若非他什么都不需要说,什么都不需要做,言谈举止之间,非露出破绽不可。 震撼过后,他才记起欣赏她的美貌。他私下里写有一本日记,叫作《忆旧怀新梦华录》,里面记载着他睡过的每个女人,每一次床笫之欢的详细情况。不管那女子是自愿从他,还是被他用强逼迫,他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迄今为止,他只记了五十多人。但他深信有朝一日,这个数目会达到一百,五百,甚至一千。 这本日记就是证据,证明他对女人极有兴趣。这是他天生的癖好,想改也改不过来,更别说他根本不想改。这种癖好极易造成心灵方面的影响,让人控制不住心中想法,所以他如履薄冰之时,仍然不由自主,开始想入非非。 然而想也知道,这种场面下,没有容他想入非非的时间。苏夜开口说话,犹如一道惊雷,把他从春梦中劈醒。他背后蹿起一股寒意,不及多想,已下意识答道:“龙王过奖了。” “……” 鲁雪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他这么不中用。他瞥向孙忆旧,却见苏夜继续嫣然微笑,似乎不怎么在意。 用这句话回答你好,就像用“晚安”回答“吃了吗”。这是一句演练过许多次的台词。孙忆旧知道,苏夜对待武功不如她的人,通常比较客气,定然不会吝惜赞美之词,才准备了一些用于应酬的套话。方才苏夜一眼望过来,不过是一弹指,一眨眼,却让他产生细微错觉,觉得时间足够他们说上几句话,这才答得风马牛不相及。 此外,他尽想些不该想的事,难免有点心虚,话到嘴边,不知不觉就溜出了练得最熟的台词。 苏夜失笑道:“你年纪大过我,我称你一声孙兄,并不为过。”她不但神色温和,语气亦十分和蔼,主动替他找了个台阶,表现出泱泱大度的风范。直到此时,鲁雪夫才松懈下来,误以为最难的关隘已经过去,接下来苏夜照例办事,和他们走走过场,寒暄几句,就到了他带人退场的时候。 鲁、孙两人心中念头非常相似,提心吊胆的时机也相差无几。鲁雪夫不再那么紧张,孙忆旧亦恢复正常,谈笑中有问有答,已不复见之前的失态。 他这人城府绝对不浅,需要做戏时,有本事装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如果蔡京需要栽桩陷害什么人,派他去做,定能事倍功半,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 可他怎么都想不到,苏夜已见过他,见过他那柄针一样的剑,还有他那名叫“白虎冲煞”的诡异身法。她笑得越温柔,他的末日来得就越快。一言以蔽之,她并非一位自视过高,谁都敢纳入帮派的领袖,而是接受了小红帽的大灰狼。小红帽暗自得意,却不知正主动走向大张着的狼口。 未过多时,苏夜似乎兴致已尽,微露送客之意。鲁雪夫岂用她说第二遍,赶紧道:“龙王若无吩咐,孙兄与我便告退了。” 苏夜亦不挽留,微笑道:“好,两位好走。多则十日少则八天,我还有用得着两位的场合。” 第五百四十九章 孙忆旧迈出大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苏夜仍在微笑, 冲他们微笑。那是一种神秘的笑容, 看似透露出无数情绪, 其实空空荡荡。他只觉她笑得很美,除此之外, 没能看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他还觉得,作为名震江湖的枭雄,她笑得未免太多了些, 太不让人畏惧了些。 他若认真琢磨一下, 会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是喜是怒, 是悲是愁。但此时此地,他没心思考虑这么多, 鬼使神差地假定她心情甚佳, 便老老实实跟着鲁雪夫离开。 假如有人告诉他, 苏夜对他、对蔡京、对这一整套卧底行动都厌烦透顶, 他一定不肯相信。 鲁雪夫和叶博识差不多,武功均乏善可陈, 手下势力也不值一提。他们投靠她后, 始终战战兢兢遵从她每一句吩咐, 似乎从无二心。然而, 他们仅是一层伪装, 一层表象。他们好心介绍来的朋友,或者偷偷带在身边、带进十二连环坞的“部属”,才是真正负责执行命令的角色。 两人背影消失之时, 苏夜正在想:孙忆旧已经来了,其他人还会远吗? 她心情不愉快,却也算不上糟糕。她心知肚明,离设宴开席已不足半个月时间,而孙忆旧极有可能也只剩这么长的阳寿。她看待他,如同看待一只嗡嗡打转的苍蝇。苍蝇固然惹人心烦,但她既确定它的死期,便没必要提前和它过不去。 她长长叹了口气,想在这座宽阔明亮的大厅里多坐一会儿,再去安排宾客名单。谁知一杯茶尚未喝完,已有人过来禀报她,说叶棋五不吃不喝,坚持要见五湖龙王。 叶棋五被当街拖走之后,大多数人默认他已经死了。事实上,他不但没死,还养好了伤,过着衣食无忧的无聊生活,一直过到今天。 如今,元十三限已经离去,去找三鞭道人算账。他走得潇潇洒洒,大有前辈宗师的风范,临走之际,竟没想起有个徒弟仍在当龙王的阶下囚,连问都没问一句。做师父的尚且如此,外人更不必说。叶棋五在蔡京等人眼里,不过是一份消耗品,一枚好用的棋子。没人为他向龙王讨价还价,也没人展开拯救他的行动。 于是他被整个世界遗忘了。他在囚牢里好吃好喝,养了几个月,已胖了差不多五斤。他本应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因为他明明得罪了龙王,却无需担心死于非命。可他每一天都过得无聊至极,无聊到让他恨不得大喊大叫。 元十三限受困期间,程灵素等人既要操心他走火入魔的状况,又有些可怜他年纪老迈,头脑不大清楚,或多或少会去陪他说说话。叶棋五可没这份待遇。他想找个说话对象,竟一个也找不到。 十二连环坞帮众从未为难他,也从未理会他,全都无意与他攀谈。他再蠢,也能迅速体会到一个无情的事实——他在这里完全不重要。他的锐气与煞气原本就像他的暗器,散发出锐不可当的冰冷之意,现在却消散的无影无踪。他的自信心也已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更可气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负责给他送饭送衣,发觉他言语无礼,动辄要找龙王说话,居然你一句我一句的,对他冷嘲热讽。一个说,这里没人欺负他,他大可慢慢练功,练到他师父元十三限那样,便可天高任鸟飞了。另一个说,请他好好努力,没准她们老死之前,能有幸看到叶十三限,也算不枉此生。 叶棋五偃旗息鼓,越等,越是毛骨悚然。以前他怕自己性命不保,最近则担心被龙王终身监禁,一口气关到老死为止。因此,苏夜才在思索如何谋杀孙忆旧的同时,收到了他绝食抗议的消息。 她并未忘记他,她的记性还没有那么差。只不过,元十三限被她俘虏过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都比叶棋五的命运重要。元十三限离开没几天,她又必须筹划那场要命的大宴,顿时把叶棋五排到了日程表的倒数几位。直到今天,她才霍然惊觉他仍在十二连环坞里,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万万没想到他竟是率先等不及的那位。 一刻钟后,她的人已出现在那间石牢外面。那扇重达数百斤的厚重石门,被她轻轻一推,应手而开。 叶棋五拢共就饿了一顿,自然毫无异状。但他神情十分萎靡,看起来无精打采,不复以前星冠羽衣的风采。他看到苏夜的一刹那,眼神才突然亮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露出希冀之色。 他的文采绝对不差。可是,让他描述这些日子里的感受,他会百感交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硬要说的话,他总算明白过来,像苏夜这种人,都不必对他施以酷刑,或是虚言恫吓,便可摧毁他长久以来的气焰。不知不觉中,他态度已软化许多,口气也变的较为有礼。 他犹豫了一会儿,蓦地问道:“你……你准备关我到啥时候?” 苏夜咦了一声,笑道:“你想在这里待到啥时候?” 这个问题当然很容易回答。叶棋五一天都不想多待,只想拍拍屁股就走。可他不敢拍拍屁股,不敢走,也不敢大模大样地说出真心话。一时之间,他竟哑然无语,有点像个自知做错事的孩子,尚未没开口,脸色已出卖了他的心情。 苏夜笑道:“你不回答,那就算了。我倒想知道,你若有离开十二连环坞,恢复自由身的一天,还回太师那里去吗?” 叶棋五哪敢说“回”,想都不想地道:“我不回去。” 他总算攒够了勇气,不等她发话,主动问道:“我师父在哪里?” 苏夜奇道:“竟没有人来通知你这件事?真是不像话。罢了,不怕告诉你,令师已不在此地,也不在京城。他启程去寻找他年轻时的仇家,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 叶棋五道:“他……他没提过我?” 苏夜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叶棋五道:“这……” 苏夜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说,继续说道:“你放心好了,我以前没杀你,现在也不会杀。我可以放你走,你今天就走,但……” 她说得轻松自在,听在叶棋五耳中,却另有一番滋味。尤其她最后轻轻吐出一个“但”字,犹如过山车攀升至顶点,又高速俯冲,令他汗毛根根耸立,就怕她说出他完成不了的条件。 他声音当中,首次出现了颤音,有气无力地道:“但是……什么?” 苏夜笑道:“你需要想清楚,你是真心喜欢依附太师呢,还是盲从元十三限,学着他的模样,不惜自降身价,也要讨好太师?等你想清楚了,再决定去找谁也不迟。此外,我劝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现身。若我发觉你仍与我为敌,非亲手杀了你不可。” 话音未落,她双掌一拍,发出清脆的击掌声。一名护卫闻风而至,不声不响走进来,将手中包袱放到叶棋五身边。看那包袱的形状,里面包的正是他之前穿过的衣物。 叶棋五登时目瞪口呆,心中百转千回。他真不敢相信,事情竟这么容易解决,苏夜竟这么容易说话。与此同时,他心底升起了类似于鲁书一的念头。既然蔡京和元十三限都不管他,那他也不会再管任何人。他离开十二连环坞后,要赶紧扬帆出海,走得越远越好。日后他听说了龙王败亡的风讯,才会考虑重回中原。 他小心地伸出手,抓住那个包袱,偷眼瞥向苏夜,恰见她目光投向窗外,凝视着从天空飘落的几片雪花。然后,她自然自语似地,缓缓道:“又下雪了,这确实是一个特别多雪的冬天。” 第五百五十章 这确实是一个特别多雪的冬天。 若干天后,金风细雨楼的三楼主王小石望着楼顶白雪, 也慢吞吞说出了这句话。两句话本身一模一样。区别在于, 他的说话对象不是叶棋五, 而是苏梦枕;他说话时,语气里尽是感慨, 也绝不像苏夜那样平静。 天气凉了,天气已凉了很久。入冬以来,降雪频繁, 差不多每十天就得打扫一次积雪。王小石喜欢雪, 喜欢一切能够彰显自然之美的东西。他总是怀着一片赤子之心, 如欣赏一位绝代佳人般,观赏四季特有的景致。 但今天情况十分特殊, 他心思不在美丽的雪景上, 而在和美丽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龙八太爷。 昨天夜里, 龙八太爷悄然逝世, 死在了他的八爷庄里。他是被人杀死的。陪他同赴黄泉的人,还有“富贵剑”文随汉, 以及他的得力手下吴夜、黄昏、钟午、利明。六人武功有高下之分, 却都死得很快, 几乎找不到遇敌、还手、挣扎的迹象。其中, 黄、利两人俯卧于地, 被人发现时,脸上兀自存留着迷茫之色。 他们死到临头,竟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天还没亮, 消息便已传开。苏梦枕是最快收到消息的人之一。他收到讯报,代表杨无邪和王小石也会收到,所以王小石才会在象牙塔里,和苏梦枕谈论这件事。 方应看召开遇仙楼大宴前,京中一派风平浪静,唯有不长眼睛的苏夜敢出手诛杀任氏兄弟。谁想风水轮流转,现在五湖龙王准备宴客,又有人逆流而行,争抢她的风头。 但是,她本人就是凶手的话,自然另当别论。 此时塔中并无外人,苏梦枕不再卧在床上装病。他凭窗而立,神色沉静,静静听着王小石说的每一句话。王小石问得很细,问到了凶手留下的伤口,也问到了龙八等人的死状。伤口既不狭窄,也不细长,也算不上干净利落。可问完后,他眼睛一霎,像是做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般,慎重地道:“居然真是她。” 苏梦枕淡然道:“你可以省去‘居然’二字。” 王小石诧道:“什么?” 冥冥之中,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觉。这感觉诡异而新鲜,就好像在另一个地方,也有人谈论起龙八之死,而他王小石无缘无故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强迫自己忽略这感觉,却听苏梦枕道:“当然是她,否则还能是谁?” 王小石愣了一愣,忽然道:“大哥。” 他是个痛快人,不玩“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把戏,叫完这声大哥,便直来直去地道:“也许是我多心,但如今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夜姊?” 苏梦枕诧道:“什么?” 王小石于谈话中途,突如其来地改换话题,并非因为注意力不够集中,而是总算想起一句合适的话,可以形容他近来的感想。 他熟悉苏梦枕,知道这位被公认为独步天下的苏公子,的确会展现出独步天下的傲气与信心。他也清清楚楚记得,双方见面之初,苏梦枕直接反问他“我不当老大,谁当老大”。那么,再来一句“不是她,还能是谁”,大概也不值得奇怪。 但王小石直觉一向敏锐,心思一向灵巧,能够觉察极细微的差异。有时候,他耳朵里听到的人是苏梦枕,脑海里浮现出的身影却是苏夜。最近一个月,类似的错觉发生过起码五次,令他忍耐不住,当面挑破了这桩怪事。 他挑破时不觉有异,挑破后才觉得有点不对。 苏梦枕说话像谁不像谁,似乎无关紧要。尤其苏梦枕头也不回,说完“什么”之后一言不发,显然无意承认,亦无意向他解释。气氛忽地尴尬起来,还是一种令人讪笑的尴尬。短短几秒钟后,他已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 他的手忽然没处安放,伸了出去,挠了挠根本不痒的头皮。他的心也七上八下,恨不得像收回泼出去的水,把说出口的话收回来。他甚至开始想:“这到底与你何干啊,王小石!又不是说苏大哥口气越来越像温姑娘,就算越来越像温姑娘,又有什么了不起!” 他一边扪心自问,一边急于从窘境中解脱出去。苏梦枕沉默的时间至多不过一分钟,给他的感觉却像一整个时辰。那块头皮原本无事,这时也因他心情懊恼,隐隐有了发痒的错觉。 幸好他能在自我剖析的同时随机应变。刹那间,第二句不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离龙王的宴会只剩九天,我心中仍无把握。” 这既是一句生硬转折,也是事实。任何人去刺杀五湖龙王,哪怕只是假装刺杀,都不可能有太多把握。王小石乃是骗人的一方,不会上当也不会吃亏,可大多数情况下,骗人比受骗困难得多。他一来是缺乏经验,二来所谋甚大,已不能仅仅依靠自信去做。倘若他做得到心安理得,恍若无事,那他就不是王小石,而是白愁飞了。 平时他纵使不安,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说出口。他总认为,遇上了难事,要么豁出一切地去干,要么索性不干,把私心杂绪放在嘴上唠叨不停,对人对己均无好处。若非他急需一根救命稻草,又何必把这个大家都很清楚的问题,原封不动地告诉苏梦枕? 苏梦枕终于动了,缓缓转过身来。他神情一如往昔,眼神亦平静无波,仿佛没看出王小石的懊恼之情。他说:“她已经有了计划,你只需要配合她。” 王小石又愣了一下,苦笑道:“计划?她的计划就是让我乖乖听令,乖乖去杀她。” 苏梦枕道:“那你就全力以赴,不要留情,以免别人起疑。” 王小石道:“因为她会手下留情得更过分,更容易露出破绽?” 苏梦枕道:“不错。” 王小石道:“……” 这一刻,王小石希望能和他一样,理所应当地、不讲道理地信任苏夜。这并不是说他怀疑苏夜的能力,认为她会临阵失手,但苏梦枕明显更倚重她,优先考虑她的反应。两下一对比,差距登时凸显出来。 假如说路边的野花不要采,那他就是路边的兄弟不值钱。他不可能嫉妒或羡慕她,只会发自内心地替苏梦枕高兴。只是,他到底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难免会幻想自己与苏夜角色对调的情景。 他正异想天开,苏梦枕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温师妹最近怎样?” 王小石忘掉了天下人,都不会忘记温柔。但凡温柔在场,他大部分心思就飞到了她那里。苏梦枕向他询问温柔的情况,如同向蜜蜂打听花儿在哪里,一定可以得到答案。 他再度苦笑出声,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一阵无奈,对答如流地说:“温姑娘还是原来那样,整天无精打采,偶尔和我们闹别扭,生一场气,闹着闹着又没事了。大哥担心她泄露秘密吗?其实用不着管她,她……守口如瓶,甚至没对宝牛、恨少他们说。他们藏不住心事,一旦知情,我肯定看得出来。” 他本想说“她比过去懂事得多,更像个大姑娘的样子”,话未出口,又觉不妥当,偷偷吞回了肚子里。 出乎他意料之外,苏梦枕嗯了一声,淡淡道:“即使她说了,也没关系。木已成舟,不论泄密与否,吃亏的人都不会是苏师妹。” 王小石奇道:“那会是谁?” 苏梦枕一直看着他,这时眼神蓦地变得很奇异,好像惊讶于他不知这问题的答案,然后缓缓道:“是你。” 第五百五十一章 “你想换大哥吗?” 如果有人拿这个问题,问现在的王小石。他一定气壮山河地回答:“想。” 泄密与否, 苏夜的境况均无任何改变。她的敌人仍是敌人, 朋友……也仍是朋友。但王小石不一样。他管不住别人的嘴, 即使那人是唐宝牛或方恨少。消息一经泄露,便有可能悄悄传遍京城。然后, 他去刺杀蔡京和傅宗书时,将会遇上比预想中更糟糕、数都数不清的大麻烦。 换句话说,温柔受惊不浅, 反倒是王小石的运气。她至今不敢故意得罪苏夜, 把嘴闭得比蚌壳还紧, 别说多嘴多舌了,甚至鲜少提起这位师姐。也幸好如此, 王小石才不至于九死一生。这既是苏梦枕铁口直断的原因, 也是风雨楼上下奉命留心温柔行踪的原因。 道理的确十分充足, 听起来的感觉却不是那么愉快。倘若王小石头顶长着一对耳朵, 在听到苏梦枕说“是你”的一刻,将会飞快地低垂下去。尽管他真心爱慕温柔, 关怀温柔, 却不得不承认她最有可能出岔子。他已不能指望龙王替他处理这些潜在的麻烦, 除了尽可能留意温柔, 再没其他好办法。 这种感觉令他伤感。温柔也许没想那么多, 他则正好相反。他清清楚楚地体会到,由于白愁飞做出的事,以及他对白愁飞的兄弟情义, 苏夜和他们之间,已不可挽回地竖起了一道高墙。她对他们依然很好,却不再无微不至。他当然不会指望她的照顾,却不愿意看到她与他们渐行渐远。 不过,他的感想并不重要。刺杀五湖龙王,或者说决战五湖龙王,本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苏夜的“计划”看上去也不甚可靠。两者加在一起,让他只能豁出一切,一往直前,不去考虑那些旁枝末节的事。 王小石可以风萧萧兮易水寒,全心做好准备,苏夜却得考虑更实际的问题。哪怕她已站在镜天华月楼里,心中仍然是思绪纷纭。顾名思义,镜天华月楼极其适合赏月。客人全都坐在一楼,视野相当有限,却不妨碍他们从这名字联想到优美动人的夜景。 这座楼外观华美典雅,内部异常宽敞明亮。每逢明朗月夜,楼外清风微动,花影摇曳,天地间皎洁明净,愈显空旷开朗。它与遇仙楼相比,有其华丽,却没有那么浓重的富贵气息。三层一起使用的话,能够摆开数百张桌子,所以苏夜才把它称为“食堂”。遗憾的是,开宴当晚阴云满天,将天空遮的乌沉沉、黑乎乎,使人无从领会它沐浴在月华中时的美丽。 包括苏夜在内,很多人拿这场宴席和遇仙楼的夜宴相互比较。结论仁者见仁,但在苏夜看来,它们之间的最大差别是——这一次她要自己掏钱。 她并不吝惜钱财,也不胆小怕事,特意把场面铺陈的宏大气派。她部属当中,稍微算个人物的人物,都被她叫来赴宴。是以她几乎没请不相关的客人,但一眼望去,楼内依然济济一堂。 人影高矮不一,体型胖瘦不同。一张张面孔表情迥异,大多都偷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烛火光芒照在这些脸上,投下或浓重,或浅淡的阴影,像许多幅生动的人物肖像。 在这种时候,她和苏梦枕的区别体现的淋漓尽致。 苏梦枕冷漠孤傲,除非是必要的社交场合,否则从不参加,即使参加了,也多半冷淡矜持,让人想亲近又不敢亲近,只能老老实实地崇拜他、敬畏他。苏夜则亲切到接近热情的地步,在人影中四处穿梭,不要钱般奉送笑容。但她再怎么笑容满面,和她说话的人仍不会忘记她是五湖龙王,也就不敢放肆。 她另辟蹊径,把开宴时间定在午夜子时。有人问她为何这么选,她说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蔡京等人今日必然心无旁骛,等候这场宴席终结的一刻,因而特意定在深更半夜,有心不让他们睡觉。这答案乍听令人无语,细想又有点道理,于是那人瞬间缄口结舌,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这位“有人”正没事人似的,在燃满灯烛的大堂中徘徊,犹如半个主人,同样不住微笑着,一一问候与会的英雄豪杰。此时,苏夜斜睨他一眼,恰见他背对着她,面对叶博识及叶博识的得力部下,“折戟沉沙”吴世作,客客气气询问他们的名姓。 方应看确实和她熟识已久,却应该没熟到现在这样。但他选择故作熟悉,她也只好配合他,或者说,不理会他。 五天前,他相当坦率地说,有桥集团满意她的选择,定会鼎力支持她到底,直到她雄踞南北,成为江湖上唯一值得一提的霸主为止。什么孙家、方家、白家、上官家,均不再重要。但凡它们敌视十二连环坞,便彻底失去得到有桥集团庇护的机会。 为表诚意,他还把蜀中唐门的“唐三公子”唐非鱼引荐给她,表示唐门无意与她相争,反而愿意向她示好,希望日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这时候,苏夜第一眼瞥向方应看,第二眼便掠向唐非鱼。既然看见唐非鱼,她便不可避免地看见旁边的米有桥。 依照坐席安排,苏夜坐在中间,方应看坐在左边,而米公公自然在右边。张烈心、张铁树兄弟分立在左右两边,雕像般一动不动,脸上也毫无表情。这两张有如石雕的面孔,恰好烘托出米公公眉宇间的倦意。 场合越热闹,人越多,那股苍老疲倦的意味就越浓,再配合他身上散发出的老人味,任谁都不会忘记他已年纪老迈,可以用“风烛残年”来形容。 岁月乃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武功和权势在它面前,简直不值一提。米公公的倦意不知从何而来。也许他在宫中住了多年,见过无数起落成败,终于厌烦了这些暗伏杀机的场面。也许他地位不凡,平时总与贵人来往,所以不愿和乡野村夫打交道。也许他只是老了,身体状况不如以往,又时至深夜,才露出疲倦之色。 苏夜望着他,他垂下的眉毛便轻轻一颤。但他并没迎向她的目光,而是一脸出神,凝视着大门方向,似乎能看穿墙壁,看到门外长廊上的情况。 他和方应看均有朝廷身份,一下子成了这里的特别来客。正如苏夜所说,这毕竟是一件江湖事。若非两人和她的关系较为特殊,也一样不会在场。 苏夜瞧着他,忽地微微一笑。下一刻,米公公长眉霍然一扬,双眼精光四射,仿佛突然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但他仍未看她,只微不可觉地轻吐出一口气,好像一声叹息。 众人武功有高低之分,耳力自然参差不齐。米公公察觉异状时,苏夜已转身走向大门。她一动,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无数视线钉在她身后,如同一群被灯光吸引的飞虫。 两名黑衣人走进大堂,一眼不看外人,只对苏夜齐声道:“雷总堂主到了。” 他们声音不甚响亮,却出奇清晰,比得上在别人耳边说话,把大堂中的喁喁细语压了下去。方应看亦随之回身,心想:“他们定是朱雀阴兵中的重要成员。” 他熟悉苏夜,不代表熟悉她每一名部下。他一边想,一边听苏夜笑问道:“还有谁?” 左边的黑衣人道:“狄大堂主,狄飞惊。” 右边的黑衣人道:“‘雷公’雷日,‘电母’雷月。” 左边的黑衣人继续道:“‘杀人王’雷雨,‘放火王’雷踰,‘金腰带’雷无妄。” 堂中安静了片刻。客人们似乎需要点时间,才能消化这几个名字。紧接着,苏夜诧异道:“六分半堂的两位长老供奉……竟没来吗?” 第五百五十二章 她语调轻柔,却掷地有声。霎时间万籁俱寂, 偌大一个厅堂, 安静到不能再安静, 连最细弱的交谈声都不见了,仿佛大家突然失去了说话能力, 只能用眼神表达想法。 龙王发话,部下当然不宜插嘴。但这种奇异的、似能传染他人的寂静,并非源于“自己人”。某些人一听这话, 心头便罩上浅浅阴影, 开始琢磨她的意思, 研究她的声腔,怀疑她会借题发挥, 给雷损点颜色瞧瞧。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天威难测、恩威并施…… 一批意思相近的词语, 走马灯般在他们心底穿梭, 勾勒出令人生寒的形象。可惜, 这种形象并不适合苏夜。她的爱与憎、喜与怒,全部所来有因, 不会让人噤如寒蝉, 就怕哪天行差踏错, 惹她发作一场。 她问起六分半堂的元老, 不存在任何“意思”。她问, 是因为她想知道答案,仅此而已。 这时便可看出,在场之人有多少真正熟悉她, 有多少是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后者才会满心狐疑,猜测雷损有没有无意中捋了她的龙须。前者则处之泰然,听她问什么,就回答什么。 左边的黑衣人从容答道:“他们没说,我们也没问。” 苏夜哦了一声,莞尔一笑,也不追问“你们为啥不问,要你们有啥用处”,反而失笑道:“算了,人家爱来就来,不爱来就不来,难道我管得着吗?” 严格来说,这是她的地盘,她肯定管得着。但雷损已到,双方会面近在眼前。人人均精神一振,心想他总算来了,居然没人注意她的故作谦抑,微笑的继续微笑,板着脸的继续板着脸,还有人不由自主伸长脖子,好像这样就能透视到雷损似的。 方应看与米公公对视一眼,旋即举步走向她。他眸光深沉明亮,一碰上她背影,便柔和起来。苏夜没有回头,却有意等他,见他走到身边,才轻描淡写地举步,淡淡道:“我们出去迎接雷总堂主。” 两人并肩而行,其实是一幕相当奇怪的画面,调谐中透出诡异,诡异中又透出自然。尤其苏夜口称“我们”,更有种不分你我的暧昧感觉。说她与方应看订了婚,可信程度要比和苏梦枕高出十倍。别人若真的浮想联翩,也是理所当然。 与此同时,程灵素、公孙大娘,沈落雁三人款款起身,像约好了,跟着他们走了出去。其余人等未得吩咐,安然留在原位,显见她不愿他们一涌而出,把镜天华月楼变作初开的集市。 但五人身影尚未消失,席间忽地轰然作响,到处都是座椅的移动声音。十二连环坞中人齐齐站起身来,不再与同伴交谈,也不再做多余的动作。他们不发一言,默然肃立,大多一脸平静,静静等待龙王回归,贵客进门。 这仅是他们迎接雷损的方式,以示十二连环坞接纳六分半堂的诚意。可说不清为什么,这做派竟让人心悸。此外,方应看就在苏夜身侧,不前不后,乍一看,简直就像他也是十二连环坞的主人之一,也在这里拥有莫大的权力。 米公公长眉一抖,眉梢仍乖乖垂在两边,任谁也看不穿他的心思。唐非鱼扭头注视他,发觉他八风不动,才轻轻叹了口气,把双手笼到袖子里。他们两人不曾起身,不曾交换只言片语,却很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直到苏夜返回为止,他们就面无表情地坐着、看着,如同被张氏兄弟传染了,也成了两只木然呆坐的泥俑。 他们犯不着向雷损表示敬意,苏夜也不会这么期待。事实上,她踏上长廊,绕到镜天华月楼前院时,脑子里早就没了米公公和唐非鱼。她眼力何等厉害,从大开的正门里,遥遥一眼就看到了雷损,以及雷损身后的六个人。 遇仙楼一战结束后,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雷损外表已恢复的七七八八,气色甚佳,精神状态亦无可挑剔。他不言不语时,仍具有过往的影响力,犹如一片雨云,笼罩着他周围的每一个人。此刻他面带微笑,还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怎么挑都挑不出毛病。但想也知道,他的心情决不可能太好。 他此行只带了六个人,而非六十个,六百个,原因不言而喻。按道理讲,他应该把握住这仅剩的机会,所以没什么好后悔的。不过如何解读“仅剩的机会”,就因人而异了。 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均和气地微笑着,犹如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两人相互凝视之时,连时间都过得很慢,使他们能够把对方的神色研究透彻。然后,雷损顿了一顿,率先走向前方,和蔼地道:“龙王。” 正常情况下,他既不和蔼,也不慈祥,除非是面对他的独生爱女。但这时候,他一开口说话,周身煞气竟瞬间无影无踪,毫无平时挥之不去的威严感。如果苏夜理解得不错,这正是他低头和服输的第一步。 她回以微笑,颔首道:“雷总堂主。” 接下来,她又去看雷损背后的人,又笑着招呼道:“狄大堂主。” 雷损身后,正站着一个秀丽、孤逸、意态出尘的年轻人。这人长得好看,站立的姿态也很好看。他离雷损比其他人都近,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他明明听见了苏夜在招呼他,却头也不抬,只淡淡道:“龙王。” 这声回答当场奠定了他的身份,表明他就是六分半堂的第二号人物,“低首神龙”狄飞惊。 多年以来,狄飞惊一直深藏不露,神秘到了极点。苏梦枕与雷损为敌这么久,从未有机会见到这位大堂主,甚至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武功。他只知道,雷损倚重他,信任他,他在六分半堂里的地位堪比杨无邪在金风细雨楼,可能还更重要。 苏夜面对这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丝毫不掩饰欣赏之意,续道:“大堂主都肯赏脸作客,真令我这里蓬荜生辉。” 狄飞惊没答话,答话的是雷损。雷损笑道:“龙王话说得太客气了。” 狄飞惊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他从一种很独特的角度,一动不动瞥着苏夜。准确地说,他只能从这种角度看她,因为他抬不起头。他目光明利的像刀子一样,异常凝定,也异常平静,仿佛迎面而来的并非五湖龙王,而是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他越这样,就越好看,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就越深。只是,若按他本人的意思,他根本不想留下任何印象。 他不想来,可他必须要来。即使他不来,方应看也会要求他来。即使方应看不要求,苏夜也会要求。狄飞惊这个名字,分量实在是太重了,根本不可能缺席。人人都清楚这件事,包括狄飞惊自己。因此,他别无选择,他只能跟着雷损,如同以前的白愁飞跟着苏梦枕。 但雷损不是苏梦枕,狄飞惊也不是白愁飞。 狄飞惊镇静自若,其余几人却远不如他沉得住气。雷日、雷月夫妇本应是有桥集团或者蔡京的人马,眼下摇身一变,以雷家人的背景为幌子,和雷损一起来见五湖龙王。他们刚瞥见苏夜,神态就有点不自在。幸好在正常人眼中,这点不自在并不算可疑。 两夫妇和狄飞惊之间,赫然还站着三个人,正是雷门当中声名远扬的“杀人放火金腰带”。 假如雷损可以,早就把这三人隐藏起来,作为手底一支出人意料的伏兵。可惜他已失去了先机,挖空心思,也找不到出人意表的机会。于是他迫于无奈,明明白白地报上他们的姓名,以免苏夜起疑。 三人自然是顶尖高手,别说江南霹雳堂,就算拿到整个江湖上,能胜过他们的人也绝不会太多。“杀人王”、“放火王”倒还好说,据说“金腰带”武功之高,已超过了令人闻风而遁的雷怖和雷艳。 苏夜招呼过雷损和狄飞惊,看的第三个人,或者说第三件东西,便是“金腰带”腰间的金腰带。 第五百五十三章 那东西确实是由金丝编织而成,也确实是一条腰带。它紧紧围在主人腰间, 宽窄长短恰到好处。若在白天, 任谁都不会忽略它, 都会注意到其上流动的熠熠金光。但时值深夜,月色黯淡, 周围地灯火无法与日光相比,金腰带的色泽也大打折扣,没那么引人注目。 它的主人非常年轻, 与王小石相差无几, 容貌打扮均无出奇之处, 一旦混进人群,定会产生泯然众人的效果。不过, 如果他真是雷无妄, 那他身份其实不同凡响。据说他履历坎坷, 武功亦独树一帜, 十五岁就扬名江湖,乃是雷家屈指可数的新一代高手。 他见苏夜看过来, 遂露齿一笑, 缓缓道:“我是雷无妄。” 苏夜也笑了, 应道:“我没见过你, 也没见过杀人王和放火王。我们曾有机会碰面, 却不幸错过了,让我深感遗憾。” 雷无妄但笑不语。他身边的人却沉声道:“你这叫虚情假意,你遗憾个屁。就算遗憾, 你也是遗憾没机会杀我们。” 雷损和狄飞惊齐齐回头,似是惊讶于他的大胆。相比之下,苏夜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杀人王”雷雨有一张莽汉式的脸。他满脸胡渣,皮肤极其粗糙,说话之时,声音又干又硬又枯燥,给人以干旱荒漠般的印象。“放火王”雷踰气质与他差不多,声音却低哑暴烈,活像熊熊燃烧的烈火。这两人走在一起,简直能把空气中的水分吸干,一看便令人焦躁不安。 说话者正是雷踰。 比起雷无妄,他们气质更为独特,脾气更为暴烈,年纪更大,实力却略逊一筹,也更容易摸清底细。他们加入六分半堂,与其说看好雷损,不如说看好雷纯。尤其是雷雨,他虽不像惊涛书生那样,对雷纯一见惊艳,大起倾慕之心,却也十分敬爱怜惜她,愿意为她摆平一切烦扰。 于是,他们说到做到,跟着她的父亲雷损,前来面对同样惊艳,但绝无愁容郁色的五湖龙王。这也许是个错误的选择,但只要本人心甘情愿,别人并无资格判断对错。 他们盯着苏夜看,看得放肆而大胆。遗憾的是,这仅是一层面具。他们心思照样跌宕起伏,无法模仿雷无妄,从容咧开嘴,笑得连上下两排牙齿都露了出来。 他们不笑,反而比较诚实。那些看似真挚的笑容,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诚挚,唯有笑的人知道。至少表面上,双方一碰面,气氛就异常和谐温馨,仿佛在他乡遇到了故知,直到……直到雷踰率直地说出真心话。 苏夜不以为忤,笑道:“面对你们两位,我还用得着虚情假意?两位出于同门之义,一力支持雷总堂主,当然值得敬佩。尽管放下戒心吧,我一向说话算话。今夜过后,我们不再是敌人。” 她说话期间,已想明白雷损的用意。他把六分半堂的元老供奉,亲信人马都留给了雷纯。不然今天一旦出事,六分半堂将再次遇到绝大危机,而雷纯手头将无人可用。想到这里,她替他微微的心酸。但这点心酸仅持续了一瞬间,因为她再清楚不过,如果是她或苏梦枕捉襟见肘,雷损绝不可能同情他们。 他就是这种人,她则是另外一种。她和他的分歧,也是永远化解不了的。 雷损似想调节气氛,却被方应看抢先一步。方应看彬彬有礼,却独断专行地道:“天寒风冷,几位何必站在外面?请进去说话。” 苏夜哑然失笑,笑道:“说的是,请吧。” 一行人陆续步入大堂。正如苏夜所想,众人并未冷落雷损,却更关注狄飞惊。之前投向唐非鱼等人的好奇眼神,又飘到了狄飞惊身上。他们均未想到,六分半堂深藏不露的大堂主,竟是这么年轻,这么斯文而好看的人 米有桥和唐三少爷终于肯挪动他们的尊臀,不再大剌剌端坐不动,起身迎向前方。前者和雷损有些交情,带着眉间倦色,礼数十足地探问雷损伤情。后者仍是冷眼旁观,安然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 一整套表面功夫做完,苏夜方请客人正式入座。 对于类似场合,她不算熟悉,也绝不陌生。像这等堂皇大宴,她在江南之时,每年少说也要举办两次。每一次,她都尽了十二连环坞之主的责任,于席间端起一个酒杯,摆出枭雄豪杰的架子,说一些或温言勉励,或鼓舞人心的话语。 这也是十二连环坞帮众见到五湖龙王的唯一时机。每场宴会过后,关于她的传言都会喧嚣尘上。当然,今夜这次不太一样。 开宴前五天,她已想好合适的“讲话”,既不能自降身份,又不能使雷损等人颜面无光。这时她再露笑容,右手伸向桌上那盏嵌着金边的玲珑玉杯,尚未端起,忽地挑眉、收手、环顾四周,笑道:“恕我无礼。” 如此关键的时刻,竟有人敢来打扰。不,准确地说,竟有鹰敢来打扰。 众目睽睽下,门外传来一声长唳。一只铁色雄鹰展开双翅,长驱直入,看都不看厅中这一大群陌生人,迅捷无伦地直奔苏夜,径直停在她肩上。它右边爪子绑了个锦囊,不问可知是送信来的信使。 苏夜解下锦囊,取出囊中纸条,打开纸条,仔细的读了一遍。她读信同时,两道纤秀的眉毛又是一挑,犹如读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令人好奇到极点。可是,她无意向客人解释,只把这张纸重新折好,塞进袖中,柔声道:“有些不相干的杂事,请诸位不必多心。” 她右手轻挥,挥向楼外。那只鹰再度唳叫出声,扑棱棱振翅飞起,沿着来路飞走了。来也好,去也好,它都尽显高傲之态,半点没有苏夜的平易近人。 过去若干年中,她曾以神鹰擒捉霹雳堂和六分半堂的信鸽,迫使他们用人力传信。雷损一直好奇不已,直到刚才,方能近距离目睹它们的真面目。 遇到主人微笑致歉的场合,大家理应纷纷露出理解神情,表示自己毫无意见,请她自便。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按照规矩做事,比如雷踰,比如雷雨。雷雨如同一株长在沙漠中的仙人掌,蓦地异军突起,干巴巴、硬梆梆地问道:“这里是十二连环坞。你是五湖龙王。你没能力安排不受打扰的宴席吗?” 话音未落,所有目光唰地一下,从苏夜那里转到他身上。目光里有惊,有吓,有佩服,也有不以为然。 这副做派看上去不合时宜,若考虑到霹雳堂和十二连环坞的关系,又像是理所当然。但再怎么理所当然,他选择这时候发难,明显不合时宜。 合不合时宜,对苏夜并无影响。苏夜一派平静,听完后点了点头,淡然道:“也许雷兄不相信,但我的确有这个能力。我只是……从不会为宴席耽误正事,以前不会,以后仍然不会。以及,雷兄竟问出这个问题?我明白你为啥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了。” 她注视他时的神色,像极了方才雷损注视她。忽然之间,雷雨好一阵不自在。他声音像沙漠,心也像。此时他荒芜如沙漠的心里,吹拂起了若有若无的微风。他感觉自己被人家“迁就”了,想生气,又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所以他只能不接话。 他不再做声,苏夜也不再关注他。她重新伸手,慢慢端起那只杯子,环视着整个大堂。没有一个人、一件东西能逃过她的眼睛。但她的眼神仍然明亮深邃,清的像被秋雨洗净的秋光。 镜天华月楼中,气氛越来越紧张。由于表面上的平静,紧张感愈发微妙。 谁都说不清楚,她态度如此温和,连雷雨都能对她不客气,这股紧绷的感觉从何而来。楼内异常平静安详,却像在酝酿庞大的阴谋。她的手捏着杯子,几乎和杯子一样白。杯子在她手里转,也在客人的心上转。人人都在等,既是等她发话,也是等事情发生。 然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米有桥瞥视杯中茶水,以及水中的苍老倒影,然后心不在焉喝了一口。方应看望着程灵素,程灵素却在看温壬平和温子平。温壬平视线刚好掠过唐非鱼。温子平则在想:“我们都在等啥?” 刹那间一声闷响。响声低而弱,听在耳中却出乎意料的响亮。 苏夜把杯子放回桌子上,长长叹了口气,扬声道:“别拦着他们,让他们进来。” 第五百五十四章 这句话如同一支疾飞的箭,笔直刺出, 刺向楼外的无边黑夜。起初还不怎样, 似乎只是一道寻常命令。但声音越往外扩散, 就越空濛响亮,海潮般重重叠叠, 一重响似一重,到了最后,竟宛如冬雷, 隆隆震响, 回荡在镜天华月楼内外, 声势十分惊人。 宴席之中,茶水、酒水同时漾出波纹, 仿佛被风吹皱。波纹不甚明显, 只是浅浅的、一圈圈荡开的水纹, 却令人胆战心惊。许多人耳朵瞬间竖起, 心也一口气提到喉咙。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抛开心事, 全心全意思考四个问题。 别拦着谁?让谁进来?为什么今天这么多事?今天的事, 都能善始善终吗? 苏夜的声音回荡了多久, 疑问便持续多久, 幸好他们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未过多久, 原本紧闭的楼门霍然洞开,外面掠进两个身影。 一个身影像冲天的白鹤,另一个则像灵巧的雨燕, 几乎是不分轩轾地,掠进了这个是非之地,稳稳停在大堂正中,一看便知来意不善。单论轻功,这已是顶尖水准,证明他们确有登门闹事的资格。不过,资格不代表结果,此事如何收场,仍要看他们的真正本事。 这对不速之客一男一女,均格外年轻,男的俊秀,女的清艳,乃是非常出众的人物。他们立刻代替苏夜,成为全场的注目焦点。不过,这两人本来风马牛不相及,此刻同进同退,难免会让人感到荒谬。 他们是王小石和雷媚。 两人都作书生打扮,都用剑。衣装相仿,人却截然不同。雷媚至少比王小石美十倍,比吴惊涛美一百倍。她以前曾是江湖中最有权力的女人之一,如今依然不差。对她想入非非的人数不胜数,怕她的人还要更多。可惜的是,今夜的主角注定是王小石,不是她。 王小石一反常态,神情极其严肃,严肃程度堪比米有桥。要是有人这时候才认识他,一定想不到他平时脾气很好,和谁都能相处得来。雷媚却轻松得多,不但从容自若,而且顾盼神飞,双眼中闪动着狡狯光芒,似乎觉得这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归根究底,她毕竟是六分半堂的叛徒。可她面对雷损和狄飞惊时,居然大大方方,丝毫不去回避他们,反倒冲他们嫣然微笑,仿佛已忘记了不久前的九死一生。 两人突如其来现身,当即扰乱此前的虚伪气氛,打破暴风雨前的最后平静。刹那间,全场哗然,交头接耳之声此起彼伏。人人都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满脸恍然大悟,内心疑问亦烟消云散,变成了“原来是他”。 他们均已明白刚才在等待什么——果然是在等王小石。他不请自来,活像一出安排好了的戏,也是一出必须上演的戏。以他的为人,不来才奇怪,来了,反倒是理所应当。他年轻气盛,满腔热血,怎会躲在金风细雨楼,坐视五湖龙王耀武扬威,十二连环坞的势力水涨船高? 苏梦枕结交这样一位兄弟,的确三生有幸。但凡是一派之主,一帮首脑,都情不自禁羡慕起他,希望自己的兄弟也模仿王小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替自己勇闯龙潭虎穴。 但是,王小石来就来吧,居然只带上了雷媚,风雨楼的“郭东神”雷媚。要对付五湖龙王,一个帮手和没有帮手,又有什么两样?复仇毕竟不同于送死,讲究的是深谋远虑,伏线千里。他这么干,值得人敬佩,也很容易被人嘲笑,笑他勇气再足,为人再正直,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傻子。 眼下敬佩者有,嘲笑者有,却没人敢笑出声,只因苏夜和方应看都没笑。无论哪一类人,均屏息凝神,眼睁睁瞧着他们。自始而终,王小石紧抿双唇,微仰着头,双眼直视前方,和方才的神鹰一样,没往旁边看哪怕一眼。他眼中只有苏夜,也只需要有苏夜。 苏夜知道他已下定决心,决定去杀傅宗书和蔡京,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这倒没什么。只要紧张没演变成恐慌,就对他很有帮助,使他更警惕,更灵动。更何况,想骗过她身旁那位撒谎的大行家,情绪自然是越逼真越好。 她想着想着,忽地微微一笑,笑道:“王少侠,雷女侠,我并未邀请你们两位。” 王小石说:“我知道。” 他紧张归紧张,却无所畏惧,答话时腔调平稳,毫无波动,依然带有一本正经之气。这是一股侠气,一股正气。当今武林中,最稀缺的便是这种品质。潜移默化之下,即使是悄悄笑话他的孙大胜、吴世作,也不由稍收侮慢之心,开始静听他的说词。 苏夜咦了一声,笑道:“那你来做什么?难道你想做不受欢迎的客人,被我这个主人赶出去吗?或者说,你总算想清楚了,觉得十二连环坞更适合你,所以……” 王小石人如其名,像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子,并不习惯充当焦点。他将来才逐渐发展出领袖气质,此时还差得远。但他心态当真很好,定力亦出类拔萃,一直处之泰然,无视周围的无数道目光。因此,鲜少有人能安然面对五湖龙王的风凉话,他却可以。不仅如此,他居然还直接打断了她,不肯听她继续往下说。 他不加停滞,一字一顿地道:“我来杀你。” 刚才苏夜潜运内力,尽展她骇人听闻的内功修为,当场技惊四座。王小石说得很平凡,很低沉,效果却犹有过之。窃窃私语声本就所剩无几,这时如被狂风吹散的残云,忽然就不复存在。镜天华月楼寂静如死,要不是米有桥恰好扣上茶杯盖子,发出细微脆响,真和坟墓毫无区别。 事已至此,连苏夜本人的部属也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比起墓中死人,他们也就多两个鼻孔会喘气,多两只眼睛可以转来转去而已。死寂笼罩在他们头顶,也盘旋在他们身边。足足过了十秒钟,米有桥才咳嗽出声,方应看于同时笑道:“王公子……” 雷媚既与王小石同行,方应看事先当然知情。但他不想曝露雷媚,所以只能假装不知情。但雷媚之事,王小石已在一天前用暗记传给苏夜。这就造成一个极为讽刺而尴尬的事实——雷损尚且以为雷媚叛离六分半堂,转投金风细雨楼,始终不疑有他;苏夜却对真相一清二楚,心里比谁都明白。 换言之,方应看露出率真可爱的笑容,同样是在做戏,一如既往的做戏。纵然她已到不萦于心的境界,还是七分好气三分好笑,恨不得转身就砍,砍到他再次上房为止。 王小石望向方应看,也诚恳地道:“小侯爷,这是我和五湖龙王之间的事。” 方应看苦笑连连,正要进一步劝解,已被苏夜抢先道:“既然是我们之间的事,那我倒要问你,凭你……凭你和雷女侠,能杀我吗?” 王小石说:“杀不了也要杀。” 苏夜笑道:“这是苏梦枕的意思,还是你的?” 王小石郑重地道:“这和苏大哥无关,和金风细雨楼也无关,甚至和雷姑娘无关。她不会动手,我跟你一对一地公平决战。” 两人交谈速度愈来愈快。王小石刚说完,苏夜已莞尔道:“公平决战?真讲公平的话,你怎么也得请你师叔诸葛小花来才成。我清楚你的斤两,也见过你的相思刀、挽留剑。你不怕我杀了你,断送你的大好前程?” 王小石斩钉截铁道:“怕,但有些事不做不行,再怕也要做!” 第五百五十五章 ——怕了也要做! ——怕了为什么要做? 王小石傲然挺立,咄咄逼人时, 孙忆旧极不是滋味。他恨恨地想:“这还是那个傻乎乎的, 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王小石吗?”如果是, 为什么王小石每说一句话,他对自己的观感就差上一分, 最后竟自惭形秽起来,觉得像王小石那样活着,才叫有意义? 蔡京一直致力笼络王小石, 不惜亲自乘车出外见他, 给足他面子。他们布置杀龙大计, 也把王小石看作最重要的角色。别人没了利用价值,当即成为报废的棋子, 随时可能会被放弃或抛弃, 往往死到临头, 还没发现自己不再值钱。 但王小石不一样, 用蔡京本人的话说,这种人“永远不会失去价值, 永远值得结交”。他若不能用他, 就得想法设法毁了他, 再没第三个选择。 孙忆旧跟同伴说, 那个王小石只配当打手, 但大家不会听信孙忆旧的说法。蔡京的敬重、欣赏、轻蔑、不屑一顾才有分量。要不然,龙八太爷的脾气为什么也收敛多了,到得后来, 已不去向王小石横眉立目? 仅此计划成功之后,苏梦枕早晚伤重身亡,王小石便是风雨楼的新任楼主。旁人再蠢再笨,也能看出他潜力无穷。将来是飞黄腾达,还是青云直上,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么大的脸面,这么好的前程,七绝神剑当中无人可比,即便是那眼高于顶的罗睡觉。七人里,孙忆旧算是看得开的了,却难免心里泛酸,在潜意识里贬低王小石,认为他没什么了不起,若非找到天衣居士作师父,诸葛神侯作师叔,也不过是个山野村夫。 人一旦开始自我安慰,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比如说现在,他一边忍不住佩服王小石的胆量,一边硬生生想到歪处,想到不利人亦不利己的地方。 ——王小石之所以有骨气,还不是依仗着太师府派出的后援?他口称要和龙王一对一决战,其实哪里是一对一?战到中途,席间将风云突变,强弱之势瞬间倒转,而十二连环坞注定损兵折将。如此一来,在知情人眼里,他的骨气便显得很可笑,少侠风范也只是一张面具。 说到底,王小石和他孙忆旧实在没啥区别,他又何必自认不如人家呢? 孙忆旧心念电转,在极短的时间里转了七八个念头,转到后来,已经心安理得,重新对生活充满期待,回到自视甚高的状态。由此可知,他不仅剑法练得好,自我安慰的本事也出类拔萃。这趟心路历程若被他师父知道了,非气得摇头叹息不可。 徒儿找了一百个理由,就是不肯学好,师父自然脸上无光。可师父本就心胸狭隘,刁钻毒辣,又怎么好意思责怪徒儿?他安排孙忆旧上泰山的苦心,终究付诸东流。直到临死之际,孙忆旧做人仍不怎么样,剑法也依然奇诡妖异,招招剑走偏锋。泰山之雄奇宏大,半点没从他剑法中流露出来。 死是以后的事,现在孙忆旧还活着。总之,他心情好转后,心里好一阵不以为然,把视线从化名吴世作的吴奋斗那里移开,再次望向王小石。与此同时,他听苏夜悠然笑道:“我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她吐字如珠,清脆柔和,听上去别提多么舒服了。但是,没人会真正感到舒服,因为这珠溅玉盘般的温柔言语,实际不怀好意,活像一枚枚铁钉,重重钉在王小石的信心上。二十个字说完,王小石的气势已没那么足,甚至眉头微皱,显见是不太好受。 苏夜语气中带着威胁之意,如同死亡判决,自然会给人造成强烈影响。王小石面对着她,承受她施加的精神压力,其间辛苦更是不足为外人道。 他没见过元十三限,不知道元十三限功力提升至巅峰时,会像从天而降的神魔,声势极为骇人。但此时在他眼中,苏夜身影亦有种越变越大的趋势,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视野,让他看不清她以外的人。他明白,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苏梦枕叫他全力以赴,苏夜也不会手下留情。他正是弦上的箭,已经不得不发。 假如,只是假如,蔡京突然改变心意,收回杀龙大计,又没通知他,他今天又会怎样?会不会……白挨一顿打? 一阵胡思乱想后,他的面容慢慢舒展开了。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孙忆旧,渺小的有如蝼蚁,被他完全忘记。 他又不是苏梦枕,没必要和苏夜争辩行还是不行。真要说的话,他还很庆幸温柔不是苏夜,再怎么爱使小性子,也不会令人惧怕。值此紧要关头,他居然先分出一点点心思,同情了一下和五湖龙王关系匪浅的大哥,然后彻底抛开杂念,洒然一笑,说:“咱们说了都不算,动手后才算。” 苏夜并不在意,颔首笑道:“好,我成全你。” 方应看简直是场上的救火队,仍在徒劳地阻止这场决战。他趁王小石没来得及答话时,最后努力一次,向她苦笑道:“龙王……” 苏夜待他一直十分客气,这时却像没听到,理都不理他,自顾自地道:“日出之前,我会把你的死讯送给苏梦枕,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兄弟有多么不顾大局。” “金风细雨楼已有戚少商,”王小石从容道,“已经不需要我。” “哦?你不称他戚二哥,是因为白愁飞吗?你若把给白愁飞的深情厚谊分我少许,”苏夜异常刻薄地说,“就不会像呆头鹅一样,梗着脖子站在这里了。” 两人一句递一句,不给别人插嘴机会。事实上,别人也根本不想插嘴,至多带着浅浅微笑,尽情欣赏这出好戏。谁知她话音方落,唐非鱼竟哈地一声,笑出声来。他既然已笑了,便一不做二不休,笑了个痛快,笑完方道:“比喻得妙!” 王小石容貌纵不算出色,也是中上水准,兼具年轻人特有的英气,也就是站在雷媚附近,才会被比了下去。他当然是少侠,而且是数一数二的少侠。但唐非鱼一笑,顿时强化了苏夜的比喻,使人觉得他抬头挺胸,肩背笔直挺拔,确实很像一只伸长脖子的鹅。 许多人被笑声带动,也跟着微露笑容。但气氛仅仅轻松一瞬,又迅速低落。 白愁飞之事,乃是王小石一生隐痛。他迄今不曾放弃希望,期盼能够找到证据,证明苏夜、许天衣、天下第七、梁河孙鱼等人都搞错了,事情存在误会,白愁飞并非覆灭长空帮的凶手。这时苏夜陡然揭开他伤疤,他也不生气,只淡淡道:“白二哥做过啥事,和你怎么处置他……可没啥关系。你不给他抗辩和解释的机会,未免有失厚道。” 苏夜笑道:“是吗?” 王小石道:“是。” 方应看心头些许疑云,至此完全散开。他万万没想到,王小石不但关心苏梦枕,连白愁飞的“清誉”也要维护。这再次印证了他的理论——只要一个人外表光鲜靓丽,别人将想法设法找借口替他解释,不肯相信这么美丽好看的人也会干坏事。否则,为何人人都谈论白愁飞,忘记了长着一张马脸的天下第七? 蓦地,他情绪高涨,仿佛发现老师是瞎子,在考场里可以随便作弊似的。 苏夜叹了口气,闲闲地道:“我是否给人机会,轮不到你做主。王小石,我另有一个主意。也许我只伤你,不杀你,让你一生后悔,终日躺在床上,懊悔今夜的冲动……” 她尾音拖长,如金炉中散发出的暗香,在空中袅袅不绝,久久方才消散。可它消散之前,苏夜的人已动了。她袍袖一拂,飘然离座,仿若凌空御风而行,只一眨眼,便飘到了王小石身前。 第五百五十六章 勃然大怒,离座跃起, 乃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动作。人在江湖, 谁不曾一怒拔刀、拔剑、拔枪、拔棍, 抑或什么都不拔,猛虎下山般从椅子上跃出, 蛟龙出海般扑向敌人? 但一件事正常与否,还得看做事之人。唐宝牛暴起伤人,可以从容一刀砍翻。换了苏夜, 连只蚂蚁都没伤害, 已令人心惊肉跳, 直觉王小石要大难临头。 前一秒她端端正正坐着,笑吟吟和人说话, 静的像座观音菩萨, 雅的像位官宦千金。后一秒她已跃入席间, 直逼王小石, 右袖飘扬飞舞,掀起一股势不可挡的狂风。一静一动, 交替之际浑然天成, 顺理成章, 找不出半点突兀或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 她以惊人的高速移动, 速度超乎想象,本就是一种违反自然的做法。众人的大脑与眼睛背道而驰,一方面想接受她的天人之姿, 一方面又知道这并不正常,最终相互矛盾,如同看到了视觉错觉图,感觉十分怪异。 以鲁雪夫为例,他武功着实有限,目力亦受限制,甚至未能看到残影。他只眨了一下眼睛,便发现视野里出现了两个苏夜,一个在座上,一个在场中。 这个幻觉亦只持续一瞬,却导致他手心出汗,心跳加速,忘了自己也是江湖人物。最可怕的是,无论哪个苏夜,均气定神闲,面带微笑,比身为旁观者的他更平静。 她已发出常人毕生难及的一招,却浑如无事,显然并不以这点损耗为意。如果只是看不清、摸不透,那倒罢了。像她这样,身影清楚分明,却骤然一分为二,简直不符合逻辑,有股奇异到可怖的神秘感觉。 鲁雪夫脊背发凉时,王小石的手早已按在剑上。千钧一发间,他成功拔出了他的剑。 这柄剑名叫挽留,全称为“挽留奇剑”。江湖流传的四把著名刀剑,“血河红袖,不应挽留”中的挽留,指的正是这把剑。它剑身似无特别之处,剑柄却弯如新月。弯弯的剑柄,其实是一柄弯弯的、小巧的刀。他用相思刀法,也用销魂剑法。相思与销魂,均从挽留而来。 他曾亲口形容挽留剑,说它“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岁月挽留你”。可惜这两句顺口溜看久了,容易让人不认识挽字。更何况,天涯也好,岁月也罢,均是又美丽又空洞的词。若主人不能赋予实际意义,那这和“挽留垃圾挽留鼠”之类的胡言乱语,压根毫无区别。 幸好,它的主人是王小石。不管遇到什么险境,他都不会辜负它,让它空负虚名。某些人不喜欢他,想看他被一刀砍成两块小小石,注定要失望了。剑光亮起,宛如流星划破天际,无所畏惧地逆风而上,落进漫天袖影。这一剑的风采,竟无法用言语形容,直绽出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一分不可一世。人是平凡的人,剑招却像从仙人那里学来的仙术,优美奇绝,即使面对五湖龙王的杀招,一样毫不逊色。 但袖影是假,袖中的刀才是真。苏夜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甫一出手,居然采用苏梦枕红袖刀的风格。待剑光起落到极致,显尽惊艳后,黑光才悄然现身。 销魂剑实在太美,美的过了分。敌人一见这种惊心动魄的美,便情不自禁觉得它没有破绽,是不可抵挡的真正“仙招”。 王小石不愧是天衣居士的唯一高徒,尽得他真传,又糅入自身的心得领悟,终于创造出如斯惊艳的招数,由此可见他天份之高,才情之妙。他与白愁飞恰好相反。朋友初识他时,往往看不出他的出众,等年深日久,才霍然发觉那平凡外表下,竟是浑金璞玉一样的珍贵品质。 此剑过后,谁都不能否认他,贬低他,除非是对他心怀恨意,故意污蔑他出气。哪怕他今夜落败,这一剑也会铭刻在每个人心间,想忘都忘不掉。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真是这么想的。譬如雷损,他原本满腹心事,一见挽留奇剑,一双眼睛登时精光四射,毫不掩饰赞赏之情。他都能不带偏见地欣赏王小石,别人更不必说。他们紧绷的心弦因挽留而放松,屏住的呼吸亦有松解之势,忽然之间,五湖龙王已不如之前可怕。 可是,五湖龙王尚未出手。他们看到的,仅是王小石上演的独角戏。 挽留剑有去无回,穿透重重劲风,挑开层出不穷的幻象,直刺苏夜胸口。这是优美绝伦的一剑,也是堂堂正正的一剑,只应天上有,不应世间有。但剑尖刺到一半,原来是她衣襟的地方,赫然绽出一道黑光。与其说黑光,不如说有条黑龙探出了头,一边昂首咆哮,一边降下铺天盖地的雷雨。雷雨未至,已带来满堂昏暗。刹那间,剑光明灭不定,忽隐忽现,仿佛风中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此前自觉“忘不掉”的人,当场就忘了挽留的美。王小石没用花招,苏夜也不用。她明摆着欺负他功力不如自己,选择与他硬碰硬。众人眨第二次眼时,夜刀已击中挽留剑。 王小石总算亲身体会到,苏夜要他带诸葛先生来助阵,并非只是奚落,其中起码一半是在述说事实。他以前与苏夜切磋过,但那时的苏夜不是五湖龙王,他得来的经验也全然派不上用场。这时候,夜刀笔直下落,举重若轻,看似轻巧灵动,却沉重到无法抵御,直如一百个雷恨共同施展“五雷轰顶”,全部冲着挽留剑而来。 转眼一声清响。 出乎意料,挽留并未断裂,而是剑身弯曲。弯曲幅度愈来愈大,须臾间,已和剑柄弯刀处于同一弧度。夜刀仍粘在剑上,如影随形地压制着它,既像要把它压往地面,又像要把它硬生生折断。王小石也没重伤咯血,而是神色如常,不肯就此退缩逃避。 但他不退也得退,不逃也得逃。在夜刀面前,志气起不了太大作用。剑身弯至极限,蓦地弹回原处。刀剑之中,蕴藏的巨力轰然爆发,弹向王小石。他无暇躲闪,硬挨了这一击,借力疾退,瞬间拉远与苏夜的距离。他退得十分匆忙,没受伤,但落地之时,脸色突然苍白如死人。 双方交手仅仅一招,胜负却已分明。上天不肯眷顾王小石,不肯送给他一个奇迹。他的确不是五湖龙王的对手。在场和不在场的所有人,都预料到了这个结局。这未免令人失望,因为他们大多在潜意识中佩服起了他,不希望他就此失败、死去、结束只有二十多年的生命。 谁能扭转苏夜的心意,谁能改变她的决定?也许她的总管可以,但她们均不发一言,沉默地盯着这场决战,明显不想插手。难道说,王小石当真命在顷刻。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没这一号人物? 好巧不巧,王小石飞退,苏夜往他的方向扭头,恰好面对鲁雪夫的坐席,将大半张侧脸暴露在雷损的视线中。她犹豫了一下,很短很短的一下。她本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一旦犹豫不决,便惹来许多不必要的猜测。大概她终究不能忘情,放不下住在风雨楼时的岁月,所以想给王小石最后一次机会? 这段时间虽短,却足够雷损与狄飞惊交换眼色。 雷损微不可觉地点头,意思是:“她内伤已然痊愈,恢复到遇仙楼当夜的水准。” 狄飞惊目不斜视,只微微一笑。他知道,现在想终止计划亦不可能,况且没人想要终止,但他禁不住忧心不安。他在意那张纸条。如果可以,他愿付出相当可观的代价,看一眼纸条内容。他总觉得,它和他有关,和雷损有关,和今夜的整座镜天华月楼都有关。 王小石本就无需取胜。他仅是诱饵,诱使苏夜追击他,离开她的原始位置。他若成功,等同于计划成功了一大半。狄飞惊亦说不清楚,眼见成功在即,自己为何更加忧虑,全无平时志在必得的把握。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抬眼,恰见苏夜下定决心,掠向王小石。两者相距已不足两丈,处在夜刀刀势的笼罩范围内。 王小石不再退避,而是左手刀,右手剑,刀剑齐出。他的手是那么稳定,一如他坚定不移的目光。 刀光暴涨,吞没他的身形,遮住他的眼睛。他双眼像被细针戳刺,疼的只想流泪,视力却未受太大影响。于是他异常清晰地看到,苏夜背后有两个人突然动了。他们一动,整个大堂都在动。若干潜伏在宴席间的高手,好像一群听到哨声的猎犬,纷纷扑向定好了的目标。 那两人居然是米有桥和方应看。 第五百五十七章 雷无妄一直事不关己,笑嘻嘻看着即将无路可逃的王小石, 犹如观赏街头耍把戏的猴儿。这时他像是忽然惊醒, 记起自己有事要做, 右手立即迅捷无伦地一动,从桌下翻至桌面。 这只手很正常, 很普通,却抓着满满一把雷火硝烟弹。他明明是雷家人,一扬手, 用的竟是唐门正宗散花手法, 把弹子当作暗器, 射向四面八方。 纵然是唐门嫡系子弟,想把暗器功夫练到他这样, 也极不容易。这一把火弹足有近二十枚, 无一枚失去准头, 全部按照他心意, 无比听话地奔向预定地点。 弹去如流星,劲急如弩箭, 在射穿目标的同时, 爆出一团团带着巨大响声的烟火。霎时间, 楼内火光四起, 浓烟滚滚, 爆响之声震耳欲聋,到处都是浓烈的硫磺气息,仿佛变成了霹雳堂试验火药的地方。寻常火弹已难以对付, 这些又经过了特殊加工。烟雾不仅浓厚,而且持久,停在空中久久不散,乃是最理想的屏障。 他突然打出火弹,无非是为同党提供掩护,让他们比较容易暗算目标。他们早有准备,对方却是仓促应对,自然能添上三分胜算。此外,烟雾亦可保护他们,响声掩盖住出招时的风声,使苏夜无法轻易定位敌人,延长她救人的时间。 浓烟之中,孙忆旧长身立起,拔剑出鞘。他预先滴过特制药水,更能抵抗烟雾威力,不至于呛得双眼通红。即使如此,他也很难看到旁人,只得依靠记忆,转向沈落雁所在的位置。 七绝神剑并没全来,来的是仙妖鬼,神魔怪。孙忆旧化名孙大胜,吴奋斗化名吴世作,均未引起苏夜的怀疑。其余四人遂放心大胆,接二连三寻找合适身份,混入这场宴席。唯有罗睡觉留在太师府,负责蔡京及其家眷的安危。 令人尴尬的是,六人来是来了,却没资格围攻五湖龙王,仅能负责生擒她的总管。 所谓杀龙大计,不只是针对苏夜,还要摧毁她多年来的心血结晶。倘若她的得力部属死伤殆尽,就算她安然无恙,十二连环坞一样会元气大伤。更不必说,他们可以把总管当成人质要挟她,让她投鼠忌器。 人质是世间最好用的东西。一个人找到合适的人质,便可拿捏比自己强大的对手。若非有人质,孙忆旧等人也不敢轻易前来。 七绝神剑在蔡京心中,地位尚不如受了伤的雷损。他们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只需要听吩咐办事。傅宗书告诉他们,雷损的人将会帮忙,而有桥集团答应坐山观虎斗,中途绝不插手,直到分出胜负为止。开席以来,六人也不去做多余动作,说多余的话,只恍若无事地呆坐原地,默记彼此方位,一遍又一遍地幻想,唯恐计划出错。 因此,米有桥和方应看出手之时,最惊讶的反倒是他们六个。 公平地说,计划迄今十分顺利,尚未发生意外情况。如今孙忆旧要做的,便是配合同伴,擒捉离他不远的沈落雁。据说沈落雁在十二连环坞中资历较浅,武功亦无惊人之处。多人围攻她一人,理应手到擒来。但孙忆旧临阵在即,动作居然慢了半拍,明知必须速战速决,却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望方应看。 他已找不到方应看,也找不到苏夜、王小石、米有桥。雷媚之前站在他座位正前方,此时早已人影不见。他谁都没看见,心头疑惑却未稍减。他真想不明白,方应看和五湖龙王颇有交情,为何要这么做?他有神通侯的封号,有富贵至极的家底,有天下第一的义父,竟也惧怕太师威势,不得不答应配合吗? 孙忆旧胡乱揣测,与方应看的真实想法相差十万八千里,几有云泥之别。他做梦也想不到,方应看帮助他们,与蔡京本人及附庸蔡京的党羽官员,没有半点关系。 他选择的不是蔡京,而是雷纯。 经过漫长的踌躇,漫长的比对,他内心仍倾向于那位遇雪犹清,经霜更艳的女子。他碗里有个雷媚,锅里还看着苏夜,但雷纯和她们都不同。他对她的感觉,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他曾向米有桥尽诉衷肠,说出深藏已久的真心话。那便是:无论金枝玉叶,还是绝顶高手,但凡是女人,就没什么区别,不值得敬重或惧怕。谁要是去敬畏一个女人,谁就是自取其辱。别看苏夜风头一时无两,几乎已取代关七的地位,也早晚会动心,会嫁人。到了那时,她武功再高又如何,还不是得在床上任人淫辱? 所以他表面十分尊重苏夜,内心却已忘记尊重两字该怎么写。在这方面,他品性尚不如孙忆旧。至少孙忆旧写那本丢人现眼的小书时,偶尔还会有一点真情。 他这理念当然也有例外,那个例外正是雷纯。若说他心中尚有柔情,柔情也单独为她保留着,再不肯分给别人。何况她根本不会武功,再怎样冰雪聪明,也无力与他争锋,不会威胁到他,使他产生久未领略的安全感。 比起苏夜,她的好处多不胜数,坏处却寥寥无几。若他方应看不选雷纯,岂不是世上最傻的大傻瓜?他不想做傻瓜,于是他来了这里,他果断出手。 不过,雷纯并非他翻脸无情的唯一原因。她风华绝代,风情万种,自然能为六分半堂带来诸多好处,但容貌并不能决定一切。即使她只是个麻脸大汉,毫无吸引力,今日局面也不会改变。 七绝神剑认为,他们出人头地的好时候到了,只要完成任务,就可获取数不尽的好处。方应看则认为,这是诛杀五湖龙王的最佳机会,一旦错过,未来便会出现无法解决的大麻烦。 以后苏夜势力越来越大,气焰越来越嚣张,到了无人可制的地步,也许就不再顾忌有桥集团,不再看得起他和米有桥。万一她抢先一步,先看他们不顺眼,准备铲除他们,那简直会成为他们人生中的巨大污点,需要被人狠狠嘲笑一番。 换句话说,苏夜必须死。他不需要无法战胜的盟友,只需要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上的工具。哪怕付出再多代价,他也得杀了她。她一死,京城原本平静起来的局势又将四分五裂。由于各方势力均损兵折将,受挫不浅,有桥集团大可乘隙而入,攫取更多权力,扩大自身的影响力。 他也是人,也会害怕担心。他并不愿意亲自领教她的刀,米有桥也不甚赞同他亲身历险,可他别无选择。苏夜张牙舞爪,丝毫不知收敛,已逼的他们无路可走。她若要怪,只好怪她自己,未给别人留下余地,也未给十二连环坞留出退路。 孙忆旧怎知方应看的复杂心思。他看了那么一眼,听到耳边风声飒然,立马记起轻重缓急,毫不犹豫地提气运功,准备扑向沈落雁。 然而,他内息尚未运足一个周天,胸口突然一阵窒闷,出现烦恶欲呕的感觉。这感觉瞬间加重,令他无法忽略。他直觉不对,再催内息时,顿时头晕眼花,再也按捺不住,张口干呕了一下,呕出的竟是一小口鲜血。 第五百五十八章 他望着溅落在地的那口血,一边不敢置信, 一边敏锐地捕捉到异样声响。 寒冬腊月, 又刚下过雪, 楼内自然门户紧闭,防止北风吹入室内。孙忆旧满心惶恐之际, 忽听遥遥传来吱呀之声,正是开窗开门时的独特声音。 十二连环坞的人行动奇快,快到他无法理解。在烟升火起的同一时间, 有人掠到每一面墙旁边, 震脱窗栓, 将窗户完全打开。开窗之后,窗外寒风呼啸而至, 穿堂而过, 飞速卷走浓烟。短短一瞬间, 楼内睁目如盲的情况已大为缓解。 他嘴角挂着一缕鲜血, 仍想逞能挪动脚步,却发觉腿脚又酸又软, 每一步均像踩在棉花上。如果他非要逞强疾掠, 恐怕会当场摔倒。他的江湖经验并不丰富, 平时多用鬼蜮伎俩补足这个遗憾。但事到如今, 他就算什么都不懂, 也明白自己情况不对,多半是不知不觉中了毒。 在十二连环坞分舵里用毒的人,不是毒手药王, 也是毒手药王。未得她允许,别人绝不敢班门弄斧,破坏这条预定俗成的规矩。孙忆旧惊觉不对,立刻联想到程灵素。只有她,方能令他未战先败,一颗心沉入极北之地的冰海,再也浮不起来。 他不了解方应看,更不了解程灵素。但他可以无视方应看协助蔡京的原因,程灵素却与他的处境休戚相关。此时,他非常非常想找到她,亲口问她:“你他妈怎么知道我不是孙大胜?你他妈为啥要在我杯子里下毒?” 其实他得不到答案,反而是他的运气。倘若程灵素告诉他,五湖龙王见过他们的尊容,见识过他们的剑法,从一开始起便心如明镜,专等今夜暗算他们,他吐出的血只怕不是一口,而是十口八口了。 所幸他只能暗自发发狠,流流冷汗,无心亦无力寻程灵素的晦气。他中毒在先,锐气受挫,一想毒手药王之名,便像摸到一只生满长毛的巨大毒蜘蛛,从脚底到头顶都有种发麻发寒的感觉,避之唯恐不及。 严格说来,他也不是害怕程灵素本人,而是怕她施加在他身上的命运,怕她背后的五湖龙王。由于他头脑很好用,吃惊之时,已想到更加恐怖的问题——他中了毒,算他倒霉,那他的同伴呢,另外五名神剑呢?是否也出师未捷先中毒,和他一样,呆呆站在原地,体悟这幽深不可捉摸的厄运? 孙忆旧并未猜错。无论他感受如何,其余五人都一模一样。他们正在经历同一个过程:起身、拔剑、运功、头晕眼花、不敢相信自身感觉、逞强逞能硬要腾挪飞跃、哇地一声吐血、吐完血继续干呕不止。 为了完成这项重要任务,报答蔡京的大恩,为了圆少年时代的梦想,成为人人惧怕的不世剑客,他们真是豁出去了。余厌倦甚至脱下了他不离身的黑衣,剃干净他自幼蓄起的胡须,藏起他得自师门的黑剑,费尽苦心,最后却是白费心思,最多在吐血吐菜的时候,呕吐物不至于沾到胡子上而已。 六人堪称六只同命鸳鸯,身处不同位置,却做着相同的事情。一言以蔽之,六绝神剑已变成六个废物,别说生擒十二连环坞总管,能支撑着少呕几次,已算很了不起。 他们既是十二连环坞新进成员,来得当然比客人早,座位也事先安排妥当,下毒下得方便至极。此外,他们内功修为相对差一些,体认毒物的本事也颇有不足。同一种毒,可能令米有桥察觉有异,却会被他们不假思索地服下。 如此一来,六剑乃是唯一的受害者。但别人不明就里,仍以为他们按计划办事,浓烟乍起,已掠向此行的首要目标。 孙忆旧、吴奋斗、余厌倦三人负责沈落雁。他们的帮手是雷公电母夫妇。对付沈落雁,三人已经足够,五人未免多余。但是,沈落雁军师之名业已传开。众人均知她后来居上,隐约已是十二连环坞的第二号人物,哪敢轻视小看她。即使她武功有限,他们也要派出尽可能多的力量,确保万无一失。 雷日、雷月逼近她坐席时,窗户刚刚开启,浓烟依旧盘旋不去。两人鼻端闻到的尽是硝烟气息,眼中也只能看到烟与火。不过高手出招,不一定非得用眼睛去看。人还没到,一金一银两只飞轮已急旋飞出,射向那张变的朦朦胧胧的座椅。 弹指间,大日金轮准确无误地击中木椅,只听喀拉一声闷响,附近木块纷飞。好端端一张椅子被砸的粉碎,椅上却空无一人。不知何时,沈落雁已起身离开,换到了他们接触不到的位置。他们一扑就扑了个空,雷霆万丈的迅急攻势,悉数送给了这张木椅。 金轮光芒闪烁不定,纵在烟雾之中,也散发着锐利炫目的光彩,与阴柔的冰轮对比鲜明。它一击得手,随即往原路旋回,打算折返主人手中。弯月冰轮则来无影去无踪,在木椅周围旋转一圈,所到之处寒意侵人,犹如地狱里飞出的阴寒鬼魂。 照常理而论,两人即便未能伤到敌人,也不至于身陷险境。事先他们亦有心理准备,知道未必可以一招拿下沈落雁。但他们目睹双轮扑空,心念电转,瞬间发觉预定好的仙、鬼、妖三剑竟不见人影,心头立时空落落的,直觉事情不太对劲。 他们不同于孙忆旧,早就和雷无妄约好出手时机。雷无妄射出火弹,他们便飞身而起,掠至沈落雁侧畔,中途绝无耽搁。这样的效率,这样的速度,居然还能落空,真让他们大吃一惊。 此事仅有两个可能,一是沈落雁武功超乎外人想象,远胜他们夫妇,轻易躲过双轮攻势;二是她未卜先知,明白席间将会上演一场好戏,急忙避了开去,静等他们送上门。 不论哪一种,都具有他们承担不起的严重后果。这一刻,他们只觉有盆冰水淋在头顶,全身上下一片冰寒,已不及关心孙忆旧等人。 雷日抬手,抓住飞回身边的大日金轮,口唇微微一动,准备招呼雷月尽快退后。就在这时,雷月忽地惊呼出声,闪电般缩回右手,竟放弃了拿回弯月冰轮。 一柄薄如纸白如霜,柄上系着绸带的短剑,矫若游龙地擦过她掌心,留下一道深长血口。若把绸带比作蛇身,短剑就是大张的蛇吻。它先伤雷月,中途急急转弯,射向仍在半空的冰轮,将其击落在地。 第五百五十九章 公孙大娘移到了沈落雁的位置上。那么,又是谁取代了她? 答案是没有, 没有人。 这一瞬间, 起码有十把椅子遭殃, 有的注定难逃一劫,有的纯属被连累。出手之人甚至不在意人命, 又怎会可惜区区桌椅?公孙大娘以短剑刺伤雷月时,她的椅子已变成一摊木渣。 张烈心指尖刺中椅背,张铁树手掌拍中椅腿。他们上下齐攻, 非要让椅上人走投无路不可。木椅四分五裂之际, 突然遭遇一阵夺目剑光。剑光逝去, 这把做工精良的木椅也成为历史。 三大高手合力谋杀了一把椅子,仅此而已。 雷媚翩然落地, 唇边微笑已然僵硬。她伏招蓄势待发, 至此再也发不出去。这一收手, 四周凛冽冰寒的剑气立即消失。张氏兄弟并不怕她, 但发觉剑气不复存在,仍身不由己, 产生微不可觉的放松心态。 接下来, 他们的心灵一直放松, 一直放松, 放松到无可挽回, 直直沉入虚无的深渊。人愣神的时候,闻到的气味都模糊起来。两双不怎么好看的眼睛,和一双勾人魂魄的明眸相互凝视。三双眼里, 均充满了震惊。 正如雷氏夫妇,他们也没想到杀招竟会落空。 火弹一经爆开,响声便连续不断。平时罕见的爆响声里,响起一记记更为奇异的声音。剑气破空声、刀剑交击声、含糊不清的叱喝声、诡异细微的嘶嘶声……每种声音都是不祥之兆,代表今日的宴席终成一场惨剧。 这场惨剧本可以避免,只要雷损拒绝配合,或者方应看临阵退缩。他们既不肯这样做,命运便已注定。和他们同气连枝的人,也被卷入不可避免的死亡漩涡。 雷媚一听嘶嘶声,便知唐三少爷射出了他的暗器。他们来此之前,早已把所有细节都商量完毕,安排周全,其中也包括引爆什么火药,使用哪种暗器。面对五湖龙王,无人胆敢轻敌,他们并不能免俗。别说龙王本人,就连她的总管,他们也研究了再研究,讨论了又讨论,以免一击不中,反倒惹祸上身。 如今,程灵素已不甚避忌外人,虽然深居简出,名气却飞快传开。江湖中人惊讶于她的年轻,转念一想苏夜,又觉得理所当然。一个人用毒练武的天赋,本就不由年纪决定。大部分人依然敬畏她,惧怕她,也许憎恶忌惮她,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却不会小看她的本事。 唐门以暗器驰名,并非毒药。但暗器和毒药唇齿相依,乃是一对亲近的好朋友。将毒药研习至深的唐门高手,用毒的功夫绝不在温家人之下,比如说唐非鱼。 据说他在唐门内部的比试中大放异彩,险些毒倒唐老太太。险些和得手之间,终究有些区别。不过,这份成绩已是唐门子弟翘楚中的翘楚。别人只配震惊佩服,不配挑三拣四。 因此他受方应看之托,与雷无妄联手,专门对付毒手药王。他知道,毒手药王比雷无妄还年轻,做事比他还低调。人若懂得韬光养晦,多半不会徒有虚名。无论他外表如何高傲,内心都如临大敌,始终平心静气,等待暴起发难的一刻。烟雾席卷大堂,程灵素纤瘦的身影立时朦朦胧胧,迅速被浓烟吞没。唐非鱼眼都不眨一下,一口气射出三种不同的暗器。一手连发三种暗器,并非了不起的本事,仅是唐门子弟的基本功。但他的暗器与众不同,竟像三十人、三百人一起射出去的。 这是一场致命的毒雨,极端美丽也极端危险。可惜烟太浓,使人无法领略它的美。雷媚觉得暗器破风声犹如毒蛇吐信,其实并没错。有种像小铁片的暗器之上,的确淬有唐家堡精心调配而成的蛇毒。另外一种暗器仿若黄蜂尾上针,淬的是生长在巴蜀竹林里的独特草药之毒。 他神情如此凝重,会让人怀疑他吃坏了肚子,正在竭力忍耐寻找茅厕的欲望。他的眼睛却在乱发掩盖下发光,一种狂热的,怪异的光。 他外号唐三少爷,不是唐三老爷,所以他也很年轻,就比雷无妄大一点点。年轻人懂年轻人,天才也懂天才。他曾对方应看铁口直断,说毒手药王既然不去抛头露面,必然把时间花在培育、研发、测试毒物上,武功绝不会太高。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有限,何况是投身于博大如汪洋的用毒之术。 也就是说,如果大家齐心协力,把五湖龙王麾下这几位重要人物分隔开来,一一击破,至少有八分把握成功。 苏梦枕说,一件事若有六分把握,便可以做了,但唐非鱼不是苏梦枕。对他,或方应看,或米公公而言,这件事的把握已无限接近于零。 雷媚想笑,却笑不出来。唐非鱼亦步其后尘,本来初露头角的冷笑,忽然就缩头乌龟般,迅快地缩回了壳子里。 暗器走到一半,他心中出现不祥预感。然后,烟雾当中传来春蚕吃树叶似的细细啮咬声,伴随数声嗤嗤轻响,最后是连续不断的五声闷响。他看不清楚,但他的耳朵比眼睛更好用。他的暗器竟悉数击中桌椅,一枚也没能打中人。 越是精于暗器之道的宗师级人物,越明白此时局面的可怖。烟雾缓缓消散之际,唐非鱼的脸色已变的和死鱼肚皮一样白。 在场之人里面,一个笨蛋都没有。有些人只有小聪明,但小聪明也是聪明,更不用说他们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已养成形如本能的预感能力。如果他仍懵懂无知,看不出自己身陷险境,他便不配当唐门十怪物之一。 浓烟起初是黑灰色,被风一吹,逐渐淡化成浓灰、暗灰、浅灰。浓灰色尚未变淡,忽有一股斑斓的烟雾冉冉升起,宛如灰幕下的一朵毒蘑菇。 彩色的烟就像彩色的生灵,颜色愈鲜亮,毒性便愈强。雷无妄并未将烟送到程灵素那里,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专门针对武功不怎么样、对施毒解毒一无所知的客人。程灵素但凡顾念十二连环坞帮众,就很难抽身远避,独善其身。 雷无妄用的手法来自唐门,火药来自霹雳堂,毒烟却来自温家,堪称三大世家汇集而成的怪胎。今夜是他入京后第一场战役,亦是最重要的战役。哪怕他只是和唐非鱼合力杀死程灵素,也是日后借以一飞冲天的本钱。 他们两个志向均比较远大,却有明显区别。几个月前,唐非鱼机缘巧合结识方应看。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他没有阐明心志,因为他认为还不到时候。但他一直有个梦想:统领禁军,加官进爵,光耀蜀中唐门的门楣,开启唐门的万世荣华之路。 雷无妄认得方应看,则纯粹是通过雷损介绍。他的野心没那么大,与朝廷的联系也不甚紧密。他只是想:假如有朝一日,能把雷、唐两家的绝学融合在一起,去芜存菁,该有多么惊心动魄,举世无双?由于两家素无来往,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他想这样干,至少也得有五湖龙王的权势和威名才行。 他俩各有野心,关系相当微妙,既相互欣赏,又存在隐约的敌意。总体而言,他们仍信任对方能力,愿意与对方配合。 唐非鱼错失雷无妄的动向,只知他和他一样,出手处处针对程灵素。方才他暗器落空,顿时微微一愣,直至看见毒烟五色斑斓,炫人眼目,才想起事情远未完结。不管他下个目标是谁,只要能杀伤一两个,便是极大的成功。 他五指稍微张开,手指修长劲瘦,十分好看。这是一只杀人的手,也是一只翻云覆雨的手。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确实可以决定他人的命运,令人畏惧仰望。 这只手里,悄悄地多出了一团暗器。就算他纹丝不动,这团暗器也会突然获得生命,弹跳而起,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奔袭敌人。但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恐怖压力。 从他的时代往后数,再过数百年,世上的大夫、郎中将完全明白输血救人的机理。当病人被输错血型时,常会出现一种“末日感”。他们不明就里,却明白自己大难临头。 这种末日感,正是唐非鱼觉察到的异样感觉。 刹那间,他毛骨悚然,同时看到一个圆圆的黑影穿透烟雾,向他电射而至。黑影每逼近一尺,大小就增加一点儿,到了最后,竟像坠落天际的流星,即将坠到他头顶。 唐非鱼满手暗器,瞬间以惊人的高速、惊人的准度射出。一百五十三枚细针样的暗器,全部插在黑影之上,把它变成一只肥胖的刺猬。 黑影力竭,坠下,滚落地板,骨碌碌滚向他。落地的一刻,他已看的一清二楚——这黑影双眼大睁,死不瞑目,赫然是雷无妄的人头。 第五百六十章 雷无妄死了。 死在他本应扬名的一战里。 人死如灯灭。雷无妄一死,立即一文不值, 仅是龙王手底的另一个魂灵。他甚至不配被称为“冤魂”, 因为他一点儿都不冤。他想杀龙王, 想杀龙王的总管,如果都杀不成, 就杀听命于十二连环坞的其他宾客。他死,只好怨蔡京布置有误,或者同伴不堪大用, 或者自己武功和对方有着至少一筹的差距。 但他并不会产生怨恨的心思。他已经死了。 唐非鱼都不知道, 自己的脸色居然还可以更白一些, 从白里透出青色,青色当中又夹杂着一股死灰。雷无妄之死, 对他的打击不算大。他俩可不是什么生死之交, 就算是, 朋友去死, 总好过他亲自去死。他神色有异,不为雷无妄, 只为眼前的风云突变。 楼内场面仍然十分混乱, 却是一种暗藏节奏的乱象。一弹指、一眨眼, 局势均会变化一次, 所以这绝非适合分心的场合。可是, 面对此情此景,又有几人能够镇定自若? 唐三少爷若能全神贯注,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惜杀局未成, 雷无妄已身首分离,令他惊讶到极点,自此失去最后的逃生机会。他都不曾低头,只低了一低目光,再抬眼时,竟看到一片漫无边际的黑。这片深黑宛如夜色,又像一团漆黑的烈火,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和苏夜尚有一段距离,苏夜的身影仍未完全脱离烟雾笼罩。一定要说的话,她还不如那具无头尸身引人注目。可一股飘渺浩荡,莫可匹敌的惊天刀气,已充斥了两人之间的空间。唐非鱼之所以目睹异象,只因苏夜的精神气势锁定了他。 黑光映入眼帘的一刻,那阵大难临头的末日感如燎原烈火,愈演愈烈,几乎将他没顶。方应看、米有桥、雷损、狄飞惊等人,居然都不是她下一个目标,他唐非鱼才是。 这是怎样的荣幸,又是怎样的不幸? 苏夜当然不会随意选择对手。唐、雷两人都精于用毒,暗器功夫更属江湖绝顶,一个眼错不见,不知多少人将伤在暗器毒药之下。简而言之,他们必须先死。他们死后,才轮到她真正的大敌。唐非鱼亦为当世顶尖人物,岂会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场厄运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凶狠猛烈。 雷火硝烟弹果真不同凡响,外有北风游荡呼啸,内有刀剑掀起的劲风连绵不绝,仍坚持着徘徊不去。从开窗至今,厅中浓烟至多散去一半,硝火气息还是一如既往的浓烈。众人视线中慢慢多出若干模糊不清的身影,却因身影纵跃飞腾,瞬息万变,一时竟辨不清是真是幻。 此时夜刀一挥,掠向唐非鱼,剩余火烟终于遇到克星,无可奈何地退场。 唐非鱼肩头背负着相当沉重的担子。他成功,不仅他本人扬眉吐气,亦可为蜀中唐门铺开一条通天大路,让唐门诸多高手乘隙而入,在京城里布下不世棋局。他失败,唐门就得继续蛰伏,守住巴蜀一带,静候下一场人事更迭。 唐门子弟大多很有耐性,可等得久了,也会渐渐不耐烦。他们潜龙在渊,是为了日后飞龙在天,如果总藏在渊中,说不定会从龙变蛇,从蛇变虫。于是,他们等到现在,不想再等,决定自行创造机会。唐非鱼结交方应看,而唐能、唐熊等人,已于日前离开唐家堡,前往江南一带。 这等“化龙”的心思,人人都有,倒也不是不自量力。但八字还没一撇,他还在等其他子弟的消息,就在做足准备的同时,被扔到了化身为龙的夜刀正前方。 这一刀之威,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黑光笔直前行,所向披靡,冲散唐非鱼视线中的所有障碍,使他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浩渺无际的刀光。 刀光毫无破绽。 唐三少爷身边的暗器亦似无穷无尽。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他一甩手,右袖登时舒开,发出五种迅奇诡怪的暗器——唐花、唐瓜、寒蝉、螳螂、游雀。 前两种撒出袖口,后三种发自掌心。这些暗器表面上各自为战,实际相互呼应。唐花谢后,会生出一枚小小的、灰色的铁瓜,与另一枚较大的唐瓜同气连枝。蝉、螂、雀三者此起披伏,无懈可击,虽有先后之分,却浑然一体,共同构成一间死亡牢笼。当敌人欣赏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奇景后,将发现自己就是那只蝉,再也无路可逃。 唐非鱼不求伤敌,只求破阵。事出突然,他辨不清苏夜的人在哪里,索性根本不去分辨。他只想冲破这道光,冲出生与死的分界。 五种暗器悉数击中黑光,五声之间绝无停顿,连成一记稍长的声响。随着这记声音,幕布般的刀光连抖数下,抖出形如涟漪的纹路。 忽然之间,唐非鱼意识到他是被罩在容器下的蜘蛛。凭他在里面怎么折腾,容器始终纹丝不动。最讽刺的是,他甚至不该期待容器移开,因为障碍尽去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花也好,瓜也罢,没来得及建功立业,便被黑光吞没。与此同时,刀光蓦地收敛,连成一条细线。细线浓黑至极,有种不该存在的怪诞感,不像人间的正常事物。 苏夜消失已久的身影,又一次在唐非鱼面前浮现。那道细线好像从她手中射出,又像凭空生成。她就浮在细线末尾的半空中,急速逼向前方。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那些模糊了短短一段时间,重新变的清晰的人影。 唐非鱼想看清时看不清,不想看清时,诸多身影接二连三跳入他眼帘。刀气如冰刺、如针扎,将他眼皮扎的阵阵刺痛。他下意识往旁边一瞥,立即看到了两个值得注意的人。 其一是王小石。 王小石拔出了剑柄……不对,拔出了他的相思刀。这柄弯弯的小刀仿佛具有魔力,看上去是那么婉约,那么秀致,却稳稳架着另一柄剑。剑光极似血光,是一抹跳动不停的赤红血色,乍一看,似乎有人往相思刀前泼了一泓鲜血,尽显不祥之意。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如今血河出鞘,迎上的却不是挽留奇剑,而是这柄小弯刀。王小石清澈的眼睛里,也被这柄剑映出了红光。 其二是程灵素。 雷无妄根本没能碰到这位毒手药王。他刚出手,便被夜刀拦住,然后从一个人变成两块人。从头到尾,他都没弄清楚程灵素人在何方。 他弄不清楚,唐非鱼倒是很清楚。他发现,程灵素正站在那个巨大的、金鼎般的炭炉旁边。她应该是刚往炉中洒了一些东西,正在缓缓收回右手,收到一半,这只手猛然下击,轰的一声,拍在炉身之上。 她内功竟也相当出色。一击之下,炉盖冲天而起,炉中炽红的火炭亦被震向半空。火炭一遇炉外空气,顿时更红更亮,然后散成千万点纷纷扬扬的火星。火星也是流动的,转眼便是一条凌空蜿蜒的小小火河。 火河扑向五色浓烟。双方甫一接触,高下立分。浓烟霎时偃旗息鼓,色彩也褪的一干二净。雷无妄临死前打出的毒烟,刚刚发挥了一点作用,就与主人共赴黄泉。 事已至此,唐三少爷心里一片雪亮。他本就是个明白人,此时已明白的无以复加。 王小石未像计划中那样,拼死缠住五湖龙王,反而迎上了方应看。这表示,从一开始起,他就在演一场酝酿许久的戏,而他这么做,只可能有两个原因——要么他已经投诚苏夜,要么那对师兄妹狼狈为奸,与他事先约好,将蔡京笼络的高手一网打尽…… 无论哪一种,他们都注定万劫不复。 一瞬间,唐非鱼对王小石的恨意远远超过了对苏夜的。但他的恨意如昙花一现,飞快没入再度升腾的黑光。 黑光弥漫,血光也重新绽放,大朵大朵的血花在刀光织成的画纸上泼洒。苏夜的声音亦从红与黑的光芒中传出,“唐门若想杀我,就该倾巢出动,像这样东来一个人,西来一个人,是什么意思呢?他们蛰伏太久,已忘了如何拼命吗?” 她语气带着笑意,态度却十分严肃,像是真心诚意地询问。她问的人是方应看和米苍穹,在她发问之前,唐非鱼已成为唐非活鱼。 方应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也不需要回答。他听到“唐门”两字时,苏夜已锁定了他。唐非鱼气息尚未完全断绝,夜刀刀势一转,如同被苏夜操控的滔天洪水,涌向他和王小石。 王小石弃他而走,纵身飞退,退向大门方向,胸前门户大开,露出无法忽略的破绽。但刀光近在眼前,使方应看无力抓住这个破绽,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小石退后、转身、急匆匆掠向那扇雕龙缕凤的门。 他无法抽身,尚有米公公。米公公袖子里也藏着东西:套在一起的空心长棍。方应看拔剑,米公公抽棍。长棍掀起旋风,当空舞出棍花,每舞一圈,就发出尖利啸声,声势竟比夜刀更骇人。 王小石想要离开,立时被他察觉。他其实不知王小石的目的,但对方想做的事,他最好是出手阻止。因此,他也放弃了眼下的对手。长棍最后荡了一圈,忽然从倚天剑前抽开,一棍就砸向飞掠中的王小石。 这一棍发自远处,抡到与王小石最近的那一点时,竟突如其来逼近数丈,棍上锐风愈发沉重。米苍穹蓝莹莹的双眼,泛出黄色的长须,也已到了王小石身后。王小石可以不管方应看,却不能不管这惊人的棍招。他正要回身,忽听另一声锐响,后发先至,不管不顾地撞进棍风。 苏夜袖中射出一道白光,纸条化成的白光。神鹰送来的消息,被她临时拈起当作暗器,替王小石解决这惊天杀招。 棍啸声倏然中止。劲风仍在,力道却由实转虚。纸条仿佛射进了水中,空荡荡的毫无着力之处,反被劲风一激,在风中舒张开来。 米苍穹并不关心纸上内容,只不过距离太近,不关心也会顺便看一眼。他一眼瞥去,只见上面写着:“温柔前往不动飞瀑会见雷纯。” 第五百六十一章 温柔有两个梦。 一个是温婉娴静,端庄贵重的闺秀梦;一个是英姿飒爽, 纵横江湖的侠女梦。她小时候, 总幻想着自己在第一个梦中的娉婷身影, 长大之后,却觉得第二个梦更有意思, 更符合她的性格。 她运气非常好。她爹爹既是武林大豪,也是朝廷高官,能够满足女儿的任何梦想。事实上, 这两个梦也是他的希望。他一直望女成凤, 成闺秀还是成女侠, 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都可以接受。他为此费了数不清心思, 发现无法狠下心肠教导她时, 甚至不惜把她送去小寒山, 托付给红袖神尼, 以为远离了人人对她恭敬顺从的温府,她就会变得更出色。 然而, 他的苦心终于白费。若干年后, 温柔自觉“艺成”, 有能力独闯江湖, 却还是一只高不成低不就的三脚猫。 她的本事有限, 眼光也不太高明。别人看在温晚、沈虎禅、神尼、苏梦枕等人的面子上,待她客客气气,她却把原因归结于自身, 刀法最多只得神尼的一分火候,信心倒是名列师门第一。 直到她认识了苏夜。 苏夜无需动手,只需自报家门,敌人就立即变了脸色,转身离开。她那一刻的威风,温柔至今未忘。苏夜并不自吹自擂,告诉她“是大师兄太有威风了”,但她心知不只这一个原因。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过往梦想其实并未成真。侠女梦重新泛起涟漪,然后寄托到了苏夜身上。她也想要那种威望,那种煞气,那种从容,或者说……那种武功。 武功总是可以练的。可惜,她不具备苦练下去的毅力与动力,因为她的江湖路太顺畅,自她出生起,就与阴谋诡计、血腥杀戮绝缘,受尽众人宠爱,既如此,何必去吃这份苦头? 若非她背景深厚,她这样的女子,原本不适宜在武林中打拼。 不适宜打拼,不代表不能打拼。她天生喜动不喜静。现在要她回洛阳温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死也不愿。她的确不肯付出努力,但心底终有无法熄灭的梦想。 如果说苏夜已经取代她本人,成为她梦中那威震八方的倩影。那被她遗忘已久的另一个梦,便牵绊着坐在她对面的人。 那人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独生爱女,雷纯。 温柔对苏夜敬畏、惧怕、恼怒、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对雷纯则艳羡、仰慕、喜爱、有一点点自惭形秽。她一结识雷纯,就折服于那无可比拟的风度和气质。 她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仍想做个千金大小姐,像雷纯一样风裳水佩,风情万种。仅看家世的话,她当然不输别人。可是和雷纯一比,她马上就俗气了,粗疏了,整天舞枪弄刀,上蹿下跳,真不像个大姑娘。雷纯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侍女环绕,婢仆随行,一见便知出身不凡,而她呢,她天天和唐宝牛方恨少等人混在一起,比都不用比,就落了下乘。 别说她比不过人家,连苏夜都比不过。苏夜毕竟出身寒微,从没享受过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富贵生涯,论高贵、论优雅,均输给雷纯一筹。温柔口头不说,却悄悄认为“江湖第一美人”的称谓,应该送给雷纯才对,而“温柔”二字,也应当是雷纯的名字。 她遇见雷纯,如同遇见另一个世界的她自己,一经相遇,刹那间恍然大悟,既有遗憾、失落、嫉妒,又感到说不出的亲切。 最难得的是,雷纯生性谦和,毫无傲气或骄纵之气,每句话都令人听的熨帖,高高兴兴听进耳朵里。温柔原有些不服,想和她较劲,稍微一相处,立刻喜欢上了她,心甘情愿和她结交,称她为“纯姊”。 雷纯是纯姊,她自然是柔妹。自从苏夜杀死白愁飞,在温柔眼里,就多了一股子面目狰狞、蛮横不讲理的味道。她认定的好姊姊,也从二师姊变成了雷纯。 十二连环坞、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的关系,她一直所知甚详。她还知道,雷纯进京是为了照顾雷损,也是为了统领风雨飘摇的总堂,注定是十二连环坞的敌人。 她不愿理会这些事情,可她的心已偏向其中一方,尤其是当她得悉雷纯不会武功,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她觉得苏夜应当让着雷纯。雷损已重伤难愈,何必赶尽杀绝?对付不懂武功的人,可算不上江湖侠女的行径。 事到如今,她之所以还没泄露那个大秘密,只因苏梦枕的吩咐,以及王小石的殷切叮嘱。这个远不如白愁飞惹人心动的年轻人,居然十分关心她和苏夜的关系,多次劝她别再得罪师姊。他还认真告诉她,她万一说了出去,倒霉的人将会是他。她不想王小石倒霉。于是,她不说。除此之外,她对苏夜总还有几分畏惧之心。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愿再次面对她。 她这一憋就憋了几个月,表现出生平罕见的耐心。可惜把秘密憋在肚子里,怎比得上告诉别人痛快,而且最近她过得不大如意,苏梦枕且不提,王小石亦怀着满腹心事,不怎么哄她了。与他们相比,雷纯永远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事事为她着想,还提醒她别把结交之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以免让风雨楼子弟多心。 双方一比,高下立分。侠女梦的侠女,升级成了能把她蘸酱生吃的可怕怪物。她只剩雷纯这一个手帕交,当然得好好珍惜。 苏夜与雷纯为敌,对得起前者,等同于对不起后者。温柔已委屈忍耐了许久,面对雷纯时愈来愈不安。她不喜欢这样,所以今天决定做件好事。她想,即使劝解不了苏夜,也应该让雷纯了解真相。 踏雪寻梅阁里只有她、雷纯、服侍雷纯的四剑婢。雷纯雪玉般的脸上,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愁容郁色,浓的连温柔都无法忽略。 两人对坐,望着桌上的杯碟盘碗,许久闲闲无言。这是前所未有的场面。雷纯从不冷落客人,更不会慢待这位新识不久的妹妹。此刻她心不在焉,是因为她心中极为不安。一切如她所想,温柔果真没有什么分量,对大事要事一无所知,不知雷损、狄飞惊等人都不在六分半堂,更不知王小石也悄然离开了金风细雨楼。 温柔有资格无忧无虑,她却不成。她只能在这里挂念、牵念、惦念,等着不知何时会来的消息。好在她不需要等多久,最多等到天明,就该尘埃落定了吧!她只奇怪,温柔为什么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为什么一会儿说这件事,一会儿又跳到另外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上? 良久,雷纯微微一笑,正准备主动挑起话头,忽见温柔心有灵犀似地,恰于此时抬起双眼,望着她轻声道:“纯姊……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两双难描难画的美丽眼睛凝视彼此,眼神却大不相同。屋外夜色黑的出奇,仿佛有条黑色巨龙盘踞在空中,压住了这座举足轻重的院落。 雷纯忽觉一阵晕眩,勉强笑道:“你说。” 温柔像是受到鼓励,声音蓦地大了起来,“大师兄和二师姊已经订下婚约。他们骗了整个江湖。你们六分半堂斗不过他们!你,你和你爹爹都放手吧!” 她鼓足勇气,才敢说出如此重要的秘密。她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事,帮忙挽回雷损父女注定惨淡的前景。这一刻,她对五湖龙王的惧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豪之情。然而只在眨眼间,她意识到这想法大错特错。 雷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面上血色褪尽。她平时像张美人图,这时像……褪了色的美人,不仅脸色雪白,朱唇亦黯淡无光,如一枝即将凋谢的白梅,凄艳到了极点。 温柔心下一沉,想都不想便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雷纯听见她连问几句,却一言不发。她已失去回答的力气。在听到秘密的同时,她便明白,蔡京那兴师动众的“杀龙大计”,尚未开始,就已完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温柔说话,从来不会只说两句就算。别人是一鼓作气, 再而衰, 三而竭。她则是一鼓作气, 再鼓作气,和三鼓作气。她既开了口, 心下便没那么紧张了,正想继续说下去,却因雷纯神色大变而中断。 此地乃是总堂主千金爱女的闺房, 本就十分安静, 这时更是静的如同坟墓。这一刻, 雷纯仿佛连呼吸都忘了。 温柔怔怔望着她,没来由地, 脸色竟也不知不觉难看起来, 不让雷纯专美于前。两张俏生生的脸庞正对彼此, 脸上颜色一个赛一个的雪白。同样是白, 白的亦有区别。雷纯是心如明镜,明白雷损大势已去。哪怕皇帝第二天颁下圣旨, 令京城禁军剿灭十二连环坞, 六分半堂眼下的大亏也已吃定。温柔却一如既往, 不知道雷损和狄飞惊在哪里, 不知道今夜会有许多人死去, 不知道自己揭破了怎样的秘密。 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心却已偏了,偏向纯姊而不是师姊。但她偏心与否, 对苏夜实无差别。 雷纯因绝望而不说话,温柔因惊吓而沉默不言。这倒也是一种殊途同归。讽刺的是,她们两个花容失色,神情惨淡,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运气却怎么都不算最差。同一时间脸色泛白的人委实不少。比起其他人,她们至少还活着,身处六分半堂的精锐拱卫之下,不必担心自己死于非命。 雷纯给温柔斟了茶。茶尚未喝完,在桌上冒着袅袅热气。热气直升茶杯上方,斟茶人心思却百转千回。 她的确喜爱温柔,欣赏温柔,并非虚情假意,想利用她那不凡的身份,所以经常像姊姊对待妹妹那样关心她、爱护她,温言软语指出她的不足之处,从未觉得不耐烦。可温柔与雷损相比,分量自然又有高低。假如这位柔妹具有成为六分半堂人质,交换雷损回来的价值,她恐怕会悄悄布下人手,留她过夜,让她不能想走就走。 可惜,温柔没有。 做大事时她不堪重用,也就没人用她。既然没人用她,她的价值便很有限。五湖龙王不是温晚,也不是许天衣,面对温柔落入六分半堂之手的消息,可能连眼睛都不乐意眨一眨。强留温柔,不利人亦不利己,当然也就不必去留。 事已至此,雷纯能有什么办法?她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想,殚精竭虑地想,试图想出一个不那么坏的结局。 除了惊惶、紧张、愤怒,她还感到震撼和荒谬。从小到大,她都无条件信任雷损,认了他“你不能习武”的说法,心里却不是真的安分。温柔艳羡她,她何尝不艳羡温柔?她对江湖,始终有一份压抑不住的向往。但雷损不愿意让她沾手堂子里的事,说是怕带累了她,只给她提供锦衣玉食的生活,明知她才干不输任何一位堂主,仍让她乖乖另居别处。他受伤后别无选择,才会将权力放在她手中,要她与狄飞惊分庭抗礼,虽然事出无奈,好歹是满足了她长期以来的念想。 她的确得到了机会,可是,为何与想象中那么不一样?她甚至不配作龙王的对手,没资格与龙王相见,只能缩在总堂当中,故作镇定地等待回音。她煞费苦心笼络来的高手,去是去了,又有几人能够活着回来? 她眼波像秋水一样明亮,落在温柔脸庞上,映照出温柔那不安而关切的神情。但她的心思与温柔无关,温柔也解决不了她的难题。不知怎么回事,在如此重要的关头,她居然强烈地思念狄飞惊。有他在身边,她永远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雷纯不可抑制地想起狄飞惊,狄飞惊却无暇念及她。踏雪寻梅阁暗香细细,暖意融融时,镜天华月楼早已翻作血流满地的修罗场,接二连三有人毙命。场面的凶、险、狠、快,是她们在噩梦里都想象不出的。 “雷公”雷日、“电母”雷月这对同姓夫妇,转瞬变成共赴黄泉的同命鸳鸯。他们名气不小,本事显然也挺大,但在这种场面下,甚至没资格诱引龙王出手。两人一前一后,扑跌在地时,苏夜看都没看一眼。她一掌拍中雷媚的剑,把她拍的陀螺般飞旋开去,然后一气呵成,直扑不远处的雷无妄。 众人均知她有一身骇人听闻的武功,不知她从未懈怠,百尺竿头还能再进一步。方才她对付王小石,王小石确实竭尽所能,她却行有余力。她对他一直手下留情,别人竟看都看不出来。直到她从王小石身旁掠开,先杀雷雨,再杀雷踰,转手拍开雷媚,一刀刺向雷无妄,出手才算毫无保留。 杀人王和放火王死了,金腰带也死了。一眨眼过去,四个姓雷之人非死即伤,接着便轮到不姓雷的唐三少爷。姓不姓雷,死的速度都没什么差别。张烈心、张铁树兄弟没死,却也正在死。他们擅长的是指掌功夫,威胁没那么大,所以苏夜没打算立即杀了他们。怎奈覆巢之下无完卵,两人想独善其身,从镜天华月楼的这间“鸿鸣堂”里竖着走出去,恐怕比登天还难。 雷媚,雷损,狄飞惊,方应看,米苍穹。 浓烟被夜刀驱散,现出满地狼藉。谁能想到,场上有一战之力的人竟仅剩这五个。时间过得那么快,又那么慢,好像仅仅几个回合,汹汹而来的杀龙大计就灰飞烟灭,只有这五人坚持到最后。他们的坚持时间完全取决于苏夜。夜刀指向谁,谁就得如临大敌,不再考虑如何坚持,而是如何拼命。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拼命的人,是拥有一手遮天权势的米苍穹米公公。 拦王小石的是他,被苏夜用纸条打出一点破绽的是他。王小石只求脱身不求伤敌,毫无恋战之意,趁着棍风一收,已迅疾无伦地绕过屏风,窜出大门,踩着楼外满地雪色一溜烟远去。 王小石走了,米苍穹还在。纸条在半空停滞一瞬,忽然砰的一声,爆作一团白色轻尘。随着这声轻响,那扇八联玉石浮雕山水大屏风居然也未能幸存。屏风上面,蓦地居中出现一个形如圆桌的大洞,就像被无形的拳头轰中一拳。下一秒,偌大的屏风被劲风挑上半空,在空中支离破碎,也爆出大团大团漫空飞舞的粉尘碎屑。 原来他并未真正停手,他继续一棍挑向王小石。他棍子指过去的位置,正好与王小石绕到屏风后的身形重合。但苏夜终究还是拦了他一下,使棍上那股凶悍绝伦的厉风慢了下来,终究是一棍挑空。这一棍过后,他手中长棍自然垂落,一端指天,一端指地,有种既孤单又凶厉的味道。他嘴角也在下垂,形成两条深深的纹路,没入他胡须里。 如果五人齐心协力,以苏夜那种不畏生死、不惧后果、视方歌吟如无物的决心联手围攻她,能否反败为胜,成功执行计划? 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他们也注定做不到这一点。 五人之中,雷媚武功最差,也就是说一旦围攻龙王,她最有可能战死。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苏夜赢了,她会死,苏夜输了,也会在死前拖几个人陪葬。她本以为,她会心甘情愿为方应看牺牲自己,也许方应看也是这样认为的。如今正是需要她牺牲的时候,她却突然心生犹豫,觉得这种牺牲毫无意义。人死,得死的有价值。就算她死了,又能挡苏夜几刀呢? 她尚且如此,雷损和狄飞惊更不必说。双方本就无甚情义可言,形势危急之时,当然要以自保为主,谁会去拼命护住方应看?如果方应看与米苍穹之死,能换来六分半堂的平安,他们两个倒是会毫不犹豫下手。 两人平时无需多说,只要交换一个眼神,就大致明白彼此的想法,此刻连眼神都是多余。雷损全程不曾出手,两只手掌轻轻按在桌子上,微一用力,立即弹了起来,整个人似乎轻飘飘毫不受力,沿着王小石溜走的路线,有样学样地溜向外面。 他见机快到极点,已知难以力挽狂澜,遂迅速做好血战到底的准备。他是这样,他相信身边的狄飞惊也一样。十二连环坞里,可不只有龙王一个拿得出手的高手。他想象中的最好的结果,是龙王无暇理会他们,他们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活着回到六分半堂。这无疑会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艰辛决战,是他人生路上的又一次绝大凶险。他确实已经老了,他还闯不闯的过这一关? 幸好他并非孤身一人,他还有狄飞惊! 两条身影同时落在棉被般柔软的雪地上,周围只有雪和石子路,还有生满光秃秃枝桠的大树、傲然挺立的青松苍柏。雪地印着零星的浅浅足迹,足迹属于王小石。天空依然不断飘下雪絮,雪絮是苍白色的,像雷纯失去血色的脸。雷损自不可能知道,他的女儿也想起了同一个人。他只是有了一点点庆幸,庆幸在绝境中不必孤身为战。 落地之时,他情不自禁扭头,望向狄飞惊。狄飞惊垂首凝视雪地,眼光却瞟着四方箭楼。一呼一吸间,两人都产生了迷惑不安之情。 哪怕一头撞进龙潭虎穴,他们也不会惊讶,可为什么根本没人前来阻拦?十二连环坞向来守卫森严,一呼百应,找不到死角破绽,眼下却像忘记了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与大堂主,一副大开方便之门,任凭他们离开的模样。箭楼上有人,不远处有人。雷损敢打赌,十二连环坞的弩阵、箭阵、刀剑枪棍诸般阵法布置,都离此不远。雪景虽美,掩不住无处不在的煞气。只不过,这股煞气今夜针对的不是他们而已。 雷损冲出镜天华月楼,胸中兀自存有殊死一战的豪气。附近无人上来围攻,看似好事,他的面容却立即苍老了三分。他是何等人物,转念一想,已明白苏夜的用意。 苏夜其实没有任何用意。她只是认定他们不重要,或者说,不是特别重要,比不上方应看和米公公那么重要,才无意为难他们。即使他们走了,她也不会强冲出来阻拦,因为他们缺少被她优先拦住的价值。而且,他们凭什么被她重视?雷损麾下猛将无数,又得狄飞惊忠心耿耿辅佐,这些年来,仅能与矮着他一辈的苏梦枕打成平手,维持势均力敌的局面。 既然苏梦枕就够对付他们,苏夜为何还要把六分半堂当成非杀不可的强敌?只怕把雷、狄两人捆在一起,在她心中分量仍比不上一个方应看。他们要走,那就走吧,等她事后有了空暇时间,再来收拾不迟。倘若他们鬼迷心窍,硬要留下与方应看同生共死,相信她也无意拒绝,会马上笑纳这份好意,把他们一并留在十二连环坞。因此,无论雷损有没有受到轻视,都不应该再犹豫。 雷损怎会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何况他这一生已低头过许多次,再多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他长出一口气,吁出胸口的满腔抑郁,正要头也不回地离开,却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镜天华月楼面对他们的这堵墙轰然塌陷,赫然是被一具尸体撞塌的。尸体去势未绝,电射而出,恰好冲向雷损所在之处。雷损自不至于被它伤到,却因好奇而多看了一眼。一眼扫过后,他的脸色霍然一变。 这具尸体双眼半睁半闭,万缕青丝迎风飞舞,满面均是惊骇与不信,损毁了她生前的惊人美貌。她用的长剑被人一折两段,深深插进胸口小腹。胸口那剑正中心脏,显见是断绝了她活下去的可能。 这人正是雷媚。 第五百六十三章 霎时间,雷损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他绝不可惜雷媚的死。得悉雷媚是苏梦枕的人时, 他便知道, 他和她注定你死我活。既然关系已经注定, 那无论有什么理由、苦衷、隐情,他都该尽快让她去死。 他一直很想杀她, 也准备杀她,只是没杀成而已。她及时觉察出不对,逃进金风细雨楼, 也就脱离了他能掌握的范围。他只能等, 等解决十二连环坞之事后, 再谈如何对付这个叛徒。 按理说,他亲眼看到她死, 应该十分高兴, 或者觉得解恨, 或者如释重负, 或者略略怅然若失。然而,今天的情况偏生不一样。 这么一个活色生香, 狡诈奸猾的美人居然真死了, 死得还如此痛快, 令他莫名震撼。其实在内心深处, 他直觉她是那种会活很久很久, 等苏梦枕和他、米有桥和苏夜都被雨打风吹去后,仍然在江湖中神出鬼没的人。他可以轻易想象出她人至中年、甚至年纪老迈的样子,就像幻想方应看的远大前程。 她的死, 与雷雨等人完全不同,和雷无妄、唐非鱼也不尽相同。不知为何,他心里蓦地多了一层近乎虚无的阴影,好像有许多东西和镜天华月楼一起崩毁塌陷了,而他长久以来握在手中的所谓“权势”,也正在一寸一寸化为飞灰。 雷媚的尸体静静卧在雪中。她的脸色雪一样白,头发夜一样黑,流出来的血……当然血一样红。她身下很快淌出一摊血泊,几乎在同一时间,镜天华月楼内传来尖利响亮到极点的啸声,雪地上却已空无一人。 雷损和狄飞惊不再犹疑,转身就走,别人却没有如此之好的运气。啸声惊天动地,透出一股凶悍绝伦的意味。除了米有桥,谁能使出这等棍法? 苏夜早就过了用杀人多少来衡量实力高低的阶段。如果要她设定一个标准,那她会说,能否饶恕别人或拯救别人,才是划分强弱的分界线。可是,当她真要杀人的时候,她也说杀谁就杀谁,中间不会打半点折扣。 雷媚便是死于她的决心之下。 长剑在三招内折成两段,被苏夜反手插入主人胸口。紧接着,她眼都不眨,硬生生空中转身,仿佛一只扑击黄兔的苍鹰,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方应看。 今夜她并非第一次扑向敌人,每一次疾掠向前,都会有一人气绝身亡。她速度实在太快,以致方应看都无暇动作,仍然背对着她。他也失去了行动机会。在这等重要的关头转身,等同于卖她一个破绽,也就等同于自寻死路。 她已见识过另外一个方应看,对他的本事心中有数。这位小侯爷论武功,自然是江湖顶尖,却没到绝顶的地步。直到数年以后,方歌吟仍未把绝学传授给他,所以他才按捺不住,图谋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和山字经。换句话说,他不可能是她的对手,比起米公公也大有不如。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方应看并非她的首要目标。 米有桥认为方应看才是有桥集团的首脑,她也这么认为。但既然这位首脑尚未拥有天下第一的武功,还在韬光养晦,那就不必非要第一个去死。 她目光掠向方应看的一刻,方应看觉察到的压力犹如泰山压顶。通常而言,泰山压顶仅是一个比喻,这时却有如实质。不管头上压下来的到底是泰山,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他都油然生出无力抵抗的感觉。 直到此刻,他的脸色才变得有些不对,因为这表示再也无人拦得住苏夜,而他的野心彻底失败。在他认识的人里,有资格和苏夜交手的并不算太少。可这些人要么没有理由当她的敌人,要么根本不在此地。 他一直把方歌吟的威名当成可供利用的工具,安静地、和缓地、满脸微笑地实施他真正的计划。如今图穷匕见,他才悚然惊觉他和方歌吟之间究竟有多少差距。现在想再多也是无用,他只能靠自己,以及那个数十年来被人誉为大内皇城第一高手,武功深不可测的米公公。 幸好米公公仍在,米公公全无独善其身的意思。两人之间,得罪人的事、履险拼命的事,若不得不做,一向由米公公来做,这次并不例外。 米公公在他身上寄托着厚望,他是知道的。正因如此,他有把握他不会抛下他。 寒风从塌陷的洞口涌入,本应刺骨生寒,却因楼中气氛紧张到极点,反倒让人心神一爽,好像离窍而出的魂灵又缓缓回到了身上。那股比北风寒冷十倍,凌厉百倍的刀气,也已触及方应看的锦袍。 人和刀成了一道残影,只一眨眼,便从雷媚原本所在的位置,转移到方应看身后。这大概是有去无回的一招。目睹此招的人都认为,即便苏夜想手下留情,也未必做得到。 锦袍猎猎飞扬,左右两边袍角向后飘飞。方应看想都不想,既无法回身抵挡,那就索性不挡。他手按在血河剑柄上,这把神兵却没有出鞘。剑鞘上,暗红血光不住流动,平添一股不祥之意。在这不绝的血色中,他不及像王小石那样直冲大门,竟不惜迎难而上,向左疾掠,掠向那个新开出来的大洞。 就在此时,米有桥长棍凌空飞动,在半空连卷数个棍花。这本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棍子,由于是由两条短棍拼接而成,估计还不如平常的棍子结实。但在他手中,它居然像条充满了肃杀之气的蛟龙,一边飞腾,一边变幻。 雷损在外面听到的啸声,自然是来自这些棍花。他每划一朵,啸声便尖利急促一分。尖啸所过之处,人人皱眉捂耳,似是受不了它的威势。 他没去救方应看。他知道,哪怕他全力以赴,赔上这条老命,苏夜也能在他击中她之前,抢先拦下方应看。他和方应看缺乏联手配合的默契,两人加在一起,也不见得有太多优势。况且像他这种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历经大风大浪的人物,经验丰富到已成本能,本就不需要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那样,动辄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于是,九朵棍花过去,棍上杀气已是浓厚至极。眼见到了出棍的最佳时机,这一棍砸向的人却不是苏夜,而是程灵素。 双方动手之初,其他人还有插手余地。到了这时候,不仅米、方这边兵败如山倒,十二连环坞的自己人也难以上前帮忙。他们只能在旁观看,一会儿提心吊胆,一会儿瞠目结舌。别说夜刀之威,就算米公公的棍、方应看的剑,也都超出了他们的能力。 米有桥越空而起,双手握棍,先朝天再落地,急啸中一棍悍然砸下。他的眼珠灼然生光,不知何时成了亮蓝色,白胡须也开始泛黄,形容十分骇人。平时那个谦虚和气,自称“最多是条老狗罢了”的老太监,已完全不见踪影。 看棍子的长度,足能把程灵素和她身前的香炉一起砸成粉末。方才她出手驱毒,功力招式已被米有桥尽收眼底。他心中有数,情知苏夜若不想毒手药王变成死药王,就必须放弃方应看,救护程灵素。 他和苏夜谈不上有交情,但多少了解她的为人。如果对付别的大敌,譬如雷损,这一棍能否生效当真难说。换了苏夜,他便有十成十的把握。普通人认为苏夜无力收招,他可不这么认为。即便这刀已扎入方应看后背,只要她想,就一定能收得回来。 果不其然,他赌对了。他人仍在空中,眼珠子仍射出蓝汪汪的光芒,棍头仍未压落,苏夜已经看出他的意图,抽身回手陡然后飘,斜掠向地面,足尖在地上一碰,再度借力飞起,连人带刀激射向他。 米有桥一击见功,心情却绝不轻松。在尖锐棍风笼罩下,程灵素即刻陷入万般危险的处境。可她毫不慌张,唇边甚至浮现一抹微笑。她本是个容貌并不出奇的女子,这一笑,却格外动人,就像她早就料到米有桥的花招,正在用一种宽容的微笑表达无奈。 米有桥微微一愣,在心里也笑了一下。不管怎么样,只要方应看能离开这个龙潭虎穴,什么都是值得的。一个小小女子的小小微笑,又有什么了不起? 苏夜一去,方应看身后压力顿时消失。至此无人能够真正拦住他,只要他一心想走。米有桥背对墙上破洞,感应到他终于突破重重险阻,箭一般直冲墙壁,身形在墙内一闪,便冲了出去。 然后,他停住了。他直接停在了外面,一言不发,抿着唇,冷冷望着雪地上的人。 那是一个不应该在此出现的人。第五百六十四章 恍然大悟是种怎样的滋味? 听上去还不错,其实未必。恍然大悟, 代表以往懵懂无知, 而以往懵懂无知, 等同于粗率、马虎、疏忽,甚至会带来失败与死亡。 幸运的话, 感慨几句自嘲两声,也就过去了。如果运气糟糕透顶,那滋味便会苦不堪言, 好比数九寒天里, 当头落下一盆刺骨冰水。 现在, 这盆冰水恰好浇在方应看头顶。 一个人若全身冰凉,想必不会好受, 震惊到面无表情, 也是理所应当。可他只愣了一瞬, 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瞬间, 便笑了。他的笑容仍那么天真,像个毫无心机的孩子, 其中又掺杂着苦涩, 好像那孩子偷了三文钱去买糖吃, 买完一转身, 发现失主正站在旁边默默看着他似的。 很久以前, 方歌吟曾告诉他,在紧急关头,务必保住金风细雨楼一口元气, 留下苏梦枕一条性命,盖因京师群雄当中,唯有苏梦枕兼具侠气与实力,野心与手段。金风细雨楼一去,京城将愈发暗无天日,朝野也将进一步正不胜邪。 这当然是极高的评价,从方歌吟口中说出来,更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倘若方应看想在京城施展他自己的抱负,让有桥集团只手遮天,苏梦枕也会是一块极高的绊脚石。 于是,从创立集团时开始,苏梦枕便被他列入必须铲除的名单。他根本不去考虑利用或收买。苏梦枕是无法被利用,也不能被收买的。他一直很欣赏这样的人,但他越欣赏,苏梦枕就越非死不可! 如今图穷匕见,非死不可的却是他自己,方应看又能作何感想呢? 雪地并非一片空茫,其上有浅浅的足印。雷损与狄飞惊已鸿飞冥冥,雷媚的尸身尚在。销声匿迹许久,据说正在象牙塔中“静卧等死”的苏梦枕,就站在雷损的足迹上,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苏夜不愿多生事端,遂命手下帮众放走不重要的人。方应看属于特别重要的那一类,所以他一出门,便发觉远近寒光隐隐,杀气腾腾,不知多少强弓利箭、刀枪棍棒对准了此地。不论身份高低,也不论武功强弱,但凡参与此事的人均无声无息,显然是抱定了只做事,不开口的原则。 布置缜密细致,同时透出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势。苏夜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们一头撞进来,估计已经等候许久了。苏梦枕人已到场,却无意插手镜天华月楼内的激战,在楼外静候他大驾出门,足见这对师兄妹对彼此的信心。 有时一个照面,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两人相逢亦相识,面面相觑之际,心情真是天差地远。古人诗云“此时无声胜有声”,挪用到这里,显然也很合适。方应看固然是枭雄,枭雄却已末路。此情此景,又夫复何言? 方应看微笑不语,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他目光移到苏梦枕右手,苏梦枕右手笼在袖中,名动天下的金风细雨红袖刀,随时都能离袖而出;再移到苏梦枕脸上,苏梦枕容色沉静,似乎若有所思,又像若无其事。那双眼睛仍那么阴寒、深沉、明亮,恍若两点阴森却灼然生光的鬼火,盯着他的时候,仿佛能在他魂魄上烙出两个洞。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将死之人。他会送他下黄泉吗,还是……尚有一线生机? 方应看忽然意识到,他竟看不出苏梦枕的情绪。雪地不是空的,他的心却空落落一无所有,找不到地方安放。苏梦枕骤然现身,预示着绝境中的绝境,也代表他看错了苏夜。他恍然大悟地发现,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了解她的志向、性情、为人处世。她主动向他展示什么,他便接收了什么。 事到如今,他仅弄懂了一件事——她和苏梦枕并未决裂,也不打算打压金风细雨楼。她绝不无情。那个桀骜无情的五湖龙王,仅是他方应看映射在她身上的幻影。对他来说,这岂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失败? 米有桥挡住苏夜亦是无用,他必须杀死苏梦枕,才有可能离开这里。然而,苏梦枕永远都是苏梦枕。天下间有几人敢说可以杀他?这种人当然存在,方应看却非其中之一。 苏梦枕没有咳嗽,方应看反倒轻咳一声。咳完后,他叹了口气,突然问:“关七在哪里?” 苏梦枕道:“神侯府。” 方应看道:“哦。” 他哦了一声,是因为无话可说。这个答案是出乎他意料的。他不理解苏夜为何不把关七控制在手中,反而要白白送给诸葛正我,但他也不会追问下去。事实上,他都说不清问及关七的理由。难道真如常人所说,死到临头,总想当个明白鬼? 他甩开这不祥的念头,又问:“元十三限呢?” 苏梦枕莫名笑了笑,答道:“走丢了。” 方应看诧道:“什么?” 苏梦枕道:“我问过五湖龙王,元十三限在哪里。她说……元十三限离京寻找昔日的大仇人,说好找到之后便回来告诉她,说得好好的,居然至今不见踪影,大概是年老糊涂,走丢了吧。” 他从不多话,破例说了这么多,大概只想把苏夜的回答原封不动说出来。像他这种人物,也有此等闲适的雅兴,既令方应看意外,也令他愈发不是滋味。他想:苏夜不控制关七,竟也不羁押元十三限?她竟不怕蔡京三言两语,又把元十三限骗回去与她为敌? ……她的确不怕。她为何要怕? 方应看向来有意除去方歌吟,只是,那应该是十年或更久之后的事情了。方歌吟依然是他的义父,他的靠山。苏夜都不怕方歌吟进京兴师问罪,又怎会惧怕疯了的关七、糊涂了的元十三限? 她若怕,他便不会陷入眼下的绝境。他费尽心思想要利用的两大绝世高手,到了她手里,说送走便送走,说放人就放人。这种自信曾使雷损气馁,轮到他时,感受绝不比雷损更好过。 他能否像苏梦枕信任苏夜那样,信任拼了老命也要阻拦她的米有桥? 方应看已给不出答案。他曾经充满了自信,这时却开始怀疑他和米有桥究竟谁更重要。米有桥把满腔大志寄托在他肩头,他挑得起来吗?今夜若是米有桥冲出镜天华月楼,苏梦枕是否还拦得住? 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王小石去了哪里?” 苏梦枕道:“去了傅宗书那里。” 方应看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苏梦枕道:“本就如此。” 苏夜亲手杀了白愁飞。她和王小石的情谊本就寻常,日后更加不值一提。王小石无意帮她做事,却决定利用这机会,刺杀朝中奸相佞臣。他本以蔡京为目标,苏夜却说,蔡京老奸巨猾,未必会亲自等他复命。她说的准不准,唯有事后才能知道。但今夜,傅宗书恐怕是在劫难逃。 王小石既想行刺,苏夜自会成全他。事成后他将逃亡江南,十二连环坞对他也自有安排。这并非大不了的事。方应看问,苏梦枕就答。 方应看白玉般的手轻轻握住剑柄。剑鞘血红,剑柄血红,上缀朱红剑穗。由于月光不如日光明亮,朱红色映在月下,也像一穗血红。 见过他出手的人并不多。据说他武功深不可测,问题是,深不可测和深不可测之间,也有犹如天壑的差别。苏夜亲自对付米有桥,把他让给苏梦枕,他和米有桥的高下之分便不言而喻了。 他想问,还有无数问题可以问,可又何必再问?这是见胜负、分生死的时刻,不是用来给他提问的。 这将是一场多么尴尬而无奈的决战啊! 方应看霍然掠起,疾如飞星掣电。锐利无匹的剑气透出剑鞘,血红剑芒也已呼应剑鞘血光,在鞘内不住沸腾,如有生命般跃跃欲出。 连带苏梦枕在内,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拔剑出鞘,让人一睹血河之神威。但,所有人都料错了他的意图。他不住接近苏梦枕,却还没近到血剑能够伤敌时,忽地手腕一翻,闪出一道凌厉的血色寒光。 那道寒光竟是出自一根毛笔大小的东西。不知何时,这东西被他捏在掌心,此刻迎风抖开,霎时越展越长,化作一条细长的枪。枪头和血河神剑一样,装饰血红长缨。枪刃也暗带血色,锋利绝伦。万点血红光芒自枪刃洒出,眨眼便罩住了苏梦枕。 “神枪血剑小侯爷”,神枪本就在血剑之前。只不过,他去到哪里都佩戴血河神剑,常使人忘记他还有一手神枪绝学。 枪刃之锋利自不必说,枪尾处还装有利刃,同样血光闪烁。他以枪尖对敌,叫“杀神枪”,若用枪尾,就叫“艳神枪”。整条枪血光极盛,血气亦十分炽烈,速度更是快到惊人,马上就要扎进苏梦枕胸口。 苏梦枕还没动,镜天华月楼便动了。杀神枪方出,楼中蓦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响声几追九天雷鸣。这座典雅华丽的三层木楼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轻轻摇晃了一下,然后愈晃愈烈,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整座楼不堪重负,从第三层开始,一层层垮塌下来。 第五百六十五章 人影陆续逸出楼外。 这种情况下,各人武功修为一览无遗。有人毫发无损, 有人被四处横飞的木板砸中, 有人匆忙间不及躲闪, 但觉身上一阵锐痛,已隔空中了刀劲或棍劲, 幸好距离较远,劲力已大为减弱,不致危及性命。 最倒霉的要属七绝神剑。他们大小也算一代高手, 在习剑山头附近更是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势, 此时却行动艰难, 眼见木楼残骸雨点般落下,想躲又躲不及。最后, 六人居然一起被埋在横七竖八的木料堆里, 呼救亦无人理会, 处境堪称尴尬。 自王小石现身以来, 无人认为今夜宴席还能平安收尾。知情者胸有成竹,不知情者则大多担心他会血溅当场。谁知局势瞬息万变, 王小石安然无恙地离去, 其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却接二连三倒地身亡, 米公公不惜亲自动手与五湖龙王火并, 就连这座花费不少人力修建装饰的木楼, 也在极短的时间里坍塌。 苏夜曾提前说过,镜天华月楼可能步三合楼之后尘,迎来变成废墟的命运。但楼塌得这么快, 仍然令人震惊。此景一半归功于她,另一半自然是米有桥的功劳。 方应看抽身之际,棍势陡然疯狂起来。单用疯狂来形容,似乎还不够,因为那简直是一根疯癫了的,甚至疯魔了的棍子。它棍棍不离苏夜身畔,不要命般狂挥乱舞,舞出排山倒海般的攻势,让人看一眼就喘不过气。就算苏夜真想追击方应看,也会被它硬生生拦下。 还好她不想,还好她最重要的目标始终是米公公。 她直接忘掉了方应看这个人。米公公也许也忘了,也许没忘,无论如何都尽力而为。他的出手风格不停变化着,明明只有一人一棍,却像无处不在。 棍影如山,砸、扫、打、抽、卷的招式越来越少,刺、戳、砍、挑越来越多。这原本是根长棍,施展开来,竟有点像一把奇长的剑或刀,其凌厉凶恶之处丝毫不减,只是棍棍朝天而刺。每一棍都由下而上,看似不合情理,却散发出雄奇诡异,唯我独尊的气魄。 棍子指向既然不变,变的就只能是米有桥。为了维持这朝天一棍,他展现出与年纪背道而驰的绝妙身法,几乎和浮在半空中似的,忽而在上忽而在下,忽而横飞忽而倒飘,配合他飘扬不已的须发,如同贴在苏夜身边的一个凶性大发的恶鬼。 棍子不仅快,而且极端沉重,唯在他手里举重若轻,舞得活像一条飞龙。他想刺苏夜,不幸每一次都刺中了夜刀,或刀身或刀尖,结果并无不同。棍上万钧之力,一碰那把轻薄的短刀,就仿佛不存在了,被薄如蝉翼的刀锋硬碰回来,逼他不停腾挪纵跃,从不同角度急攻敌人。 如果他只是这样急攻,镜天华月楼自然塌不了。但是,方应看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米有桥仿佛心有所感,蓦地一声尖啸,不顾危险,将棍子向上一抛。 长棍脱手飞出,凌空急转,有如一架怪异的风车,一边转,一边直冲上空,倏地撞在楼板上,开出一个大洞,轻易的好比用铁锤砸开一块豆腐。 他人随棍而上,一身蟒袍化作一团斑斓彩影,须臾间已跃至二楼。这一刻真是间不容发。他拔起同时,一道黑光正好从他靴底掠过,相距不过半寸。他右脚立即像浸在冰水当中,又像被烈火焚烧,一时居然辨不清是冷是热,只有一种危险至极的感觉从他足底直冲头顶,令他毛骨悚然。 二楼同样壁挂宫灯,银烛高烧,桌椅摆设一样不缺,仅是空无一人而已,因为少了人气,难免从繁丽华美中透出怪异的落寞。 米有桥一登楼,数十盏灯火齐齐一暗。阴影斑驳摇曳,打在他脸上,更显的他面容诡异。长棍去势未衰,还在他头顶,他却无意伸手去接。他足底楼板碰过棍子,棍气已从木板内部蔓延四方,所以洞口越扩越大。有些地方尚未完全碎裂,也显现出细细的裂纹。 他双眼眯起,目光锐利如针,眼尾皱纹异常深刻,使他老态毕现。这时候,他无比希望自己能有更多时间,至少多喘几口气,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他都未能完全立定,一团黑光便从支离破碎的洞口中冉冉升起。 不是人,也不是刀,而是光。刀光一起,其余光芒当即黯然失色。米有桥正对着一盏明亮的宫灯,可他的眼睛只能看见这团光,一切事物都迅速模糊了、消隐了,即使知道不对劲,也难以移开视线。 他眯着眼,盯着那黑光,连眼白都被照映成了黑色。与此同时,苏夜从鼻端嗅到一股极其特别的味道。 那是米公公身上挥之不去的老人味,混杂着浓烈的杀意。米公公运功越久,这股气味就越浓。他若全力以赴,将全身功力尽聚于一棍,老人味就会像现在这样,浓的每个角落都能闻到。遗憾的是,他已登上二楼,除了苏夜之外,根本无人有幸领略这种属于野兽、鬼魅、异怪的奇异气息。 她闻到了,还感到强烈的危机。这是她今夜第一次产生类似感觉。她知道,米有桥见势不妙,已毫不犹豫施展他真正的杀招,真正的“朝天一棍”。 米公公的方位、长棍的方位、乃至下方每个人的方位,她都了如指掌。米有桥已经弃棍,又不肯暂避锋芒。也就是说,他居然想赤手空拳地迎接她,而他的赤手一定能胜过棍子! 果不其然,刀锋忽地一沉,茫茫刀气忽地一收,刀上传来奇异的感觉。 夜刀碰上的东西是一根手指,准确地说,是米有桥的右手中指。他打算以指代棍,继续施展他的绝门棍法。比起刚才的棍子,这根手指既短又粗,且是血肉之躯,发出的攻势却勇猛刚烈,竟比之前更狠、更厉、更凶。 四大皆凶——“无招不凶,无处不凶,无所不凶,无法不凶”。这就是他指法,或者说棍法,给人的感觉。苏夜胆子当然不小,却也感觉一股凶厉之气扑面而来,直能使人魂飞魄散。 方才棍影无所不在,此时指上发出的劲力也是一样。指指朝天而发,劲气击中桌椅,桌椅便立即崩开,击中梁柱,柱子便从中折断,连带着头顶楼板一并遭殃。米公公眼前尽是黑光,就算把他抛向楼外深黑的夜空,他所见到的景象大概也不过如此;苏夜眼前什么光都没有,仅有这股凶气,但它无坚不摧,无懈可击,与夜刀正面力拼,竟然拼出一个势均力敌。 方应看对苏梦枕说话,抛却他心中的沮丧和失落不论,场面至少还平静安详,纵有凶险,也是到他以杀神枪直刺苏梦枕时,才真正爆发。苏夜对米有桥这一战,却从一开始就不死不休,毫无回旋余地。 两人腾挪游移,如电掣星飞,不过转瞬,宽敞阔大的楼面已毁去大半,继而跃至最高一层。这一层毁掉的速度更快一些,刚刚照面,最结实的两根顶梁柱连同大梁均被打断。 随着大梁落地,楼顶亦轰然下陷。垫板、角梁、正脊、垂脊、垂脊兽、扣脊瓦、滴水飞檐……建造时花费工匠不少心血,如今塌的有去无回。此楼用料虽然贵重,但木头毕竟只是木头,无法抗拒侵入内部的内家真气,不管中指还是中刀,都不可能像活人那样运功卸力,只能嗡嗡振颤,幅度愈来愈大,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从振颤变成摇晃,桁檩脱落,梁架断裂,犹如遭遇了一场大地震,整个儿被震塌在地,果然成了第二座三合楼。 米有桥仍在苦战不已。 他须发苍黄,双眼则是亮蓝色,周身上下属于“人”的气质渐少,魔性却是大发。他和苏夜均在下坠,几乎在同一时间踩中废墟上的不知什么东西。那东西是一块长长的木板,顿时一端下沉,一端翘起。苏夜越空而起,刹那间天风海雨当头洒落。米有桥甚至没机会看一看久违了的冬夜苍穹,便觉寒意满身,毛发贲张。 这一生,他从未如此接近死亡,也从未如此需求过破釜沉舟的决心。他的四大皆凶立时收回,从“凶”转变为“空”。四大皆凶变成四大皆空,突然之间空空如也,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了,包括战意和斗志、出路和没落,更说不清那股力量究竟在还是不在。 夜刀却毫不犹豫,当头砍进这片虚无之中。 第五百六十六章 米有桥脸色顿时难看到极点。 他须发已经是苍黄的,现在脸和眼白都变成了同一种苍黄色, 活像黄疸病人, 而他周围又是泼墨般的刀光, 使苍黄中透出一抹黑沉沉的气色,看上去不仅是病了, 还是病入膏肓。 颓败! 这就是此时的他给人的感觉。别人常常誉他为“老狐狸”,他则自谦为“老狗”,今夜在这呼啸的风雪下, 他终于要成为死狐狸和死狗了吗? 他不可谓不用心, 不可谓不尽力, 但依然无用,挽回不了有桥集团的命运。 区区长棍对付不了夜刀, 他遂弃棍用指。四大皆凶的凶厉, 在五湖龙王的杀气面前相形见绌, 于是他又化凶为空, 试图迫她转攻为守,抢回对局面的主导权。他一生风风雨雨数十年, 创出这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棍法, 但凡施展出来, 总能力挽狂澜。 然而, 苏夜和他过往的对手不同。她明知他的棍是虚空, 是空无,攻势竟不减反增,越来越急, 连九天上的寒风都像被刀风催动,裹着雪片在他们身侧浩荡弥漫。雪片被震成粉尘,所以雪竟成了奇寒的雾气,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收缩,飘拂流荡时如有生命,让两人的身影愈发模糊。 无人能够看清米有桥的脸色,就算能,也无法解除他的困境。他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刚才夜刀往下划落,他指尖立即跟着一沉。刹那间,他恍然大悟,想起四大皆空并非无懈可击,因为无中还可以生有。何况,这个“有”是苏夜替他张罗来的,他收也得收,不收还是得收。 有桥集团的敌人经常尝到这份吞不下、吐不出的滋味,如今他也尝到了。那绽放于指尖、蔓延至全身的虚空,微微震动了一下,转眼被仿若海啸的滔天气劲充满。月满则亏,亏到极致也会重新盈满,只不过盈满的速度快的惊人,满的令他难以承受。他的四大皆空,让一切都消失了、不见了,恰好给对方提供了一往无前的空间,夜刀落下时毫无声息,和他中指一碰,才轰的一声响彻云霄。刀气自上而下,直贯入地,正如接海连天的浪涛当头拍落。 米有桥身形晃动,竟未被这一刀击退,人却陡然矮了一截。他足底踩着的那块板子如同软泥,无声无息豁出一个缺口,然后一路往下塌。仅是一眨眼的时间,这片由木料横七竖八堆出的废墟再度塌陷,能碎的东西再碎一次,形成了足够的空隙,使他突然就像踩空了似的,双腿大半陷入废墟之中。 他的头发、胡须、眉毛都在脱落,眉毛细软,落的相对少一些,头发粗硬,就掉的比较明显。无数根苍黄的须发随风飞舞,甚至没有落地的机会,便被劲风卷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他踩中的地方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人的惨叫声大抵相似,均是尖利的叫声,很难分辨出自何人口中。但苏夜和米有桥是何等人物,叫声一入耳,立即分辨出它属于孙忆旧。 孙忆旧运气差到不能再差,被埋的人不只他一个,他倒着的位置却糟糕透顶。米有桥下陷之时,双足恰好踩中他胸口。他胸骨登时被踩得凹陷下去,断骨刺入双肺与心脏。这一踩堪称痛彻心扉,使他死前惨叫一声,才不甘心地咽气。 米有桥知道自己踩死了什么人,可他当然不会在意,就算想在意,也没了这份心力。须发脱落越多,他的疲色就越明显。孙忆旧毙命的时候,他亦感到难以抵御的疲惫,既然自身难保,又怎么去保别人? 公平地说,孙忆旧只是运气太差而已。他被埋在楼里,自然有其他人及时逃出楼外,比如说温壬平、温子平兄弟。 说是兄弟,不如说难兄难弟更为妥切。他们是最快退离是非之地的人之一,虽未受伤,却难免露出狼狈之态,双双掠至远处,回头望见镜天华月楼缓缓塌落,意动神驰之际,兀自心有余悸。 这应该是梦里方能见到的奇景,今天由五湖龙王亲自展现给他们看。更令人震骇的是,纵然墙倒屋塌,人仰马翻,苏夜与米有桥仍无动于衷,仿佛一切都与他们无关,继续这场精彩绝伦的激战。雪尘木屑在两人身旁狂舞盘旋,如同一条庞大无匹的雪龙,令人情不自禁猜测,当雪龙消散的一刻,究竟谁生谁死,谁胜谁负? 兄弟二人不看彼此,不发一言,凝神盯着这条雪龙,连呼吸都快忘记了。 温子平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眼角余光向旁一瞥,意识到苏梦枕竟然在场,而方应看竟未能离开。这两位江湖奇杰,竟然也交上了手。 他微微一惊,下意识要提醒温壬平,让他去看杀神枪与红袖刀的交锋,却听温壬平沉声道:“血!” 血有什么好看?岂有没见过血的江湖人?但温壬平吐出这个字,简直重逾千钧,温子平心中震撼更甚,当即把目光移回废墟之上。 果然,他眼神一转一回,雪中已多了暗色的血光。 他对交手双方并无明显的爱憎。十二连环坞向来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桥集团亦未做过彰显的恶行。赴宴之前,他都没想过米有桥会亲自对付五湖龙王,遑论期待哪一方获胜或落败了。但米有桥、方应看、雷损等人抢先动手,试图在镜天华月楼刺杀苏夜,或者至少将她的羽翼剪除殆尽,这桩事实毋庸置疑。 如此一来,就算方应看当场身亡,方歌吟亦无理由寻十二连环坞的晦气。大侠也好,巨侠也罢,既然踏入这个江湖,做了江湖人,就要遵守江湖规矩。方应看虽贵为当世唯一的巨侠的唯一养子,却没有他杀别人,别人不能还手杀他的道理。 但……这位贵不可言,八面玲珑的方小侯,为何突然翻脸,与五湖龙王不死不休?他非要铲除十二连环坞的理由,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是禁不住深究的,一旦追根究底,便露出引人遐思的味道。温子平也不会在这时候遐思。他只是静静地、很用心地看着,看米有桥的右手。 米有桥的右手在喷血。他右手中指被齐根削断,血如泉涌。断掉的手指已然落地,滚进最近的缝隙里,好像还活着,在缝里一跳一跳地弹动。这根手指断得极其平滑,如果及时接回手上,外加树大夫那种良医悉心养治,重续只怕不难。 但人都要死了,自然没机会接回断指。米有桥右手蜷曲成拳,背弯的像一张弓。他把右手按在肚腹上,满脸都是痛楚难当的表情。 仅仅断一根手指,怎会流这么多血?鲜血很快浸透了蟒袍,向下流淌,在他靴底形成一条细流。他似乎连站着都有些吃力,摇晃着往后退了一步,两道目光仍如针扎,从眯起的眼缝中射出,射向苏夜。 断指流出的血确实很多,多到苏夜怀疑中指才是他的本体。不过,流血最多的地方还是他肚子上的洞。那是一个不算大,但位置巧妙的血洞。米有桥的右手就堵在这个洞上,使两处的血汇流到一处,滴滴答答地流淌着。 苏夜什么都没说,他也同样不说话。他眼睛已渐渐浑浊,眼白的苍黄退去了,被血丝取而代之。这双眼睛映出的东西模糊混沌,还不如寻常老人。 夜刀削断他手指时,断指喷出一道血箭。这道血箭比真实的箭更锋利,直接穿透了苏夜的小腹,然后从她背后喷了出去。因此,苏夜肚子上也有个洞,也在流血。米有桥用那双浑浊老眼努力张望的,除了方应看,就是从她腹中流出的血。 她的血越流越慢,像是要停下的样子,他的却还在流,甚至汩汩冒着血泡。 这是两个从未结过私仇的人,却不得不拼个你死我活,为的无非是未来的权势与心中的志向。如果他们能够合作,后宫乃至前朝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模样。但米有桥选择了方应看,苏夜选择了苏梦枕,他们没有私仇,却也永远不会走上同一条路。 苏夜并不了解这个长着胡须,却深受皇帝宠信的老太监的真实想法。她只是感到遗憾,深切而真挚的遗憾。他大概会死不瞑目吧?因为他的大志尚未真正开始,便已结束。他对方应看寄予厚望,拼上一条老命也要让他离开这里,必然有这么做的理由。如果他事先得知她和苏梦枕的关系,还会这么做吗? 应该不会了。 他活着,总能影响那个耳朵软又任性的皇帝,给十二连环坞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他与方应看同生共死,有百害而无一利,反而断掉了有桥集团的绝大部分后路。 皇城里依附他的太监內侍,被方应看收买拉拢的人马,几无可能代替他们。别说兴风作浪,连独善其身也未必做得到。有桥集团,本就是以米有桥为皮,以方应看为骨的集团。他们一去,其余人等大约只能徒唤奈何。 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他的人已倒下。同一瞬间,苏夜发出一声若有若无,如释重负的叹息。 第五百六十七章 她的头也微微垂了下去,目光落在米有桥脸上, 便停留在那里。 那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 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又好像空空茫茫。别说其他人,就算她自己, 也有些不相信这位大内总管、武学宗师、权倾一时的大人物就此成为历史。要知道,连蔡京都得讨好他,年年送他数以万计的金银, 才敢在关键时刻向他打听宫廷中的动向。 别人拥有的优势, 他照样可以有, 他拥有的优势却近乎独一无二。但命运就是如此无情,这一次偏偏选择了捉弄他。也许昨夜他还在谦和地笑着, 与方应看合计这步棋究竟该不该走, 今夜就被迫躺在一个并不体面的地方, 被人一眼接一眼地瞟视。 是的, 瞟视,因为从下方射来的无数视线, 聚焦点永远是苏夜而不是他。 苏夜面无表情, 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看得专注极了, 仿佛害怕米有桥下一秒就重新跳起来, 继续用朝天一棍找她拼命似的。尤其那根空心长棍并未折断或损毁, 就插在她左侧不远的地方,仍保持着刺向苍穹的架势,气魄一如既往。 然而, 它将一直保持那个架势,再也没有人会拿起它。 这一刻,苏夜身上那股虚无缥缈的气质更加浓烈,让人觉得她随时都能隐入风雪,飘然而去。比起有血有肉的活人,此时的她更像飘雪凝结出的人形。 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感染了所有人。无论武功高低,人人都呆望着她,心里若明若暗,产生身在梦中的感觉。如果是梦,为何至此还不醒?如果不是,为何如梦似幻,明明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那么的不真实? 米有桥倒地时,红袖刀那美丽的风华已逐渐逼近方应看,枪锋血光已逐渐湮灭在刀影之中。不难看出局面乃是苏梦枕占优,但还需要一段时间方能走到终局。 苏、方两人并非五湖龙王。他们交手速度奇快,出招犀利绝伦,却始终存在旁人插手的空隙。十二连环坞中人理应一拥而上,尽早结束这场激战。但苏夜不动,除她之外的人便莫名其妙地不想动,中了邪般,愣愣地盯着她看,不知何时才能醒悟过来。 所幸她无意让他们等太久。 北风呼啸而过,再次卷起漫天雪尘,把积雪从地面一直撮弄到废墟上空,气势汹汹地吹向远方。与此同时,苏夜握刀的右手向后一摆。 这一摆看似随意,没用多少力气,但众人竟看不清夜刀真身,仅见一道黑色流光破空而至,快的难以形容,就像忽然出现在方应看背后,而非被人掷出。好巧不巧,方应看正在后退,刚好把后背送到了刀锋正前方。 即使把他替换为方歌吟,想在对决苏梦枕的同时,接下或躲开从后袭来的这一刀,也绝不容易。刀尖触及背后肌肤时,方应看恍然惊觉,两颊蓦地一片惨白。 那道流光穿透他前胸后背,飞出数十丈,力道兀自未衰,穿透一株两人合抱的老松树,无可奈何地钉入树后山石,仅露出半寸长短的刀柄。 本来面如冠玉的翩翩佳公子,刹那间面如白纸,白里透青,堪比重病时的苏梦枕。他甚至未能感到疼痛,只觉一股刻骨铭心的冰寒发自胸口,蔓延全身,似乎把肌肉骨骼都冻透了,冷的无法忍受。冷到忍无可忍,反而涌出一阵无可抵御的倦意,使他既满心冰凉,又很想躺卧在地,尽情睡上一觉。 绯红的刀影忽然消失,带走了它绽放出的万种风情。方应看黑亮的眼珠一转,见苏梦枕已收刀退开,正冷冷望过来,冷淡之余,竟有三分难以忽略的怜悯。 ——他在怜悯我吗? 方应看一边猜疑,一边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他只看了一眼,唇边立即浮现一抹微笑,然后抬头转身,迎上苏夜那双深沉、清澈、明亮的眼睛。他抬头仰视,苏夜却是自上而下地俯瞰。两个人都在笑,笑容都异常动人,可笑容中的意味截然不同。 出乎意料的是,大限将至之时,他竟只有不甘和失落,无愤恨亦无恐惧。一个输光身家的赌徒,无非是起身离场而已。 冷,实在太冷了。寒风从他胸前伤口吹进去,散入他四肢百骸,使他想动也不能动。忽然之间,他忘了义父方歌吟、义母桑小娥,也忘了神通侯府和有桥集团,只依稀记起,他必须要踏上漫长而艰险的路途,方能抵达想去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哪里,对他有何种意义,他却一点都不记得。于是,不如先休息一会儿吧,休息之后,他肯定能想起来的…… 米有桥仰天向后倒下,方应看也一样。神枪落地,血剑未出,两柄神兵尚在,主人却先一步黯然离世。另一个世界的他死不瞑目,这里的他也不肯闭上双眼。他面朝夜空,眼中光芒缓缓消逝,最后变的呆滞无神,显然生机已绝。他们两人,到死都不曾说一句话。 苏夜并未对着他的尸体叹息,仅是摇摇头,微微一笑,一晃身便跃下了废墟,柔声道:“该干什么就去干吧,已经完事了。” 她说话声音柔缓平静,显见一直心平气和,不以方应看和米有桥之死为意。随着这句话,如痴如醉的人们突然惊醒,面面相觑后,迅速遵照她的吩咐行动,着手收拾残局,清理庭院,在那堆长短粗细不一的木料底下寻找活人。 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尽可能活得好。 温子平心中怅然若失,像是读完了一篇无比精彩的故事。故事的结局与他想象中不甚相同,可他根本想不出更好的结局。他知道,方、米两人的篇章已然收尾,别人的却可能刚刚开始,所以他犹豫一下,迈步走向苏夜,想要打听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苏夜正在和苏梦枕说话,看见他近前,笑着看他一眼,并未请他退开、离去,却也没有招呼他的意思。 她说:“我现在进宫,这里交给你和落雁。” 苏梦枕道:“好。” 苏夜道:“你放心,金风细雨楼绝对不会有事。” 苏梦枕笑道:“好。” 温子平从未听过如此温和的一个好字,而这个字居然是出自苏梦枕口中。他的好奇变成了惊讶,紧张变成了诧异。但此时此地,哪有他插嘴的时机? 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亦围拢过来,均一言不发,满脸如释重负。她们事先明白会发生什么,也就无需多嘴。此外,今夜之事尚未完全结束,明天将会如何,要看苏夜进宫后的结果。不过她们毕竟不是外人,有话想说就立刻说了。 沈落雁轻咳一声,笑吟吟道:“龙王需记得兵贵神速。” 苏夜笑道:“好。” 她的语气亦出奇温柔,似能化解风中寒意。温子平心头一动,下意识问道:“你要进宫?进宫做啥?” 苏夜终于看了他第二眼,微笑道:“米公公与小侯爷位高权重,均是朝廷中的贵人。他们以江湖身份杀我,我却不能只用江湖规矩了断此事。况且他们与谁联手,受谁指使,我心中一清二楚。此番入宫,自然是要请圣上决断。” 第五百六十八章 苏夜不想让蔡京安心睡觉,蔡京就真的没有睡。 这位面如冠玉,优雅出群的当朝太师正阴沉着脸,坐在他朱轮宝盖的奢华马车里,冒雪赶往大内皇城。后半夜的雪更大了,风也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似乎想一口气下到天明再说。若非出了大事,他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府的。 事当然有,也确实很不小。 他平心静气地等到半夜,自然是为了期盼已久的好消息。对他而言,苏夜死了是最好,若不死,和米公公一方的人拼至两败俱伤,也会令他老怀大慰。谁知等来的消息有如晴空霹雳,震得他端坐不动,半晌才袍袖一拂霍然立起,命人速速准备车马。 王小石前去“复命”时,竟猝然出手刺杀傅宗书,得手之后全身而退,转眼走得不见人影。风雪如此之大,想追踪普通人都不容易,遑论是身负自在门绝学、不惧任何艰险危难的他。 他说了谎,他根本不恨苏夜,他只是在寻找刺杀的机会,而苏夜十分给面子地配合了他。由此可以想见,他说过的所有事情都可能是谎言,包括据说重伤垂危的苏梦枕。 无数人盼苏梦枕死,可他就是不死。这是否说明,他本来就死不掉呢?一个死不掉的苏梦枕,一个表面光风霁月,实则和诸葛那公门老鹰犬一样狡诈的王小石,还有一个坐等杀龙大计的五湖龙王,加在一起,便等于他蔡京的惨败。 蔡京意外自己会想到“惨败”这个词,而非只是“失败”。其实他不在乎傅宗书的死活,因为傅宗书拜相后,已经渐渐与他离心,打算自立门户。他最厌烦的便是生出异心的走狗,绝不会容许他们得意太久。但外人杀死傅宗书,和他本人下令动手,意义截然不同。 他紧张地思索傅宗书之死时,雷损派来的人也到了。 雷损派人来,而非亲自登门,已经能够说明很多事情。蔡京最后一丝侥幸亦随之化为泡影。 十二连环坞既然早有准备,对手下场而想而知。杀人放火金腰带、唐三公子、雷无妄、雷媚,均在极短的时间里身亡,死得堪称干净利落。雷损并未目睹七绝神剑被杀,但就常理而言,那六人武功略逊一筹,想逃生只怕非常困难,大概已变成了气绝神剑吧。至于米苍穹和方应看…… 如果他们成功活下来,他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消息迟迟未至,代表凶多吉少。蔡京越想越心惊,越想越不安。他真不敢相信米苍穹也会死,但事已至此,不信亦不行。因此,他迅速采取措施,应付现在这糟糕至极的处境。 他的措施,正是进宫告御状。 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第十次,第一百次做了。说他是告状、泼脏水、颠倒黑白的大行家,半点儿都不为过。在他巧舌如簧的攻势下,连诸葛神侯都被迫下场,也在皇帝面前耍心机、用手段,力保自己一方不吃大亏。多年来双方各有胜负,一直都是他的赢面较大。 他八成已失去米苍穹这个内援,但他是何等人物,不一定非要内援才能成功。他得知傅宗书乃是被王小石所杀时,已决定把所有责任推给金风细雨楼和十二连环坞。只要赵佶肯见他,他便有把握让这个并不傻,却极无责任感,极易受他人影响的皇帝相信,这两家江湖势力暗算朝廷命官,图谋不轨,若不尽早除去,将会成为大宋江山的心腹大患。 赵佶会信吗?赵佶会信的!毕竟,他只听他爱听的话,而蔡京最擅长说这些话。 罗睡觉就在旁边,没事人般抱着剑,眯起眼睛养神。他是蔡京身边贴身护卫中武功最高的人,眼下最受信任。七绝神剑看似同气连枝,其实交情相当一般,所以其余六绝的生死并不能真正影响他。两人此时担心的,是五湖龙王一不做二不休,知道杀了米公公后不好交代,索性一鼓作气,过来连他们一并收拾了。 蔡京行事谨慎,老奸巨猾,深知自己处境相当危险,并不愿冒险离开太师府,可更不愿失去抢先告状的良机。这一路上,他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心中亦忐忑不安。说实话,倘若苏夜从天而降,一刀划开车盖,面目狰狞地取他性命,他们两人并不会感到惊讶。 不过,她显然没有这个意思。车驾平安行驶至皇城内门,他车前车后的十六名骑士,以及和他坐在一起的罗睡觉均安然无恙,一根头发都没少。他迈步下车,深吸一口车外冰冷清寒的空气,心胸微觉舒畅,神色也跟着缓和下来。 缓和才刚刚开始,便戛然而止,止于前来引领他的宫女的一句话。她笑容可掬地道:“官家在御书房,太师请随我来。” 深更半夜,赵佶在御书房干什么?他应该正卧在榻上鼾睡,被扰醒后老大不高兴,让求见的臣子在外面等足至少一个时辰,再怒气冲冲地出现才对。即使是蔡京、童贯这等深受宠信的重臣,若敢扰他好眠,也得承受他的埋怨和怒火。 蔡京很了解他的作息习惯,所以一听说皇帝在御书房,就像听说猪会上树,当场怔了一怔,心中盘算良久,眼见快到地方了,才出言问道:“圣上忙碌国事,此时尚未歇息吗?” 那两名宫女与他并无交情,也没拿过他的好处,却不敢怠慢这位权势熏天的红人,闻言相对莞尔一笑,方恭敬地道:“非也,刘独峰刘大人连夜求见,似有极重要的事务,否则官家怎肯起身?” “……刘独峰?” 蔡京再度一愣,暗自掂量了一下这个名字,意外中又觉诧异。他今夜时而欢欣时而失望,诸多思绪纷沓而至,没一条和刘独峰有关。此人不该出现时忽然出现,让他疑惑不已,只是御书房近在咫尺,他再打听下去,便显得不够身份了。他城府深沉,至此已抛开杂念,调节好心情,挂上应有的表情神色,连腹稿都打了不止一遍。然而,他踏入书房的一刻,如常看了一眼,数十年的养气功夫便瞬间崩溃,险些如市井流氓般跳脚大骂。 宫女并未骗他,仅是少说了一句话而已。赵佶在,刘独峰也在。她们没提到的是,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苏夜就端坐在刘独峰旁边,垂眸盯着地面。她脸色异常苍白,衬得头发、眉毛、眼睛更加黑亮,一如既往的眉目如画,秀丽绝伦。然而,她平时那种随时都能飞升而去的感觉淡化了不少,多出三分引人怜惜的气质。最奇怪的是,尽管她肌肤毫无血色,却好像由内而外散发出极淡的光芒,犹如美玉生辉,使她像一尊用无瑕白玉雕刻而成的玉美人,既美丽又脆弱。 她微抿着唇,低眉顺眼,一见可知心情不佳。此外,她衣衫染血,血迹足有两个巴掌大,任何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继而不由自主同情起她的遭遇,即使他们根本不知道她遭遇过什么。 蔡京看见她的同时,她也抬头望向他。这一眼如秋水横波,似有千言万语,居然看得他怦然心动。 然后,他心中只剩下两个字: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操”。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今天自己遇到了实力强劲,甚至更胜一筹的对手。这位与雷纯、温柔并称江湖绝色的五湖龙王,居然当真不要脸面,抢先一步找皇帝告状,提着一桶脏水从他头顶泼到脚,还在这地方专门等他再闹一场。 果不其然,赵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见他进门,立即指着他怒斥道:“蔡京,你是否想造反?” 第五百六十九章 一阵短暂到令人难以察觉的空白后,蔡京立即趋行向前,伏地叩头,开始诚心正意地请罪。 他伏身之时,只觉背后射来两道沉重至极的目光,几乎要把他钉在地上。常人根本无法抵御这种目光,不是被看得抬不起头,就是心惊肉跳,不知不觉地说出真话。蔡京定力远过于常人,而且是背对着她,却也紧张不已,脸上那诚恐惶恐的表情原本七分假三分真,现在一下子变成三分假七分真,连做戏的力气都省去了。 起初,他仅是惊讶于她的美貌,愤慨于她的无耻,尚无暇多想。此时她一眼扫来,盯着他一动不动,他才稍稍领教了这等绝世高手的实力。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身为五湖龙王的苏夜,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不堪一击。 即便他有泼天权势、滔天富贵,在她面前也不足挂齿。钱与权虽然好,对死人可是毫无意义。他并不认为她敢在御前杀人,却忍不住想——若她当真杀了,那会怎么样? 最坏的结果自然是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她和十二连环坞都要为他陪葬。但他不想要任何人的陪葬,他想好好活下去,想平安无事地离开御书房,回到他金玉满堂的府邸。这一刻,他活命的欲望极其强烈,使他瞬间把利弊剖析明白,表面仍若无其事,心中气焰却大为减退,说话时也没了平时那股诚挚平和的底气。 他老泪纵横,“傅宗书被人刺杀一事,臣负有失察之责。” 他本想用米苍穹的死作为引子,因为米苍穹在赵佶心中地位最高,开口后却鬼使神差地说起了傅宗书。这无疑是苏夜的功劳。只要她在旁边坐着,他就芒刺在背,骨鲠在喉,明明打算指控她犯下大逆不道之罪,杀害米、方两人,事到临头竟有些怯场。 不提苏夜,提苏梦枕也差不多。 他说:他礼遇王小石,本是一片好心,想招揽豪杰之士为圣上效命,谁知此人乃是阴险的伪君子,竟然以怨报德,受江湖贼寇指使,将计就计,刺杀傅宗书,若非杀完人后见势不妙,还想到太师府刺杀他。他又说:傅宗书与他常有争执,却无涉私人恩怨,仅是在对国事的看法上有些分歧罢了,他礼遇的人成了刺客,杀了人,他自然责无旁贷。 他一边倾诉,一边后悔准备得不够充分,倘若先在身上划几道伤口,便可用苦肉计打动赵佶之心,就算打动不了,也可抵消苏夜故意穿来的血衣。他带着满面悔意表示,此事不必惊动六扇门中的神捕、名捕,他愿意一力承担捉拿凶手的职责,捉不到王小石绝不罢休。 通常说到这个地步,赵佶便会面色稍霁,让他起身了,但今天可没这么容易。赵佶听得意外认真,却始终面如寒霜,动不动与苏夜交换一个眼神,最后还冷哼一声,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苏夜举起右手,在唇上轻按一下,缓缓道:“我已派人去追踪王小石了,一旦有了消息,便能将他押解回京。这种大逆不道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也不必太师费心。” 蔡京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她的人去找王小石,找个十年八年也是寻常事。她一手创建的十二连环坞,在长江以南一家独大,各帮各派难以争锋。只要王小石平安渡过长江,便天高任鸟飞,相当于出外散心,过得不知会有多么轻松。赵佶忘性大,不甚留意国事政务,说不定一年后就把王小石记成了王小二,也忘了他杀过谁。 他一阵恚怒,一阵心惊,正要驳斥她,却听她轻声道:“哎呀,诸葛先生到了。” 蔡京主动送上门来,诸葛神侯却是奉诏入宫,来得同样极快。去请他的人是舒无戏,还有伴驾的五大红袍侍卫中的人,可见赵佶何等重视这件事。其实就算他们不去,他也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正在神侯府对雪沉思。谁知苏夜动作如此之快,他的沉思尚未收尾,便被宫中来使打断。 他只好应命而来。 不管他对苏夜有何想法,在她和蔡京之间,他别无选择,必须护佑她,为她说一点好话。然而,她究竟需不需要这点好话,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蔡京在此,他不意外。他意外的是苏夜也在。她居然能先料理完米有桥、方应看二人,任凭王小石单枪匹马刺杀傅宗书,再及时进宫面圣,施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招数,不动声色地让蔡京吃了大亏。仅看她闲闲端坐,而蔡京长跪不起,便可以看出赵佶的心偏向了谁。 蔡京在宫廷大内一向无往而不利,至此终于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不但满盘皆输,还输得一塌涂地。神侯看在眼里,虽不至于幸灾乐祸,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宛如斗败公鸡的背影,同时暗自嗟叹。 赵佶偏心,并非只偏心绝色美女。如果死的是苏夜,那么有巧舌如簧的米公公在旁,他大概会发一顿脾气,小惩一下相关人等,就把事情轻轻揭过。替苏夜出气、报复之类的事,连想都不必去想。过三五个月,他就会彻底忘记她,去其他地方另寻佳人。 同理,米公公固然贴心,死去的公公却只是一个死人而已。赵佶很能分清楚谁有用,谁无用,绝不会为了死公公惩罚活生生的美人。况且他受苏夜影响极深,在潜意识里觉得应该相信她的话,听取她的意见,从不怀疑她“居心叵测”。 如此一来,蔡京输的并不冤枉,也绝不值得同情。 诸葛神侯向来不得皇帝欢心,常常求见而不能见。如果出现关系重大,抑或吃力不讨好的任务,皇帝才会主动想起他,找他来问话、办事、出力,譬如说现在。 他落座之后,苏夜与蔡京仍在互相攻讦,一句递一句,说得剑拔弩张。 蔡京的说辞无非是苏梦枕指使王小石行刺,苏夜则亲手杀死了米有桥和方应看;他们两个谋害朝廷命官,显见有谋逆之心。苏夜更不含蓄,直指他与傅宗书素来不和,结怨已久,早想除去这个政敌,若非苏梦枕察觉王小石行动有异,及时通风报信,他这一石二鸟移祸江东之计必可成功。 她又十分讲道理地阐明,十二连环坞大摆筵席,准备与六分半堂和解,孰知请来的贵客突然掀桌发难,一副不杀龙王势不回的模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幸好她早有提防,否则已经死于非命,哪里还能被他当众污蔑? 赵佶的书案上放着一只沉香木匣,里面装有她悉心搜集而来,蔡京党羽贪赃枉法的证据。她待赵佶粗略浏览过证据,向他轻描淡写表示,蔡京重用的六名护卫参与了杀她的计划,此六人已被她扣下,皇帝若想当面审问,她随时可以把他们带过来。 至于米有桥和方应看,有起码一百名证人能够证明是杯子……不对,是他们先动了手。米有桥与她井水不犯河水,方应看素来和她交好,为何忽然翻脸,无非是贪图翻脸后的好处。这些好处,无非也是蔡京许诺事成之后付给他们的。 蔡京入宫之前,她已向赵佶一一解说分明,口气平和笃定,并没用眼泪取信于人,令赵佶好感陡升。此时她再说一遍,只是为了亲口对质,以及主动说给诸葛神侯听。 此外,蔡京采取的说法在她预料当中,她亦事先说明他会这样陷害她,所以赵佶一听他的说辞,当即怒上加怒,心想你竟把朕当作糊涂虫,当面颠倒黑白。他既盛怒不已,又情不自禁偏心苏夜,那么,无论蔡京如何声泪俱下,半怨半嗔,都难以动摇他先入为主的成见。 她说话期间,刘独峰和诸葛神侯一言不发,好像变成了哑巴。他们不是没有话说,也不是不敢说,更不是不能说,仅是不想开口而已。 这是一场悬殊分明的对决,何须他人多嘴呢?蔡京若想面对面地告倒她,恐怕得投胎转成女身,再练出一身和她差不多的武功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还是城里老鼠, 天气越来越冷了, 冻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说一下关于种玉的事情。我多年不玩剑三,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 大概很难再写种玉了,并不是因为女主不姓苏才不写的【喂】。它看上去像个太子但其实是废太子,不要对它寄予期望。它有可能被取消文案曝光也有可能被改成一个短篇, 收藏了它的人可以删收啦。 第五百七十章 又是一个雪夜。 苏夜坐在湖心亭里,手执一面錾金铁券,把它一抛一抛地扔向上空。每一抛的高度与速度都完全相同,好像是按照特定节奏来的,看久了,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也容易让人昏昏欲睡。 这就是传说中的免死铁券。太后有一面,蔡京有一面,诸葛神侯有一面,方应看有一面,苏梦枕有一面。她是拥有它的第六个人。毫无疑问,这东西极其罕见,代表着当今皇帝的倚重宠信,基本与身家性命等价。但从她没事扔着玩的举动来看,她并不怎样珍惜它。 她的确不可能珍惜,因为它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屈指可数。她的大部分敌人根本不在意免死铁券,在意的人又大多没本事杀她。在她这里,它仅是一件少见的收藏品,甚至没机会被她拿出去炫耀。 她百无聊赖坐着,苏梦枕陪她坐着。足足有一盏茶时间,两人谁都不曾开口说话。直到苏夜扔得不耐烦起来,向苏梦枕一伸手,笑道:“给我。” 苏梦枕把另一面铁券递给她,看着两面铁券在她手里一起一落。他没笑,也没劝她别玩这种杂耍般的把式,神色却轻松而悠闲。他通常会刻意让自己不这么悠闲,可凡事总有例外。 他陪她等候方歌吟。方应看身亡的消息传出去,立刻惊动他那位威震天下的义父。方歌吟本就是山野闲人,自然会尽可能快地赶来京城,若途中不出岔子,今夜必定能够进城。他们两人将一起见他、招待他、和他计较方应看的事情。 没错,不是示弱和致歉,而是计较。在这件事上,苏夜从未想过退让。她并没患上“我就是不解释,随便你们误会吧”的毛病。相反,有时候人家不问,她都要详细解释一番。方歌吟的声名无法动摇她的作风。她已打算直面当世第一巨侠,认真探讨巨侠养子为何如此丧心病狂的问题。 她还以开玩笑的口气道:“如果他不满意,我赔他两个方应看。两个死的好歹能顶一个活的吧?” 这句话虽是说笑,却能看出她是何等放松,而且她有充分的理由去放松。 蔡京终于未能抵挡住她对赵佶的影响。道君皇帝挥退群臣,独立思考一天,于第二天下诏斥责蔡京,将其黜为龙图阁学士,不给职事官位,命其闭门读书,静思己过。他自认恩威并施,拿捏住了这位蔡爱卿,同时又隐隐觉得有点对不住苏夜,遂赐下免死铁券,作为补偿。 苏夜乃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与蔡京完全撕破脸,杀得满地是血,最后己方平安无事,敌方损兵折将的人。纵然世人均知她是五湖龙王,仍纷纷惊讶于这桩辉煌战绩。最重要的是,皇帝信任她似乎更甚于其他近臣。这是第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呢?从今往后,又会如何? 何况,蔡京是人杰中的人杰,一旦重掌大权,十二连环坞难免吃亏,苏夜本不该给他“从今往后”的机会。便有许多人猜测,她会一鼓作气,斩草除根,彻底除去这个强敌。蔡京进宫路上,居然没被她半道截杀,亦令不少人笑她错失良机。 但他们都看错了她。她那时已达成目标,无意亦无需冒上被赵佶猜忌的风险,紧赶慢赶地去杀蔡京。她从制定计划起,就不想让蔡京死在自己刀下。她已联系上蔡璇,准备把人头送给她,现在仅是先行寄存在蔡京脖子上而已。蔡璇若得手,蔡京之死便和十二连环坞无关,算是她为父复仇的个人行为,比苏夜亲自动手省事的多。 苏夜想起蔡璇,同时想起蔡璇私下透露给她的一件事,不由一笑,“对了……” 苏梦枕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蔡京想送雷姑娘入宫,”她微微一顿,更加详细地解释道,“入宫侍奉天子,做后宫妃嫔。据我所知,他已去见过雷损,似乎志在必得。” 苏梦枕居然不怎么诧异,淡然道:“雷损岂会让人势在必得?” 苏夜笑道:“他们都是聪明人,不然,只好由我替他们聪明。” 她知道苏梦枕的意思,那就是雷损绝不会同意。她也这样想,于是她不再多说。 蔡京不止一次投皇帝所好,有时进献美女,有时亲自或派人陪他去民间游龙戏凤。可惜,就算是他,也极难找到能与苏夜媲美的女子。就以所谓的江湖三大绝色来说,苏夜本身占了一个位置,然后是这辈子都学不会讨好别人的温柔,再然后便是雷纯。他找雷损商量此事,看似病急乱投医,其实自有道理。 只可惜雷损一样自有道理。蔡京找上他时,六分半堂正在井然有序地离开京城。他毕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不会宁折不弯,硬挺着等苏夜打上不动飞瀑,在他的总堂再一次大开杀戒。只要他活着,只要狄飞惊活着,六分半堂便有卷土重来的一天。前提是,他们能够安然离去。 蔡京的提议十分诱人,奈何他心意已决。雷纯前一天入宫,后一天就有可能死于非命,不但毫无用处,还会进一步激怒苏夜。雷损是何等人物,怎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拒绝之后,撤离得更快了,显见是不肯买蔡京的账,所以苏夜得知此事后,意外之余,仅向蔡璇一哂而已,并不放在心上。 此外,元十三限并未走丢。他成功找到三鞭道人,成功杀了他,在附近惊鸿一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苏夜从不指望他回来向自己复命或认错,收到他依然活着的消息,转告给诸葛神侯,亦不再为他费心。 就在收到元十三限消息的当天,温柔自觉在京城待着也没意思,竟留了张纸条出走,自称去江南寻找王小石。唐宝牛和方恨少忙忙追了过去,说是不放心,至少要送她进入十二连环坞的地盘才行。对此,苏夜又能说什么呢?她只能什么都不说,照旧笑了笑,表示知道了,随后送信给任盈盈,托她照看他们。 这三人一走,金风细雨楼可以说少了一半喧闹。苏梦枕也过上了久违的清静生活。但他们都明白,此时的清静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无论江湖事还是朝廷事,都如潮水一般时涨时退,哪怕学方歌吟退隐山林,也难免被亲人朋友牵扯出山。 即使蔡京死去,还有童贯、杨戬、王黼、梁师成等人蓄势待发。六分半堂主动示弱,还有众多大小帮派、世家虎视眈眈,等着取代它的位置。有桥集团在一夜之间四分五裂,星流云散,可宫中还有鱼公公、公孙公公、小李公公等权宦,米公公一死,反倒给了他们晋升腾达的余地。在延年益寿、寻访仙丹的事务上,还有林灵素、虞仙姑等积年的职业骗子和她竞争。 世上不存在永恒不变的霸主,更没有真正的一统江湖。对手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只要苏夜想留在江湖里,这场征战便永无休止。李沉舟和有意继承他志向的“拾舟公子”方应看、燕狂徒与威名更胜于他的“战神”关七,均成明日黄花。苏夜能坚持多久,连她自己都说不好。 “……也许我错了。”她忽然喃喃道。 苏梦枕很给面子地问道:“怎么了。” “……也许关七不算明日黄花,”苏夜继续喃喃道,“不过无所谓,解决了方歌吟,就轮到他了。” 苏梦枕并未接话。以他们的关系,已不需要接着对方每一句话的话头往下说。他只是出神地凝视着湖水,以及不住飘落到湖面上的雪絮。亭角宫灯随风摇晃,使水中光影变幻无穷。这个亭子有一股梦幻般的气氛。气氛终究会被打破,但在这一刻,梦里的和梦外的人都不愿醒来。 沈落雁踏上曲水游廊时,看到的正是这犹如迷梦的场景。她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提声道:“龙王,公子,方歌吟方大侠到了。” 话音未落,苏夜已侧过了头。她先向苏梦枕莞尔一笑,这才站起身,叹了口气道:“走吧。” “走吧”两字,似乎是她一生的写照。她今夜要走,明天要走,以后还是要走。她选择了一条漫长而看不到终点的道路,但她有信心一直走下去。尤其是,她身边已有了苏梦枕。她想起他的时候,就觉得这条路也不那么艰难了。 这行身影迅速消失在雪夜中,前往更为华丽又灯火通明的地方。亭子变得空荡荡的,唯有石桌上的痕迹述说这里曾有人来过。湖水拍在岸边,每一声都像她的叹息。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依然是城里老鼠。这是本文的最后一章, 全文到此正式完结。由于想写的内容都已经写完了, 大概也不会有番外【此处可以打我】。我知道更新实在是拖了太久, 心里非常抱歉,所以再向大家正式道歉一次。新文不出所料的话会是无限流。十二月之前我仍然很忙, 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说这么多废话是为了达成最低字数要求。大家可以自行取用更新并殴打我了,谢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